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一滴泪》 第八章 饿 莩

我的中国!中国呀,你不该诞生了一个叛逆-孙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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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巫宁坤        http://www.edubridge.com/muzangyanjiu/library/wuningkun.htm


一九六零年十月二十六日,我们一行三、四百名右派教养分子,由武装公安部队,押送,搭乘“专列”抵达茶淀,这是位于天津与唐山之间的一个小站。下火车后,我们背上揹着铺盖卷儿,手里提着包裹,列队步行十八里,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前往清河国营农场的三分场,又称宁河农场。虽然又饿又累,我们却满怀希望。我们以为,在这个直辖首都的,主要劳改农场,我们,一定会得到,稍微人道一些的待遇,稍微好一些的伙食。

迎接我们的,是田野上一座城堡式的怪物,蜿蜒环绕的灰色墙顶上,布满了铁丝网。一群绷着面孔的公安干警,把我们领进门去,铁门两边,有持枪的士兵把守,枪口装着明晃晃的刺刀。高处岗楼上的士兵,拿着手提机关枪。进去以后,我们一排排在地上坐好,听三分场场长做报告。他说,这次移监的目的,是加速我们的思想改造。他强调,严守监规的重要性,同时,提出严重警告:“你们任何人,胆敢企图逃跑,必定要受到,严厉的刑事处分,虽然,我们相信任何逃跑的企图,都决不可能得逞。没有管教干部带领,或书面批准,任何人不得外出。警卫人员,随时随地,可对任何企图逃跑的人犯开枪。你们进门时,看到墙头的铁丝网了吧?那是通了电的。拿你的血肉,去和通电的铁丝网拼,那是找死。就算你,万一溜了出去,外面有骑马的警卫,每天二十四小时,沿着大墙巡逻。他们一瞅见,逃跑犯就立即开枪。你们,是有文化的人,我相信你们,不会干这种蠢事。但是,我得把丑话讲在前头。”

我,决没有逃跑的念头,但是,对于囚禁在这样一座,禁卫森严的监狱里,却感到不可思议。他们不是一再说,我们不是犯人吗?这位场长,不是也说我们,是不可能企图逃跑的,有文化的人吗?而我们,明明被关在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监狱的牢房里。我不禁,怀念起兴凯湖的劳改营,那里见不到警卫人员,更不用说,装了刺刀的来复枪了。和这座灰墙环绕的,大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个平静开阔的大湖,每逢歇大礼拜,我可在湖边,自由自在地漫步。然而,我也认识到,那种没有警卫的自由,无非是一种假象。那里,没有必要设置警卫,因为,遍布营地的沼泽,比持枪的士兵还致命。“既然你,是一名事实上的犯人,”我跟自己说。“那你就不如,充分享受无产阶级专政下,一个犯人的一切待遇,否则,你就会被软化,而忘掉严酷的现实。”监管越严峻,我的心灵,就应更自由地翱翔。

每天早晨,我们排着队,经过虎视眈眈的警卫,和他们的刺刀,离开分场大院,前往田野劳改。值日的队长,把出工人数告诉警卫班长,班长,一个一个点数人头放行。傍晚收工返监,班长重新清点人数。政治学习,不如说是批判会,占用晚上的时间。队长们,一个个都是铁板面孔,俨然无产阶级专政的化身。他们和李队长,毫无相似之处,李队长,完全够不上这个制度的化身。名为“人民内部矛盾”,现在,我过的和感受的,却完全是一个社会主义囚徒的生活。

在移监之前,我已经从《人民日报》报道的字里行间,猜出国家形势并非大好,但是,我无从知道情况坏到什么地步。我们到达三分场那天,曾经,指望吃到一顿一般给新来的人,吃的好一点的伙食。不料我们吃到的,却是萝卜片,和山芋片的清汤。汤里,没有一个油星子,饭后不用洗碗。有些人,吃了山芋很高兴,因为,东北太冷不种山芋。还有些人说,大伙房没空,给我们做一顿好饭,但,迟早会吃到的。当天晚饭吃的,是同样的东西,随后两天也一样,而且,一天三餐,改成了一天两餐。第四天,清汤里没有山芋,增加了萝卜叶子。我们觉得肚子总是饿,但是,照样每天下地劳动。

有一天,我们的任务是,收割大白菜,装上卡车运往北京。每一颗大白菜,都装车之后,值日队长,教我们把掉在菜田里的菜帮子,都捡起来。我怯生生地问他:“干什么用?”他答道:“你们明天的伙食。”于是,我们把菜帮子都捡起,装进箩筐,准备送往伙房。队长喊道:“回来。你们,为什么没把乾菜叶捡起来?”我感到莫名其妙,又问他:“干什么用?”队长胸有成竹地说: “你们春天吃。”我的心,往下一沉,我的双手按他说的去做。

食物,或者不如说,缺少食物,成为我们的心病。难友们,无止无休地,谈论他们吃过的好东西,把,各色美味佳肴,吹得天花乱坠,还煞有介事地,交换食谱。他们互相倾诉,夜以继日的饥饿,如何煎熬他们的肠胃,又把他们,变成老皮厚脸的、沉迷精神会餐的饕餮。与此同时,伙食越来越坏。到后来,真正的粮食,完全不见了,给我们吃的是“代食品”。一般的主食,是用代食做的粥或窝头,用的原料是,乾白菜叶,和一种用玉米杆的根部,磨成的粉,据说,其中含有10%的淀粉。我们无从知道,这些代食品含有多少养分,但是,我们当中,马上就出现了可怕的、鲜血淋漓的消化道问题。一名年轻的俄语教员,由于长期便秘,差点儿,因肠梗阻送了命。

星期日午餐,改善伙食,供应蒸山芋乾,每人一斤。我们一班二十多人,同吃同住,班长开动脑筋,请一位,过去制造精密仪器的行家,就地取材,做了一杆提秤。他用这件精密仪器,小心翼翼地,把这宝贵食品,分成均匀的份额,发给各人。在他运作的过程中,几十只眼睛,都紧盯着他,和他手里的秤杆,在运作完成以前,任何人不得开吃。山芋乾中,往往有一些变质的,谁分到谁倒霉。

有一天,我分到的一份里,有好几片实在无法入口。我一狠心,把它们扔在门口一条,大家夜间用作小便池的水沟里。一位难友、前共产党员,马上跳下去,把它们捡了起来。正当他,把它们一片一片往嘴里塞,一名队长走到他面前,呵斥他说:“快扔掉!你不要脸!你,还当过党员哩!”他回答说:“但是我饿啊!饿啊!”他继续咬嚼,直到吃完为止。晚间政治学习,我和他,都受到严厉批评,我的罪名是,浪费社会主义的粮食,那位共产党员的罪名是,丑化社会主义制度。他唯一的回答是: “但是我饿啊!饿啊!”

其它一些饥饿难忍的难友,开始搜索新的食品资源。有一位,逮到一只田鼠,他趁队长不在眼前,捡到两块砖,和一些乾树枝,点起火来把它烧熟,狼吞虎咽吃下肚。还有一位,逮到一条蛇,他送到伙房去,让一个伙夫,做成一锅蛇羹,两人饱餐了一顿。

我,既无想象力,又无本领去开发,非正统的食品资源,在全中队,是第一个严重浮肿病号。我人很消瘦,下肢浮肿,两腿软弱无力,下地劳改时,常在路上跌倒。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样子,因为周围没有镜子,但是,从战友们枯槁的面容,我不难想象自己,已经面目全非。不久之后,我,上了严重浮肿病号名单,享受一份,“革命人道主义”的,食物补助。每天晚饭后,我去伙房,领一个用旧报纸糊的,口袋装的麦糠,和一碗猪骨汤,那是,用农场养猪场,饿死的小猪骨头做的。我成了难友们,羡慕的幸运儿。可惜,我的好运为时不长,因为,小病猪和麦糠的供应,都断绝了。越来越多的,难友的浮肿,也越来越严重,但是,他们来不及分享我,短暂的好运了 。

虽然党报,和管教干部都避而不谈,即便在,与外界隔绝的劳改农场,大家都知道,全国正在经受,一场空前的大饥荒。我们是从三分场,场长的大报告中,才领会到情况是如何严重的。他首先大谈“三面红旗”,即党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如何无比正确,又罗列统计数字,证明它们的光辉成就。然后,他把近年来的饥荒,完全归罪于气候反常、粮食歉收,和党的政策,没有任何关系。最后,他宣布,根据上级指示,实行一项,符合共产党一贯的 “革命人道主义”,精神的新措施。过去,给劳教分子,寄递食品,是严格禁止的,因为,食品包裹,不利于思想改造。眼下,根据新的情况,准许家属,和亲戚亲自递送食品,教养分子本人,也可写信要求家人送食品。了不起的新措施!一个政府,无力供应人犯最低的口粮,把责任,转嫁给他们的家属,却仍旧把他们,关在监狱里从事强迫劳动!

我们班的第一批,“革命人道主义”果实,是一名中学教师的妻子,亲自送来的小麦面烙饼。他有滋有味地,大吃起来,我们大家,又饿又馋的眼睛,死盯着他一口一口地咬嚼,这种不可思议的美味佳肴。我,没有写信给怡楷,传递“革命人道主义”的新信息。她,远在千里之外,度日如年,我,不忍再让她,为我的处境忧心。可是眼看人家,津津有味地吃着烙饼,我不止是眼馋了。我想到怡楷家里人,就在天津,离我不远,也许我,可以向他们求援吧。求?还是不求?这是我在心里,又盘算了一天的问题。有一个政治贱民,作为近亲已经够他们受的,我,还能让他们冒政治风险,送食品包裹,到监狱来吗?我,能忍心让我那慈爱的岳母,为我的处境,忧心忡忡吗?这时候,我想起怡楷,在我被捕前夕讲的话:坚守对生活的信念,不管发生什么情况。现在我明白了,真正的问题是,“活下去还是不活”。面临生死攸关的挣扎,我抛弃了重重顾虑,向我那些好亲戚求救。

1961年,元旦后不久,一天上午,我,因浮肿恶化,没有出工,队部通知我,去接待室。一进屋子,我就看见怡楷的四哥,坐在一张椅子上,他旁边,是一名值日的接待员。四哥,当初上的是,北京辅仁大学生物系,1952年毕业后,分配到兰州生物制品研究所。肃反运动中,他,被诬为暗藏的天主教神父,受尽了身心摧残,以致精神崩溃。1956年冬,病人被送回北京,住在我们家,到附近的医院,接受治疗,后来,还没痊愈,就回天津家中去了。从那以后,我们一直没见过面。病,还没完全治好,他不能回去上班。谢天谢地,他,还可以不辞辛苦,来探望他病重的妹丈。接待员站在一边,监视我们的行动。四哥,打开他的小手提包,拿出一打煮鸡蛋、一块煮羊肉、还有我岳母,亲手为我做的,十个花卷。他,又掏出一些咸萝卜,接待员出面干涉了:“不许收咸菜。对浮肿有害。”四哥,立即把咸萝卜放回手提包,让我很失望。他,告诉我这些食品,都是从黑市用高价买的,但是,只要“革命人道主义”,继续实行,他们,就一定想方设法,再给我送吃的。这时候,接待员心不在焉,向外面张望,我飞快地,把手伸进他的小提包,一把抓住咸萝卜,塞进我的破棉袄口袋。四哥,身高六尺却胆小怕事,给我的胆大妄为吓呆了。

“你口袋里揣着什么?”我又问他。

“只有两个窝头,”他说。

“交给我,快!”我命令他。

“这是我的午饭,”他央求道。

“你回家再吃吧。马上交出来!”

我不容分说,从他口袋里,强夺了两个金黄的窝头。可怜的四哥,好心没得好报,辛苦了一天,他还得步行十几里,崎岖的石子路,走到茶淀车站,再空着肚皮,搭那趟慢车回家。我觉得自己,活像希腊寓言里的那条蛇,在好心的农夫,救活了它的命之后,把他咬死。

我满载而归,回到监房,成为少数“富有者”中的新贵,受到周围“贫困户”的嫉羡。我把珍贵的黑市食品,每天为自己限量配给,可是,一周下来,就吃得精光了。我毫不踌躇,又写信求援,“仿佛是,越尝滋味越开了胃口,”如同,哈姆雷特所说的那样 。

春节前夕,没想到老母也来探监。她,从北京乘火车到天津,和怡楷教中学的二哥,结伴同行。他们,带着两个装满了,黑市食品的大旅行包,走到三分场。我得到批准,和家人在一起过夜,“招待所”,是干部和留场职工子女,上的幼儿园的一间大屋子。由于浮肿,我周身软弱无力,一位新来的队长、刚从部队复员的年轻战士,主动帮我,把铺盖卷儿,扛到幼儿园。一路上,他很和气地说:“老人家来一趟不容易,你得留她多住两天。过春节嘛!”他主动,为一个劳教犯扛行李,我本来已很感动,此刻,又听到他,这种朴实无华的情意,我更感到惊异。看着他,紫红的农民脸膛儿,我意识到,他新来乍到,还没有“进入角色?”哩。也许是李队长第二?我真心诚意向他道谢,并私心祝愿他,永葆无邪的青春。

面对白发苍的老母,我欲哭无泪。老人家,年已六十六岁,一双小脚,从火车站,走十几里,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一路,又受糖尿病折磨,在没有树木的原野上,找隐蔽的处所,方便一下。这,是一个敬老的文明古国! 娘,从一路提来的食品袋里,先拿出个纸包,边打开边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烤炉烧饼,萝卜丝的、豌豆苗的。豌豆苗,北京连影子也没有。白萝卜倒有,不如扬州的好吃。现在,好面粉也困难,春节,一户才配给一斤。我,切了一碗白萝卜丝,加了葱花,滴了几滴麻油,一个,一个在煤球炉上,烤出来的,自然没有烧饼铺,做的好吃。”我忍不住哭了。

娘说:“哭什么,吃吧。”

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吃起烧饼来,不知不觉,就把十个都报销了。

娘问:“味道还可以吗?”

我说:“说不上,猪八戒吃人参果,食而不知其味。再来十个我就知味了。”

娘,黯然一笑说:“听说你们这里,饿死了不少人。看到你活着,我就放心了。”

我们,和其他难友,及家属都住在一起。很奇怪,人人,都在轻松地交谈,仿佛他们,是在进行正常的春节,拜年活动。我没看到,有人流过一滴泪。连一滴泪也没有!也许这些人,已经与眼泪和欢笑无缘了?当晚,在唯一的大炕上,娘,挤在两位妇女中间躺下。二哥和我,把两张方桌,拼成一张“双人床”,我们俩躺在一起,悄悄地,谈了一夜。他告诉我,大跃进造成的祸害,和老百姓遭受的苦难。我给他,讲在北大荒的劳改生涯、在清河的饿以待毙。他,一边摸我的四肢和胸背,一面轻轻说:“皮包骨,没一点儿肉了。我们得赶快、赶快给你多送东西,要不然,就会后悔莫及了。”

“五一”劳动节,宁慧,从北京来探监,大腹便便,路上当然很辛苦。她,在接待室巧遇怡楷的大哥,和他十五岁的儿子和平。我记得,和平是个很坚强的孩子,但,他一眼看到老姑父,面目全非就哭了,宁慧,也忍不住泪如雨下。我强作欢颜安慰他们:“别这样,你们那么远来这儿,不是来哭的!你们看到我还活着,应当高兴啊。你们,带来这么多好吃的,可以帮助我,早日恢复健康。”我们隔着,一张长桌面对面站着,桌上,搁着他们的旅行包。我们讲了一点家常,十五分钟的接见时间,就完了。

一旦拥有这些食品,我成了难友们嫉羡的对象,尤其是那些“贫困户”。有些人的家人在外省,即便能来“送牢饭”,路上,也要耗时费日。还有人,本来是养家活口的,他一走,家里的人吃饭都有困难,哪有钱,买黑市食品送来。中队里,偶尔有人偷别人的食品。我把所有吃的东西,锁在两个旅行包里,堆在我枕头后面。我给自己,实行严格的定量配给,好像一个吝啬鬼,花每一分钱都心疼,因为,我不知道在这里,还要关多久,也不知道,亲戚们什么时候能再来。有一天,从地里劳动回来,我发现,一个旅行包上的小挂锁被砸了,丢了几样吃的。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即向队部报告。抓住小偷不会太难,因为,嫌犯肯定是一个,因病留在家里的“贫困户”。一转念,我又暗自 思量,不管他是谁,我可怜的难友,和我有同等求生的权利,他,为什么不能采取,唯一可以使用的手段呢?何况,在他硬着头皮,下手干小偷小摸之前,他,不定经受过,怎样痛苦的思想斗争?若是我,像他一样走投无路,难道我,就不会干出同样的事,或者更坏的事?再说,他,并没动我大多数的宝贵财富。

“贫困户”中,有一个,搞中国古典文学的青年学者,他,在炕上睡在我右手。有一天,他递给我,一张用他的优美的柳公权体,写的条子:“教授:我恳求您,借给我一张烙饼。等内人从湖南来,给我送食品,我保证一定加倍奉还。”我踌躇起来,我觉得,这些食品,是我的亲戚们,作了重大牺牲买来救我命的,我无权拿来做人情。第二张条子,内容相同,加了一句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看着他优美的柳体书法,我心软了。我上中学时,练过柳字,始终没有入门,因此,我一向钦慕柳字写得好的人。这么优美的书法,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这个不厌其烦地,吹嘘自己的古老文化的民族,今天,堕落到什么地步!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我,递给老刘一张烙饼。

第二天,他,就搬到重病号集中的屋子去了,因为,队部认为重病号,继续留在普通监房,影响其他教养分子的士气。分手以前,他用他的湖南口音对我说:“老巫,你不知道,那张饼味道有多好。我内人一到,我就加倍奉还。”

“别挂在心上,老刘,你多多保重。要是你不还,我把你的柳字借条,裱起来作个纪念 。”

“那可不成。”他无力地微笑着告饶。“要是你真喜欢我的字,等环境好转后,我给你写个条辐。”

“老刘,你可要说了算。多保重!” 我无力地哈哈一笑。

冬去春来,全国,期盼一个好年成,和少饿死一些人。感谢亲人,送来的昂贵的黑市食品,我的身体好了一些,但是,我的健康受到严重破坏,很难迅速复原。两条腿还是浮肿,软弱无力,人常晕倒。一天,队部批准我,去农场医院门诊部看中医。大夫是劳改犯。听了我的主诉之后,他摸了我的脉,看了我的舌苔,然后摇着头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很惊讶你的情况还这么好。尽管,如你所说,你吃了一些好的食品,但,你的五臓脏六腑功能呆滞,不易吸取养分。一条冰河要想解冻,重新畅流,一两天,风和日暖是不够的。需要时间,需要十分小心。我不想吓你,在目前情况下,真可说,人有旦夕祸福。我在这儿见的多了,唉!你是位教授,你明白我的意思。千万保重。”

我,并不感到惊惶,但,我肯定也没从他的话里,得到任何安慰。

后来,五月的一天,分管我们班的队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让我带另外两名右派,去农场一个偏僻的角落“执行一项任务”。任务是,挖一个六尺长、二尺宽、三尺深的坑。队长没说明坑,是作什么用的,因为,他们一向让我们盲目服从命令。

我们,越过荒芜的田野,慢慢朝目的地进发,一路上,感到空气中有春天的气息,可是,看不到一点生命的迹象。我们三个人,干这点活,不需要很长时间。坑一挖好,我们就看见,一匹瘦马拉着一部平板车,慢慢地朝着我们走过来。车子快到眼前,我看到车尾,一张污秽的草垫子下面,露出一双枯瘦的脚。一个死人!车子,在我们挖的坑前面停下,赶车的“老就”跳下来,哭丧着脸咕鲁道:“把他推下去,盖上土,麻利快点儿!别婆婆妈妈的!”我掀开草垫,看到一双,我认得出的深陷的眼睛,吓得我全身发抖,两腿发软。我们用铁锹、铁锨,草草地埋葬了老刘。赶车的,往新填满的坑,插进一跟木片标记,上面有用黑漆,写的一个号码。他,让我们,搭老刘刚腾空的车子回营,我们三人,都宁愿自己走回去。一路上,脑子里冒出《哈姆雷特》中,墓地那一场。我怨自己,没有那个掘墓人,对死亡轻松的态度。接着,我又为自己开脱道,毕竟他,干这个行当,干过三十年了,而我干这个,还头一遭。晚间,我按规定去向队长汇报。

“报告队长,我们完成了任务,”我说话时,有点自满情绪。

“你们,挖了几个坑?”他绷着脸盘问道。

“一个,”我据实回答。

“一个?”他狠狠地问我。“就一个?我问你,一个坑能睡几个人?你愿意跟另外一个死鬼,合用一个坑吗?你,这无用的书呆子!我不该,把这轻松活儿派给你的。回去写个检讨交上来。”

我不介意,做点家庭作业。不过,这件事对我有了启发。死者,上大学时是运动员,一向体魄健壮。如果,他能那样摔手而去,我怎么知道,下一个不轮到我呢?农场,已经饿死了许多人犯,不过死亡,从来没有靠我这么近。我惊惶失措了。我不愿,不见怡楷一面,就摔手而去,可是我,又不愿让她烦恼。我翻来覆去地,进行思想斗争。我,该不该要她来看望我?我非要不行:一别三年,这次见面,对我们俩都非常重要,既然死亡,已离我这么近。我,也非常想再见我的儿子,也至少,见我女儿一面。可是,这样做,是否真的对她,或孩子们有好处?如果他们,就此再也不见我,是否,对他们更容易一些?或许,我太自私了吧。我要她来看我,是否,会给她在政治上,惹来更大的麻烦?不行,我不能那样做。我,为什么要给她的沉重负担,再火上加油呢?可是,如果我,把她蒙在鼓里,直到为时已晚,难道她,不会怪罪我吗?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我,有权利把她,关在我生命的门外吗?“祸福与共,病康偕老!”终于,我抛去重重顾虑,向她,发出一个“可能见最后一面”的,紧急呼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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