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二、三事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愿为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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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离开我们已整整二十年了。我父亲离世前半身偏瘫,失语,有苦说不出,还大小便失禁,生了褥疮,又屡次并发肺炎,在床上躺了二年。1987年8月1日那天,我因为第二天的业务考试而公休在家,傍晚替父亲擦身抹药换了干净衣服,那时情况并没有什么变化,谁知半夜病情忽然恶化。看着父亲撒手而去,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我心里还是很难过,脑袋顿时就像被掏空了似的一片空白。过后想想,父亲享年86岁,已算高龄,病瘫在床上受苦,死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有的时候,真的是生不如死,我父亲在文革中就受到过这种磨难。

父亲是个皮货商人,解放初期因为国内市场萧条,无奈到香港去谋求发展,在那儿呆了二年。谁知那次的商业谋生之行却为以后埋下了祸患。文革第三年头上,父亲的一个同行受不了无休止的逼供责罚,精神错乱,乱说他自已是国际特务,我父亲和另一位是他的同伙,在香港接受了行动任务。这还了得,怎么身边还潜伏着国际特务哪,立即被单位关押起来。那时动乱时期,办案押人不需要经过司法部门,也不凭实证,乱来一气。

整整一年,父亲在斗室里无休止地写交待,连放风的“享受”都没有。吃,限量供应,半饥不饱,隔三岔五地还被拉到群众大会上挂牌批斗,低头弯腰,双手反剪作喷气式飞机状,生理上精神上经受着双重的折磨。在那种常人无法忍受的煎熬下,我父亲几次想从窗口跳出去,一死百了。可想到自己的冤屈未了,想到老婆和孩子们的无依无靠,终于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隔离审查一年后被放回家,因为戴着“私方经理”那顶帽子,对误关误押的错案,连个口头道歉都没有。父亲每天仍得早出晚归,做店里最脏最重的活,拖地、冲厕所、卸门板……直到1978年才退休(年已76岁,是黄浦区服装公司退休年龄最大的一个,其后是没人能破这个纪录的了)。那时退休,都发一个镜框,里面嵌一张退休证书,我父亲的那张退休证书上,只有姓名,却没有“同志”或“先生”的称呼,这事放到现在,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在那时,不仅是对人的不尊重,还关乎到一个人的政治定性问题,我父亲对此一直是耿耿于怀的。历史上把“文化大革命”称为“十年动乱”(1966—1976),其实哪止十年哟,真正到尘埃落

定,天廓清朗,又是好些年之后的事了。

历史真会和人们开玩笑,现今谁被人称一声“老板”,面上有光,但那时老板被划入“剥削阶级”,剥削有罪,光戴上“资本家”这顶帽子就有得罪受了。我父亲靠勤恳做事诚恳做人才慢慢地在店里从学徒到职员到股东的,他一生勤奋努力地工作,和蔼可亲地待人,以忠厚诚实为信,说什么剥削,说什么有罪,高压政策下,口服心不服呐。

我父亲十三岁就到上海谋生,他的能读会写会算,全靠边做工边自学得来的,不仅如此,还练得一手好字。旧时过年必张贴新门联,父亲就常常会一显身手,我也央求父亲写过大字。那年我进中学后和同学们一起布置教室,觉得黑板上方还空落落的,就把

在校拾废纸卖得的钱买了红纸回家,让父亲写“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八个大字。父亲很乐意地为我做这件事,他先把红纸裁成大大的正方形,又用肥皂在纸上涂了一遍,告诉我说这样处理后写出的字就更黑亮发光,然后他饱蘸浓墨,几个大字一气呵成。次日我把它张贴到墙上后,好多老师和同学都夸那字写得漂亮,我心中自然暗自喜悦,天天面对着父亲写的那字,焉有不好好学习之理?

别人家是父严母慈,而我们家是慈父慈母。那时商业单位上班时间,早八晚六,每天工作时间长达十小时,父亲在家呆的时间少,和母亲相比,我们和他亲近得也少些,现在追忆起父亲的模样,不论对家人对外人,永远是一付慈眉善目的样子。因为工作关系,父亲的午餐晚餐,都是在里弄食堂解决的,母亲有时特地给他留点菜,父亲知道后总会说:“不用给我留,让孩子们吃,他们都在长发头上(乡音,即长身体时)啊。”父亲有烟瘾,为了节约开支,烟总是抽最便宜的,父亲在休息日喜欢喝点酒,酒也总是挑最低劣的买。父亲的前妻患肺结核,求医服药拖了些时日,仍不治而亡,留下了四个子女,父亲和我母亲结婚后又添了我们四个,多子多女的大家庭,又经历战争、公私合营、十年动乱,日子从来就过得紧巴巴的,要说那就是资产阶级生活,那我们现在的日子比那时所谓的“资产阶级”的生活不知要好过多少了。

时代不同了,可惜我的父母亲都没有过上真正的好日子。

2007.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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