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春节马上就要到了。我爸单位在大操场上浇了个冰场,一下招来了远近很多的青年人。我不会滑冰,想学也借不到合适的冰鞋,只有站在场子边上看热闹的份儿。
一天我从粮店买粮回来,冰场上一个矫健的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男青年,他一忽儿弓着腰在人群里缓缓穿梭,一忽儿到冰场中间飞快地侧着身转圈儿,然后嘎然一声急速停下,冰刀划出一条白烟,他人已落坐到冰场边上的长凳上。他身着银灰色的棉猴,黑色裤子,大概因为滑得发热,头上没戴帽子,略微倦曲的头发有一缕被汗水黏在脑门上。他滑得太棒了,不要说场上那些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嗑嗑绊绊的初学者,就是几个每年都出现在冰场上的老手也不及他的技艺。他一招一式都那么从容,那么平稳,漂亮又不带刻意的显示,啊,他简直天生就是来滑冰的。
我看得入神,没有意识到一个同班同学已经站到了我旁边。同学捅了我一下,朝我友好地一笑。我把那个高手指给她看,她说,哦,那不是金杨她哥金涛吗!金杨是我们同年级不同班的一个回族女孩子,身材高挑,宽宽的脑门,挺直的鼻粱,总是一副高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从金涛脸上我也看见一些那神情,他们有同样的脑门和鼻子,确实很相像。
同学又碰了我一下:看,纪红来了!纪红是我们年级最风骚的女孩子,今天她也不例外。一条那年月罕见的大红围巾,衬托着她漂亮的脸蛋,脚上的冰鞋居然是白色的──天知道她打哪儿寻摸到了这么一双鞋,自己在家拿白油涂出来的也未可知。她身后跟着大大小小一帮男孩子,里边有她弟弟,也有我们班的“刘长猴”。“刘长猴”各种体育活动都很擅长,只是他总是贼眉鼠眼的,能拿第一,却不能登大雅之堂。
“刘长猴”换上了冰鞋,第一个上了场。他倒剪着双手,像一只大虾米那样哈着腰,左一撇,右一撇,很快提起了速度,好似一条灰色的蛇,在人丛里滑来滑去。我朝他那边看过去,正撞上他贼溜溜的目光。那目光一碰上我的,又马上挪开,我清楚地看见他嘴角上一丝狡猾的笑容。
纪红随后也下了冰场,她水平一般,好象刚学没多久,还不敢到中间高速区去。她一手拉着她弟弟,一手还不断去招惹是非:掐这个一下;团个雪球,又打那个一下。满冰场光听见她“格格”的笑声,光看见那飘来荡去的红围巾。
金涛悄然无声地从纪红身边滑过,掠起一道雪尘。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随着身体的前进自然地摆动,优美、平稳得像一只湖面上的水鸟。
纪红看呆了。她直起身,差点儿摔倒,“刘长猴”赶紧从后边把她扶住。她摔开 “刘长猴”的手,继续朝前慢慢滑去,两只眼睛却全在金涛身上。
金涛滑进场子中间,纪红也跟了进去,可惜那里高手太多,来来回回穿梭如闪电,纪红马上就找不着金涛了。她想前进,又不敢把速度加得太快,想退回外圈,又被身边嗖嗖的人影吓得动弹不得。
“刘长猴”脸上再次掠过一丝狡猾的微笑。他悄悄接近里圈,几乎是从一个人的胳膊下边钻了进去,拉起纪红,迅速撤了出来。
他们一起坐在了长凳上。纪红抓了点雪,塞进“刘长猴”的脖子里。“刘长猴”缩起脖子一笑。那一笑,真像一只猴子!我们两个站在远处不由得也笑了。谁知“刘长猴”那蛇一样的目光又扫到我们这边来了,我们赶紧把脸转向别处,继续装着没看见他。
金涛也坐到了远处的长凳上,他脱下冰鞋,收拾东西,好象要和他的同伴们一起走了。纪红的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她又团了一团雪,在手里攥来攥去的。突然她手一甩,雪团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低头系鞋带的金涛的肩上。雪团碎成一片。
金涛皱了皱眉头,抬起头四处望了望,没看见什么他认识的人,就掸掉肩上的雪,继续换鞋,收拾好东西,跨上一辆停在路边的自行车,冰鞋搭在把手上,脚一蹬马路牙子,他离开了。
纪红脸上的焦急变成沮丧。她冲她弟弟嚷,不玩了不玩了!然后开始脱冰鞋。“刘长猴”两手拄着长凳后沿说,刚来,怎么就不玩了?过两天人家可就光对本单位职工开放,咱就进不来了,再说你今天技艺有很大提高。听了这话,纪红脸上才变得明朗。她站起来,同时拉起“刘长猴”,再次投入到场上的人群里,带起一路“格格”的笑声。
下边的故事我是一年以后从另外一个同学那里听来的:纪红给金涛写了张纸条,金涛没理她。于是纪红一天放学后等在路边。金涛过来后,她直接上前去问,为什么不回她的纸条。金涛的回答太巧妙了:我也不知道是谁写的,怎么回?那年月,纸条通常是不署名的,一来怕落到老师、班干部的手里,让人家抓人有据,二来也为那一份神秘感。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才能让收纸条的人知道是谁写的呢?那就只有熟悉纸条文化的人才通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