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文杏不再回避我。暑假过去,我从音乐学院回来过周末,和文杏一起带着妞妞逛公园,逛商场,就像一家人。我个子高,妞妞骑在我脖子上,吃着糖果居高临下地东张西望,忽然看见路边上有人卖鸟,是那种颜色娇黄的小鸟,琥珀一般的小嘴晶莹鲜艳,半透明,可爱极了。妞妞蹲在鸟笼前左看右看,说什么也舍不得走。卖鸟的说:“给孩子买一对儿吧。”文杏摇头。我问文杏:“我可不可以买一对给妞妞?”文杏的倔脾气上来了,硬是不让买,说不能惯她。妞妞气哭了:“妈妈,你是坏妈妈。我不要你了。”
我看着这娘儿俩,一对儿倔脾气,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妞妞忽然不哭了,抬起问挂着泪痕的笑脸儿问妈妈::“小鸟有爸爸妈妈吗?”文杏说:“当然有。”“那他们现在在哪儿呢?”
文杏一下子愣住了,答不上来。妞妞说:“它们的爸爸妈妈丢了孩子,多着急呀!妈妈,我再也不说不要你了。”唉,这孩子,她才两岁多呀。
中午吃饭的时候,文杏紧盯着我看。我问她看什么,她叹了口气说:“小左,你图我们娘儿俩什么呀?”我听了,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说:“文杏你看不出来吗?我一直就喜欢你,从少年班的时候就喜欢。”文杏说:“你这个才子,将来毕业后前途无量。我算什么呀?南方人讲话,拖油瓶。结果婚,还带一孩子。”我说:“文杏,你看妞妞跟我亲不亲?今天跟你说心里话吧,我早就打定主意了,这辈子,我非你不娶!”
文杏一听这话,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窗户纸捅破了之后,文杏带我到她家去了一趟。他父亲挺和气,通情达理,可就是看不上妞妞,大概觉得她是个孽种。我急着和文杏商量结婚的事,她说,上大学期间,不能胡思乱想。所有的事,毕业以后再说。我说:“那你至少给我个准话儿,毕业就结婚,好不好?”她答应了。
她答应了!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我们都很穷。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为她买了一块欧美加手表。她呢,送给我一条带十字架的银链子,是她妈妈的遗物。她告诉我,她妈妈信教,临终前,把这条银链子放在她手里,说十字架能保佑她。她还对我说,跟我在一起,她心里特别踏实。
我等了两年零一个月。充满希望和憧憬的两年零一个月。
日子过得很快。文杏渐渐开始在歌剧中担任重要角色,妞妞上了幼儿园。最后一个暑假来了,又去了。歌舞团分给文杏一套两居室的楼房,我帮她搬的家,一切都安排好了,回到音乐学院,文杏开始在通信里商量婚礼的事,我呢,每天掐着指头算,离毕业还有多少天。我这心里,就像当时的歌里唱的: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长途电话打到宿舍楼里来。
我赶到文杏父母家的时候,天色已晚,整个房间黑洞洞的,没有一点亮光。灯光在我的脚步声和急切的敲门声中悠悠亮起来,文杏的母亲一见我就泣不成声。文杏的父亲脸色苍白,断断续续的字句让我明白了一切:煤气中毒。文杏,还有妞妞。
老父亲用落实政策的赔偿金买了一架钢琴,放在文杏刚分到的楼房里,供她弹琴练声。歌舞团计划排演《蝴蝶夫人》,由她担任主角。文杏很兴奋,比平时更加勤奋地练声。“当晴朗的一天,在那遥远的海面……”美丽的旋律每天在房间里响起。
刚刚十月底,寒流就来了,滴水成冰。妞妞喊冷,文杏在睡房里生起蜂窝煤炉,把烟筒连到墙上现成的烟道,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烟筒的接口都用报纸糊起来。文杏的妹妹准备高考,在另一间睡房里复习功课。第二天早上醒来,妹妹感到头重脚轻,而姐姐的睡房里没有一点动静。打开门一看,妹妹就瘫倒了:
床上那母女俩,文杏尚存一息游丝,妞妞早已断了气。
我一下子懵了。一切好像都是在梦里,耳边嗡嗡响,看别人张嘴,听不见声音;他们推我拉我,我也没有感觉。后来,文杏的父亲告诉我,好几个钟头,我脸色煞白,呆呆的如同傻子一样,别人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别人不理我,我就木头一般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整个一具僵尸。这些我都不记得。
我能回想起来的,是在医院里。我坐在文杏的病床前,看着她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拉着她的手,眼泪无穷无尽地流下来。
我看着文杏,又想到妞妞,可怜的孩子,她才四岁呀!多么聪明可爱的妞妞啊!
我连小妞妞的遗体都没看到。文杏妹妹告诉我,妞妞的爷爷奶奶听到噩耗,嚎啕之后坚持要把妞妞带走,照他们家的规矩举行葬礼。文杏的父亲叹气说:“按照老规矩,妞妞是他们家的人。她妈妈现在又做不了主,就依他们吧。”
几天后,妹妹代表全家参加了葬礼。回来说,火葬时小妞妞的头发梳成一对小抓鬏,穿着红棉袄红棉裤,眉心还点了颗红痣,面色如生。妞妞的姥爷听了一句话没说,大泪珠子噼里啪啦砸到病床旁的地面上。
文杏仍然没有好转。她脸蛋粉红,嘴唇红润,就像夏天我们俩单独在一起,说悄悄话时,脸上发烧的样子。可我怎么叫她,她也不醒。她偶尔会皱皱眉,动动嘴角,甚至会笑。然而,当我把耳朵凑过去,我什么也听不到。
你见过煤气中毒的病人吗?脸色看上去跟好人一样,甚至比好人还红润,可是脑子已经死了。命运真残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