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骑车那时候……

        (随笔)

  在美国不骑自行车(其实该叫脚踏车)。美国人骑车多半是体育锻炼,孩子们主要是为了玩儿。大学校园里有学生骑车,不过那也是少数。那些自行车被咱们老中称为山地车,车带宽宽的,车把直直的,一般都有十个变速挡,看起来很结实,很多都是由中国进口美国的呢。我有年头儿没回国了,听说国内也兴骑山地车。能好骑嘛?咱总不由自主地这么想。

  六十年代初我在北京上小学,二年级时开始学骑车。大人下了班,院子里的孩子们经常偷偷把自行车推出来练。那时北京城大部份是平房四合院,到处都是胡同,孩子们可以在院子里、胡同里、便道上练,胆子大的乾脆就上了马路。这在九十年代后的北京是不可想像的。那年头北京没那么多人,虽然马路不宽,可街上公共汽车、骑车的比现在少多了。

  我们这些二、三年级的小嘎蹦豆儿腿太短,坐在车座上脚根本够不到脚蹬子,就是站在脚蹬子上骑也不可能,因为大人们的自行车一般都是男车,车子中间有根大梁。于是我们就掏裆骑,就是左脚踩着个脚蹬子,右腿从车大梁下面伸过去,右脚踩着另一个脚蹬子骑。没见过这么骑车的人很难想像这是个什么姿势,但经过这个时代的人想起这些会忍俊不禁。这会儿的孩子学骑车大概没那时候那么费劲了,各种小号的车都有嘛,可找地方让孩子学骑车不容易。

  掏裆骑对一个孩子来说确实得有点儿技术,冲到大街上骑也很刺激。几个男孩子结伴在街上歪歪斜斜地狂蹬,大呼小叫。老太太们见着常常就摇头要命了,不要命了,可没见哪个孩子出车祸。有时一下没骑好,连人带车狠狠摔在地上,手脚碰破是常事,更遭的是衣服摔破了,或者车子摔坏了,苦着脸回家挨一顿好揍。当然,哪个孩子也不长记性,过后又掏裆骑着车冲到大街上去了。骑车也是玩儿嘛。

  再大点儿,上五、六年级,个儿高了就不用再掏裆骑。没事儿就骑着车四九城遛。上了中学,很多学生都骑车,离学校五、六站路还是骑车方便。能骑车了就想着往远地方去。北京郊区有著名公园香山、八大处、潭柘寺等,离城里五、六十里,我们那时常在星期日骑着车就去了。带上些吃的,大清早骑上将近两个钟头,玩儿够了,天傍黑再骑车回来,累个半死。文化大革命初期学校停课闹革,我们这些讨狗厌的孩子们玩儿得昏天黑地,兴养热带鱼那阵子我们就骑车到郊区的河沟子里捞鱼虫。到了秋天抓些个蛐蛐来斗架,那也是骑车到郊区逮的。夏天的时候我们常骑车去远郊区的苇塘里钓青蛙,顺便在偷些老农民的青玉米回来啃青。骑车到远郊区的河里钓鱼也是挺过瘾的。哈,那年月觉得自己有个自行车就跟有翅膀似的。现在北京城里人大概不会冒这傻气了。能开汽车了谁还骑车跑那么老远?你在道边上骑车气喘吁吁,开车的趾高气扬擦身而过,显得忒傻冒,再说现在公路上机动车太多,骑车也危险。

  六十年代的自行车牌子就几种。上海的永久凤凰,天津的飞鸽,北京文革初期生产过红旗牌自行车,人们都说质量不怎么样。自行车分普通型和加重型。加重型是为农村设计的,多些辅助支架,显得很结实。农民常常要用自行车驮运东西,走些个坑坑洼洼的土路。普通型分26(英寸,车轮直径)轻便车和28车两种,都分男、女车。一般的车都是半链套,就是车链子上有个挡泥板一样的罩子。好一点的车带全链套,车链子都封在一个铁套子,俗称大链套。更好的车带加快轴(就是能变速),是三速的。这种车和外国进口车(都带加快轴)的价格是普通车子的好几倍!比方说,一辆上海永久牌28男车的价钱是一百七、八十人民币,一辆带加快轴的车就得六、七百,进口车更贵。在那个患不的时代,一般工人三个月的工资才能买辆自行车,那种好车小百姓们怎敢问津

  我们男孩子们当然要骑男车,认为男的骑个没大梁的女车显得很恶心。我们管28女车叫大弯梁,充满贬义,因为28女车的车梁形状是弯的。其实那种车给女人家骑很好,上下车方便,车把高高的,骑起来四平八稳。但这种骑车的姿势被坏小子们称之为端尿盆。男孩儿愿意把车把弄得低低的,车座子要拔得尽可能的高,骑车如飞,姿势得跟自行车运动员一样。这叫作,和现在的的意思一样。小伙子们骑车爱玩儿飘,撒把骑车,双手抱在胸前狂蹬,拐弯儿都不扶把,身子一歪,地就过去了,不可一世的劲头。

  那时几乎每家都有自行车。男车,特别是28男车,是很受骑车人青睐的。28车的车轮直径大些,骑起来比26车快,同时28男车比女车相对稳当。这样车子后座可以带人,大梁上绑个小椅子可以让小孩子坐在上面。那时搞计划生育,家家户户都是独生子女,一家人出门,一辆自行车便可以全家出动。

  过去北京街道上路灯少,胡同里路灯更少,交通规则规定夜间骑车必须有灯。相声大师侯宝林在相声夜行记还说到这回事。但我想这车灯不是给自己照路,而是提醒别人有自行车过来了。我哥哥那时上中学,他的自行车上就有个插在车把前的灯。那灯的照明亮度和装两截一号电池的手电筒一样,本来就是个改装的手电筒嘛,照明程度很有限,但车灯亮着,人家会知道有人在那儿骑车。有一天晚上,他骑车掉在修路的沟里,脸上碰出个大紫包!撞着别人可不行,可掉沟里就没人管了。

  骑车最怕下雪天。大清早一看,得,下大雪啦。那也得上班呀。小心翼翼地骑上马路一看,每个骑车的都战战兢兢地在满是雪的道上慢慢晃。公共汽车也开得像蜗牛似的。北京市政府怎么没有扫雪车呀?看你说的,以为是美国呀。自己留神吧。哎!不好!要撞上前边的自行车啦。赶紧捏闸,车立刻打横,啪喳!连人带车倒在马路上。边上的骑车的一慌,也跟着捏闸,顿时接二连三地倒了一大片。人们在地上滚滚爬爬,惊呼连连。糟啦!带的中午饭也翻出来,馒头在地上乱滚;那边更狼狈,眼镜摔掉了!近视眼先生还蹲在地上四下乱摸呢,早被另外摔倒的人砸碎了。如果你是个大个子,腿长,这就不太容易摔倒。一失去重心,两腿一叉,挨着地了。我是个小矮个,摔跤频频,最悬的一次,在一个下雪天,稍不留神,从一辆卡车后面钻进去,自行车前轮成了卷饼

  下雨天呢?落汤鸡是也。有雨衣好些,能保证上半身不湿,不过雨太大还是挡不住雨水往脖子里灌。但我情愿变成落汤鸡,也不愿意在冬天顶着五、六级西北风骑车。浑身透心凉,满嘴都是沙子,眼睛也睁不开,根本骑不快。一阵阵强风劈头盖脸,气都喘不过来。劲儿不大的女同胞们常常就骑不动了,只好推着车顶风慢慢走。不过到了盛夏,骑车的就比坐公共汽车的强多了。公共汽车里闷得像蒸笼,挤在里面的每个人都在洗桑拿浴,臭汗淋漓。骑车的颇有些风风光光,不由自主地幸灾乐祸公共汽车里的沙丁鱼

  六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是中国国民经济停滞不前的岁月。城市人口膨胀,市政建设却非常之糟。街上自行车、机动车越来越多,马路显得越来越窄。上下班时间,自行车与公共汽车争路道现象彼彼可见。公共汽车到了站总也靠不到马路边上来,因为自行车一辆挨一辆地在慢行线上流动;公共汽车好不容易进了站又出不去,自行车流死死拦住。这真锻炼公共汽车司机的耐心。

  十字路口更热闹。红灯前边一大堆要向左边路口拐弯的骑车的,变灯的一刹那,左拐骑车的一下子往左边猛拐抢道,直行的公共汽车根本没法开。顿时,路口乱成一锅粥,汽车喇叭声和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应该为左拐弯的人们预备一个指示灯呀。这个应该的事情多着呢。

  自行车大量增加,存放成了问题。下班后,简陋的居民楼里的过道上总堆满自行车,晚间上下楼都困难。闹市区商店边上存自行车的地方连成了片,这时你才发现人怎么这么多!如果要去体育场看足球赛,那儿的存车处里大概至少会存上数万辆。那时的自行车几乎都是黑色的,样子又差不多,为什么人们都能很顺利地找到自己的那一辆呢?别说外国人大惑不解,我也觉得很神奇。因为我到了美国,常常在停车场里找不到我的汽车。美国的汽车可不是都一个模样,我直怀疑老年性痴呆提前发作了。

  说到体育场看球赛,我就想起散场时的无名氏赛车。几万辆自行车几乎在同一时刻都往各个街道上骑肯定要堵上很长一段时间。心急的小伙子们往往抢先蹬车冲出重围,他们会很快钻在前边,并展开无名氏塞车。一个个互不相让,一个比一个骑得猛,而且常常是好几百!球赛总是在晚间,散场后马路上没什么机动车,无名氏赛车冲过来颇为壮观,风驰电掣。

  嘿,每个工作日的早晨,北京长安街上行进的自行车更壮观。那是多么宽的马路,自行车能把路占得满满的,常常是齐头并进、川流不息,用自行车大潮形容一点也不为之过。

  还有更壮观的,记得有一年,世界杯预选赛中的中国队胜了一场,北京的小伙子们欢喜若狂,大夜里的,都骑着车直奔天安门庆祝,在广场上不期而遇后便不约而同地排在一起向前欢呼着狂骑。忽然,小伙子们都来个大撒把,并把手相互伸过来搭在一起。这是怎样壮观的场面!数千人的大队自行车疾行,撒把骑车的人们手搭着手,高唱国歌。写到这儿我都快坐不住了,普普通通的自行车也可以扮演万马奔腾的角色。

  我们骑车那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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