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沙·
在中国的大西北,有一片举世闻名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当地人称作戈壁滩。
沙则流漫,聚散随风,遗骸在沙海里若隐若现。险恶的地理环境让人望而生畏,可是那眼花缭乱虚无飘渺的海市蜃楼不知又令多少探险者前仆后继。其实最令人神往的,是因为在这片沙土下,掩埋着一个传说中的具有千年文明史的王国。
时间的河,慢慢地流。谁能想象如今一个大漠孤烟、流沙随风的沙海曾经是一个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绿洲世界?流沙的河,也在慢慢地流。这里曾经的辉煌和荣耀早已荡然无存,可是那零落浮现在沙漠表面的残墙断亘足以让后来人浮想联翩。
大自然是在与人们开着玩笑吗?这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在这沙漠里仍然流淌着一条孔雀河。她的河面上平平静静,犹如死河。河面下却是暗涛汹涌,联系着数千年的命脉。不知道是孔雀河蕴育着生命,还是生命感动了孔雀河。戈壁滩上连着几年,甚至十几年不下一场雨,但孔雀河却永不见干枯。
我还知道我就出生在这片戈壁滩上。我的爸爸妈妈就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尤其是我妈妈,自从到了那儿,几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我是一粒幸运的流沙,飘荡到了离戈壁滩很远很远的地方。今年母亲节,就让我说说我生活在孔雀河畔、戈壁滩上的母亲吧。
(一)
孩童年代,最困惑我的问题是为什么妈妈不喜欢我呢?
对我妈妈,我的感觉就是一个字:怕!
我怕她发脾气,怕她生气,也怕她骂我。我更怕她打我,那打得最狠的一次即使到现在,我还就觉得全身上下在隐隐作疼。
那天晚上,千里清秋,月影如钩。大家都在露天看电影,我却一个人跑出好远去探险。
戈壁滩上到处是空旷无人住的沙丘地带。那儿到处暗藏着危险。记得当时那儿还是有野猪,野狼等。因为后来我还吃到大人们打回来的野兽的肉。
还有那神出鬼没的流沙在沙漠中非常可怕,它外表和别的沙地没有一点点差别,甚至和好的沙地就一步之隔。但是只要踩上去,人就陷下去了,越陷越深。当然还有被各种动物象野兔等挖的坑,甚至还有人们为了捕野兽布的陷阱。
那晚我虽没有被流沙坑吞没。却不小心陷到一个不知名的深坑里去了。幸好抓住边上一丛不知名带刺的灌木才得以脱险。但是手上,身上甚至衣服都破了。
看到我狼狈不堪的样子,我不说妈妈也猜到发生了什么,她把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看你还敢瞎跑!”
那时我可是妈妈的出气筒。无论有错没错,只要妈妈心情不好。总是拿我出气,打骂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
我就一直在琢磨为什么我妈妈这么狠心对我呢?我在我家的那段时间,是所有人公认的好孩子。无论哪方面都好。学习第一。做家务农活也最快最好。就更别提性 格,反正好像除了我妈,大家都喜欢我。我常常被老师们拿来做榜样,被邻居们拿来当典范教育自己的孩子们,让他们跟我学习。可我妈从来没有表扬过我,也好像 没为我高兴过。那时让我真的觉得很困惑。
难道我不是我妈妈亲生的吗?很多邻居见我伤心,无论当着我妈还是背着我妈,也会笑着对我说:“你妈是后妈” 、“你不是你妈亲生的。”
对于这点,年纪虽小的我是绝对不相信的。因为我如果真不是她生的,按照她对我不喜欢的程度,肯定早就被“扔到沙包里喂狼了”。“扔到沙包里喂狼”这可是我妈常对我说的话。从她只说没行动,可以断定我是我妈亲生的。这就是我小时候的第一个逻辑推理吧。
长大后,趁我妈妈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我就问她为什么不喜欢我?她却说我小时候脾气特犟,怎么打都不会求饶认错说好话,所以就越打越生气,越生气就越打得厉害。
其实我那时就想,我明明没错,为什么要认呢?反正生命是妈妈给的,那脾气特犟的基因也是妈妈给的,只要我没错,绝不认。直到现在也这么认为的。
(二)
虽然那时我感觉妈妈不喜欢我,但我觉得我妈妈还是一个有情有义坚强的人。
小时候我就特奇怪,家里条件不怎么样,生活水平也挺差。一年四季也很少吃到肉。但为什么家里一有好东西,她就拿去给大姨姨?妈妈对大姨姨一家为什么特别好呢?相比之下,对外公外婆就只尽尽义务,言语话间却没有那种对大姨姨的亲密和爱的感觉。
后来才知道原因,那是发生在生活最困苦不堪的岁月里的悲痛往事。
妈妈十几岁随外公全家进戈壁滩时,在一城市的火车站转火车时,被外公和大舅舅故意留在了车站上。
外公一家本来就特重男轻女的,大姨是长女,能帮着做家务。但妈妈是小女儿。。。
妈妈一个人就在那火车站上呆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受任何引诱,不跟任何人走,独自缩在火车站的一角落里,等。
最后终于等到了大姨姨。据说当时全靠大姨姨奋力抗争后,回头把她找回来的。
从那以后,妈妈对大姨和她的一家是特别好。即使后来大姨姨结婚有了自己的家,也做了些让妈妈伤心的事儿,妈妈还是记着那次好,而次次原谅了她,一如既往地对她好。一直到现在。
(三)
俗话说男怕站错行,女怕嫁错郎。
我爸爸一定是站错行的。爸爸是老大,为了让弟弟们留在城里,他二话不说就响应号召去开发大西北。当时他甚至不知道戈壁滩到底在何方,是什么样子的。
妈妈一定也是嫁错郎的。结婚后的日子非常艰苦不说,爸爸这边的亲戚还一直看不起妈妈,嫌弃她从没读过书,不认识字。他们认为妈妈拖累了爸爸。爸爸在那儿结了婚,回城的希望就渺茫了。
爸爸家亲友们无论怎么想怎么说,我觉得都没关系。反正爸爸妈妈生活在戈壁滩上,离城市实在是太远了。关键是爸爸怎么想怎么说。
小时候,真没怎么注意。长大了,却真的亲耳听到爸爸在埋怨妈妈没有生个儿子出来。在边上的我那时特别生气。想我这个女儿对爸爸妈妈这么好。以致于戈壁滩上的人都羡慕地说以后要生女儿不生儿子了。我爸爸竟然还这么说。可以想象我妈妈是多么难过。
据说我出生时,爸爸虽然失望,毕竟第一个,还跑去医院照顾了妈妈。到我妹妹出生时,爸爸一听是女的,当时连医院都没去。
当八十年代知青大返城时,爸爸就和妈妈离婚了,独自带着我回城了。扔妈妈和妹妹在戈壁滩上生活了好几年。那段日子也真不知道妈妈带着妹妹是怎么熬过来的。
后来我爸爸在城里也很失落,毕竟离开大都市太久了,做什么都不得心应手。不知道是他因为在大城市的不适应,还是因为惦念起戈壁滩上的妈妈和妹妹,反正最后,爸爸又回到戈壁滩上,回到我妈妈身边。
妈妈二话不说地还是接纳了他。
(四)
妈妈对爸爸可真不错。
生活在戈壁滩,主要的工作就是种棉花,还有少量的麦子,因为缺水难得种水稻。
在戈壁滩上种地是非常不容易的。特别是开头几年土质不好,收成更不好。有的地竟然是盐碱地,特腐蚀皮肤。记得那时妈妈劳动时,手和脚被那盐碱蚀的皮一层层 地掉,露出里面红红的肉。疼得妈妈回家吃饭时连筷子都握不住,连路都走不动。但地里的活得有人做,妈妈还是坚持天天下地劳动。实在不行了,只能带手套,但 这样影响速度。活儿干不完。
其实种地对文化知识的要求不高。关键还是靠体力。
爸爸这个文化人,眼睛不好。做农活根本不行。那时,爸爸做农活的速度和质量还不如十岁不到的我和我妹妹。我们俩除了打农药和搬运东西不行,其它都强过爸爸。
家里两个成人的工作基本都是妈妈一人来完成的。可妈妈从来就没嫌弃爸爸。只会拼命地做,以致于现在身体很差。
最让我感动的是前几年,爸爸脖子上发现生了淋巴癌。那时我和妹妹都不在他们身边。只有妈妈在。
医生对开刀犹豫不决。
医生对妈妈说:“开刀危险很大,开得好也会哑掉,开得差点就要变白痴。”
妈妈问医生:“不开刀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医生说:“采取保守疗法。但是因为是淋巴癌,扩散的可能性很大……”
妈妈说:“没关系,开吧,他变白痴我侍候照顾他。”
医生说:“那你得压个手指印。”
妈妈说:“十个都压都成。”
由于妈妈坚持,医生很快开了刀。再加上妈妈细心照顾,爸爸很快就康复了。除了嗓子哑了点,说话没以前声音响,其他事都好。
妈妈事后对医生说:“谢谢你救了他。”
医生笑笑,对妈妈说:“我也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其实,是他很幸运。。。”
从此爸爸对妈妈好象换了一个人,常常会念些故事给妈妈听。妈妈总算苦尽甘来,可以安享晚年了吧。我真为妈妈觉得开心。
(五)
时间的河,慢慢地流。几十年的时光踏着妈妈的身心走过,又悄然无声地向前流淌去,毫不怠慢。由于历史的缘由,我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似乎也缺少了母女之间应有的如胶似漆。这也曾是我多年来的困惑。
时值今日,在我也经历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之后,我突然感悟到了妈妈的那么多年来的心境。当年妈妈一定很劳累,不仅身体累,而且心情累,又没人可以好好倾诉,她是如何挺过来的呢?她除了有时把心中的怨气以她的方式发出来,她还能如何与命运抗争呢?特别是在我也身为人母之后,我更理解了妈妈的心情,也就解开了所 谓的困惑。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伟大的爱,也有很多令人怀疑的爱。但是母亲对子女的爱,绝对是最彻底的、最无私的。可能每位母亲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
流沙的河,也在慢慢地流。大自然赋予了她在戈壁滩上独特的速度和节奏,生生相息,代代相传。戈壁滩的性格大概就是这么坦坦荡荡,不屈不挠吧。我想,生活在戈壁滩上的母亲的性格不也正是如此吗?
值此2006年母亲节之际,我想把这些文字献给我戈壁滩上的母亲。我不知道我的这些平凡文字到底有没有写好妈妈平凡的爱情、平凡的婚姻、平凡的家庭,但我知道我心灵深处也在企盼着拥有妈妈一样的平凡的一生。
所以,某种意义上说,这些文字是写给自己的。同时也希望是写给与我有类似经历的、昔日与父母分分合合如今又与父母天涯相隔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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