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个善良而能干的世俗女人。一生与世无争,但求平安。
我十八岁就离开了家,想念她的时候,出现在脑海里的,还是小的时候,在窄小简陋的阳台上,坐在小板凳上看她细细地绣花。白布,蓝色的丝线。整个冶金设计院没有比她更能干的。新年快到的时候,她会在那里弄好吃的,炒花生,摊芝麻糖,煎蛋饺。还会给我们做新衣服。
我在她身边长到十八岁。从来没有想到过去了解她在我来到这世上之前是什么样子,有过什么过往。她只是我的母亲,没有过往的母亲。从我记事起,她生命的每一刻都被繁忙的工作和丰满的家庭生活占据,那些,已经足够掩盖她的个性。如今,她白发苍苍,年近七十了。
就在一个月前,一个周末的早上,我收到了她的第一封邮件。打开看时,是一篇文章:童年岁月。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早年的生活经历,——她关于童年的一些记忆。虽然出生在日本侵略中国初期,而且她的父亲因投笔从戎而从未在她身边,一直到1949年,她的童年都充满了稚嫩的欢喜和人世的浓情厚意。那些文字轻快,记录旧年乡间的风土人情,流露出她自然天真的本性。点点滴滴,渗透着泥土的芳香。这种单纯,即使在日后经过了种种磨难,依旧难改。
土改的时候,母亲的一家三代都受了苦。那段记忆是痛苦而残酷的。在那段血淋淋的梦魇里,外公一直在别的城市工作生活。家里的长辈被折磨批斗,曾祖父最后死在牢中,曾祖母受不了身心的非人折磨自杀,只有外婆为了年幼的母亲忍受着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勉强活着。心惊胆战和艰难,极致到不能言喻。到了后来,外婆和外公被迫离婚,母亲和外婆分离。母亲很早就尝尽了人世的苦楚、目睹了人为的残忍。
读到母亲和外婆孤孤单单相依为命的那一段,泪止不住地落下来。那一刻才发现,在这个世间最为亲近的女人的内心深处,居然有一段如此细腻坎坷的故事存在。想起来,我们长大工作后直到现在,应该是她人生中最为轻松安心的时光。只是现在我的姐姐身染重病,即将离开人世,母亲的恶梦又开始了。从一月姐姐被查出黑色素转移到肝脏和脊椎的那天起,她便天天以泪洗面。一家人背负着即将骨肉分离的悲伤,跌跌撞撞相互搀扶着,勉强度日。两个月前,母亲开始练习打字,学上网,查治黑色素癌的信息。为了减轻痛苦分散注意力,我鼓励她写文章,记录她的记忆里的东西。童年岁月里的文笔流畅细腻,当然是出自真实的感受,却也流露出她一生一贯的灵秀。
上网看到母亲坐在电脑的另一头,憔悴苍老。我夸赞她的文笔,她本能地腼腆地笑。谈话继续,我避免提到姐姐的病情。她偶尔流露的憨实的微笑,让我的心宽慰。她现在老了,没有力气了,我是这么担心她受到伤害。她告诉我想上网建个她的博克,她想写她的三个女儿。希望她这样做能找到慰籍。而我能为她做的一点事,就是给她的童年岁月系列写这个序。
希望神能够看护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