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亲(backchina.com)台湾的N个细节
作者:张宏杰
2007年3月1日到7日,我应台湾“中国哲学会”的邀请访台。
[他们不“禁摩”]
到台湾的第一个早晨,是被摩托车的噪音叫醒的。拉开窗帘,不远处是一个十字路口,数十上百辆摩托黑压压地停在人行道后面,骑士们都戴着安全头盔,绿灯一亮,一拧把手,齐齐向前射去,马达声震耳欲聋。台北称摩托为“机车”,其数量之多几乎赶得上大陆的自行车,且速度极快,与其他车辆并驾齐驱,毫不谦让。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广州刚刚通过“禁摩令”——“禁摩”似乎成了城市发展和进步的象征,可是台北的摩托居然如此“猖狂”。我向同行的台湾学者、台湾大学的杜教授介绍了大陆的禁摩情况,并问台北市有没有考虑禁掉?
杜教授很惊讶,他说,这怎么可以,这是人民的行路权啊!机车是有很多缺点,噪音大,不安全,污染重。但是,它方便,占道少,价格低廉。你考虑过没有,使用机车的都是什么人?主要是中低收入者。仅凭这一点它就不能被禁掉。因为制定公共政策,要优先考虑弱势群体的利益。你都禁掉了,他们买不起汽车,怎么办?
[物价的高与低]
台北的物价很贵。一“粒”普通的富士苹果30台币,约合人民币7元。芒果一“粒”60元,人民币15元。为了保护果农的利益,这个水果大省的水果可一点也不便宜。
至于其他日用商品的价格,也基本是大陆的三倍左右。一瓶纯净水25台币,约合人民币6元。书更是贵得离谱,我的《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人民币28元,台湾版的价格是480台币,换成人民币是120元。
可是也有一些价格比大陆便宜,比如风景区和博物馆的门票。开完会,政治大学的曾教授驱车带我们去野柳地质公园玩。这里是一片风蚀海岸,处处是磨菇石,风景优美,景观独特,差可比拟为大陆的石林,票价40台币,约合人民币10元。
风景区和博物馆,是属于所有国民的“公共产品”,应该惠及全体国民,特别是其中的“弱势群体”。相比之下,祖国--大陆大部分风景区和博物馆的门票,对农民、下岗工人及其他城市低收入者来说,是否太高了些?
为什么台湾的穷人可以享用这些“公共产品”呢?原因很简单,在台湾,一个人再穷,他也和那些亿万富翁一样,拥有一张选票。
[火车站的东西和外面同等价格]
在野柳地质公园游玩,印象最深的是偌大个风景区,居然没有一个卖旅游纪念品的摊子,也没有一个流动小贩。没有人向你兜售纪念品,没有人拉你照像,纠缠你骑沙地摩托车……你所看到的,只有清可见底的海水,天工造化的奇石;你能听到的,只有天风、海涛。整个海滩安静惬意。
三月六日,我乘火车从台北去高雄。去火车站前,我背着沉重的大包,先去超市买了水,又到街上买了“便当”(盒饭)。按照我的经验,这些东西进了车站就要翻倍。等到了车站,我惊讶地发现,站内的物价居然一点也不比超市贵。上了车,巡回手推车上的“便当”也和外面同价。我平生第一次知道,原来火车站里的东西,是可以和外面一样价格的。
[和气生财]
因为被摩托车吵醒,我去找招待所的管理员,一个五十多岁的很瘦的女人。她检查了一下我的房间,发现上面有一个小窗没有关严。她奋勇地踩着桌子椅子上去关好,然后不停地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
第二天早上,她特意跑到我的房间来问昨晚休息得怎么样,我说很好,她冷不防地给我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连声说,谢谢您!昨天实在对不起了!
以后每天遇到我,她都会问我休息得怎么样,然后给我鞠上一躬,弄得我十分地不适应。
台北的大部分商家,从商场到小吃摊,在接到付款后都会向你道声谢谢。找你零钱时,许多人都是用双手奉还。
在台湾宾馆住宿,退房的时候,是没有“查房”这一环节的。
[传统节日]
这次去台湾,我留心的一个重点是观察“传统文化”在台湾的留存情况。
三月四日是元宵节,这一天,台北街头非常热闹。台北市举行了规模盛大的灯会,许多文艺团体上街表演。当天中午,我们在野柳遇到“迎神轿”活动。在地质公园参观时,恰好遇上当地渔民举行“开渔仪式”,十数艘渔船在海面上兜着圈子,不停燃放烟花爆竹,以祈祷今年渔业丰收。在台湾,清明、端午、中秋,都会放假一天,传统节日的味道很浓。
台湾的“温良恭俭让”应该是我们传统的一部分。在大陆,我走访过一些原本文化发达,因交通形势改变而衰落的小乡镇。比如以前的西塘、乌镇,福建的永定,山西的小县城。这些地方的人都有一个普遍的特点,就是待人和气,温文有礼。到了台湾,感觉也是如此。
1952年,从大陆溃退台岛后的国民党,把“保卫中国文化”,“实行民主宪政”,“平均社会财富”作为所谓“复兴基地”建设的工作重点。其中,“保卫中国文化”,又因为扫除台湾岛上日式教育文化遗存的需要而愈为台当局所重视。当然,这一切者是在“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的专制政体下实施。民进党执政后,学校教育中“中华文化”的内容有所减少,但还是占了相当大的比重。我曾经专程查阅过台湾的中小学教材,一、二、三册是伦语选读,四、五册是孟子选读,第六册则是大学、中庸讲读。这一套书,基本上涵盖了“四书”的主要内容。
[“开庙如开店”]
传统文化留存的另一个重要表征,是“迷信盛行”。台湾的电视台有一百多家。节目形形色色,无所不有。跳到一个频道,叫山水台。节目名“奇门遁甲断天机”。一位女观众打电话进来,说自己的老公有了外遇,怎么办?屏幕上的“老师”说,那你就要“斩桃花”,“造合和”。又跳到另一个台,主持人正在那里大谈风水……
第二天开会时,我和台大一位副教授聊起这个话题。我说你信风水吗?他说,我信。风水里其实包含着很多道理的,不过你要深入研究,才能有心得。电视上许多是胡说八道的。后来到哲学系二楼,参观他们的研究室。在公用书架上,插满了《因果报应之理论与事实》、《新紫微斗数》、《新手相术》之类的书。在“无神论”教育下成长起来的我,看着这些书名,总有些惊心动魄之感。
台大的那位副教授说,台湾佛与道两家特别流行。信佛的人,占台湾总人口的百分之七十五。而信基督教的人,不过百分之三。
在台湾的行程中,寺庙是最频繁出现的景观。几乎每个镇上都会有一座大庙。在台北市的低收入者聚居区,“开庙如开店”,庙堂和商店一样,开在门市里,招牌上写着“姜王庙”、“王母娘娘庙”、“同玄宫”……这些庙,现在许多演变成了非法敛财的地方。
[电视政治]
接触时间一长,你会感觉到台湾人身上的优越感。他们的优越感,不是建立在经济上。他们知道大陆的发展速度远高于台湾。几乎每一个台湾朋友在和你聊天时都会问:怎么样?看到电视上打嘴仗了吧!台湾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可以批评。
台大教授说:“台湾政治对社会的影响力其实是很有限的,比如,政治是管不到大学的。政府只负责给大学拔款,别的,什么都管不着。在台湾,一流的人才都不在政界,而是在商界和学界。其实,一个正常的社会,学者只要做好学问,商人只要做好生意,其他的都不用他关心。”他的声音里透着某种自豪。
在其他场合,台湾人都是那么“温良恭俭让”,女人说话嗲兮兮,男人有点娘娘腔,文明得有些“文弱”。只有在有关政治的论坛上,火药味十足。
台湾的电视乏善可陈。那些滥得不行的综艺类节目对大陆人来讲一点也不新鲜。因此每晚只好锁定在政治类的节目上,听台湾人在电视上唇枪舌剑。
好在这样的节目不少。在台湾的那几天,正好赶上“中正纪念堂”改名。四五个频道长篇大论地讨论这个话题。请的来宾中,四分之三的人都是反对改名的,只有四分之一的人支持。反对派呈一面倒的压倒之势,对在坐的民进党政策会副执行长极尽嘻怒笑骂之能事。这位副执行长连话都抢不到,十分可怜。好容易抢到发言机会,他说,要把“蒋庙”改掉,是因为这是一座象征“威权政治”的建筑,建筑理念充满专制精神。
旁边的一位民意代表马上拦住说:“胡说!现在的‘总统府’不也是威权政治的建筑吗?要知道,那是日本总督府啊,为什么陈水扁还住在那里……”
那个戴眼镜的民进党说:“所有这些威权时期的建筑,都应该改名。因此,党内的主流意见,是迁都,迁到中南部去……”
民意代表又打断他:“纯粹放屁!迁都?迁到中南部?这明显是为了选举。中南部是你们的票仓,你们提出这个建议,不过是为了讨中南部的好……”
看台湾的政治类节目,一言以敝之,就是“百无禁忌”,谈什么都可以,怎么谈都可以。越是老百姓,越是民意代表,越是要骂人。越出惊人之言,就越受欢迎。
从长时间的威权统治下解脱出来,物极必反的“反威权”心态正盛。长时间不许开口后,“嘴瘾”现在正浓。这也是台湾议会打架风盛行,“政治乱象”不断的一个原因吧。
[“台湾式民主”]
在台北,我遇到的学者对陈水扁都没有好感。人们普遍认为,他不过是一个权力狂,为了谋取选票不择手段。
不过,在高雄,到火车站接我的司机却激烈地为陈水扁辩护。这位司机说,所谓陈水扁的贪腐案,性质和马英九的特支费案是一样的,都是制度上出的问题。这些特别经费,大家原来都误以为是津贴性质的,所以才会用于个人消费上。谈到礼券案,他说,礼尚往来嘛,朋友要送陈淑真东西,又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就送些礼券啦。
似乎陈水扁毫无过错,所有的问题,都是环境和他人造成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深绿”的典型心态。台湾的政治地图是“北蓝南绿”。收入高、教育高的人集中于北部,他们认为国民党是一个有执政经验的成熟大党,而民进党从上层到下层,素质都很差,除了搞选举,一无所能。一位教授曾这样和我说:“陈水扁,不过就是一个本科生嘛!”“两低一高”(注:“年龄高,学历低,收入低”)的农民、“本省人”,南部居多。他们是民进党的主要支持者。
政大的一位教授曾不屑地说:“民进党执政这么些年,贫富差距越来越大,最受伤害的就是支持民进党的人。可是,他们还是听信陈水扁的。为什么?因为他们没长脑子,没有分辨利害的理性。”
民进党搞民粹主义、族群分裂,尽显民主的弱点与漏洞,这是我接触的台湾学者对台湾式民主的普遍看法。谁掌握了用意识形态迷惑老百姓的技巧,谁就可以获胜。他们说,这种让人无可奈何的“台湾式的民主”让他们对政治不想过问。然而,即使如此,他们也认为,最坏的民主好过最好的专制。毕竟,一切都被放在了阳光下。他们相信,台湾人交了学费后,总会明白过来。一个成熟的民主社会的运作,是要付出时间和代价的。
出乎我意料的是,台湾的学者大多数对以清廉自持的马英九也没有什么好感。政大的那位教授就说,马英九才具平平。如果做一个大学教授,或者一个律师,会做得很好。可是搞政治,他缺乏魄力,也缺乏手腕。台湾需要的是蒋经国那样有大心胸的领导人。至于王金平,只不过是一个政客,而不是政治家。
另一位学者则说得更极端。他说,国民党是一个带有浓厚封建气息的政党,他们的领导人要靠上一代提拔。马英九就是这样被提拔上来的。这样一个政党,是期待圣人贤王的,马英九就是要做这样的道德领袖。其实,一个民主社会,是不需要道德领袖的。谁也不可能做一个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