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园图

    第一章
    死尸抬到了花厅楼梯下。楼梯由青花细纹石砌成,又高又陡。两边扶手每隔四五阶便竖
起一支雕琢得尖利挺直的菡萏花蕾。
    “这架老骨头兀的沉重,来,再向扶手边上挪近些。”
    她望着头颅被砸得血肉模糊的死尸,气喘微微地说道:“这样一来分明便象是从楼梯上
摔下的。偌大一把年纪,闲常又是头晕眼花的,多喝了酒便容易失足,或许是突然惊风一左
右是自己不慎跌下了楼梯,头撞破在尖利的荷花扶手上。那里清楚粘着有一块血迹。嗯,此
刻你再上楼去书斋取一支蜡烛,将它摔倒在楼梯口端。”
    说话的女子穿着杏红色蝉翼轻绢内衫,闪动间透露出白玉凝脂一般的丰润身子。她拭着
鬓边的汗仰头焦急地望着楼上。楼上一片漆黑,半响才摇闪出一缕烛火,见那人将烛火横倒
在楼梯口的地上,袅袅几下闪烁便熄灭了火焰。楼上依旧一片漆黑。
    “快下来!”她轻轻叫喊了一声,忽又转念,说道,“且慢!”
    她飞快上前从死尸脚上摘下一只毡鞋,向上扔给那人,“接住,将这鞋放在楼梯中间一
阶上。画龙再点睛一下,这真乃天衣无缝了。”
    
    第二章
    狄仁杰忧郁地凝视着漆黑的天空,重云叠叠,星月匿采。刚入夜府院外就阒寂旷寥,不
闻人声。殿堂内只亮着一盏角灯,重楼叠檐的黑影沉沉地压在头顶,令人气憋得慌。两个月
来,由于疠疫凶急,京师士民十停死了三停,人心惶恐,百业萧条。圣上移驾凤翔,朝廷暂
时迁出长安。狄公受命任京都留守领大理寺正卿,总摄京畿政务,频诛杀黜陟,巡理京营,
放赈抚化,以待时疫缓息。署衙便设在京兆尹府第。
    狄公紫蟒袍、金玉带、蝶钩皂靴,头上端正一顶盘龙含珠金线嵌绣太师冠。他身旁站着
跟随了他多年的亲随干办乔泰,如今已当了京师十六卫衙府的左果毅都尉。乔泰头顶兜鍪,
甲胄戎装,腰下接着一柄宝刀,铠甲正中佩戴着一枚双龙金徽。
    狄公喟叹一声,自言道:“圣上和朝廷已迁出长安半个月了,好一个人烟辐辏、百业著
盛的繁华京都如今竟成了鬼魂游尸的世界。白日只见那些身穿黑袍头戴黑帽兜的收尸队拉着
尸牟东奔西走,通衢大街寡见人影,十里城市不闻歌声。人夜则几乎是一座死城,周围二万
四千步的长安城如同包裹了一层尸布一般。早两日还有抬着龙主的牌位鸣锣放炮求雨的人
群,今天竟连一个小贩的人影都不见了。”
    狄公摇了摇头又继续说:“凶恶的疠疫如何发生、蔓延我所知甚少。临危授命半个月来,
疠疫未能抑制,死人有增无减。眼见着尸骸遍地,人怨鬼哭,我于心何忍?中午闻报广成仓
放赈又出了乱子,梅亮的意外身亡断了官府的一条胳膊。一时哪有合适的官员能独个营运放
赈事宜?”
    乔泰闻言道:“老爷,梅长官在官仓放赈这一宗事上费尽了心机,安定了京师士民的浮
动人心,真难为他了。他不顾年事已高。忠心赤胆周旋公务,他还从关中、渭南等地调拨许
多猪羊果蔬来京师。他这一死丢下许多事旁人一时无法措手,听说梅长官是从自己家里的楼
梯上摔下来死的。究竟年龄太大,自日辛苦了,夜间竟出了意外,添了我们许多不便。”
    狄公说:“我恩量来多分是他刚要下楼时心病猝发,不然便是劳累败耗了心血,头晕目
眩摔下了楼梯。这不幸的意外使我们失去了一位忠心耿耿的朋友,偏又是在如此要紧的时刻。
听说事故发生时有个姓卢的大夫正在场,他经常去梅府为梅亮夫妇看玻打听到他的宅址请他
来衙署里一次,我有话问他。”
    “梅亮的去世意味着长安三大世家之一绝了后嗣。”这时陶甘走进了内衙,便插上了话。
    陶甘也是狄公的心腹亲随,现为京都留守衙署长史、专掌刑律讼诉、文书案犊。
    他说道:“梅亮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子早夭,梅夫人没有生育,这梅家嫡宗便断绝了。其
家产将由关外的一房族兄承继。”
    狄公惊问:“陶甘,你已读完了梅亮的全部案卷,他的死讯是今天中午才知道的啊!”
    “老爷,一个月之前我便读完了梅氏一族的全部宗卷材料。这两三个月来我陆续在念关
中最著名望的几个世族大家的宗卷,我对他们的世系渊源、食邑隶籍、爵秩予夺、婚媾状况、
人丁宗脉一应资料甚感兴趣,每一宗族都有厚厚十几札,秉烛一夜也未必能读完一札。我读
它们正可作为消磨长夜的最佳乐事。”
    狄公以赞赏的目光看着陶甘,叹息一声说道:“梅家这一消亡,京师阀阅世族便只剩下
叶和何两家了。”
    陶甘点了点头:“一百年前梅、叶、何三家统治着这关中京畿一带,三家势力消长,轩
轾低昂,互为牵制。及至国朝承运立祚,这三家虽都削了爵位,夺了食邑却依旧钟鸣鼎食,
保留着古旧的传统和家法,仿佛仍是缙绅簪缨一般。”
    狄公点头,慢慢捋着颔下一把美髯。说:“他们生活在回忆里,处处以自己的姓氏世家
为荣耀,傲视庶族新贵。他们甚至将我们的圣上都视为寒族客家,唯有他们有数几宗巨族乃
所谓是天帝贵胄。他们彼此间还顽固地使用已被褫夺的官秩爵衔,他们编纂世族谱碟,严格
限制族外婚媾,俨然自以为高人一等:卑视万物。”
    陶甘说:“他们有意无视目前,妄自尊大,把自己隔绝在一个陈腐的小天地里。他们的
宅第又多在长安旧城。不过梅长官却是个例外。他脱颖出拔,与旧世家的人物多有龈龉不合,
且急公好义,慎言敏行,端的是个大学之道的新民。只是叶、何两家依旧故我,与当今时尚
判若水火。”
    乔泰道:“旧城里的人将梅亮之死看作不祥之兆,一首广为流传、家喻户晓的童谣预示
了梅、叶、何三家的气运已到尽头,仿佛是天意如此。”
    狄公说:“从古时候起,一些童谣便含有神秘的力量。人们说是天上荧惑星化为小儿口
预言祸福,而到头来又往往应验,真是谶纬扶鸾一般。来无影踪,势如野火,不可止遏。乔
泰,那童谣是如何说的?”
    乔泰答言:“我听得是如此几句:
    梅、叶、何,
    关中侯。
    失其床,
    失其目,
    失其头,
    白日悠悠不得寿。
    一一梅长官从楼上摔下楼梯,头破身亡,正应在‘失其头’上。”
    狄公道:“目下时疫流行,圣驾西幸,人心惶恐,国步维艰。歹徒贼盗必然蠢蠢欲动,
好恶之徒又乘火打劫。他们也会编造些流言、童谣之类的来蛊惑视听,挑动衅端。你们须得
十分小心,处处留意,昼夜巡值,不可怠忽,以防意外。”
    “老爷,我与马荣已作了万无一失的准备,即使发生意外事端,亦可及时消饵于初发之
际。尽管我们不得已分找出许多兵士用于火化尸体和守卫京师各衙门、王府、官商人家的空
宅。我们还……”狄公打断了乔泰的话头:“听!外面还有街头卖唱的?”
    一个女子颤抖的、凄凉的歌音从街头飘来,还伴有乐器的弹奏,隐约听得唱词是:月儿
弯弯挂天上,姐儿不眠倚绣幌,手把帘钧心不忍,如何拂了一地霜?
    做个梦儿到远方。
    心儿缠绵意谤徨。
    秋凤忽起动房栊,
    突然一声恐怖的尖叫,歌声停止了。
    狄公一挥手,乔泰急忙奔出内衙。
          
    第三章
    柳园图
    第三章
    两个穿黑袍褂戴黑帽兜的收尸人正截住那卖唱的年轻女子胡缠。幽暗的街上突然出现一
个身穿天蓝长褂的体面大官人,两个歹徒赶紧拔腿便跑。
    卖唱的女子走到那大官人前深深道个万福,说道:“多谢贵相公措救,小女子施礼了。”
    那大官人身子瘦小,干瘪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容,下颚一撮山羊胡子乌黑发亮。
    “小娘子,莫惊惶。我姓卢,是一个大夫。那两个歹徒都已逃走。我见到其中一个已经
染上时疫,一张可怕的脸上尽是泡疹,”女子穿一件宽领敞口的绯红色绣花绸衫,下著玄色
百裥长裙,手上擎一柄月琴。
    “卢大夫,这里是官府衙门的墙外,竟还有如此大胆的好邪之徒!”
    “不敢动问小娘子青春多少,猜来正是二八妙龄吧?长得恁的标致。”卢大夫将身子挨
近了那女子,嬉笑着说道:“让我陪送你回去吧!宅上在城里哪厢?小娘子不嫌弃莫若去舍
下稍事休歇。”说着去那衣袖里取出一块银子,又用胳膊过来搂定了那女子的纤腰。
    女子急忙用力将卢大夫推开:“别碰我!我不是妓女!”
    卢大夫正待大胆轻薄,街上传来马靴的嘎嘎声。这里一松手,那女子便挣脱了身子,她
面对乔泰瞥了一眼,整理了一下衣裙,提着月琴不吭一声走了。
    卢大夫尴尬地望了乔泰一眼,骂了一声:“该死的娼妓!”
    乔泰打量了卢大夫一眼,问道:“相公尊姓?”
    “在下姓卢,是个大夫。”
    “噢,原来是卢大夫。狄老爷正要见你,此刻便跟随我去京兆尹衙署走一遭。”
    “在下还要去一个大官人家看病,他已染上了时疫。”
    “休得罗唣!跟随我来!”乔泰不耐烦地命令道。
          
    柳园图
    第四章
    狄公坐在大书案前披阅一卷公文、陶甘站在他身后,两人正在商议着什么。
    乔泰禀报道:“老爷,适才叫喊的是街上一个卖唱的女子。这位正是老爷吩咐要请来的
卢大夫。卢大夫说那卖唱女子是个妓女,我赶到时那女子正纠缠卢大夫兜揽着生意。”
    狄公朝跪在地上的卢大夫看了一眼,问乔泰道:“那女子此刻在哪里?”
    乔泰答道:“回老爷,那女子逃去了。·狄公叫卢大夫站起,问道:“适间究竟是如何一
回事?”
    “回狄老爷问话,小民正去东城一个大官人府上看病,那大官人见是染了时疫,命在垂
危。刚行到衙门墙外拐角处,见两个收尸人正纠缠着那女子。我喝退了那两个歹徒,那女子
便来勾搭我,我方明白原是一个烟花妓女。她抓住我的衣袖,死乞白赖要勒索我几个钱,幸
亏这位军爷赶到,她见势不妙便抽身逃去了。”
    狄公注视了乔泰一眼,又回过头来看着卢大夫,温和他说道:“卢大夫,本衙想问问你
昨夜梅先生死时的情景,当时你正好在常”“不,狄老爷,昨夜我虽在梅府,但并未目睹那
不幸意外。我当时在西院厢房,而梅先生是从花厅的楼梯上摔下来的。”
    狄公道:“就说说你去梅府前后之事,见闻多少叙来便是。”
    “是。狄老爷。昨天傍晚,梅先生派人来请我去为他的老管家看病,并留了我共进夜膳,
由于家仆大多遣放。由梅夫人亲自备炊。老管家发高烧,我息了脉,开了几昧药。夜膳约吃
了一个时辰。饭后,梅先生说他去花厅楼上的书斋读书,然后便在那里歇夜,吩咐梅夫人早
回卧房休息,因为老管家一病倒,她也累了一天了。我便转去西院看老管家病情。记得当时
偌大一个梅府幽寂虚旷,不见一个人影,连声大吠都没听见。我心中自是寒噤阵阵。突然我
听见东边花厅传来一声尖叫,我忙拔步赶去,只见梅夫人正奔来西院唤我。她惊恐万状,形
容可怖,她……”“可记得那是什么时候了?”狄公打断了他的话。
    “回老爷,那约是深夜亥牌时分。梅夫人满脸是泪,抽泣地告诉我说梅先生不慎从楼梯
上滚下到花厅,撞破了头,血肉模糊,脉息都没有了。”
    “你检查了尸体没有?”狄公问。
    “我只是粗略地检查了一下,梅先生头颅破裂,脑浆外溢。扶手的荷花尖蕾上都溅着血
迹,我思量他是正待下楼梯时突然惊风才摔了下来,一支熄灭的蜡烛倒在楼梯口。我还见到
一只软底毡鞋掉落在楼梯中间。梅先生近来一直闹头疼风痹,毕竟年近七旬,哪有那么硬朗?
还天天支撑着个病躯在广成仓核算盘点,负责放赈。从早到夜难得一刻休息。这样一个好人
竟不得善终。”
    “梅先生确是个长者君子,有古贤人之遗凤。那么卢大夫,后来你又做了什么呢?”
    “我给梅夫人服了点药,让她稍稍平静下来,吩咐她不要去搬动梅先生的尸身,等我京
兆衙门报信叫来仵作验尸。不料仵作这一阵天天在火化厂监督,难得回衙门。我今天一早来
衙门偏巧碰上了仵作,便一把将他拉到了梅府,并向衙门值房报了梅先生死讯。好在老管家
服了药后己退了烧,能够走动了,在家侍候。仵作验罢尸身、也认为系不慎摔跌下楼致死,
致命在颅脑迸裂,”“仵作的验尸格目我已看了。卢大夫,你可以走了,我将委派番役去梅府
帮助料理梅先生后事。”
    卢大夫长揖施礼,唯唯退出。
    “这个假惺惺温文尔雅的伪君子!”乔泰骂道。“老爷,我起先赶去时看清楚是他正在调
戏那女子。那女子惊惶挣扎,他倒花言巧语来图赖别人!适才我也不想一时将他点破。”
    狄公道:“这卢大夫目光浮露,言词闪烁,很令人不快。陶甘,你将梅先生的验尸格目
拿来再与我看一遍。”
    陶甘从一堆案卷中抽出一张纸呈上狄公。
    狄公轻轻念道:“死者梅亮。男。年六十丸。商贾,长安米市行会行首。其致命伤为颅
脑崩破,头骨碎裂,其两腿。背脊、双肩及胸廓两侧均有严重擦痕。左颊有黑色污斑,当系
烟灰或墨漆之类沾粘,暂拟断为坠跌致亡。”
    他将验尸格目放在桌上,说道:“甚是简明扼要,梅先生从楼梯坠跌下来,身上自然会
有许多处擦伤,我最感到疑惑不解的便是那左颊上的黑色污斑。”
    “梅先生不是说在书斋读书吗?”乔泰说。“显然他在书斋里写些什么、脸上溅上了一
些墨点。”
    陶甘补充说:“倘是砚石不洁,或磨研得太快也会溅出墨汁来。”
    “这固然是一种解释。”狄公抬头凝望着高高悬挂着的横匾“明察秋毫”,呆呆出神。

          
    柳河图

    柳园图
    第五章
    右果毅都尉马荣嘟嚷道:“乔泰哥竟选上这么一家又臭又脏的五福酒家来消遣我。”

    马荣是乔泰的八拜金兰之交,也是狄公最信任的亲随。他生得虎颔豹眼,相貌凶悍,体

躯魁伟又胜乔泰三分。
    他呷了一口酒,闷闷地坐在一条长凳上等候乔泰。五福酒家又小又窄的店堂弥漫着刺鼻
的酒酸和腐霉的气息。掌柜的是一个驼背。那驼背掌柜将一壶酒送上马荣的座头后,再也不
见露面了。只让马荣一个独斟独啜。
    除了马荣,店堂里还有一位客人。那人五十开外年纪,穿着一件褪了颜色的蓝布长袍,
显得很寒伧。他低头正看着手中的几个木偶傀儡出神,靠墙放着他的一架嵌镜大箱,大箱外
罩着蓝布遮帘。他的左肩上蹲着一只栗色的小弥猴,尾巴盘在主人的颈项上,正龇牙咧嘴望
着马荣,发出一声声尖厉的嘶叫。那人半晌才抬起头来向马荣溜了一瞥,开言道:“自个慢
慢喝吧,掌柜的心境不佳,不能来应酬。这里左邻右舍都染上了时疫,一个时辰里就抬走了
三个死人!”
    马荣忿忿地说:“这酒店又臭又脏,不犯时疫都要憋死人,还居然挂什么‘五福’的招
牌!”
    那人笑道:“五福,这是人人都向往的。高官、厚禄、长寿、健康、多子,为何不能用
来取这酒店的牌号呢?这也是贫苦人的良好祈愿啊!尽管他们往往只得其中一福——多子。
但他们不怨天、不尤人,苦在其中也乐在其中。端的也不差于富贵人家的五福。”
    马荣端起酒杯坐到那人座头旁,问道:“先生是走江湖演木偶傀儡戏的吧!敢问先生尊
姓,贵宅何处?”
    “在下姓袁,双名玉堂。现住在旧城的一条又暗又脏又窄的小巷里。长官可熟悉长安旧
城?”
    “略知些大端。今夜我便要去那里巡查。”马荣答道。
    袁玉堂说:“旧城里贫富悬殊,贵贱有霄壤之隔。穷苦人为填饱肚子日出而作,日没而
息、终年奔波劳碌却饱暖难酬。而高宅大院的公子王孙们则日日斗鸡走狗,呼卢押妓,一掷
千金。倚仗祖上的封荫权势胡作非为,践踏王法,虐人害命而无人拘管!”
    马荣道:“休得狂言!当今清平世界,君明臣贤,人人乐业。就是这疠疫猖獗之非常之
际,也决不容歹徒恶魔悖逆无理,残害百姓。”
    袁玉堂轻蔑地看了马荣一眼,道:“长官不妨自己掀开那遮帘向里张望。”
    马荣好奇,便掀开那嵌镜大箱外的布帘向里张望。只见一条彩绘雕饰的长廊,长廊外遮
着湘妃竹帘。一个身穿玄缎长褂袍的男子正抡起鞭子抽打着裸体俯卧在绣榻上的女子。那可
怜的女子泪痕满面,鲜血淋漓,乌黑的长发垂下到地上。突然那男子的动作停止了,握着鞭
子的手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马荣转过脸来怒叱:“袁先生,跟随我去捉拿那个魔君!我看清楚了,他又高又瘦,穿
着一件玄缎褂袍。我是京营十六卫的果毅都尉,专一捉拿此等虐人害物的恶魔歹人。”
    “长官且莫躁急。这只是一套连环图片,与木偶傀儡一般,不是真人物。”袁玉堂笑了
一笑说道。“我这方盒里有三十多套这样的连环图片,描绘的都是旧时的人物传奇,有帝王
将相,才子佳人,也有真实的闺阁遗恨,人间悲剧。长官不妨再看这一套。”
    马荣掀开遮帘又向里望去,只见杨柳荫里一幢幽雅的楼阁,垂柳在微风中袅娜飘拂,下
面是一条小河,水亭边维系着一叶小舟。一个人打起桨,小舟便沿杨柳岸缓缓而行,船尾坐
着一位婢婷的女子。骤然间,那楼阁的门开了,奔出一个白胡子老人,气急败坏,手中拿着
一根棍子,迫到一座小桥上。接着又一动不动了,然后是一片漆黑。
    马荣正看得入神,心里不免懊丧。且又不解图片意义,好生纳罕。
    袁玉堂说道:“箱里的蜡烛熄了,长官姑且就看到这里吧!”
    马荣问道:“袁先生如何使得这图片恁的活动可爱。与生人举止相仿佛?”
    袁玉堂答道:“此是我袁家一点传世绝艺,外人且是不晓。这傀儡戏,画图有阴暗,人
物有动静,全在于手指的灵巧和幻光的配合,才使风景画图栩栩如生,人物举措尽合规
度……”突然,一个身材颀长,纤腰袅娜的女子走进店堂,袁玉堂蓦地一愣。
          
    第六章
    柳园图
    第六章
    “那女子婷婷玉立,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傲慢地将店堂遍看了一遭。她身上穿一件蓝
底白花薄绸衫,下系一条玄色百桐长裙。脸似堆花,体如琢玉,朱唇皓齿,光艳照人。见她
拖起长裙,悉卒有声;走到柜台前,将手指在那柜台上敲了两下,里屋立即走出那驼背掌柜。
驼背一见女子,忙堆起一脸笑,亲执酒壶与女子斟了满满一盅酒。女子仰脖一饮而尽,驼背
掌柜又满满地替她斟了一盅。
    马荣看得愣了,肚里好一阵喝彩。他生乎不曾见着过这般天姿绝色的贫家女子,又如此
豪饮,韵格非凡,气度慑人。
    他推了推椎袁玉堂的肘膊,小声问道:“袁先生可认识这女子?”


    袁玉堂捻了捻额下一络参差不齐的灰白胡须,答道:“从不曾见过她。”

    突然一声吆喝暄嚣,四个无赖闯进了五福酒家。
    “来四大碗白酒!”为首的那一个彪形大汉见柜台前立着一个俊俏娉婷的女子,一对贼
眼骨溜溜紧盯住似要放出火来。叫道:“今夜造化接着个花枝一般的粉头!弟兄们,快上前
来拿酒。”
    四个无赖一拥而上,团团围定了那女子,全不把马荣、袁玉堂放在眼里。
    女子将酒盅放下,看了看那彪形大汉搁在她左臂上的一只手,厉声喝道:“将这只脏爪
子缩回去!”
    四个无赖一阵狂笑,一齐上来拉扯厮缠。
    马荣大怒,站起身来拨腿待要上前助那女子,却被袁玉堂一只脚一绊,合扑一跤脸往那
地上啃了一个狗吃屎。等他爬起身来,头昏眼花间只听得柜台边杀猪一样嘶喊:“我的胳
膊……小娘子饶命则个。”
    一阵混乱伴着污秽的咒骂声、呻吟声,“呼”的一声门响,四个无赖一窝风全溜出了五
福酒店。店堂里恢复了平静。
    马荣目瞪口呆地望着柜台前那女子,驼背掌柜正在为她斟酒。见她平静地拨弄着酒盅,
艳丽的脸腮如两朵桃花绽开一般。马荣发现女子的右袖口沾着一片血迹。
    “她受伤了!”马荣狼狠地对袁玉堂咆哮道:“要不是你故意绊我一跤……”“长官息
怒。”袁玉堂平静地说:“厮打的双方怀藏有暗器时,你上前岂不是徒然受伤!眼下那女子用
铁弹已将那领头的大汉手臂击伤,其余的无赖便作脑筋兽之散,都吓得逃之夭夭了。”
    马荣抚摸着自己额上的青紫肿块,心里不由暗吃一惊。江湖上的女侠和爱习武艺的豪杰
女子常有在衣袖里暗藏一枚如鸡子般大小的铁弹丸以作防身之用。律法严禁百姓随身携带利
剑和匕首,为之女子这一绝技便风行一时。经过长时间的苦练,往往能百发百中,随心所欲。
平昔两袖各藏一枚铁弹丸,行动自便,必要时便是有力武器。倘要置对方于死地,她们能击
中敌手的太阳穴或人中,一弹便可毙命。
    马荣抱怨道:“袁先生,你完全可以告诉我这个关节,不必故意使我绊子,跌得我鼻青
眼肿。倘若你年纪稍轻些,我可真要揍你一顿老拳。”
    马荣见那女子果然从衣袖中取出一枚铁弹丸放在柜台上,用水洗涤衣袖上的血迹。他赶
忙上前殷勤说道:“小姐,我来帮你。”
    那女子也无羞缩之态,便伸手给马荣,两眼温柔地望着眼前这位孔硕英武的军官。
    马荣替她拧干半幅衣袖后,不禁动问:“小姐只用一枚铁弹就驱赶了那帮无赖,焉得不
见左边衣袖也藏有铁弹?”
    女子不无责怪的目光瞥了马荣一下,淡淡答道:“一枚就绰绰有余了,何必两枚!”
    马荣心底油然升起一层敬慕之意。那女子英姿飒爽,丰韵动人,竟还有如此一段绝艺身
手。马荣只恨相见之晚,又不敢贸然动问姓氏。
    乔泰进了五福酒店,一眼认出那女子,大声嚷道:“小姐,当时何必匆匆走了,卢大夫
那衣冠禽兽,你可以据实告他!”
    那女子偶然望着乔泰,没发一言。
    马荣这时才觉悟到乔泰的到来。
    那女子整齐了衣裙,向马荣、乔泰点头示礼,便飘然出了酒店。
    “长官,你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卢大夫是谁?”袁玉堂急忙问乔泰。
    乔泰答言:“就在京兆府署衙门外。她唱着曲子,弹着月琴。卢大夫那畜生意图调戏她,
适巧我巡值赶到,她反害臊先走避了。”
    袁王堂沉吟半晌,点头频频。忙道:“两位长官请自稳便,袁某权且告辞了。”说着抬起
他那嵌镜大箱,提了装木偶傀儡大竹篮,便摇晃出了店门。那只猴于自去大箱顶上坐了。
    驼背掌柜出来应酬马荣、乔泰。
    马荣急忙问道:“那女子究竟是谁?常走这酒店来往?”
    驼背诡谲地笑道:“长官大眼无光,那女子正是这袁相公的闺女哩,小名叫蓝白。”
    马荣楞了,心中好生狐疑。说道:“那么他们父女何故却如路人一般,互不相认?”
    驼背耸了耸肩说,“蓝白是个极有胆识的女侠,袁相公也是闯江湖的义士。父女间并不
拘形迹。蓝白小姐还有一个孪生的妹子,小名绯红——真乃是一个温顺可爱的姑娘。能歌善
舞,弹琴吹萧,无所不会,且又容貌妍丽,最是令人生怜的。”
    马荣对乔泰说:“大哥遇见的莫不就是绯红小姐——却将蓝白错认了。要是卢大夫撞上
这蓝白,保不定一弹丸飞去,印堂便开了彩。”说着回头问驼背:‘“掌柜的可知这袁玉堂父
女如今都在哪里居住?”
    驼背略一皱眉,笑道:“这走江湖的卖艺人并无固定住处。今日城东,明日城西,但凡
寺观驿亭、旅邸客栈都有他们的行迹。”
    马荣见他说话不着边际,不好细问。惠了酒钱,便偕乔泰出了五福酒家。
    上了大街没走十来步、便见六个黑袍黑帽兜的收尸队拉着一辆尸车轧轧而来。他俩赶忙
用手捂住鼻嘴匆勿而过。
    乔泰道:“我真担心老爷也会染上这可怕的时疫,朝廷文武官员都躲避到凤翔府去了,
就是长安的一般殷实人家也暂时移居他乡,单留下我们在这里与鬼魂尸骸打交道。”

    马荣道:“大哥所言甚是。我们也得设法劝动老爷离开长安。老爷这半个月来真忙得席

不暇暖,一张面容也日见瘦削。”
    两人来到旧城中心的运河边。运河缓缓由东向西流穿过城市,雄伟的新月桥如虹霓一般
横架在运河上,三个巨形的桥孔吞吐着深碧透凉的河水。这座桥经历了三百年的风雨剥蚀,
显得苍老幽暗。今天又增添了一层荒芜寒凉,与昔时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真是不可同日而
语了。
    这时乔泰忽见一个女仆打扮的年轻人从桥上飞奔而来,一把扯住乔泰的铠甲,气喘咻咻
地说道:“侯爷……侯爷被人杀了!军爷快炔领我去京兆府署衙报案。”
    “侯爷是谁?”马荣忙问。“你是什么人?”
    “小人是叶府差唤的,叶奎林侯爵爷被人谋杀了!我娘在枕流阁的长廊里亲自看见了侯
爷的尸首,我娘同小人一样都是叶府的奴仆。”
    乔泰又问:“就是这新月桥对面那幢古老的侯府么?当真是侯爷叶奎林被人杀了?”
    “莫不是小人哄骗长官不成?此刻叶府里只有叶太大和我娘两个人了!”
    乔泰对马荣道:“你快回衙去见老爷,禀报此事。我与这侍仆先去叶府护住现常”忽而
他想到了什么口头又说:“马荣,如此说来,天意昭彰,好怕人也。那首童谣不是说‘梅、
叶、何,关中侯,’‘白日悠悠不得寿’么?这两日里便亡去了梅、叶两家。长安旧世族正如
强弩之末,已经到了崩败隳灭的田地,不可救药了。”
          
    第七章
    柳园图
    第七章
    狄公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细细端详着他面前站着的一位修长的女子。那女子年龄三十
上下,浑身缟素,不施粉黛。头上梳着高高的发辔,一张艳丽的脸容显得苍白、憔悴,她耳
垂上戴着一副镶嵌蓝宝石的金耳环。
    “多谢狄老爷委派四个差役前来帮小妇人料理丧事。我丈夫的通家友好叶奎林、何朋照
例要来吊丧并助理一应后事。只因时疫猖撅,人心惶惶,且又庶事冗繁,谁也脱不了身子来
了。”
    狄公道:“梅夫人休提了,倒是下官应多谢梅先生,想梅先生在日,急公好义,日夜周
旋公务,为京帅百姓办了若许多好事,如今不幸身故,人人感伤,夭地含悲。衙门正在为梅
先生草拟讣告,择吉日隆重闭殓安葬,未知梅夫人还有什么金玉之言吩咐?”
    “狄老爷,梅先生在日志诚信佛,笃好内典。一生也广积阴功,大力布施。到时只望请
到普恩寺高僧为他做功德道场,度他超生。卢大夫去那普恩寺问了吉时,道是明夜酉牌正是
大吉。”
    狄公道:“下官将代表京师臣民参加梅先生丧礼,我深深敬佩你丈夫的高行大义。梅夫
人请用茶点。”
    梅夫人点头称谢,两手捧起茶盅,狄公注意到她的小指上戴着一枚嵌蓝宝石的金戒指,
与她那副耳环正相调谐。
    “梅夫人,”狄公又说。“梅先生后事料理完毕,我将委派人将你护送去凤翔府。此地的
病疫极是可怕——夫人,请用果品。”说着将一碟糕点捧上。
    梅夫人拿起糕点正待要尝,眼光落到那个瓷碟上,忽然惊惶不安起来,呆呆怔了半晌才
慢慢说道:“当初我便要去凤翔,只是梅先生要留在京师,我怕他一人孤单,又公务操劳,
放心不下,便陪同他一并留下了;只遣放了一应奴仆。谁想如今他撇下了我,竟自去了,叫
我好生悲凄。眼下梅家远房的族兄要来承继财产,人去楼空,好不催人下泪。”说着止不住
呜咽抽泣起来。
    狄公道:“梅夫人,你先回府上休息,轿子已备下,明日我准时来府上吊唁。”、梅夫人
道了万福退下。上轿回梅府不题。
    狄公送走梅夫人,急忙将适才盛放果品糕点的盘碟器皿一一拈来细看。
    陶甘问:“老爷为何细看起这些盘碟来?”
    狄公道:“适间我见梅夫人只望着这盘碟呆呆发愣,脸有惶恐之色,心中不由狐疑。”
    陶甘道,“会不会是这盘碟的图案令梅夫人惊惶不安?这是一种通常可见的蓝、白两色
图案,俗名唤作‘柳园图’的,各地窑坊最是常用。”
    狄公拿起一个盘碟细看,见图案上画着垂柳荫里一幢楼阁,垂柳荫外一条小河,小河上
架着一座石桥,石桥下是一翼水亭。桥上一对男女相倚而行,后面追赶着一个拿着棍子的老
翁。天上还飞翔着两羽小鸟,河水细浪清晰可辨。
    他问陶甘:“这柳园图可有什么传说?”
    “至少有十来种不同的传说。老爷。不过最为流行的一种便是说,古时这个遍栽柳树的
花园楼阁里住着一个富翁,这富翁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他要将女儿嫁给另一个富翁,然而女
儿已经爱上了他家的一个书憧,他们相约双双逃走。富翁闻汛拿着棍子追赶上桥来。有的说
后来这一对年轻人在绝望中投河自尽,他们的魂灵变成了天上一对燕子或河里的鸳鸯。有的

则说他们预先在水亭下偷偷藏下了一条船,终于成功地逃跑了,在遥远的地方过着幸福的生

活。”
    狄公耸了耸肩说道:“好一个美妙的传说。但这柳园图又怎么会令梅夫人惶恐不安呢?”

    马荣匆匆跑人内衙禀告道:“老爷,叶奎林侯爵在他府邸被人杀了,乔泰此刻已先去了
叶府。”

    “叶奎林?不是那个早被削夺了爵位的康平侯之后么?”狄公道。
    “正是。叶府的家仆正奔来衙门报案,撞上了我与乔泰哥。”
    “备轿——去叶府。”狄公命令道。
          
    第八章
    柳园图
    第八章
    四人官轿抬到叶府门楼下。叶府巍峨高耸,俨然一座城楼——二百年前这里正是北魏朝
时的一座堡坞,运河从堡坞下流过,当时镇守这里的大都督康平侯叶文绍在新月桥上设了卡,
征收桥上行人,桥下行船的税金。至今这门楼上还布满了鱼鳞片的圆钉,当年赫赫威势的遗
迹乃可寻觅。
    叶府的耳门开了,那年轻的侍仆见是官府来了老爷,忙恭敬将狄公、陶甘迎人府里。乔
泰禀告道:“老爷,我在此已恭候多时,叶奎林之死确属谋杀,现场在枕流阁长廊里。那里
可俯瞰府外运河和舟楫。这侍仆的母亲专是服侍叶夫人的。叶奎林被杀就是她母亲首先发现。
我搜查了枕流阁那一条长廊及府院里各门户走廊,并不见有凶手留下的痕迹。进出叶府只有
这一扇耳门,那正大门已有二百年没有开启过了,这座城堡般的府第三面是雉堞状的城墙围
绕,一面临河,再也没有第二个门户。凶手只能是由这耳门进去,又从这耳门溜出。耳门背
后装有一道三簧活键锁。从外面开启必须要有一柄特殊的钥匙,从里面开启只须用手指一拨
便行。由府里出来,只需随手将门关合,锁使上死了。”
    狄公点头道:“这便意味着凶手是由府里的人放进来的,凶手要出去府里,便无拘束。”
    他问那年轻侍仆:“今晚你放进来府里什么客人没有?”
    “老爷,小人并未放进来一个人,只不知侯爷自己可曾放人进来?小人整日都在厨下干
活,不曾留意这门户。”
    “这耳门有几柄钥匙?”狄公又问。
    “只有一柄,一直由侯爷自己掌管。”那年轻侍仆有些忐忑不安。
    狄公道:“乔泰,领我去枕流阁现场!”
    乔泰迟疑了一下,说:“老爷最好去见一见叶夫人,叶夫人悲恸欲绝,象有许多话儿要
与老爷诉说。”
    狄公一想,忙答允:“就由这侍仆引我去见叶夫人。乔泰,你此刻便回衙署,马荣正等
着你一起去巡值哩。”
    年轻侍仆擎起一盏油灯,、领着狄公、陶甘穿过一个青石墁地的大院落和陈列着矛戈弓
箭的演武厅,绕过许多处楼台亭馆,回廊曲槛,来到一个花木扶疏的小花园。——一路行来
并不见有人影。夜气寒冽,阴风森然。
    侍仆轻轻地敲了敲花园粉墙下的一扇琵琶形描金雕花门大的铜环。一个年纪五十开外的
妇人开了门。
    “娘,官府狄老爷来府上查问侯爷被害之事了。”
    狄公见那妇人面容憔悴,蓬头垢面。便开口问道:“老妇人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主人被害
的?”
    “约莫半个时辰前,我正捧着茶盘上楼去长廊,只见侯爷血肉模糊躺在地上,早已断了
气。”
    “娘,先领狄老爷去见叶太太吧!”那年轻侍仆说。
    老妇人将他们引进一个殿堂。殿堂里幽暗闷热,一支银烛台哗喇地闪着烛火,地上正中
大铜火盆上搁着一个白瓷药罐正在嘟嘟冒气。
    狄公惊讶地发现殿堂中央的高台上端正安着一张金漆盘龙大御座。御座上直挺挺坐着一
个金钗凤袍的妇人。御座的绸缎软垫四边镶着金箔;垂下金黄色整齐流苏。御座两恻各垂下
一幅黄绫幔幛。高台两侧各竖着一柄龙凤五明扇。狄公见了这些僭越的装饰,心中不免厌恶。
    狄公见那妇人的眼睛闪烁着冷淡的光芒,疾病和悲痛已经损毁了她昔日的端庄仪容,狄
公这时才发现御座上的金漆已经斑驳脱落,妇人的凤袍满是污垢,黄绫幔幛多有霉斑。整个
殿堂灰上层积,狄公感到仿佛进了一座香火衰谢的古庙,那位古董一般的老妇人同神龛里的
娘娘相去无几了。
    叶夫人动了动嘴唇,开言道:“狄老爷枉驾亲自来敝府查讯侯爷被害之事,老妇人见礼。”
    “叶夫人,这是本官应尽的职责。夫人猜来是谁杀害了叶先生?”
    “侯爷久不在朝中做官了,昔时的仇家仍不肯放过于他。那康靖侯尤虎便是一个。八十
年来一直是仇家。其实,男人们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能知道多少?只望狄老爷明察秋水,访
拿到凶身,替我亡夫报仇。”说着两眼一闭,淌下几滴泪来。
    狄公见叶夫人满脸愁容,吩咐陶甘留下陪伺叶夫人,一面可顺便打听叶奎林的日常起居
情况。
    他回头对待仆说:“你带我去枕流阁长廊。”
    狄公告辞这位生活在历史阴影里的侯爵夫人,走出那座鬼火闪烁的古老殿堂,穿过前厅
外的超手游廊,便见到一座狭窄的楼梯。
    侍仆道:“狄老爷,这里便是枕流阁了。侯爷就是在这楼阁的长廊中被人杀害的。”

    狄公跟随侍仆上了楼梯,恃仆从腰间取出钥匙开了门。

    狄公进来枕流阁一看,只见朱柱碧栏一排长廊,长廊临窗整齐垂下湘妃竹帘,窗外水云

寒星、渔火樯帆隐约可见。梁柱间匾额无数,积满了灰土。正中一方巨匾上书斗大“枕流漱

石”四个金字。巨匾下靠壁一张紫檀木八仙桌,桌两边各是云山石嵌乌木靠椅;桌上一支高
烛。摇曳闪烁,正照着斜倚着靠椅的死者可怕的脸面。桌子对面安放着一张绣榻,绣杨上整
齐铺着凉罩。
    狄公走近八仙桌俯身一看死者的脸,不由吓得后退几步。他见过形形色色的死尸,但眼
下这叶奎林的死状不得不令他感到惊恐。死者的半边脸全部砸烂,眼棱豁裂,乌珠进出。红
的血水、白的脑水、黑的乌珠。流浆混作一团粘腥。碎裂的乌珠垂下到嘴角边,赖了一条红
血丝牵挂在眼窝内。另一只眼睛惊恐发呆,嘴张得很大似要叫唤。几只绿头苍蝇正围着那团
粘腥嗡嗡乱飞。
    从死者斜倚在靠椅里,双腿八字分开的姿态判断来,凶手袭击他时他正站在八仙桌边。
狄公摸了摸死者的四肢,并未僵硬,他卷起死者的衣袖袍襟,并不见身上有暴力损伤的痕迹。
    地上,死者的黑弁帽滚在靠椅下,帽子一边扔着一根牛皮鞭子,鞭子的短柄下散开七八
条细长的辫束。一只青瓷花瓶打碎在地上,蓝、白两色的瓷片间散着几片枯萎的花瓣。桌上
两只茶盅。一只有剩茶,另一只干干净净。一盘糖汁生姜上围满了苍蝇。另一把靠椅依着八
仙桌尚未拉出。
    狄公叹了一口气,慢慢捋着胡须。叶奎林的脸部表情已经很难看出,只见他半张灰黄的
脸,下颚有一撮山羊胡子。身子高瘦。狄公以前从未见过叶奎林,看来叶奎林同叶夫人一样
也生活在历史的阴影里,依赖着世族余荫苟延着生命。
    世族姓氏的自傲感使叶奎林只同梅亮、何朋等少数阀阅苗裔来往。狄公也不认识何朋,
——看来要解开叶奎林遇害之谜首先必须查清他的生活习常和品性嗜尚。
          
    第九章
    柳园图
    第九章
    陶甘走进了枕流阁。那服侍叶夫人的女仆站在门口等侯传话。
    陶甘道:“老爷,这案子可有了眉目?这女仆对叶奎林满腹仇恨,老爷可亲自问间她。”
    狄公道:“凶手当是叶奎林的熟友或地位卑贱的人。叶奎林让他进来这枕流阁,不让座
又不敬茶,自顾吃他的糖汁生姜。后来两人动了武,是夙嫌、是新仇,还是言语一时不合暂
且不知。地上扔着皮鞭和摔破的花瓶便是动武的明证。凶器并不锋利,只是靠巨大的力气才
砸破叶奎林的半边脸面。凶手当是体格丰伟,膂力过人。”
    狄公示意陶甘叫那女仆进来。
    女仆看了看叶奎林的尸体,恶心地皱了皱眉头,上前来向狄公道个万福。
    狄公和蔼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桂花。”
    “你来叶府多久了?”
    “我家世世辈辈是叶府的奴仆,我就生在这叶府里。”
    “你主人被人杀了,你有什么想法?”
    “老爷,他是一个放荡的老色鬼,一生干尽了坏事,死了倒也干净。老爷不知,这老色
鬼每天都要拉些妓女到这长廊里来寻欢作乐,追逐淫戏,丑态百出。他对奴仆凶狠残忍,恣
意虐待。稍不顺意,便鞭子抽打。六年前主人就在那张绣榻上将一个奴婢活活用鞭子抽死!
老爷不信可去后院竹林里发掘,那尸骸还在哩。”
    “桂花,我问你,可有个何朋的常来府上?”
    “呵!老爷问的是桥对面的何将爷?往昔时倒常来府上,奈何侯爷一心只在女色上,故
长久不来走动了。何将爷乃真是一个贤良君子,何家祖上三代都是将军,可现在朝廷竟不许
他身佩腰刀,一身武艺只能用来打野獐子、射老雕。”
    狄公又问:“桂花,你猜来是谁杀的你家侯爷?”
    “必是那等为妓女拉皮条的无疑。可是近来时疫凶急,妓女都逃出长安去了,侯爷整日
纳闷得慌。”
    狄公又问:“桂花,谁替叶夫人看病来?”
    “卢大夫。侯爷说他是个正经大夫,我不知他的医道如何,我看他正是同侯爷一样的荒
淫好色之徒。——侯爷与妓女鬼混时,他都在场!”
    狄公点点头。
    陶甘说:“叶奎林的私生活外面知晓的甚少,就是梅长官也不曾同我们说起过。看来叶
奎林行事还是小心谨慎,并不听闻他有这等丑事外扬。”
    狄公低头突然发现绣榻的脚边有一闪闪发光的东西,忙俯身拾起,见是一枚嵌着红玉石
的耳环。细看那玉石上还有一丝未干的血迹。
    “今晚必有女子来过这长廊!陶甘。”
    一阵风吹来,八仙桌的蜡烛熄了,年轻的侍仆赶紧取了撇火石重新将蜡烛点亮。一面小
心避免去看那死人。
    狄公叫住了她,问道:“今晚来这长廊的女于是谁?”
    年轻侍仆的脸顿时转苍白,支吾答道:“那女子……她,她决不会杀了侯爷!”

    狄公道:“她可以是一个证人。——杀侯爷岂是一个女子能干得出的?”

    侍仆乃说道:“十天前我见她第一次来府上,以后便时常来了。今晚却未知来过没有,
每回来都是两个人。”
    “两个人?!”狄公惊问。
    “老爷,真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一天小人听得长廊里传出美妙动听的歌声,忍不住上
楼来偷看了。那女于很是年轻、容貌真如天仙一般艳丽。那夜还听见有鼓声伴唱,那男的因
是背着小人,没看仔细,想来便是击鼓的。后来那女子又在绣榻上跳起了舞,看得小人几乎
着迷了。”
    狄公道:“你们此刻可以走了。倘有客人来府上拜访,务必问了姓名回报于我。”
    侍仆答应,退下了枕流阁。那女仆也跟随而下。
    狄公对陶甘说:“那两人今夜确实来过,有这枚耳环为证,桂花说凶手可能是一个拉皮
条的人,这猜测或许是对的。叶奎林虐人成性,那女子的歌舞不称于心,便抡起鞭子要抽那
女子,那男的出来阻拦。阻拦不了,一时怒起便与叶奎林抢夺鞭子、并用身藏的铁棒将叶奎
林打死。——这种拉皮条的都有一两手防身的招式,术业虽卑贱,却往往有血气之勇,事急
便会杀人。”
    陶甘点头道:“既是卖唱的男女;叶奎林自然不会让座敬茶。他们杀了人便很炔溜走。
偌大二个叶府,并无有一两男仆,谁人阻拦?我思量来这卖唱的女子多半是旧城某家烟花行
院的妓女,并不难寻觅。”
    狄公道:“我们不妨再在这里细细找找,或许还能发现些凶手遗落的东西。”
    狄公走到窗轩前,卷起湘妃竹帘。见楼阁外正面临运河,黑呼呼的新月桥宛在眼底。运
河流到这里刚好一个转弯,故河面甚是宽阔。狄公再低头一望,猛发现这枕流阁名副其实枕
在水流之上,长廊之下支立着一排石柱,石柱的底础全在濒临河岸三四尺的水里。
    石柱周围的水面长满了碧绿的浮萍水草。枕流阁两边则全是垂直百刃的高墙。靠新月桥
北堍耸立着尖塔般的戌楼。新月桥南堍沿岸一排袅娜的烟柳,柳荫间露出一幢精致楼阁的飞
檐翘角。楼阁下有一弯石桥,桥下是一翼玲珑别致的水亭。
    狄公看着猛然想起对面这花园楼阁正是何朋的府郏又见这一线风景好生面熟,只是一时
想不起来了。
    他放下竹帘回过头来,见陶甘正在桌上将青瓷花瓶的碎片一一拼凑。陶甘抬起头见狄公
望着他,便说道:“老爷,这里有几片碎瓷上也粘着有糖汁,与死者嘴边,手指上,袖口上
一样。我想来叶奎林在临死前曾抓起这花瓶企图自卫。他手中的鞭子被凶手夺去之后,便顺
手抡起这个花瓶。可惜已被凶手铁棒击中,身子倒下了,花瓶也从手中掉到了地上打碎了。
这里有两块较大的瓷片恰恰落在皮鞭之上。老爷,你看这块粘有糖汁的瓷片正是花瓶细长的
颈脖。”
    陶甘几乎将青瓷花瓶全部拼凑齐了。
    狄公的眼睛突然亮光一闪:“柳园图!”
    青瓷花瓷上正画着柳园图。
    狄公恍然憬悟,跑到窗轩前拉起湘妃竹帘,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何朋家的花园楼阁正同这柳园图一模一样:陶甘,你不觉得这柳园图、这青瓷花瓶与
叶奎林之死有什么关连吗?”
    狄公话未落音,忽见竹帘下一团揉皱的白纸,急忙秉烛弯身捡起。他轻轻将那纸团展开,
却原是一幅白绸汗巾,汗巾正中一点鲜红的血斑。狄公用手摸了摸汗巾四角,却是湿的。
    “这汗巾浸着了水,哦,上面还沾着一片水草哩!陶甘,将这白绸汗巾小心收藏了,这
可能是凶手留下的最重要的证据。”
    狄公忽然想到什么,忙又将竹帘拉起,用烛火照着细细看了一遍窗台,并不曾见有什么,
他吩咐陶甘将左右的竹帘全数拉起。陶甘才拉起两个窗格,狄公便喊住手。
    “奇怪!奇怪。这左右窗台全积了厚厚一层尘上,如何独独这一格窗台不见有尘上,甚
是干净,必是有人擦拭了。”
    狄公纵身一跃,站上窗台。吓得陶甘急忙扶住狄公腿胫。
    狄公见窗台下正垂直支起一根石柱,石柱衔结处湿漉漉也沾有几片水草。
    “陶甘!有人泅渡过河来,从这根石柱爬上了窗台。然后跳进了这长廊。”
          
    第十章
    狄公立在新月桥桥面上,无限感慨地俯瞰着桥下粼粼闪光的波浪,不禁喟叹频频。
    “逝者如斯。每想到昔日京城的繁华景象我不觉要潸然堕泪。记得闲常时节里这桥面上
旧货摊挨肩,行人摩踵。入夜灯光彩饰,五色璀璨。倚栏吹萧者有之,步月吟诗者有之,乘
酒放歌者有之,男女约会者有之,拄杖赏游者有之——一派盛世升平景象。更莫说那新春、
上元、端午、中秋等佳节了。而如今阴风惨凄,满目萧索,路有白骨,鬼哭人怨。就是这河
水也都发了臭,鱼虾儿都渐渐死绝了!”
    陶甘道:“老爷莫要忧虑过甚,反伤了金玉之体。城里情况已开始好转,乔泰、马荣已
派人掘开新渠,引渭水进城,并封锁了所有的阴阱,隔绝了染上病疫的病人。死尸焚化也有
条不紊。卢大夫说过只要城里饮水一洁,这疠疫的蔓延便受阻抑。大凡疠疫都因这饮水的不

洁造成的。”
    狄公道:“天灾不单行,还惹出许多人祸。对那班乘危乱犯科作奸、杀人打劫的人,必
须严惩不贷!”
    陶甘的话头又转到了叶奎林一案。
    “作案现唱—枕流阁的长廊里跳进了第三者,这案子便又复杂了几分。”
    狄公道:“泅水并不很难,不过要从水里沿那根十来丈高的石柱爬上窗台则非常人所能
办。我又想这第三者跳进长廊时,那一男一女是否已经离开,抑还是他们原来与第三者便是
一党,早已勾结,专等着协合下手。再说叶奎林抡起花瓶究竟要砸向淮?是那拉皮条的男人,
还是突然闯入的第三者?陶甘,我有一个设想,这闯入者会不会是何朋?”
    “什么?老爷你说闯入者是何朋?”陶甘大吃一惊。
    “嗯,那个早被削了爵位而还自称将军的何朋。他是长安旧世族的嫡裔,‘梅、叶、何’
的‘何’——叶夫人的女仆对他的敬意与她对叶奎林的仇恨很能见出些端倪。再说,叶奎林
会不会故意打碎花瓶,让人对花瓶上的柳园图引起注意,提示后人勘破此案的线索。我发现
花瓶上的柳园图与河对面何朋的府邸竟是十分相象。”
    陶甘捻着左颊上的三根黑毛,慢慢点头,说道:“这倒是很有可能的。那女仆不是说叶
奎林是个残忍狡诈的人么?难说他不会想出这么一条为自己雪冤复仇的绝计。”
    狄公沉吟半晌,突然说:“陶甘,我俩既已到了何朋府邸的大门,何不索兴作一次不速
之访。柳园图的设想固然迹近无嵇,但何朋或许倒能向我们提供更多的叶奎林的近况。我也
可暗中揣测桂花的话是否属实。”
    他们走下了新月桥,迎面便见沿河的白沙堤一行翠柳袅袅摆舞,轻风徐来,凉意习习。
    一路绕进去,只见竹篁深处,耸立着二座松木、杞柳、竹子扎就的门楼。门楼外悬着块
匾额,上书“柳园”两个碧绿隶书。峰回路转,曲径通幽,柳荫疏密间望见河水粼粼闪光,
远远影绰绰一翼水亭。
    过了一座小石桥,抬头便见一幢美轮美矣的楼阁,碧瓦黄甍月光下仍可依稀辨出。朱漆
大门上装饰有金色柳叶图案。
    陶甘敲了敲门上的铜环,半晌不见动静。陶甘性起,如擂鼓般急敲了一通,这才听得门
里有人走动,接着大门吱嘎一声打开,闪出一个虎背猿臂,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他手中擎
着一支蜡烛,宽大的衣袖撩得很高。他大声问道,“你们找谁?”
    陶甘答道:“京都留守代摄京兆尹事兼大理寺正卿狄仁杰老爷专来造访何朋相公。”
    “天哪!原来是狄老爷大驾贲临,何某行动怠慢、言语冲撞。万望狄老爷宽恩恕罪,不
念草野之人荒疏礼节。”说着偷偷向狄公看觑一眼,心中大生狐疑,不由躬身一旁站定。
    狄公笑道:“我正与衙署长史陶甘闲步到此,别无要事,只想讨一口茶吃。望何相公方
便则个。”
    “这个好说。狄老爷驾临敝舍,蓬荜生辉,何某当亲执壶盅,聊献敬意。——好在舍下
清闲,只我一人守留。狄老爷,陶长官,不妨内院用茶,宽坐片刻。”
    何朋引着狄公、陶甘穿廊轩,过厅堂,进得内院。拣了个临水亭榭刚待坐下,狄公道:
“何相公,我想还是回到适才那临河的楼阁上去吧,那里正可观赏这柳园内外的月光水色。
    再说,衙门里的轿夫过一会便来新月桥上接我们,俯瞰窗下,正不误事。”
    “狄老爷主张的是。实不相瞒,我适才正在那楼阁上打盹哩。夜来月华照水,水波映月,
别有一种怡人情性的风味。”
    何朋说着又引着狄公,陶甘回出小院,沿曲折栏杆绕过一座花园假山,侧门进到一问厅
堂。从厅堂后穿出迎面便是那幢临运河的楼阁了。
    何朋引客人上到那楼阁,便推开了临运河的两格窗户。狄公望去正见到河对面叶府枕流
阁长廊的那个支立石柱的窗台。何朋让客人靠桌竹椅坐定,点亮了供案上铜烛台的两支大蜡
烛,自己也便拉一张竹椅坐下。
    狄公环视了整个楼阁,见后墙上挂着许多戈矛弓箭,正中一幅帛画,画的是一位英武的
将军戎装策马正阵上归来。墙角的大床上披着一张虎皮,整齐堆着两百年前的一副鍪盔金甲。
    何朋笑道:“家曾祖酷嗜打猎,当年这运河两岸还是一片林木葱蓊的野树林子,舍下只
是一个狩猎的茅篷。往事如烟,不堪回首。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而今普天之下都是大唐的
疆土,海内百姓都是大唐的臣民。祖上传下的爵位削了,食邑丢了。我三代将门之后连佩一
柄腰刀都不容许。哈哈!这柳园成了我何家唯一的产业。不承权舆,何必哀伤?何以解忧,
唯有杜康。饮酒、打猎成了我的嗜尚。天意高深、何必苦苦猜测。关东来的大大小小文武百
官挤满了长安城,我只好天天龟缩在这柳园内品茶、打盹了。有时也去对面侯爷府上吃盅酒,
叶侯爷虽也籍没了庄园、食邑,但比我有钱,天天却是搂着女人寻欢作乐。我则还是喜欢到
乡间去打獐子、野兔。”
    “那么梅亮呢?你闲常也与梅亮过往么?”狄公插了话。
    “梅亮虽也是关内世家,晋绅抱笏的时代过去了,但他却恬不知耻,专一夤缘官府,阿


谀逢迎。生财有道,成了巨富。究竟苍天有眼,跌死在楼梯下。天日昭昭,分毫不爽。”
    说罢偷眼又看了狄公一瞥。
    狄公不悦。又问:“何相公适才说叶奎林天天寻欢作乐,你可知道近十天来常去叶府的
歌妓是什么名号?外面已经流言纷纷了。”

    何朋脸色阴郁,答道:“狄老爷指的莫非是珊瑚小姐、不知外面流言是如何说她的?
    我见过她一两回,她的歌舞如瑶台广寒的天仙一般,人模样也俊俏风流。就是昔时圣上
的教坊司里也挑不出相仿佛的来。”
    “何相公可知道这珊瑚小姐是哪个行院的班头?“陶甘问道。
    “叶奎林偏这一项不肯吐个口儿——他不许我单独同他们闲聊。”
    “他们?你指的是还有个拉皮条的?”
    “我只见过一面: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两个肩膀有高低,背脊象是有点驼,但能打得
一手好鼓。”
    “何相公,今夜对岸叶府里出了点乱子,你站在这窗户前望去时,见到有什么异样么?
    叶府那沿河的一条枕流阁长廊,这里望去真是尽收眼底啊!”狄公开始旁敲侧击。
    何朋摇了摇头,答道:“我今夜喝了点闷酒,很早就关窗,不曾仔细看过对面动静。
    记得对面长廊里只是一片漆黑。”
    狄公道:“珊瑚今夜去了叶府。那长廊里出了事!”
    何朋一惊,忙问:“出了事?出了什么事?”
    “叶奎林被人杀了。”狄公平静地说,两眼紧盯着何朋。
    何朋顿时跳了起来,惶惑地叫道:“叶侯爷被人杀了?苍天在上!他也死了!”
    突然他恐惧的目光盯着狄公,问道:“他的眼睛怎么样?”
    狄公微微一怔,转而平静地答道:“他的左眼乌珠掉出了眼窝。”
    何朋的脸变得灰白,牙齿格格作响,满头大汗淋漓。
    狄公道:“何相公敢情是信了那童谣?你思量来是谁杀了叶奎林?”
    何朋摇摇头,神情木然、
    狄公从衣袖里取出那枚嵌红玉石的耳环给何朋看了,问道:“你知道这首饰是谁的?”
    “珊瑚小姐的。老爷,我一眼便认出这耳环是珊瑚的。珊瑚这小狐媚子每日见了我,歌
舞便放出一层解数,象是专一为我何朋献的殷勤,百种妖娆,十分生怜。背里几回与我暗递
秋波。有一日那打鼓的偷偷为她递了一张信纸与我,信上说,她恨透了叶侯爷,求我助她逃
离虎口。我想在这一等事上我须得见义勇为,决不可袖手旁观,遗笑于裙钗。如今他既已死
去,我说来便也无妨。叶侯爷最有虐待女子的恶癖,他那根鞭子曾抽死过侍婢和妓女。珊瑚
这小狐媚子虽步步小心,时时设防,但叶侯爷看她跳舞时那垂涎三尺的馋相,那卑鄙的目光,
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令人不由胆寒,要为珊瑚捏一把汗。”
    “叶奎林知道你被珊瑚迷住了吗?”狄公问。
    “哈哈!迷住了?不妨可以这么说。每回我见到她时真是如痴如醉,身子如走了魂魄一
般。三日没见到她,便心神恍惚,偶然发呆,不思饮食。——不管老爷你信与不信,事实就
是如此,叶奎林当然知道其中委曲,他早就看出珊瑚钟情于我。这厮先是将我吃几番闭门羹,
不放纳我进去叶府。后来竟想出了个花招,人夜,他将那枕流阁长廊的竹帘全放下,又将长
廊里灯烛点得暄赫通明。再令珊瑚立在那绣榻上跳舞——跳那些令人作呕的舞,故意让我见
其影不见其形,消遣我、嘲弄我,这厮真的卑鄙邪恶,令人发指。我好几回想一箭射去,射
穿了那竹帘。奈何自己短了词理,也只认委屈了。”
    何朋说着又长长吁了一口气,一面又用拳头捶着膝盖。
    狄公又问:“珊瑚每回来跳舞时,叶奎林都允许什么人进去那长廊?”
    “只有卢大夫,他可以进出自便。卢大夫与他沈瀣一气。也是个龌龊腌脏的登徒子。
    听说还为侯爷调合什么春药。”何朋愠愠地说。
    狄公沉吟不语,一面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慢慢扇着,半晌忽然说道:“何相公,贵宅柳
园是依照了瓷器上的一种名唤柳园图的图案设计建造的吧?”
    何朋的眼睛闪出了奇怪的神色。
    “柳园图?”
    “嗯!”狄公微笑着点点头。
    “老爷猜错了。恰恰相反,正是敝园为瓷器绘匠提供了那图案的原型。”
    狄公一怔,与陶甘很快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说道:“如此说来,何相公一定能讲述出
这柳园图中人物故事的原委。我听说过种种传说,人们说这柳园里住着一个年老的富翁,他
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儿……”“老爷切莫信了这等市井闾巷的杜撰编造,我家从不谈论这柳
园,更不会证实柳园图那无稽的故事。唉,事实的真相并不光彩,说来也是我们家的一桩家
丑。老爷如果感兴趣,我不妨也扬露与老爷听听。只望今夜助个茶兴,破破岑寂。出了柳园
门,千万别张扬则个。”
    狄公拍手称好。他见何朋的眼中闪出一种异样的光芒,这光芒可析出他对昔日荣耀的沉
缅、忏悔和无可奈何的伤感。

    “柳园的故事要追溯到先曾祖。那时天下甫定,大唐初立国柞。十八路英雄纷纷消歇。
    关中长安的大族世家臣服于新朝,被褫夺了爵位、食邑、奴仆、良田,——先曾祖身为
将帅,勇冠三军。挂甲辞官后便日日在家自娱,消磨晚景。那时他虽失了朝中权位,手中好

在还不乏钱财挥霍。先曾狙化了六千两银子买下了一个叫‘蓝宝石’的歌伎——老人的晚年

全部精神情趣都倾注在这蓝宝石身上了。两个也是百般恩爱,日夜形影不离。他为蓝宝石扩
建了这幢别馆,蓝宝石原姓柳,且他见蓝宝石纤腰如柳条一般袅娜可爱,遂沿河遍植柳树,
添筑了儿处楼台亭阁,并亲自题这园邸为‘柳园’。如今大门那匾额上的‘柳园’字样便是
先曾诅的亲笔。
    “老人对蓝宝石可算是捧出一片真心了,金银绸缎,山珍海味且不说了,但凡蓝宝石开
口,有求必应。便是她要天上的月亮也恨不得搭梯上去摘来给她,只巴望蓝宝石笑颜常驻,
心满意足。无奈蓝宝石终究是个烟花水性的女子,她渐渐厌倦了柳园里的生活。先是长吁短
叹,暗中流泪,继而做张做致,难人颜色。最后竟与梅家一个公子私恋上了。绸缪缠绵了一
阵,便打起逃奔的念头。柳园里那小石桥的东头有一座水亭。一天深夜,梅公子偷偷在水亭
边停下一叶小舟。那天他打听实了先曾祖在康平侯家赴宴,便约定了蓝宝石在石桥上等候与
他一共远走高飞。
    “蓝宝石裹卷了金银细软刚下了楼阁,先曾祖正巧回府撞见,于是她就拼命向那石桥逃
去。梅公子早在桥上等候,见蓝宝石慌张而来,知是有人追赶,遂拉着蓝宝石奔下水亭,跳
上那小舟便匆匆解缆。先曾祖月光下见是梅公子勾引,一气之下昏厥在桥上。那叶小舟载着
梅公子和蓝宝石悠悠而去。—听说是在康靖侯府上躲避了一阵,以后便不知去向了。”
    何朋一对忧郁的眼睛凝视着窗外的夜空,停顿了半晌,拭了拭额上微微沁出的汗珠,又
继续说道,“老人从此瘫痪在床上,再也不曾爬起来过。每天只要人扶着他坐定在一张椅子
上,他默默地望着柳树荫里那座石桥呆呆发愣。全身动弹不得,只有一对充满悔恨和幽愤的
眼睛不时淌下几滴滚热的泪来。——这样的日子竟苟延了六年!六年里没有一日老人不幻想
着蓝宝石的突然归来,”何朋的脸上抽搐着,露出痛苦的神色。他的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睛闪
出了与他曾祖父一样的悔恨与幽愤的光芒。他紧握拳头,嘴唇发白,额上的皱纹凹陷得根深。
沉吟了好一阵才缓缓理了理前额垂下来的一绺花发,苦笑着说:“狄老爷兴许已经烦厌了,
陈年的皇历翻来徒生烦恼。来,喝茶。茶都凉了。总之,先曾祖的晚景够凄惨的。”
    他紧咬着嘴唇,竭力抑制住胸中动荡激酣的感情。
    “何相公尚未有娶妻室?”狄公问道。
    何朋尴尬地点了点头,苦笑了一声:“是的。我还不曾结婚。说来也惭愧,人过四十万
事休,我的黄金年华已如东流之水,早已消逝了。我想得很通透,也真所谓是看破红尘。
    再说,梅亮死了,叶奎林死了,我何朋的死期也不会远了。我们三家的荣枯盛衰是系缚
在一起的,我们三人的年寿也息息相关。童谣不是说‘自日悠悠不得寿’吗?”
    陶甘递了个眼色给狄公。狄公见窗下的新月桥下已停着一顶官轿。
    狄公忙欠身道,“何相公,过蒙盛情,杯茗款待,不觉留连,十分扰极。下官告辞了。”
    何朋情犹有余,不免讪讪。见狄公站起也慌忙躬身施礼,秉烛送下楼阁。
    出柳园大门时,狄公深有感慨炮说:“何相公,不意今夜我才听真了这柳园图的来历。
    ——何相公请留步。”
    
    第十一章
    狄公、陶甘回到衙署,马荣、乔泰迎入内衙。
    狄公问道:“城里情况如何?”
    马荣答言:“平静无事。只是死人的数目仍在上升。新渠已挖通,渭水已经流入城里河
道,阴阱全部管制。广成仓出过点小乱子,很快平息了。”
    狄公点头微笑表示欣赏。
    狄公将他同陶甘查访了叶奎林家和何朋家的全部情况向乔泰、马荣一一讲述了一遍。
    乔泰、马荣禁不住对这案子的复杂情节感到极大兴趣,纷纷议论起来。
    马荣道:“我看来何朋必是杀人凶犯无疑。他血气刚强,焉肯平白受叶奎林侮辱?他自
己不是说几番气得要一箭射旁叶府枕流阁的竹帘。再说,珊瑚暗中求助于他,一个顶天立地
的大丈夫竟不能拯拔一个弱女子出水火,还算什么将门之后、勋爵世胄?”
    乔泰道:“老爷所言极是。叶奎林正是故意摔破青瓷花瓶,留下一幅柳园图案,指示官
府勘破线索。再者,何朋的体格和膂力也足以泅渡过运河,沿那石柱爬上到枕流阁长廊的窗
台。或许他同珊瑚早已约定,里应外合,齐力杀死叶奎林。”
    狄公微笑摇了摇头。说道:
    “今夜我见何朋讲述柳园图时,情绪很是激动,象是被强烈的感情冲突苦恼着。他讲他
曾祖父的故事恰仿佛在讲他自己的身世一般,几番见他强抑住胸中起伏的感情,露出痛苦又

无可奈何的神色。如果真是他为了珊瑚杀的叶奎林,他又为何自己讲得如此坦露,切切之声
不绝于口。试想他心中要杀叶奎林,又如何肯吐出一箭射穿枕流阁竹帘的愤激之词。他坦率
地自认钟情于珊瑚,又痛恨叶奎林的鲜廉寡耻,他岂不是将自己的脖子引向刽子手的刀刃么?

故我思想来珊瑚并不是十分关键的人物。——柳园图的线索还是存疑待断,暂且不去惊动何

朋,但留意他的举止行动。”
    陶甘说:“何朋貌似爽直诚悫,也须提防他肚内奸诈。摊出部分事实而隐匿最紧要的案
情关节是狡诈的惯犯惯用之伎俩。令我不解的是他因何对叶奎林的眼睛感到如此恐惧。”
    “童谣的一句不是说‘失其目’吗?”乔泰道。“叶奎林的一只乌珠不正是被打出了眼
窝?——童谣指的是‘梅、叶、何’,‘梅’摔破了头,‘叶’掉出了乌珠,轮到他‘何’便
是‘失其床’了——这‘失其床’又是什么含义呢?可能何朋正在对‘失其床’感到恐惧。
——天知道这首童谣果真有谶纬一般的神秘魔力。何朋不是说他的死期不远了,他被这种预
感死死缠住,摆布不开,故忧心忡忡——这正是杀人犯最惯常的心理。”
    狄公道:“最使我感到迷惑不解的倒是这珊瑚为何要在叶奎林和何朋两人之间故意播弄
纠纷,挑起争斗。叶奎林比何朋有钱,且又包揽下了珊瑚。珊瑚又为何故意向何朋暗递秋波,
求他救助。我疑心这一切都是故意的安排。珊瑚决非寻常的女子,她有预谋、有筹划,自然
亦有目的。她的目的很可能便是叫叶奎林与何朋互相残杀。——她定是受人指派无疑,我们
查清了她的背景,真正凶身也便水落石出了。还有,卢大夫也是一个不守本份的浮浪轻薄之
徒,也须严加监伺。”
    马荣忽然想到什么,又说:“近几日巡俭来报告,大街小巷常有身穿黑袍褂、头戴黑帽
兜的收尸队乘危打劫,勒素钱财之事,还有公开持刀抢劫的。他们的防疫装束反成了为非作
歹的掩护。营里只因人手不足,收罗了一些闲汉无赖,谁知竟成了治安的一大隐患。”
    狄公勃然大怒,用拳头猛击了一下书案,说:“我摄领京衙原巴望奸宄敛迹,盗贼潜踪,
人民悦服。谁知竟忽虑了如此一等邪行奸恶之斗筲之人。各营巡丁严加缉查,倘有拿得违法
作乱的收尸队,当即拉到市廛热闹处鞭答三百。犯抢劫财物、奸淫妇女等重罪的,便验明正
身缚去西市杀头,以儆效尤。——乱世须用酷法,只要不枉杀无辜,铸成错案便行。否则京
师的靖安无法维持。陶甘,还有一事你须去办了。梅先生的葬礼一完便委派衙员将梅夫人移
家凤翔。留意不要让卢大夫缠住她。她年轻漂亮,卢大夫图谋叵测,不可不防。”
    陶甘答应了,说道:“老爷,外人都说梅夫人出身予名门大族。我仔细查阅过梅府的族
谱、家谱,并不曾查考出梅夫人的党族世系。她的姓名也是十三年前与梅先生结婚时才首次
填上。——除了知道她的姓名、年龄外,其余几乎一无所知。这名门大族的说法不知依凭了
什么。故我颇疑心梅夫人的出身未必高贵,很可能倒是行院里巨价卖出来的行首班头。梅先
生又一向讳言夫人的身世,且他家财万贯,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未知老爷作如何观。”
    狄公点头微笑,不置可否。沉吟了一会却转脸吩咐马荣道:“你巡夜到新月桥时,留意
看看何朋家那柳园,是否还亮着灯火,打听实了有没有客人拜访。我同陶甘适才去时,他似
乎在等候一个客人。我不完全排除他同珊瑚共谋的可能,如果珊瑚果真去了柳园拜访何朋,
你就传我命将他俩一并拘捕。我这里就委派人去查清那珊瑚的身世和背景。马荣,你的前额
如何起了疙瘩?”
    马荣抚摩了一下前额,尴尬地笑道:“说来倒也惭愧。我在五福酒家等候乔大哥时,酒
店里四个无赖正要调戏一个年轻女子。我待要上前解救,不料被绊一胶,前额撞到在一个桌
角。待我爬起时,那女子竟自打退了那四个无赖。我看清了,她用的是衣袖中藏着的一枚鸡
子般大的铁弹丸。”
    狄公感到有趣,说道:“我听说那铁弹丸能置人于死地,最是巾帼女侠惯使的武器。”
    “那女子一弹打折了为首的无赖的胳膊,剩余的晓得厉害便四下奔散,逃出了酒店。不
过,老爷,我总不明白她为何只携藏有一枚铁弹丸。按理是两边衣袖各藏一枚,如那袖中飞
刀一样,左右开弓,使人躲闪不及。”
    “你已认识了那女子?”狄公问道。
    “她名唤蓝白。是一个名唤袁玉堂的走江湖演木偶傀儡戏的艺人的女儿。她还有一个孪
生妹子,名绯红。——绯红即是晚膳后在衙署外被卢大夫调戏的那个卖唱的女于。孪生一对
都生得标致俊俏,只是那绯红懦弱了点。”
    狄公点头频频。吩咐大家就寝。
    沙漏正指着后半夜子丑之交。
         
    
    第十二章
    柳园图
    第十二章
    马荣在衙舍胡乱睡了一个时辰便匆匆起身去巡查宵戌。因有狄公吩咐,他在各岗哨巡视
了一圈便转到了新月桥上。仰头一看见柳园里那楼阁上果然有灯光。——果然何朋在会面珊

瑚?


    他心中警觉,便飞快下桥。正待潜入柳园看觑,猛见柳园的沙堤岸边水波溅起很大的声
响,黑暗中他隐隐看见一条白闪闪的大鱼在跳跃。待细细一看,却是一条长长的胳膊在使劲

乱划,搅得水波哗哗作响。原来是一个溺水者正在河里拼命挣扎。

    马荣急忙脱了头盔铠甲、衣袍靴袜,跳下到长满了榛棘丛的河岸上。这时他看清了溺水
者的腿胫似是被河里的水草藤蔓缠住了,虽双手拼命击水,终挣脱不出险境。
    马荣纵身跳下河里,向那溺水者游去。这时他才发现河水寒凉异常。果然水草愈来愈茂
密并渐渐也缠住了他的腿胫。
    马荣出身在江淮水乡泽国,游泳的本领极是高明。他仰面躺平了身子,四肢缓缓屈伸拨
动,很快便挣脱了缠住他腿胫的水草。河水又脏,河面又黑,二尺之外便污浊溷沌一片,他
只能凭听觉慢慢向溺水者方向游去。
    突然,他的胳膊碰到了一绺女人的长发,他警觉地顺手便一把抓住了溺水者的一条滑腻
的胳膊。他一手托定那女子的身子,一手解去缠住她腿胫的水草蔓茎,便奋力向河岸游回。
    马荣将那女子抱上岸来时,猛见那溺水者正是蓝白!??栋姿?浇舯眨?婵撞园祝?粑
?⑷酰?窖垭?实卣趴?拧*
    马荣找到了自己的衣袍靴袜,将身子拭干了。便倒提起蓝白,使她呕吐出肠胃喉间污浊
的河水。呕吐了半晌,蓝白才回过气来,开始微微呻吟。马荣递上一条手中给她,她羞怯地
浑身擦拭了,双眼警惕地望着这个救了她性命的军官。半晌听她开了口:“你莫非便是五福
酒店里替我擦洗衣袖的那个军官?”
    马荣惊喜地点点头。他万没想到蓝白有如此敏锐的眼光和记忆。
    “我还认识你父亲哩!袁玉堂袁相公,他那木偶傀儡戏真使我入了迷。”
    “哈哈!你当时摔了个狗吃屎!”蓝白笑了起来。
    “可今夜你差点儿象死鱼一样仰天翻起了肚子!蓝白小姐,你告诉我,这么三更半夜你
怎的会掉进这河里?”
    “先告诉我,你又是如何会这三更半夜来到这里?”蓝白笑道。
    “我是京兆衙署的军官,每夜巡查岗戍都要经过这条运河和新月桥。今夜偏巧救了你。
——我名叫马荣,现在京营十六卫当个果毅都尉。”
    “马长官,多谢你搭救了奴家性命,这山岳般大恩日后自当报答。奴家这就告辞了。”
    马荣慌忙拦住道:“蓝白小姐,容下官正经动问一句,你是不是被何朋从柳园里推下水
的?”
    “马长官这话好逗人笑也!实与你说了吧,我是从柳园里那楼阁上跳下河里的!,“打这
么高的楼阁上跳下?”马荣几乎惊叫了起来。
    蓝白陶点点头。轻轻叹了一声,打开了话匣,声调很低沉。
    “马长官既然搭救了奴家的性命,今夜之事也毋需相瞒。何朋这禽兽邀我今夜去他家,
说是要告诉我家父的身世。家父——就是马长官说的袁相公——早年曾在何府柳园里当过侍
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又离开了何府,四处流浪,卖艺为生。含辛茹苦,扶养吾姊妹长大成
人。只是家父与何府的关系从不露个口儿。奴家好奇,适逢何朋之邀贸然便来柳园,却落下
那厮的陷阱。这衣冠禽兽竟动起了我的邪念、死死缠住奴家定要轻保奴家自小也学得了点薄
薄的武艺,怎奈这厮力大如牛,好不容易才挣脱出身子,一脚踢开楼阁的窗格,纵身跳下,
坠跌到了这河里。奴家虽也薄有水性,叵耐又被河里的水草缠住了双腿。正没奈何处,遇了
长官。说来也是奴家好造化也……”说到此不由紫红了脸面,知道说滑了口。
    “天一亮小姐便上京兆衙门来告发这禽兽,我替你做个证人。公堂上定打得那畜生狗血
淋漓,替小姐出口怨气。”
    “不!马长官。他与家父有一段未了的公案,这事看来还须从容图之,不可草率。倘然
有个差池,害了我爹参也。“马荣点点头,说道:“我先将此事回衙禀报了狄老爷,让狄老爷
慢慢筹画。我马荣非要替小姐报了这仇不可!”
    蓝白深情地望了马荣一眼,心里很是感激。但她心中有事,不敢久呆。便跪倒在马荣面
前叩了一个头,说道:“奴家再行礼了。马长官,衔环结草,后会有期。”说着起身便要告辞。
    马荣猛想到什么,忙说道:“蓝白小姐,慢一步走,告知下官一声贵宅何处。”
    “旧城关帝庙后。离这里不远。我得赶快回家,我爹爹、妹妹要等急了。”
    马荣道:“三更半夜小姐独个回去,恐不方便。近来有些身穿黑袍、头戴黑帽兜的收尸
队常在夜间为非作歹,还是让下官送小姐一程吧。”
    蓝白不好推卸,便两个并肩而行。没走过几条街巷,便远远望见关帝庙黑黝黝的高甍飞
檐,庙里隐隐还有烛火闪亮:皎洁的月光下马荣见蓝白俊俏的脸上泛漾着一层甜蜜的红晕,
两颗水灵灵的乌珠闪烁着柔情脉脉的光辉。
    马荣终于大胆开口:“蓝白小姐,几时能约会你再细细聊聊。”
    蓝白回眸嫣然一笑:“明天中午,五福酒家。”
          
    第十三章

    柳园图

    第十三章

    东方微熹,天蒙蒙亮,狄公使起身盥梳。他走到庭院里望了望天,黄云低沉,大雾弥漫,
一丝轻风都没有。看来这天仍不会下雨,疠疫流行的京师又开始了闷热干燥、令人窒息的一
天。
    待役捧上新沏的碧螺春茶,狄公呷了一口,清馨爽脾,心中大喜。一盅下肚,顿觉净尽
烦燥,精神一新。他正待斟第二盅,乔泰进内衙禀报。

    “四个收尸队歹徒半夜闯入西城胜业坊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家中,污辱了寡妇和她的
两个女儿,被巡丁拿获。我遵奉老爷之命,将四名罪犯押到火化厂,当了三百多名收尸队的
面将他们斩了首,并宣示了老爷意旨:但凡有乘危行劫、污辱妇女的严惩不贷。”
    狄公点点头。
    马荣、陶甘进了内衙。
    马荣兴致勃勃地向狄公细禀了昨夜的奇遇。狄公听罢,拍手称是。说道:“果然不出我
之所料,何朋昨夜正是等候着珊瑚。马荣,你细想来,这蓝白小姐会不会故意耍弄花招,遮
了实情?”
    马荣正色道:“老爷,这怎可能?再说,半夜三更难道蓝白小姐跳到河里去玩耍不成?
早是遇见我搭救,不然这运河里便平自添了个浮尸。”
    狄公点头说道:“蓝白既然说袁玉堂与何朋有一段未了的公案,袁玉堂肯定能告诉我们
许多有关何朋的事。她父女如今在哪里居住?”
    “蓝白家在关帝庙后的小巷里——她亲口告诉我的。老爷,她还约定了中午在五福酒家
见我。”
    狄公说:“你们会面后将她与她父亲袁玉堂一并带来衙署见我。你现在便可以带上几名
番役去柳园将何朋拘捕。”
    马荣退出内衙。
    衙署录事进来禀报。
    “遵老爷吩咐,卑职查阅了长安坊司及挂脾开业各家行院、勾栏,并不曾见到珊瑚这个
名字,各院行首都不知晓珊瑚这么一个女子在烟花场中出没。同时据报告,叶奎林半个月来
不曾去过任何一家行院预约舞女歌妓。——多年来他一直是京师烟花场中最阔绰的客户。故
卑职认为老爷要找寻的这个珊瑚定是私娼无疑,她没有向宫府注册,依例要收容关押,不许
再继续招谣撞骗,腐败风俗。
    “老爷,有关梅夫人的存档案卷,卑职也仔细查阅了。还特意讯问了京师各行院故旧耆
老,得知梅夫人原名蓝宝石,姓柳氏,正恰恰是长安海棠院里的挂牌名妓、领衔班头。这蓝
宝石被人重价赎出后便埋名隐姓,抹去了全部身世履历。直到十三年前与梅先生结婚户籍登
记时才自报了姓氏、年龄。梅先生名宦世家,门风谨严,从不让内眷抛头露面。以后便很少
有人知道蓝宝石的踪迹,自然也没有人查考梅夫人的底蕴身世。故一般存档案卷都不见注录。
不过卑职应当提醒老爷的一点是:最初将蓝宝石重价赎出的不是梅亮。”
    狄公满意地频频点头。录事禀报完毕,狄公说道:“你一旦发现有珊瑚的材料注册,立
即使来禀报于我。”
    录事答应,退出内衙。
    狄公低头呷着那第二盅清香沁肺的碧螺春茶,半晌不语。——衙内好一阵寂静。
    突然,当值文书进来禀告道:“叶府来人急报老爷,叶夫人悬梁自尽了!”       第十
四章柳园图第十四章 两顶官轿迤逦出了京兆衙署正门。第一顶轿中坐了狄公,第二顶轿坐
陶甘与衙里的仵作,乔泰、马荣马骑扈从。经校场演武厅直向新月桥畔叶府而去。
    街市上大雾开始散了,天稍稍升高了一点。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臭腐霉的怪味。热风
吹得行人头晕恶心,神悸仲怔。
    官轿、马骑在叶府门楼前停下。耳门开了,出来迎接的是卢大夫。卢大夫见是狄公,慌
忙躬身拜揖,口称怠慢,一面将狄公一行迎入叶府内厅。
    狄公一行在内厅稍事休歇,便随卢大夫进入了叶夫人卧房。
    卧房内一张精致的红漆大床,床上叶夫人尸身已用一块白布遮盖。狄公掀开白布一角看
了看死者变了形的脸,示意仵作开始验查。女仆正蹲伏在床前呜咽,狄公看了她一眼,决定
待一会再细细询问她。
    他转身问卢大夫:“你是何时发现叶夫人悬梁的?”
    “仅仅半个时辰之前。夫人反锁了房门,半日不曾出来,女仆发了慌。正值我来叶府替
叶夫人送药,女仆便拽着我拉开了卧房的门,见夫人已悬挂在梁上,兀自摇晃着。我剪断了
那幅布条,见夫人早已断了气,身子冰凉,四肢都已僵硬了。我便与女仆一起将夫人尸首放
平在这床上,用一块白布遮盖了。”
    狄公道:“卢大夫,你协同仵作一齐再细细检验一下叶夫人的尸身,填个详尽的验尸格
目。——你最初发现尸体,可多提供仵作些当时的情况。”
    狄公于是领了陶甘、乔泰、马荣循昨夜原路直上枕流阁。
    进了枕流阁长廊,狄会看了看临河那一排窗轩的竹帘,吩咐陶甘将竹帘全部卷起。
    马荣突然惊叫道:“老爷,这长廊同我昨日去袁玉堂那嵌镜大箱里看到的傀儡戏画片十
分相象。不过画面上还有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正在鞭笞一个可怜的女子。那女子就被按倒在

这张绣榻之上,只是这绣榻稍微挪动了点位置,窗轩廊柱也没雕花。”

    “你说什么?”狄公惊问。“袁玉堂?”
    “老爷,这还须细细说来,莫非真有这等巧合不成!”马荣又惊奇又纳罕。
    “马荣,你坐下慢慢说来,休要漏了情节。”狄公吩咐道。

    陶甘与乔泰去窗轩都将一排竹帘全部卷起。
    马荣坐在绣榻上将昨夜五福酒家遇蓝白前后如何与袁玉堂闲聊,看傀儡画片,袁玉堂父
女如何故意不认等细节—一与秋公详说了。
    马荣说完刚一站起,望了望长廊窗轩外,猛然又想到什么,忙大声说道:“竟又是巧上
加巧了!袁玉堂让我看的第二套画片正是柳树荫里一痤楼阁,楼阁下一座石桥,石桥下一座
水亭——石桥上还有几个人哩。这又不是同窗外对面那何朋家柳园一模一样么?”
    狄公探头细看了运河对面何府的柳园,心中暗暗诧异,不由大悟。说道:“这意味着袁
玉堂知道六年前叶奎林在长廊鞭笞侍婢至死的内情,那何朋或许也参与了这起罪行。蓝白不
是告诉你说他父亲在何朋府上当过侍仆。袁玉堂是这一酷虐罪行的亲眼目睹者!马荣,你得
尽快将袁玉堂找来见我,愈早愈好,切勿耽误了。此刻你同乔泰去窗台外看看,一个人从河
对面泅渡过来,沿石柱爬上窗台,再跳入这长廊是否可能。——要做到这些需要何种体魄和
身段,或什么非常的绝技。”
    马荣和乔泰仔细看了那窗台和石柱,又爬出窗台外试着攀援下石柱,不禁咋了咋舌,口
称艰难。
    乔泰道:“看来从石柱爬上这窗台来的凶手不仅体躯高大,且有灵巧的攀缘本领。何朋
经常打猎,爬树或许正有一套解数,可他体躯并不高大。”
    狄公道:“但我注意到他的两条胳膊很长,象猿猴一般灵活。”
    这时叶府那年轻侍仆上长廊来献茶,狄公细细望着她的脸面,不觉暗吃一惊。
    那侍仆退下后,狄公说:“陶甘,你没意了那侍仆的脸面不曾?”
    陶甘一愣,抢了捻左颊上三根照毛,转了几圈乌珠,猛的拍了一下大腿,答道:“老爷,
我知晓了。他那张脸不正同何朋十分相似么?她的母亲——叶夫人的女仆——很可能便是何
朋的姘妇。她对叶奎林咬牙切齿,对何朋却曲意袒护。昨夜正是她擦拭去了这窗台上何朋留
下的足印,为何朋作案灭迹,试图将真相遮蔽起来,迷惑我们的眼光。”
    狄公忽然又问马荣:“袁玉堂知道你的身份吗:”“他头里以为我只是一个兵士,我后来
告诉他,我是京兆衙署的果毅都尉,负责京师的靖安刑事。”
    “你必须马上就找到袁玉堂。今天中午你能见到蓝白,但未必能见到她的父亲。袁玉堂
必有许多隐事瞒住了她的女儿。事不宜迟,立即行动,快与乔泰去关帝庙后寻到他。找到他
时务必也将他的另一女儿绯红带来衙署见我。我们下楼阁去吧,算来仵作和卢大夫验尸也差
不多完毕了。”
    他们四人回到叶夫人卧房外的荷花小轩。
    仵作上前递上详细的验尸格目。说道:“老爷,叶夫人确系悬梁自杀无疑。死了约有一
个时展了,叫衙役们将尸首收厝了吧。”
    狄公点头,又吩咐仵作上枕流阎长廊验看叶奎林尸身,并令六名衙卒侍候仵作——一并
收厝了叶奎林夫妇死尸,俟公堂上裁断后火化。
    狄公转身对卢大夫说:“卢大夫,我有话问你。”
    狄公拉出桌几旁的两把椅子,示意卢大夫坐下.“卢大夫,你认为叶夫人因何要自尽
呢?”
    卢大夫一听狄公问的是叶夫人之事,心里稍稍安稳。于是恭敬答道;“回老爷,在下看
来叶夫人是个积有贤德的妻子。她崇敬侯爷,爱戴侯爷,曲意周全侯爷。老爷或许也有所听
闻,侯爷是个酒色之徒,狎妓宿娼,无所不至,生活极是荒淫放荡。叶夫人为之十分痛苦,
她努力将丈夫想象得德行无暇,而事实上侯爷的放荡淫邪,自甘堕落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使
她完全失去了希望。侯爷这一被杀,阀阅世家的小天地里必是议论蜂起。夫人认作是叶门的
奇耻大辱。一气之下,遂轻身殉了节。”
    狄公沉吟不语,心中思忖。这卢大夫端的深知女人心肠,且言词合度,不可小觑了他。
    “卢大夫。我还想问问你,梅夫人的身世。外面有传说梅夫人并非出身于世族名门。”
    卢大夫心中发慌,很快又镇定自若地笑了一笑,反问道;“老爷听说梅夫人什么了?”
    “听说海夫人原是海棠院的一个妓女班头,名号曰蓝宝石。”
    卢大夫正色道:“老爷。容在下讲句不知进退的话,老爷恐是耳食了外间的谣诼流言,
不及细审了。外间对梅夫人的种种传闻都不足凭信,有恶意谤毁者,也有无事生非的好事者,
平白杜撰了个蓝宝石的名号,强按在梅夫人身上。据在下与梅府的来往深知梅夭人娴淑贤慧,
正经是泾阳的名门贵族之女。”
    狄公暗暗吃惊,又问:“现么这传闻又何从兴起?”
    “梅夫人娘家姓柳。起初柳大爷坚决不允女儿嫁给海亮,原因很简单,梅亮比梅夫人大
了三十多岁,做父亲都绰绰有余。但梅夫人慧眼极是赏识梅先生高行纯德、学问操持,执意


要嫁。父女间争执不下,一天黑夜,梅夫人私奔梅府。柳大爷气得三尸暴跳,羞对故里父老,

移家湖广去了。”

    狄公听罢,叹息一声,说道。“原来流言可畏,险些儿委屈了梅夫人。”
          
    第十五章
    柳园图

    第十五章
    马荣、乔泰走进香火蕃盛的关帝庙。由于长安的泾河娘娘庙离城太远,且不灵验,长安
的求雨者反倒来烧这关帝庙的香。只盼望甘霖一场,救起万物生意,驱赶了疠疫凶煞,重返
太平盛世。
    马荣问那坐在殿堂上打吨的庙祝:“动问长老,庙后可住有个姓袁的人家?”
    庙祝睡眼惺松地答言道:“贫道从未听说庙后有姓袁的人家居祝”乔泰补充道:“他是个
走江湖,演木偶傀儡戏的,还有两个女儿。”
    “贫道这庙里住了几十年、从未见过有什么演木偶傀儡戏的。长官还是到庙后街去打听
吧!”
    乔泰耸了耸肩,便与马荣出了关帝庙堂向庙后街转去。——他们进关帝庙之前已在庙后
街挨门逐户打问遍了,谁都不曾见过有个姓袁的卖艺人。马荣心中好生烦闷,大声责骂蓝白
故意哄骗他。
    庙后街廖落几十户人家,苦于时疫都关闭了门户。街上连个玩耍的儿童都见不到。否则
倒还可问问儿童们哪里可看到演木偶傀儡戏的。
    乔泰忽然想到什么,便问马荣:“你不是说袁玉堂有一只猴子,我倒有一个想法。”
    “袁玉堂的猴子?大哥问这猴子干什么?”
    “你有所未知,袁玉堂既带有一只猴子,总得要喂食放养,这便离不开树木。我想袁玉
堂和蓝白是有意避开官府,深藏居于某个偏僻院落。这院落必然有树,可以栖息那只猴子。
我见这里周围并无一点绿荫,想来树木甚少。我们不妨上去那关帝庙前的宝塔了望,见有绿
树成荫的地方,再去找寻。”
    马荣大悟,于是两人飞步登上关帝庙宝塔最高一层。
    从宝塔的窗洞望下去,只见连绵不断的黄云低沉沉罩盖了偌大一个长安城。远处与塔一
般高的戍楼上缓缓飘动着一面军旗。
    他们四面寻找,果然就在关帝庙后不远露出一撮绿荫。
    他们兴匆匆下了宝塔,便从关帝庙后街穿入一条破烂腌脏的石板道路。两边的房屋东倒
西歪,好些已经塌圯,只剩断垣残壁,不住人家了。
    越向那绿荫走近,房宅却又渐渐高大深邃。只是破败不堪,墙角门壁都长满了野草艾藤。
    突然马荣道:“大哥,你看那不是卢大夫那畜生吗?”
    卢大夫也瞧见了乔泰、马荣,忙上前施礼,惊异地问道:“两位都尉爷怎的巡查到了这
里?这一带并没有岗戍。”
    乔泰道:“卢大夫又为何走来这里?莫非这里亦有富贵人家染了时疫。”
    “我刚从前面那幢古老的大宅出来,那里死了两位年轻女子——正是染了时疫而死亡
的。”卢大夫慢慢答道。
    马荣心中一急,脱口便问,“那是姓袁的两个女子吗?”
    “姓袁?长官知道她们姓袁?”卢大夫惊问。
    “你快快带我们去那大宅看看!”马荣道。
    卢大夫引着他俩又回进那幢大宅,转过庭院,穿出月洞门,便看见一个大厅。马荣见大
厅的地上正卧着两个年轻女子的尸身。马荣认出不是蓝白、绯红姊妹,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他说道:“卢大夫,你快唤人来将这两具女尸收厝了送去火化厂。一路监视着那些收尸
队不许他们为非作歹。”
    卢大夫领命,带领四个收尸队将那两具尸体收了,装上尸车,辚辚而去。
    乔泰、马荣刚欲走出那古老大宅,乔泰猛见隔了一堵高墙邻院里正有一株绿叶茂密的枣
树,一只栗色的猴子攀援在一枝树还上正剥着枣子吃。
    乔泰大声叫道;“正是这里了,马荣弟,你看那猴子!”
    马荣抬头见那猴子正闪烁着一对灵敏的眼睛看着他们,长长的尾巴在一条树枝上绕了三
四匝。
    马荣见那高墙一角塌了一截,忙示意乔泰。他们敏捷地爬过那墙阙,跳进了邻院。
    “你听!”马荣道。“后院有人在吹笛。”
    乔泰侧耳细听,果然隐隐有音乐之声。
    他们穿过大厅堂,便见一个花木杂生的小花园。假山嵬嵬,翠竹萧萧,很是清雅。马荣
刚要从圆洞门拐进,不由趔趄倒退了两步。
    宽敞整齐的后院青石墁地,树荫斑驳。树上那只猴子惊惶地吱吱尖叫。树荫里袁玉堂正
坐在圆凳上吹笛,绯红则合着她父亲笛声的节拍翩翩起舞。身姿轻盈,舞态婆娑。绯红穿着
香花红轻绡长裙,腰间一根碧绿飘带委蛇绕曳。
    这景象在马荣眼里正仿佛仙家宫苑、瑶台舞榭一般。他不由轻轻款移步子,踅进后院,
抢上前来向袁玉堂躬身深深一揖,乔泰随后跟进。
    “袁先生见礼了!”
    袁玉堂放下笛,见是马荣,忙堆起笑脸道:“袁某何幸得再见长官,望恕失迎之罪。”
    马荣瞥了绯红一眼,见她舞罢细喘频频,两颊桃花样红。那容貌艳丽几乎同蓝白一般,
只是眉间眼梢不见蓝白那一层英飒之气。

    “袁先生,你女儿蓝白可在家?”马荣礼貌地问道。
    袁玉堂若有所思地瞥了马荣一眼,答言。“不在。她出去约奠有半个时辰了。长官莫非
要找她?”

    “不!不!”马荣红了脸,忙摇手道:“不,只是随便问问,我原不知蓝白便是先生亲闺

女,先生昨天还瞒我哩。”

    袁玉堂点头微笑,吩咐绯红去沏茶。
    乔泰见马荣神态恍惚,手足无措,忙上前向袁玉堂施礼,开言道:“请袁先生去一次京
兆行署,狄老爷吩咐要亲自见你和你的女儿绯红。”
    绯红捧着茶盘出来,在茶几上又放下两只杯盅。
    袁玉堂看了绯红一眼,说道;“绯红,京兆衙门狄老爷单请我与你去见他。”
    绯红暗吃一惊,惶恐地用衣袖捂住了嘴。
    马荣忙道:“绯红小姐,休要惊惶。狄老爷一片好意,只是打问你们几句话儿,其实并
无什么大事。”
    袁玉堂点头答应,将笛子搁在茶几上,站起身来说道;“烦两位长官引路则个。”
          
    第十六章
    柳园图
    第十六章
    狄公正在披阅陶甘呈上的几份案卷,抬头见乔泰、马荣进来内衙,忙搁下朱笔,问道:
“那姓袁的卖艺人可找到了?告诉你们一声,何朋已经拘获,听候鞫审。”
    “启禀老爷,”马荣道,“袁玉堂与他女儿绯红已带来衙署,此刻正在外厅等候。蓝白小
姐不在家中,老爷既然不想找她,我们也便没去找寻。”
    “请他们进来内衙见我。”狄公令马荣。
    乔泰忙去捡来两张椅子放在狄公书案边.袁玉堂、绯红一进内衙忙双膝下跪。
    狄公吩咐起来。袁玉堂表情淡漠,双手下垂,小心恭候狄公问话。绯红低下了头,用葱
管般的小指卷绕着碧绿飘带的两端。
    狄公注意到绯红的右耳贴着一方小小的膏药.狄公望着绯红问道:“你就是绯红小姐
吗?”
    绯红忙点了点头。
    “你有个孪生姐姐名叫蓝白吗?”
    绯红又点了点头。
    “袁先生,这绯红、蓝白用来取名字是什么意思?”狄公转脸问袁玉堂。
    袁玉堂答道:“回老爷,这两名字并无什么高深的含义,只是两种玉石的颜色罢了。她
们姐妹俩一胞生下时,一个面色胭脂红,一个面色又青紫、又苍白。老爷倘嫌不雅,我再改
取另外两个名字也不为迟。”
    狄公点头道:“原来如此。何必更换?这两个名字饶有意趣,且也不俗。”说着从抽屉里
取出那枚嵌红玉石的耳环,问绯红:“这枚耳环你是几时丢掉的?”
    绯红慢慢抬起头,当她看见狄公手上那枚耳环时,脸面不由顿时变得如白纸一般。
    狄公见此景状,心中明白三分,便吩咐陶甘将她先带下到外厅。
    他回头又问袁玉堂:“袁先生与六年前被叶奎林鞭打至死的女仆有什么关系?”
    袁玉堂微微一愣,乃从容答道:“那女仆并非别人,正是贱妻。”
    “是你将妻子卖与叶府的?”
    “不,老爷,贱妻最初是典押给何将军的。”
    狄公惊问:“何朋?——你是说新月桥下那柳园的主人?”
    “是的。家父原来欠下何将军一大笔钱,家境贫寒。利上滚利。家父忧急之下竟一命归
了阴,债务便落到小人头上。小人便进何府为佣,做了奴仆。何朋见贱妻有些姿色,定要我
将她典押债务。小人无奈,只得依允,留下贱妻在何府,抱了蓝白、绯红两女儿四出流浪,
乞讨为生。
    “叶奎林与何朋是世族通家,时常往来。后来何府衰败,何朋便将典押契约转给了叶奎
林。从此贱妻便成了侯爷家的侍婢。六年前的一天夜晚,叶奎林喝得酪酊大醉,定要贱妻裸
身跳舞,供他淫乐。贱妻抵死不允,便被那畜生用鞭子活活抽死在长廊那张绣榻上。”
    说到这里,袁玉堂不觉声音转悲,两眼闪出晶莹的泪光,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狄公不觉动了愠怒,问道:“袁先生当时因何不去官府告了他?京兆衙署大门不是有一
面大鼓吗?你只需捶响那鼓,口中喊冤。官府自会替你作主的!”
    袁玉堂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官府,官府,道是官官相护。我一个奴仆的身子敢去鸣鼓喊冤?就是官府准了状纸,
也无论如何告不倒侯爷的。——小人讲句不知高低的话,狄老爷新来京师,对官府与世家贵
族的龌龊勾当又能知晓多少?”
    袁玉堂惨凄地笑了一笑,又说道:“小民百姓的命,不正如小人那木偶傀儡一样被人牵
制、拨弄,要立便立,要倒便倒,要生便生,要杀便杀么?”
    狄公说:“于是你就自己设计下一个圈套,让你的女儿绯红用歌舞声色去离间何朋与叶
奎林的关系,周旋其中,播弄挑唆,挑起他们的纠纷,利用这两个色鬼的骄淫狠暴互相残杀,
达到你为妻子报仇雪恨的目的。只要一人动了杀机,最后必然两败俱伤,因为杀了人的要伏
法。袁玉堂先生,但你就不顾恤你自己的亲生女儿,让绯红小姐,这个可爱而柔弱的姑娘在
两个色中饿虎间危险地挣扎闪避。万一有个山高水低,岂不误了绯红终身?”
    袁玉堂听闻此言蓦地大惊。仰头见狄公脸色威毅中露出慈祥,便索性大胆亮了底。
    “老爷料事如神,小人哪敢再瞒老爷?只是绯红这丫头愿意冒这风险,她深爱自己的母
亲.只要叶、何之间动了刀兵,她就是死了也含笑九泉。”

    “万一这两条恶虎要伤害绯红呢?她又如何抵挡得了?”狄公又问。
    “五福酒店的施掌柜每回都陪她去。他有一招飞刀绝技,平时从不露眼,十分危急时便

能招架一阵救出绯红。”
    “噢,是不是那个驼背打鼓的!”
    “正是他。他是一个江湖豪杰。——蓝白的武艺都是从他手上学的。”
    狄公点头频频。
    袁玉堂又道:“叶奎林丝毫不知绯红身世,一直当她是某个坊司行院的歌舞妓。驼背施
掌柜却与他虚与委蛇,假意拉皮条,在赎卖绯红的身价上讨价还价,拖延时日。一面暗中求
助于何朋、激怒何朋,挑起他们争斗。果然何朋杀性起,动了手。叶奎林恶贯满盈故有这般
下场,真是天理昭彰,丝毫不爽。”
    狄公问:“蓝白小姐可知晓其中委曲?”
    袁玉堂正色道:“老爷,我那蓝白却是个专弄刀枪棍棒的女子,生性暴急,嫉恶如仇。
学了点薄薄的武艺便要劫富济贫,周人急难。遇事好打抱不平,最易惹弄是非。故我从不敢
在她面前吐露半个信儿。倘是她知道了她母亲的遭遇,不顾深浅高低便会闯入叶府做出人命
来。到头来也不免被官府诛杀。因此上小人还是择了绯红暗行机宜,不肯让蓝白鲁莽造次,
坏了大事。”
    狄公点头道:“袁先生暂且去外厅等候,我这里要单独问问绯红小姐。”
    马荣陪同袁玉堂出去外厅。
    陕甘奉命将绯红带进内衙。
    狄公和颜悦色地对绯红说:“绯红小姐,你父亲已将你们父女如何设计为你母亲复仇之
事告诉了我,休要惊怕。我只想请你详细讲一遍昨夜叶府那长廊里发生之事,不许有半点遮
瞒,细节也须讲清楚。”
    绯红娇怯地望了一眼狄公,见狄公颜色温和,不觉稍稍壮大了胆。柔声细气地开言道:
“昨天侯爷要我一个人去叶府,我问为什么,他说他有话要和我一人讲。我问是不是有关我
赎身金额之事,他笑着点头说道,正为此事。他想避开那五福酒家的施掌柜与我单独商约一
个最高限额。我心想莫非他已认出我来,故意使手段赚我一个进府。他说他将付给我主人一
大笔钱银,并私下还要给我打制许多首饰,要我今夜瞒过保人,单独去他那里。
    “我答应了。夜里爹爹正好不在家,我提了月琴刚待出门,蓝白问我去哪里,我谎称去
约施掌柜唱堂子。她不好再问,我出了门便径去叶府,“侯爷亲自为我开的门,他满脸笑容
将我又带到枕流阁的长廊。我坐下绣榻正待弹琴唱一支曲儿,他说不需唱了,要我站上那绣
榻跳个舞。——他又想气气河对面的何将军了。我见竹帘外对面柳园的楼阁上果然正有灯火。
    “我刚要踏上那绣榻,侯爷笑着叫我过去尝尝那糖汁生姜。我不知是计,刚走近桌边,
侯爷突然一把扯住我的头发,痛得我直叫唤,耳朵垂险些儿都被撕破。他瞪大了眼睛怒气冲
冲地说道;‘好一个歌舞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么?你娘就被我用鞭子抽死在这张
绣榻上。你不叫珊瑚而叫绯红,你还有一个姐姐叫蓝白。你爹是个耍猴演木偶傀儡戏的。我
问你,你为何几次三番要与何朋这狗娘养的眉来眼去?你以为瞒过了我,你这个贱货!我待
你不薄,何朋这穷光蛋有何起解?引得你身在曹营心在汉。——今夜我倒要出出这口恶气。’
说着抡起手上鞭子便没头没脑向我抽来。
    “我哀哀求饶,侯爷哪里肯听?一面猛抽,一面怒骂,我疼得在榻上乱滚。突然,飒飒
竹帘一动,从窗外跳进一个人来。侯爷回头一望.手中的鞭子不觉落到地上。我急忙抽身逃
出了长廊,奔下楼梯,几下一转,便逃出了叶府。”
    说到这里,绯红不觉气喘微微。狄公示意陶甘递上一杯茶,绯红接过仰脖一口喝干。
    狄公问:“小姐看清了那跳进长廊的人是谁?”
    绯红想了一想,答言:“奴家想来定是何将军无疑了。奴家当时那敢仔细看觑?忙不迭
逃脱了身子,便匆匆向家里回去。谁知刚走到衙门墙外小巷,偏又撞上两个收尸队的无赖,
缠住我不放,后来又来了一个自称卢大夫的人更是阴奸狠毒,拽着奴家要去他家。倘不是正
撞着个巡值的军官,这卢大夫必将奴家欺侮了。——昨夜也是合当多事,如今想来都还有许
多后怕哩!”
    她睁大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羞怯地望着狄公,眼睛里闪烁着晶亮的泪花,声音渐渐轻微。
    “今天当我听说侯爷被人杀了,真是又惊又喜,果然何将军动了刀刃。爹爹说了,我们
得立即离开长安。”
    狄公招手示意,袁玉堂又被带进内衙。
    狄公口气温和地问道:“袁先生,你又为何将你妻子被鞭子抽死的情景演成木偶傀儡戏,
让人观看?”
    袁玉堂答道:“为的是让复仇雪耻的火焰在我胸中永不熄灭。不杀叶奎林,小人死难瞑

目,也无颜见绯红她母亲于黄泉之下。如今叶奎林果然被何朋杀了,又听说老爷已将何朋拿
获归案。小人冤仇已报,心中大快。只恐怕狄老爷就叶奎林之死要奈何小人了。小人设下圈

套是实情,那敢抵赖?只望狄老爷知了原委,详情超豁。”

    狄公道:“袁先生,律法从不曾有禁止人设圈套的条例,杀人抵命,那是凶手本人之事。
再说何朋与叶奎林并不完全为绯红引起纠隙,他们这帮残渣余孽间的恩怨渊源都有几百年
了。来,绯红小姐,将你的耳环拿去吧,你的名字正与耳环上的红玉石相符。你冒名珊瑚,
我想也正是同一层含义吧!噢,袁先生,我最后想告诉你们一声的是:我捉拿了何朋,为的
是他企图污辱你的女儿蓝白小姐。”
    “什么?”袁玉堂吃一大惊。“何朋要污辱蓝白?”
    狄公道:“你回去自问蓝白吧!好,你们可以走了。”
    袁玉堂偕绯红又向狄公再跪谢恩,徐步退出。
    马荣忙问狄公:“老爷是如何看破袁先生父女与叶奎林之死之间的机关的?”
    狄公捋了捋胡子,慢慢答道:“首先,你告诉了我,袁玉堂将他妻子被叶奎林打死的情
景制成了木偶傀儡戏。这固然是为了誓志不忘,但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引起衙门官员的兴
趣。如果真有那样的机遇,他便会如实将冤情和盘托出,然后递上状纸,告叶奎林。
    “后来我听说一个名叫珊瑚的歌妓拨弄挑唆于叶奎林与何朋之间,有意引起两家争风吃
醋,互相残杀。枕流阁长廊上捡到的那枚红玉石耳环,使我想到这歌妓很可能便是袁玉堂的
女儿绯红。因为她的名号珊瑚与绯红本很近似,而那枚耳环上的玉石又正是珊瑚色,或者说
绯红色。于是我便想到刻找绯红小姐来衙署当面验证。绯红小姐耳垂上果然贴着块膏药,而
且真是能歌善舞,容貌端丽。”
          
    第十七章
    柳园图
    第十七章
    黄昏渐渐降临,晚霞在西天叠成一道道由浅红到深红的光唬梅府正做着隆重的功德道场
追奠梅先生。殿堂里烛火高烧,香烟缭绕,白幡低悬,孝嶂排列,一派哀穆的气氛。普恩寺
来的一班高僧正围着梅先生的棺柩摇响灵杵,打动鼓钹,宣扬讽诵,咒演法华经。一面捻动
着脖子上挂下的佛珠儿,一面敲着木鱼。念经析祷毕,唱喝发牒,请降三宝,证盟功德,礼
佛献供,召亡施食,不必细说。宾客吊唁者都立在外厅,黑簇簇人头攒动。
    狄公、陶甘赶来梅府时,仪从卤簿,旗幡鼓吹,一应免了,故没有惊动大家。
    他们进梅府大门便转去大花园,沿假山曲沼,穿过粉墙隅角的花瓶形门阙踅进了庭院。
——从庭院可看到殿堂里闭殓诵经等各项祭奠仪式。青石台阶上恭立着吊孝的宾客。
    狄公、陶甘步入殿堂才看见梅夫人一身缟素,婷婷然站立在祭台边。端庄矜持,仪态万
方。狄公、陶甘上前向梅夫人施礼致哀,表示慰悼,从侍者手中抬过一柱香,恭敬插进梅先
生棺柩前的一个纹着狻猊图案的古铜香炉里。然后恂恂退出殿堂,走下外厅的台阶回到庭院。
狄公顿觉空气一新,微微感到有一丝轻风拂过脸面。
    “陶甘,你看天上的乌云开始移动了.我已经感到有凉风吹来。”狄公高兴地说。
    陶甘眯起眼睛,仰望着天空。
    狄公又道:“天要变了。只需一场大雨,京师的疠疫便可望好转。倘能连续几天普降甘
霖,疠疫很快便会削弱,京师就要恢复昔时的繁荣兴盛,圣上也要回驾了。”
    陶甘频频点头,又看了看天,脸上不禁也漾开了喜色。
    狄公道;“梅先生丧葬落土完毕,你便立即将梅夫人移家去凤翔。目下,她孀居长安,
很不适宜,且有危机。”
    陶甘答应,说道:“我已通报了梅先生的远房族侄,暂时由他来京师接管梅先生产业,
具体家财承继事项须等梅夫人以后回长安定居时由他们自己商定。”
    狄公点头称是。忽又喟叹一声说道:“仅半个月之前,我还同梅先生在这个庭院里赏月
品茶,商讨着安定局势的良策。谁知倏忽已作古人:真所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
福’啊!??蓿?蚁肫鹄戳耍?崭剩?褚刮颐羌壤戳嗣犯??环寥タ纯疵废壬?比粘鍪碌牡
氐恪<堑檬嵌?夯ㄌ?醒氲那嗍?ヌ菹拢?闭馐保?钐玫募赖煲鞘礁胀瓯希?隹兔钦???
隽送馓?*
    陶甘悄悄找来了老管家,说狄老爷想要看看当日梅先生摔下来的楼梯。管家领命不敢怠
慢,便擎着一盏白纸灯笼引狄公、陶甘走去东院花厅.他们来到东院花厅的楼梯下。狄公仰
头见楼梯上两边各有一排朱漆栏杆的走廊,圆圆的穹顶藻井下十字交叉两根巨梁,巨梁下正
中悬挂着一盏大红灯笼。——整个花厅上下充满着和谐的红光。青花细纹石楼梯果然很陡,
两侧扶手约两尺高,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支尖锐的荷花苞蕾雕刻。
    老管家指着楼梯下最后一阶说:“老爷便摔死在这里。”
    狄公问管家:“梅先生的书斋是不是在楼上?”
    “是的。就在楼梯口左面的月洞门里。”
    狄公抬头细细观赏了一阵那盏大红灯笼。梅府由于早遣散了奴仆。今天梅先生闭殓也来
不及用白纸将红灯笼糊了。大红灯笼外周贴着“荣华富贵”四个发光金字。
    狄公又问老管家:“每晚你是如何点亮这灯笼的?”
    老管家答道:“奴才自备下一根长竿,长竿顶端系着一个小小铁钩。每晚只需站在走廊
上,用长竿将灯笼勾到身边,换下旧烛,替上新烛,点着便是。——一支蜡烛便可点到午夜。”
    陶甘抚摸着扶手上最后一支菡萏石雕,说道:“梅先生摔下这么陡的楼梯,即便头不碰

在这尖利的苞蕾上,也会一命呜呼。”
    狄公点点头。眼睛落在花厅正壁的眉额上。眉额上书“雅逸堂”三个碧绿色隶字。
    “好个书法!”狄公不禁脱口赞赏道。
    “这是我丈夫的亲笔。”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狄公惊忙回头,见梅夫人和卢大夫正站在自己背后。
    卢大夫长揖拱手道:“狄老爷在此,在下冒犯冲撞了。”
    梅夫人抿嘴浅浅一笑,也跟着道了个万福。
    狄公瞅了一眼陶甘,扬了扬浓黑的眉毛,说道:“梅夫人来得正好。我们能否看看楼上
梅先生的书斋?”
    陶甘见狄公瞅了自己一眼,心中纳罕。再者,狄公又因何想起要看那书斋呢?梅先生摔
死的楼梯下他还没蹲下来细细看过一遍哩。
    “当然可以。”梅夫人道。一面示意老管家领他们上楼。
    刚上到楼梯口,老管家道:“老爷小心地上的蜡烛。”他胆怯地望了梅夫人一眼。“我原
本早应该拿起的,只因犯病,太太又忙,故一时都忘了。”
    狄公见楼梯口果然横倒着一支早已熄灭的蜡烛。
    老管家开了书斋的门,书斋内很是暗黑,走廊上射进来的一点淡淡的红光与红地毯的颜
色正相和谐。狄公见书斋三面临墙都立着大书橱,只后墙下安着一张古色古香的楠木大床,
床上茵席枕褥十分齐正。床外挂起一顶雪白的罗纱帐,床头悬一幅帛画,题日《子云阁著书
图》。床边是一张楠木大书案,书案上有一座金烛台。老管家将点着的一支蜡烛插入金烛台
中,房里顿时明亮不少。
    狄公见书案上翻开着一册书,不由拿起翻了几页,啧啧称道:“梅夫人,梅先生死前一
刻还在读着这《金匮医方》,研究治疗疠疫的方法。梅先生真乃是一位奉公克己,品格高尚
的人啊!”
    狄公随手观赏起书案上的纸笔砚墨来。笔架、洗子、墨钵、镇纸都—一拿起看过,爱不
释手。最后笑着说:“梅夫人,这些东西形制古雅,制作精美,都可当作古董收藏了。”
    陶甘明白狄公试图寻找什么,但显然失败了。
    老管家擎起白纸灯笼照着大家小心走下了那又高又陡的青花细纹石楼梯。
    狄公指着花厅东厢问道:“这房间平时作何用处?”
    老管家恭敬答道:“这东厢房平时很少住人,甚是清静。房里有一门通大花园东廊的一
条幽僻的竹径,出竹径尽头的一扇角门便是府宅外的大街了。”
    狄公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吩咐管家打开这东厢房的房门。
    梅夫人一惊,忙说道:“老爷,可别进去这厢房,里面又脏又暗,三个月都没住人了。”
    狄公不答,示意老管家开锁。老管家不敢不遵依,取出管钥打开了胳膊般大的铁锁。狄
公用力推开了房门。
    房里果然又脏又黑,狄公命管家点亮蜡烛。
    狄公见房里左墙下有一张紫檀木大床,一幅暗蓝色床帘将大床罩得十分严实。床边果然
有一扇小门,小门这边并排按着梳妆台和书桌。
    狄公走近梳妆台,看了看台上一面古铜菱花镜,便十分兴趣地一件一件欣赏起台上摆列
着的胭脂膏罐、铅粉盒。
    看罢胭脂花粉,秋会又踱到书桌边观赏起桌上的文房四宝来。秋分惊奇发现一枚龟形端
石大砚上还留有浅浅一层黑水。砚边搁着一段八棱描金龙香松烟墨和一支象管紫狼毫,笔端
尖颖上还蘸着黑墨。
    狄公忙转身走到紫檀木大床边,揭开长长的、拖到了地上的床帘,见床上凉簪绸衾、枕
套,茵垫甚是干净,隐隐还有脂粉香味。
    狄公正待拉上床帘,不由一对眼睛紧盯着地面。他小心蹲下身子,掀起右边床帘一角,
仔细察看老虎爪子形状的床脚和青石地面。
    突然,他站立起来,对陶甘道:“你看看地上那些黑色污斑!”
    陶甘蹲了下来,用指尖蘸了点唾沫擦拭了一下青石地面的污斑,说道:“这是墨点的痕
迹,老爷。墨点虽被擦干净了,但已渗进了石板,留下了斑迹,不易擦掉了。除非用沙子慢
慢细磨。”
    狄公拽着柔滑细洁的床帘细细检查,猛见床帘背面有一块指尖般大的褐色血斑。
    “陶甘,你看这个!”
    陶甘俯身一看,略有所悟。
    “梅夫人!”狄公脸色冷峻,严厉地说道。“梅先生是死在这个房间里的!”
    梅夫人的脸色顿时变白,象泥塑木雕般愣着不动了。
    “梅先生是被人谋杀的。凶器便是那方龟形端砚。他的脑壳被人用端砚击碎后,人便跌

倒在这床脚边的地上。地上沾着了他头上的血迹和石砚里未干的墨汁。——血迹和墨汁都被
擦去,但地上却留下了污斑。这床帘的线缝间也沾着了血,尤其是床帘背面那块指尖般大小
的血迹更说明问题。”
    狄公望了一眼卢大夫,冷冷地说:“这就是死者面颊上留有墨污的原因,卢大夫竟没有
看出来?”
    卢大夫道:“老爷单凭那么点墨斑便断定梅先生系被人谋杀,未免太轻率了吧!怕没有
其他证验。”
    狄公微微一笑:“卢大夫,死者脸颊上的墨污以及这床帘、地上的墨血污斑还只是间接

的证验,直接的证验则是梅先生死亡的时间上,你们俩都向我扯了谎。你说发现梅先生尸体
约在亥时,那就意味着梅先生是在亥时之前摔下楼梯的。然而,他又为何手擎一支蜡烛呢?
花厅横梁下那盏大红灯笼通常要点到午夜才熄灭。亥牌时分走廊和楼梯口照例都照得很亮。”
    梅夫人和卢大夫惊惶万分,面面相觑。
    狄公厉声道:“梅夫人,卢大夫,你们还不知罪!梅先生正是被你们俩个谋害致死的。”
          
    第十八章
    柳园图
    第十八章
    京兆府署衙门晚衙就要升堂了。陶甘一面服侍狄公穿戴,一面问道:“老爷,你当时到
梅先生书斋是为了找寻凶器的吧?”
    “不,我去书斋为的是想看看海先生临死之前正在写些什么东西。我当时最疑惑不解的
是他脸颊上的那几点墨污。正如你所说为,那墨污可能是他在磨墨时不慎沾到脸上的。然而
我发现他书房里的墨砚齐齐整整,并没有用过。他在看他的《金匮医方》。我立即想到会不
会是另一块石砚将他的头击碎的。那必定是一块较大的名贵石砚,并且不久前还用过。因为
砚上墨汁未干,只有名贵的砚石剩余的墨汁才不会很快干凝。”
    “那么老爷又是几时疑心到梅夫人谋害了她的亲夫呢?”
    “梅府那老管家告诉我花厅横梁下那盏大红灯笼通常要亮到午夜,我便警觉到梅先生之
死有蹊跷。再说,一起偶然的意外事故——梅先生从楼梯上摔下来——又怎么会安排得如此
周密齐全,天衣无缝呢?你想想,那支跌落在楼梯口的蜡烛,梅夫人故意还让它一直横倒在
那里,这便是很不近人情了。那一只搁在楼梯中间的软毡鞋,那荷花苞蕾尖端的鲜血,这一
切大细致、太工巧了。反而使人想到是凶手深思熟虑后的故意安排。另外,梅夭人过去原是
海棠院的名妓,而梅先生是一个谨严正统的人物,他的年龄又比梅夫人大了二十多岁。这就
自然而然使人想到这一类疑案中最通常习见的三部曲:年迈衰老的丈夫,年轻美貌的妻子,
俊俏凤流的情夫。我起初之所以不怀疑梅夫人的品性操行,只是深信梅先生自有理智的遴选
妻子的眼力。——如今才知道我的想法错了。”
    陶甘道:“花厅东厢房正是梅夫人与卢大夫幽会最理想的地方。”
    狄公道;“我一听老管家说东厢房通花园竹径又通府外大街,便坚持要看一看这厢房。
果然在那厢房里找到了最重要的线索。梅夫人说东厢房三个月没人住过了,但我见梳妆台上
的胭脂铅粉最近还有人用过,床茵上也有人睡过,非但不见积了尘土,而且还有胭脂香味。
当然揭示案情真相的主要线索还是地上和床帘背面的墨斑血污。
    “显然,梅先生半夜或后半夜突然撞进东厢房。那一对情人慌作一团。所谓奸近杀,那
男的便抡起书桌上一方端砚猛击梅先生头部。梅先生跌倒在床脚边的地上。然后那两个凶手
便将梅先生尸体拖到了花厅的楼梯下。
    “因为那时大红灯笼已熄,故他们玩出了梅先生手擎蜡烛的拙劣花招。——试图将罪行
掩盖得天衣无缝,反致露出破绽,所谓画蛇添足。那横倒的蜡烛,软毡鞋,荷花苞蕾石雕的
血迹都是不必要的蛇足。记得你说过,从那又高又陡的楼梯摔下来,无论如何都要毙命的,
何况又是一个年近七十的衰迈老人。不需任何布置,谁都会相信这个意外事故。然太实则虚,
故反而露了马脚。”
    “老爷,那卢大夫又是如何被你看破的?”陶甘又问。
    “卢大夫除了在梅先生死的时间上自作聪明,意图瞒哄我们外,另一处又自作聪明说了
谎话。叶夫人自尽时,他正在叶府,我当时已略知梅夫人身世,且刚对梅先生之死又起疑心。
我问他梅夫人可曾是海棠院的行首,他如回答说。他不十分了解梅夫人的身世,我当然一无
所获。但他却一口咬定梅夫人出身于泾阳世家巨族,并不曾当过妓女。于是我便明白他对梅
夫人的底细一清二楚,只是意图隐瞒我们罢了。目的很清楚:曲意回护梅夫人,使我们不疑
心到梅大人犯有通奸之罪——”内衙门突然被推开,马荣匆匆走了进来。
    “蓝白小姐在衙门值房等候,她说她有要紧之事要详禀老爷。”
    狄公道:“我也很想见见这位蓝白小姐,可此刻没有时间了。马上就要击鼓升堂。”
    “她说事关重大,须得在升堂之前叩见,怕耽误了,弄出大错。”马荣更急了。
    “她说出了什么事没有?”
    “没有。她只一味要见到老爷再肯细说。”

    “那么,还是请她耐性等候,我晚衙理事完毕再进来细禀。”
    衙堂上一声锣响,三通鼓毕。衙卒、牙将、吏员、书记分列两行。狄公紫袍玉带升上高
座。乔泰、马荣侍立背后。陶甘坐在录事一旁,相机助问。
    狄公将惊堂木一拍,喝道:“本衙晚堂审理梅亮遇害一案。现将被告卢鸿基带上堂来!”
    不一刻,衙卒将卢大夫带到堂上。卢大夫一见狄公,无限冤屈地跪倒在丹墀下。

    狄公道:“卢鸿基,你身为医官,不思奉公积德,洽病救人,反而拨弄是非,专一搅混,
伪证诬供,该当何罪?本堂先点破你两点:一是梅先生死亡时间,二是梅柳氏身世履历。允
你如实重供,再敢有半点搪塞遮瞒,欺骗本堂,待我勘破,定不轻饶。”
    卢大夫叩头及地,哭丧着脸说道:“老爷明镜高悬,察观秋毫,小人焉敢有半点欺心瞒
上。这伪证诬供之罪,小人不敢抵赖。只是小人确不曾谋害了梅先生。小人苟且之事诚有,
只行凶害命一项小人委实不敢,还望老爷据实明断。”
    狄公道:“你须将梅先生遇害那夜之详情细细叙来。那夜梅先生夫妇邀你共进晚膳,—
—便从这里开始说起。”
    卢大夫供道:“晚膳后,我们聊了一回天。梅先生要去书斋看书,我便去老管家房中送
药。梅夫人也说身体不适,我也抓了点药给她。——于是我便告辞回家了。”
    “那么,”狄公道:“后来你听见东院花厅梅夫人高声尖叫又急忙赶去之事纯属虚造
了?”
    “是的。老爷,小人知罪了。翌日一早我又赶去梅府,想看看老管家的病情有否好转。
记得是梅夫人亲自开的门,她将我引到一间幽僻的耳房,轻轻对我说,‘梅先生死了!’我当
时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一回事。她说,昨晚梅先生上书斋去后,她便决定在楼梯下的东厢房
睡觉。倘使半夜梅先生有什么事吩咐,她可以上楼去照应。午夜不久,她刚睡得正香,梅先
生进厢房来了,一面气喘,一面说他头痛欲裂,胸闷窒息。她还未来得及替梅先生去取药,
梅先生便跌倒了,头撞在床脚边的青石地板上。她上前俯身一看,头跌破了,已没了气。
    “我当时竟信了她的话,我知道梅先生心脏本来有病,常犯哮喘。我说让我去看看尸体,
她说她已将尸体搬到了楼梯下,她要我来衙里请仵作,并报案说梅先生犯了心脏病从楼梯上
摔了下来,跌破了头死了。
    “我来衙门找到了仵作,向他通报了梅先生的死情,要他去梅府验尸。当我们走进东院
花厅时,我不禁吓呆了。我见梅先生的脑壳被击碎了,脑浆迸溢,血肉模糊,明显不是头撞
在床脚或地上所造成的。且现场布置得很巧妙,象真是从楼梯上摔跌下来一般。我疑心梅夫
人有一个同谋,也疑心这同谋便是她的情人。我当时害怕极了,我意识到我自己处在非常尴
尬的境地,我已经成了她谋杀亲夫的同谋犯,至少也犯了伪证罪。我——我恨自己当了傻瓜,
陷入了她的圈套被她利用了。我当然就想到向官府出首,并告发梅夫人——”狄公平和地问
道:“那么,你又因何迟迟不肯出首,并几次三番作假证,迷惑本官呢7”卢大夫犹豫了一
下,清了清嗓音,说道:“仵作走后,梅夫人又将我叫去那耳房,闩上了门,双膝跪定我面
前,求我救她一命。——梅先生果真当夜闯进了东厢房,撞破了她的奸情。那奸夫凶狠,抓
起书桌上一方砚石便向梅先生头狠命砸去。只两下便击碎了梅先生的脑颅,当即毙了命。两
人细细商量,便想出了个梅先生不慎坠下楼梯的骗局,并很快节置好了现场,意图蒙蔽官府,
造遥法外。梅夫人她还说这一招天衣无缝,绝无破绽,反要我放心。”
    “那奸夫是谁?”狄公忙问。
    “她死不肯吐口。我当时便已感到恐怖,我担心她会咬定我是她的奸夫,将我拽入罗网,
顶那奸夫的缸。——老爷千万别信了她的谎供,小人今日堂上说的句句是实,伏望老爷替小
人作主,明断此案。”
    他在供状上画了押,狄公示意衙卒将卢大夫押下监禁不提。
    “这个人面禽兽!”乔泰轻轻骂道。“把罪行全推诿到那淫妇头上,自己倒一干二净。”
    狄公敲了一下惊堂木,喝令将梅柳氏带上公堂。两个衙卒将浑身缟素的梅夫人押到堂下,
后面跟着一个女狱禁。
    女狱禁叩头启禀狄公:“女犯梅柳氏恐是已染时疫。进来牢里便呕吐多次,浑身发烧。
依例推迟审理,无奈梅柳氏自己执意不允,非要上堂候审,望大人处断。”
    狄公捋了捋胡须,略一沉思,说道:“本堂只需梅柳氏一个简扼的供述,退下后即命狱
医诊明治疗。”
    梅夫人柔软无力地跪倒在丹墀下,面色潮红,气喘频频。
    狄公吩咐梅柳氏站起,一面焦虑地望着她纤弱的身子。
    梅夫人高傲地仰起头来,脸上镇定自若,冷如冰霜。
    她沉毅地望了一眼堂上狄公,开言道:“老爷毋需勘问,正是奴家谋害死了亲夫。我与
梅亮名为夫妻,其实毫无感情可言。我忍受不了他的虚假的殷勤和体贴,我当年嫁给他仅仅

是为了用他的钱还债。我十五岁便被卖到海棠院,在那里受尽屈辱和折磨。”
    她的声音渐渐圆润,一对明丽的大眼睛与两边耳环上的蓝宝石一同闪烁出晶亮的光芒。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好心人,他用钱将我从海棠院里赎了出来,我脱了乐籍。我们过
了近两年非常幸福的生活。但是他很快破产了,除了一幢园邸外几乎没有一点钱财。当时我
还欠着一大笔债不曾偿还。于是我只能嫁给梅亮,他是长安领首的豪族巨富,钟鸣鼎食,金

银无数。他替我偿还了所有的债务,我过着餍甘饫、奢华骄逸的生活。但我没有爱情,我象
一朵鲜花插在粪土里。我认识过许多人,一个比一个愚蠢,一个比一个贪狠。他们用金银买
我的身子,供他们淫乐,他们把我当作一个玩偶。渐渐梅亮发现了我有不轨,但他却一味宽
恕我、体恤我。然而我把这认作是更大的嘲弄和侮辱。我将梅亮杀死后,又不得不乞求那个
行为卑鄙的卢大夫,不得不答应他污秽的要求。——我每回总想得到一些,但结果总是失掉
一些,想得的愈多,失掉的愈多。如今幡然彻悟,已经迟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使她虚弱的身子几乎摇晃起来。她气喘咻咻,挣扎了半日,又吐出一句
话来;“我对一切都厌倦了……厌倦了。但愿从此挣脱艰辛苦难的枷锁,……从此偿清。……”
她向狄公投去凄凉悲怆的一瞥,一口痰涌上,两眼一直便昏厥在地。
    女狱禁赶忙上前解开梅失人的衣领,猛见蝴蝶形状的红斑已经全身布遍,有的已经溃烂。
只见她身体蠕动了一阵,四肢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挺直不动了。
    狄公乃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觉叹息一声,怜悯地望了一眼梅夫人苍白的脸面,命狱医
验过,便用一张芦席将那尸身遮盖了。
    然后,狄公声音嘶哑地喝了一声:“将何朋带上!”
          
    第十九章
    柳园图
    第十九章
    何朋被押上堂来,双膝跪定在丹墀上。他头戴狩猎的风巾,身著粗褐长袍,腰间系紧一
根革带。显然拘捕前正拟外出打猎。
    “何朋!”狄公厉声喝道:“你将如何用砚石砸碎梅亮脑壳的本末与我从实招来!”
    乔泰、马荣互相惊奇地看觑一眼,陶甘用迷惑不解的眼光瞅了瞅狄公。狄公严峻沉毅,
威而不猛。
    何朋惊惶地抬起了头,额上渗出了汗珠。
    “莫非她已供出了我来?”他轻轻自语。
    狄公道:“她尚不及供出你来,倒是你自己暴露了自己。”
    何朋狐疑地望着狄公,口中嗫嚅。
    狄公道:“让我先破题说个楔子吧!昨夜我来柳园看你时,你讲了一个凄恻哀婉的柳园
图故事。我见你讲的时候感情起伏,隐痛阵阵,仿佛柳园图的故事不是你曾祖的悲剧而是你
自己的真实过去。我当时便疑心你本人赎出过一个歌妓,你为她几乎耗尽了自己全部家财,
然而这个寡义薄情地女子却跟随别人去了。——自然那人要比你有钱得多。”
    何朋浓眉下一双大眼,阴郁地瞅着狄公。
    狄公继续说道:“其次,当我告诉你叶奎林死了时,你立即便问起他的眼睛。有关梅、
叶、何三家气连的那首童谣言词晦涩,寓义含糊,只说‘失其床,失其目,失其头’,并不
曾说及横遭不测,或死于非命。我回答你说叶奎林果然被打出了一颗眼珠,你便惊恐地说你
也许会失掉你的头。当时我颇纳闷,因为你已默认梅先生是‘失其床’了。但事实上当时梅
先生还被人认为是不慎坠下楼梯而死的。此后,我从可靠的材料获悉梅夫人曾是海棠院的歌
妓,被一个不知名的富人赎了出去,但她耗尽了那人的钱财后又改嫁了梅亮。——这些真实
的事件与你讲的柳园图故事几乎一样,梅亮正是那个拐骗了蓝宝石的梅公子。一次我留意到
梅夫人看见绘有柳园图的盘碟呆呆发愣,心中不安。后来我听说蓝宝石原来就是梅夫人的名
字,于是我马上明白了蓝宝石正是你何朋的爱宠,你讲的柳园图故事正是你自己真实历史的
发挥。我亲眼看见梅夫人的两枚耳环上都嵌镶着亮光闪闪的蓝宝石,手上还戴着一颗蓝宝石
戒指。——你将蓝宝石从海棠院里赎出,后来你穷了,她便又改嫁了梅亮。尽管如此,梅夫
人仍是你的旧好,你的情妇,你们藕断丝连,幽会出约,梅亮并非死于不慎的意外,而是被
你们俩合计谋害。凶手正是你何朋!
    “你们的奸情被梅先生半夜撞破时,你动了杀性,用书桌上一方龟形端砚砸碎了梅先生
的头颅。然后你们伪装现场,制造梅先生不慎坠下楼梯的假象。那童谣对你竟很有神秘的作
用,你深信不疑梅先生‘失其床’而死——梅夫人与你犯奸,正意味着他的‘床’被你窃了。
而你杀了梅先生之后,乃真正感到最后一个‘失其头’的恐怖了。梅亮‘失其床’,叶奎林
‘失其目’,如果童谣确是灵验的话,你这个‘何’便要‘失其头’了——郎被斩首砍头了。”
    何朋轻轻叹息,不发一言,紧闭了双目,平静地聆听着狄公滔滔不绝的解析。
    狄公问道:“何朋,本堂说的这些可是事实?本堂可以明白告诉你,梅夫人并未供出一

点内情,她咬定是她亲手杀的梅先生。——她说她对梅先生的虚假的殷勤和体贴感到厌倦,

感到烦恼和痛苦。”
    何朋猛地站立起来。喘着粗气问道:“她在哪里?她此刻在哪里?”

    狄公淡淡地说:“她供认了自己的罪行后便死在公堂上了。那芦席遮盖着的便是。——

狱医已经验过,见是犯了时疫,早已不可救药。”
    何朋转过身子,圆睁着环眼,嘴唇一翕一翕,但没说话。

    这时列阙闪闪,远处传来隐隐的雷鸣之声。
    何朋轻轻呻吟了一声,强抑住狂乱的心潮,跑过去将芦席一角掀起,露出梅夫人一条细

腻柔滑的手臂。何朋眼中噙着泪花,轻轻抚摸着那手臂,又将梅夫人手指上的蓝宝石戒指摘
下吻了一吻,戴在自己的小指上。他站了起来,望了狄公一眼,脸上的肉抽搐着。魁伟的身
躯蹒跚踉跄,象要倒下一样。
    他终于开了口;“狄老爷,这枚戒指是十五年前我送给她的,请求老爷允许我戴着它去
西天。”
    他低倒了头无限深情地看着这枚戒指,口中念念有词:“蓝宝石,蓝宝石——这并非巧
合,曾祖父的蓝宝石被人拐骗而逃出柳园,我的蓝宝石由于我的贫困潦倒而被迫辞别柳
园。……”“她嫁给梅亮后,梅亮的万贯家财并没有给她带来真正的幸福。一天她苦苦哀求
我,要我宽恕她当年鼠目寸光贪图富贵,她要与我重续旧好。她说即便是从此荆钗布裙,啜
菽饮水也自心甘,强似在梅府受罪。并说她已遣放了家中所有奴仆,京城里又发生了疠疫,
梅亮天天要去广成仓办粜粮放赈事宜,我俩正可以重温鸳梦,缱绻缠绵一阵。后来,她又说
要与我带了金银细软一同逃走,到遥远的地方做长久夫妻永不分离。”,狄公打断了他的话:
“梅亮死的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何朋仰起头来,痛苦的表情渐渐缓解,他的脸上泛漾着一层淡淡的红晕。
    “事情很简单。半夜梅亮闯进了花厅东厢房。我们正没奈何处,梅亮先开了口。他说:
‘你们悄悄一同离开长安吧!我决不干涉。你们在一起或许是对的,我可以资助你们盘缠’,
蓝宝石对我叫道:‘杀死他!我不需要他的怜悯,只有你才有资格怜悯我、宽恕我。屈辱的
日子我受够了,他不仅沾污了我的身子,而且沾污了我的灵魂。’“十多年的羞辱一齐涌上心
头,人说恶向怒边生,我被她这一番话激起了杀性。当即我便上前一把揪住梅亮的衣领,抡
起一方石砚向他头上砸去。砸碎了梅亮的头还不解恨,又朝他的背脊、胸前狠狠踢了几脚。
    “接下来是如何处置这老鬼的尸体。她说,看他身上衣裤凌乱,头壳破裂,不如顺势将
他拖到花厅的青石楼梯下,就说是他不慎失脚坠跌下楼梯而死。——当然,我们还布置了疑
阵,假造现场,意图迷惑官府。——我想这些供述也差不多了吧,左右是‘失其头’了,此
乃天意,岂能躲避?”
    四名黑袍黑帽兜的收尸队走上堂来,将芦席卷裹紧了梅夫人尸身,抬下堂去。
    何朋面色阴郁,神情恍惚。两眼射出一种忧郁痛苦的幽光。
    通奸杀人,依律拟斩。何月在供状上画了押。狄公在陶甘递上的判状上朱笔签批,盖了
大印,命乔泰、马荣将凶犯何朋验明正身,立即缚去西市斩来报讫。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大风乍起,乌云奔驰,豆大的雨点终于落到了地面。
    惊堂木一响,狄公宣布退堂。
    两名衙卒上前用死枷枷了何朋,钉了脚镣手栲,押解而下。
    何朋仰天长吁。呆呆地望着手指上那枚寒光闪熠的蓝宝石戒指。
          
    第二十章
    柳园图
    第二十章
    雨愈下愈大。衙署外三街大市挤满了欢奔雀跃的百姓。有的额手称庆;有的擎香遥拜;
有的载歌载舞;有的赤足狂奔。——疠疫即将终止,朝廷很快便要迁回长安了。
    狄公欣喜之余只感到头晕目眩,全身疲乏。他不知这是半个月来劳累的正常反应,抑还
是不知觉中老态已至。
    突然狄会听见衙署外有小贩的叫卖声,忙踱出衙门一看,见是个叫卖油布油纸的小贩。
小贩正在与街上的行人讨价还价哩。
    狄公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疠疫一旦驱除,京师马上便会恢复她昔日的繁华,人民的
生活很快便会得到改善。他作为专擅一时的京都留守,也可以金殿谢职,问心无愧了。
    狄公沏了一盅新茶,换下官袍,给凤翔的妻室儿女写了一封家书,细细备述了半个月来
的艰难苦衷和思念之情。
    这时陶甘、乔泰、马荣——他的三位忠实的亲随都回到了内衙。
    乔泰道:“老爷,我们将何朋押去西市时,我问他是如何手段杀的叶奎林,竟打出他的
一颗乌珠来?何朋茫然若失地望着我,说他并不曾杀了叶奎林,又说叶奎林残忍狡诈,贪狠
暴戾,犯有人命,本是罪由应得。我很是疑惑。”
    狄公笑道:“何朋所言是实。他并没有杀叶奎林。”
    陶甘、马荣也诧异地面面相觑。
    狄公慢慢开言道:“听绯红说那天夜里她并没有跳上那绣榻去跳舞,故何朋在柳园的楼

阁里未必能看清绯红的身影。绯红又是单身去的叶府,连那五福酒家的施掌柜都不知道。再

说,何朋总不能予先便泅渡过运河来,爬上石柱,伏在窗台外窥伺长廊吧?那他又怎能这么
凑巧正在叶奎林虐害绯红时突然跳进长廊,行凶杀人?何况何朋身子短粗,也不易从石柱爬
上窗台。”
    “但绯红不是说那跳进长廊的是何朋吗?”陶甘问。

    “不!她仅仅疑心是何朋。当时她正在鞭笞下拚命挣扎,窗台外跳进一个黑影来,她未

及细看,便怆惶挣脱出身子逃下了枕流阁。即使她想细看,那黑影可能蒙了面,也可能背着

烛光,看不亲切。绯红一意挑唆何朋杀叶奎林,故危急之时当真便以为是何朋前来搭救于她。
而事实并不如此。”
    “这凶手又可能是谁呢?当然如今看来不是凶手,而是豪杰,是义侠了!”马荣说道。
    狄公看了他一眼,轻轻抚摩了一下颚下的一把又长又黑的美髯,说道:“我从绯红的话
里作出一种推断,这推断与眼下的案情事实皆相符合,但我还无法证实这一推断。我希望我
的推断很快便可得到证实。我深信案情的进展与我的推断没有舛误。”
    陶甘道:“敢问老爷的推断从何时何地推起,又推到何时何处终断?”
    狄公答道:“我己说过,绯红的话是这个推断的契机。绯红说,她提着月琴出门时,袁
玉堂当时不在家,她姐姐蓝白问她去哪儿,她撒了谎。蓝白是个精细警练且深有城府的女子,
她顿时起了疑心并决定暗中窥察绯红的行踪。”
    “蓝白见绯红单身进了叶府,必然放心不下。高深严实的叶府并无第二个进去的门户。
有勇有谋的蓝白小姐发现沿着运河边的石柱可以爬上那枕流阁长廊外的窗台。——那里当时
肯定亮着灯火,于是她便从新月桥下偷偷潜下了运河。——预先将一枚铁弹丸塞进她蓬松的
发髻里,再用一方白绸汗巾包盖了头发,四角系了个结扣紧。她平昔刀剑棍棒,训练有素,
且又是从小随父亲走江湖卖艺为生,故爬上石柱,跳上窗台都是不十分困难的。
    “蓝白站在窗台外先听觑了半晌动静。果然叶奎林正在长廊里辱骂绯红,甚至说出了他
当年用鞭子抽死绯红母亲的活。蓝白听得清楚,不由大怒,掀起竹帘,跳进长廊。叶奎林正
在用鞭子抽打绯红。蓝白从头上解下汗巾,包裹着铁弹丸向叶奎林猛然击去。这叶奎林原是
色厉内茬的行贷,先见窗外跳进一个黑影便吓得掉落下手中的鞭子。及再细看,认识是蓝白,
不由心中发慌,被蓝白铁弹丸抢先打来,正中左颊眼窝,来势凶猛,一击便毙了命。
    “蓝白小姐击杀了叶奎林,慌忙寻绯红。却已不见。她不敢久呆,便将铁弹丸扔到窗外
的河里,却无意将那带血迹的汗巾揉作一团,扔到角落里。然后爬出窗合,顺石柱滑下到河
里,再泅到新月桥下,穿了衣裙,去五福酒家找施掌柜。马荣,你正是这时在五福酒家见到
了她,故当时她衣袖里只有一枚铁弹丸了。——她决意将杀死叶奎林之事瞒过父亲和绯红。
    “她冷静下来时想到了那方汗巾留在长廊里必然坏事。于是她决定再冒一次风险去长廊
取回那方汗巾。她第二次泅渡却是大意从新月桥南堍下的水,那里因为是河道转弯的最里圈,
岸堤边污水积满时久,水下杂草蔓茎遍生,故被缠住了腿胫。马荣,你正是在那时从河里搭
救起了蓝白小姐。
    “那里正是何朋家柳园的岸堤外。你已抢先说出何朋柳园的名儿,故蓝白小姐就势信口
编出了何朋意图污辱她的话来哄瞒你。——晚衙前蓝白执意要来见我,恐怕正是来为何朋无
辜受审辩白——她当然不知梅府一节原委。蓝白没有能取回她的汗巾,而我正是从那汗巾隐
约感到杀叶奎林的是个女子。因为汗巾的四角是湿的,这表明她泅渡时曾将汗巾系在头上,
这显然不是男子的习惯。另一个证据是那枚红玉石耳环。后来马荣你告诉我说蓝白在五福酒
家用一枚铁弹丸打退四个无赖,我便想到了铁弹丸与那带血的汗巾的关系,又明白蓝白为何
只有一枚铁弹丸了。”
    “怪不得蓝白小姐当时头发还是湿的。”马荣幡然憬悟道。“而且她渴得慌,喝酒如同喝
水一般。”
    “好了。马荣,现在你可以去将蓝白小姐请来见我了,我也非常想见一见这位巾帼豪杰。
红粉女侠。”
    马荣领命急忙退下,飞步出了内衙。
    狄公微笑着说:“蓝白小姐需要一个气概雄伟,体面堂皇的丈夫;我们的马荣更需要一
个有勇有谋,胸有城府的贤内助。——如果他俩已有意思,我不妨今日来作个大媒吧!”
    “好!好!”乔泰、陶甘齐声称好。
    乔泰忽然问道:“老爷,那么蓝白小姐杀了叶奎林之事又怎样裁处?”
    狄公扬了扬两道浓眉,微笑说道:“我怎能让马荣的新媳妇上公堂出丑,助资那街头巷
尾、茶楼酒肆的闲话?何况蓝白小姐是存大义,全孝道,为母报仇,为民剪翦呢!我任大理
寺正卿以来尚未积压起一件滞狱,这叶奎林之死不妨挂悬起来,封存案卷,以俟后来清官明
断吧!”
    陶甘忽然又问道:“这样看来,那柳园图究竟不是勘破这案子的线索,只是叶奎林吃糖
汁生姜时不慎将它碰翻在地而摔碎的?”

    狄公微微一笑,答道:“我最初对柳园图花瓶的推断仍然适用,很可能倒真是勘破此案

的重要线索。尽管我此刻尚无法证实它。蓝白小姐突然跳进长廊,叶奎林大惊失色,但他很
快认出了蓝白,马上明白了她的到来意味着什么。叶奎林可不甘心他的横死日后被官府挂作
悬案,他要为官府留下勘破此案的重要线索。因此他临死之前一瞬,狡狯地将桌上的那只青
瓷花瓶推倒在地。——并不是以那花瓶的柳园图暗示何朋,而是以那花瓶碎片的蓝、白两色
暗示蓝白。——来,重新与我沏上一盅碧螺春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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