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冰》连载一个偷渡女和大学教授的爱情故事7

白林,女。2002年开始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已发表作品:〈魔鬼的彩带〉〈假如镜子能说话>〈安妮的丈夫〉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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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从对面教堂里冲来了三个人,如同三匹野马,不顾一切地向那公寓跑去。到了楼下,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抖出了一块结实的帐篷布,足足有餐馆两个圆桌那么大。不问缘由,七手八脚地像是兜着一把翻转的伞。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神情抖擞,大概他们觉得现在可以放心了,要跳你就跳吧。

她提着一个小行李卷,这是她用头一个星期的工资买的一条毯子和一个小枕头。夜深了,看热闹的人不很多。她抬头往那平平的屋顶看了看,上面要跳楼的竟是一对男女。边上亮着一盏聚光灯。在炽热的白光里,两个人都一丝不挂。其中那个男人举着双手像是在仰天长叹,头上还挂着一圈倒竖的小灯泡,使他看上去就跟裸神一样,一束束的光刺向黑暗。女人的一大半身体被男人挡着,只露出一小截黑草帽,仿佛飘来的一股黑烟。

“喂,喂!”一个拿着摄像机的男人对着兜布的人叫嚷着,“你们把这布统统收起来好不好?这是先生和他太太在搞一个艺术作品。”

“你怎么知道?”

一个胖子不信似的,露出了扫兴的神情。也难怪,亲眼目睹跳楼自杀的场景,确实比看一幅艺术品有意思多了。

“我是他们的同学,”那人不耐烦地叫着,“专门来给他们摄像的!”

屋顶上的人此刻对着下面怪声怪气地喊着什么,可没人能听清。吴胖嘿嘿笑了笑,伸着脖子,似乎很想看清他们的某些部位。只是强光下什么都变得模糊起来,两具白花花的躯体,犹如两尊石膏雕塑。

“床垫我已经给你预备好了。”

把她领进公寓的109室后,吴胖把那客厅指给她看了看,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出去了。

放下行李卷,她定了定神。打开一扇柜门,一股浓烈的昆虫气味让她一连退了好几步。原来这公寓不仅住满了人,还住满了蟑螂。她挥着手,想把蟑螂赶走。谁知这群胆大妄为的东西,根本不理她这一套,照样翘着长须到处游荡。水池下,电灶上,地上,小餐桌和三把破破烂烂的椅子里,一只一只,仿佛贴花似的,让她心麻。

第二天,她三点起来,打着哈欠跑步来到吴胖住的那栋公寓,坐在楼梯上,用皮筋捆报纸,捆完后再放进一个大塑料口袋里。以后便是天天如此。要是下雨,她就多一道工序,给每份报纸套上塑料袋。偶尔吴胖把车停在公寓门前,她便坐在车里边听音乐边捆。将塑料袋套在反光镜上,膝上放上一摞报纸,像操作机似的。后来她知道大孙也送过报,和吴胖还是同一个报头。

她问大孙:“什么叫报头?”

大孙说:“报头就是报社雇佣的送报人。有些报头不愿早起,就花钱把报纸分给别人去送。吴胖就是想多睡会儿才花钱让你捆报。这就叫躺在被窝里吃钱!”

她知道吃了亏,那又能怎么样?如果吴胖把捆报的事让给费南多去做,那她才真叫吃亏了呢!

 

 

17

 

就这样,桂花进宏运打工不到一个月,不但知道了老板娘和大厨张占奎暗中勾搭的事,同时打着两份工,还做起了小买卖。虽然一天忙到晚,挣的钱也少之又少,但她的心情是愉快的。直到她遇见景凯,才像在航行中那样再度感到不幸和忧伤。

一九九八年的母亲节,傍晚,一向以干旱闻名的伯克莱难得地下起了瓢泼大雨。她按照老板娘的吩咐,提着一张“母亲节大酬宾——每套$25的广告,准备把它贴在店门前的大玻璃上。郭婕撑着大红伞,老远就对她嚷着:

“桂花,别贴了!”到了她跟前,这位漂亮的女孩儿收拢伞,然后甩了甩长发,带着讥讽的口吻补充道,“反正人人都知道这种廉价的套餐在别处是吃不到的。”说完提着伞就往门里走,雨伞上的水珠抖也没抖。

过了不一会儿,她把广告贴完了,从店堂的深处传来了一阵吵嚷声。

“滴几滴水会要你的命啊!”郭婕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说,“不就是一条千人踩万人踏的破地毯嘛!”

“像你这种女孩子真是好可恶哦,一点教养都没有啦!”老板娘随后也跟着一路骂骂咧咧跑出来,因为生气,活像一支流着蜡泪的残烛。“那么大的雨,”老板娘继续骂着,“阳伞滴滴答答一路滴进来,刚刚换过的新地毯,一点爱惜心都没有,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讲你才好啦。”

“开钱!”郭婕淋在大雨里冲老板娘叫道,“我不干了!”

“不做就不做好啦!”老板娘把胳膊插成一对鸡翅膀,扯着尖嗓门说,“不要以为你漂亮就了不起啦,从前高干子弟在我店里打工都不像你这种样子的啦。一天到晚疯疯癫癫,做事不像做事,吃饭不像吃饭!”

“呸!”郭婕在老板娘面前吐了一口,冷笑道,“就你这么个夫妻店,高干子弟,你也配!”不等说完扭身就走。后腰露出一段白肉,昏黑的雨里,白得尤为耀眼。

老板娘气急败坏地跺着脚。如果不是因为看见门厅里已经来了几个客人,恐怕还会骂出更下流的脏话。直到回到厨房,她才把一腔怒火全都发到了可怜的陈老板头上。

“开着奔驰还要来吃你这种赔血本的套餐!店不倒才怪呢!”又大声命令道,“吴胖!你顶郭婕做招待。桂花!你站着做什么,帮着收碗去!”

在干了一个多月的洗碗工后,她真巴不得能到前堂去转转呢。所以,她像囚犯故意找个牙疼理由出去看街景似的,踩着那首一天放到晚的《步步高》,不时地到前堂里去转一圈。

客人越来越多,坐的,站的,乱哄哄地挤作一团。年轻人也不给老年人让座,只顾自个儿坐得舒服,孩子抱在腿上,鞋底在地板上嗒嗒地抖着,抖得孩子一脸的肉也跟着乱跳。

七点左右,景凯从门里进来。一进来,就用他宽阔的,仿佛可以呼风唤雨的肩膀,为他身怀六甲的太太高文芳抵着门。

“为什么他们可以先有座位?”有个男人抱怨起来,“怎么也没个先来后到!”

在充满抱怨和汗味的门厅里,景凯小心翼翼地扶着犹如踩着高跷的太太,让老板娘领着,向一张没有收拾过的“雅座”走去。他们刚一坐定,老板娘就转过脸来把她叫去擦桌子。又讨好似的和高文芳寒暄了几句才离去。

“听说你们有套餐啊,”高文芳看着菜单,露出一口甜甜的糯米牙,娇滴滴地问,“主食是什么呀?”

暗红的灯光里,这位孕妇的脸,因为浮肿,变得好似贴上了锡箔的戏脸,美得让人没法不羡慕,甚至没法不起疑。

她的声音多好听啊!她想,软得就跟小橘子最爱吃的糯米团一样。

“银丝卷。”她摊开抹布,把自己的声音也尽量放得圆润些。但她没有注意到的是,那位美人的丈夫一直在望着她。

“那就来两个吧。”高文芳再次娇滴滴地说,只是声音里多了一点柠檬酸。

“好的,”她一面把桌上的鸡骨头擦进脏盘里,一面说,“一会儿你们跟‘维特’要吧。”

“她让我们问谁要?”高文芳不满意地咕噜着,“谁是维特?这人怎么一点儿礼貌都不懂,话也不说清楚就要走。”

她没有做招待的经验。她记得在福州时,有一次吃了小橘子留在碗柜里的隔夜冷团子,结果因为心里发哽,吐了一夜。她觉得现在她的胃里就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英文发音差。怪谁呢?“维特”这个词是吴胖教她的。

不理她,她想,反正客人叫菜也不是我分内的事。

“别介意,我太太爱开玩笑。”

直到这时,她才对着景凯看了一眼。凭着直觉,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始终静静地凝神望着自己。她想,大概是他看出妻子的傲慢无礼让我的自尊受到了伤害,觉得不好意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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