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張翎,是在多倫多城邊上的一個綠山坡。張翎從她的診所裡風一樣地旋出來,穿著一身水藍的長衣裙,我就驀然想到水了。後來幾次見她,身上的顏色總是鮮亮而單純,清爽間漫溢著水的柔和。我想她是愛水的了,果然書裡就離不開水,除了早年母親河畔的頻頻痴望,筆底下就算是到了海外的阡陌城堡,也還是蘸著些水氣,就是寫人,無論工筆或寫意,總讓我覺得有幾分潮起潮落的濕潤。都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張翎,這個祖籍溫州、躍然從上海復旦大學外文系的寒窗裡跳出的女子,骨子裡除了水氣還有天然的淑氣,水的靈動溫婉再有書卷的明慧清麗,那真是女人見了也要傾心的風雅。
加拿大,中國新移民的一方沃土,跋涉過千山萬水的張翎,象一個不肯落俗的凌波仙子,飄然尋找到屬於自己的海岸。這個時候,她發現終於能超然地回首那如煙的往事,能坦然地親吻那故鄉熱土的一草一木,她生命裡所有的無垠幻想如今都化作了文字的激情,她才明白原來冥冥中命運的移植就是為了完成這幻想的使命。一路走來的張翎,寂寞而堅定,孤獨卻歡欣,默然前行中聽掌聲從遠方響起。她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1988年獲加拿大卡爾加利大學英國文學碩士,1993年獲美國辛辛那提大學聽力康復學碩士,爾後成為多倫多一家聽力診所的醫師。這中間十多年移民滄桑,此中甘苦唯有她心知。張翎九十年代開始執筆小說創作,首部長篇《望月》即出手不凡,讓她在海外文名鵲起。之後有中篇《江南篇》、《尋》、《丁香街》、《花事了》、《夢裡不知身是客》等,短篇則有《警探理查遜》、《團圓》、《盲約》、《女人四十》、《遭遇撒米娜》、《瓶》、《沉香》等。《交錯的彼岸》是她的第二部長篇,可謂厚積勃發,文壇為之側目的又一個里程碑。2003年,張翎再推出她的第三部長篇《郵購新娘》,奠定她實力派一線小說家的海外地位。
再看張翎,一個神秘又透明的女人,神秘是她的文字,透明是她的做人。清麗端莊的外表掩藏著的卻是她靈魂深處無盡悠遠的悲涼。多思善感的心使她超乎常人地體味了情感生命所賦予的悲歡離合,絞織在身心的千重渴望於是衍變成文字的慰籍和宣泄,生命中所遭遇的身心災難又使她在重生後加速地在文字裡跋涉。她的心裡顯然有無法言喻的“痛”,她把“寫作”比喻為“飛翔”,她說:“飛是一種傷痛,落地也是一種傷痛”,但她感激這種“傷痛”,因為“傷痛給了我們活著的感覺”,由此,她把人的有限生命的嘗試轉換成了創作的無限體驗。
在北美的新移民文壇,歷史蒼變,時空轉換,二十年來,斑駁的異鄉故事如雨後春筍,但是,情感的焦燥總流露在文字的粗礪急迫,真正穩健的風格作品並不多見。然而,讀張翎的小說,迎面而來的是一種遙遠的冷靜,是距離感的清涼,象是一個塵外的人娓娓訴說著塵內的故事。從《望月》裡的上海金家大小姐走進多倫多的油膩中餐廳,到《交錯的彼岸》中那源於溫州城裡說不清道不白的愛恨情仇,再到《郵購新娘》裡那一曲波瀾跌宕的“亂世佳人”的紅塵交響,其中穿插的緣起緣滅、情生情絕,張翎是刻意地舖遠了紙、舉高了筆,再融進她生來的女性堅韌與寬懷,把這個時代風雨交加的異域故事寫得如此遼遠,如此具有《紅樓》遺風,讓暑熱的北美文壇頓時有了秋的純熟和清爽。
中國的小說家多善寫史,憂患苦難,諷世譏時,當代作家中的男性尤長慷慨悲歌。然而,女兒家張翎寫春秋,用的卻是溫婉的曲筆:威震江南的金三元綢布莊竟在小丫頭阿九的智慧下延續了香火,然而,這個鼎力抵擋著歷史風雨的小女人卻再也無力挽救她的“孩子們”的命運,歷史的車輪不僅碾碎了阿九,也碾過了她的“飛雲”,更碾滅了下一代“蕙寧”的心。悲傷的故事太多,人性被剝離成碎片,但誰又能抗得了命運呢?這命運就是歷史。人是這樣的渺小,碾在塵裡,張翎只是小心地剝給我們看那蒙在土裡的幾瓣清香。張翎寫史,總有些不同尋常的心平氣和,她從不控訴,更無顯山露水的批判,至多是些憐惜,少許無奈,淡筆寫來,卻是絲絲震撼,把個時代的“風雲錄”納在繡枕之上,看去玲瓏,囊裡卻驚濤駭浪,堪為女作家春秋史筆的奇韻。
乍看《郵購新娘》,通俗的書名好象是在講一個娛樂的婚戀故事。然而,張翎的手段是讓讀者踩著輕鬆的懸念而入,在不可抵擋的誘惑中陷入她精心設置的人生迷宮之中。一個在“郵購”中誕生的“新娘”,牽引出紅塵內外千種塵緣、萬般風情,一幕幕驚心動魄的“意外”卻在不經意的“必然”中發生,又在迷離的憂傷中淡淡地散去。掩映在多倫多鬧市區的一個叫“思凡”的咖啡館,隱藏著一個叫林頡明的男人不為人知的故事。紅塵的偶然使他結束了自己還未能展現溫情的婚姻,由此而開始了“郵購新娘”的漫漫旅程。於是,在遙遠的中國南方,出現了一個叫“江涓涓”的女子。在這個普通又不普通的女子身上,除了她自己欲說還休的故事,由此而引出了她的母親竹影風雨如磐的情愛歷程,更有竹影的母親--一個越劇名旦繾綣悲涼的人生。然而,滾滾紅塵中,江涓涓和林頡明的見面卻並不是真正的塵緣,鬱悶掙紮的江涓涓走近了威爾遜牧師的身邊,在這裡,一個關於兩代西方傳教士的故事開始演繹。令人悲愴的是,主人公在無望的結局裡黯然返國,卻未能料到,又一個意外的情緣由此才真正開始。
作為北美文壇百萬多字的資深作家,張翎的目光從未遊離過“鄉土”,但她絕不是純粹意義上的“鄉土作家”,她的精神骨髓裡有張愛玲的生命無常和人世的荒涼,文字裡有《紅樓夢》的心平氣和,濃鬱的審美情趣裡充分洋溢著“海派文化”的積蘊內涵,人格力量的最後才是溫州人打拼的性格倔傲。中國文壇的“海派”,歷經半個多世紀的吐故納新,磨礪出一代一代纖柔婉約的作家,正猶如那一茬又一茬落地的麥子。張翎的可貴則在於她努力建構一種陰柔婉約的女性敘述方式,但卻始終保留了小城人生性俱來的淳朴和對人世間深深的眷愛,這種“愛”的力量又使她與張愛玲的“冷眼”嚴格地區分了開來。
短篇《遭遇撒米拉》,寫的是海外視野的人物風情,調皮的印度女子撒米拉裹著一層透明的沙麗,飄過她生命裡的風華與眷愛。《瓶》則是寫的男人和女人間最痛的故事,文字卻是如此地心平氣和,情感的無常正折射出人世本來的荒涼。《沉香》的時空在一瞬間拉向遙遠,一個熬過十年等待的男人慢慢向我們走來,他的聲音是張翎賦予的那種潮濕,透過歲月的霧靄,讓人的心也驀然間潮濕起來。向來善於駕馭長篇宏制的張翎,在她的短篇裡更加是濃縮的風景,濃縮的溫暖和慨嘆。
都說巫山雲雨,盼望滄海之水,張翎,正是我們的文壇望斷秋水的作家。
本文作者陳瑞琳簡介:女,1962年生於中國西安。旅美作家,海外著名文學評論家。曾在中國大陸教授中國現當代文學。1992年赴美,曾任《華商報》採訪部主任、《自由人報》社長兼總編。現任休士頓王朝文化傳播公司董事長、大型文學刊物《華人世界》常務主編、美南作家協會理事、亞洲之聲華語電台節目主持人等職。其散文創作和文學評論發表於海內外各大報刊。出版散文集:《走天涯》(中國文聯出版社,1998年),《“蜜月”巴黎--走在地球經緯線上》(百花出版社)等。出版學術著作:《中國現代雜文史》(曾獲全國優秀學術成果大獎)、《中 國當代文學》、《神秘黑箱的窺視》等。作者以其深厚的學術功底及近水樓台之得天獨厚,全面關注和研究近年來海外新移民文學的創作,被譽為是當代北美新移民文學研究的開拓者,不少有關學術文章在海內外引起極大反 響,並牽動著國內外關於當前世界華文文學研究的動向。其主要篇章收集在《海外文壇隨想錄》(成都時代出版社,2006年)一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