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冰》连载一个偷渡女和大学教授的爱情故事29

白林,女。2002年开始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已发表作品:〈魔鬼的彩带〉〈假如镜子能说话>〈安妮的丈夫〉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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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三年复活节的傍晚,七点左右,费南多满头大汗地跑来对她说,“这是先生让我交给你的。”

“什么!”她愣了愣,不相信似的又问,“你说老景来了?”

她用颤抖的手接下了那张写满菜肴的开单,看了看。没有高文芳爱吃的甜酸肉,可是量却比过去多得多,竟有六菜一汤:葱姜生蚝,豆豉螃蟹,一条取材活鱼的醋熘鱼,蹄筋烩海参,干烧明虾,这道菜指明要多放辣椒,再一道是椒盐排骨,外加一个牛腩豆腐煲和烧饼。如此一份菜量,使她想到景凯一家这些年来添丁加口,也不知究竟有几个人了。

待炒的开单不断,她无法立即去见景凯。但她抽了几秒钟,数了数帆布包里的钱。只有三十几块,钱不够啊!她对自己说,可银行已经关门了。她心急火燎地掂着炒锅,刚把最后一道菜倒进盘子,立即冲向前厅。在那道通往前厅的出口处,踮着脚,用急促而胆怯的目光在客人中巡视了一遍,但是没找到。正待再找,恰巧费南多路过,顺手给她指了一下。顺着那指向,果然,在那张专门为需要安静的客人所设的桌子边上,坐着一个穿黑蓝色夹克的男人。尽管这人背对着她,可她立刻认出他就是景凯。

她迟疑了一会儿,因为心跳得太猛,猛得让她感到了悲伤。巧的是,刚才还把头深深地埋在那副宽肩下的景凯,这时忽然扭过头来。两道目光即刻像在水里交尾的鱼那样,打出了一朵让人看不见的水花。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即笑着站起来,反而稍稍愣了愣。

她来到了他的桌边。大约有几秒钟的光景,隔着那张不大的小圆桌,他们谁也没说一句话。

他那温暖的眼神不如过去柔和了。她想,过去他那充满智慧的额头总是那么闪亮,现在为什么显得异常黯然、伤感,仿佛遭过了一场劫难?

好在他的肩膀还跟过去一样,尽管在不安地动着,但它看去仍然可以呼风唤雨,也仍然是座泰山。她暂时还无法想出他的生活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不测和变化。当她看见微笑在他憔悴的脸上露出了犹豫不决的痕迹时,她觉得这个向来以助人为乐、在她眼里又是那么顶天立地的人今晚完全变了。可她不愿看见她的偶像失去了惯有的勇气和坦然,更不能接受他那心神不宁的神态。

当然,过了这些年,乍一相见难免有些生疏,毕竟她跟他还只是熟人的关系,或者说他们之间还没有到那种可以在对方身上感觉出一切的力量。她只是像过去那样,把她的手在那温暖的,但显然是在出汗的大手里轻轻转了个圈。

“你怎么来了?”她问他。

“我来开会。”他似乎有些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的手,然后又说,“我不知道宏运出了事,我就随便进来了,刚巧看见费南多。怎么?我听费南多说陈老板向你求过婚,你为什么不肯答应他?”

他只怕早对着费南多把她所有的事都问过了。她后悔不该在这老墨面前说起陈老板向她求过婚的事。对于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来说,没有男友是多么丢面子的事。只是她这唯一一次满足了虚荣心的事,今天却出了些故障。她想到他的关心,他从来都是那么亲切。不过这话问得未免太唐突了,简直让她又气又好笑。

“我才不会要那个糟老头呢!”她说。她以为这话会让他改变他那一脸的严肃,从而笑一下,不料他的脸竟变得更为黑沉了。

“什么!糟老头?”他皱起眉头说,“就因为他比你大得多,你就叫他糟老头?”

“他本来就是个糟老头嘛!”她实在不懂他干吗为这死人那么愤愤不平,她大笑着说,“他都能当我爷爷了,难道还不是个糟老头吗?”因为笑,不觉中又把拿在手里的一块手巾掉到了地上。

他弯身替她拾起了那手巾,露着一脸愁苦说,“不错,的确是个糟老头了!”

“你什么时候走?”她仍然笑着问他,“我刚刚数了数包里的钱不够,可现在银行都关门了。要不明天……”

“什么钱?”他疑惑地望着她,忽然不大耐烦地说,“你别老惦着那两百块钱行吗?我就是来吃个饭,不是来要债的。我明天就走。”停了停又把声音变得沉重起来说,“说实话,是想吃你做的烧饼了。”

“钱我是一定要还你的。”她对着他那种时而想躲开,时而又似乎舍不得的目光说道,“就是今天来不及去拿了。”然后她搓了搓手又说,“你的开单我已经交给了最好的厨子。”好像一切就绪,马上就可以端出菜来让他开怀大吃一顿了。

“先给我来几罐青岛啤酒。”他说,“今晚不喝点酒润润嗓子,我怕说不了话。”

她回到厨房,心里猜测着他想说什么?大不了是他女儿和高文芳的近况吧!

“上海之春”毕竟不是宏运,一张接着一张的开单使她再也没有逮着机会到前堂去。一直等到过了九点,她才捞到空挡。当她兴奋地奔到厨房门口,对着他所坐的方向看去时,那张桌子已经换了人。

他居然又像上次那样,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她不知自己做了费南多奔跑中的障碍,只管一次次地拉住他问。

先生是去洗手间了吗?”

好像他没有把要说的话全说出来,他就不会走似的。

“他走啦!”这个墨西哥人耐心地打着手势对她说,“他把那六道菜个个吃得盘底朝天!走啦!就像有很多年没吃上好饭似的!”

她还想问些什么,但她不得不进去了,因为大厨在叫她了。进去之前她是多么希望他能像变魔术那样再显现一次,与她的目光再碰出一个水花啊!可是她什么也没看见。

复活节的夜气里永远回荡着再生的气息。她需要怎样的智慧才能越过这万物复苏的节气呢?狭长的厨房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她往沸油锅里倒进一把红辣椒。这是一道客人等候多时的麻辣鸡块,她不能不尽快做出来。正当她转身去拿花椒时,忽然发现有人站在她身后。

“老景!”她惊喜万分地叫着,“你没走啊!”

“我回来谢谢你做的烧饼。”他带着一种凄凉的神色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没有想到他会特意来谢谢她做的烧饼。难道这就是他喝了几瓶啤酒后要说的话?红辣椒在油锅里挣扎着。此刻她不得不放下花椒。火辣辣的麻味夹带着油烟冲上来,尖啸的爆炸声里,油烟呛得她满眼流泪。

“别用手擦啊。”他大概是看见她用手去擦了擦眼睛,忍不住大叫起来,“手上沾过辣椒越擦越辣。用这个擦!”他掏出一块手绢举着放在她眼前,也许是有意要替她擦,但她把手绢拿了过来。

“给,”擦完后她把手绢递还给他,“你的手绢!”

他把手躲到身后说,“你留着用吧!”

她好笑地想,一条手绢他也那么客气!“我有手绢。”她笑着说,“好几条呢……还是你自己留着用吧!”

“你要是不要就扔了它!”他像是死活不要那手绢了似的。

巨大的抽风机隆隆作响,铁锅里的红辣椒在烈油中咆哮。他们两个这么说话,如同戴着耳机听摇滚,外部的声音全让这金属性的爆炸声炸尽了。即使能听见,也是像失真的扩音器,每个字都有斜出半英里的可能。过了一会儿,当她想起应该问候一下高文芳时,他已经走出了厨房。

她茫然地望着那扇仍在忽闪的门,那门里有多少跑堂在进出啊,可它却显得如此荒凉。荒凉得让她流下了泪!她弄不清为什么一见他离去自己就哭了,这泪掉得没道理啊。他是大学教授,她呢,一个打工女,即便做朋友也还差着一大截呢。他甚至都不是来看她的,而是来吃烧饼的。这次来过以后,下次不定几时才能再来。再过几年,等到她的青春随着这油烟和炉火渐渐燃尽后,到那时,他恐怕连她做的烧饼都不会吃了。

本小说将由华章同人和重庆出版社联合出版,并由著名大作家苏童作序,题为《白林其人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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