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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上帝派来了传教士
看来,吨位无关紧要,关键在于盲目。只要一盲目上,必然情人眼里出西施。邓大围与巴巴拉发展神速,春天相识,夏天进教堂宣誓,秋天夫妻双双去了美国。
刚抵美国时,邓大围捎来一信,说是在南加州大学攻读经济学博士。跟潘东海一样,寄过到岸信后,就再无只字片语。这去了美国的人怎么都这样?一则心里愤愤不平,二则思念故人,我蒙生出去美国留学的念头。起初并没打定主意,可架不住李天豫在旁扇风点火:“你这等才女,不去美国留学,那太浪费人才了。”
尽管这话很是马屁,却把我听得豪情满怀,当即夸下海口:
“回头我把托福拿下,去美国留学,那还不是一碗饭。”俨然自己才女一个。
在浩瀚的题海里,几个月摸爬滚打下来,我的应试能力突飞猛进。五月间,我首次参加托福考试,成绩不俗。初夏收到密西西比大学的录取通知,获准秋季入学,但不给分文资助。
“我护照还没办,经济担保人也没一个影,怕是搞不成了。”我灰心丧气。
“别灰心,我们抓紧办就是,大不了推迟一学期入学。”李天豫给我鼓气。
过五关斩六将,经过层层政治审查,历时两个多月,总算把护照办到手。起先我把找经济担保人的希望寄托在潘东海和邓大围身上,种种原因,他们最终没帮成我。又找到我母亲的叔叔,他在美国几十年,经济实力雄厚,同样以失败告终。
眼看前功尽弃,李天豫挺身而出:“我一定帮你搞到担保,决不让你的梦想落空。”
前不久天安门广场起事时,正赶上李天豫在北京出差,回来后被单位领导泄私愤,借这个由头整他,开除了他的干籍公职。他自身的处境已经够难了,我没指望他真能帮上我,但李天豫忍辱负重四处求人,奔走了小半年,终于为我找到经济担保人。
年底,我赴广州领馆签证,出师不利,被以移民倾向拒签。
“我真的很想去美国求学,马上就要开学了,求你别让我错过了。”签证官是一年轻帅哥,任凭我含泪哀求,他满脸无动于衷。
“可以给我一张你的名片吗?”干吗问他要名片?我自己也不清楚,没想到这名片后来帮了我的大忙。
“没问题。”帅哥倒是爽快,递名片给我。
得知我拒签,站在领事馆门口的一伙人都表示正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你一分钱的奖学金都没有,怎么可能签到证?我们有半奖的,还在这按兵不动,等待时机。没见过你这号胆大的。”
这一顿奚落,加之冽冽寒风,我不由得想哭。有人趁机加盐加醋:
“移民倾向,这等于被判了你的死刑,别想再签到证了。”
回到家里,我倒在李天豫怀里泣不成声:“我这辈子去不成美国了,白辛苦一场。”
“天还没塌下来呢,就算塌下来,不还有我吗?我再找鲍尔先生想想办法。”
“请鲍尔先生为我担保,已经勉为其难了,毕竟跟他没深交。他还会肯帮忙吗?”
“事在人为,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他目光很坚定。
鲍尔先生住在香港,打电话给他,那叫一个难啊!全城只一家邮电局可以转接电话去香港,常常等一整天,也接不通一个电话,好不容易电话挂通了,对方又不在。大冬天的,李天豫顶着刺骨寒风,骑车到市中心打电话,折腾半个月,总算把事情办妥。
“鲍尔先生打过招呼了,上次那位领事让你再去签证。”
我再次南下去广州,一头撞进领馆签证,满以为这次胜卷在握,却又命运不济。进去没见着帅哥领事,另一位非帅哥领事,二话不说把我给毙了。
第二天一早,我又赶去领事馆,门口中国秘书对我摆臭脸:
“你昨天才被拒,今天还来干吗?别在这耽误时间了。”
我好说歹说,他坚持让我快收起材料走人。我急中生智,亮出帅哥领事的名片,慌称他约我今天来,中国秘书这才改变臭脸放我进去。我还真运气,恰好被分到帅哥领事那个窗口。我提起担保人鲍尔先生,他好像有印象,大笔一挥让我去交钱。
我尚且懵懂不知,旁边有人点醒:“交钱就是发你签证了。”
据门口那几个里手说,广州领事馆好几天没发过一张学生签证,我是头一人。于是一大伙人跟在我身后,强烈要求传授签证经验,其中最执着的那个,一直跟我跟到火车站。
这下万事齐备,只剩下筹盘缠了。李天豫拿出家里所有积蓄,又卖了彩电冰箱,再找亲朋戚友借了点,全部在黑市上换成美金。
“买完机票后,总算给你凑成一个整五百,家里只有这些了。”
给他留下一个家徒四壁的家以及一身的债务,我肝胆肠肺无比酸楚。
“你把钱都给了我,自己如何度日?你至少得留点活命钱吧。”
“穷家富路,你在外面没钱不好办,我在家里怎么着也饿不死。我已托人帮我找事做,困难不过是暂时的。”他还扯嘴一笑。他一个被双开除有政治污点的人,那年月找事谈何容易?
为李天豫的处境担忧,加之离仇别恨,我终日以泪洗面,彻夜依偎在他怀里诉说衷肠,竟忘了行夫妻之事。等到临行前,打算当晚狠狠激情一场,不幸下午大姨妈来了。
窗外北风呼啸,屋里没生火,寒气袭人,我把自己脱得一个精光,躺在床上等待洗礼。他赤身抱住我,上上下下摩擦着,顿时捂得我暖洋洋。两具渴望的身体很快沸腾开来,刹那间金戈铁马鏖战急,然而他最终刹住了。他吻着我的发际,体惜地说:“这时候进去,我怕对你身体不好,今后你一人在外,尤其生不得病。”
感动啊!我窝在他怀里,哭得像一个孩子。
原定这天下午我只身一人上路,上午意外飞来一笔横财,李天豫喜不自禁:“这笔稿费来得真及时,我有钱买火车票送你去深圳了。”
“别花冤枉钱了,还是留着给你当饭钱吧。再说你也没进深圳的边防证。”
“饭钱可以再挣,老婆出国只有一次,不能不送。我还有张去年的边防证,混混看。”
火车在黑夜里急驶,故乡渐渐远去模糊,满腹离愁!万千别恨!所幸李天豫在我身边,我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享受最后的那点温情。
过深圳边防站时,我紧张得大气不敢出,还好,他的过期边防证没被发现。在路边的大排挡吃完最后的午餐,就到了我该上罗湖桥的时候,李天豫抚了抚我的头发说:
“以后没有我在你身边,就全得靠你自己了。”
我知道,从此西出阳光无故人!我咬紧牙关猛一转身,拖起两口箱子,挺直腰杆大步向前,那举动英勇得不可思议。走出几十米,回头见李天豫仍伫立在桥头,目光追逐我的身影不放,那是何等的深情!
欧阳小姐在九龙车站接我,她是李天豫的朋友,在香港某报当记者,待人十分热情,见面就通报好消息:“今晚我们老板请吃春围酒,你运气不错,正好赶上。”
春围酒开在中环的一家海鲜餐馆,一路海鲜到底,北极贝开场,雪蛤结尾,样样超级美味。为了节省每一个铜板办出国,长期粗茶淡饭度日,难得赶上一顿好吃的,我顾不得斯文,敞开肚子放肆吃。饭后老板发红包,逢人就发,我也得了一个。打开来看一百港币,于是心下十分欢喜。
欧阳小姐的家在新界,十分整洁十分狭小,她在走道上为我支一张行军床。躺在陌生的床上,想及李天豫此时正独自返回家乡,坐在黑隆隆的火车上,他在思念何人?他吃过晚饭没有?万千的牵肠挂肚,泪跟着流下来。
第二天中午,欧阳小姐送我到启德机场搭飞机。在那架巨大的波音飞机中摸索半天,我才找中座位。坐下不久,飞机腾空而起,我紧张极了,死劲抓住座椅的扶手,僵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毕竟我从没坐过飞机。穿上云层后,飞机渐渐稳定下来,银幕上开始放映电影,是一部历史大片。场面宏大血腥惨烈,穿着古装的武士们从一马平原杀到高山峻岭,所到之处血流成河。相互残杀到这种地步,我猜想不是为了争夺女人就是为了争夺疆土。
飞机上的电影随你看,不另收钱,但听电影里的声音,得花一美元租耳机。怀中揣着的五百大洋,是我只身撞荡美国的全部本钱,囊中羞涩,断不敢乱花一个子。我笑着对空姐摇了摇头,没租她的耳机。
旁边坐一白人老太太,白白胖胖地穿一身黑衣黑裤,看电影看得相当投入。当演到男女主人公被抓获时,她不忍再看下去,摘下头上的耳机,对我唏嘘道:“这个结局真是太悲惨了!”
我没耳机听,光凭看,还没看出那么悲惨来,听她一说,我紧张地问:
“他们将被迫分离吗?”
“岂止分离?他们马上会被绞死。”她满脸悲戚,“需要的话,你可以用我的耳机。”
刚刚与李天豫经历过一场生离死别,我内心十分脆弱,再没有多余的勇气去承受别人的苦难,那怕只是电影上的苦难。我婉言谢绝了她的慷慨。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当地时间上午八点,抵达旧金山。飞机跌下云层,一个壮阔的蓝天霍然出现在眼前,吓我一大跳,世上竟有如此蔚蓝的蓝天。
在外国人通道前,等候入境的人,那真叫一个人山人海呀。
“真倒霉,跟这几飞机的日本人撞上了。”后面有人唉声叹气。
认真一瞧,队伍里果然有不少日本游客。排了足三小时的队,才入境过了海关。
拖着两只死沉的箱子,我在机场大厅转来转去,仔细打量每位过往的人,他们当中没一个长得像我母亲的叔叔。下午两点钟,我仍在大厅里左盼右顾,企盼那个叔外公突然从哪冒出来。结果等到四点钟,还什么奇迹也没有发生。
正焦急万分时,迎面走来一位清洁工,黑头发黄皮肤,猜他十有八九是中国人,斗胆上前打招呼,果真是同胞。他广东中山人,早年偷渡来美国,已经归化入籍。
“你来美国留学?”他广东腔浓厚地问。
我点头,并将自己的困境告诉他,请他帮着想办法。
“你给你亲戚家打电话没有?”他问。
“打过好几次,老打不通,里面总出来一段录音,听不清讲什么。”
“你没拨对电话吧?让我试试看。”
我赶紧拿电话号码给他,几遍拨下来,他沮丧地摇摇头:“电话倒是通了,没人接。奇怪,你亲戚人不在家,又没来机场接你,是不是把你到达的日期搞错了?”
“不可能吧?哪趟航班哪天到,我在信中都写得清清楚楚。”
“万一信没寄到呢,这么大的事,你应该打电话通知人家。”
“国内打国际长途不方便。”我低头低语,“我亲戚家住在奥克兰,我想找去他家,请问坐哪趟车能到那?”
“好像这里没有直达巴士去奥克兰,你行李多,转车不方便,得搭出租车才行。”
“出租车贵得要死,我坐不起。那还不如买张机票,直接飞密西西比算了。”
“你的学校在密西西比?”他问。
我点头。
“你还没买去密西西比的机票?”他又问。
我又点头。
“当初买机票时,你应该一直买到密西西比,联票便宜得多。再说美国的机票都得预订,你现买现走,票价肯定贵。”
我顿时听傻了眼。一无网络,二无电邮,那个资讯不发达的年代,你说我何从知道这些个美国的名堂?我发抖地问:“机票到底有多贵?”
他听出我话里的恐慌,忙宽慰说:“你先别急,我们去卖票的地方问问看。”
他带领我挨家航空公司问,当天的机票还有,只是票价贵得没商量,没一家开价少于五百。身上总共就那几个钱,我当然坐不起这贵死人的飞机。困在这异国它乡,前无去路,后没退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我绝望极了,一头撞进墙角,痛哭流涕。
“别哭,你别哭呀,总有办法想。我有一老乡,在特快专递公司工作,常往奥克兰送快递。等下他来机场取邮件,请他带你去你亲戚家,应该不成问题。实在不行,你就等我下班送你去,我午夜才下班,只要你不怕等。”
我止住哭泣问:“他几时会来?”
“这可说不准,有时他一天来好几趟,今天还没见着他的人,应该快来了。你先坐在这休息休息,我得扫厕所去了。”
坐下来后,才发觉自己累得够呛。靠在椅背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勾画叔外公的模样。我还从没见过他本人。
听母亲说,叔外公年轻时,那是一表人材学富五车,他在日本留过学,又在民国政府的外交部工作。自古英雄配美人,他娶了家乡的头号美女成三小姐为妻,她是“成九堂”中药行老板的三千金,从小许配给表兄,后来男方家道中落,成老板怕女儿受苦,悔婚将她另配我叔外公。尽管叔外公常年驻外不在家,与妻子倒是十分恩爱。成三小姐没有辜负这种恩爱,头胎就产下两个儿子,对此壮举,全家上下一片沸腾,只有叔外公独具慧眼地发现:这对双胞胎儿子,老大像自己,小的那个则像妻子早年订过亲的表兄。于是,二话不说休了妻。
后来,叔外公续娶一位上海小姐为妻。四九年大陆江山易主时,他在旧金山领事馆工作,国民党政府倒了台,他不知何去何从,只得留在美国。被他休掉的成三小姐,并未在娘家老死终身,她以她那绝无仅有的美貌嫁给一位老将军做九姨太。先逃去台湾,老头子死后,她又移居美国。
等到太阳落山时,清洁工的老乡终于露面,这位好心人满口答应送我去奥克兰。他讲一口港式普通话,三十岁上下,长成一副忠厚模样。即使这人面目狰狞,我也别无选择只得跟他走,何况他还面目忠厚呢。坐在他车上,面对一个陌生的好人,我千恩万谢。
“出门在外,谁没一个难处呀。想当年我偷渡来美国,被逼得走投无路,所幸得贵人相助,才有我的今天。我的恩人拒绝我的报答,他说你去帮助别人,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我一个天涯沦落人,最听不得这种窝心的话,竟感动得手脚无措。
驶过海湾大桥,再沿山而上,叔外公的家坐落在半山腰上,俯视蔚蓝的大海和壮丽的海湾大桥。我们将门铃按过无数遍,却没按出一个人来应门。
我心里急得要命,好心人倒还沉得住气:
“多半老人家饭后出去散步了,我们不如吃完饭再来。”
下飞机后,我只顾得着急,一天下来粒米未沾,经他一提起,顿觉饥肠辘辘。
“也好,先去吃饭。”
他领我去附近一家中餐馆,点了几个肉菜,他吃得很是斯文,我则吃得狼吞虎咽。平时不沾肥肉的我,一碗扣肉全部被我消灭光。他买单时,我没跟他客气一句,身上就那点救命钱,不厚着脸皮白吃他一顿,你叫我怎么办?
从餐馆出来,瞧见四处灯火通明,唯独叔外公家里一团寂黑。这回好心人也沉着不下去了,他率领我前门后门轮流死劲敲,还是没敲出一个人来,只引来邻居家的几声狗吠。
我走到院子里一棵棕榈树下,默默眺望大海以及车水马龙的海湾大桥。我以为我会失声痛哭,然而那苍茫的夜色仿佛有一种坚强的力量,没让我的泪水流下来。生命就是这样,有时候,你不见得能承受其轻,却能承受其重。
我来美国前,叔外公的儿子特意从老远的老家赶来,托我带一袋子他亲手晒的干豆角,并交给我一封信:“我把对父亲四十多年的思念都写在上面了,请一定帮我带到。”那封信顿时在我手中沉甸甸的。
这里顺便说一句,这个儿子是老大,即长得像叔外公的那个。长得像表兄的老二,未满周岁就夭折了。父母离异后,抛下他分别再婚,他跟着我外公外婆,即他的伯父伯母长大。虽说我外公外婆待他不薄,但毕竟好不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想想很是心酸。
我将信和干豆角放在门口,黯然离去。返回旧金山的路上,好心人不大开口说话,明显心情不好,好像找不到叔外公是他的过错。萍水相逢,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一再感谢他的大恩大德。
“我想今晚在机场过夜,请送我回那好吗?”
“机场过夜睡不好,中国城的旅馆不贵,最便宜的只二十美金一晚。”
目前这种形势,莫说二十,就是两块钱,也得仔细花,我不肯住旅馆。
“要不这样吧,你去我们公司里过夜,总比机场条件好些。”他又提议。
“好啊。”我满口答应。
他公司在机场外围地带,办公室内冰箱彩电沙发都有,条件确实好。可这儿就只孤零零的一座楼,方圆几里看不见别家,让我整夜独守此楼中,不觉不寒而栗。
“我胆小,不敢一个人在此过夜,麻烦你还是送我回机场吧。”
他二话不说又送我去机场。
“我回去帮你打听如何去密西西比,明天中午再来。”好心人临走时说。
我在大厅内寻一张长沙发躺下,灯光刺眼,想睡又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写信。我给李天豫,潘东海以及邓大围各修书一封,对于自己在机场过夜的惨状,我只字未提。
初到美国我寻亲不遇流落机场的情景,后来我跟好些男人描述过,李天豫为我的坚韧自豪,潘东海和邓大围则心疼我。只有一个西蒙被我无家可归的故事深深感动,在纽约认识我的当晚,即给我一个温暖的凄身之地。没有哈得逊河畔的那段同住岁月,何来缠绵我们一生的爱与性?
写完三封信,我瞌睡严重,急需倒头睡它一个不省人事。但一警察老在我眼前晃动,搅得我心神不宁。本人从小就怕警察,尽管到了美国,陋习仍积重难改。警察大抵看出我的心惊,通常只有坏人才怕警察,他不但不把我当坏人,反而和颜悦色地跟我解释:
“你行李多扎眼,我怕偷儿关顾你。”
我顿觉无比心安,呼呼大睡过去。
中午,好心人带来消息:
“我都打听好了,从这去密西西比,火车票两百五,灰狗票一百出头。”
我当然挑便宜的,只是我先得搞清楚:“这灰狗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巴士呀!灰狗巴士是美国最大的长途汽车客运公司。”他笑着解释。
“我说咧,一条狗怎么可能把我运到密西西比。”
“这种大巴士的车身上都画有一条奔跑的灰色猎狗,大概形容它跑得快吧。”
“那我就坐灰狗好了。”
“你这一路横跨大半个美国,灰狗得坐两三天。”
“没问题。”我坚定不移坐灰狗。
不曾想这趟灰狗决定,惹出一个传教士来,从而改变了我的一生。
“灰狗晚上十一点钟才开,我今天还有事,你不介意我现在就送你去车站吧?”
“没关系,已经够麻烦你的了。”
离开机场前,再次给叔外公家打电话,还是没人接,那我就只得义无反顾了。前往灰狗站的途中,赶上一支游行队伍,男女老壮都有,穿得极其露骨香艳。
“这是同性恋在游行。”好心人及时解除我的疑惑。
“同性恋,他们竟敢这样招摇过市?”
“这还只是小规模的,每年夏天一年一度的旧金山同性恋狂欢大游行,那才真叫壮观呢。”他满脸的司空见惯,“性取向是一种人生自由,受美国宪法保护。”
瞧见两女警察,上身半裸着在游行队伍中激情拥吻,我惊讶地问:
“怎么警察也可以搞同性恋?”
他了然一笑:“警察不也是人吗?”
来美国后让我大开眼界的事,这算头一桩。
安顿我在候车室坐定后,好心人跟我告辞:
“我得走了,别害怕,前面总会有人帮助你。”
我站在车站门口,目送他的车从我视线中消失,当下含泪发誓来日定要报答他。不想后来在纽约,一个雨夜我遭遇到街头抢劫,夹在钱包里的电话单子,一同被歹徒抢走,至今无法与他取得联系,从而永远失去了报答他的机会。尽管十几年过去了,一闭上眼睛,他的音容相貌就浮现在我面前:那方方正正的脸,那朴实的小平头……
“我这本书出版后,假若我的恩人能看到,跟我联系上,那就好了。”在写书的六年间,我时常对李天豫畅想。
“你有一个美好的,但几乎无法实现的梦想。”李天豫每次都这么说。
我不服气地回敬他:“那你就等着瞧吧!”我自知我个人的力量十分有限,这不还有亲爱的读者们吗?靠着你们的口口相传,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我的恩人。
候车室里很是无聊,我移到窗口边,靠着数窗外街上过往的汽车,好歹把一下午打发掉了。天黑时,我肚子饿得咕咕叫,手里捏着一美元,好几次勇往直前走近食摊,一看那价钱,再把它换算成人民币,终归下不得手,又几次败下阵来。后来实在饿得难熬,我找一个偏僻处坐下,闭上眼睛搞精神汇餐。在那个臆想的世界里,美食佳肴挥之而来,腊鱼腊鸡红烧肉,任我吃一个够。靠着一场丰富生动的想像,我扛住饥饿,晚上十一点胜利登上灰狗。
此去密西西比,全程两千多英里,历时两天三夜。灰狗慢就慢在频频停站,好在乘客多为有空没钱的人,在乎省钱,并不计较快慢。头回停站时我不知深浅,见人们蜂涌而下,也随大流下车。下去后才发现大家都在忙吃喝,我一不吃二不喝,压根没必要跟风下车。这样的停站,每一两个小时就发生一次,我怕自己立场不坚定,挡不住那些薯条热狗汉堡包以及可口可乐的诱惑,索性待在车上不下来。在当时的困境下,除了节省每一个铜钿,我还真没别的事好干。
独自一人留在漆黑空荡的车上,那种异国它乡的飘零感,惹得我内心无比沉重。
经过一夜的行驶,早上七点到达洛杉矶。与以往停站不同,这回下车的人都拿着行李,我心想洛杉矶是一个大站,容易被人当成目的地。我决定一如既往,坐在车上岿然不动。
“请大家都下车。”司机通过扩音器喊话。
我一听急了,急步上前问他:“我要去密西西比,我搭错车了吗?”
“没错,这趟车横跨东西海岸,终点站纽约。你在孟菲斯转车去密西西比。”
“还没到孟菲斯,你怎么就叫我下车呢?”
“这辆车只到洛杉矶为止。”
“你才说我没搭错车,怎么又说这车只到洛杉矶呢?”
他一再强调,我确实没搭错车,他的车又确实只到洛杉矶。经过几个回合的鸡同鸭讲,我二人总算消除误会。原来他讲的这趟车和这辆车是两码事,这趟车开往纽约,这辆车只到洛杉矶。
后来李天豫批评我:“你看你平时不关注国际事务,到时就抓瞎了吧。连我都晓得美国人怕把一辆巴士累死,长途客运通常由好几辆车承担,跟搞接力赛一样。”
九点来钟,几乎原班人马上了另一辆巴士,继续前行。一天跑下来,灰狗穿越了三个州:加利福尼亚州,亚历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
半夜三更,司机向我们报告:
“我们现在正行驶在奇瓦瓦沙漠,即将进入德克萨斯州,这儿靠近墨西哥边境。”
他话音刚落,前面射来一束强光,我们的灰狗被几个穿制服的人拦下,司机马上向大家说明情况:“他们是边防警察,将上车检查偷渡者。”
那个边防警察登上车,只匆匆扫视一眼,就从满车人当中独点了我:
“请出示你的有效证件。”
我护照签证齐全,照说没由头畏惧,但交护照给他时,我双手抖得厉害。谁叫我害怕警察由来已久呢?打小的习惯就是难改。
警察倒是很和气,验完证件后,他满嘴牙套地冲我笑:“谢谢你的合作。”
暗夜沉沉,长路漫漫。月亮撞入一伙云朵中,如同泥牛入海再没走出来,苍茫的风在苍茫的戈壁上呼啸,于是我们进入了一个月黑风高的时期。就在这时,那个影响我命运的人趁黑登场,他上车的那个小站,究竟是个什么站?事隔十几年,无论我无论他,都无从回想起来。
一个奇胖无比的女人原本坐在我旁边。上次停站过后,她豪迈地向我宣称吃了一整只炸鸡。这又下车吃东西去了,我很好奇她还能吃下什么,却迟迟不见她归来。
上车后,那个男人径直走向车厢后部,眼看要在那落坐,不料他突然转过身,面带春天般的微笑朝我走来,彬彬有礼地问:“请问这里有人坐吗?”
“没人。”我眼前闪过胖女人的炫耀嘴脸,决计对她阴险一把。
“我可以坐这吗?”
“当然可以。”
或许惺惺相惜,前排的那个胖男人,对我的胖邻座一路上充满好感,他不太满意我的回答,扭头冲我说:“谁说没人?她吃完超级汉堡包就回来。”不过他的情报并不准确,直到车子开动,仍不见胖女人的胖影子。
我与新来的邻座彼此感觉不错,先是互通姓名,索性又介绍自己是干什么的。听他说出他的职业后,我盯着他狠狠吃惊,他别的没见特别,就只胳腮胡子颇为壮观。
“你真的是传教士?”我又追问一句,怕自己听错了英语。
他微笑而又庄重地点头。
从前我们那个革命年代,容不得宗教信仰,我的生活从不与神鬼上帝发生任何关系。传教士这种人物只在电影小说里见过一二回,如今一个活生生的传教士与我并排而坐,感觉特神奇。
“我们这种教提倡生活与信仰一体,不专设神职人员,每个信徒都有传教的义务。尽管我全职做传教工作,但传教士的头衔可是我自己给自己封的。”他自豪地一笑。
“你这是要去纽约传教吗?”
“我刚结束在夏威夷的传教,现在返回康州我哥哥那里。”
话再深入谈下去,得知他曾就读于哈佛大学神学院,受某种使命感的驱使,没等到毕业,他缀学跑出去传教。几年来他的足迹踏遍世界各地,包括中国。
“你去过中国!几时去的?”我顿时觉得他额外亲。
“前年秋天。我在中国的传教很有收获,发展了一批教徒,其中有两位赫赫有名的人物:一个是著名舞蹈家某某某,另一个是著名作家某某某(莫男注:他报了他们的真实姓名,写成某某某是我的一大发明)。”
这可是两个如雷灌耳的名字,我不由得惊呼:
“真的,他俩也是你们的信徒?你们究竟是个什么教?”
“我们这个教创立于十八世纪中叶,晚于世界主流宗教,不过发展异常迅速,现有教徒八九百万,分布在全世界两百多个国家和地区,它是除基督教外分布最广,最普遍的一门宗教。”他从背包里摸出一本小册子给我,“我们这种信仰的三大核心是:上帝唯一,宗教同源以及人类一家。这书内有教旨教义教规的介绍,你不妨拿去看看,其理念与中国古代儒家思想有相似之处,我觉得你完全可以接受。”
问题是:我彻头彻尾一个宗教盲,对古代儒家的搞法一窍不通,更何况这相似的东西。我从小的理想是解放全人类,在地球上实现共产主义,不曾与上帝之流有过丁点的亲密接触,乍要我去信奉他老人家,显然是为难我了。传教士见我面有难色,加紧鼓动起来:“半夜三更我们在灰狗上不期而遇,说明你和上帝极有缘份,上帝的圣光就照耀在你头顶上,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我赶紧抬头望天,看上帝藏在何处何方,看上帝如何照耀我?然而天穹一望无际的苍黑,什么也看不见,更别说诡计多端的上帝了。
扩音器响起,司机报了一个地名,又停站了。这次我下了车,干了两件不花钱的事:上厕所和喝凉水。回车上时,见传教士手上捧一大包吃食,我不禁大吞口水。自从吃过好心人请的饭,这些天除了喝凉水,我硬是没吃任何东西,早已饿得眼冒金星。
“诗云,我们共享这袋爆米花吧。”他把纸袋举到我跟前。
我也不客气,伸手抓起一大把:“这上面浇的什么?滑滑的东西。”
“黄油。”他舔了一下手指头。
说来很是惭愧,黄油这种东西我只听说过,还从来没吃过。浇在爆米花上,那是真好吃啊!俗话说吃人的嘴软,但在吃爆米花的过程中以及过后,他没再跟我提入教的事。
天渐渐亮了,晨曦在东方抹出一线金灿来,这时司机突然宣布:“孟菲斯到了。”
“我在这下车,认识你很高兴,谢谢你一路上的照应。”我起身对他说。
“反正我没事,索性送你去学校吧。”他跟着站起来。
初到美国,人生地不熟,英语不灵光,心里很是忐忑,有他陪我去学校,当然再好不过。但去学校还得转灰狗,往返的车费又是好几十,看得出来他手头并不宽裕。再说萍水相逢,我不好意思滥用人家的好,于是谢绝了他。
“那也好,过阵子我再来学校看你,后会有期。”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二月的晨风夹着早春的味道,从密西西比河面吹来,寒意十足。传教士的灰狗开走时,掀起满鼻粗犷的柴油味,我头顶细碎的晨光,跟车挥手喊道:“后会有期,咱们后会有期。”
说归说,说得还十分真诚,但我内心并未对此存任何希望。他这一走,人海茫茫两不知,来日相见不过是句客套话。然而着实令人意外,三个月后他竟然找到密西西比来了,他这么一出现,轻而易举地把我的人生搞得面目全非。可见人生的阴谋无处不在,却不知,这是上帝的阴谋?还是传教士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