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什么是音乐,怎么跟你说呢?如果说是风,是雨,是梦幻,那就太虚了,要说是高山,是大海,是黑色的森林,又太泛泛了,我只能告诉你我的黑白键上的故事,仅仅是我的故事。
我从五岁开始学钢琴,可这辈子学琴的时间加起来也就一年左右,而且没人系统教过我五线谱,更没人教过我乐理知识,很多曲子是我数着琴谱上的格子对着琴键自己啄磨出来的,只记得最开始学的是五度音,后来是八度音,钢琴一个音阶上一共有十二个键,七个是白的,五个是黑的,八度音就是那七个白键加后一个音阶的第一个音。
“多”是音阶的开头也是终止,那是因为要顺着音阶一个一个地弹上去还得照原样回来,我老觉的这个音有点儿严肃,很正经,可是又是最安全的地方,因为一旦我回到了这个音我就完整地完成了一遍八度音阶,可以松了一口气,有回家的感觉,所以我觉得它象我的妈妈,严厉,可她的怀抱又最安全,这就是“多”。
“来”是第二个音,紧挨着“多”,它跟“多”有相似的地方,不过它比“多”温柔些,也通情达理些,它象我的姑母,比我妈看上去可亲些,虽然也严格管教我,但还有通融的地方。
“咪”是我最喜欢的音,好听,亲切,而且我最早弹的曲子里有很多这个音,它象我的大表姐,声音柔和好听又亲切,我喜欢这个“咪”,它时时出现在最好听的曲子里,而且我也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法”是个奇怪的音,过一会儿再讲。
“骚”也是我最喜欢的音,声音比“咪”高,也更娇嫩,象我的小表姐,同样也是可爱的亲切的但是不那么柔和,有点儿尖锐,可它和“咪”和在一起就好多了,在巴赫的那支小步舞曲的一开头,他就让“咪”和“西”和在一起,再回到“多”,再发展到高音“多”,整个就在一个音阶范围里打转儿,可是曲子听上去一点儿也不单调,大师就是大师,不服不行呵。
“拉”最初我对它没感觉,直到后来我发现它有点儿邪气,有点儿象个穿着吉普塞衣服的放浪不羁的野女孩,对了,就象那个叶塞尼亚。
“西”和“法”一样是个奇怪的东西,跟别人总是格格不入的样子,后来我知道那是因为它们俩都是半音,也就是跟相临的音之间只相差半度,所以听上去老是那么别扭。我不喜欢它们,因为它们给我一种紧张不和谐的感觉。
另外就是那五个黑键-----它们是五个沉默不语的陌生人,到现在我也分不出它们谁是谁,非要说说它们的特点,那就是听上去象是捏着鼻子说话的音调,或是伤风感冒的时后发出的声音,好在作曲家们跟我一样都不太喜欢它们,所以大多数曲子用白键的机会比黑键多多了,否则的话,我的手又得痛苦地一边儿照顾白键,还要爬上二层楼去按黑键。
整架钢琴一共有八十八个白键,我数过的,分成高音区,中音区和低音区,我当然只能在中音区活动,中音听上去比较和蔼可亲些,但也没啥太大的个性,我喜欢听高音,总觉得那清脆明亮的声音象是晶莹透明的水晶,或是仙女唱歌说话的声音,而相反的,低音是令人害怕的女巫和魔鬼在说话和唱歌------我不太记得是怎么有这个印象的,多半儿是表姐们在教我的时候告诉我的,所以每当她们弹到高音的时候,我就高兴,弹到低音的时候我就紧张害怕,好象就会有不幸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看表姐们练琴,先要弹好几组和弦从低到高,在我看来她们的手指正在琴键上跋山涉水-------黑键是山,白键是水,奇妙的是步伐整齐划一,且每一步有声音发出来,每一个键都象一扇小小的门,当你敲击它的时候,门里头就会有个小人飞快地答一声他的名字,你敲得响他就答得响,敲得轻,他当然就答得轻,有时是羞羞怯怯的,有时是斗志昂扬的,于是我学会了音乐是有表情的。
轮到我可以弹小段曲子的时候,表姐拿来了《汤普生钢琴初级教程》的第一册------这是一套五册的基础教程,现在有中文版的,我小时候只有破破烂烂的一本英文版的,里头大部分小曲子都是小段小段的舞曲,还配有插图,不是舞曲的多半儿配有诗歌,可以配着音乐唱起来的------我现在想着那一定是为了吸引小孩儿学琴的兴趣,舞曲有很多种,记得的就有华尔兹,西班牙舞曲,和荷兰民间舞曲,宫廷小步舞曲等等,这些节奏鲜明,旋律简单的曲子既好听又好弹------而且有一个巨大的作用,让我现在欣赏起音乐来,多把音乐和舞蹈联系起来,这样听音乐非常好理解,也更能深入到音乐所描绘的场景里去。
还有的就是童话故事,有仙女爬在树上弹竖琴的画,那支曲子正好有长长的琶音,真好似仙女竖琴的声音,当然也是风吹过树梢的声音,所以你说我听到的萧邦的风是来自少年时代,其实恐怕要更早些,也许是来自我童年那个树上仙女的竖琴声吧。
有一阵子我真的以为树上会藏着仙女,出门常常朝树上看,特别是傍晚的时候,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后来觉得上海的街道太吵了吧,仙女大概不会呆在那儿的树上的,也许在野外,于是就特别想到没人的森林里去,特别是外国的森林。
还有一个是青蛙爸爸和小青蛙唱歌的曲子,爸爸用大粗嗓门说:“你给我听好,唱歌要大声,就象我这样,呱呱呱。”
小青蛙使劲扯起它的小细嗓子叫着“呱呱呱”,爸爸不高兴了:
“不是那样的,要这样,呱呱呱。”
“是的,爸爸,呱呱呱。”
“不是,告诉你要大声,要使劲,不能细声细气的象个女孩子,呱呱呱。”
“呱呱呱,我也没办法呀,爸爸,”
“你可真是个笨蛋呵,呱呱呱。”
最后爸爸和儿子一起各唱各的“呱呱呱。”------是不是挺好玩儿的?我忘了那个歌词了,不过那个意思就是这个。
呵呵,当然不是真的对话,而是用音乐来模仿对话,大青蛙在低音,小青蛙在高音,大青蛙声音又粗又响,小青蛙声音又细又尖,还有点底气不足的样子,这就是告诉学琴的小孩们,音乐是可以讲故事的,也是可以让你发笑的好玩儿的东西。
我觉得在音乐家心目中每个音符都是有个性的,代表不同的事物,具体是什么那你只能去问他们了,但是他们知道该在那儿加点儿这个,在这儿加点儿那个,如此这般一弄就成了妙不可言的旋律了,当然骨架还是有的,那就是和弦。
没什么人给我讲过和弦,纯粹自己琢磨出来的,因为我弹过的大部分曲子都是由和弦组成的,简单的就一组和弦,复杂的几组和弦,和弦其实就是一个音阶里的三个或是四个音符,有白键也有黑键,就好象高矮胖瘦不同的几个人在唱歌,每个人发出自己的声音,合在一起就好听,当然让他们依次唱,那旋律更动听,和弦也是有个性的,有的雄壮威武,有的妩媚多姿,有的是大家闺秀般的端庄矜持,有的却象乡间少女般狂放多情。
很奇怪,是不是?更好玩儿的是同一首曲子用不同的速度弹奏感觉就会很不同,小时候弹过的一首特别简单的曲子叫〈天鹅〉,表姐让我慢速,因为天鹅游得很慢,一只天鹅游过来了,又一只也来了,他们在一起游,然后渐渐远去,音乐也渐渐轻下来,我弹烦了就故意弹得飞快,表姐就叫慢下来慢下来,这么快天鹅全飞跑了,我就咯咯大笑。
还有的时候,我故意把整个曲子升半度或降半度音来弹,看看好玩儿不好玩儿,当然不好听了,我并没有走得太远-------更重要的,我不懂乐理和弦节奏之类的,否则。。。好多年以后,我偶然听到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这个曲子的原始调子据说是奥地利民歌,他把这段简单极了的民歌翻过来倒过去变换着和弦地玩儿,却一点儿不叫人听着烦,节奏快的地放活泼单纯,节奏慢的地方寂寞廖落,主题就一个,变奏大概有十几个,长达八分钟,想来这个应该是他童年或是少年时代的游戏之作,音乐原本是个很好玩儿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