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京夫子
第五十八节 井冈山投影
坐镇北京的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彭真诸人,是在毛泽东下了井冈山,又上了避暑胜地庐山之后,才得知他已经旧地重游。毛泽东事先不打招呼,而重上井冈山这件事,不能不在他们心里投下阴影。最为敏感的,又要数刘少奇、彭真二位了。毛泽东与党中央主持工作的同事们,关系日渐冷淡、疏离,有时真到了格格不入的田地。
是毛泽东一意孤行,发动了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一九五九年的反右倾,导致了国民经济的大崩溃,导致了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的大饥荒,全国饿死人口达五千万以上;而刘、周、陈、邓、彭诸人力挽危局,收拾了烂摊子,稳住了阵脚。
毛泽东被迫放弃了党和国家日常工作的指挥权。但却牢牢控制着军事统帅权和内务情报系统不放手。他素来以此为看家本钱,并用此来无情镇压一切异己分子,谁也不敢哼一声;同时驱使报刊舆论,煽动全国军民的领袖崇拜狂热、个人迷信浪潮,把自己塑造成高居于党和国家、人民之上的伟大神明,而立于不败之地。
“毛泽东主席正事不做,玩党和国家于股掌之上!” 曾经一度是毛泽东主席最器重的秀才、中央办公厅副主任田家英,曾经忧心如焚地哀叹。可是他只是一介书生,只是整部隆隆运转的大机器里的一颗小小的螺丝钉。他孤掌难鸣。活得清醒,也就是活得痛苦了。
毛泽东重上井冈山,是他早在一九五九年的庐山会议上就发出过的威胁,你们要是依了彭德怀路线,就是依了党内右倾机会主义,就是依了社会上的地富反坏右,就是依了国际上的资本主义道路。那我就走,上井冈山去找红军,下乡去发动农民,来打倒政府!
这次,是毛泽东不久前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碰了软钉子,他的全球战略高论和国内斗争学说无人响应之后,愤而上井冈山的。他需要当年井冈山搞武装割据的雄心来激励自己。
刘少奇虽然忧心忡忡,牢骚满腹,却也安于做他的国家元首,满足于他一呼百应的现状。他为自己定下的策略是:任何情况下不跟毛泽东翻脸,而让中央政治局、中央委员会来集体决策,以制衡毛泽东。他相信自己能够掌握多数。同时,他对于毛泽东的喜怒无常、好恶无常的脾性一点也不摸底。他认为:毛主席已经老了,病魔缠身,活不了多久,所以有一些奇怪的言论和行动。
确曾有人对刘少奇暗示过,甚或提醒过,毛泽东大智大勇,神出鬼没,不可不防。应当跟周、朱、陈、邓、彭诸人以某种形式联合起来,才能对付。刘少奇却默不吭声。他有他的韬略:不出面,不牵头。毛泽东太可怕。你们要有所动作,尽管动作好了,成了,自然由他来主持一切;败了,跟他扯不上干系……
刘少奇最感畏惧的,是康生的情报系统。早在延安时期,他就厌恶康生,朱德、周恩来、陈云、邓小平,人人都厌恶康生。可是康生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毛泽东保护了下来。康生成了毛泽东的禁脔,谁都动弹不得。
使刘少奇颇具信心的却是:林彪半条性命,长期养病,中央军委实际上由贺龙主持日常工作,加上总参谋长罗瑞卿,二位都是正直忠诚之士,京津地区的军事防务完全掌握在他们二位的手里,应该是万无一失的了;再说中央书记处有邓小平揽总,中央办公厅有杨尚昆主管,中央组织部有安子文执掌,中央宣传部有陆定一坐镇,新华社由吴冷西任社长……可以说,这国家机器的要害部门,都掌握在他刘少奇的一班人马的手里了。
刘少奇不愿牵头对抗毛泽东,还有他对自己号召力的冷静估量:他的威望停留在中央委员、省委书记们一级。且这种威望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他在党的“七大”上,首先提出“毛泽东思想”这一概念而起的,他成了“毛泽东思想”的权威解释者。
也就是说,他在党内的地位是从属于毛泽东主席的。一旦分开,自己必然大受影响。且他说不动朱德,也说不动周恩来、陈云,甚至说不动邓小平。真要反起毛泽东来,贺龙、罗瑞卿二位也未必就肯答应死心塌地跟他走的。大约只有彭真、安子文……
刘少奇明白,曾经有过两次战胜或者排除毛泽东的机会,一次是一九五九年七、八月间的庐山会议,一次是一九六二年一月的七千人大会,可是白白放过了。时机不再,后悔何益?到了一九六五年,全国上下的领袖崇拜狂热已经煽动起来,他刘少奇本身的行止都大受限制,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回头另说八月间,毛泽东领着张毓凤在庐山避暑,整座庐山又成为军事禁区,非除经特殊批准外,任何车辆、游客均不得上山了。怪不得老百姓私下里发牢骚:古代是“天下名山僧占多,民国是天下名山官占多,现在是天下名山军占多了”。
毛泽东仍住在牯岭的美庐别墅。中午去庐林一号游泳、小憩,晚上有服务组的美丽姑娘陪着跳舞。舞会是小型的。有时男士只有伟大领袖一个,姑娘们却有十来位之众,轮流上阵,陪他跳舞和供他玩娱。
毓凤,还是庐山好!是不是?清凉世界,世外桃源……
夜深了,毛泽东搂住张毓凤,睡在蒋委员长留下的大床上,正是游龙戏凤了。
主席,您近来身体壮些了。前一段,是上海大美人,还有杭州的,长沙的,井岗山的,都快把您身子陶空了……咱心疼。
嗬嗬,你都记着账哪。
南方的女子身子火燥……您不信?
北国佳人呢?
您笑话人,咱不说了。
你就不会陶空我身子?
咱不会。咱老家也很清凉,又出山参。人家说,咱老家的女子受山参地气养育,身子能补男人……
嗬嗬,都扯上山川地理了……妙,妙,妙,凤凤……啊,啊,啊,……咱不动,不动,再停一会……
毛泽东累了。可是他精神仍然清爽:凤凤,上回要你读的那篇《桃花源记》,读了吗?
敢不读?咱都能背下来。
好,好。其实,陶渊明这人,只是不愿做小官,又做不到朝庭大官,才跑到庐山来当隐士,结庐而居……他的《桃花源记》,写的应当是庐山脚下的事……却被我们湖南桃源县的桃花源对上了号……陶渊明从来没有到过桃花源……还有范仲淹写《岳阳楼记》,也从来没有到过岳阳……他在延安做封疆大吏,文人领兵。史书上称他手无缚鸡之力,胸有雄兵百万……
毛泽东睡着了。
过了两天,他秘密传唤康生上山汇报情况。康生却给他带来了一个颇为突然的消息:
主席,据我的手下人报告,少奇、彭真同志他们,对您前些时候上井岗山,只是佯装不知。但中央办公厅机要处,每天都详细记录下您的行止……
毛泽东有些谔然,但又半信半疑:你的意思是我身边的人……
我只是提请主席留意,现在北京发生了许多鬼里鬼气的事情,比如林彪同志家里收到一封匿名信……中央办公厅托人从国外买回几套窃听装置,也去向不明……
听完汇报,毛泽东并无指示,只是点了点头。过了一会才说:即来之,则安之。你也在山上休息几天,散散步,读读书。今后,你干你的,不必事事找我请示,烦人的事情够多的了。
最后,毛泽东问起蓝苹(即江青)在北京抓现代京剧剧目的事来。
康生报告说:情况很好,成绩很大。京剧革命已经带动了整个思想文化战线的“反修防修”、“兴无灭资”的运动。蓝苹同志深入基层,实行“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专家出技巧”的三结合创作方法,已经抓出了六个大型剧目。
哪六个?
北京京剧团的《红灯记》、《沙家浜》,上海京剧院的《海港》、《智取威虎山》。即将上演的还有北京的《杜鹃山》,上海的《龙江颂》。还有准备搞现代巴蕾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
三结合的创作方法好。蓝苹他们有甚幺困难没有?
最大的困难,莫过于北京市委不支持,京剧界的权威们不支持,包括梅兰芳、程砚秋这些大师们在内,说现代京剧是话剧加怪唱、不伦不类……
不要紧。新生事物嘛,要允许人家反对。彭真在庐山会议上立过功,有组织才能,直比邓小平嘛。北京市整个情况也是好的。有些问题,要一步一步来解决……
毛泽东对于亲信康生也不露底。他只让这个情报系统的头领去窥视领悟自己的意向。
第五十九节 柯庆施神秘死亡
毛泽东在庐山避暑、疗养,过的仍是上午睡觉,下午游泳,黄昏散步,晚上跳舞的悠闲日子。
一天,随行机要秘书将一份专线电话记录稿呈送给他。电话是中央办公厅打来的,向他报告:中央政治局常委、华东局第一书记、南京军区第一政委、上海市委第一书记兼市长柯庆施同志,于日前在四川成都因病去世。
毛泽东大吃一惊,这是怎幺一回事?自己在党内最可信赖的干部,上海基地忠贞不二的心腹重臣,就这样突然消失了?毛泽东没有顾得上悲痛,头脑十分敏捷地想起,自己跟柯庆施的最后一此见面,是六月底的南巡路过上海时,住了四晚,谈了两次。当时跟柯庆施谈到西南四省、区的事。
那里是贺龙的势力范围。西南局第一书记、成都军区第一政委、四川省委第一书记李井泉,是贺龙的表亲;而成都军区司令员黄新廷、军区第二政委廖志高,则对军队学毛着运动,对社会主义历史时期的阶级和阶级斗争学说,对社教运动的重点是要整党内走资派等重大问题,持冷嘲热讽、阳奉阴违的态度。
毛泽东跟柯庆施商量的结果,四川盆地人多地阔,物产丰富,四面高山大岭,是全国的战略大后方,也是最容易搞独立王国的地方。且朱德、邓小平、罗瑞卿、李井泉、杨尚昆都是四川人,贺龙的老家则是湘渝交界的桑植县,北京已被彭真一伙牢牢控制住,如果四川再被贺龙、李井泉一伙控制住,两地遥相呼应,麻烦就大了。
还是柯庆施主动提出来,他以中央政治局常委的身份,去四川走一趟,一来探探虚实,二来做做警诫规劝工作。可是,毛泽东接到的却是柯庆施在成都突然去世的噩耗。毛泽东立即指示机要室电告北京,柯庆施遗体保留,由康生、谢富治带人前去检验。立即报来柯庆施死亡详情。
北京的电文立即给予了回答:
柯庆施同志代表中央前去成都视察工作,住成都军区小招待所,连续主持召开了两天的四川省委常委、成都军区党委常委联席会议。由于旅途劳累,工作紧张,于第二天晚上因心藏病、高血压并发,经抢救无效,不幸逝世。因天气炎热,遗体不便保留,经请示中央同意,业已火化处理。
嗬嗬,办事不留痕迹,干净利落嘛……康生现在哪里?毛泽东将电文稿一丢,目光冷峻地盯着机要秘书问。
秘书回答:他和谢富治同志已经赶去了成都。
中央是谁同意把柯庆施遗体及时火化的?
据说是彭真同志和罗瑞卿同志。相信他们报告了少奇同志、周恩来和小平同志。
手续齐备啊……立即通知康生来见我。叫李井泉一起来。就说我说的,他们二位同机到达。
机要秘书刚走,张毓凤送来一份急件:中共中央、国务院、人大常委会、中央军委关于柯庆施同志逝世的卜告稿、治丧委员名单。呈请毛泽东审阅。
毛泽东只看了一眼:党和国家的杰出领导人、久经考验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毛泽东同志的亲密战友、学生、柯庆施同志……毛泽东随手捏住一支铅笔,在治丧委员会成员的第一个名字下画了一个圈,便交给张毓凤:
告诉他们,我都同意。本人身体不适,暂不回去。追悼会由少奇同志作安排……猫哭耗子,假仁假意。
当天晚上,康生、李井泉专机抵达南昌。随即改乘直升飞机上庐山。二人上山后,毛泽东并不同时召见,而让服务局安排他们先休息。
第二天中午,康生接到通知:毛泽东请饭、约谈。毛泽东召见康生,见面就问:
你在成都发现甚幺没有?
我在成都只有两天功夫,他们刚火化了,手脚很快。我只好开了四个小型的座谈会……成都军区几位将军态度不大好,有点拥兵自重的味道,军区医院参加抢救的医护人员说:首长脸色发乌;又说首长带了个年轻貌美的保健护士,晚上同房……我有些怀疑,是食物中毒。已下令把小招待所所有的值班人员隔离审查。那保健护士已送回上海,老工人的女儿,政治可靠……
你讲了这幺多,都不得要领。我是想听听,你对柯庆施突然死亡事件,有甚幺高见。
毛泽东听得不耐烦,打断了康生的汇报。他不要听甚幺保健护士同房之类的烦言。如今大员们身边,有谁没有几个年轻漂亮的保健护士?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的嘛。
康生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镜片,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想了想才说:现在中央有三大情报系统。我手下的一班人马,只是党务系统的中央调查部。总参第三部是军内的情报系统,在罗瑞卿同志手里;国务院系统的公安部、内政部,属于中央政法委员会,由彭真同志负责。罗瑞卿同志曾经长期任公安部长,又是国务院副总理,他在公安系统的影响力是不言而喻的。
毛泽东点了点头,示意康生继续说下去。
柯庆施同志突然死亡,如果存在着非常因素,则只有总参第三部的人插得上手。
如果你的假设能够成立,那幺,他们为甚幺要选择柯庆施同志下手?
恕我直言,供主席参考……主席今年长住上海、杭州两地,不能不引起他们的关注。而主席在华东地区所倚重的,是忠心耿耿的柯庆施同志。除掉了柯庆施同志,便动摇了主席的战略基地……
还有一种可能,是彭德怀余党所为。因为柯老在一九五九年的庐山会议上斗争彭德怀,六二年在北戴河会议上阻止为彭德怀翻案,态度最坚决……
未必,未必……康生,注意,这只是你个人的分析。我并不这样认为。党中央是团结一致的。老柯看来还是死于心藏病与高血压并发。你也不要回成都了,回北京去吧。相信那里有更多的情况在等着你。要保护一下江青,你总可以做到吧?当然,你要一如既往地尊重党中央的每一位领导同志。
康生对于这套要言妙道,自然是早就心领神会了的。
康生走后,毛泽东让张毓凤生起了壁炉。八月酷暑,山下的整个长江中下游流域,每天的气温高达摄氏四十度。而这山上,晚上却要生壁炉驱寒。真是寒暑人间,炎凉世界了。
毛泽东穿一件棉绒睡衣,坐在壁炉前。张毓凤发现他眼里闪出泪光。毛泽东常因大笑而出泪水,如今却是为悲痛而出泪花,这是少见的。
主席,睡吧。要不要另外叫人来陪陪您?
毛泽东捏住了张毓凤的手,说:只有你长常伴,在我身边……你晓得,老柯走了,我好象有一只手臂,被人斩去了……
主席常对咱说,世上的事,坏的可以变好,好的可以变坏……
毓凤,你也慢慢懂得辩证法了。柯庆施同志千古,你给我缝个黑纱吧……
第二天下午,毛泽东左臂上佩着黑纱,在庐林一号别墅内,请西南局第一书记、成都军区第一政委、四川省委书记李井泉共进晚餐时,已经面色沉静,态度亲切,又谈笑自若了。他见面就开玩笑:
噢,西南王!过去是龙云,如今是你李井泉!
毛泽东的亲切随和态度,使得紧张了几天的李井泉大感意外,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李井泉的左臂上也佩着黑纱。
餐桌上,毛泽东问起四川今年的夏粮收获和秋粮的长势。他把整个四川省委连带西南局的工作大大的表扬了一番,谁说蜀中无大将?四川诸葛李井泉是也!他还顺带着,把在北京工作的邓小平、贺龙、罗瑞卿三位,也大大的表扬一番。
毛泽东还告诉李井泉,请他来庐山,是想让他休息一下。四川为全国第一大省,工作辛苦,气候炎热,容易闹病。老柯在成都都死于心藏病、高血压并发,就是个明显的例子。老柯要是在上海,就不会因工作劳累而丢了性命。
随后的整整三天,毛泽东拉了李井泉在山上散步、谈心。谈得最多的,又是诸葛亮。他能一字不漏地背诵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令李井泉敬佩得五体投地。
毛泽东则心里有数,关于柯庆施的突然死亡事件,他只要稳住了李井泉,也就是稳住了北京的彭真、贺龙、罗瑞卿,以及他们上边的刘少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