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琳

              (纪实)

  公司的人事办公室里来了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女人,她叫阿琳,是工厂刚雇的英语教师。工厂新上任的经理突发奇想,认为本厂产品之所以在市场上缺乏竞争力,根本原因是许多熟练工--他们多为老挝难民--不懂英语。但我不这么认为,产品成本居高不下,应该是机器修理工的技术水平太低。可谁听我的--一个来打工的中国人?

  阿琳上班的第一件事是测验老挝难民们和其他来打工的外国人的英语水平。我被叫到她的办公室。她先给我一份阅读材料让我看几分钟,然后让我自己组织英语复述其内容。我刚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半,她立刻止住我。祝贺!祝贺!在这个工厂里,你是我测验英语中遇到的水平最高的人!

  什么呀!那帮老挝人连ABCD都不认识,我在他们中间英语好也值得祝贺?哎,你该知道,美国人最爱夸人,最会夸人。我不由自主地说自己英文不好。阿琳马上说,要我学中文,会比你学英文更糟!我说我岁数大,她跟一句,学习上决无老字可言!几乎是每个热情的美国人都会这么说。

  阿琳认为我的听、说英语的能力仍需训练,但不能把我放在目不识丁的难民中间。她决定先开英语初级班,给那些老挝文盲上课,像我这类人以后再说。无所谓呀!我对学英语不是不感兴趣,而是觉得阿琳的教师工作长久不了。经理很快就会发现他的想法过于异想天开。同时我对人事办公室的人很有成见,她们平日都表现出很强的种族主义味道--一小群知识水平不高、自大狂的白人妇女。她该不会……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发现有封信塞在我的工作记时卡片的格子里。信是阿琳写的。她说如果我不介意,她很愿意和我通信。她曾在日本教了几年英语,发现通信对提高英语能力很有帮助。因为这是一件有兴趣的事。

  好吧。我的第一封信先谈了工厂雇人教英语的看法。我认为新上任的经理很快就会懂得,工厂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找到更好的机器修理工和提高现有修理工的技术水平。机器维修好才能少出废品,降低产品成本。很明显,成本低,产品价格也可降下来。产品价格低才有竞争力。

  提高熟练工英语水平看起来很重要,但远水解不了近渴。难民们是文盲,年纪又大,很短的时间内能把英文学好吗?另外我还有个疑问,如果这些老挝人真的把英语学好了,他们还甘心忍受此工厂极低的工资水平吗?能说英文就能找到相对工资高的工作。噢,教好难民们英文让他们在别的工厂里找活干?哪有这么傻的?

  难民们是应该学英文,但教他们英文应该是社会福利部门的事,不该轮到新任经理操心,他关心的事应是如何盈利。以此推论,阿琳的教师工作危矣。

  阿琳很快回信。我的信被她仔仔细细地批改了一翻,确实是个认真负责的人。但我的意见她一点儿没听进去。她强调,经理雇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是那么一个有经验的英语教师,她有语言学硕士学位!曾在日本教过英文!她一定会在短期内让老挝人的英语水平提高一大块。

  咳,她怎么一点都不开窍呢?主观!阿琳开始以极高的热情投入教学。车间里的老挝人热闹了好几天。他们说阿琳很好,讲课时还给每个学生许多--儿童玩具--作为奖励。工间休息时,他们彼此拿着教材训练发音,每个人发出的古怪的声音又让他们乐不可支。学生的认真程度不亚于老师。到下一个星期,大家不再提这事,英语课被取消。那天阿琳郑重其事地走到我面前,你是对的!我们彼此有了信任感。她没有辞职,而是干了统计员。

  我们的通信还照常进行。我告诉她我在美国学英语的笑话,她写了在日本教英文的感受。她说日本人显得很温文尔雅,工作起来很有敬业精神,但他们骨子里不肯容纳外人。虽然她有不少真诚的日本朋友,但能交心的没有。

  为什么?我感到她有一些先入为主,人云亦云的概念。

  果然她支支吾吾了。比方说吧,他们总认为美国产品质量差,死也不肯买别的国家的产品,不开放本国市场。……如果美国的产品比他们的好,他们又万分的嫉妒!横挑鼻子,竖挑眼!……他们都是工作狂,不懂得什么是生活……”

  算了,算了,别难为她啦。讲讲你在日本教书的笑话,怎么样?

  她讲她在学日本问候语的时候,有个词的日语发音和英语中的大腿很相似。看见日本人就大叫一声,咳!大腿这真让人窘。日本人听到之后,就毕恭毕敬,深深的一个鞠躬,咳!大腿阿琳听到又忍不住乐。

  再有就是她的日本学生都是最认真的学生,可让他们相互用英语对话就一筹莫展!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不知该说什么?无论她怎样启发就是象傻子一样的傻愣着。每到这时她就忍不住笑。越笑,她的学生就越不知所措。

  看来她并不真正了解东亚的人民。东西方各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让她说出个子午卯酉是强人所难。

  她的家庭呢?没敢问!她自己说,工厂所在的镇子是她的故乡。她父亲是个大学教授。她在外州上的大学,拿的学士、硕士学位。她看起来有三十五、六岁,很间接地提到她没有孩子。有关她的家庭她就说了这些。我揣测,她是独身,个人生活并不顺利。

  据我所知,坐人事办公室的那些所谓白领们的工资都很低,甚至还不如车间里的熟练工。阿琳为什么不找个好点儿的工作?她可是硕士学位,难道就甘心每小时不到六块钱的工资?而且她口口声声说最喜欢英语教学的工作。

  镇子里的大学有专门给外国学生补习英语的部门,我建议她到那儿去找工作。她笑着对我说,她早已去打听过,那都是给美国学生预备的校内打工的工作。那种工作是临时性质的,没有医疗保险、福利,挣法定最低工资,这点钱养活不了她自己。不久,她跟我说,三百公里外有另一所大学,其英语补习部门空缺一个正式的工作位置,有医疗保险、福利,年薪两万美元。她要好好争取一下。过后再没听她说起。一问,她苦笑道:申请的人太多,轮不上我!

  那你的学位白拿啦?

  那怎么办?读这个学位的时候,我是凭兴趣。话说回来来了,自己觉得没意思的事我也不干!

  可你不是在这儿干着你不喜欢干的统计员吗?我揶揄她。

  她白了我一眼。总得生存吧?这是生活!

  学校快放暑假时,工厂里举行了一次自助餐活动。因为是白吃,工厂里的人都来了。我撑得半死之后和阿琳聊天,抱怨美国的暑假一放三个多月,找人看孩子又要花一笔钱。同时,孩子刚来美国,英文不好,又没地方学英文去。

  我可以教她英文!阿琳毫不犹豫地说。

  真的,假的?我看看她。是真的!我刚要欢呼,马上想到她是美国人。于是拿出美国人的那一套。多少钱一小时?

  我期望着她说免费。没想到她说:五美元!

  天那!我可不是富翁!我正想着找什么样的一个理由婉拒。她又说:如果你能动员五个以上的孩子到我家来学英语,我可以降为三美元一小时,并免费提供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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