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星期四晚上,她搭大孙的车回家时,忽然想到,在景凯家也许能碰巧遇上她理想中的对象。她想,去老景家的人总该都是有出息的吧。于是,她又开始度日如年地等着星期六的到来。甚至憎恨起了
在景凯家的情景永远像个梦。
“最让我难为情的是我的衣服,”桂花对我说,“我听信
其实没有人去注意她的打扮。就连高文芳,因为有孕在身,在嘈杂声包围中只顾支使丈夫。景凯成了个跑堂的,里里外外,穿梭在油光闪亮的橡木家具中,忙得不可开交。
“桂花!”
当她偶尔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叫住她。对她来说,他的目光就像一面镜子。她从他的眼里可以看出含在自己眼里的愁闷。
“难道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在心里说。
他是没有权力去解开这个谜的,或者不如说他只是没法遮住心里的怜爱。在闹哄哄的餐厅里,他看上去似乎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尽管放开肚子吃吧,”他指着那一大桌子丰盛的食物对她说,“待会儿你再带些炸鸡回去。”
这样的语调表示他是在施舍吗?她想,倒好像我还没把鸡吃够似的!
她不知道参加聚会的这些人,为什么都不肯好好坐下来吃喝,难道他们端着盘子和饮料围成一圈,走来走去,也是一种时髦?
事实上,在包裹着琐碎家务的中产阶层话题中,智慧在这里成了上层建筑里的吉祥物,混着地下室的平庸并肩齐进。振奋人心的股票市场使他们的智慧再一次面临严峻的考验。但是,十年之前早已飞涨的房价却让他们感到了加倍的失望。当然,他们也谈政治,谈战争,谈开公司,谈如何申请研究经费,谈招标,
这是怎样一群高谈阔论的饱学之士?无论他们谈什么,跟她这个打工妹总是格格不入。她伤心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既然她心里怀着一个重大的目的,她就不能在自己的同胞眼里成为异类。
“我不能老是躲在一边,”她提醒自己,“我得接近他们,跟他们一样说话谈事。”
其实她并不知道要谈什么,她只是像寻找同伴的鱼那样,一次又一次地在人群里游窜。人们向她微笑、点头、问好,也给她说话谈事的机会。她热切地回答他们,可她的话并不被人注意。有一次,在餐桌边上,有个女孩亲切地问她,“你是哪个系的?”她一心想跟人攀谈,却没有想到让人给问住了。女孩见她面色通红,结结巴巴,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似的,在看了她一眼后,离去了。
她把我当成是来打牙祭的人了!
“……还要骂骂咧咧,简直不像话!”
“我认识个叫陈阿喜的也是成天骂人。”她跟他说。
可惜,对于那句不着边际的话,她回得过于急切了。结果那说话的人仿佛对着个小丫头似的,只拿眼角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就再也不看她了。
如果说十八世纪贵族客厅里那些对平民阶层的鄙夷,在我们今天也同样可以看见,那么,这也许就是一例。由此可见,桂花心里的不平和委屈也就不足为奇。只是正当她在一张小沙发里为自己难过时,她一生中最不该发生的一件事偏巧就在这时发生了。
“请你把茶几上的餐纸递给我一张可以吗?”
她听见有人跟她说话,扭过头去一看,原来是个相貌极其英俊的男人。
她就这样和朱向才认识了。她一方面是被他出众的相貌给镇住了,另一方面呢,他同样也问了那女孩问过的话。
“请问你贵姓?在哪个系?”
“唐桂花……”她是那么的窘,声音那么微弱。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为此她感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甚至还感到了中耳发酸。
“你是自己开车,”他啃着指甲盖问,“还是搭别人的车来的?”
“我是跟大孙的车来的。”
为了遮住慌乱,她拿过刚才放在茶几上的饮料喝了几口,发现朱向才已经转身向餐厅走去了。又是一个瞧不起她的人!她原本就不是他们那一伙的。方才她还只是有些挫败感,现在她却像受到伤害那样绝望了。
“真是太丢面子了!”她对自己叫着,差不多是要流泪了。
好在借助饮料的力量,她还能够压抑住内心的悲哀。可是,不一会儿她就得去卫生间了。就在她走出卫生间的时候,她再次遇见了朱向才。这一次她不打算跟他说话,他却主动上来跟她说话了。
“你问问大孙,我搭他的车回去行吗?”
她觉得对方的口气里含着恳求,而大孙也只是因为得到了景凯的帮助,才勉强答应了。
朱向才一路上愤愤地说着他女朋友的事。他大概是被女朋友甩了。她偷偷看了他一眼。这张英俊的脸因为愤怒而使轮廓柔和完美的嘴唇变得有些挣扎了。他还年轻,身材尤为匀称,英挺的鼻梁上方睁着一双多情的眼睛。他看上去似乎并不缺乏才智,但是在他游移的眼神里总是显现着他内心的不安和欲望。
“真是再也找不出比他更英俊的男人了。”她在心里说,“那么帅气的男人都不要,他那个女朋友真是个瞎了眼的呆瓜!”
夜里她躺在她那张又破又脏的床垫上想,朱向才不会看上我的。他太英俊,而我太一般了。然而,她又想,我皮肤白,姥姥说一白遮百丑,可那也不成,我是个打工的,他可是个研究生啊,说不定还是伯克莱的研究生呢。这所学校连大孙那么聪明的人都进不去!一个研究生说什么也不会找像我这样既没钱,又没学历的女孩作女朋友。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望着窗外那盘融融春月。时而想拿她的身体去孤注一掷,她不信她的身体真像
最后,她对自己说:“我命中不是有个巧字吗?”想到巧字,她坐了起来,把白天跟朱向才相遇的情景又回想了一遍,最后她跟自己打赌似的说:“明天就看我能不能弄到一盒剩菜了,要是吴胖碰巧有多的给我,那就说明我跟朱向才之间也有一个巧字。”
那一夜她睡得相当安稳。第二天,吴胖拿了多余的剩菜给她。
“天啊!”她拿过吴胖递来的菜对他叫道,“怎么那么巧!”
吴胖差一点以为她要跟自己抢生意了。
伯克莱的校园大钟敲响了十二点三刻。这命运的钟声仿佛赌盘上的色子,它的魔力足以毁灭整个世界。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拿上剩菜,向朱向才头天下车的那幢公寓走去。这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呢?半轮明月,投下微黄的光亮。她觉得走了很久,其实公寓就在她的住所后面的一条小街上。从邮箱上她找到了朱向才的门牌号,随后就在一阶楼梯上坐下了,拿出事先放在帆布包里的圆珠笔和半张老板娘用剩下的便条纸,预备写张小条以便说明是谁送来的菜。
向才大哥:今天我顺边(她写不出“便”这个字,就胡乱地用“边”充了一下数)为你买了一点菜来。唐桂花。
考虑了一下后,她在签名上抹去了唐,只留下桂花两个字。不料她刚把便条写完,朱向才从外面走了进来。她惊奇地望着这个英俊的男人,发现他面色青肿,仿佛憋着一肚子的尿,而他的头发则跟炼的金丹似的,黑里发黄、又带着些红色。这种颜色让她干爹说,就像狗吃多了高粱拉出来的稀屎。一想到这些,她就想笑。可她立即严厉地责备自己太不尊重这个英俊的男人了。朱向才提了提他那松垮的裤裆,看了她一眼。当然,如果不是因为他首先看见了她手里拿着的那盒菜,他也许就看不见她了。
“我是为你送菜来的!”
她刚一说出她的目的,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掀开盒盖,夹起一块芝麻鸡塞进了嘴里,随后又连着塞了两块咕老肉,他的腮帮子顿时长出了两个多边形的面疙瘩。
“哎呀,你吃得太快了,”当她看见他突然噎得喘不上气时,立刻过去替他拍着背说,“你要是喜欢吃,下次我再给你送。”
朱向才望着这个跟他只有一面之交,那么瘦小、那么一般的女孩平白无故对着自己大献殷勤,脸上习惯性地露出了当之无愧的红晕。
“嗯,好,”他由她替自己拍着背,狠命伸起他的坚不可摧的脖子,瞪着眼睛把嘴里的食物吞下去说,“明天……我……喝……水去……”
他大概是想跟她说明天有人请他吃饭,只是因为忙于往嘴里塞着另一块肉,也就没法再往下说了。
不过她似乎明白了,点着头说:“明天我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