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峰、张洁平、吴宗霖:中国春运暴风雪启示录

吾生也有牙,而雉也无牙,以有牙碎无牙,耶~!但是要记得刷牙,否则会有蛀牙,蛀牙导致无牙,无牙则置身碎于有牙之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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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湖南、江苏、安徽等省份发生五十年不遇大雪灾,打断了二十几亿人次的春运大流动,造成枢纽火车站、机场大滞留,南北干线高速公路上万辆汽车被困,十七个省市严重煤电短缺,生活困顿。暴雪与冰冻考验政府及公共部门的应急处理机制,给中国社会巨大的启示。同时,陷入暴风雪困境中的人们,用自己的行动展现人性的力量与真情。

一场冰雪风暴覆盖了半个中国。十七个省区遭遇五十年一遇的罕见雪灾,雨雪落地成冰,压垮电缆、输电塔,封住公路、机场,也阻断了南北动脉的铁路运输。而此时,距离农历除夕只有不到一星期。春运在每日运输近千万人的高峰突然瘫痪,百万人苦等在缺衣少粮的回家路上,千万人因为断水断电断交通,被困在冰雪之中的孤城。

日落之处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在广州火车站,从河南三门峡来广东顺德打工的一家四口,已在天桥底下苦等了三天三夜。广州北上的列车停运,老乡退票走了,留下被子给他们。他们说,不走,一定要等到火车,一定要回家过年。

一月二十九日凌晨两点,广州小雨,火车站四周夜如白昼。火车站与流花会展中心之间两千米距离的路上,时不时能遇到拎着行李快跑的旅客,或是横空而出的一条长龙,彷佛在赶火车。而此时全城入睡,哪里还有什么火车。

他们只有一个念头:要上火车,要回家。许多人已经在车站等了几天,攥着无限期晚点的车票,白天吃些派发的饼干、热水,晚上在有遮挡的地方凑合过夜。

一月二十六日,湖南境内铁路枢纽在暴风雪袭击下断电,一百三十六列火车因失去动力被困,京广线中断,铁路运输大面积延迟,近百万旅客滞留于各始发站。作为春运北归人潮的重要汇集点,广州火车二十六日滞留了十万乘客;二十七日上升到十五万,二十八日滞留人数达到顶点,约五十万人。

广州随即宣布,停售所有春节前的火车票,所有售票窗口都改成退票窗口,十天之内的车票都全额退款。可即便如此,许多人宁可在车站死等,也不愿意退票。一票难求的春运火车票,对在外打工的民工来说,是整天整夜排队才能买到的,也承载了在外辛苦了一年春节回家与亲人一起过年的希望。

天气预报说,未来十天暴雪天气还将持续,甚至更猛烈。受灾人数会继续上升。

在暴风雪的危机中,困境中的人们用自己的体温做种种努力保护亲人和身边的弱者,迸发人性的力量,展现人间真情。二十七日下午,湖南一对夫妇驾车送自己患肠梗阻、六个月大的孩子去湖南省儿童医院治疗,没想到大雪把他们困在了京珠高速公路。天快黑了,这时一辆巡查警车开过,夫妇俩抱起孩子向警车求救。警员见到孩子情况紧急,二话不说驱车逆行赶往儿童医院。为让医院提早安排,警员又提前向医院汇报情况。当孩子赶到医院时,就有医生接过孩子直接进入治疗室。经过一场接力式的救助,到了二十八日凌晨两点,孩子总算脱离了危险。

类似这样的故事,几天内媒体已经报道了多起,比如,为了寻找被困半路的女友,杜登勇在冰封的京珠高速公路上连夜步行十八小时,身上只剩下三十二元,路上只吃了一顿饭。为了寻找岳父岳母和儿子,刘忠平披着一张毛毯,挂着一床棉被,拎着一个热水瓶,从深圳出发辗转跋涉,在千辆滞留车辆中逐一搜寻。爱子心切,母亲背着小儿子、拖着大儿子,在冷雨中徒步行走了四十公里的冰路。冰雪封路,临盆告急,十八名同乡步行五小时将产妇送至医院。

暴雪与冰冻考验着归家路上人们的温情与意志,也同样考验着政府及公共部门的应急处理机制。

电视台、广播里所有的声音,都在动员人们放弃回家,在打工的地方留下来。对政府来说,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一月二十九日,民政部和国家?灾委员会最新的灾情通报显示:中国十七个省区大面积雪灾已造成至少三十八人死亡,受灾人口高达七千七百八十六万人。最严重的时候,全国二十四个机场关闭,十四个受灾省区的公路运输停滞。煤荒、电荒在大雪封城的日子到来,给这次灾难雪上加霜。电监会宣布,目前全国电煤库存只有约两千一百四十二万吨,不到正常存煤的一半,电力缺口接近七千万千瓦,十七个省能源不足,需要拉闸限电,有一些电厂的储煤量仅够支撑两天。

二十八日晚上,车站广场上一个要去湖南衡阳的旅客告诉记者,他还是打算买票:「今天停开,那明天总该能开吧,明天不能开那后天总该能了吧,就算一直不能,只要除夕之前能开就行。总有一天会开的。」

每一天,还不断有新的人涌来。在广东省汽车站,许多人从汽车上下来,拖着行李往火车站走。记者问其中一个,知不知道湖南方向有大雪,京九在线的火车都要停开,火车站已经聚集了十几万人。他们说知道,但这两天一直在看广东新闻,新闻上说情况已经好转,并且有车可以发了,所以就来了,但没有想到情况还是这么严重。

从一月二十八日开始,官方媒体的新闻开始转向,由强调灾情转向强调救援。全国媒体跟风转向,新浪网的要闻标题由「暴雪」改成了「众志成城抗灾」,胡锦涛的批示,温家宝的探访被放在最醒目的位置。这是中国官方媒体的传统,并不奇怪。但在危机尚未解除,灾情还没法控制的时候,这样的新闻,难免有所误导。

一月二十七日,新华社的新闻说:「京广线运行秩序逐步恢复。」但就是二十八日,广州火车站滞留了五十万人。二十九日,广铁集团春运指挥部宣布:「所有北上列车全部停开,鉴于气象预报及前方线路情况,三日内京广线无法恢复正常通车。」

在拥挤的广场上,听不见广场广播,看不见问讯中心。等待的人群唯一能看到的信息,是一份广州铁路公司发出的「致广大旅客的公开信」,信的第一段讲述自然灾害导致大批列车晚点,然后是大段描写「领导关注」、「省委书记亲临广州火车站探访受困旅客」、「广铁集团十五万员工全力以赴,拼搏苦干,许多员工连续昼夜工作」,一直到第二页,才开始写退票等跟旅客相关的规定。一个旅客看了之后很生气对记者说:「现在还只顾吹捧自己,而且这依然没有说什么时候有车啊!」

火车站广场上随处可见警察和解放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少通宵当值的警察明显两眼发红,但是当茫然的旅客向他们询问车辆运行情况时,他们的回答大多是不知道。

跑遍整个火车站,记者只看到一个「旅客咨询点」,但是周围围满了人,白天,外圈的人没法挤进去,里面的人也很难挤出来。

缺乏成熟应急预案

一月二十七日下午两点半至晚上十点半,「北风」(温云超)在广州火车站站前广场及周边待了八个小时。作为著名的网络博客,他是以「独立观察者」的身份去现场的。他在车站外见到的和记者类似:「在内环路桥下,很多人看不到听不见任何指示,盲目往车站里面挤。在一号蓝色大棚及十号蓝色大棚等处,听不到火车站广播的声音。在交易会等地的候车场所,尽管各分馆有张贴候车车次,但在入口处未有明确的指示。只在一些柱子上张帖了手绘的分布图,字小且不清楚。」「难以想象,一个成熟的应急预案会乱成这样!」

北风二十七日当晚回家,在网络上发表博客《给广州当局的几点建议》,他指出,面向广州市乃至全省的信息发布不足,建议广东省能开辟专用的电台频率及在电视台及时字幕,市内各主干道的电子显示屏也及时发布乘车者最新的状况,他说:「信息如此发达的今天,短信、广场火车站的显示屏、网站等工具远未被很好地进行利用,男女老少数十万旅客对自己乘坐列车的情况毫不知情,却又必须无情无奈地等待,分分秒秒在等待中煎熬,时时刻刻在等待中绝望……确实不能不让人感觉到是一种辛酸和悲痛。」

几十万人的辛酸折射出一个庞大国家的管理困境。

中国民政部救灾救济司司长王振耀解释说,这次雪灾的复杂程度超过了九八年的抗洪和一般性的自然灾害,因为它束缚了救灾的机动能力——抗洪能调动百万大军,而现在飞机不能起飞前去救援。雪灾发生在全国人口流动最密集、交通状况最复杂的春运时期,救援工作举步维艰,这当然无可非议。无论是湖南、贵州、安徽、江苏、还是广州火车站,现场协调秩序、组织援助的军警、工作人员无一不和受灾的百姓一样疲惫。

但是,零八年一月二十七日,在湖南、江苏、安徽等地大雪纷飞十多天后,国务院才召开全国紧急电视电话会议,全面启动灾害应急机制。广铁运输处处长承认,从广州开出的一百辆列车滞留在一千公里的铁路在线,只要一个环节出现问题,整个系统都无法得到准确的预测信息。因此,尽管现场的警察、工作人员已经尽了全力,但整体系统信息缺失、发布混乱、调度不畅,导致救助者和被救者的集体茫然,无疑是政府公共管理能力不足的表现。

在湖南,四万人被困在已封闭的京珠高速公路上,他们中的一些人,被困时间已经长达五天。 二十八日,湖南省政府下达急令:京珠高速公路沿途县市对所有滞留在公路的人就地安置,安排食宿,「确保不饿死一个人,不冻死一个人,否则将严肃追究责任」。当地气温到达冰点,灾情严峻,已经危及生命。可是,封了路却并不通知司机,直到五天之后,才把救助措施由「清雪除障」变为「就地安置」。湖南省高速公路管理局在公开呼吁中不得不承认,道路阻塞之初,通车信息发布混乱,京珠沿线六个省区的高速公路主管部门甚至陷入了「你开我关、你关我开」的统筹迷雾。

一月二十九日,在各地受灾五至十天之后,民政部才发出紧急通知,要求各地要严格按照《自然灾害统计制度》要求,做好雪灾和低温冷冻灾害灾情的统计、核查和报告,及时汇总上报。而此前,民政部公布的雪灾死亡人数只有二十四人——贵州因冰雪导致的翻车事故,二十五人死亡没有算在内;江西公路上汽车连环相撞,幸存者把照片发到网上才得以公开;长沙的医院内收治的骨折病人大幅增加,新闻里只是隐约提到重伤者死亡。

一场五十年未遇的雪灾,让大半个中国陷入混乱,至今还无法全面估计受灾带来的经济损失。可见,大到交通枢纽的输电站、铁路、公路、飞机场,小到各城市的自来水管,设计之初,连五十年一遇的灾难都没有放在预案考虑的范围内。机场连跑道清雪设备都没有;高等级公路积雪、结冰,却没有融冰盐的储备;南方的自来水管经过了几个暖冬就不再包裹保护,以致水管爆裂,全城断水。

零七年八月,在非典疫情发生四年后,中国通过了第一部规范突发事件应对共同行为的法律——《突发事件应对法》。它将事故灾难、自然灾难、公共卫生事件以及社会安全事件,列为突发事件的四大类型。而这次冰雪灾害,正是《突发事件应对法》出台后中国政府的第一次重大考验。 在这部法律中的「预防为主」,恰恰暴露了此次天灾酿成巨祸背后的人为因素。

冰雪风暴持续近半月,令全国上下陷入前所未见的煤荒、电荒。在电荒最严重的贵州,整个电网五百千伏网架基本瘫痪,三十日开始全省进入一级停电应急状态,地处偏远的黔东南州、黔南州和铜仁地区已经断水断电十天,只有一些关键部门依靠发电设备,勉强维持与外界的联系。在广东,各电厂存煤量都在警戒线以下,多数电厂库存仅?两天。在四川,截至一月二十九日,四川网内二十家火电厂有十三家处于电煤预警状态,其中七家处于紧急状态。在上海,华东电网早已告急,上海开始不计成本从外地购电。

中国是能源出口大国,一场大风雪却轻易让整个南中国陷入黑暗。雪灾造成的输电线路大量毁坏当然是主要原因,但政府发布会上,亦不讳言煤电库存严重不足,是此次能源危机的原因之一。

国家安监总局局长李毅中在发布会上说,过去三年中国公告关闭煤矿一万一千六百多处,内里小型煤矿就有一万一千一百五十五处;但其中,并非所有煤矿都是非法的。零六年,国内小煤矿总产量超过八亿吨,大约占当年国内煤炭生产总量的三成。绝大多数小煤矿的关闭加剧了煤炭的供应紧张,致使国家煤电储备不足,遇上雪灾则隐患爆发。

各地供电告急后,国家发改委日前紧急通知,要求各地立刻纠正对所有煤矿一律停产、停而不整的消极做法,要求符合安全生产条件而停产的煤矿必须恢复生产,保证供应。温家宝也下令,未来两个月停止对外出口煤炭,尽全力救援受灾省区。

铁路运力不足的反思

另外值得警醒的是,湖南一个地区的铁路瘫痪就让整个春运停摆,问题是,铁路运力为何总是不足,春运车票总是一票难求?铁路和公路的投资是严重失衡的,而且这种失衡局面早在零四年就已经达到了十比一,零四年中国交通基础设施投资突破五千亿元人民币(约合六百九十四亿美元),而全国铁路建设完成的投资总额仅为五百一十亿元。但早在十年前,两类投资是大致相当的。投资失衡的局面是几个因素造成的:第一,在现有体制下,春运分属三个中央部委管理,负责火车客运的铁道部、负责水运和汽车客运的交通部,以及负责飞机的民航总局。在这种条块分割下,计划与市场、发展与滞后纠结在一起。整个春运缺乏通盘考虑,三个系统各自为政,一旦恶劣天气出现,不能互相补充和疏导。第二,公路投资以地方政府为主,资金来源多元化,比如中央的车辆购置税、地方各项交通规费、国债资金、银行贷款、外资和国内民间投资等。投资方式也很灵活,许多高速公路项目建立了法人企业,通过境内外股市融资。而铁路的投资建设,几乎仍由中央政府独力支撑。这种局面是在地方的GDP崇拜和中央的计划经济需要的双重作用下形成的。铁路至今仍把百分之九十的运力放在国家战略物资的运送上,铁道部至今还是一个政企不分的机构。

风雪仍在继续。截至发稿,铁路、公路、机场都在艰难地疏通,长沙黄花机场关闭三日后首次试飞,广州火车站三十日开行六十辆列车,共办理退票十万多张,滞留人数开始减少。数万军人聚集京珠高速湖南段,交通部要求一月三十日必须打通,因为三十一日,更大的暴雪将再次到来。

冰敲碎了又冻上,道路清开又盖满。但是终于,详细的交通信息、灾情报告开始公布,公安部每日发布道路通行情况汇总,第一时间通告全国。天寒地冻里的行路人开始祈祷,希望回家过年的梦,今年还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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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火车站奇特之夜:集体的恍惚

李永峰


没日没夜的等待,让所有人都茫然失措,在这半夜时分,像游魂一样来回奔跑,进入卡夫卡式的荒诞世界。

我离开流花会展中心,向火车站广场走去,时间是零八年一月二十九日凌晨一点。中间路途约只有两千米,但是时不时会遇到一队队旅客,拖着行李飞快地奔跑,我觉得很奇怪,现在已经停止发车了,他们为什么还这么急呢?于是赶上去问他们。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看着别人跑自己也就跟着跑。同样在这条路上,还遇到一个大门口前排队的长龙,干嘛在这排队?排队的人回答说不知道。

等我到了火车站广场,天空已经飘起了细雨,广场上的人比下午时少了很多。看着惨白灯光照射下的脸孔,个个都比下午时更加失神与麻木。我挤到临时候车棚跟前,问一个警察,今晚会有车吗?他说不知道。我又问,那这些旅客还在这里等什么啊?他还是说不知道。于是我去旅客咨询中心问,今天有开出去过车吗?他们的回答还是不知道。

当我在广场上想找一个知道点情况的人时,突然发现广场西边有人开始往东边跑,很快带动了很多人一起跑,形成一支很长的队伍。于是我也混进中间,问他们干嘛要跑。有人说那边可以进站,有人说不知道,反正别人跑自己也就跟着跑。而事实上东边什么都没有发生,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

凌晨两点左右,我离开广场,返回流花会展中心。在中心门口,看到一个举着「襄樊」牌子的人往外走。旁边有人追上他问,是不是襄樊的车要走了?他回答说:「不知道。」别人问他那你干嘛举着牌子走,他说,反正等下去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不如再去火车站广场上看看。于是继续往前走。其它旅客看见举牌子的人要走了,赶紧拿起行李追上跟着。于是,又有一大队的人从流花会展中心往火车站广场移动了。

凌晨两点二十分,我在会展中心外又发现一队人从我身边跑过。不过他们是在朝与火车站相反的方向跑。如果说在火车站与会展中心之间来回奔跑还可以理解。现在向相反方向跑,又是为了什么?我追上去问其中一个现在干嘛要跑?她说不知道,反正跟着老乡跑。再问其它人,回答也一样。我追上最前面他们那个带头的老乡,问他去哪里?他也说不知道。跑了一会他停下来问后面跟着他跑的人,我们该去哪里?

这一刻,我彷佛到了一个卡夫卡式的荒诞世界。十几万人,有的在这里已受困了三四天,有的则因新闻说形势已好转过来,聚集在这里,都想回家,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火车。旅客不知道、警察不知道、记者不知道、铁路系统的人也不知道。所有人都茫然失措,在这个半夜时分,像游魂一样来回奔跑。这一场暴风雪,彷佛不止暴露了各地应急措施缺位;更暴露了整个中国,从政府到民众,面对意外事件时精神上恍惚与迷茫。

□ 《亚洲周刊》二〇〇八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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