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ke care!”那位负责学生心理咨询的女老师犹豫了一下,对我说了这么一句,算是道别。她说我女儿可以去自己的教室,我也可以走了。我则板着脸不吭声。整个这场谈话我都是冷冰冰的一声不吭。故意不搭理她?有些,但也有不知如何回答的成份。“Take care”常有一种关切的含义,如果一个人心情不好,或什么事情特别倒霉,要不然就是有棘手的事等着,关心的人们往往说上句,“Take care!”可谁知道眼前这位心里是否真的对我同情?她这是个三、四十岁的白人,过重的化妆使她的脸看起来象一个面具,而且是万圣节晚上才见得着的,质地粗糙的面具。她是那样的煞有介事。
我本来在家里已经准备了一些“台词”要对着校长说的。可这个白人老太太没谈一会儿就说自己很忙走掉了。于是我便“英雄无用武之地”,眼前是这么个“面具”。“你可以走了。”她又说了一句。是呀,我既然什么也不想说,还在傻愣着干什么?忽然,我用英文对女儿大声道:“以后别再犯傻!”
“当然不会啦!”女儿也用英文吆喝着回应,傻得不轻的样子。
“你永远是个好孩子!爸爸、妈妈相信你!”我跟着嚷得全屋的人都往这儿看。女儿脑袋一扬,“对!我是个好孩子!”
这会儿是所有在场的人却都故意装没看见我们父女俩。我向女儿摆摆手匆匆走出校门,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的滋味不知该如何描绘。美国的感恩节才过了没几天,这真是个极大的讽刺。
故事的来胧去脉是这样的。一个星期前我女儿在学校惹事遭到校方的惩罚--九天不许上学!什么罪过?!在作业上写了“我想杀了丹尼斯和马克(她同班的两个淘气的,总是捉弄她的男孩子)”。虽然她后来用铅笔把这句话涂了,但判作业的老师,一个六十多岁的犹太老先生,仍然发现了这句话,并立刻把此“案”汇报给校长。而后我女儿--一个不到十三岁的,中国大陆来的女孩儿便被校方视为“危险分子”,直接威胁到了其他同学的生命,勒令九天不许上学。在这九天中,必须到社区教育中心去一次,由那里的专职人员鉴定是否精神不正常。如果精神是正常的,惩罚结束后可以上学。还有一条,如果“直接受到生命威胁”的丹尼斯和马克的家长还是认为,要是我女儿继续在这所学校上学,他们的孩子的安全就不能得到保障,我女儿就得转学!
出事那天晚上,妻子满脸愠色,先诉说了她怎么把女儿领回家的。中午时校方打电话给我妻子,说我们女儿出了紧急的事,但绝对不是受了什么伤害,希望她马上到学校来。妻子匆匆忙忙赶到学校方知上述发生的事情。其实女儿写在作业本上,并且后来又用铅笔划掉的那句话是在感恩节前写的,过了这个节日期间的长长的周末,女儿早都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但那位判改学生作业的犹太老先生有着侦探般的洞察力,特别是女儿的作业上还画了个很凶恶的狼,十分逼真。女儿为何画画儿的天份这样高?偏偏还画个龇牙咧嘴的狼!尽管女儿绝不承认她写的那句话和狼有任何联系,“案子”还是增加了不少“危险性”。更糟的是,那两个“要被杀死”的男孩子竟也是犹太人。在我们住的大纽约地区,中小学教师中犹太人的比例极高,而我们住的社区又是犹太人聚集的地方。你竟把要杀犹太孩子的话写在纸上,对历史上的凌辱和屠杀永远不能忘怀的犹太人还能饶了你?而况犹太族群在美国是这样的富有,名声显赫。同时,近年来美国中小学恶性案件不时的发生也不能不让校方提心吊胆。个别学生无端开枪滥杀搞得人心惶惶。这次学校一出现“案情”,马上就把警察招来。我妻子在学校门口看见了警灯直闪的警车,里面坐着肥胖的制服老警。看来校方还真的认为一个十三岁的中国小姑娘有可能是“杀人狂”。
还有件事必须在这里提到,女儿有“前科”,这次不是初犯。学校里有些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总喜欢哄笑女孩子,他们常聚集在餐厅边上,看见女孩子经过就起哄。吓得小女生们低着头赶紧跑开,身后恶作剧的男孩儿们便一片得意的哈哈大笑。这很正常,大凡在这个岁数的臭小子们往往号称一辈子不近女色的。这要等十五、六岁以后才会“跪倒在石榴裙下”,没皮没脸地追女孩儿。可我女儿生性倔强,偏偏在那群男孩子们面前走过时昂首挺胸,并和起哄的男生们对视,和他们“犯照”。当然,那些男孩儿们立刻把这儿视为挑衅,他们中间有个一惯被当枪使的大胖子便被怂恿着冲过来威吓,然后就猛推我女儿。大胖子比我女儿高一头、重一倍,其结果就是我女儿撞到墙上,脑袋撞了个包。
女儿大为恼火,进了教室的门就二百五似地跟当堂老师说:“我要杀人(I want to kill somebody)!”他听到后立刻向校长汇报了这“非常事件”。学校的警卫人员随即搜查了我女儿的书柜看是否有杀人武器,校长亲自对我女儿进行讯问。不过那次学校对我女儿的处理和这次大相径庭,而是傻呵呵的大胖子在学校坐了三天禁闭--上学时连续三天单独关在一间屋子里做指定的作业。校长当然也找我们做父母的谈话。她首先声明,校方是不得已搜查了我女儿的书柜。我女儿喊着要杀人固然不对,但事出有因,念是初犯,不给任何惩罚。“你以后遇到任何问题都要找校方解决,切不可擅自行事。”女校长很是郑重其事。不过她怀疑我们在家里给女儿很大的学习压力,不然我女儿怎么大庭广众之下说要杀人?
那次校长和我们夫妇俩的谈话很是友善。我们对校长的“孩子有太大学习压力”的疑心觉得可笑。在美国,中国人的家庭不都是督促子女努力学习的吗?回到家中我们只是告诫女儿,凡事先要学着有涵养,一不高兴就歇斯底里不是中国人的样子。再者,我们这是在美国人的地方,俗话说“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这就更需要女儿学会忍耐。我们俩口子对这事并没太在意。本来嘛,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喊出点出格的话有什么可奇怪的,可美国人还真“给个棒槌就韧针(认真)”,动不动就搜查学生的书柜。搜就搜了吧,还要告诉说是不得已,透着是个法制国家似的。
现在呢?小题大做!小题大做!我简直要吼叫起来,不由自主地就往种族歧视上想。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总被西方大老爷歧视,习惯成自然啦!啊?我女儿是“危险分子”?她用什么杀人?她的武器在哪儿?!是不是那一句话就能把两个犹太淘气包吓死?我看这是校方“柿子找软的捏”,拿我女儿开刀,“杀鸡给猴看”。为的是什么?学校的秩序。还有呢?那当然暗含着:你个穷酸的中国人,竟敢扬言要杀高贵的犹太人。狠罚!我上次还想着:大胖子受到的惩罚是否太重了?看来大胖子仅仅是个“肥鸡”而已。谁让他不是犹太人?该着倒霉。如果他是犹太人,倒霉的就得是我女儿。嘿,我不得不这么联想。仗势欺人的犹太佬。
九天不许上学的惩罚实在是太重了。照我的意思,不就是把发生冲突的孩子们都叫到老师面前,把是非谈清楚不就完了嘛。如此的不公道得给女儿造成多大的心理压力?对啦,说到压力,那女校长再次提到“中国家长在学习方面给子女的压力”。她在和我妻子的谈话中屡次提到这种“沉重的心理负担”。她的证据是,当我女儿一听说叫我妻子到学校来时,就恐惧地起来,直说“别叫我妈妈知道,别叫我妈妈知道”。女校长还从我女儿嘴里得知,我们俩口子成天让“可怜的孩子学中文,背英文单词(女校长语)”,并把我女儿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都联系起来,推理出“心理压力太大”,所以要杀人。这是什么逻辑!难道我们还让孩子成天舒舒服服地玩?对,这是美国中小学教育的主导思想,美其名曰施教于娱乐之中,激发学生学习的自觉性,其实就是放纵!对此我很反感!这就是为什么美国中小学生受教育水平这么低!噢,你们不教育孩子,我们中国人对子女进行一下学习的监督反到有罪啦?我看他们是嫉妒中国孩子优良的学习成绩,一定要借故狠狠打击之。算啦,算啦,先不说这些题外话。我现在要的是搞清事实,然后到学校去吵闹!
女儿已被白天的晴天霹雳打蔫了,垂头丧气地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我的问题。首先那作业本上的狼与那句话没关系。那是因为前些日子正好上有关狼的科学常识课。那天她忽然想到了大自然中不可思议的狼群社会,便顺手画了狼。“可为什么你要写那句话?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不应该的吗?”
“他们俩(丹尼斯和马克)总把我的课本藏起来,他俩总捉弄我!我真是气极了,就写了那句话。我从来没想过怎样去杀他们,只是为了解气。”
“为什么不告老师?”
“你们说要我忍耐,别动不动就跳起来。”
女儿这不是在将我的军吗?我真无法回答她。“他们(那两个犹太男孩儿)为什么总捉弄你?”
女儿的回答让我沉默。她说那两个淘气包总违反学校纪律,于是她就当面指责。这就是为什么那两个男孩儿来捉弄她。叫女儿以后别管闲事?那不是让孩子学着自私自利嘛。那就说女儿以后还得见义勇为?可我认为校方是知道事情的起因的,谁也不会认为我女儿对两个淘气包的指责不对。但女校长和我妻子谈话时只字未提此事,并不因此就减轻对我女儿的惩罚。她只是反复强调,以后遇到问题就要找学校解决。看来我女儿成了“多管闲事”。学校有着管理学生的权力和责任,而我女儿没有。
第二天早上我改了主意,不告状了。首先是没钱,也没精力。这点大家应该理解,我们大陆来的中国人到美国来闯天下,每天都面临各种各样的精神压力,实在是不想到处迎接战斗。同时,校方有确凿的证据--作业上有那句话。我要告校方什么呢?说他们处理过重?我这样认为是从情理上来说的,可美国是个认法不认理的地方,“有理走遍天下”到中国说去。校方可以说:有证据显示你女儿有杀人的动机,所以她是危险分子,她得接受教育中心的鉴定,九天的惩罚期是合理的。你要是反问:为什么不惩罚那两个淘气包?校方会对你斩钉截铁地回答:对不起,我们没有证据!同样,你可以推测,我女儿写了要杀犹太孩子这句话,大大刺激了以犹太人为主的校方,他们出于报复才给了如此严厉的惩罚,这是种族歧视。对不起,你还是没有证据。没有证据怎么去告状?你不能在法庭上说:他们没理!
看来是我们对女儿的教育有极大的失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在中国许多约定俗成的东西在这儿都不适用。可我们还是不自觉地对女儿进行很多中国式的教育,却没有让她懂得在西方社会中如何很好地保护自己。我们让女儿忍耐非常之错误!我再次提请来自中国的家长们千万注意这一点,这等于让她放弃应有的权利。人家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有事找学校寻求保护,可你却忍着。忍到最后心理都不平衡了,就悄悄地在作业本上写句解气的话,也知道不妥,却又没涂乾净,结果变成“危险分子”。女儿冤呀!
到社区教育中心鉴定女儿到底是否“精神不正常”时,女儿诚实地说:“我妈妈说我很蠢。”检查的人听了不禁乐起来。“哈哈,看来我们总是搞错了人。所有的人都相信,你妈妈说你很蠢并不是说你没有把实情掩盖住,而是说你竟然这样地被别人误解。”是呀,是呀,这话算说到点子上去了。
不知是社区教育中心给校长的报告起了做用,还是校长后来动了恻隐之心,学校里后来打电话给我妻子,将我女儿的惩罚期减少了三天。当女儿听到她将在我的护送下重新上学时,整个一个欢呼雀跃。她是多么渴望上学呀!我当然也盼着女儿能上学去,但我绝对是No thank you,No sorry。也就是说我根本不感谢校方的“恩典”,因为我女儿本不该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可谁让她被校方抓住了证据了呢。上学之前,我对女儿正色道:“你现在时刻要提醒自己的就是:保护你自己。”学着自私吧,孩子,你这是在美国。
女儿再次来到学校后,同学们都在来问为什么一个星期没见到她?女儿的回答是,“我不想说这件事。”于是孩子们开始漫天地胡猜。一些孩子认为女儿跟着我们休假去了,这在学校中很常见。但多数孩子认为我女儿闯了祸。怎样的淘气才能遭到一个星期不能上学的惩罚?“她一定是在校长的办公室里放了炸弹!”“她带了刀,带了枪,并威胁了别的同学!”“她在校长的咖啡里下了毒!”等等。一个星期不上学!男孩子们都羡慕不已,围着我女儿问个没完,希望得到一个星期不上学的“锦囊妙计”。早熟的女孩子们都嫉妒得要死,她们成天花枝招展,浑身用香水喷得刺鼻,男孩子们还是对她们不理不睬,现在她们的“明星”们居然围着个中国小姑娘团团转。
1999年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