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天生的完美者, 甚至可以说生活里我崇尚自然, 简单, 讨厌完美主义, 尤其是浮夸和虚伪的完美主义.当年走出医学院的时候, 我以为我的职业就是救死扶伤, 没想到一路走过来, 却在业务上时时受到美的挑战, 成了一个职业上的完美主义者.
那天会不小心看到阿兰-德龙的下牙, 还是因为法国出了一部搞笑电影 : « 欢迎到斯迪来 », 听说很卖座, 就去凑热闹, 到电影院一看, 要等下午才有位 ; 买一张票进去看另一部即场片 : « 阿斯特立斯和奥林匹克运动会 »,德龙在影片里扮演CESAR. 到法国后我还是第一次上电影院看阿兰德龙的电影, 因为我不喜欢他, 这次是无意被我撞上.
德龙是大明星, 演技高超, 因此电影里有许多近镜头的画面, 越看越不顺眼,哪个地方让我感到不舒服…. 噢, 就是那排下牙 ! 烤瓷下牙, 太假, 太厚, 太没立体感, 太没光学水准 ! 阿兰你这个档次的大明星, 难道你付不起一排更像样的假牙 ! 还是哪个不义同仁把你给坑了 ?
我和一起去的朋友说 :
- 阿兰的那排假牙, 太难看 !
- 他说 : 管阿兰的假牙干嘛, 以为在你诊所啊 !
- 这是我的错吗, 不是我要看阿兰的假牙, 而是他的假牙在看我, 在不停地向我挑战!
意识到美对我的职业挑战, 还得从我参与的第一台毁容手术说起.
那时我还是个小住院医, 不知天高地厚地收了一位下颌骨多发性动脉性血管瘤病人, 病人只有十六岁, 花样的年华, 花样的容颜, 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外地请来一位老专家为他主刀, 手术前和病人的父母谈了又谈, 我们别无选择, 为了救他们女儿的命, 我们将做一次大范围的毁容手术 :切除半边下颌骨, 术后的女儿在一段时间内将不是你们认识的印象中的女儿, 必须做好你们自己的心理准备和做好病人本身的心理准备.
可是我并没想到, 我自己并没有做好自己的心理准备, 手术前连连做恶梦, 连连失眠,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 我希望时间倒退, 退到病人生病之前.
手术那天, 洁白的手术单下, 盖着一位即将告别美丽的女孩, 所有的人心情很沉重, 包括平时爱说笑的麻醉医生, 除了手术的难度和 危险, 术后病人的形象使我们想起来不寒而栗.
作为主管住院医, 手后我必须面对病人, 开始一两天心惊胆战地观察有没出现致命性并发症后, 第三天, 考验我时刻到来了, 我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地祈望这一天不会到来,它还是来了, 我必须打开包扎纱布给伤口换药 . 尽管在换药前我知道我要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可是当病人那缺了一半下颌的脸容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我依然彻底崩溃, 我无法接受那个面容, 无法接受我们手术刀下的残酷. 整个换药过程中我说不出一句话, 药换的很马虎, 很快, 我只想赶紧把术口再包扎上, 就像一个罪犯企图匆忙掩盖她的犯罪现场一样, 准确的说, 当时我的心情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罪犯, 我们杀了一个美丽的女孩, 制造了一个吓人的形象, 我想跑, 离开那个证明我有罪的现场 . 回到小手术室, 我关上门在洗手盆里狠狠地呕吐起来, 开大着水龙头, 泪水伴随着呕吐物无情地倾泻在洗手盆里, 我想喊, 想叫, 想撕裂周围所有的一切, 可是一种职业本能告诉我必须冷静, 必须勇敢地面对我的职业.
在此之前我做过一年多的普通外科住院医, 也参与过不少的大手术, 尽管许多手术生命交关, 但大多术后对形象无大碍, 有的是救回生命的那种安慰和自豪感 . 唯有颌面外科手术, 在一个毫无回旋余地的地盘上动刀, 无论你多小心, 无论你多熟练, 无论你如绣花女一样在手术室里一针一线的秀, 那一条条的肌肉走向, 错综复杂的面神经 血管, 每一条对称的纹路, 想避开也不可能, 无论你是再高明的医生, 无论你在手术室里花上多少时光, 每台手术过后, 你仍然有难以接受的遗憾. 选择颌面外科也许是错误的, 因为许多情况下我们的手术刀非常无情 . 经过那第一次的心灵摧残以后 , 我不想再做那样的毁容手术, 幸好后来我们有个很好的外科合作组, 几乎在毁容术的同时我们也马上做植骨或人工代替骨重建术.
来到欧洲, 这里的毁容性手术可以说比我们在国内的做法细腻了很多, 也比较保守, 不如我们那样大刀阔斧, 而且从职业心理上我也算是比较成熟了,但是当年那第一台毁容手术留下的恶梦可以说现在想起来还是然人发抖 ;每个医生的一生, 必有一件让你终身难忘的事激励着你去追求你的职业完美, 对我来说, 就是那十六岁豆蔻年华的女孩那失去半边脸的形象激励我多年来在职业道路上成了一个美的追求者.
美, 是我毕生的挑战, 不是我跟电影里阿兰那口假牙过不去, 是他们在屏幕上向我张牙舞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