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
一九七零年代末我做为一个“知青”仍在黑龙江北部一个农场里。这过去是个劳改农场,到那时还一些“刑满就业”的职工--“农工”。我所在连队的老臧头儿就是其中一位。一九六九年我刚来农场就认识他,那时他已经六十出头,是个“打更”的,夜里专门在猪舍、羊舍、鸡舍(养着许多鸡鸭鹅)、牛圈(养着许多母牛和小牛)、马号和牛号(养套车的马和牛的地方)巡逻。那一带在连队住宅区边上,离草甸子近,夜间会有饥饿的狼出没,叫我一个大小伙子大黑天的去那儿都害怕,他一个腿脚不利索的老人“打更”安全吗?咳,他是什么人?“农工”,再说干了很多年了,也没见他被狼吃了呀。
“老臧头儿,你晚上‘打更’害怕吗?”我们曾好奇地问。但他只是笑笑,“看见了狼,我就这样。”用拐棍敲敲地。他拄着个拐棍慢慢地走,戴个破毡帽,一身落满补丁的老棉袄、棉裤,还扎着裤脚,那形像有点像电影《白毛女》里的老贫农,喜儿的老父亲杨白劳,花白的山羊胡子,肿眼泡下有几块老人斑,样子挺慈祥。可你知道吗?老臧头儿被判刑是因为他在“解放”前三年是国民党军官,虽然后来不干了,回到乡里做买卖,可仍属于“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之列。听说那时老臧头儿是地方上很有名的“土豪劣绅”,可为什么没有逃到台湾去呢?他在一九五零年被判了十年刑,送往黑龙江的北大荒劳改,刑满后在农场就业,就是所谓的“农工”--人称“二劳改”。
“知青”刚进场时老臧头儿的老伴儿还活着,傍晚到老臧头儿去“打更”,总看见他俩一前一后地往那边去。老太太也去“打更”?哪儿呀,是送送老头子,天天如此。她在连队里干点杂活。嚯,够酸的,也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咳,总这样也就没人说了。可老臧头儿是老反革命啊,他也配?
在我离开农场的前一年,老臧头儿老伴儿得肝病死了。连队里给老太太钉了口薄皮棺材,埋在十来里地外的乱坟岗子上。老臧头儿在老伴儿入葬前,把几本很旧的法文书放进棺材。不是什么信物,是法文版的“人民中国”杂志,而且还是小二十年前的。怎么,老太太会法文?人家法国留过学,法文好着哪。当年老臧头儿被判刑送到北大荒劳改时,他妻子是省城政府部门搞翻译工作的。老臧头儿刑满就业当了“农工”,妻子就跟着来了。是嘛!真有点不可思议。再问老臧头儿,不知是耳背,还是不堪回首,表情木讷。那老臧头儿还在老伴儿的棺材里放了些什么?是不是会有他们年轻时的、发黄的照片,或者老太太什么心爱的东西?没有。像他们这样的身份怎么可以保留这些东西?
老臧头儿老伴儿死后,他常去她的坟头去看望,拄个拐棍走得很慢。有一天他昏倒在路边,碰巧连队里赶大车的看见,把他拉了回来。他身体这就不行了,也不能再“打更”,常看见他坐在门口晒太阳。或许他过不了几天就会默默无闻地死去,在这个世界上从此消失。可有一天老臧头儿一下子成了连队里大家议论的中心。他在美国的儿子寄来三百美元!他还有个儿子?确实,同蒋介石逃到台湾后就断了音讯。如今在美国的儿子居然把信寄到父亲手中。他是怎么找到父亲的地址的?连队里一大帮好奇的家伙们都奔到老臧头儿的小黑屋里看美元。
老臧头儿正在炕上歪着,听清来意,便从炕席下边拿出个信封递了过来,并不说话,也无表情。三张绿白相间的一百美元一张的钞票被抖了出来。这就是美元!一个洋鬼子印在上边。没人认识上面的英文,但四个角都印着100的阿拉伯数字。不过这信封不是从美国寄来的,是省农垦分局转来的。据说随钱一起转来的还有一封他儿子的信,是中文写的。可人们满怀好奇地问时,老头儿却说看完就烧掉了。真的吗?!三十年呀!儿子音讯皆无。现在看到儿子的亲笔信,一定是充满思念之情的,他怎么会随便烧掉?再问这老农工,他只是闭目养神。人们不解地喊起来。
“你儿子在美国哪儿呀?他是怎么知道你在这里的?”“你烧了那信干什么?你瞎说吧?”“你儿子在美国干什么呀?他可真孝顺!几十年了还想着你!”……
老农工还是一动不动。被问得急了,慢慢来了一句,“事情都过去了。我也活到头了。”是不是觉得这一切对他都没有意义?老“农工”原本想把这三百美元交给连队,连队的干部们好奇地看了半天,又亲自给送了回来。
老臧头儿不再说话,在炕上闭目养神地躺着,表情平静。大家都默默地退了出去。他已不再眷恋人生,因为宝贵的生命已在以往的岁月一点点的逝去,耗尽了。
岁月啊,岁月……严冬的夜空布满阴云,飘着零星的雪花,到处一片漆黑,只有地上似乎永远不化的积雪隐隐衬托出附近房舍的轮廓。老臧头儿提着马灯在“打更”的路上慢慢走着,经过猪舍、羊舍、鸡舍、牛圈、马号和牛号。忽然他感到了狼,伺机嗜血的狼在不远的地方盯着他。他镇静地站下,用拐棍“咚咚”地杵地。狼稍退,但并不远去,像鬼魅一样游荡着。他又前行。回头看看,他住的那栋茅草
房中的一间还亮着熟悉的、昏暗的油灯,像天上唯一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