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的故事(美的让人绝望) 一

云南的故事(美的让人绝望) 一
年轻的时候读不懂川端康成关于死的言论,在他看来, 自杀源于对生命和艺术的热爱, 当你追求这种爱到了极限, 你就会想到死, 因为只有在临死前, 你才会领悟到生命和艺术真正的美. 我感觉真是匪夷所思, 一个人怎么会因为热爱生活而去死.
这有点像我太太, 每当为一点小事她大发脾气, 事后又有点后悔, 就说, 我因为在乎你, 才这样对待你. 我不由地想, 这个逻辑往下推可有点悬了, 你因为爱我, 就整我, 那你越爱我,我越惨, 爱到极限, 我既不小命不保. 我当然不会说出我的逻辑, 因为; 第一, 女人的逻辑好像跟我们不一样. 第二, 指出太太的缺点是一项极危险的工作, 我奉劝没有007素质和运气的朋友, 千万别干. 再说, 我也知道她在发嗲. 但川端康成则不是, 这有他的自杀为证, 死时七十三岁.
我本来就不喜欢他, 就像大家所说的, 这丫病态, 从他的小说里就可以知道. 我喜欢芥川龙之介, 特别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就能写出那样的惊天之作, 可真谓鬼才. 但论及影响, 好像川端康成的更大. 红极一时的 “挪威的森林” 就是走的川端康成的路子, 所谓 “凄凉的美”. 但我依然不喜欢, 认为这丫也病态. 可芥川龙之介也是自杀而死, 死时才三十五岁, 看来有点道道. 使我真正对此有点感觉却是云南之行.
受母亲的影响, 我喜欢旅行, 那种飘荡, 随心所欲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可我到了美国才发现, 我恐怕是更喜欢那些萍水相逢的旅伴. 八十到八五年代的中国, 旅游不火, 特别到那些边远地方, 都是一些与我相仿的人. 没有凑热闹的或横着走的有钱人. 我不只一次因找不到床位或缺钱在深夜的街上晃荡, 遇到某个大侠对我说, 你要愿意, 今晚可跟我挤. 还有一次我在三清山, 我弄丢了干粮, 饿得走不动了, 老半天才碰到一个中年人, 我对他说, 能否给点吃的, 照相机手表他随便挑. 他笑着说:
“你总是这样要饭吗?”
我一边吃他递过来的馒头, 一边说:
“不是, 当然我不能总做这样吃亏的买卖, 今天你碰到了, 运气不错.”
下山路上, 我才知道他是颇有名气的新华社摄影记者. 我请他一起在山下餐馆吃了晚饭, 结了还是他付的钱. 说:
“你留着你的东西吧, 你今天碰到我, 运气也不错.”
看来要饭也不一定像人们想得那么差, 关键要找对人. 我真是喜欢在车上, 路上或小旅馆遇到素不相识的旅伴, 谈不来, 立马走人. 谈得来, 我们可以谈到深夜, 讲旅途的风景, 彼此的人生. 由此我知道了有那么多美丽的风景, 那么多不同的人生. 不知是我运气好, 还是人在旅途上都变得友善, 我们彼此相托, 从来没有失望过. 我最忘不了就是 “老师” 和 “摄影家”.
我们相遇在云南老滇缅公路一个小镇上的长途汽车站, 只有我们三个与众不同, 彼此笑一笑就聊开了. 我工作在机关, 他们叫我 “领导”. 我来这里是因为母亲告诉我, 她抗战时在滇缅公路上看到了无与伦比的美景. 摄影家是一家省级刊物的摄影记者, 他用行话说, 来转转, 看能搞点什么回去.老师是一所师范学院的地理教师, 他来这里是想找一种秋杜鹃. “秋杜鹃,” 我笑着说, “没听说过, 我知道黄冈山有一种夏杜鹃, 好像那已是世界唯一了. 秋杜鹃, 你在 “西游记” 里看来的吧?” 我哪里知道, 我这句话, 竟掀开我俩一路战斗的序幕.
老师的特点就是什么都大, 手大, 鼻子大, 眼睛大, 嘴巴也大. 他背着一个又大又沉的背包, 背包带上系着一条大毛巾, 走不了几步就擦擦汗, 然后把毛巾一拧, 汗水哗哗往下流. 我笑话他到:
“你可真行, 我发现你流的汗比你喝的水还要多.”
“你这座办公室的人就不懂了吧, 我们搞野外的都有特异功能, 皮肤能吸收水分.” 说完朝我得意的一笑. 我知道他在吹牛. 我一看他的手就知道他跟我一样, 是长年呆在室内的. 他也特能吃, 第一天我们一起出去他背着干粮, 到吃饭的时候, 我们吃, 他却站在一边看着, 我奇怪地问他:
“你为什么不吃?”
“我已吃完了我那一份.”
我发现他的目光流露出的饥饿, 我把我的一份分了一半给他. 他不好意思地摆摆手, 说:
“你吃, 你吃, 我不饿.”
“我们本来就买的多. 再说, 你那样盯着我, 我心慌, 吃的进去吗? 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你不够?”
他二, 三口就吃完了我给他的食物, 笑着说:
“人家不好意思吗.”
每次吃饭, 他一定最后把所有的汤水米饭狼吞虎咽地吃干净, 就像是吃第一口一样的速度. 我问他吃饱没有, 他拍拍肚子, 笑着说:
“马马虎虎, 凑合了.”
“你那个坑怎么永远填不满?” 我指着他的肚子, 嘲笑的说.
“你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 哪里知道饥饿是什么感觉.”
这小子又在胡诌. 他用的是一个旁轴的老式小巧莱卡照相机, 穷人的孩子哪里会知道什么是莱卡. 这次我就不想放过他了, 便说:
“老师, 我们把照相机换掉怎么样? 我拿我的大的, 新的, 尼康单反机换你的小的, 旧的, 不知名的旁轴机, 你可知道什么是富人, 也让我体会一下穷人的滋味, 好不好?”
“我穷人穷惯了, 你那种高级玩意我怕不会使, 万一弄坏了我也赔不起.”
摄影家在一傍听不下去了, 说:
“你小子说话也太离谱了, 你那是莱卡经典机, 我们全部照相机加起来还不抵你那一部, 那哪是穷人用的机器.”
我决定继续猛打落水狗, 说:
“我们摄影家, 专业人士想用都用不上, 对不对.”
“我不用这种机器, 太摆谱, 不是工作.”
我笑着看他怎么说. 他毫不在乎, 嬉皮笑脸地说:
“朋友吗, 干吗那么计较.”
我们不想分开, 人毕竟不喜欢孤独. 摄影家是转转, 自然无所谓. 因而我和老师就目的地展开了一系列较量. 他问我:
“你最后想到哪里?”
“我最后想沿着滇藏公路到墨脱.” 我想了想, 说.
他先盯着我看了半天, 然后哈! 哈! 哈! 大笑三声. 以无比惊奇地神态说;
“你干吗不说你想上月球, 这样更现实一点. 墨脱, 就凭你那身子骨, 你想演神话吧. 我这搞野外的都轻易不敢动这个念头. 不过吗, 领导总是敢想的咯, 不敢想的领导, 就不是好领导.”
我知道那不太可能, 但这是我心中遥远的一个梦想. 就算走不进去, 走近看看总可以吧. 这小子这样嘲笑我, 真可气. 可他继续说:
“这样吧, 你今年跟我去找花, 明年你就有资格跟我去墨脱. 万一你不行了, 我好背你出来.” 他可真不饶人.
我们在中甸附近, 听说滇藏公路在前面发生大塌方, 半个月之内不可能通车. 老师顿时手舞足蹈, 唱起小调来. 这是存心气我, 然后挤眉弄眼地对我说:
“怎么样, 天助我也, 不像某些人, 我这人好事做得多, 所以运气特好.”
“哼, 中国的国情, 天说了不算, 领导说了算. 所以我说不去, 你就去不了.”
“咱们少数服从多数. 摄影家, 秋杜鹃可是世界唯一, 我有充分的证据能发现它, 你看不看? 你想想, 如果我们找到了它, 你摄影, 我撰文, 一定可以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搞篇文章. 那样你的悼词上一定称你为伟大的摄影家, 怎么样, 为了伟大的, 咱们冲啊!”
“你别来烦我好不好? 我正为大事情烦得不得了.”
摄影家带了一台120的单反, 胶卷快完了. 老师被摄影家搞得一楞. 过了一会, 实在忍不住, 问摄影家:
“我们是来旅游的吗?’
“当然.”
“那还有什么事比目的地更大的吗?”
“这儿到处都不错, 我又不知道哪里好, 到哪里我不在乎. 但买不到120胶卷, 我就废了, 你知道吗?”
见摄影家搞了他一顿, 算是给我出了一口气. 我笑着对他说:
“我赞成摄影家, 但反对你的. 一个大男人, 成天花呀朵呀, 变态了? 你带路吧, 哪儿离那个花远, 你就带我们往那里走.”
他立刻听懂了, 笑嬉嬉地说:
“当然, 当然, 领导说了算. 但如果偶然碰上了, 您讨厌就别看, 座着休息会, 我也就看 个一天就足够了. 朋友吗, 不要太计较.”
不能怪摄影家对老师不耐烦. 摄影家是一个很单纯的人, 他很多时候听不懂我们胡侃式的谈话, 开始时想弄明白, 就问我们, 结果我们你一句, 我一句, 用更荒唐胡侃来回答他, 还加上大笑, 他从此对我们的问话就十分小心, 生怕上当. 我认为真正的艺术家都应该很单纯, 因为大自然就十分单纯. 你想想, 如果见到美丽的彩霞就想, 这颜色要做成衣服该能赚多少金钱, 或者见到单峰双峰就想到男人女人的身体, 这还能理解大自然的美吗?
在后面的二天里, 我们大概座遍了所以的陆上交通工具, 火车除外. 第二天的傍晚, 我们来到了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 据老师说, 这是离那野杜鹃花 “最远”的村子, 明天我们就能偶然见到它了. 那天半夜, 头疼把我弄醒, 我最害怕的事发生了, 我病了, 而且不轻.
这些天我一直在吃药, 希望把它控制住. 我后半夜完全不能入睡, 我忍住没有叫醒他们, 因为无用. 到了早上, 我叫醒并告诉他们, 我病了, 恐怕得输液, 你们去看, 回来我可能会好些, 我们赶快走. 老师摸摸我的头, 说:
“像地热, 可以煮咖啡.”
“什么时候, 你还有心开玩笑.” 摄影家瞪了他一眼.
他们到门口商量了一小会, 老师进来跟我说, 他们恳切地请求我不要非让他们去看花.因为他们没有时间和心情开追悼会, 而且也没有钱买花圈. 他又补充到:
“这不怪你, 这是我的过错, 我出门时没有考虑到这笔预算, 是我考虑不周, 向领导认错.”
“你算摸透了我的弱点, 我一贯不能对朋友的恳求说不的, 唉, 就照你的办吧.” 我不情愿地说.
看来他们真的怕了买花圈, 平时拖拖拉拉的老师, 这时却动作飞快地收拾我们的东西. 不大一会, 摄影家跑来告诉我, 乡里卫生院能输液, 但村里的拖拉机一早就走了, 半夜才能回, 他只好找了辆牛车, 走小路翻山, 比拖拉机慢不了什么, 天黑后能到.
出去了一会, 他们再进来时, 手里拿了一床被子. 摄影家告诉我, 牛车上太硬, 他们跟我买了一床棉被, 是村里最好的, 从村里一对新婚夫妻那里买的. 他说完骄傲地展示给我看, 强调地说, 这还是艺术品了. 我看到被面上有着粗糙但特点鲜明的刺绣. 我知道不论什么东西一被称作艺术品, 就必然价格不菲, 但他们告诉我价钱后, 我还是吃了一惊. 心疼地说:
“他们又不是毕加索, 凭什么卖得怎么贵? 再说管它是不是艺术品, 睡在身子底下还不是一个样. 老师你这个穷人的孩子, 花起钱可像有钱人.”
“不是老师, 是我要买的. 再说, 这比买花圈便宜得多.” 说完为自己难得的幽默嘿嘿一笑. 他就是不望老师那一眼, 我也知道这话是哪里来的. 老师还觉得不够, 接着又说:
“不, 不, 这完全不是一回事. 买花圈是消费, 没听说过谁能把买花圈的钱生前搞回来. 买棉被是投资, 领导一定会觉得不好意思, 会在昆明最好的餐馆请我们吃一顿散伙饭当作利息, 对不对?”
这朋友也太黑了, 我要整他一下, 我怒道:
“你也太过分了, 算了, 我不要棉被, 你还是买花圈吧.”
老师立刻为自己的贪得无厌感到后悔, 马上说, 棉被还是留下, 散伙饭的钱他出, 这该可以了吧. 我想了想, 说:
“这还马马虎虎, 算了吧, 真便宜了你.”
到临走的时候, 又出了问题. 老师提出他把我抱上牛车, 我又不是才三岁, 不对, 这里面有文章. 考虑到全村的人和一半的狗都来到这里欢送我们, 这无疑是几年来村里发生的大事, 我稍微想了想就恍然大悟, 他是看到我将来一定会成名, 一定会有人沿着我的足迹来到这里, 他们会采访村民, 那他不就理所当然成了主角. 我虽然不是演员, 但主角和配角的区别还是知道的. 他以为我烧糊涂了, 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认为这时是我一生中最清醒的时候. 当我说出他的阴谋时, 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先是一楞, 没想到我能猜破他的心事, 但马上就又变回嬉皮笑脸, 说:
“说来惭愧, 二十好几的人了, 功不成, 名不就, 是有点急很了, 但这次不管什么也不能把我拉下. 这样, 你还是当主角, 让我扶着你, 配角的名气我也够了. 朋友吗, 不要那么计较好不好?”
我想了想说:
“这次又便宜你了.”
但他马上又要摄影家拍下这历史的一幕, 这是早有预谋, 装的好像是我提醒了他. 我是一个爱惜羽毛的人, 怎么能留下这种有损光辉形象的东西呢, 这我就有点急了. 我马上对摄影家说:
“你如果拍了这张, 我在我的回忆录里一定把你写成天下第一好色的男人.”
摄影家笑了笑, 毫不在乎地继续向前走去. 该死的, 我忘记了他是艺术家. 我立刻换了利诱的方式:
“如果你不拍, 我的120胶卷全是你的.”
“别傻了,摄影家, 从昨晚起, 他的胶卷已经是你的了.” 老师一脸坏笑.
“是的, 我不能拍了, 但我不能把胶卷扔掉吗?”
“没关系, 他能扔哪儿, 我保证跟你捡回来.” 老师继续引诱他.
我只剩下最后一招了, 我诚恳地对摄影家说:
“你现在用的胶卷是谁给你的, 是我, 我总是支持你的艺术事业, 他为你干了什么?”
“可他没有这种胶……”
“他是没有, 但至少可以表示一下同情吧, 没有! 一路都在嘲笑你. 说什么一头老牛有什么拍头, 什么应该向他学习, 只拍一些永久的东西. 他一个地理匠哪里能懂艺术家的情怀. 你拿我给你的胶卷拍我不好的形象, 你良心会感到不安的. 再说, 我有自知之明, 我知道我在艺术家的眼里, 是不能跟一头牛比的. 你何苦为我浪费胶卷呢. 浪费胶卷可不是一个职业摄影家的应有品质.”
这回他站住了, 看来对朋友威胁和利诱都不好使, 还是诚恳的好. 我继续说:
“快来, 快来, 扶着我, 我们一起成名该多好.”
我在他们的搀扶下, 登上牛车, 在人的欢呼和狗的叫唤里, 一路向东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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