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命运如转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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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的诱因有二:其一,一语湖边设立一个【大湖两地闲谈漫笔】德利一语的写作栏目,我准备需要时以这类文章充实一下;其二,答应了戏雨飞鹰发一些幽默的文字轻松一下情绪。


人生命运如转蓬

宋德利



人生之路,漫长曲折,鲜有畅通无阻如一马平川者;命运之河,波澜起伏,鲜有平静光滑如秋月平湖者。命途多舛,犹如转蓬,似为常理,心中要明。切勿以一时之得意而忘形,切勿以一时失意而落泊。宠辱不惊,凝重如山,乃人生之崇高境界。欲为不信,请看此君故事。


Destiny as whirling fleabane

The way of life is long and full of twists and turns. You can hardly find any way unblocked as a flat land. The river of destiny is full of rises and falls. You can hardly find any river calm and smooth as a tranquil lake brightly lit by the autumn moon. Disaster-ridden, destiny is just like a whirling fleabane. It seems a common rule which we should understand. Don’t be swell-headed with momentary pride; don’t be in despair with temporary dejectedness. Overwhelmed neither by flattery and honor nor by insult; steady as a mountain. It’s really a realm of lofty thoughts in life. In the event of being unbelievable, please read the following story of my classmate.


《套中人》

开谈先说命,命运如转蓬,蓬归何处去,去向由谁定?

上大学时,班上的特色人物可真不少。卫永成就是其中典型的一位。此人来自因样板戏
《沙家浜》而著名的江苏常熟。满口的吴侬细语。中等身材。一副肺结核体型,总是佝
偻着背,夸张一点说,真有几分清虾的风韵。瘦长的身躯抽抽巴巴,总是向前倾斜,走
起路来一步三晃。如果手拄拐杖,他看上去一定会颇有点老者风范。窄窄的双肩上架着
一颗棱角分明的三角形脑袋。留着一种近年才流行的板寸头。两只大而无神的眼睛,
似乎有点甲状腺亢进,说白了就是一双金鱼眼,生硬地镶嵌在一副说黑不黑,说黄不黄
的面庞上。别看他这副模样,那张粗糙的脸皮上,照样也和其他精力旺盛的小青年一样
,时不时还要如雨后春笋般顶皮而生出大小不均的青春美丽豆。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卫永成相貌不济,英语可是顶呱呱。据说刚上一年级
,他就在《英语学习》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豆腐块文章。凭良心说,要比豆腐块小,可能
只配叫豆腐条,因为据同学们说只是长长的两三行字。所以说豆腐条要比说豆腐块更为
确切。不管是豆腐块也好,豆腐条也罢,反正我是没有眼福看到过。不过什么东西都是
质量重于数量。别看这篇文字短小,内容可不一般,因为据说他是在向英语大家张道真
老先生提出质疑。卫永成的文章我没见到,可是他从此摆出的那副不屑与凡人言的架势
,却是包括我在内的全班同学有目共睹。不过你还别不服气,听说大凡有点本事的人脾
气都怪。就拿这位远在天边,近在身旁的卫永成来说,人家眼睁睁地真有本事,所以怪
也有怪的资本。提起他的怪,说句玩笑话,我还真有点舍不得说。我总想奇货可居,只
留给我一人独自享用,等什么时候遇到烦恼,想一想卫永成的怪脾气,在心里偷着乐一
回,没准儿还能为我排忧解烦。

玩笑归玩笑。卫永成的怪脾气又不是我的专利,该说还得说。不说也挡不住别人说。卫
永成是个典型的内向型人。不仅思想封闭,行动也封闭。他处处都在设置和外界的隔
阂。似乎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来临,不抓紧设置防线,就要被炸得粉身碎骨。更像是
原子弹即将爆炸,不采取保护措施,就要惨遭辐射,毁于灭顶之灾。他是书有书套,笔
有笔套。杯有杯套,碗有碗套。脚有脚套,一年四季鞋袜整齐。手有手套,无冬论夏,
棉手套,皮手套,线手套,丝手套,品种繁多,款式齐全。头有头套,一年到头,单帽
,棉帽,皮帽,草帽,帽帽不同,常换常新。嘴有嘴套,天气刚一变凉,他就早早地捂
上了洁白无暇的大口罩。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的床上春夏不论,秋冬不分,一年四
季总挂着蚊帐。大家私下里都说他的蚊帐简直是赁来的。而且功能远远超过抵挡蚊虫的
叮咬。那蚊帐还可以防尘,防光,防他人偷窥,防视线干扰,防他人气味入侵,防自己
气味外泄。有鉴于此,我倒愿意奉送他一个雅号“套中人”。

套中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英语书。这在当时那个突出政治的年代,是行不通
的。再加上他出身于小资产阶级家庭,所以他在班上一点也不吃香。套中人自己也有所
感觉。总觉得和班上人格格不入。班上开展什麽重要活动都找不到他头上,尤其是政治
活动,那就更与他无缘。久而久之,套中人觉得心里挺窝火。这是谁在和他过不去呢?
他没事就躲在自己那副多功能蚊帐里,搬着手指头,逐个地盘算班上的同学。手指不够
用时,兴许还搬起过脚趾,也未可知。思来想去,班长是关键人物。对,鸟无头不飞,
人无头不走。全班同学都对他另眼相看,这主要是班长在起作用。由于认准了是班长在
作祟,套中人从此就对班长衔恨在心。可他毕竟是胆小怕事之辈,因此也只是在心里骂
骂班长而已,平时也不敢轻易炸刺儿。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开始。套中人,无论从阶级出身,还是从日常表现,都轮不上
是依靠对象。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俭让。全班同学革起命来,还讲什么客气
?套中人当然要受冷落。由于不得志,心里苦闷已极,套中人不久就患上了失眠症。时
间一长,他就被折磨得骨瘦如柴。由于身体健康每况愈下,外文系领导批准套中人暂时
休假,回常熟老家养病。

学校里文化大革命闹得热火朝天。套中人在遥远的家乡备受失眠症的苦苦煎熬。同学们
闹革命闹得忘乎所以的时候,班长突然接到一封来自常熟的信。不用看就知道是那位早
已被遗忘的套中人写来的。果然不出所料。不过有一点是人们万万没有想到的。那就是
信的内容刀光剑影,充满杀机。歪歪扭扭的字里行间赫然写着:张某某(班长),你等
着我回去拿你的首级!班长拿着信呆呆地坐在桌子前,左右两旁的同学也都哑口无言,
看着大家这种无可奈何的场面,真令人不禁联想到意大利画家达.芬奇的名画《最后的
晚餐》。张班长与耶稣相比,当然绝对是不可同日而语。不过,他所领导之下的这名同
窗学友之凶狠,与背叛耶稣的犹大相比,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过了很长时间,大家才
如梦方醒。这不就是一封疯子写的信吗?没什么了不起。再说,即使套中人胆敢持刀来
取班长的首级,全班这些革命铁拳高高举的革命小将也不是白吃饭的。还能眼睁睁地看
着套中人把班长脑袋砍下来当球踢?到时候,脑袋被砍下来当球踢的还说不定是谁呢?

事情过了一个多月,正当大家早把套中人那封杀气腾腾的信抛到脑后时,套中人却不请
自来。不过革命小将虽然革命火气旺盛,有时候也难得会有那么一两次姿态格外地高,
表现出少有的宽阔的革命胸怀。就连班长本人也宽宏大量,没有和套中人一般见识。尤
其见到他那可怜兮兮的尊容,气也就消了一半。再说套中人也主动向班长赔了不是。承
认自己是一时糊涂,发了神经病。还望班长大人不记小人过。

说套中人得了神经病是过了头,而要说他得了精神病却是名副其实。他的确是精神一度
失常。医生说他得了强迫性回忆症。具体讲,就是总强迫自己回忆很久之前的事情。而
且是极其细致入微。比如,他就经常迫使自己回忆三年前穿过什么样的衣服,甚至连衣
扣的颜色和形状都要想出个水落石出。否则,就寝食不安。看他现在这副神态,比从前
又有不少进化。两只眼珠大而且圆,暗而且鼓,让人联想到螃蟹那两只长在头顶上带把
儿的眼睛,似乎稍不留神就会被碰掉在地。他几十天不见,还长了吸烟的本事。而且本
领特大,一根接一根,像长流水那样地不断流。不过抽烟的样子奇奇怪怪。香烟叼在两
片黑里透紫的薄嘴唇间,不是真正的往肺里吸,而只是作吹烟状,确切说是一呼一吸,
烟头的火一闪一闪,忽明忽暗,活像是拉风箱,更像是墓地幽灵似的鬼火。而且不时被
烟薰得半眯缝着眼,噎得咳嗽不止,大有不把那颗火热的心脏咳出胸膛誓不罢休之势。
有时甚至好长时间喘不上起来,真有背过气的危险。而且让人看了会想到孕妇难产的痛
苦。因此,他吸烟并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种自戕。

时光慢悠悠地过去,套中人慢悠悠地受着煎熬。过了几个月,他的病情逐渐恶化,后来
似乎是在急转直下。那年夏天,他的状况已经发展到被送精神病院的程度。但是人们都
在发疯地干革命,谁还有闲工夫管疯子。套中人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生发出了男高音的才
华。别人都出去闹革命,他整日里或在宿舍,或在走廊,或在厕所,或在澡堂,旁若无
人地引亢高歌。开始是清唱,后来又加了行头。这行头一不用买,二不用借,三不用偷
,四不用抢。那就是随手从谁的床铺底下拿起两只臭鞋,用鞋带一系,连在一起,往脖
子上一挂。就像红卫兵小将批斗女牛鬼蛇神时,常常赏赐她们的两只破鞋子做行头一
样。不过女牛鬼蛇神的两只鞋是“破鞋”的象征。“破鞋”者,男女关系不正当之谓
也。当然,套中人自己为自己主动戴上这套行头,大概不是表示自己是男女关系不正当
的女牛鬼蛇神。但究竟表示什么,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起初人们还能听出他在唱哪首
歌,后来就只是在像练习发音那样,调门也不知跑到了哪个山头上,发出刺耳的咿咿呀
呀,啊啊也也。此情此景,令人忍俊不止。有时闹得众人捧腹大笑,而他却有相声演员
那套你笑他不笑的本事,依然固我地站在那里作淋漓尽致的“声乐表演”。

又过了一个时期,套中人的病情越发严重。他除了日常必作的“声乐表演”之外,又多
了一门营生,就是廉价出售自己的书籍。用现在的时兴语说,真可谓以跳楼价大甩卖。
原本价格不菲的常用英语大词典,都便宜到一元钱一本。对于囊中羞涩的穷学生来说,
那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怪不得每天中午宿舍楼前人潮如涌,或像当年土地改革斗地主,
分浮财那样抢得头破血流。不过抢浮财的都是外系的学生,因为外文系学生都知道他是
个病人。所以常有好心人出来一边说明情况,一边劝阻。不识抬举的套中人还和劝阻的
同学争得满头青筋欲裂,脸红得像猪肝。同学们都知道他的病情,因此也不和他计较。

革命形势蒸蒸日上,套中人病情每况愈下。转眼到了1968年冬天。我们年级的分配工作
开始。根据当时上级精神,外文系凡是有胳膊有腿,精神正常的一律先集体到天津郊区
解放军农场接受再教育,等时机成熟时分配。美其名曰集体储备。而套中人则因祸得福
,直接分配到天津市内一所中学当英语教师。天知道,他这样的老师会教出什么样的学
生。但愿他没有把强迫回忆症传染给学生,更没有教出他这样神神叨叨的套中人。

寒暑交替,时光荏苒。一晃到了70年代末,国家开始恢复研究生考试。由于种种原因,
套中人此时病情早已好转,心情也早已开朗起来。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起也能逢喜
事。轻松愉快的套中人回到母校南开大学,参加了研究生考试,结果金榜提名,被外文
系选中!喜出望外的套中人从此离开执教数年的中学,在南开大学读了两年硕士研究
生。然后幸运地被外文系留用教公共英语。不久又荣升教研室主任。真是鸟枪换炮,今
非昔比。又过了好多年,是我从部队转业,到天津外贸部门工作了十多年之后,大概是
1990年以后,套中人为了一件什么事情,突然到单位找我。天哪,我眼前的套中人,依
然和当年入学初次见面时差不多,说得夸张一点,除了两只眼角旁增添了一些鱼尾纹之
外,其他情况与从前相比,简直可以说是毫无二致。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二十多个年头之
后,老同学相见,大有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之感。我俩紧握双手,一时语塞。

面对眼前的套中人,文革期间那些噩梦般的岁月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套中人这一连
串的变化在外人看来,尤其在我的笔下,显得是如此轻而易举,如此一帆风顺。其实对
于命途多舛的当事者套中人来说,从命若倒悬,最终到时来运转,这中间不知道要经历
多少不为外人所知的痛彻心脾的艰难磨练,和脱胎换骨的“战斗洗礼”。但愿世上所有
人的经历都不要再像套中人这样崎岖坎坷。即便经历坎坷,也最好都能像套中人这样有
个好的结局。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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