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玄武门之变(20)

          当日夜晚,宇文述把李密邀到家中小酌。喝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宇文述问:“怎么样?感觉还好?” 一副漫不经意的样子。

    “有什么好与不好!”李密淡然一笑,“还不就是混日子?任期满了时候,你别忘了帮我整个好点儿的职位。最好留在京城,千万别送我上边塞。”

宇文述喝下杯中酒,夹起一个珍珠丸子,慢慢地咬了一小口,细细地品尝了一回。说声“好”!然后把剩余的丸子塞进嘴里。大快朵颐之后,这才想起回李密的话。

    “那你现在就得趁早出来。”

     李密手上举着筷子,本来也是要去叉一个珍珠丸子的,听了这话,把筷子放下,问道:“出来?什么意思?”他还真是有些不明白。

     宇文述故作紧张,四下张望了一回,然后压低嗓门道:“听说三卫的精悍,都会挑选去参与征高丽之战。”

     宇文述所说,并非完全无中生有,宫中的确有这样的传闻。不过,“精悍”两字,却是宇文述精心增添的,因为他知道李密一向自以为精悍过人。

    “真的?”李密听了这话果然一愣。“既然如此,还怎么走得了?”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不是有我嘛?你只要称病,我就能帮你办个病退。”

    “那往后呢?”李密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问。虽然袭爵蒲山公,那毕竟只是个空虚的头衔,他还指望着日后像他爹、他爷那样操掌实权。

    “如今不是有了科举么?以你的才干,充当三卫本来就是屈才。回去读几句经书再来应举,一准高高地中了。我在皇上与高孝基面前再替你游扬几句,还怕不得个好官?”

    “嗯,有道理。那就先谢了。”

    “谢什么谢,喝酒喝酒。”

     宇文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李密也照样干了一杯。看见自己又在李密面前瞒下了叫李密辞职走人的真相,宇文述心中暗笑。因何而暗笑?因为他在想:上下一齐瞒,这才能做到滴水不漏,万无一失,立于不败之地。但凡以为可以与受益人分享秘密的,都是一帮傻冒儿,早晚穿梆露馅,不得好死。别笑话宇文述这为人处世之道为小人哲学,但凡笑话者,倘若不是口是心非的伪君子,有几个能落得个好下场?

 

            李密听信了宇文述的话,当真把左亲卫的职位辞了。可又不是像房玄龄那种能够安份在家读书的人,没读几天书,闷得发慌,在家里实在憋不住,去乐游原上逍遥了一日,乐不可支,忽然得了灵感。往后每日骑着一头青牛,在牛角上挂一函《汉书》,只在乐游原上闲逛,风雨无阻。在家里看书不进,出外反而能看得进?乐游原是达官贵人云集的郊游胜地,并非幽静的世外桃源,怎么就会比家里的读书环境好?再说,别人都骑马,李密怎么偏偏要骑牛?但凡朋友问起,李密一概支吾其词。心里边暗笑:都是一帮傻帽儿,怎么琢磨得出我的高招!

其实,李密的所做所为,并不是李密自创的高招。他虽然无心读书,毕竟还是读了些书。这一招,就是经由读书体会出来的。东汉开国之君刘秀,年少之时与严光为布衣之交。刘秀既为皇帝,四处打听严光的下落。一日,有使者回报说:富春江畔有一人身披羊裘,独钓寒江。刘秀听了大喜。必是故人无疑。他想。于是立即遣使者往聘,果然就是严光。李密读《后汉书》读到这儿,击掌大笑:高!高!这严光真是高人!当年严光若是穿件蓑衣、戴頂斗笠,打扮得同普天之下的渔翁一般无二,叫刘秀上哪儿去找他?

乐游原就是李密的富春江,青牛就是李密的羊裘。牛角上挂的那一函书,就是李密的钓竿。虽说李密这一招数属于抄袭,还不能不说李密智不可及。别人读《后汉书·严光传》,都只读出“清高”两字,唯独李密读《后汉书·严光传》,读出“清高”两字后面藏着的“炒作”两字。

一日,李密正在牛背上东张西望,远远地来一行车骑,旌旗份外华丽,一望而知来者绝非等闲之辈。李密只做没看见,慢慢地从怀里摸出一卷书来,任凭坐下青牛在道路中间缓缓而行。等那行车马行到跟前了,李密这才把缰绳一抖,将青牛拽过一边。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权倾一时的杨素。

杨素远远望见路上的青牛,心中早就存下疑惑。什么人物?居然懂得模仿老子?不简单嘛!

“看什么书呢?”走近了,杨素问。

杨素不认识李密,李密却认得是杨素。心中窃喜,假做不识,在牛背上拱手施礼,作不卑不亢之状道:“汉书项羽传。”

听了这话,杨素不禁对李密重新打量一番。老子加西楚霸王,哈哈!很懂得炒作嘛!

“尊姓大名?”打量过了,杨素这才想起还没问这炒作高手的姓名。

“襄平李密。”

杨素听了,发一声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蒲山公!失礼了!”说罢,扭头对身后的一个年轻人道:“感儿,快来见过蒲山公!”

杨素口中的“感儿”,就是日后率先发难造反的杨玄感。李密从此成为杨素府上的常客,杨素对李密的欣赏与日俱增。临死前把杨玄感换到跟前,叮嘱杨玄感往后但逢大事,一定要请李密参谋。杨玄感遵照杨素的叮嘱,与李密深相交结。数年之后,当杨玄感趁隋炀帝亲征高丽之际举兵发难之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把李密请去为其谋主。

 

不过,杨玄感虽得李密之助,造反之举却依然只像是一场暴风骤雨,不旋踵而破灭,应证了孔老二那句“其进疾者其退速”的哲言。杨玄感身败名裂,李密在逃亡时被捕,侥幸逃脱,流窜于群盗之中,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正觉走投无路之时,碰上王伯当。也许前世有缘,也许气味相投,总之,王伯当相信李密是个人物。

“倘若满足于当个大王,有个五、六千人马也就够了。不过,落草为寇终究不是个事,早晚是别人坫板上的一块肉。如果咱把周围各自占山为王的英雄好汉们联合起来,那就大不一样了。”李密向王伯当这么建议。

“这算盘打得不错。只是不知计将焉出?”王伯当问。

“俗话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方圆几百里之内,谁的势力最大?翟让的势力最大。如果能咱能把翟让说下来,其他的人必定跟风无疑。”

“冲锋陷阵,你不如我。纵横捭阖,我不如你。这游说翟让的事情,就全看你的了。”

             “没这么简单。翟让这人城府挺深,我贸然前往,一准把事情搞僵。得有人为我先容,然后我再去见他。如此这般,方才妥当。”

            “主意倒是不错,可你上哪儿去找人为你先容?”

            “嘿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去就最合适不过了。”

            “我去?”王伯当摇头,“我怎么行?”

            “怎么不行?你只管带五千人马去入伙,先别提这事儿,也别提我,翟让必定待你若上宾,委你以重任。”

            “然后呢?”

            “然后嘛,我自有妙计。你只须看准时机敲敲边鼓,主角自有别人来唱。”

 

            李密有什么妙计?他收买了两个人。一个叫贾雄,另一个叫李玄英,两人本来都在长安摆个看相算命的摊位。贾雄率先离开长安,上了瓦岗。一席阴阳五行的玄论令翟让佩服不已,翟让顿时用为军师,言无不听、计无不从,亲信得无以复加。眼见贾雄时来运转,李玄英也试图依样画葫芦,却没那么好的运气。接连奔走几处山寨,皆落得个怀才不遇的下场。一日与李密不期而遇,交谈之下,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相逢恨晚。

            “从今往后,你无论去哪座山寨,只说找我李密。人家问:‘干嘛找李密?’你就说:‘代隋而兴者李密也’。”

李密如此这般替李玄英出谋划策。替李玄英出谋划策?当然也是替自己出谋划策,一举而两得之。得什么?怎么得?难道这么两句话就能令山寨大王们对李玄英、李密刮目相看、虚席以待?自然不可能这么简单。

“人家听说你这么说,自然会觉得奇怪。你就说京师有民谣,名曰‘桃李章’。其词曰:‘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记住了?”

“就这么几句话,那还能记不住!可怎么讲呢?”

“‘桃李子’,明显之至,指的就是姓李的逃犯。‘皇’就是‘后’,‘后’就是‘皇’。所谓‘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意思就是说天子在扬州贪图风月,流连忘返,回不来了。‘莫浪语,谁道许!’就是‘千万不可泄露’的意思。‘千万不可泄露’又是什么意思?不就是‘秘密’、‘机密’的‘密’么?”

“高!高!逶迤曲折,实实虚虚,最终又拽回到你李密头上。”李玄英听了,赞叹不已。他原以为信口开河、胡诌乱道是看相算命的专长,原来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为自己遇着了高人而庆幸,下半辈子可以有个依靠了,他想。

“咱想钓的大鱼是翟让,游说其他虾米细鱼的目的,只是传播咱捏造的这民谣。强盗窝里人多口杂,一传十,十传百,用不了几日,假民谣就会摇身一变,成为名副其实的真民谣。等到那时候,你再上瓦岗,必然事半功倍,水到渠成。”

“翟让想必好蒙,贾雄可是干我这行的。你不担心被他识破么?”

“这就要看你的了。你上瓦岗之后,不一定非得自己去见翟让,把贾雄笼络住了,由他去说,那才叫事半功倍。”

“嗯,这主意极好。不过,你打算拿什么去笼络贾雄?不能就这么两手空空去吧?”

“别人两手空空去不成。你打着我李密的旗号去,有什么不成?翟让是什么人?不就是一郡的法司么?法司是多大的官?不就一芝麻绿豆大的官么?我是什么人?如假包换的公子公孙!货真价实的公爵!瓦岗寨有我,才能有希望,才能有前程。你问贾雄,他是安于在瓦岗寨当个狗头军师呢?还是想往着有朝一日位极人臣、操天下之机括?”

 

“这什么‘桃李章’,外面传得风风雨雨。你信这李密当真是代隋而兴的真命天子么?”一日,翟让在帐内问王伯当。

这李密还真神!果然是不用我先开口,他翟让就主动来问。王伯当想。他明白这就是该他敲边鼓的时候了,于是,他说:“图懺上不是也说什么‘杨花飞落李花开’么?如今又有这民谣作为旁证,依我之见,必定是错不了。”

“听说这李密去找过你,你怎么没把他留下?”

“李密这人胸怀远大,怎么可能看得上我这种小人物!他说这方园几百里内,只有将军能够成大气候,劝我不必自不量力,早日投奔将军才能有个前程。”

       将军?翟让什么时候成了将军?早就不称大王,自称将军了。叫翟让改称将军,这主意最早是李世勣提出来的。如此这般,才能显示咱不同于那些草贼流寇嘛!李世勣这么劝说翟让。他这么劝,因他心中始终对“为贼”感觉不安。翟让当时没接受,不是不想当将军,只是担心树大招风,搞不好仅因为这么个虚名而招致被剿之实。后来贾雄也极力劝说,翟让就听了。贾雄自有他贾雄的理由,他一心要圆军师的梦。如果翟让不称将军,他那梦,如何圆得了?

“这么说,你是听了李密的话才上咱瓦岗的?他自己怎么不来?”翟让问。

“李密是什么人物?如假包换的公子公孙!将军不去请他,他能自己来么?”

“李密要是真能,还用得着我么?嘿嘿!”听了王伯当地话,翟让不以为然地笑了一笑。

这一笑把王伯当难倒了,边鼓该怎么敲下去?他顿时没了主意。正犯愁之时,贾雄从帐外走了进来,笑道:“谈什么机密?偏偏瞒着我。”

“谁在谈机密,不过在说李密。你来得正好。伯当兄说李密姓见图懺,有又民谣为证,想必是个真命天子。我不以为然。既然如此,他李密怎么不自己弄出个四五六来?”

“将军这话,乍听之下不为无理,其实却不然。”

“此话怎讲?”

“将军姓翟,‘翟’者,‘泽’也。李密袭爵蒲山公。‘蒲’非‘泽’,无以为生。所以,将军与蒲山公,天生一对,相辅相成。”

“翟”怎么就成了“泽”?因为隋唐之际的中原口音,正如同如今的南方方言口音,“翟”与“泽”同音,不读若“宅”。

见贾雄如此这般说,王伯当心中一惊。李密说过:自有别人充当主角。哈!原来李密的主角,竟然就是翟让言无不听、计无不从的军师贾雄! 

“真是这么回事?”显然,翟让依然心存疑惑。

“那还假得了。”贾雄嘿嘿一笑,“我这就去替将军修书一封,麻烦伯当兄亲自跑一趟,务必把蒲山公请上瓦岗来。”

翟让略一迟疑,终于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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