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不能让人小看我!”


  庄主任,六十多岁。多多少?女人是不想告诉自己的实际年龄的,因为是老朋友,猜到是六十多。是什么主任呀?嗨,她过去在国内是某著名医院科主任。精明强干的庄主任,医学院风趣开朗的庄老师,她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我们还是按过去的老习惯。不过一听大家开口闭口还叫她“庄主任”,她就哈哈一笑,“现在不是啦,是‘装’主任,假装的。”那就叫老庄吧。不成,她不爱听“老”字。在这里让咱们暂且叫她庄怡(姨)吧。

  笔者的妻子曾是庄怡的学生和下属,她的同学们自然也都曾是庄怡的学生,每次妻子和同学们聚会,自然把也住在纽约的庄怡请来。有庄怡来,聚会就热闹非凡。你听,她直着嗓子正嚷呢,“……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庄主任,我真的搞不明白您好好的大主任不干,到美国干什么来了?过去我跟谁都说您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现在这是怎么了?披头散发,嘴里念念叨叨,两眼发直,走路依里歪斜、跌跌撞撞。’我抬头一看,哈,老熟人。怎么在纽约皇后区街头撞见了。我跟他说:‘别笑话,我正消化英语单词呢,有点神经了,是吧。’……”

  她正讲自己十几年前刚到美国不久的日子。庄怡是以探亲的名义到美国来的。儿子到美国读书,她就跟着来了。其实她哥哥也在美国。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她的哥哥从台湾去了美国,她和姐姐留在了大陆。庄怡是这样描述她刚到纽约时的情景的:

  下了飞机进了海关,我先看见儿子,跟着看见几十年没见面的哥哥,当然还有我嫂子。大家见了面就都哭了。到了他们纽约的家先叙旧,当天晚上儿子就匆匆忙忙赶回了学校。第二天早上,哥哥说是看看我都需要什么日常用品,顺便打开我从国内带来的两个大箱子。他皱着眉,“这都是什么衣服?一会儿和我们上街买些能穿的来。”

  出门坐地铁。我跟着哥哥、嫂子后面像个没头苍蝇,一倒车我竟跟丢了!眼前都是匆忙赶路的行人,来来往往。正在那儿站着像老年性痴呆一样地发傻,哥哥、嫂子折返回来找我,见着就说:“怎么跟着、跟着,就跟丢了呢?”嫂子接着道:“你们大陆人可真要命。”我当时心里就一股火。心里这个骂自己:咱也够丢人的了。总低头干什么?我这是在大陆‘低头’低惯了啦?地上没钱,最多有个“钢蹦儿”(币值很小的金属币)。

  这以后我就先在哥哥家住着。老实讲,来到纽约就不想回去了,我就喜欢大都市,喜欢快节奏的生活。可想呆下来总得有个事儿干呀,怎么能总在哥哥家住着呢?再说咱也是个闲不住的人。哥哥后来给我介绍到一个纽约的诊所里干活。可不是干我的老本行啊。我是最喜欢大夫这活儿,到了美国恐怕是再也干不上了。

  诊所是个犹太人开的。我在那里算是个秘书的职位,其实跟清洁工差不多,是个谁都可以指使,又不愿意使唤的“聋子”。怎么呢?因为我英文一句也听不懂,一句也讲不出来。第一天干活,我的大眼珠子瞪得比张圆了的嘴都大,脑子一片茫然。一个黑人秘书让我整理病例,连比画带说,反复了好几遍。这下我明白了,是整理病例。可那个黑胖的女人重复着“A、B、C、D、E”,好像我连英文字母都不认识似的。真的把我当傻瓜呀。

  晚上的时候,哥哥来到我的房间,并带上门。肯定是不想让我嫂子听到呗。他讲,那个犹太医生来电话了。说我的英文太差,什么工作都无法胜任。哥哥求他再让我干一段时间试试。电话那边说,给三个月时间,如果再不行,只好叫我这位中国来的大夫“走路”。三个月时间不少,是不是?告诉你,这三个月不发工资,仅给生活费。哪有这样的?!在美国这样做大概犯法吧?或许,可我敢惹这官司吗?  哥哥小声抱怨,“那时候让你学英文,给你寄了钱让你学,你就是不学,现在怎么办?从小就这样,任性!现在怎么办?你从小可是上的教会学校,那儿都是英文上课。现在你竟然一句都讲不出来……”  听着他怎么数落,我一句话都不说。是的,哥哥和我们在大陆的姐妹联系上之后,立刻就汇了些钱,特别嘱咐让我好好补英文;确实,妈死得早,大姐就送我进了教会学校。那时我就知道淘气,见着美国修女捶胸顿足就高兴。她们看见我上课时间在枣树上吃枣,就嘴里“啧啧啧”,一个劲地在胸前划十字。我在树上这个乐。现在乐不出来了。那时学习成绩分甲乙丙丁,丁相当于60-70分,我得的总是“丁下”--将及格。我考试一看能及格了,放下卷子我就逃出教室……不说这些了,现在我该怎么办?

  哥哥顿了顿又说,他给我两个选择。一是,再住一段时间,让她们夫妻俩陪我在美国各地名胜转转,然后打道回府,继续当我的医院科主任;二是,由他通过朋友联系一个纽约中医扎针灸的诊所,以后就到那儿给人家当助手,给病人扎针灸。哥哥说:“我倾向于你回去。大陆日子过得差些,但你也是当个大主任呀。如果你回去太晚了,医院的职位恐怕就成问题了。在纽约中医诊所里当助手给病人扎针灸,可没有当主任那么神气。”  想了想,我答道:“不是有三个月的时间吗?到时候那个犹太佬真的不要我,再做决定也不迟。”

  “(你)年过半百的人了,还怎么学英文?那么多年你都没学好,这三个月就能成?”哥哥小声嘀咕着,直摇头,最后默默地走出房间。看来是默认“三个月的期限”了。

  我疯了。我是说从第二天开始,我像着了魔一样地学英语。诊所一下班就钻图书馆,那里有义务教英文的,多是老年人和家庭主妇,什么钟点的都有,但他们多是教上半个钟头、一个钟头的就走,所以你得约好时间。我逮着一个义务教英文的,立刻就说:“请帮助我。我就要丢掉我的工作了。”跟这个学完了,就找另一位,又是“请帮助我。我就要丢掉我的工作了”。这个图书馆没有时间合适的,我就去另一个图书馆。怎么去?坐地铁呗。我和西蒙(庄怡现在和这位犹太老先生住在一起,下面再讲他俩的事)就是这么认识的;他后来对我的英语学习帮助非常之大,总是不断地纠正我的句型和发音,到现在还是如此。

  那次遇见老熟人就是我正赶地铁去另一个图书馆呢。和他没说几句互相留了地址、电话,我就说了“以后咱们再聚”,一溜烟进地铁站了。一来我真的要赶时间,二来我眼泪下来了。我这个人就是爱哭。是呀,好好的大主任不当了,现在想给人家诊所当个“碎催”(意思是打杂的),人家不要我,咱还“上赶子”(有点求爷爷、告奶奶的意思)。可我这个决定已经做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反正是不能让人家瞧扁了,就是不能让人小看我。 三个月头上,老板--就是那个犹太医生在下班时郑重其事地给我一封信。当时我嘴唇有点发麻,匆匆来到诊所外边没人看见的地方,手哆嗦着打开那封信。“……Congratulations(祝贺)……”我只看见这个词,眼泪下来了,人家要我了,我能挣钱养活自己了……

  电话里儿子使劲夸我;哥哥、嫂子都交口称赞,说“你倔头倔脑的还真行”。他们还说要好好庆祝一下。我没有又哭又笑,那阵子激动劲儿过去了。马上,几天之内,我自己找了个和别人合住的公寓,置办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后,在一个清晨的五点,拿着属于自己的那点儿东西悄悄地搬出了哥哥家。我留下一封信,感谢哥哥、嫂子在我来美国后对我的照顾。咱终生不忘。现在我终于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当然就搬出去了。没有跟你们说是怕再次麻烦他们。

  晚上下了班,哥哥根据我留下的电话号码打来了电话,说一定要我搬回去。我说:“一会儿我就回去。我用的面模落你家啦,这要到第二天脸上得生出多少皱纹?!早上一上班,人家说:‘这是哪儿移来一棵老树呀?’哈哈哈!哥哥,我能自立,心里高兴,你就别过意不去了。”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丈夫要跟我离婚。这到没什么,我跟他算过够了。老实说,这辈子最窝心的事情大概就数婚姻了。我医学院毕业后由于“出身”不好,被分在很边远的小城市。你知道,我是最喜欢热闹的。可是那时是分配工作呀,不去不行。到了小地方没多久,有人就介绍了他。我没怎么想就同意了,因为他能想办法把我调到他那儿--大都市。我们结婚了,我们有了个儿子,可是我们的家庭的气氛并不好,主要是他老管着我,什么事都管,什么事都反对,我俩毫无共同语言,他让我讨厌!我喜欢浪漫情调,看《安娜?卡列尼娜》就爱上了里面的男主角沃伦斯基,着了迷似的。同事一见我面就问:“昨晚上和沃伦斯基幽会了没有?”我爱听男高音李光希唱意大利歌剧,那歌声让我心“咚咚”乱跳。而我丈夫总是冷冰冰地来一句,“小资产阶级情调。”他懂什么是情调嘛?死板得像个木头!

  过去在国内那种环境下,我当然是无可奈何。现在他来信说,要么我得回去,要么离婚。好啊,离吧。我这边很快就离了婚,房子、财产都归他了,所以办起来痛快。我现在是不该他的不欠他的,可儿子不理我了!他老大不高兴。哎,我欠了儿子的。我可以和前夫没感情,但那是他的父亲!谁让我违心地和他结婚了呢?儿子,你就原谅妈吧。妈妈需要你的理解……

  庄怡眼圈又红了。她后来当然是和西蒙住在一起。他们没结婚,犹太老先生一辈子没结过婚,也没有子女。他根本就不想结婚,因为害怕财产受到损失。怕结婚后再离婚,怕孩子们争财产等等,他是个典型的“葛朗台”,算计极精明的犹太人。

  庄怡也没有和他结婚的意思,连说西蒙是她男朋友都不成。西蒙,这个退休的建筑师和房地产商人,他太有钱了!庄怡怎么能提出结婚呢?那让外人看着还不是要占这位犹太老先生的便宜。“西蒙只能算是Partner(夥伴),他有很多我看不惯的地方,特别是他那么爱钱。但是他不讨厌。”庄怡想了想,接着说下去。

  西蒙风趣,只要不涉及到钱,他是个很随和的人,从不干涉我的私事。当然,他的私事我也不能管。犹太人是很精明的。我们住在一所他住了快有二十年的公寓里。房主希望老住户都把自己住着的公寓买下来,可西蒙就是不买。因为他是老住户,当初租房时租金很低,所以租金这些年虽然上涨,但一个月也只有六百多美元。在纽约市哪儿找这么便宜的房租去?另外,这几年房价直线上升,现在买房要比前些年花多得多的钱,于是西蒙就是不买自己住的公寓。

  住这里的老房客绝大多数都买下了自己住的公寓,西蒙在房主眼里简直就是个“钉子户”。我和他住在一起算倒霉了,房主一来就对我横眉立目,一副恨之入骨的表情,有时还不阴不阳地给我几句。偏偏我还总打电话找他抱怨房子维修不善。房主有一回十分地怠慢,而且还出言不逊。我简直气炸了,冲着西蒙大嚷大叫,意思是说他为什么这么抠门?真想打他几巴掌。他愣了半晌,慢慢地说了一句,“这是我的事。”我立刻没词儿了。

  别以为西蒙钱上的事情都办得那么顺手,他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时候。西蒙在别的州有处很大的地产。前几年有人要出450万美元买,可临到签约时那人忽然不干了,嫌贵呗。西蒙可好,以为他那个地方是黄金宝地呢,硬是不肯降价。得,买卖黄了。此后西蒙只有后悔的份儿了。不久前,又有人要买那块地产,出价280万。西蒙断然拒绝。我忍不住说,哼,到人家出价100万时你再卖吧。西蒙还是那句话,“这是我的事。”

  近二年股市暴跌,西蒙的股票也惨遭毒手,大大地缩水。为此这犹太老先生想起来就叹气。不过他仍然很有钱。告诉你一个数字,他每年上缴的个人所得税就二十万美元。他现在是退休之人,想想他该有多少利息、分红等收入吧。你也许会问,西蒙七十多岁的人了,守着那些钱也带不到阴间去,他怎么如此想不开?咱可不敢问他这个。不过他曾膂b真地告诉我,说给我置办房产。我在国内买房子时,他一定要合伙投资。我知道他这都是为我打算。我可再三强调啊,咱可一点儿没那意思要他的钱,谋他的财产。

  西蒙是有情有义之人,我对他怎么样他心里明白。这些年我带他到中国旅游好几次,让他玩儿得特别高兴,还省钱。几年前他身体检查时发现早期前列腺癌,手术后的护理那不都是我呀。术后身体大不如前,他不能不想到身后的事。

  说到这儿,庄怡习惯性地“哈哈”一笑,“我的股票也都赔啦,赔得底朝天。”接着她连珠炮似的报出一大串她所买的股票的英文名称和代号。那神气好像摔了个很滑稽的跟斗似的。我知道她损失惨重,那可是她多少年的血汗钱哪!西蒙在庄怡聊天时就在边上的沙发上看报纸、打盹儿,忽然听到一串他熟悉的股票名字,立刻眼睛放光,“你们在讨论什么?你们在说什么?”紧着问。大夥儿大笑不止,庄怡说:“今天他开车过大桥该交费时,就看着我,手一伸,意思是我得出过桥费。”西蒙听不懂,但猜到我们在说他,就用庄怡平日教他的中文响亮地说:“我是守财奴。”嚷得有板有眼。这下我们要笑死了。

  “哎,我呀,牲口脑袋受累的命,就怕闲着。”庄怡接着说。

  在那个犹太医生开的诊所里,我渐渐成了大夫的主要助手,什么事情都轻车熟路了。到哪儿他都得带着我。可我多希望自己是个大夫来给病人看病呀!有时我随老板去医院,路过急诊的地方,一看见抢救病人的救护车来了,这心就跳,就想冲上去。可不成呀,咱没美国的医生执照。中国国内来的很多医学院毕业的留学生,后来都考了美国行医的标准考试,干了几年住院医生后,拿到行医执照在美国当了医生。可我真的没这个资本了,毕竟是一把年纪的人。

  嗨,租个房子开个针灸诊所吧。我会扎针灸。“文革”那阵子我学了好几年呢。我不怎么喜欢干这活,但这并不是说我干不好。我下班之后和周末开门诊。这下可给我忙坏了。你说这针灸怎么对那些白人、黑人就那么灵呢?一个个排着队的来。你说实在没时间了,他们是老大的不高兴。西蒙也来帮忙整理病例。那日子过得这个快。

  两年前我胃忽然不舒服,闹腾了我好几个月。上医院一检查,得,“活检”发现癌细胞,不过是非常早期的。马上手术吧。临去医院动手术时,我跟西蒙说,我在房间里放了两个包。一包是换洗衣服。你接我出院时就拿这包。另一包是我死时穿的衣服,里面有个白大褂。如果我的癌症很厉害,穿这身衣服的日子也就快了。我现在在美国当不成西医大夫了,下辈子一定还接着干!

  说到这儿,庄怡眼睛又红了。但一转眼她又嘻嘻哈哈了,“做手术的大夫是我们老板亲自找的。他跟那人说:‘一定仔细着,我还等着她来上班哪。我那里缺不了她。’手术确实很仔细,他给我来了个大开膛,胃切了一半,所有能找到的淋巴节都切了,别的脏器都细细的检查了一边。我直怕那大夫一着急,大喊一声,‘把盆拿来!’哗,我的‘下水’都倒在盆里细细地摘。”

  我还记得庄怡手术后我们去看望她。她的同事们送的鲜花快把她包围了。庄怡神神秘秘地笑道:“这么多花儿,好像遗体告别似的。”

  庄怡是这么形容美国的医院的:

  医院住院部是第一流的设备,可护理咱就不敢说了。刚刚手术完,护士竟没给我送流食,送的是汉堡包,里面夹着很多奶酪。我说这怎么吃?护士小姐说,她是遵照医生的医嘱。那开刀的大夫大概是忙糊涂了。我手术过了一天了,也没人来问肠子蠕动没有。咱只好在床上使劲地活动。过了好几天了,还插着尿管。我要是不悄悄地吃些抗菌素,非感染不可。你们那天来得正好,扶我下地走动、走动,这身体舒服多了。

  出院那天西蒙高高兴兴地来了。我哥哥、嫂子也来了。他们一定要我去他们那里住些日子,说我嫂子在家能好好照顾我。得,咱也别让他们过意不去。我去住了两个星期。接着就上班了。

  此后我还做了一个疗程的化疗,挺不好受的,不过我都没休息。老板使唤我跟使唤马似的。嗨,咱还“屁颠、屁颠”的呢。

  这胃口经过了一年多才算好起来。现在我又什么都能吃了。那时候,胃口不好,我总吐。我就想着法儿的多餐、少吃,吃些好消化的食物。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眼前的小桌子上跟摆小摊似的,各种食品都一小堆儿。

  说着,庄怡冲我一眨眼,“怎么着,听说你的饺子特别好吃,今天带了没有?我可要‘狮子张大口’。我带了你们最爱吃的海鲜面条来了。哈哈哈!”哎哟,她的海鲜面条几条壮汉也吃不完,里面有十种上等的海鲜。我很贪吃,但被这“海鲜面条”战败,大概撑死都不会知道怎么死的。我喘着气,想着庄怡的话,“就是不能让人小看我!”

  好,故事到这算是说完了。最后再给读者来个庄怡的定格:

  年轻时,水汪汪的大眼睛,当街一走,小伙子们的脑袋都齐刷刷地跟着扭;那身段,心如古井的老和尚见了也发呆。

  现在,仍然赛过“穆桂英”。她要是一来,一定是一阵阵“丰收锣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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