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珊这人有项本领,就是能在枯燥的生活里心满意足。
她住我家的几日,我实在是忙。赶稿子,做家务,送孩子去上学习班,时间被分割成若干碎块。这也是我回国以后的生活概况,零乱地忙碌着,没有机会将诸样事情想想清楚。搬家伤了元气,需要时间恢复。
阿小珊和阿小A的到访,正被夹在我初初开始的新生活当中,令我一度有些愧疚,因为不能从容地当个好主人。我们二人加上一堆的孩子,对环境对人情都极不熟悉;近处没地方可去,远处又不懂如何去。加上我本来也不是个爱在街上乱逛的人,所以干脆将众人都圈在家中,我自去忙我的。小珊喝喝茶,带孩子们游游泳下下棋。将近中午,终于盼我将稿子基本赶完,得闲炒几款小菜,肉食打电话叫外卖送来。坐定吃喝时,才对小珊说,抱歉让他们天天陪我居家过日子,完全没有旅行度假的野趣。她用一对美丽的大眼睛看着我,愉快地拖长声音说:“我觉得朋友之间最重要的,其实不是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spend time together呀。”
其实她的这个观点,以前对我多次提起过,但是因为与我无关,我并没有太深的体会。到了今天,才特别明白其中她对朋友的心意,自愧弗如。
那就由着她宠我和孩子们吧。孩子们都爱她,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爬来爬去。她走当日,孩子一早睁开双眼,首先问的几句话就是:“妈妈,现在几点了?你夜里有没有关手机?会不会错过小珊阿姨的电话?她今天就要走了!”顿时感觉,对于一个共同朋友的思念,正在我的家里无声升起。
同她最享受的时光,是当我们打发几个孩子吃完午饭离开饭桌。他们酒足饭饱之余稍事休息,安静看着电视,为下一轮的疯狂折腾养精蓄锐。我和小珊偷空继续吃菜闲谈,她夸了又夸我们家的米好吃。就是不曾赞扬我煮的菜菜,定是知道我偷懒,没有用心烹饪。
她新沏一壶铁观音,我新开一瓶冰啤酒。如此对坐良久,只扯闲篇。户外像蒸笼一样炙热,路上的行人有穿长裤长衫打领带的,多半是售楼先生;保姆们着居家的短衣短裤,手里提一小兜蔬菜或者牵一个小孩;也有刚刚将车停稳便迫不及待跑出暴晒跑进餐厅的高级白领。这个热带城市最为难耐的午间,经年都没怎么变过。
想象着街上的情景,仿佛只有我们最舒适了,不急于做什么,家里的冷气开得足足的,凉爽地度过一个难得相聚的中午。这样的时光,不论在何时何地,对我都算奢侈的幸福。我想旅途上的阿小珊,也是这么认为。
闲谈之间,就说起了蔡澜,随后当然就是谈吃谈喝了。
她给我讲个笑话,是关于她自己的。前一天她去广州,本来准备当天回来,儿子还留在深圳呢。可是突然间她想要吃一种白瓜,并且想吃得不行,可又到处都买不到。终于打听到某个市场可以帮她定购,不过要等一天才能到货。于是为了那两只白瓜,她临时更改行程,在广州住多了一晚。事后为给儿子赔罪,买了许多礼物送他,还搭了一整天的笑脸。我看能为两只小瓜的缘故如此劳民伤财,这样的人物如今实在已经不多了。物质那么丰富节奏那么紧张,凡事都当理智排序才行,宝贵的时间一定要优先给予宝贵的事情。至于那两只吃了不能长寿不吃也出不了人命的白瓜,多半挤不到队列的前排去。
人群中我莫明其妙认识了一个阿小珊,当笑话讲给我一些仿佛可有可无的事情,这些事情便成了我们当朋友的原因。
大侠出差回来,带我们去渔米之乡吃晚饭。因为看到蛹餐系列,一行人又说起忌口这件事来。小珊说她吃东西很保守的,不吃蚕蛹之类。我大吃一惊,不肯认同这个广州人的说法。
果然,过了几招,她便承认,在吃东西方面,我比她更保守,保守到就连很大众的食物,比如乳鸽,都不敢碰。鸡肉还好,肢解以后,骨外有肉,汤汁鲜香四溢。乳鸽就不同,小小一群,个个以皮包着骨头,连头带翅呈上饭桌,让人怎敢去捏那些细小的骨骼?还有濑尿虾,北方叫做皮皮虾,也是我怕的东西。只要看见它们那些一节连一节的盔甲,我就一定浑身发紧。
沙虫当然就更别提了。圆滚滚滑溜溜一批肉虫子,肚子里面的泥沙掏空,用蛋来蒸,变成细细的一些虫线,异常恐怖。谈到这里,自称吃东西十分保守的阿小珊同学,立刻原形毕露,说是沙虫用来蒸蛋太浪费,那么美味的东西,当然要用来打汤或者煮粥!她这次回来,还特意点了沙虫要吃,结果搞错了,上的是沙蚕,令她十分失望。沙蚕她就不爱吃,这便是她所说的保守吧。不过话说回来,吃沙蚕的人本也不多,大概营养成分不够多,味道也不够好,而且分了节的动物,吃起来口感恐怕也要打折扣吧。所以说到最后,她都不属于饮食保守一类。
大侠跟她有得一拼,基本没他不吃的。在他吃过的东西里面,最不可忍受的是水蟑螂。这东西就像榴莲,爱就爱得什么似的,连称甘香美味,不爱便半口都难下咽。水蟑螂油炸之后,传说是菜中极品。大侠的一位客户对它情有独钟,特意点了来吃。大侠硬着头皮取了一只,去其头颈内脏,食之,当日指尖臭味经久不散。鉴于客户衷爱,未敢多言。只能对我们倾诉一番,小珊闻言,只管窃笑。从她的笑法,我觉得她吃水蟑螂。
她不吃的,是猪脑。这令我想起当年,接待休斯敦芭蕾舞团的前站,带他们去吃火锅,上了猪脑,也不解释,一人给他们夹一大块,众人吃后交口称赞。于是我告诉他们,那是猪脑,pig brain,几个人当时没说什么,不过次日拉了肚子,都跑来找我责怪猪脑!
也想起关于榴莲的当年故事。我跟大侠那时刚刚学会吃榴莲,喜欢得紧,专门买来款待北京的朋友。哪知那厮忒不识货,吃了一小口,就趴到马桶上狂吐不止。
刚好当时我们跟邻居关系紧张,吃完榴莲,我把榴莲壳扔到了他家门口。没有想到,这家邻居偏爱榴莲,每天出门或者回家,总要深深呼吸一通,过了好些日子,才舍得扔掉那几片带刺的臭壳。
如今回忆当年,可谓滋味无穷。小珊来去匆匆,留下的记忆片段,也必将如此。我知道的,回美以后,她会有很多的艰难要去面对,如同我们每一个人。但她是一个懂得宽慰自己享受生活的女人,所以不该为她担心。
送别小珊回来,大侠刚好读到北岛的《远行——献给蔡其矫》,念了一段话给我:
“满天星斗连成一片,璀璨迷离。。。我们都走在这路上,谁都没有免于死亡的特权。也许重要的是,你与谁相识相伴相行,与谁分享生命苦乐,与谁共有某些重要的时刻,包括最后一次。”
这段话有点意思,只不过我与我的朋友,甚至连最初与最后都不曾共有,唯一不能忘怀的,竟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