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儿子杀人案

王六一

大约在一九七四年,X县出了一起特大杀人惨案。一个地主家的三个儿子杀了生产队长、党支书、会计三家的近二十口人,然后逃进深山。杀人发生在夜里八、九点钟,据发现的人说,三家的炕上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只有支书家一个婴儿幸免。婴儿被压在一个大人的身下,刽子手砍来砍去忽略了,算是捡了条命。

案发第二天,我爸单位把人都召集到一起,传达文件,说的就是这件事。下午我们从学校回来,社会主义大院也开会,通知所有居民注意,如果犯罪分子流窜到我们院,不要惊慌,也不要惊动他们,要马上报告领导或者联防民兵。根据报告里对这三个刽子手的描述,老大刚满三十,老二老三都在二十多岁,身强体壮,性格凶残,个头都在一米八以上,其中老二尤为力大,上百斤的磨盘,一个人抱起来就跑;修梯田的时候,一铁锹下去就是四、五十斤的土方。当时是八月份,我们小孩儿坐在板凳上听着传达,不由得从后背往上冒凉风。一个大人站起来说,你这么传达,不是在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吗?大院负责人裴大娘赶紧打住话头,散了会。

我们边上楼,边想像三个彪形大汉跑进我们院的情形。黑暗中楼下小刚忽然大叫一声,我们也跟着炸了窝,拎着小板凳一溜烟地跑回家,回手赶紧把门锁好,关了灯躲在黑地里,连大气也不敢出。

那时候没有网络,报纸电台也从来不报道这种负面消息,所以这件事的流传全凭小道消息。第二天一到学校,小道消息已经满天飞了。女同学分成两堆儿,一堆儿围着一个公安的女儿,另一堆儿围着一个市委领导的女儿。男同学们看上去也非常想过来听听,可是碍着男女生不说话,不好意思凑得太近,只是经过那两堆儿时起个哄:禁止乱传小道消息啊!整个一个酸葡萄。

女同学们戚戚喳喳,又爆出了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三兄弟临进山前,把自己的老母亲也砍死了,这样他们才能走得利索,也不怕那三家冤死鬼的亲戚打击报复。拿锄头砍仇人尚且在常理之内,但砍死自己的老母亲,哪岂不和禽兽没什么两样了?在大家的惊叹声中,三兄弟的凶残程度好像又增长了若干分。谁知道他们不会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再砍他几个人?杀一个是死,杀十个也是死。

市委领导的女儿说,这件事连周总理都惊动了,省、市领导一致认为这起刑事案是阶级敌人向无产阶级政权发起的猖狂反扑,必须坚决镇压之。市公安、驻军、军分区出动了大批人马进山搜寻犯罪分子,连直升飞机都出动了,定将在即日内将三个恶魔捉拿归案。

过了几天又有小道消息传出:那个村除了三兄弟一家,全都姓一个姓,他们一直抱团欺负三兄弟。三兄弟的父亲解放前有上百亩土地,村里人几乎全是他家的雇工。解放时分了他家的地,枪毙了老地主,三兄弟也从此在队长和支书的呵斥声中过日子,最苦的活总是派给他们,分东西则没他们的份。据说三兄弟家里穷得连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平时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兄弟三人都是光棍——谁也不愿意嫁给地主的儿子。传这话的女生压低了嗓门,因为知道这么说是在给社会主义抹黑。

八月份在恐慌中过去了。九月份来了,除了更多的小道消息,破案的事毫无进展。九月底我们院小孩坐着我爸单位的大卡车上抚顺雷锋纪念馆参观,回来路上经过山里,几个大孩儿把卡车后边的蓬布拉得严严的,卡车拐弯时在山路上速度几乎降到了零,我看见车里的同伴们都瞪大了眼睛盯着路边,仿佛那三个恶魔随时都能从路边的树丛里跳出来,跃上卡车,然后把我们杀个精光。

第一场雪下了,三兄弟仍然没有动静。望着远山上白茫茫的雪,我不由得猜想:他们都吃什么?靠什么取暖呢?然后又想,既然他们连自己的妈妈都不要了,这件事肯定是早有准备的。他们一定是早就观察好了逃跑的路线,藏身的地点,说不定一年以前就往那儿运吃的东西和柴火了。柴火!我想哪儿去了!一点火解放军的直升飞机不就发现了吗?他们肯定不会那么傻。那他们用什么取暖呢?

看看地图上的Y市,市区只占一小点,我活动的那方圆几里地更是小得看不见,而Z县、X县却是市区的十倍、几十倍大。尤其是X县,记得我爸在文革中奉命为驻军某部做沙盘,X县境内有很多大山,最高的一座,还标着海拔多少多少米。这种大山,人钻进去了一时半会儿还真难找。他们准备在大山里呆到何年何月呢?

难道像白毛女那样,等到他们的“解放军”——也就是台湾的国民党——来吗?我立即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动害怕。不,不会的,我们的公安、解放军,一定会把他们抓住,他们就象秋后的蚂蚱,长不了了。这样想着,我心里才有了点安慰。

十月底的一天,在我们都快把他们忘掉的时候,突然传来消息:那哥仨逮住了!我是从院里小孩口里得知这个消息的。我感到一阵轻松。啊,终于不用天天锁门了,终于不用一放学就和耗子似的缩着脖子往家跑了。据说他们是在山里饿得挺不住,下来偷人家的鸡的时候被发现的。他们已经盯住一个村子偷了好几次了,公安的埋伏好,这一次,他们下了山就再也没能回去。

又过了一个多月,一天我坐在家里,突然听见外边一阵喧闹。打开窗户一听,原来是那三个罪犯游街就要过来了。我连忙穿上鞋跑出去。马路两旁已经站满了人。从来没有任何一次游街示众吸引了这么多观众。我挤到前边。摩托车、吉普车、高音喇叭开路,几辆大卡车慢慢开过来。卡车上架着机关枪,公安干警们腰跨盒子枪,个个如临大敌。

怎么?号称巨人的三兄弟就这个德性?好像还不到一米七嘛!最矮的一个也就和我差不多高。他们一色的黑棉袄,脸色苍白,剃了秃头,绳子在胸前勒出十字花,两手绑在背后,脖领子让公安揪得紧紧的。从他们胸前打了红叉的大牌子我得知他们姓邓,而且哥仨全判了死刑,立即执行。他们试图低下头去,但每次都被公安揪起来,好让人们见识到他们的尊容。最高的一个,我猜就是那个传奇般的老二了,突然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和我的目光正好接上。

我的后背掠过一股凉气。他的目光依旧杀气腾腾。如果没有公安扭着,他一定会跳下卡车,把我砍倒在地,连个倍儿都不打。

我转身跑回家去。但他那充满仇恨的目光却好像留在了我的背上。

2008

luguode 发表评论于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我听说这件事不久,中央就有改成分的文件下来,也就是原来的地主富农成分可以改成干部,工人,学生什莫的。可以说这3个人是对出身歧视的抗争的勇士。
ziwei08 发表评论于
又回到了那个时代,心揪揪的。
巴比伦 发表评论于
我在70年代也听到过类似的故事。说的是三个地主儿子被村里的贫下中农长期欺负,老大老二找不到媳妇。最后哥仨集中财力,给老三谈妥一门亲事,但娶亲那天却被村支书搅局。哥仨一气之下杀死村里所有仇家,然后流窜。最后被捕枪毙。
王六一 发表评论于
洋下乡折煞我也!我这破博客还有人关心。刚上了一篇,见笑了。
洋下乡 发表评论于
楼主啊!我都进来出去好几回了,老惦着看你的新文章,工作都受影响了,您就行行好,再来上一篇吧!
王六一 发表评论于
谢谢你洋下乡,很少看见这样建设性的评语。我一定认真考虑一下你关于结尾的建议。
洋下乡 发表评论于
好文笔,有眼力.真实可信,人间悲剧!结尾急了点,尚缺点睛之笔.其实最惨的应是三兄弟苦难的成长经历.我插队的村子里有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高大英俊,可永远愁容满面,沉默不语.据说是地主狗崽子,苦活累活专业户,好事无份,连个对象都找不上,谁都可以随意呵斥他.每次看到他,我的心都揪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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