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河
刘凡是我哥们儿。其实我俩根本不是一路人,可特铁(指关系好),而且永远会铁下去,别看他在美国是个大公司里的工程师,忙得脚打后脑勺当个部门经理;我都退休了,现在到郊区一家民办厂子当个车工,有一搭无一搭的,悠哉,悠哉。我们同岁。呵,认识有三十多年啦。
1966年夏“文革”开始时我上小学六年级,后来就“停课闹革命”了。到1968年初再“复课闹革命”时,我们这些原来小学六年级和五年级的都就近进了中学。刚开始那个乱呀,根本上不了课。各个街道、胡同里的野小子们组成“各路诸侯”,号称“玩主”,成天在校园里打架。我当然也不例外,人称“铁头”,领着一帮哥们儿野得蝎虎。
那天中午快放学的时候,操场上又有人打了起来。大家都往那儿拥,我站在高台阶上看见李文革(这小子是胡同串子,也有一帮人,挺野)正和一个小子对打。李文革这小子个儿挺大,打架极有一套,手里挥舞着根疙里疙瘩的小枣树棍子死命地抽那小子的头。和李文革对打那小个子非常奋勇,但一看就不会打架,根本不挡着那猛抽过来到树棍子,只是一个劲地冲上去用双拳猛击李文革的前胸,还真的将那大个子打得连连后退,倒下好几次。可这脑袋哪经得起这么抽呀!很快血就从小个子头上流下来。那小子更凶猛了,用手一胡噜糊住眼睛的血,不顾一切地往上扑。
架打到这份儿上自然会有人拉架。人们把他俩拉开后,李文革骂骂咧咧,指着满头满脸都是血小个子,“你他妈的狗崽子(“出身”不好)还敢犯狂,臭丫的(丫的:北京土话,意思是:丫头养的,私生子)看样子还是不服啊。没人拦着我打不死你?你等着,你等着。”说着,悻悻而去。
那小个子呢?呆呆地站在那儿,血直往地上滴滴答答,眼珠子通红。我过去说:“哥们儿,还不去医院看看去?到底为什么(打架)?”
“他过来就抢我毛主席纪念章。”他来这么一句。
我一看,毛主席纪念章不是没抢走嘛,他胸前别着一枚最小号、最普通的那种。“文革”开始时大家还拿这当个宝,现在已经不怎么时兴了,你看周围的人还有几个一本正经地戴毛主席像章的。看来李文革就是找岔儿打他呀。瞧他这惨样,我拉着他就往附近医院走。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帮他,况且他还是个“狗崽子”。他的伤到是不重,虽然流了不少血,但都是表皮上,有三处各缝了几针。你是不是问学校怎么不管?当时打架的太多了,管得过来嘛。打破了头,打伤了,自己忍着,养好了再打;打死了人,公安局抓你偿命。
回来的路上,我知道了他叫刘凡,是独生子,家住科委宿舍,父母都是知识分子,黑了(就是所谓“黑帮”,在单位被“隔离审查”)。现在就他一个人在家住著。其实我家和他家就隔一个院子,但我们铁路局宿舍的正门在另一条胡同里,他家的院门对着大街,所以我不认识他。再说我家是工人,他家是知识分子,怎么会有来往呢?
“你不该和李文革打架。你打不过他。”我说。“我们这号人都是打架打惯了的主儿,玩主!你不是乾等着吃亏吗?”
“我没招他,没惹他,他上来就抢我毛主席纪念章。我不让,他立刻就打我。”说着刘凡眼睛又红了。
也是,为什么李文革非得抢刘凡的毛主席纪念章呢?(后来我才知道,科委宿舍收发室工人的儿子唆使李文革打刘凡,因为这个“狗崽子”家里“黑”了还看不起他)“那你也太勇了,怎么也不挡着点儿?”
“我也不知道当时我怎么了。”说着刘凡的眼泪就下来了。
“我叫夏永胜,以后叫我铁头好了。到我家坐会儿去?”
刘凡摇摇头。“不了。这次真谢谢你了。”说着头也不回的回家了。看着他身上的斑斑血迹和脑袋上裹着的醒目的纱布,我真的挺难过的。
没几天刘凡又被李文革打了!那天中文放学刚出校门,看见一大帮人堵在街口就知道打架了。我挤进去一看,李文革正狠命地抽刘凡大嘴巴呢。刘凡已经鼻嘴流血,不过没还手,也不躲,也不挡,只是瞪着李文革。周围都是李文革他们那帮胡同串子,也跟着起哄踢刘凡。“你他妈的‘够崽子’还想讹我的钱!今儿个我抽死你,看你还敢不敢了!”跟着,他“啪”的又一个大嘴巴,刘凡已经肿起来的脸上血沫子乱飞,可他跟没感觉一样,照样瞪着李文革。
“干什么?!”我挤进人群。“没看见他根本就不还手吗?打上没完了!”说着拦住李文革。
“这孙子让我赔医药费。丫的又找打是不是?”李文革嚷着又狠狠地踢了刘凡一脚。“铁头,这儿没你事,别拦着,看我打不服他?你他妈的还瞪眼,抽你!”
“你丫的再动手我跟你急!”我这火“噌”的一下上来了,一把抓住李文革的胳膊。跟着,我的七、八个哥们儿拥上来,“怎么回事”,“想叉(打)架是不是”地横着膀子撞上来。李文革他们一夥一见便软了。
“铁头,你管这事干嘛?”李文革不解地问。
“人家(刘凡)是老实人,根本没想跟你叉架,你丫的不能好说好商量?你怎么柿子专捡软的捏呀?”
“丫的他妈的瞪我!”
“你丫的还不能让人看了?”
李文革领着他那帮人转身走了。他们不敢跟我们叉架,真打起来我能叫上上百号人,他最多能招几十个。“怎么会事?又在这儿发傻?”我拉着刘凡,“先去洗洗吧?”
刘凡慢慢用凉水洗着说道,学校接到医院的给他治伤的收据便下来调查,问了他也问了李文革,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看到了。我找了卷纸把他不断流血的鼻子堵上。“哥们儿,你见他们要打你,怎么不跑呀?”看着他青肿的脸和破了的嘴唇,我真不明白。
“打死我,我也不跑!我恨不得让他们把我打死在这儿!”刘凡低声说,面无表情。
“轰”的一家伙!我像遭了雷击一样被震了,上下打量着刘凡。行,有种!我默默地送他到路口看着他回家,心里发个毒咒:他妈的你李文革再敢动刘凡一下,我就打你个“灵魂出窍”(当时的“文革”术语)。
不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快放学的时候,我让暗中跟着刘凡的一个哥们儿跑来,“(李文革)他们又把刘凡围上了!”我跳起来,一帮人呼呼啦啦就冲了过去。一看,李文革他们没动手,只是逼问刘凡“服不服”。刘凡还是一贯的态度,不说话,逼视着李文革。李文革这丫的没动刘凡。那也不行,今儿我就得灭了他!
我二话不说,让两个哥们儿拉着刘凡就走,到我们约定的地方。我过去拍着李文革的肩膀一笑,“李文革,我想找个地方和你说几句话。”李文革当然得跟着去了,明摆着着是单练(一对一的对打)呀,怎能怵了呢。他的哥们儿想跟着,我那帮哥们儿手一伸,“大家都别去。他们两个人的事儿。”
我叫李文革来到一个小小的建筑工地。这很僻静,我刚才让两个哥们儿带着刘凡已经在这儿了。
“啪!”我一个直拳,狠狠地打在李文革的面门上。他虽有防备,可根本没料到我出拳如此迅速、有力。那个大坨一个跟斗摔个四仰八岔。“看你以后再敢跟刘凡犯葛(犯浑的意思)!”上去照他鸡巴就是一脚,这王八蛋疼得“哎哟”一声,在地上缩成一团。我过去把李文革拎起来,着着他的鳃帮子狠命的一拳,他飞出去扑倒在地上。再过去拎起来又是一下。一次又一次,反复打着。他已经是满脸是血,我的拳头都染红了,每打一下就“叭叽”一声,血沫子飞溅。李文革终于嚎啕大哭起来,“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不敢啦!”
一听他求饶我更气,飞起一脚将李文革踢到熟石灰池子里。他在里面乱爬,石灰是白的,血是红的。这家伙根本爬不上来。
忽然,一直在旁边呆呆地看的刘凡跑了过来,跪在石灰池子边上把手伸向李文革,“你知道了吧,你知道了吧,什么滋味你知道了吧。”跟着就哭起来。“你…你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人了吧,还不快上来,拉着我的手。拉着我的手呀你!你他妈的……他妈的还欺负不欺负人了……”
看着刘凡把那浑身白石灰浆的李文革拉上来,我都愣住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呀?!刘凡,你还不过来狠踢他几脚,出出气,怎么还可怜上他了?看着李文革这丫的傻逼样,坐在地上直吐。得,拉他到水管子那儿洗了洗,也用不着去医院,他就是两腮帮子肿得像紫茄子。
看着李文革一瘸一拐地走远了。我对着刘凡叹口气,“哎,到我家坐会儿去?”刘凡又摇头,这会我拉着他就走。进了家门对妈说:“妈,这是我朋友刘凡。有吃的吗?我俩都饿了。”
此次我们结上莫逆之交。后来我很快去东北生产建设兵团“上山下乡”了。刘凡当时“出身”不好,去了云南。我们一直通信,还约定时间一起回北京探亲。我在兵团呆了七、八年,后来回北京当了工人。刘凡1977年考上北京的大学。我们更是经常见面。“刘凡这孩子仁义、正直。永胜,你交的这朋友好。”我妈总这么说。是呀,我得感谢刘凡,他实际上让我不由自主地学好。刘凡有话:干什么都没关系,人得走得直,坐得正。可刘凡每次到我这来吃饭喝酒,到时候就眼睛一红,“铁头,我真得感谢你,那时候……”
“哈哈哈!”我笑起来。““哥们儿,到底谁谢谁呀?别老感谢来谢去,来,咱俩好好干一杯。”
哎,如今他在美国,我在中国。他那边白天,我这边黑夜。远了,见面的机会不多了。可彼此想着知心朋友,心里还真是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