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的树林(3)
木鱼和许多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花钱大手大脚。常常穿着名牌,钟爱Abercrombie,习惯去昂贵的超市吃现做的新鲜三明治和比萨饼,喝略带苦味的德国矿泉水。今天踢球后,他的隐形眼镜掉在草丛里,从书包里拿出那副看似朴素的黑框备用眼镜,便是价值两千多块的阿玛尼。并非故意铺张,是他不需要节省,反而,木鱼让我明白,有钱人的孩子其实很孤独。
他待人慷慨,没有高高在上的气势,人际交往中显得颇为谦卑。今年我的生日,他抱来一叠几米的漫画,“书店的小姐问我想要哪本,我不知道你会喜欢哪,哪,哪一本,只好都买,”他眯着眼睛微笑,“果冻,将来你出,出,出漫,漫画书,我买一,一千本。”
我最大的爱好是绘画,确切来说,是漫画。老妈对这个爱好不以为然,她觉得那是不务正业。“三岁看老,小时候抓周,国美抓的是把尺子,国栋抓的就是盒橡皮泥,你记不记得了?”,去年夏天她和爸爸在房里这么嘀咕。当时我高考失利,没考上重点大学也就是姐姐的母校,落到这所二流院校的化学系,老妈很是痛心,饮水思源地责怪老爸把他的笨蛋基因遗传了给我。
和这个一本三正经的女人相处过十八个寒暑,我已经懒得同她多啰嗦,根据遗传学,儿子的智商百分之百受母亲影响,反而女儿的智商才是取父母的平均,所以很可能是老爸的那一半拯救了姐姐;连这个都不懂,亏她自己还是当医生的,再说,假如你希望我当年也抓把尺子,只要摆上一桌子的尺子就行了,何必在尺子旁边放一盒橡皮泥自己找堵呢?
老妈在外面唠叨,我关上房门,坐在写字台前,打开一本“地下铁”,让自己缓缓浸入到那无可替代的蓝色和灰色图案中去,不同的色调组合羽化成不同的主题。几米画出来的东西,无论什么题材,总是那么寂寞,我仿佛能看到他在无边的寂寞里微笑 –他可以随意操纵读者的思想,而没有人能操纵他的画笔。
车站里的人群总是这么来去匆匆,
有人会在地下铁的出口等你吗?
这样肆意而莫名其妙的寂寞情绪让我几乎抓狂,却忍不住一看再看。
有时候我猜想几米也是住在,至少曾经住过台北一栋拥挤的公寓楼,打开窗子,猛然发现,自己那颗不可一世的心其实是生活在一个笼子里,窗框外令人窒息的钢条挡住了小偷,也扼杀了视野。望出去,是大同小异的一排排笼子,阴森冷峻。所以,他的漫画里有那么多的格子。
有空的时候,我会坐在窗前,拿出画本,把对面笼子里的灵长类高级动物们画下来。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都颇有特色:五楼上外科方阿姨的老公是个扒分有术的中学英语老师,定期招来学生临窗诵读“Excuse me, where is the No.5 bus stop?”,山东腔英语铿锵有力,脸上咬牙切齿宛如革命志士,我始终不理解,他何以能料定桃李们出国后需要坐五路公共汽车;四楼放射科的小赵叔叔自从漂亮老婆跟一个大款跑了之后迷上卡拉OK,时常引吭高歌“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伤悲…啊-----给我一杯忘情水-----”,破锣嗓子撕拉而来穿透玻璃窗直钻进耳膜,让人不想给他一杯忘情水更想给他一杯川贝枇杷露,姐姐听了摇头“不就是一顶绿帽子吗”;三楼内科陈主任是全体男性的耻辱标本,在医院里人五人六看专家门诊被病人供为华佗,在家却三天两头让壮得像河马的老婆站在阳台上破口大骂“窝囊废”;一楼的小敏姐姐是个很可怜的女人,结婚不到一年,丈夫就出了车祸,她大着肚子,天气好的时候,会把棉被拿到院子里搁在几张凳子上晒太阳,她拍着被子,嘴唇微微蠕动,仿佛在哼什么歌,有时脸上会露出一个曲折的笑意,她的神情里已经没有幽怨,但是像一朵早早风干的鲜花,让人看了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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