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

凌晨4点,刚才又梦到西一巷的老房子了。梦中我坐着1路公共汽车,颠簸许久才在西一巷附近下来。进了屋,外公外婆都在,饭菜在桌上,有我最喜欢吃的干切牛肉。我问,你们都吃了吗?外公说,我们都吃过了。一切都那么清晰,那个灰蒙蒙的旧纱窗,那个靠窗的八仙桌,外公身上那件将校呢的旧外套,电视上大概还重播着戏说乾隆。突然,我醒了,一个人。黑暗中,我在想,9年了,我真的不疼了吗。刹那间,泪如雨下。

我是74年在南京出生的,那时我爸还在山东部队里,我妈在镇江煤矿上工作,没法带我,就把我留在南京外公外婆家,直到我5岁去龙冈上学。外公是个传统的重男轻女的人,不止一次两次我会听到外婆提起他在我妈出生的时候一点都不照管她们的旧帐,我妈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但我自始至终没感觉到外公对我这个外孙和我表弟有一丁点不同。我小时候白白胖胖,巷子里的人都喜欢我,号称吃遍西一巷。我外公最喜欢推着我到外面去散步,顺便听听别人夸我好玩。那时候没有空调,夏天的傍晚,外公就会打来冰凉的井水冲一下放在巷子里的竹凉床,然后我就可以坐在上面享受外公用自行车从南京郊区附近驮回来的红瓤大西瓜。

在我5岁的时候,我父母终于一起在龙冈找到了工作,后来又搬到了盐城。我也被接回去上小学了。印象中每年暑假都会去南京过,还是会有红瓤大西瓜吃,不过外公不用去郊区买了。记忆最深刻的是87年暑假,我那时中考成绩不错,考上了重点高中,外公很高兴,还给我买了我的第一件T-shirt。我很喜欢吃小笼包,外公常常会用钢筋锅去买好一锅回来,然后就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我和弟弟还有表弟比赛谁吃的多。外公也有凶的时候,要是我们犯错误了,就给我们“毛竹板子下面条”。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没报考我爸向往的清华,而是在90年进了南京大学。四年中,我大多都是周五晚回家,周日晚返校。每周五外公都是要等我回来一起吃饭,表弟有时也在。外公总是眯着他的小酒(洋河大曲),看着我和表弟,而我和表弟在乐呵呵的看着电视上的Heckle and Jeckle。我外婆的厨艺极佳,据说年轻时跟一宫廷师傅学过。周日晚返校时我车前的篓子里总是满满的一饭盒好吃的,不过这些好吃的总是有大部分便宜了如狼似虎的室友们。干切牛肉,浇上外公自己做的辣酱,我在美的一个室友现在还记得。

那时候外公已经退休了。外公是伍佑人,日本鬼子来的时候和外婆还有舅爷爷(外婆的弟弟,“舅爷爷”好象不是正确的叫法,不过我在家都叫我外公“爷爷”,叫我外婆“奶奶”)逃荒到了上海投奔亲戚。外公在上海打烧饼谋生,后来又辗转到了南京。记得看过外公年轻时的照片,穿着长袍,还蛮帅的。到了南京后,外公外婆舅爷爷都在环卫部门工作。外公为人正直,大概他的“死心眼”被上面看上了,让他在单位管分房。我舅舅后来一直耿耿于怀为什么外公没给自己搞一套房子,以至于他们一家一直住在舅妈单位分的一小套里面(一个大套格成的两个小套,和另外一家共用一个走廊)。

外公喜欢喝酒,每天中午晚上都要来个一杯。外公喜欢吃面,每天早上半斤面,一年中大概就过年那几天例外。外公还要面子,常和一起早锻炼的老头们比谁先到。外公喜欢打麻将,就是常输钱(南京人的说法,“进园子”)。外婆常说他瘾大水平低,不过他们玩的就几块钱的输赢。本来消遣消遣也没啥,不过坏就坏在这麻将上。老房子都没有卫生间,上厕所要去巷子里唯一的那个公共厕所。麻友们常嫌外公去的时间太长。外公后来大概也不好意思,就憋着,久而久之,就得了那病,就是“疯狂的石头”中那老哥那病。这病折磨了外公许多年。后来他们决定让他去开刀试试。那时好象是98初,我还在东南大学读硕,同时在联系出国。我去医院陪了几个晚上,外公把他的烟拿出来给我抽,说是医生不让他抽了。在医院的阳台上我抽着他的黄梅香烟(南京本土的一个牌子),看着屋里日光灯下他手术后孱弱的身影,我心里阵阵心酸。要是我事先知道的话,我大概会力阻这个手术的。我一直认为手术会伤害一个70多岁老人的元气。98年5月我来美前在苏州结婚,外公外婆也来了,那时外公就很龙钟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8月临走前也没机会去南京。打电话叮嘱表弟替我好好照顾外公,还被这小子揶谕说我本来也没有时间照顾外公,我只好无言。

来美后第一两年生活还比较困难,那时电话费也贵些,不常给家里打电话。后来听外婆说,外公常念叨说我为什么不打电话回家。每次想起这事,我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才好。99年3月我老婆来美陪读,4月她外公去世。那时我就有不详预感。8月的一天,接到我爸的电话,9号,外公走了,我大哭。后来听外婆说临走之前外公还在念叨着我。几日后,我梦回西一巷,外公在门口等我,说,你回来啦,我伸手去摸他,他化成风去了,我知道他是在等我。这里借用一个朋友写给她妈妈的一首词

如梦令 by ZR

昨夜小梦身何处?
慈母临窗为我梳
回头只见花无数
惊起处
四涯深寂沉夜幕

阴阳相隔怎无路?
音容笑貌尤在目
青烟催起忆无数
风起处
飞絮且伴珠泪舞

纵有风情何人诉?
子规啼血声声暮
万里迢迢异乡路
求佛祖
来世轮回子如故

古人云: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自古以来,这无奈之事总是在悄悄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我也求佛祖, 来世轮回,我还要做一次我外公的外孙,不过下次我要把我这次没机会做的加倍补上。

2008年5月31日8时
于 Cupertino, CA

飞飘飘 发表评论于
很感动,你外公有你这样的外孙,在天堂也会很骄傲
mont 发表评论于
Such a touching writing.Thanks for sharing.Bw 龙冈 and 盐城 are very familiar to me where I have been for quite a long time.
武宝宝 发表评论于
I don't know how to say, I only know I can not hold my t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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