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黎明
(一)
唐人街总是匆匆忙忙的,傍晚尤其拥挤。人流、车流似一道道盲目无序的水流朝各个方向流淌。夕阳给街道、楼房和人群涂上了层迷离的血红,那种颜色是流动的,永远都不会干。
冬日的寒风呼叫着掠过灰暗的楼房,人们缩着脖子,步履匆匆。刘天成裹在人群中,竖著风衣领子,线条粗硬的脸上无风无浪,阴沉沉的,浓眉下的一双眼睛好像只是摆设,无精打采。
孔子大厦前的孔子雕像浑身布满了斑斑铜绿,冬日残阳下的孔子愈发显得苍老,满面愁容地俯瞰著街道上忙忙碌碌的芸芸众生。
刘天成拐进一条小街时,脸上的表情有了微小的变化,冷漠的脸上皮肤失控地颤动了几下,步子突然加快,经过“富贵”珠宝行时,假装不经意地朝橱窗里瞄了一眼。他看见了他要找的人。很好,总算把你龟儿子给憋住了!他在心里骂道.
店里有两三个客人,刘天成既盼着客人尽早滚蛋,又巴望他们别走得太快。他是这一行的老手了,但事到临头总是很紧张。就像现在这样,心脏忽快忽慢神经质地跳动,全身冒虚汗,手脚冰凉,上牙、下牙磕得嘎嘣响。
刘天成紧咬着嘴唇,试图阻止牙齿发出那种讨厌的声音来。他一溜小跑跑到斜对面的咖啡店里买了份热可可奶,然后靠在电线杆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热奶,盯着“富贵”珠宝行的动静。喝了几口奶,身子暖和多了,牙齿碰得也不那么响了。他暗骂自己:瞧你这点出息,又不是打劫哩,就怕成个孙子样!
刘天成从烟盒里磕出一根烟,点火时把杯子放在垃圾箱的盖子上,刚一松手,杯子就滑脱了,奶泼了他一身。他气得破口大骂,嘴一张,叼着的烟又掉到地上。他脚碾着烟头,苦笑着来了句国骂,重新点上一支烟。烟头明明暗暗地闪烁着。夜幕越来越黑,越来越沉。
刘天成抽第三根烟的时候,“富贵”里那几个游手好闲、过足眼瘾的客人才千呼万唤始出来。他把手中抽了一半的烟狠狠扔到地上,双手习惯性地摩撮一会儿,然后穿越马路,朝“富贵”走去。一旦事情迫在眉睫,他的不安与恐惧在瞬间便烟消云散,整个人变得像一支搭在弦上的箭,冷静、准确地瞄准对手。这或许就是邱龙欣赏他的原因,有大单子都是交给他做。
刘天成到达珠宝行门口时,没有片刻停留,三步并作两步拾阶而上,手在弹簧门上用力一推,在门摆荡的间隙,他正欲一气呵成大气磅礴地飘然而入,没料到脚偏偏在门框上拖泥带水地碰了一下,好不容易稳住重心没跌倒,但动作一缓,弹簧门像只巨掌“叭”地拍在他头部,玻璃发出痛苦不堪的“嗡嗡”声,象是刘天成压抑的呻吟。
刘天成给砸得头晕眼昏,鼻子差点没给拍扁,眼前金星直冒,鼻涕眼泪齐下,抹都抹不掉,样子十分狼狈。店里一个年轻伙计惊诧地看着他歪歪扭扭地朝柜台走来,使劲忍着笑,涨得脸发紫,终于憋不住了,紧闭的双唇“噗哧”破开,那急促、古怪的声响仿佛从卡通片里发出来。伙计眼角挂着一粒呛出来的泪珠,手中擦首饰的红绸布剧烈地抖动着。他好不容易才开了口,语调断断续续地问刘天成需要什么。
撞击和由撞击带来的疼痛、恼怒与尴尬,一刹那几乎让刘天成情绪失控,恨不能一把将这可恶的小伙计揪出柜台,用他的头作出气筒把玻璃门砸碎。刘天成忍得拳头发酸,尽量不看那张笑得有些变形的脸,摸着头恶声恶气地问,你们老板呢?他虽自认表现得凶狠,可伙计压根儿就拿他当笑话.
伙计笑嘻嘻的正待开口,猛见自己的老板缩在柜台最里面的角落,朝他使眼色,双手频率极快地摇摆着。伙计愣了一下,跟着脸变得煞白。他刚到美国不久,搞不清状况,以为面前这个动作莽撞、滑稽的汉子是黑社会来敲诈勒索的,就象警匪片中演的那样,再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笑了,骇得心都快跳出嗓子,见刘天成手伸到衣袋里,更怕了,上下牙响成一片,脑子跟嘴巴都吓得背道而驰,结结巴巴地说,我们老板,老板说说,他他不在……
刘天成的恼怒在伙计的恐惧中消解了不少,把手从脸上拿下来,目光在店铺狭小的空间里搜寻。他早摸清了,这个铺子没有后门,他刚才明明在,现在难道钻地下了?
柜台呈直角排列,刘天成从外侧玻璃的反光中清清楚楚地瞧见了龟缩着的店老板,于是冷笑一声,猛地提气吼道,你他妈的出来!瞧你个熊样,像男人吗?!
那人脸上的肌肉下面似藏了只耗子,抽搐着,干咳数声站起来,抻了抻领带,强作欢颜道,刘先生,是你呀!我正在,正在整理样品……瞧他那副和气生财的样子,好象他一直就在等着刘天成这个来者不善的不速之客。
刘天成打定主意不再给他好脸色,这种人给他手电他敢顺着光柱爬.他一把拽过那人的领带,打断他的搪塞,厉声说,王老板,我丑话说在先,你今天要是不把帐交出来,我就把你这鸟店和你脖子上吃饭的家伙砸个稀巴烂!你信不信,老子反正是孤家寡人,烂命一条!什么事都过三不过四,我这可是第十次来贵店了,你就算看在我辛辛苦苦跑了这十趟的份儿上,把帐交出来吧,大家面子都过得去,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是朋友。
王老板竭力欲挣脱开,脸涨红着,上气不接下气,你…你放手,有…有话好好…好说…我…我现在…手头紧…他手头是不是紧不知道,只是眼下他脖子倒是愈来愈紧了。他不挣扎还好,一挣扎,领带都扣进肉里去了,不多会儿,他的脸由红变紫,成了猪肝色,话也说不出来了,“咻咻”地直喘粗气,像沙滩上严重脱水的鱼。
年轻的店伙计见情形不对,转身拿起电话,欲打911报警。王老板急了,拼尽全身力气踢了他一脚,从嗓子眼里逼出一丝急促的声音,别…别打…
伙计的块头其实比刘天成大,当他从最初的慌乱中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优势,镇定多了,何况是二对一,这是向老板表忠心的大好时机。这么一权衡,他立刻攥起拳头不共戴天地朝刘天成头上招呼。刘天成腾出左手,闪电般地挥出,后发先至,准确地击在伙计的肘关节上,只听“喀嚓”一声脆响,关节被打得脱了臼,伙计疼得杀猪似的惨叫起来。
屋内的动静透过橱窗很容易看见。外面的行人看见了就跟没看见一样,不过脚步更快了些,走到远离是非的地方,再全身放松地停下来,面带愉悦之色隔岸观火,不时还和身边的人意气风发地评点一番战局。
刘天成摸得很清楚,眼下正是片警换班的空档期,只要你不在警察局门前表演射击才能,满大街也找不到警察管你。因此他有恃无恐,毫无心虚之态,威逼道,你他妈的给句痛快话,给还是不给?!我什么借口都不要听,多一分钟你的损失就多一分!说罢,他曲膝一磕,整个柜台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嗡嗡“的振动声,随后一扇玻璃”咣啷“巨响,催枯拉朽,无数碎片腾空而起,然后像漫天的冰雹噼哩叭啦纷纷砸下。这下店里可热闹了,叮叮啷啷哎哎哟哟响成一片。
三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伙计捧着脸直吸气,伤了多少不得而知。王老板似乎因为脸的面积大,伤得最多,点点滴滴的血迹把本来就含含糊糊的脸更糟蹋得面目全非。刘天成面颊上划了一道长口子,血像蚯蚓一样蜿蜒爬下,脸顿时残烈得骇人,他哼都没哼一声,不是不疼,也不是耍酷,而是不敢不挺住.在这种较量中,只要在气势上一垮,一切都玩儿完。刘天成好似脸上的伤伤在别人脸上,眼都没眨一下,抬起脚欲故技重演。
伙计抱着头,拉警报似的先叫起来。王老板急得要跳到屋顶上去,再也不敢搪塞,使劲把刘天成的手往外拉,缓过气来连声,打机关枪似地说,别别别别别,我给我给!我给还不行嘛?
刘天成面部表情就像可以任意揉捏的可塑胶膜做成的,说变就变,立马就换了副他乡遇故知的笑脸,手松开了,还把王老板丝质领带的皱褶处拉拉平,倾着身子,说:“王老板,您早这样多好,何必跟兄弟开这种有伤和气的玩笑?兄弟也是混饭吃,刚才得罪处,您多担待些。
王老板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骂了句“讨债鬼”,一面转身打开保险柜,他显然早有准备,随手拿出一只牛皮纸袋,狠狠砸进刘天成的怀里。付了钱,腰板硬了,口也硬了,王老板双手撑着柜台,倒真的像个老板的样子了,粗声粗气地说,小子,这可是老子进货的钱,三万块都在这了,数数吧,否则出了这个门可就别怪老子不认帐了!哼!没轻没重的差点没把老子勒死!
刘天成适才的凶悍不知哪里去了,由“王大爷”过足口瘾,等王老板唾沫星子停止飞溅,才点头哈腰,打恭作戢说,对不住,对不住!王老板,多谢了,您这是赏我饭吃呀!瞧您说的,还点什么?还能信不过您嘛?不是兄弟捧您,唐人街谁不知您王老板信誉好?
王老板那张满是血丝的脸居然绽放出一丝丝的得意之色,看起来滑稽而又诡异。他稍微动弹一下,脚下立刻响起玻璃渣难听至极的吱吱声。
伙计捧着手臂,木头人似的呆立着,好象还没有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疼痛和恐惧使他脸上布满了泪水和汗水。
刘天成把牛皮袋挟在腋下,走过去抓住伙计受伤的胳膊。伙计骇得魂飞魄散,没命地叫起来。刘天成动作极快,一推一拽,叫喊尚未落音,伙计的关节已经复位了。刘天成拍拍他肩膀,说,小兄弟,试试看,还疼不疼?刚才不好意思,手重了。
伙计难以置信地抬起手臂,真的不疼了!手臂可以和以前一样伸曲自如了。他吃惊得说不出话来,短短几分钟内发生的事,对于这个刚从大陆来美不久的小伙子来说,简直就像放电影一样,不,就像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