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好多年不見的我的小姑。
我的小姑是我父親的小妹﹐除了小姑以外﹐父親還有一個妹妹﹐我叫大姑﹐還有一個弟弟﹐我叫叔叔。小姑只年長我十歲﹐在她只有兩歲的時候﹐我的爺爺奶奶就相繼過世了﹐年僅十八歲的父親擔負起了養育弟弟妹妹的責任。小姑實在是太小了﹐父親不得已把她送回了老家﹐讓爺爺的弟弟代為照看﹐當幾個月後學校放假﹐父親趕回老家看小姑時﹐小姑縮在父親的懷裡﹐雙手緊緊地抓著父親的衣服就不再放開﹐父親就這樣抱著不肯放手的小妹又回到了城里。那以後﹐父親是怎樣又上學又工作又要照顧弟妹﹐沒有聽父親太多的提起﹐小時候不懂得要問﹐大了以後卻不敢再問﹐因為不想讓父親重溫過去﹐不過斷斷續續中還是知道了小姑小時候的一些事情。
小姑是個個性很強的人﹐這也許是她自己知道她在家中的地位﹐知道她的哥哥姐姐們是多麼寵她。母親和父親結婚後﹐分擔起了大部份照顧小姑的事﹐俗話說長嫂如母麼﹐可小姑未必領情。有一次﹐父親出外學習﹐就走幾天﹐小姑就給母親來了一個下馬威。早晨起來﹐母親給她穿好衣服﹐然後要送她上幼兒園﹐她呢﹐卻站在床邊哭。母親急得要命﹐因為母親是學校的老師﹐又是班主任﹐是一定要早一點到校的。可無論她怎麼哄﹐小姑就是哭﹐就是不挪步子﹐把她抱起來﹐她就兩腳拼命地踢。母親最後沒有辦法﹐只好把家門鎖好﹐把鑰匙留給鄰居﹐托她們照看一下﹐火速趕去上班。等忙完回到家﹐你猜怎麼著﹐我的小姑﹐就站在原先的那個地方﹐還在哭。嗓子都沒有聲兒了﹐還在哭。第二天﹐總算是較為順利地到了幼兒園了﹐可母親上班後不一會兒﹐正在課堂上﹐學校的門房就來告訴母親﹕“快﹐快﹐幼兒園打來電話﹐你家妹妹病了。”母親一聽就急﹐心想早晨還好好的﹐怎麼說病就病了呢﹖趕緊找個老師替她上課﹐火速趕到幼兒園。小姑躺在醫務室的小床上﹐見到母親就說肚子疼﹐要回家。母親帶她出了幼兒園﹐她一出幼兒園的門﹐好象什麼事都沒有了﹐也不要回家了﹐坐在自行車上東看看西看看﹐然後說要吃餅乾。母親帶她去買餅乾﹐她吃了幾口說要上公園﹐母親說不行﹐等到星期天帶你去﹐嫂子現在要上班。最後好說歹說﹐才又把小姑送回了幼兒園。
父親不在的那幾天﹐對母親來講﹐日子真的好長。
再後來小姑上學了﹐是一個成勣非常好的學生﹐有她一手漂亮的字為證﹐有壓在箱子底下的發黃的她的成勣冊為證﹐這些倒是我親眼所見的。
從我出生後記事開始﹐家住在一個很深的胡同裡的一個四合院中﹐院子不大﹐只有五戶人家﹐彼此之間親如一家﹐有一家炒肉了﹐每家孩子的碗中都會有幾片肉﹔有一家包餃子了﹐每一家的飯桌上都會有一碗餃子。我的父母都是學校的老師﹐那時常常被集中到學校學習﹐家中只留下小姑和我和我的兩個小弟弟﹐小姑就在鄰居們的關愛下照料著我們的日常生活。記得有一次我告訴小姑我想爸爸了﹐小姑就領著我和弟弟到父親的學校去找父親。先找到教室﹐因為這時教室已被用來做為老師們的宿舍﹐課桌被拼起來當床﹐一溜大通鋪睡十幾個人。父親不在宿舍裡﹐我們又到處找﹐後來在飯廳找到了父親。父親剛剛打了一份飯﹐端著碗﹐我和兩個弟弟六只眼睛盯著父親碗裡的膏粱面擦尖。這時候小姑說﹕“走吧﹐回家去﹐姑給你們做好吃的。”
小姑真的給我們做了好吃的﹐那是餃子。包好的餃子整整齊齊地被擺在用高粱杆兒做成的篦子上﹐一個個神氣活現地挺著兩個圓圓的肚子。餃子包好後﹐小姑就煮給我们吃﹐我和弟弟一人一個小板凳﹐圍坐在一個綠色小方桌邊﹐等著吃餃子。小姑的身影在鍋中冒出的騰騰熱氣中晃來晃去﹐我們則不時站起來看看鍋裡翻滾著的白白的餃子。小姑煮餃子有絕招﹐不黏不老﹐真好吃。她每鍋煮三十個﹐我和兩個弟弟每人十個﹐這樣煮三鍋﹐我和弟弟一人吃三十個。現在想來不可思議﹐我怎麼吃得下三十個餃子﹐小我好幾歲的弟弟怎麼吃得下三十個餃子呢﹖也不可思議的是小姑怎麼會算定我們能吃下三十個餃子呢﹖難道她有數學天才嗎﹖難怪她後來一直當會計呢。
後來﹐父母把兩個弟弟送到了農村的姨媽家﹐四合院兒的家中就剩下我和小姑了。
在我的心目中﹐小姑是個很有主見的人﹐我真不知道她的主見是從哪兒來的。比如說﹐那個時候她那個年紀的人都是要上山下鄉的﹐她的同學中除了幾個身體不好的和獨生子女﹐都走了﹐可小姑就是不走。後來又有什麼鐵路建設兵團招人﹐說是鐵路建好後就回城﹐回城就分配工作﹐小姑還是不走。她就是在城裡晃來晃去﹐不過也幸虧有她也才有人照顧我。她時常帶著我去她僅剩的幾個同學家去玩﹐她最要好的一個朋友姓孟﹐有著一個總也長不大的孩子氣的名字。有一天她拉著我的手又到她的朋友家去﹐結果一出胡同口﹐就看到了地上一大灘的血。邊緣的血已和地上的泥土混在一起﹐凝成了黑塊兒﹐中間的血還顯現出些許紅色。街上人們亂哄哄的﹐馬路上開過來的卡車上許多人喊著叫著﹐還有的拿著喇叭在喊在唱。小姑看了看街上﹐攥緊了我的手穿過亂哄哄的人群還是到了她的朋友家。她和她的好朋友嘀嘀咕咕些什麼我並不知道﹐也不知道她們為什么有時會莫明其妙地“吃”﹑“吃” 笑起來。她們把自己關在自己的那個世界裡﹐一點都不在意外面的事。倒是我﹐跪在窗子邊兒上的一把椅子上﹐看著外面的屋檐和屋檐上方的天。多年以後我才知道﹐故鄉的城中那一天發生了一件很大的事﹐地點就在我以後上的那所中學。為那件事還流行過一首歌﹐歌詞到現在我還記得。
後來我上學了﹐同學來我家見到我的小姑後對我講﹕“你小姑比你好看。”咋一聽﹐心裡不太高興﹐繼而又想﹐比我好看就比我好看﹐有什麼了不起﹐反正那是我小姑﹐不是你小姑。回到家看看在爐子前做飯的小姑﹐一頭濃濃密密的黑發﹐紮成兩個鍋刷子﹐忪忪地散在肩頭﹐一雙大大的眼睛﹐雙眼皮﹐一個小巧的鼻子和一個小巧的嘴巴恰到好處地嵌在一張娃娃臉上。可不久以後﹐我和小姑開始打架了﹐那時小姑要我每天早晨她都要把屋子打掃一遍﹐無論要和我一起去上學的同學在家門外等了多長時間﹐我不把屋子收拾完就別想出家門﹐儘管她自己根本不用去上學。那時候﹐我好恨她。有一天為了氣她﹐我就故意在她面前陰陽頓錯地叫﹐“咕----咕咕”﹐“咕----咕咕”﹐起初﹐她以為我是在叫她﹐就答應了﹐而我卻說﹕“我沒叫你﹐我在叫小雞呢。”她氣了﹐沖過來就要打我﹐我早就做好跑的準備了﹐所以﹐她逮不著﹐我呢﹐一邊跑﹐嘴裡一邊還在叫﹕“咕----咕咕”﹐“咕----咕咕”。不過﹐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晚上瘋玩兒後回到家﹐她就來打我﹐我也打她﹐她個子比我高﹐就揪我的頭髮﹐我個子比她小﹐就踢她的腿﹐院子裡的伯伯姨姨們都過來拉架﹐我兩被拉開後﹐還一撅一撅想再打。打完後﹐好幾天誰也不理誰﹐但飯﹐哼哼﹐她還是照給我做。不過即便她不做我也餓不死﹐反正我在院子裡哪一家都可以吃到飯。
後來﹐父母回來了﹐然後又去集中學習了﹐然後又回來了。在父母不在家的時候﹐我就在小姑的照料下﹐也在和她的打打鬧鬧中一天天長大了。
小姑談男朋友了﹐她的男朋友的父親是大姑的同事﹐住在大姑的對門﹐小姑常去大姑家﹐就認識了他們家。他們全家都很喜歡小姑﹐可這事卻遭到了父親和大姑激烈的反對。且不說他們家孩子一大堆﹐小姑的男朋友是家中的長子﹐他的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和三個妹妹﹔且不說他們的母親精神上不太好﹐家務幾乎是一點都不能做的。更為嚴重的是他的父親在歷史上管理過車間什麼的﹐冠以一個什麼歷史問題”﹐這在那時可是個大事。儘管小姑的男朋友一表人才﹐多才多藝﹐木匠活沒有他不會做的﹐樂器沒有他不精的﹐幾家專業文藝團體要招他﹐就是因為政審不合格哪裡都去不了。父親和大姑怎麼會讓小姑進這樣的家門呢﹖可小姑的倔強的個性再一次的充份表現了出來﹐無論怎麼勸﹐她都一副視死如歸非他不嫁的樣子。父親在盛怒之下打了小姑﹐天地良心﹐這可是第一次啊。這以後﹐家中平靜了許多日子﹐可是﹐小姑還是在一個星期天嫁走了﹐嫁給了非她不娶的那個他。
小姑走後﹐我想小姑了﹐就去看家裡的影集﹐可是一張小姑的照片也找不到。 她帶走了她所有的照片。
小姑和大姑成了鄰居。我到大姑家時﹐多少次悄悄地站在大姑家門外默默地看著對面那戶人家的門﹐期待著小姑能碰巧出來﹐讓我見一見。可是﹐小姑一次也沒有出來過。
好幾年後﹐父親母親弟弟和我﹐還有叔叔一家到一個公園去玩﹐意外地看到小姑一家迎面向我們走來﹐小姑父推著一個自行車﹐一個看上去兩三歲的孩子坐在橫梁上。這不期而遇讓大家都有些不大自然﹐但人人臉上還是露出了笑容。母親走上前去逗小姑的孩子﹐小姑父﹐那個把我的小姑娶走的人也過來和父親和叔叔說話﹐我站在一邊看著小姑﹐她穿一件白襯衣和一條果綠色的褲子﹐她還是那麼好看。小姑也過來揪一揪我的辮子。我也去看一看他們的小寶寶﹐他們的小寶寶好漂亮﹐就象電影中的潘冬子﹐一雙圓圓的大眼睛﹐一張圓圓的臉。
那以後﹐小姑開始回家了﹐我又可以常常見到小姑了。 漸漸我知道了﹐小姑結婚後真的很辛苦﹐她由一個被寵著的小妹一下子變城了一個辛勞的長嫂﹐上要照料公婆﹐下要照料弟妹﹐白天她要上班﹐晚上忙完家務後﹐還會靠在被子上給全家人織線衣線褲毛衣毛褲﹐大人的還好一些﹐織一件可以穿幾年﹐可弟妹卻每年都在長大﹐所以她總在織﹐日子久了﹐她手上的關節都變形了。不過﹐小姑毛衣織的好極了﹐就象商店裡買的一樣。也許深受母親多年耳茹目染的影響﹐她把夫家的弟弟妹妹盡心地去關愛﹔也許她自己從小沒有父母﹐她把丈夫的父母盡心地去照顧。所以小姑也很幸福﹐因為一家子和和睦睦﹐前面講過﹐小姑父多才多藝﹐專業團體進不了﹐他就在家教弟妹﹐一人一樣樂器﹐工廠要演出時﹐他們家的器樂合奏總是最受歡迎的節目。可我不明白的是小姑怎麼沒學一樣樂器。
日子一天天一年年過去了﹐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我有機會上大學﹐讀研究生﹐還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有一年的春節﹐我回家過年﹐和小姑一起去上街﹐在解放百貨商店裡看到了一雙皮鞋﹐小姑穿上特別合適﹐鞋標價四十多圓。小姑的手在大衣口袋裡摸了摸﹐嘴唇咬了咬﹐轉身要離開。我說﹕“哎﹐你怎麼走啊﹖”她笑笑﹐眼睛看著別處說﹕“錢不夠。”我問﹕“差多少﹖”“十塊錢吧﹐而且還想⋯ ⋯”“姑﹐別走﹐我給你買了。”她轉回頭來看看我﹕“姑還你。”“不﹐姑﹐不用。”
出了商店的門﹐我挽著小姑的胳膊﹐緩緩向家中走去﹐天上撒下的片片雪花落在了小姑和我的臉上﹐涼涼的﹔但靠著小姑的身子﹐卻覺得暖暖的。我側臉向小姑看去﹐她還是那雙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嘴巴﹐她還是那麼好看﹐可她的鬢角的發根上閃現出象雪花一樣的顏色﹐還有幾根象雪花一樣顏色的頭髮在發際間飄著。我更緊地挽緊了小姑。
家﹐在前面﹐已經不遠了。
後來﹐我知道了小姑的工廠效益不好﹐只發百分子之幾十的工資﹐還經常拖欠。小姑父工作的木器廠效益也不好﹐一來不容易拿到訂單﹐二來貨被拉走後又拿不到貨款﹐小姑父臨危上陣當了廠長﹐使盡了渾身解數維持著這個廠子。因為心疼小姑﹐有一次我對小姑父說﹕“你有那麼多的本事﹐怎麼不自己開個公司什麼的干干呢﹖”小姑父說﹕“我走了﹐廠裡幾十號人怎麼辦呢﹖再說了﹐錢多少是個夠呢﹐有吃有穿就行了。”唉﹐我是不是太多慮了。
事實證明真是我多慮了﹐辛苦了二十多年﹐小姑經營出了一個很幸福的大家。弟弟妹妹都成家立業了﹐逢年過節都會回到小姑當的這個家來團圓﹐小姑此時就會在廚房裡忙活﹐興奮地端出一盤盤她的拿手好菜來。她又成了家中最受寵的一個﹐但與她小時候不同的是如今寵她的人更多了。至于她的小家﹐也是那麼完滿﹐小姑父仍然高大英俊﹐心眼兒又好。兒子一米八﹐已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人緣兒也非常好﹐和他的朋友們合開著一個公司。女兒﹐小巧玲瓏﹐聰明美麗﹐已在上大學。 小姑時常會回到她的哥嫂家﹐即我的父母家﹐送來給父親織的毛衣﹐陪母親去買衣服﹐和弟弟們一起張羅著給父母過生日﹐盡了一個本是我該盡的孝道。 我的小姑啊。
又是一個春節﹐父親兄妹四家三代近三十個人來父母家過年﹐小姑的女兒對她媽媽的過去很好奇﹐纏著我講小姑小時候的事情﹐我說﹕“你真要聽啊﹐那我可講了﹐你聽了可別後悔。”她說﹕“我不後悔﹐我要聽。”我就毫不留情地把小姑的罪行統統都抖了出來﹐她怎麼虐待我讓小小一個人兒做家務﹐怎麼跟我打架﹐怎麼把我一腳把我從床上踢了下來⋯⋯。兩個弟弟也也想起了所受的小姑的氣﹐这時一同走過來一邊一個抓住了小姑的胳膊﹐讓我報仇﹐小姑一邊掙紮一邊叫﹕“我是踢你了﹐這是為國家做貢獻呢﹐我是一腳踢出了一個博士。”你聽聽﹐她現在還這樣說﹐這就是我的小姑﹐真真氣煞灑家我也。
家裡一屋子的人早就笑翻天了﹐只有小姑的女兒臉紅紅地說﹕“你們要真打我媽﹐我可是不會看著不管的。”其實﹐怎麼會呢﹖小姑是我最親的親人中的一個呢。
來美國後﹐時常給家裡打電話。昨天給父母打電話時﹐知道小姑的兒子已經有了女朋友﹐真的嗎﹖沒准兒什麼時候再見面時﹐小姑就要做奶奶了。
哎吆喂﹐我的小姑哎﹐你長得也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