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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那架电话周围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焦急。她怕大孙不给她来电话,怕她找不到景凯,怕那律师不仅告她拖欠律师费,还会告她偷渡。
“糖糖啊,”陈老板这时又摇着轮椅来对她说,“你去给我买点茶叶,要最好的香片。这是钱。”
“我不能离开!”她在心里叫着,“我要等大孙的电话!”
“陈老板,”她几乎是带着恳求的口吻说,“您让吴胖去吧,我来切洋葱。”
“我让你去。”陈老板对她挤着他那对牛眼说,“别担心,洋葱回头我让费南多也帮着切。”
她急切地奔跑在人群里。那家茶叶店就跟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田似的那么远。远得都让她快没有耐力再跑下去了。尽管她尽了自己的努力加快脚步,可大孙的电话偏偏就在这时打来了,幸好他说第二天还会再打。
37
第二天晚上,过了九点半,她收完最后一摞碗,店堂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糖糖!”老板娘忽然像是宣泄经血不调所引起的骚动那样,吊起嗓门叫,“电话!是大孙打来的啦!”
她手里抱着盛汤的大碗,里面放着四个小碗,下面还有几个盘子,好容易才腾出手接过了那只无线电话。
“糖糖,不是我说你,”大孙在他快速的话语里夹带着计算机键盘的敲击声,他责怪她说,“搞赔偿那么大的事你不跟我商量,叫
“你们这些大陆人啦!盘子摔得粉碎!”老板娘如同一只暴跳如雷的母狼,甩着旗袍高衩里露出的大腿指着她破口大骂,“事情做成这种样子!要是想男人想疯了就不要做了好啦。再做下去碗都给你摔光了啦,我这家店也不要开了啦!”
她望着地上摔碎的三个盘子,觉得它们摔得还不够碎,若是像她的心那样碎得直往下陷那该多好啊!她没有解释,也不想躲。她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内在的力量。一个打工女把老板的东西摔碎了就必须用自己的工钱来赔偿,这想来也是无可非议的。
“行啦!不就是摔了几个盘子嘛,你从糖糖的工钱里扣好了!”
陈老板一把推开厨房门,摇着轮椅来到前堂。椅轮冷酷地压着碎瓷渣子,咔嚓咔嚓,仿佛碾着一把钢针。他身后,双向门在愤怒地忽闪着。
老板娘踢了一脚碎片,故意放开嗓门说,“你不要小看她啦,她才不那么单纯呢。她和那个景凯有一腿你晓得吗?”
如果说过去老板娘欺负她,就像五十年前南方白人当着记者的摄像机镜头殴打黑人那样理直气壮,那是因为她没有工卡;而她的忍耐也是因为她的偷渡身份。无论她命里有着多少巧字,在这里是不会有人仿照肯尼迪来搭救她的。忍着吧!这是她常在心里说的话。俗话说忍字头上一把刀。
然而现在,她忍下的这把刀全然不是用来对付别人的,这把刀现在正架在她自己脖子上呢,这是一把向着自己心窝扎去的刀。为了钱,刀下压着她多少委屈和怨恨啊,压得她在心里刻下了一道血线。现在,这道血线崩断了。倘若老板娘说她跟别人勾勾搭搭,譬如跟吴胖,甚至跟费南多,这道血线都不会断,唯独不能是老景。这个跟她并无多大关联,而且已经离去的人,在她生命里已经如同一杯供在圣坛上的水,是为了让人朝圣用的。她卫护他,不是为了他那温暖的眼神,也不是为了他给过她两百块钱,仅仅是一种义务,就像卫护一种正义的生命那样,是义不容辞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冲着老板娘的脸大声说道,“你说我和老景有一脚你有什么证据?人家老景是有家室的人,大学教授,你就不怕他去告你破坏他的家庭关系?”
对一个谁都可以欺负的打工女,老板娘可以把对她的诬蔑诽谤合法化。可是对一个大学教授呢?也许老板娘那张黄白乱成一团的脸正是因为心虚才像砸碎的鸡蛋那样令人憎厌吧。幸而这位教授不在场。
“你天天到门口去看哪个?”不甘示弱的老板娘继续叫嚣着她的合法化,“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做出来的事情,想叫人家看不见是不可能的。好了,这种事只有自己心里才有数啦。讲多了就是脸皮厚。反正你有生理需要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要是有恋父情结去找个八十岁的老头子好啦。”
“王八羔子!尽满嘴喷粪!”她小声骂了一句,胃里不知有多恶心。
可老板娘还是听见了。这个面色蜡黄的女人简直气到了极点,跺脚骂道,“你这种人,真是好不要脸!开口就骂人,一点教养都没有。你以为陈老板对你客气,你就不晓得天高地厚啦,老实跟你讲,陈老板是残疾,坐在轮椅上,你给他做那件不要脸的事我都知道,做过几次我也知道。他的裤子是我洗的啦。”
再没有比这样的诬陷更让人震惊的了。除了听不懂中国话的费南多,现在店堂里所有的人都像是铁水浇铸的雕像,看着老板娘那一脸蛋液,定在各自所站的地方一动不动了。只有坐在轮椅里的陈老板那两条不能动的腿,在别人都没看见的情景下似乎抽动了一下。一个女孩岂可让另一个女人随便毁坏名誉?这到底还是个讲道理的世界,尽管它是疯狂的。
日后的漫漫长夜,一天也不会少,她没法不过下去。她要找个好男人嫁了,这是留给她的唯一出路。在她二十个寒暑中,她还从来没有取得过任何小小的成功,这名誉扫地的铁锁她扛不起了,她已经忍过了那么多个难熬的日子,她觉得不必再忍了。
女孩一旦脑子发热,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对她来说,别说是砸几个碗,纵然是杀人,那也是说不准的事。幸亏她手里捧着的是一摞碗,如果换成一把刀,十之八九她会把那把刀插进老板娘的喉管里。
她把手里的脏碗高高地举过了头。她觉得碗里的汤汁正顺着倒过去的碗底滴进她的脖子里。她想把那几个碗往老板娘的头上砸去。可她克制住了,把手放了下来,那些又脏又油的碗哪有她的工钱要紧呢?
“王八羔子,”她拼足了力气没命地吼了一句,“你再这么血口喷人,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要杀人了!要杀人了!”老板娘犹如一只让人追着要宰杀的母鸭,在一串惊慌的扑腾中连连叫着往厨房跑去。
巧的是,此刻正在厨房抽烟的张占奎听见老板娘的叫喊,立即跑了出来。这一男一女,一个是慌慌张张闻风而出,一个是气急败坏地往厨房里逃。一个看清了双向门上那个“出”字,一个则是什么也没看,结果,两颗脑门像两片扔出去的西瓜皮,隔着门板撞了个正着。
本小说将由华章同人和重庆出版社联合出版,并由著名大作家苏童作序,题为《白林其人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