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無關現代化?妨礙現代化?


當人面對浩瀚的宇宙,心靈難免悸動,發出存在的驚詫。一種「那麼那是」的探詢油然而生,憧憬莊嚴神聖,形成人類自古以來永遠的鄉愁。正因人心「那麼那是」?多此一問,看似不必卻自然湧出,人類精神文明,才得發展不息。「那麼那是」,實人心自發表現之不得已,這心非同認知心,而為良知,或智知,踐而證之,為道德,及宗教。有謂人是「理性的動物」,既有動物的生物本能,又有人之為人的理性。須知人之理性,不單為工具理性,光講程序上合理,以獲取客體客觀之知為已足,還當呈現實踐理性,尋求目的上合理,構造主體規範之知。故人心非僅僅是一認知之心,而更為良知之心,人心的活動,知識層外,另有超越層。理性知識層,綜合經驗感觸,于是「這麼便是」,權作約定,成就民主與科學。然理性超越層,維持價值智思,追問「那麼那是」,再度出發,乃表現為道德與宗教。所以民主科學與道德宗教,同為人類理性的碩果,只是分處兩個層面,豐富人類生活。

當知人心這些知識層經驗,一皆暫時約定的,而超越層價值,也是有待追求的,故現實文明裡的民主科學道德宗教,都總有得或不得之時,非可一勞永逸。來到現代,民主與科學兩三百年的成績驕人,較之過去的幾千年,權力相對透明,知識簡直超載。這雖有助揭開重重古老神秘面紗,但卻發現,我們不知道的和幾不可能知道的,比所以為然的和所能想象的,遠遠多出許多。現代化其實並無摧毀神秘,而是深化了神秘!宇宙和生命何以存在?何以运作?原本出身數學的廿世紀初歐洲大哲柏格森之思想體系,終于歸諸一種力量的神秘,稱之「生命衝力」,使主體生命的意識綿延,而為不可分割的整體過程,進至道德與宗教,與萬物渾然如一。

當然道德與宗教也非求之必得,甚至出現偏差,如道德泛化之權力獨裁變吃人禮教,宗教專斷之玄想獨大昔有異端裁判,今見恐怖原教旨。現代化的理性运作,節制這些道德、宗教之誤用,令各安其份,不隨便亂闖其他人生領域頤指氣使。但這樣不即意味從此便可否定人如理的道德理想與宗教嚮往,要求人生各領域必價值中立。現代化之自豪,常挾工具理性之長而昧其短,漠視實踐理性的道德、宗教,甘為世俗主義。科學與民主的运作,有其專門講討程序合法而暫把價值懸置不論的層面,從之肯定成規常道,即所謂世俗,並非問題。但人心還有意向,人生尚需目的,如以世俗為已足,單停留在知識經驗而流于世俗主義,人之生活,當然仍有缺漏。若還要執迷工具理性為唯一有效的理性,唯此理是用,單邊處置自然,組織社會,安排人生,更成世俗主義霸權。世俗主義的霸道弄權,輕蔑道德,排斥宗教,即使要講道德,權設宗教,也是欲逼之僅為工具性的合理,須有可以檢證的效益與能夠量度的效率,此外別無他義。結果所謂現代化,反成奉行唯理科學教,主權國家教,商品拜物教,淪為變相的類道德類宗教,瀰漫因循、屈從、苟且的「庸俗之惡」。「世俗」的庸常,非無穩定發展的正面意義,應不失為健康社會之正常;「世俗主義」的平庸,昏昏盹盹于世俗為已足,若屬一時之疲態,無不可再復蘇;「世俗主義霸權」的庸俗所以為惡,是因自以聰明,執意工具理性,主宰人生奴役生命,強將理性之主人改造成理性之僕從,如此大糊塗白日夢,若乏振聾發瞶撼動,難起之于沈疴!僅僅世俗,不好反對,人要吃好穿好毋必這裡佛法那裡上帝。尤其民主科學,就是一套求實求真的手續,無需凡事都要亮起最高真理。對真理持開放態度的道德信仰和宗教實修,視這些世俗的庸常,不應是威脅。世俗主義便會麻煩些,一套又一套的程序,拖拖拉拉,兜兜轉轉,漸失方向,有原則變沒原則,一下子弄不好,竟成了無是無非,生命虛餒妥協,空洞沒趣。追求現實幸福,不必丟掉終極關懷,教徒若懂得在日常平庸之中,多讚歎多感恩,無非是價值的肯定,不是沒有意義浪費時間。世俗主義霸權就更難搞,舉一合理實用,便自我封閉于整套的推論構成discursive formation,知識技術全面佔有生活,建立統治秩序。標準化技術結合科層化權力,以龐大無比的常模體制置自然與人類于從屬地位,令同為研判與操控的對象。結果大自集體政治經濟,小至個人戶口住房交通教育飲食醫療衛生,必都客觀理智健康文明,井井有條。無不理論,無不察照,無不關顧,無不管理,人竟同物,皆成客體,嵌入建制的大機器,做顆螺絲釘,窺伺又被窺伺,檢查又被檢查,調度又被調度,操縱又被操縱。良知敬虔之事,因不能量化捉摸,即廢置一邊;此外凡理上能通技術可行,便無所不為。如此現代化,不是新野蠻又是甚麼?

早在十九世紀,已有先知先覺者預感,這種唯理的現代化大有問題。人當非被決定的生物,人的意志裡,應有大于此在限定的可能,所以尼采高呼權力意志,祈克果秉持信仰意志。廿世紀存在哲學和現象學,更深入省察,挖掘唯理的根源,是西方「我思故我在」主、客對立的思維方式。新的哲學思考要改變此理性至上凌駕他者的自我,而提出了沒有主體意味陷身于存在中之自我,或不失去他者之意識自我,以彌合主體意識與客體世界之間的裂痕。理性觀念之我,再非為所有他者之起點,設想沒有我這主體就沒有你們這些客體。當代的思考,是隨此在與他者如實的際遇開始,或由自我與他者互為主體完成。正因現代化還有這當代的深刻反省,與思維方式的轉移,西方唯理傳統下的科學主義、種族中心、歐洲幻覺,才漸紛告緩和。真正的科學民主,不是排他的,而是容受的,你我之外還有他,無數的他者,以至絕對的他者。所以光科學民主不夠,還要講法制講人權,刨根問柢,更不離道德與宗教,這是當今發達國家充分現代化後,人文思想的根本態度,有以對治世俗主義霸權。但無奈現代文明建制,猶如自動機器,一經啟動如脫韁之馬,獨自加速擴張,拋開自然與人類,威脅生存與生存理解,生態災難,價值崩潰,危在旦夕。

過去無論東方還是西方,文明一直並沒離開存在的驚詫與他者的信仰,只有現代化機制獨大之近兩三百年,才有舉一理之我橫行,目中無他。此唯理化之我,以科學、國家、經濟之集體名義生存,其實是現代人類的集體無意識,這所謂集體文明,不過是集體無明!西方文明猶、耶傳統中那唯一他者Other的上帝,與東方文明華、梵傳統中那唯一他者otherness的天道或梵我,無論所領會的本質是實在或空無,存有多大分歧,然此他者唯一,必先于眾多他者others,而我不管是指一己個我或集體大我,也自必不成一獨大之我。針對現代化科學和人文的整體理性認知危機,解救之道,非放棄理性,更非反智故意非理性,如一些普及文化表現的不成熟叛逆情緒。當代哲學慎思明辨,過去信以可構造一切「我在」的單獨「我思」,不再為世界的支點,改以切入此在,俾此思之理性,與所有的他者,共生,並存,協作,向一切他者敞開,包括眾多的他者,與那唯一的他者。由哲學再進至神學,當代的唯一他者,更是即空無亦實在,思想毋必拘泥東方或西方。故今看見如把這類抽象哲思,能予浅出具體貫徹于社會的,必為開放社會,多元共存,包容不同民族傳統宗教文化。這實屬當代世俗多元社會之幸。雖仍難免世俗主義盲目濫權威脅之不幸,但卻願意走出封閉理性,開放生存理解,對世俗主義的官僚機器霸權,那自以為清醒唯理,卻無意識地集權又糊糊塗塗地極權的橫蠻,形成一定程度的制約。

有了此一現代文明幸與不幸既喜且悲的宏觀背景,再把中國傳統的現代處境放進去觀察,便可以有較清晰的輪廓了。先秦我們與天命天道不覺有隔,唯一他者,並非遙遠。漢代仍講天人之際,只是中間隔一層王法教化,君尚材,求賢共治,和為貴,民族統一。唐代科舉取士,深化兼收並蓄,儒學下學上達,摻合道家思辨風神,吸收釋教悲願深情,南北寬坦融合,東西從容交流,眾多他者共處。正因漢唐相對多元開放,如此之漢唐氣象,蔚為漢唐盛世。宋代君權漸尊,集權日甚,三公不再坐而論道,群卿立而論政。書生治國,坐言立論而不必起行;學人著書,天道人文理氣性命,雖精緻細微,有聲未必有氣,有氣未必有力。元代部族高壓統治,長城內外,分別因循漢法與蒙俗,只是元蒙游牧氣質,種族歧視卻優容宗教,放入漢人大一統格局,結果各教寵辱遂聽帝王喜惡,激發宗教間既明爭暗鬥又被逼交融共存。明清專制,三教再徹底混融世俗化,尊靈明道德,重家庭倫理,皆成皇權的護符。民間三聖經,善書的積德,通書的風水,鄉約的聖諭,準擬、準度、準模,而為準宗教,風動相從,因風成俗,吾稱「風教」。這教非儒非釋非道,乏存在之詫訝,接不上精神泉源,那唯一他者。只相驚伯有,趨利避害于眼前,理性目的性實踐荒疏,功利機心运用卻到家。所以當我們遇上現代化,五四只見民主與科學。建國改革,號稱四化,工農軍科,不外科技功利化,去真正現代化益遠,實更貧乏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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