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古今
爷爷家的三间土屋,半方小院,还有半拖倒塌了的土院墙,长满了枯草。屋子里除了土炕,只有一张多少年的旧桌子,上方墙上供着土地爷和土地奶奶的像。
墙角有一口黑釉大缸,小时候放学渴了,就到这缸里舀了凉水喝。
奶奶的眼睛快瞎了,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小春和娘进门来的时候,她叫着姑姑的名字。爹说:“娘,是俺们,小春回家过年,给你们送钱来。”小春拿出50元,这是她和娘在家里争执了很久,才从30元涨到50元。爹又拿出三斤挂面,放在桌上。娘说:“我家春妮子在外面辛苦的很,俺家人也不比得大哥家,给你们生了三个孙子,你们指望他家,就别指望俺家,俺家只指望闺女。你们是不待见闺女的,不是么?”
爹连忙扯了娘的衣袖,小春知道娘心里这些年的气还没有消下去。当年爷爷奶奶待两家人不同,只因为娘连着生了两个女儿,分家的时候以无儿可续香火为由少分了一间土屋、半方小院。为这件事,娘心里恨极,发着誓又生了冬子弟弟。又盖了两间水泥砖房,总算舒了口气。可是连着超生罚款,一家人很长时间还不清债,紧接着是爹出门赚钱摔断了腿,那日子便是雪上加霜。娘心头的伤痛一年年加深,她说:这辈子没过上好日子!娘说什么,爹都是不作声的,他的沉默像这片土地,任由人切割深耕过去。
看着那几十元钱,爷爷的脸上笑开了花,嘴里低声说:“春妮儿出息,比小子们都出息。”大儿家的三个孙子这次过年总共才给了他30元。奶奶把钱小心地藏进棉袄里面,拉着小春的手,轻轻地拍着,说着些言不由衷的话。
年三十的晚上,各家各户下饺子的时候鞭炮齐鸣。只有在这时,乡村一年来的挤压的情绪才无节制地爆响开来。小孩子们高兴地尖叫着,身上穿着新衣,嘴里嚼着糖果,手里拿着鞭炮哧花儿,在黑夜里渲染着沸腾。平日忧郁的、在冬日里显得笨拙而懒惰的乡人们也都现出快乐而灵动的面目来。家家户户都在门上贴了红色春联,人们忙碌地进进出出着。
冬子和秋儿吃过饺子,搬了凳子就到村头邢七家去看春节联欢晚会去了,他家的电视是个大号彩色的,比自己家这个19寸黑白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小春和娘收拾了碗筷,坐在炕沿上嗑瓜子唠话儿,爹在灶下往筐子里剥花生。
娘把各家亲戚的情况述说了一遍,最后自然把话题落在自家人身上。娘担心家里穷,冬子弟弟将来娶不上媳妇,所以想在明年给冬子说家娃娃亲。这里的风俗就是这样,居然也能有成功的。但小春听了就变脸道:“说那干啥,成不了的,这世道变这么快,你咋能知道谁是咋样儿的?”娘听了赶紧闭了嘴。小春在十二岁上也和邻乡的一家人做了个娃娃亲,男家的姑姑嫁在小春家这村里,大家就扯到一起。谁知道几年后人家富了不说,那男孩子还考上了大学,这娃娃亲自然作废了,这样的事情在乡间一点也不稀奇,一切都是走着瞧。但如无意外,小时候定的娃娃亲一般也能作数。这里的人从少年长成青年以后,自由恋爱的还是少。大家都是父母亲人互相介绍,沿着铺就好得轨道走下去,这在乡村算约成俗定,千百年都这样儿。
娘盼望小春为家里多挣两年钱,但又怕耽误了她结婚的时候。娘说起邻村邻乡谁家有合适年龄的小伙子,有两家也来试探打听过小春什么时候回来。娘说想让女儿嫁的近些,将来有事可相互帮着。她罗嗦着的时候,小春一直没话。
六、姥娘
小春自小说话较少,娘心里知道女儿心里有数,也心疼她老是憋屈着自己,但这几年她觉得女儿越来越沉闷,便想这样的个性将来到婆家去,要吃亏,这和当年自己的性格看去是一样的。
初一小春和弟妹跟着爹到爷爷奶奶和大伯家拜了年磕过头,就在邻居家转着见了面。初二小春姐弟跟着娘就到姥娘家去,这里都是闺女初二回娘家拜年,所以有女儿的人家普遍热闹一些。小春也带了50元钱给姥爷姥娘,娘还带了五斤挂面。小春的二妗子,也是她的二姑,与小春的娘是换亲。当年穷苦人家互换女儿给人家做媳妇,这是为了自家儿子们续传香火的办法之一。但这是娘心里最大的伤痛,二姑和小舅年龄相当,但小春的娘比爹小了八岁。小春娘埋怨父母对自己人生的安排,她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亲人卖了,还卖了个坏价钱。娘家离自己家并不太远,可是小春娘极少回去。
姥娘是慈爱的,虽然在农田里劳作了一辈子,70多岁的人了,但身子骨极硬朗。她生了九个儿女,活下来五个。小春有个姨嫁的远,三个舅舅各自成家,儿女都有。姥娘耳朵几乎算聋了,娘说这样也好,妗子们背地里骂了她,也听不见,只当谁骂谁自己受。姥娘心宽,就是人当面说她不好,她也不在意,其实她是看口形能明白人的话的,她在乡村算个有福气的婆婆,她的耳聋给她带来了无形的好处。她总是轻声附和在身后维护着姥爷的地位,姥爷不喜欢下地干活,但他有个手艺是会给人接骨,所以在四乡八邻也算有名气。姥爷年轻时吃喝嫖赌什么都试过,十八岁把家产败完,正好土改,家里划成赤贫,所以往后倒轻松过日子了。
小春初一是在姥娘庄那边的一个学校上的,那时每天中午在姥娘家吃午饭,老娘总是会把热腾腾的馍和自家酿的咸菜留给她,妗子们嘴上不说,但眼睛里还是看出不喜别人家的孩子来这里蹭嘴吃。小春上了一年半初中就辍学回家干活去了,但那一年半小春对姥娘是极有感情的。所以她还额外给老娘扯了块银灰色的布料做袄面,她想也许给姥娘的五十元会被妗子们以借的方式要走,但这块袄面的颜色只适合老人穿。姥娘见小春娘儿几个来拜年,欢喜的眼泪也流出来了,忙忙地招呼着。
姥爷后来也辛苦做活,他曾经是村子里最好的车把式,这些年大家都买了农用拖拉机做活,用他的人少了。当年他作主把小春娘换了亲,心里一直愧的很,特别是后来小春的爹又摔断了腿,他更是难受,可是也没别的法子帮这个最小的女儿。小春的娘几乎不理他,他在炕头那边抽着烟也无话可说。换过来的儿媳妇,却是个厉害脚色,分家争的凶,为人也刻薄些。但女人只要能为自家门里生儿育女延续姓氏,那就是有用的。在他们心中女人的作用也不过如此。娶媳妇比买头牛或马贵的多,花费精力拢住她们,只有孩子才能行。娶媳妇是乡村里最大的事情,在这块土地上,轻易不可丢弃的东西,就是女人。
妗子们也回自己娘家了,舅舅们都来到姥娘家吃饭。大舅二舅都在村里做事,因为姥娘家儿孙多,所以他们家在村里算是有地位有势力的。小舅的儿子今年不知道为什么得了个怪病,走路不直溜,到医院看了好多次,总没有效果。姥爷姥娘着急心疼,但也帮不上忙。
“这算好的了,前村有两家得了那叫啥,癌症吧,有一家男人死了,女人带着闺女喝了农药,没死成,真可怜。”姥娘说。
“这话可别让俺三哥他家人听见。”娘说。耳聋的姥娘看着她连忙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