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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开进了一座小城。这地方看去连芝加哥的外围都算不上,完全是另一个城市。她按下窗户,让风吹进她的身体。多么熟悉的风啊!多么普通的房屋和街道,她想,这附近一定也有农田。
两排笔直的大树沿街伸去。茂密的枝叶既不像加州的树那么狂傲,也不像大都市里的小家碧玉那般细枝嫩叶。这是一种折衷的,宁静的树木,树丫上恐怕还长着坚硬的果实。
在一幢浅灰色的两层楼房前,月光正在屋顶上慢慢移动。前院里种着一高一矮两棵树,紧挨着的树干盘结交错,在月光底下龇牙瞪眼,仿佛在跟谁怄气。
一盏从半圆形楼梯上吊下来的水晶灯把她的眼睛照花了。尽管她还不能马上适应这光芒四射的光亮,可她还是清楚地看见,展现在她面前的这个单身男人的家,是再典型不过的了。
“累了吧?”他关切地望着她说,“昨天我买了些吃的。你先将就着吃点,明天我带你去这儿最好的餐馆。”
她跟着他从客厅往厨房走去,顺手拣起了丢在过道里的三只脏袜子,其中有一只显然是小女孩的。楼梯的扶手上积着厚厚的灰土,要命的是那灰土上还印着几个干净的手印。在穿过家庭间时,她又发现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平铺着两件衬衣,大概是让雨打湿过才晾在那儿的。
唉!她心里叹了口气。也只有缺少女人照料的男人才会这么晾衣服。
厨房里更是一派惨相。碗碟零乱地散在柜台上,中间夹着用过的餐纸和筷子。边上还有丢下的小勺。一扇柜门打开着,大剌剌地袒露着它的内脏——罐头和快餐面。一个巨大的吸尘器被放在厨房的中央地带,垃圾桶也散发着酸臭。
天啊!
她在心里叫了声,习惯地收着那些脏碗碟,顺便又收了几个随处可见的啤酒罐。她感到她的脚正站在一片黏乎乎的瓷砖地上,便用了最大的努力来减少脚下所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响,以便舒缓他那满脸的窘态。
“这几天忙着写一篇论文,没怎么收拾。”他抢着收起那些杂乱的东西,随手又把它们堆在炉灶上。其实这炉灶是厨房里唯一一件干净的东西,因为他很少用它。
“嗨,”她一面擦桌子,一面笑着说,“你一个大学教授,哪有时间管这些!让我来!”她过去拿下他手里的几双筷子,转身拧开水龙头,就在水槽里洗了起来。
如此一来,反倒让他心疼了,他关上水龙头,拉开一把椅子让她坐下。
“我们先吃饭,”他说,眼里充满着温暖,“你肯定饿了。”
他所谓的饭,就是一包用来做三明治的面包和火腿。从一个小瓶里,他挑出一勺黑乎乎的东西放在一块面包上说,你尝尝这鱼子酱。
我的妈呀,她在心里叫着,什么鬼鱼子酱啊!都快把我腥死啦!
她一连撑了两次脖子,总算硬着头皮把那鱼子酱吞进了肚子里。忽然想起了他女儿。
“怎么没看见兰芳?她睡了吧?”
“兰芳在她妈妈那儿。”这一次说到女儿时,他把正递给她的三明治停在了半路上,“这孩子本来一星期在我这住四天,因为最近小高在家的时间比较多,她就让兰芳从星期一到星期五到她那儿待着,周末才让我去接回来。可这孩子跟着她妈妈,晚上老爱贪玩,总不肯早睡。现在都养成习惯了,搞得我让她去睡觉比给学生上课还难。”“不过,”他看了看表又说,“这会儿也该睡了。”说完了这些话,他才把手里的三明治放在了她的盘子里。
“高文芳被炒鱿鱼了?”她咬着面包,有那么点幸灾乐祸似的问道。
“没有。”他一面为自己做着三明治,一面又说,“她已经做了住院医生,因为合同到期,得换家医院。只是还没找到她满意的。她说她不急,反正我付给她兰芳的生活费。她自己也有些储蓄。”
“你还要给她钱?”她放下面包竟为他打抱不平来,“这算啥事么!这不公平!”
“好了,”对于她那饱含打抱不平的声音,他带着一种满足的微笑说,“不说这些没劲的事吧。明天是独立节,有个朋友的孩子结婚,你得和我一块去参加婚礼。”说着,他又对她挤了挤眼睛,带着自信的神态说,“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什么?你要带我去参加婚礼!”她再次惊喜地叫起来。
这个意外的安排,使她满面绯红。那么她将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他那些朋友面前呢?总不能说以他未婚妻的身份吧。他不会那么说的,再说真要是以那样的身份去,这也未免太快了。她的心由此扑通扑通地跳着。
看着她把最后一点儿面包放进嘴后,他才站起来,既热切又诚恳地望着她说,“我替你把房间准备好了。快两点了,你早些休息吧。”
她把左脚踏在楼梯的第一级上,扭头看了看他的客厅。奇怪,这个什么都让漆黑淹没着的客厅,里面的一切竟是那么明亮,犹如在阳光下似的。
是的,她在心里说,姥姥说过,人要是心里亮了,什么都跟着亮堂了。
“怎么样,这房间还行吧?”他把她的箱子靠在墙边说,“要是你觉得一条毯子不够,我再给你拿一条。”
屋里放着一张樱桃木双人床。床头架中间有两个弯起的浪花,一个梳妆台也是配套的,上方还有面镜子,镜子顶上同样也弯着两片浪花。
“够了够了,”她说,“我在加州的毯子只有这个一半厚。”
“那好。”他慢慢地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又斜进身子拉着门把笑道,“对了,你带了连衣裙吧?明天你就穿着去好了。”
“明天早上我给你烤烧饼吃,”她向他走了两步说,“带几个让那对新人也尝尝。”
“不行!你那烧饼是做给我一个人吃的。”他笑着眨了眨眼,“好了,明天见。”说完给她把门关上了。
怎么?连一句亲切的话都没有就这样独自去睡了吗?她愣了一会儿,可是不这样又该怎样?难道你要他像吴胖说的那样,一见面就上床做爱?
她打开滚轮箱,穿上新买的粉色睡裙,对着镜子照了照。下摆太短了,要是能盖过大腿就好了。她向来就不知道穿T恤睡觉和穿睡衣睡觉有什么不同。第一次路过“维多利亚女人内衣店”时,她曾发誓,即使有了钱她也决不去买那么昂贵的内衣。可是前天剪了头发,就像把她发过的誓也一同剪光了,浑身犯病,不仅进去了,而且还真买了。
看来,她对自己说,这件睡裙还是买对了。
床很柔软,散发着新出厂的气味。她在黑暗里睁着眼。房间朝南,窗外麻麻晃晃凭空撒下一片月光,很小的一片,不如加州的那么浓亮,幽幽的美,连着远处宁静的灯火。
“不行!你那烧饼是做给我一个人吃的。”
她想着这句话。也许过不了太久,也许几个月,她就可以像期望已久的那样,有个温馨的家了!
“啊!不能这样想!”她阻止了自己,“你越想,你所向往的事就越不会实现!”
于是,她翻了个身,将目光移到另一面。一片虚无的月光飘在梳妆台的镜子里。今天是星期四。也就是说过了明天,到了星期六她就要看见他女儿兰芳了。这个她只在襁褓里瞅过一眼的孩子,仅仅是在几个小时前,她还想着应该怎样取悦她呢。可现在,她竟那么害怕看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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