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转眼到了一九七八年。
金涛早已进工厂当了工人。纪红因为窝藏抢劫杀人犯,被送去“强劳”了。陈放叶如荃他们一去无消息。
一九七八年春节过后,学校里变化快得惊人。首先通过考试分了甲乙班,最红的刘刚落选,从此淹没在乙班那庞大的、被遗弃的人群里。一匹黑马脱颖而出──三班的赵大光。赵大光父亲是工人,母亲是学校旁边副食商店里卖菜的,不知为什么他会做数学题、物理题。那些题目一到了他手里,几分钟内必将攻克,而且整个解题过程清晰明了,没有一点改动、犹豫的痕迹,就好像刚从一本书里抄下来的。
赵大光生就一个大脑袋,皮肤觑黑,眼睛不大,鼻子却不小,有个外号叫“大包”,不知道是不是冲他的大鼻子取的。他虽然身材中等,站在人群里,却有一种铁塔般的重量。那年月班干部有两种:一种是好学生,正气压倒邪气的,比如陈放;另一种是正气压不倒邪气,干脆从邪气里挑一个大个儿的,扶为正,让其他小流氓都拜倒在一个大流氓手下。赵大光就是这后一种班干部。以前学工学农学军批判资产阶级的时候,赵大光游手好闲,常站在走廊里抽男生一个脖儿拐,给女生使个绊子什么的,要不就是拿弹弓打家雀儿,有一次把广播站的玻璃打碎了一块,害得叶如荃大冬天坐在冷风里广播。老师批评他,他嘿嘿一笑,恬着个二皮脸,老师拿他也没办法,还得靠他镇住班上的一串小流氓,只好不了了之,放他走了。
进了甲班,赵大光渐渐变了。他的目光深邃了,不那么二皮脸了,虽然有时还免不了到走廊去使绊子,但是他做数学题那个聚精会神却没人能比。他锁着眉头,低头看题,足有五分钟之久,那些平时的小哥们都不敢去打扰他,因为知道这时凑上去必定没有好果子吃。五分钟过后,赵大光眉头展开,他开始写解题过程了。唰唰唰,美妙的声音,不亚于陈放那年在台上轮红旗。等他啪地放下笔,那些小哥们就知道,现在赵大光又要和他们胡闹了。他跑到教室前边,轮起大扫帚,一下就把另一个男生桌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
做不出来就别做了!没屁硬挤,挤坏身体!赵大光一脸坏笑。那男生想发怒又有点理由不充分,只好站起来,脸上挂着笑去追赵大光。二人嘻闹着跑到外边去了。
老师进来了。甲班的临时学习委员高梅走上去报怨:老师,赵大光自己一做完题,就不让我们学习了。敢情他做得快!人家做得慢的就都得放下笔,陪他玩儿?
老师是教数学的。头两天刚碰上一道江苏那边传过来的平面几何难题,老师自己琢磨了一天,也没有找到一个简易的解题方法,便拿过来给赵大光看。他锁着眉头,盯着那道题看了大约十分钟,在纸上画了几个图。然后他把那张纸一团,另取一张白纸,唰唰唰,写下了证明步骤。一共五步,比老师的写满了一张纸的方法不知道简易了多少倍。
老师听着高梅的报怨,好脾气地笑笑。他这不是出去了吗,你现在就可以聚精会神解题了──老师话音还在空中,赵大光舞着扫帚又跑了进来,后边追着那个男生,一身的水。那男生边跑边喊,大包大脓包,你赔我衣服!二人看见教室里的老师,马上安静下来,放下扫帚,各自走向自己的座位。
赵大光自恃上大学有把握,把甲班的其他同学、老师都不放在眼里。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能降住“大包”的只有一个人:周瑞雪。
周瑞雪是自叶如荃以来我校最漂亮的女孩子。确切地说,她不属于我校,因为她一九七七年下半年才转来我校,一九七八年一分快慢班,她又从学校里消失了。周瑞雪中等个头,身材匀称,弯弯的眉毛,长圆的脸型。最与众不同的,是她那股女孩子味儿。她的马尾巴上绑着一条洁白的手绢,衣服永远一尘不染,腰板永远挺得笔直,脖子永远柔软如弓。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那么有女孩子味儿,像是经过严格训练,但又十分贴切自然。她刚转来没几天,就受到了全校男女同学的注意。记得有人特意跑来告诉我,三班转来了一个叫周瑞雪的。我当时没在意,她们却手拉着手走到三班教室去查看周瑞雪。
回来以后有个女生排开众人,说要给大家学学周瑞雪。可是她学的周瑞雪,是一个飞眉魅眼、留连顾盼的女流氓,更像什么曲曼丽、白桃花,把大家都逗笑了。另一个女生从教室后边走过来,说,得了吧,她要是你学的这个德性,还能得个“八道弯儿”的外号?大家这才想到,这个女生以前和周瑞雪是一个学校的,而且她们从小学就是同学。据这个女生讲,周瑞雪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电影制片厂来挑小演员,周瑞雪是最后入选的两个女孩子之一,因为她的形象不够“工农兵”,才败下阵来。但是电影厂的人告诉周瑞雪的妈妈,这小女孩声音很好,如果经过训练,将会是一个很好的歌唱演员。
周瑞雪的妈妈在医院当护士,我有一次在路上碰上她们母女俩。一看周瑞雪的妈妈,我就立刻断定,周瑞雪的那股女孩子味儿来自她妈,因为她妈就浑身散发着女人味儿。她戴着护士的白帽子,一件非常普通的蓝上衣,洗得有点泛白,却十分干净,手里提着一个自己缝制的布袋子,里边装着毛线、毛衣针一类的东西,周瑞雪挽着她的胳膊,娇柔地靠在妈妈身上,母女二人构成了一副完美的图画。那年月,街上走着太多匆忙草率、不修边幅的身影,这二人从容的态度、整洁的风貌,实在有点鹤立鸡群。
周瑞雪的爸爸在医院当大夫,有的是路子。他托人给周瑞雪请了一位声乐老师,是文革前音乐学院毕业的。不知是因为学唱歌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周瑞雪经常不到学校来。这样她来的那些天便弥足珍贵。赵大光的眼睛就更是离不开她了。他使出各种手段,希望引起她的注意,掀翻课桌啊,跳窗户啊,朝别人喷凉水啊,但是无论他怎么闹,周瑞雪都不放在眼里,实在闹得太利害,她便收拾东西,要回家去了。这时赵大光便赶紧跑到走廊,他不敢、也许是不愿给周瑞雪下绊子,只能在她走过的时候,打个响指或者吹个口哨,来引起她的注意。而她挺着脖子,目不斜视,巧妙地避开地上伸过来绊她的脚,走到了外边。她走路的样子非常飘逸,好像云彩,好像水流,所以她的老外号“八道弯儿”很快在我们学校也传开了。
全校人都知道赵大光为周瑞雪疯狂,也常有小流氓上来哄赵大光,但是他毫不怯弱,仍旧抓住一起可能的机会追周瑞雪。分了甲乙班以后,周瑞雪没考上甲班,就从学校里消失了。听说她也在紧张复习,目标是音乐学院。一天她突然出现在甲班最后一排的座位上,我们都吃了一惊。甲班从成立那天起,就有形形色色的人想尽各种办法要进来,包括了已经到了社会上的毕业生,和应届生里没有考上甲班的。有路子的挤了进来,老师就给他们在后边加两张椅子,他们可以旁听,但是不能提问,也没人给他们改作业。周瑞雪据说就是通过后门进来的。她来了,专听语文和政治课,因为音乐学院除了专业,只考这两门。
她一在教室后边坐定,赵大光就再也管不住自己的两只眼睛。有一次他干脆走到后边,要求和一个高个男生换座位,好能离周瑞雪近点儿。高个男生因为做数学题物理题常要赵大光帮忙,马上就同意了。赵大光到了后边,不停地发出各种响声,大概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好在高考逼近了,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也很少有人回头去看他在干什么。这天政治老师给大家发下了一份他刚油印好的复习材料,刚要讲解,教室后边忽然传来赵大光的声音。哎,老师,这边漏发了一份。哪边?这边。赵大光指着周瑞雪。政治老师不用解数学题物理题,所以他对这个特殊学生很不感冒。我只给咱们甲班正式同学印了材料,外边来的人没有,他坚决有力地答道,重音放在“正式”二字上。赵大光挠了挠脑袋,只见他再次站起身,把自己的那份材料送到了周瑞雪的桌上。然后他又端起椅子,跑回教室前边自己原来的座位,和那高个男生挤在一起,共同看一本复习材料。
老师很不高兴。赵大光!你还有完没完?全教室光看你一个人表演了!要搁从前,赵大光早跳起来了,非得跟老师争个高低不可。可今天他小声说,完了,对不起,就又低下头看材料。老师有点吃惊,但看他不再起刺儿,乐不得把课讲下去,也就不再追究。
很快到了六月份,复习进入白热化,大家对赵大光和周瑞雪不再注意。
高考在七月十号、十一号、十二号三天内举行。音乐学院另设考场,所以我们也没见到周瑞雪。考完数学、物理和化学,总有人上去找赵大光对题,如果和他答得一样便欣喜万分,如果不一样就垂头丧气。高考一结束,马上又在七月二十号、二十一号、二十二号三天考高中。因为反复调换春季结业秋季结业,辽宁那年没有中学毕业生,我们这批人,如果没有考上大学,还有上高中的机会,继续学习一年,在一九七九年正式毕业。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甲班都要寿终正寝了。
一天我回到教室收拾东西。那是七月下旬的一个傍晚。我拿了东西从教室里出来,忽然看见西边天上晚霞灿烂。那玫瑰色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抱着书本,站在走廊的大窗户前,望着那渐渐沉下去的太阳。忽然我听见有人叫,周瑞雪!好像是赵大光的声音。我看看走廊两头,空无一人,四周十分安静。那声音又传来:周瑞雪!你等等。确实是赵大光,声音来自楼下。
我又听见周瑞雪的声音,你考完了?我第一次听见周瑞雪用如此温柔的口气和赵大光说话,不由得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考完了,你呢?又是赵大光的声音。我也考完了,听说这两天就能有消息,周瑞雪说,那声音里透着对考上的把握。那我去车站送你,又是赵大光急切的声音。不用了,周瑞雪回答。那,那就再也见不着你面了?赵大光听上去有点急了,我给你写了封信,在这儿,在这儿。
楼下静了几秒钟。
我不想看,还给你吧。我得回家了。又是周瑞雪的声音。
接着我看见周瑞雪从楼下走出来,浑身是“弯儿”,扭答扭答沿着大操场走远了。赵大光站在夕阳里,看着她走远。他的背影凝重、庄严、好像又有一丝悲凉。
两个月后我启程去上大学。又过了两个月,我家也搬离了那个城市。那便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赵大光和周瑞雪。
2008。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