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遲浩田母親節撰文 : 懷念母親
轉眼我已年過古稀,真是時光如流水,母親已離去38個年頭了。這些年來,每當我一個人的時候,母親的身影便時常縈繞在眼前。尤其過了75歲生日後,腦海中更是波濤起伏,思緒萬千,思念母親之情經常如潮奔湧,無休止地叩打著我記憶的閘門。
我出生在膠東一個貧窮落後的小山村。母親一共生了11個孩子,其中4個夭折。我在男性中排行老三。家裡人多物薄,我小時候的記憶就是窮,“家徒四壁”的矮屋和“糠菜半年糧”的日子。我家孩子那麼多,一人一張嘴就是無底洞。父母每天日出而作,日落方息,只求能勉強糊住十余張嘴,就是最大的滿足。母親是位身材弱小的纏足婦女,沒讀過一天書。但母親的的確確是我們家的頂樑柱。她就是憑著那雙小腳、那副弱小的身軀和如柴的雙手,跟父親一起擔負著繁重的農務勞作,還要整天為全家人的吃飯穿衣精打細算。為困苦的事情費盡心思,這就是母親生活的全部內容。然而就在我長到7歲時,媽媽竟下定決心,把全家人召集在一起,宣布要送我去學堂念書。記得那次媽媽說:“我想了想,只有念書,學到文化,才能改變咱們一輩子在地裡刨食的命運。不念書就沒有出路,一輩子讓人家看不起。我看小三挺機靈的,是塊當先生的料,讓他去念書吧。”
後來,媽媽又專門叮囑我:“媽媽供你上學,就是希望你能做一個有出息、有志氣的孩子,而不是像你爸、媽一樣,一輩子都是睜眼瞎,累死累活連頓飽飯也吃不上。你上了學,一定得努力,爭取多學點文化,長大了去當先生。”那時的我是懵懵懂懂,對媽媽的話理解並不深刻,就問媽媽為什麼要讓我當先生呢?媽媽充滿憧憬地對我說:“當先生好呀!先生不但是不幹莊稼活的文化人,還能到各家去吃‘派飯’,誰家上學一年輪上個一兩次呢!能吃到一塊咸魚,一塊餅子,有時候運氣好,還能吃上個雞大腿!”
在我的記憶中,那時家裡一年到頭糠菜為伴,吃的盡是谷糠、地瓜葉子,偶爾能吃上頓帶點五谷雜糧的“ 乾 飯”,那不是過年就是過節。在媽媽眼裡,先生一年到頭都有飯吃,先生了不起。這使媽媽羨慕先生,更希望我能當先生。正是在媽媽的堅持下,我離開了整天赤著腳、光著屁股在村頭玩耍的小伙伴,背著媽媽用舊衣裳改做的小書包,邁進了學堂,邁向了從此改變我一生的一個全新的世界。
為了媽媽的笑容,我拼命吸吮知識的雨露。一份汗水,一份收獲。每次的成績都會讓媽媽笑得像孩子一樣開心。我讓媽媽深信,這條路她為我選對了,一直走下去,我一定能當先生。在媽媽的支持下,我斷斷續續地讀到高小。就在我繼續求學信心百倍的時候,國家和民族的災難現實改變了媽媽,也改變了我。但直至今日,盡管“當先生”早已不再是我的一個明確的追求目標,但因之而來自於媽媽的鞭策,卻成了一直銘記我左右的警句,激勵著我踏實做事,老實做人。
1941年的一天,日本鬼子“大掃盪”到我們那裡。過去耀武揚威的國民黨兵跑得不見蹤影了。我們村子西邊大廟,是八路軍用土翻砂試制手榴彈、地雷的“兵工廠”,被鬼子一把火燒成一片火海。鄉親們到處躲避。當時,媽媽什麼東西也顧不上帶,拉上我們幾個孩子就往外跑。媽媽心驚膽戰地喊著這個叫著那個,拽著我們的手拼命地跑,想盡快沖出鬼子的包圍圈。一雙小腳、幾個孩子哪能跑得快?在村頭的河畔遇上了鬼子,一拳把我打倒在地,用穿著鐵掌皮鞋的腳把瘦小的媽媽踢到了溝裡,也正是這一次,我們和媽媽第一次看到了真實的殺人場面,看到鬼子的野獸暴行。兇殘的日軍殺害了一個剛結婚不久的新郎,又在光天化日之下輪奸了新娘。目睹這慘不忍睹的一幕,我們感到媽媽那攥緊我們的雙手在顫抖。鄉親們也都個個咬緊牙關,攥緊雙拳,但也只能強壓怒火、用仇恨的目光進行著無聲的反抗,心靈掙 扎 在痛苦的無底深淵。
也正是這一次血的經歷,震撼著媽媽那顆慈軟的心,和家人商量後,媽媽毅然做出了送我當兵的決定。媽媽那天對我說:“小三,你要和二哥一樣去當八路,不打走鬼子,日子沒法過!”我聽到這為之一震,在這戰火 愈 演 愈 烈的時候,媽媽做出這樣的決定,難道不怕我有個三長兩短嗎?是媽媽看到日軍暴行後的一時沖動嗎?不,不是的!媽媽是經過深思熟慮後的抉擇,是媽媽又明白了一個道理。哪個媽媽不愛惜自己的兒子,她知道僅憑自己的兒子亦是滄海一粟,可是八路的隊伍裡不正是千千萬萬個母親的孩子嗎?她後來對我說:“我們祖祖輩輩在這裡過安穩的日子,這些孬種、壞蛋為什麼欺負我們這些老實巴交的老百姓?看來,光靠當一個先生,掙幾頓飽飯,改變不了我們窮人的命運!”
幾十年後每當想起媽媽從“好男不當兵”到送兒子當八路這一思想轉變過程,總是感慨萬千。作為一個目不識丁的農村婦女,媽媽的這一轉變就她本人而言是再朴素不過了。她也許沒有抗擊外敵、翻身解放的智慧和膽略,當然那時更不會期盼兒子通過從軍征戰,走上仕途,成名成將。她的想法只是,當日本鬼子逼得我們一名普通百姓連成為一名“先生”、過上能吃頓飽飯的日子都不可能的時候,就只有去抗爭,去反抗,去拿起槍打擊敵人。從對魚肉百姓的國民黨軍隊的厭惡,到送又一個讀過書的十幾歲的兒子參加八路軍,投身革命隊伍,從與世無爭到奮起抗日,媽媽以及千千萬萬的媽媽這一朴素轉變中,又包含著怎樣的偉大啊!
離開家後,我先是在縣大隊裡當通信員、文書。因為我喜歡寫寫畫畫,窮人的孩子又不怕苦,所以部隊領導對我印象都不錯,很快推薦我到當時的“抗大”一分校學習。到達後,我被編入三支隊教二團二大隊9連,成了一名真正的“學兵”。連隊在選人當機槍手時,我被看中,經過兩個月的艱苦訓練,考核成績合格。在抗日戰爭最後一仗打響的時候,我在全連第一個報名參戰。被批準後,我又被編到膠東主力團──13團,即後來的“濟南第一團”,在這支能打能拼的榮譽團隊,從當文書,直到當團政委,這一幹就是20年。“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隨部隊南征北戰,已幾年沒有與家裡聯系了。行軍途中,戰鬥間隙,媽媽送我的那一幕時常浮現在我眼前。
1947年在孟良崮以北的南麻戰役中,我的左小腿被打斷了,由於失血過多,人近昏迷。在生死邊緣的我,真想和小時候一樣依偎在媽媽的懷裡盡享幸福。這個時候外面謠言四起,傳我已經犧牲了。轉到萊陽後,巧遇鄰村學友,我便迫不及待地讓他給家裡帶了口信:“我還活著。”家人知道我沒有死的確切消息後,媽媽並沒有完全從擔心中解脫出來,她老人家已知道從沒離開過家的孩子,現在正忍受著戰火摧殘的痛苦,忍受著傷痛的煎熬。驕陽似火,再加上醫療條件有限,我的傷口逐漸惡化,化膿生蛆,惡臭難聞。在崎嶇不平的小路上,我和一個腹部受傷的戰友坐在一輛沂蒙老大爺推著的獨輪車上,向戰地醫院趕。當時醫療條件極差,沒有消炎藥品,醫生將熱鹽水晾一晾,用小掃帚蘸著鹽水掃掃蛆,仔細清洗傷口時,就像用利刀在我身上割肉一樣,豆粒大的汗珠落地有聲。醫生們在商議對我的治療方案,南方口音我不全懂,大概是擔心惡化到這樣會造成破傷風,只見他們在我膝蓋上方劃了一個槓後,就把我推到開刀房。到了門口我才明白過來,是要截肢。我那股拗脾氣一上來,什麼都不顧,只顧死死用手把住門框,堅決不同意,並斬釘截鐵地對他們說:“要截腿,先截頭,我還要打仗,我還要回前方,死也要死在戰場上!”醫生說我是條漢子,是硬骨頭,就沒有截肢。在醫生的精心救護下,總算保住了我完整的身體,做完手術後我在想,可以上戰場了,可以自己走回去見媽媽了。
我於1953年抗美援朝戰爭快結束時回國,並作為志願軍觀禮代表團的一員,去首都參加了當年的“五一”勞動節觀禮。不久,才回到了已闊別12年的家鄉。聽說我要回家的消息後,媽媽高興得像換了個人似的,專門叮囑幾個兒女,把家裡的幾間老房子掃了又掃,又修又補,然後便是每天顛著一雙小腳,早早就到村口看著,等著兒子歸來。
一看見我,媽媽一句話不說上下打量著我,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可掬的笑容,無聲勝有聲!12年未見,這12年我在槍林彈雨中穿行,媽媽無時無刻不在提心吊膽中度過,再見到媽媽已是滿頭銀絲,歲月的風霜刻滿了臉龐。全家人相見興奮不已,爸爸說:“我們家從來沒殺過老牛(指沒做過壞良心的事),我兒子會平安歸來的。”弟弟說:“媽媽半夜睡覺都經常叫你的名字。”到家的當天晚上,媽媽在鍋台上又熬又炒,親手為凱旋的兒子做了滿滿一桌子好菜,其中還不忘了給我熬了一碗咸魚,烙了一張金黃的玉米餅子。
吃過飯後,媽媽執意要給我洗洗腳。我理解媽媽的心思,順從地按媽媽的意思,坐到了一把高椅上。我正準備脫掉鞋襪,老人執意不肯,她把我的兩只腳全攬在懷裡,放在膝蓋上,細心地幫我脫鞋、脫襪,挽起褲腳,也就在那一刻,媽媽看到了我腿上的累累傷痕。媽媽吃驚地叫了一聲,趕忙又抱緊了我的雙腿,把褲筒挽了又挽,一雙粗糙、長滿老繭的手在疤痕處撫摸著、停留著、顫顫巍巍的。我感到有水滴掉到了我的雙腿上,涼涼的,又重重的。我聽到了媽媽極力控制又難以抑制的抽嚥聲,媽媽哭了,蒼老而又瘦弱的肩頭劇烈抖動著,銀白的頭 髮 顯得那麼凌亂。
年輕時在地裡刨食,吃糠嚥菜的時候,媽媽沒有哭過。含辛茹苦地把一大群孩子拉扯成人,媽媽沒有哭過。面對日本鬼子的燒殺搶擄,媽媽有過憤怒和仇恨,但也未曾哭過。送兒子上戰場,剛強的媽媽同樣也沒有哭。可今天,年邁的老人面對兒子的傷痕,她流淚了,而且哭得是那樣的傷痛。那一刻,我忍不住也掉了淚。“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想著與我一同征戰南北的戰友一個又一個地倒下去就再也沒有起來,想著無數母親已經失去了為征戰回來的兒子再洗一次腳的享受,革命的成功,共和國的成立是多麼的來之不易啊。我一邊用手細心地為媽媽梳理著稀疏的銀 髮 ,一邊和老人講著這個道理。年邁的媽媽聽懂了兒子的話,不住地含淚點頭,用她那顫顫巍巍的滿是青筋的雙手摸著兒子腿上的一處處傷痕,眼淚卻仍舊不斷線地湧出。
臨走時,媽媽為我新做了一雙土布鞋。我提出不讓大家送了,自己一個人走就行了。可媽媽堅決不同意。她在我的攙扶下,送了一段又一段路,最後還是我硬阻止她老人家停住了步子。然而,走出好遠,我一回頭,再回頭,媽媽瘦弱的身軀卻一直佇立在村邊石碾盤上,向我揮著手。就在這依依不 捨 中,我幾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媽媽,離開了家鄉。
1968年10月,我在北京接到媽媽病危的電話。當時正是“文革”比較亂的時期,部隊有任務不能請假,只好讓11歲的兒子代我回去看望。我沒有來得及趕回去,媽媽就離開了人世,兒子替我給媽媽送了終。及至我到家,媽媽已經下葬。兒子告訴我,奶奶臨走的時候還問:“三兒哪去了?”我頓時淚如泉湧。媽媽一生為我操碎了心,可我沒有為媽媽做點什麼,就連媽媽走的時候,也沒能見她一面。看著地上的一堆黃土,想著操勞一生卻沒享一天福的媽媽,無盡愧疚都化成傷心的放聲痛哭。
回顧她老人家的一生,可謂普普通通,平平凡凡,沒有任何可以 誇 耀的地方,也沒有任何可值得記載的歷史。然而,在兒子的眼裡,盛滿的卻是媽媽的偉大。媽媽是最無私的,為了孩子的成長,媽媽猶如一頭躬耕鄉田的老牛,從年輕力壯到歲月染白雙鬢,媽媽像千千萬萬的媽媽一樣,無怨無悔地付出著,透支著,流盡了汗水,淘盡了青春,皺紋布滿了曾經年輕的臉,重擔壓彎了曾經挺拔的腰。孩子們一個個長大了,成家立業了,媽媽也老了。但老了的媽媽心中裝滿的,仍然是遠行的孩子,哪怕是在臨終前的一刻,她依然想著我。
媽媽沒有文化,也不懂得什麼大道理,但卻懂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所以在國家危難之時,她能放棄自家利益,沖破封建思想的束縛,送兩個愛子奔赴革命的最前方。媽媽是平凡的,是偉大的,是值得我們永遠學習的。作為她的兒子,我引以為榮。
一個經過炮火硝煙洗禮,經過生與死考驗的老兵,一個戰爭的幸存者,一個在媽媽百般呵護下成長起來的熱血男兒,多年來,沒有在媽媽的床前、膝下盡孝,這種愧疚是難以言表的。但幾十年來我沒有辜負媽媽對我的希望,為黨、國家和人民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做了些工作。使自己能在忠孝的天平上尋求點平衡,這也算是對媽媽的養育之恩做點滴的報答吧!媽媽對我的教育和影響改變了我的一生。從媽媽最初對我的希望,到經過激烈地思想鬥爭後做出送兒參軍的選擇,以及多年後媽媽見到帶有多處傷痛的兒子的悲與喜,這一切都淋漓盡致地透露著母親的平凡、偉大與對我的無限疼愛。“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種愛只能化作永久的回憶和無盡的思念了。
不知道有過多少次,每當夜深人靜時,媽媽那忙碌的身影、殷切的教誨,常常浮現在我眼前,一覺醒來總是老淚縱橫。
媽媽,我永遠想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