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蓉岛的春天湿濡濡,空气里象可以拧出水来,墙壁上有雾气,身上的汗不易干。
十三岁的许家真刚升上初中一,在灯光下做功课。
呵做不完的功课,先写英文作业还是作代数,家真不象大哥二哥,他是平凡的标准乙级学生,老师家长都不大注意他,偶然有伯母或阿姨会说:“呵三个孩子最好看是家真”,就那么多。
眼皮愈来愈沉,笔益发钝,终于家真额角碰到书桌,“咚”的一声。
慢着,还有其他声音。
许家住在一间平房里,前后花园,种着美人蕉,夹竹桃,大红花以及家真最喜欢的雪白芬芳的栀子与姜兰,这一夜,花香特别馥郁,深绿油滑的芭蕉叶直伸进窗户来。
家真站到窗前。
“谁?”
有人用英语叫他:“许家真,出来玩。”
一听就知道混血儿同学钟斯的声音。
“去什么地方?”
钟斯精灵的面孔自叶丛探出来,“跟我走,不吃亏。”
“到底去哪里?”
钟斯伸长嘴在家真耳边轻轻说:“看洗澡。”
家真一听,立刻涨红面孔,后退一步。
钟斯诧异问:“你不敢去?”
家真嚅嚅,“我功课还没做完。”
“你不敢去。”
家真不出声。
“自窗口跳出来,二十分钟即返。”
也许是坏淘伴引诱,可能功课实在叫十三岁的他厌闷,家真放下代数,翻过窗口,跟钟斯奔出花园。
僻静的住宅区一路有蟋蟀鸣叫,钟斯伸手赶走身边的飞蛾及萤火虫。
“哪里?”
“跟着来。”
他们沿小路走到河边一列木屋旁。
“这里?”
那是乡下出来临时建筑工人的宿舍,母亲警告过,最好不要走近,因为听说工人吃狗肉,凶悍,喜骂人,还有,他们是当地土人,说话也听不懂。
钟斯嘻嘻笑,爬上一棵大榕树。
到了这个地步,回头已经太迟。
许家真双手抓住榕树长须,往上爬去。
他们两人骑在桠枝上,居高临下,刚好看到二楼以上小窗口里风光。
这一次偷窥,改变了家真的一生。
只听得钟斯低声说:“看。”
那是一个苗条的女体,背着他们,浑身皂液,不错,她正在出浴,可是她并非赤裸,她身上罩一件白色棉纱袍子,湿了水,薄如蝉翼,紧紧黏贴在皮肤上。
她漆黑长发盘头顶,髻上别着蛋黄花还未取下,她正勺起一壳清水往肩上淋下。
皂液冲去,身体更加晶莹,背脊湖纤细曼妙,说不出的好看。
家真知道她是一个少女。
他也曾经翻阅过裸女杂志,连大哥二哥在内,都说不好看,大哥说法是“没有诚意”,二哥说:“年纪都不小了”,家真觉得猥琐。
可是这个不知名少女却煞是好看。
这时,钟斯狰狞地笑,“怎么样,没来错吧。”
家真不知如何回答。
电光火石之间,乐极悲生,咔嚓一声,钟斯骑着的桠杈忽然折断,他直往地上摔去。
钟斯一骨碌爬起,可见没有受伤,他往树上叫:“快跑。”他已窜逃。
家真刚想跳下逃命,可是少女偏偏在这个时候转过头来看向窗外。
呵,家真无法不凝视那似栀子花一般的容貌。
她头发与脸上都是小水点,大眼,樱嘴,她一眼看到窗外爬在树上的男孩,但是她不见害怕,也不生气,只是意外,她盖上毛巾,走近窗户。
这时,狗已经吠起,太迟了。
家真听见有人喝骂,小窗内灯光熄灭。
有人扯着他的腿把他强拉下树来,不由分说,拳打脚踢。
家真本能用守护着头。
“什么事,什么事?”
“这小子偷看怡保沐浴!”
说的是中文,那少女叫怡保。
“这么小这么坏。”
“他还有同伴。”
“认得那是谁否?”
“是那个英国人同家中保姆私生的钟斯,最最坏,不是来偷果子,就是偷看女人,是名小贼。”
这时,有人伸出腿来,狠狠踢了家真一脚,正中太阳穴。
家真金星乱冒,昏死过去。
苏醒时已在家里。
他躺在床上,书桌上正是没做妥的代数。
他浑身酸痛,双眼肿得张不开来。
身边的医生说:“醒了,没事,通统是皮外伤,休息几天没事。”
没事?
父亲背着他站在窗前。
医生告辞。
父亲低声喝:“坐起来。”
他母亲连忙说:“慢慢来。”
父亲直骂过去:“慈母多败儿。”
母亲受了委屈,流下泪来,离开房间。
家真知道事态严重,缓缓站起,低下头,垂直双手。
这时大哥家华走进来。
“爸,待我问他。”
父亲忽然伸出手来,震怒地重重掌掴家真。
家真受击整个人推后三步,痛入心扉,牙齿切到嘴唇割破流血,他强忍着眼泪。
父亲走出去,重重关上房门。
家真掩住嘴,低头不出声。
大哥忽然笑了,“偷看土女沐浴?家真,你好不堕落。”
家真羞愧无语。
“十三岁了,也该用用脑子,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不该做,人家叫了警察,找到你姓名地址,抬你回来,爸震惊之余立刻联络律师……你为什么做出这种事?你缘何叫妈妈伤心?”
提到妈妈,家真落泪。
“是由坏朋友带你吧,窗外另有一人足印。”
“不,”家真低头,“是我自己缺乏判断力。”
“那个叫钟斯的坏同学吧,这种人是魔鬼,一定得拉人进火坑才甘心。”
家真咬紧牙关。
比他大十岁的大哥痛心,“同你说过多次不要与他来往,你只当耳旁风。”
这时,二哥家英也进来,一时小寝室里坐了三兄弟。
家真当时无论如何没想到,这是他们手足最后一次聚头。
当下家英仔细研究小弟面孔,“嗯,青肿难分,明日怎么上学?”
“他还去上课?”大哥摇摇头。
这时,家里老佣人来叫:“家华,太太找你。”
老大应声去了。
老二看着家真,忽然问:“她是个美女吗?”
家真毫不犹豫点点头,那少女的倩影已经刻蚀在他脑海里,永志不忘。
他轻轻说:“她长得像湖水里冒出来的仙子精灵,因此我看多了一眼,被毒打一身。”
“值得吗?”
家真咧开红肿流血的嘴笑了。
“你一向最乖,没想到也开始生事。”
老大回来听见,加上一句:“他那著名青少年荷尔蒙开始作动,今非昔比。”
老二问:“叫你干什么?”
大哥答:“你去了便知道。”
“你看,小弟闯祸,连同我们听教训。”
轮到大哥问家真:“算是出水芙蓉吗?”
家真答:“美得像图画里的人。”
“呵,画中人。”
“她名叫怡保。”
“怡保是一个城市名字,也许,她在该处出生。”
“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不知道她用水壳勺桶里清水冲身……”
“嗯,临时工人宿舍设备简陋,没有浴室装置。”
家真一呆,他倒是没想到这点。
家华似乎知得较多,“这是一班流动工人,贫穷,耐劳,苦干,工头付出极低工资,换取他们劳工,转售资方,从中剥削,有欠公平。”
家真怔怔地问:“她是工人?”
“一定是工人女。”
“为什么叫她土女?”
“因为她是土生,她不是华侨。”
家真说:“但是我听见他们讲中文。”
“也许这一班人当中有华人,与当地土著同化,生儿育女。”
“他们可象吉卜赛?”
“一单工程完毕,便搬到另一处觅食,似游牧民族较多,他们脾性耿直,勤奋工作,但孩子们比较吃苦,居无定所,而且不能上学。”
大哥语气中有许多同情。
家真说:“社会好象歧视他们,不应该呢,大家都是人。”
大哥笑了,“你也这样想?太好了,我正帮他们争取权利。”
“你?争取?怎样做?”
“将来告诉你。”
“大哥,我不小了。”
家华笑,“待你偷窥女子沐浴而不被捉到之际,你才不算小。”
家真哭笑不得。
这时,家英回来,大哥二哥交换一个眼色,异口同声,宣布消息:“家真,爸妈要送你到英国寄宿。”
家真大叫起来:“什么?”
是真的。
他闯了祸,不是大事,确是极之猥琐,见不得光的事。
在保守及受人尊重的许家,这件事简直是有辱家声,非把滋事分子送出去不可。
大哥笑说:“迟些早些,你总得到外国读书,我已去了四年,家英陪你一起走,咦,家里只剩我一名。”
老二说:“妈说你结了婚家里会热闹。”
“结婚?”他笑。
大哥高高在上,家真最崇拜家华。
家华长得高,他浴室有一面镜子,也挂得高,只有他一个人照得到。
家真不想离家寄宿,他用毛巾盖住头,坐床上生闷气。
老二说:“家真块头不小,不知怎地,异常幼稚。”
大哥解释:“因为他举止还似孩童,你看他,遮住自己,看不见人,便以为人也看不见他,三岁幼儿才如此逃避,鸵鸟政策。”
家真放下毛巾。
大哥丢下话:“大人会勇敢面对。”
他们出去了,顺手替家真熄灯。
家真心想:要把他送出去读书,可是先通知家里每一个人,然后才知会他,他有什么人权?
这一切,都是为着他在不适当的时候,去了一个不适当的地方,做了一件不适当的事。
家真再用毛巾蒙起脸。
半晌,有人叫他:“家真。”
是妈妈的声音。
“妈妈,对不起。”
“不管你事,全是坏朋友教唆,去寄宿你可免却这等坏影响。”
母子握紧手。
妈妈看上去永远年轻秀美懦弱,完全不像三子之母,尤其不像二十三岁长子家华的母亲。
她时常戏言:“家华是我丈夫前妻所生。”
当下她问家真:“大哥与你谈什么?”
家真答:“叫我好好做人。”
母亲迟疑一下又问:“可有说到什么运动?”
“他一向是篮球好手。”
“不,不是体育运动,”母亲改用英语:“是工运那种运动。”
家真全不明白。
母亲微笑说:“家真,你们都是我的瑰宝。”
家真终于睡了。
第二天一早医生又来看他,见他眼睛肿得张不开,既笑又惊,立即检验,幸好无事。
父亲斥责:“去到英国若再闹事,把你充军到火地岛。”
家真知道火地岛在南美洲最南端之尖,近南极洲,真去到那里,倒也有趣。
只听见母亲说:“不如租层公寓,让家英家真同住,比较舒适。”
父亲厉声反问:“要不要带老妈子丫鬟书僮同去?不行,肯定住宿舍,免得他们胡闹。”
母亲不再出声。
家真也动气,充军就充军,宿舍就宿舍,怕?怕就不是好汉。
下午家真坐房里看书,花香更浓,一条绿藤趁人不觉,卷入窗内。
他渴睡。
家真不舍得离开明媚南国到浓雾阴雨的北国去。
这时,他的损友又出现在窗外。
“家真。”
可不就是钟斯先生。
他鬼鬼祟祟在窗口探头。
家真没好气。
“对不起家真。”
“你知道就好。”
“听说你将往英伦寄宿?”
“多谢你呀。”消息传得很快。
“你父叫律师陪着到我家来,与我爸谈过片刻,他很客气,讲明来龙去脉,说是要提早送你去英国。”
家真不出声。
“我爸当着他的面前责备我,他气也下了。”
家真仍然不语。
“我爸说他虽是华人,却是赫昔逊建造名下总工程师,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
家真心想:英人看不起华人,华人又看低土著,这世界充满阶级歧视,实际上割开皮肤,流出来全是红色浓稠血液。
钟斯说:“讲到底,蓉岛是英属殖民地。”
他算是半个英人,与有荣焉。
钟斯爬进房来躺在小床上,“可是,我从来没去过英国。”
他很少提到身世,今日像是有所感怀。
“听我妈说,钟斯氏在英国颇有名望,伦敦南部有个地方叫素里,钟斯是地主,拥有大片庄园。”
家真恻然,不出声。
他知道钟斯永远去不到那里,老钟斯在英国另有妻儿,退休后一走,他们母子不知怎样生活。
终于钟斯笑起来,“家真,你永远是我好友,我们后会有期。”
阳光下他混血眼睛与皮肤呈褐黄色,像是汗衫穿久了又洗不清的渍子,可是眉目精灵,讨人喜欢。
“再见钟斯。”
这闯祸胚顺手摘下一朵大红花,别在耳后,窜离花园无踪。
家华推门进来,缩缩鼻子,“咦,你抽烟了?”
家真连忙答:“不,不是我。”
一定是钟斯带来的气味。
“又是你那个淘气朋友吧。”
“他不是坏人。”
家华微笑,“他也不是好孩子。”
家真反问:“什么叫好孩子?我是否好孩子?”
“品学兼优,即是好孩子。”
“那你与家英都是好孩子。”
“偶尔犯错,也不见得无可救药。”
家真笑了,“谢谢你,大哥。”
“来,跟我走。”
“去何处?”
大哥开着一辆吉普车往小路驶去,家真认得这条路,他烧红耳朵,羞愧无言。
这条路通往工人宿舍,即是他前几日被人抓住毒打的地方。
大哥带他来做什么?
他惊惶,头抬不起来,汗如出浆。
忽然听见大哥说:“到了。”
家真偷偷一看,怔住,是,正是这个地方,那株老榕树还在,长须如昔,可是,简陋的一列木屋已经拆清夷平,变成大堆烂木。
家真张大嘴动弹不得。
那些人呢,都去了什么地方?
家华示意他下车。
家真举头四望,他手臂擦伤之处还粘着胶布,那些工人却已经消失。
伊人又去了何处?
这时,大哥的朋友走过来说话。
“工人抗议无效,违章建筑一夜拆清,他们已搬到附近乡镇去住,交通不便,往来要个多小时。”
大哥无奈。“可有尽量为他们争取?”
对方答:“他们不听我们声音,只是推说官地不许违章建筑。”
“这群建筑已经存在年余,为什么迟不拆早不拆偏偏赶在风季拆清?”
“有人投诉他们太过接近上等华人住宅区,引起不安。”
“谁?”
“不知道,肯定是一名高级华人。”
大哥与朋友苦笑。
家真心中牵动:太凑巧了,是否因为他在这里捱打得缘故?
这时有一辆大货车驶出来,工人把废料倒进车斗。
那辆大货车身上漆着橙色英文大字:赫昔逊建造。
家真不敢再联想下去。
大哥叫他:“过来这一遍。”
家真跟着大哥走进树林。
家华伸手一指,“这一带树林与小溪已遭破坏。”
树林打败已被砍伐,空地用来种蔬菜及马铃薯,溪水污浓浊,垃圾漂浮。
大哥的朋友说:“土著总觉得人类凌驾大自然至上,却没想到,失去大自然,人类根本无法生存。”
这时,他们忽然听见隆隆隆巨响,像是天边响起巨雷。
三人大吃一惊,抬头望去。
之间一辆巨型推土机一条龙似正朝丛林驶去,无坚不摧,一路上压平树木泥土。
大哥朝前奔过去,司机停下机器,与他说话。
不多久他气馁地走回来,大力顿足。
他朋友完全明白:“来了。”
家华点点头。
家真问:“什么怪兽来了?”
“的确是怪兽,叫做殖民地资本家。”
家真静下来。
司机再次开动推土机,家真又看见赫昔逊字样。
父亲正是赫昔逊建造的总工程师。
大哥带他回家。
那天许家迟迟没有开出晚饭来。
家真走到厨房找零食,看见母亲寂寥地靠在后门看雨景。
他叫她。
母亲一脸愁容转过头来。
“妈,什么事?”
母亲轻轻答:“孩子长大了,心肠不一样。”
家真内疚至深,“妈,对不起。”
“嘘。”
这时,除出淅淅雨点打在芭蕉上,还听见有人吵架声,是父亲与大哥。
————“是,森勿路将建商场,这是公司计划,我听差办事,的确由我主理。”
大哥说:“若把土著赶到绝路,他们必定跳墙,本来他们种蔬菜捕鱼采树胶摘蜂蜜,都是营生,此刻官商勾结,一步步把他们的土地收回,他们何以为生?”
父亲大力敲着桌子,“这是政府政策,我听差办事,是枚小卒,你又不是土著,管你什么事?”
“这种昧着良心的差事!”
忽然传来瓷器破碎声音。
“是我黑良心把你养得大学毕业回头来教训我。”
母亲泪盈于睫。
家真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这时,家华冲出家门去。
母亲轻轻说:“这就是他在搞的运动之一。”
那一晚,谁也吃不下饭。
深夜,家真发觉大哥在房中收拾衣物。
他惊问:“大哥,你干什么?”
许家华转头笑说:“你看看印度。”
印度,关印度什么事?
家华说下去,“印度遭剥削一个世纪,所有财富被搬得一干二净,金银铜铁锡钻,统统去装饰了大英帝国,待英人一走,一穷二白,到今日尚未翻身,为什么要步印度后尘?”
家真想一想,大哥可是考他历史及经济?
他答:“也有点建设吧。”
“什么建设,学会打曲棍球?”
家真说:“不不,马球及曲棍球其实由印度传入英国,正像茶与玫瑰由中国传入。”
家华笑了,“他们抽走所有资源,赚了大钱,卖掉你,你还帮他数钱,真正厉害。”
家真着急,“不同你说印度,你打算去哪里?”
“我已到离家独立的时候,家真,男儿志在四方,我会回来看妈妈与你。”
家真不舍得他,抱住他腿。
“喂喂喂,你是最小,但也别太娇纵。”
家华背上大帆布袋,抓件外衣,就出门去。
家真急得直喊:“妈妈知道吗?”
妈妈就站在门口,把一卷钞票塞在大儿手中。
家华迟疑。
妈妈轻轻说:“革命,请吃饭,都得靠它。”
家华笑着走了。
“记得打电话回来——”
他的吉普车已经驶走。
家真顿足,“妈妈,你怎么让他走?”
“留不住他。”
“他是你儿子:骂他,打他,不放他走。”
妈妈哭笑不得,“将来你有了子女就必知道。”
“我不会走,我会永远陪着妈妈。”
妈妈笑出眼泪来,“下星期你与家英就要到英国读书,届时,妈妈不能帮你写《块肉余生》阅后报告,你要自己用功。”
“妈妈,你可会寂寞?”
“一定会,我在蓉岛又没有亲戚。”
“爸是蓉岛人吗?”
“不,他也是华侨,我们在上海认识,毕业后他向我求婚,蓉岛赫昔逊公司愿意聘请他,他带着我南下,你外婆很不高兴,同我说:‘月颜,有人问你去何处,记得说香港货新加坡,蓉岛是落后小地方,没面子’。”
家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不禁笑出来。
“没想到一过二十多年。”母亲感慨。
“爸在赫昔逊做足四分一世纪。”
“老板重用他,这些年来筑路建桥,大型基建都属赫昔逊,这间公司一手改变蓉岛面貌。”
“我记得从前有土人敲门来兜售椰子木瓜白兰花木雕这些,最近都没有了。”
“本来这条路过去一点就是村庄,他们过节时唱咏,站园子里都听得见。”
家真记得那些歌,音节简单,但是语气缠绵,家真非常喜欢。
但是父亲皱着眉头否定:“家真,勿哼土人歌,也不要喝巴辣汁椰汁,冰箱里有可乐。”
因为少于土著儿童接触,家真也不懂土语,开口只与他们说英文。
“时间过得真快。”
“有后悔离开父母吗?”
“临走那夜,你外公厉声对你爸说:‘许惠愿,你要一辈子爱护珍惜王月颜’,他做得很好,我对这个丈夫还算满意。”
家真又笑。
母亲叹口气,“可是,他的儿子都不羁。”
“也是遗传吧,”家真说:“爸年轻时从上海走到遥远的蓉岛,也需要十二分勇气。”
“也许。”
王月颜把最小的儿子拥抱得紧紧。
行李都准备好了。
这时,家真才知道家英要读的科目是罪犯学。
“什么,罪犯学?”
“毕业返来,我就是一名警官。”
家真又开始崇拜二哥,警官,多神气。
“我呢,我将来又读什么?”
“你,读纯美术吧,要不英国文学,在大学谋一教席,优哉游哉。”
也好,只要可以陪伴父母。
妈妈又叹气,“家华选读政治科学及新闻,不知是否错误。”
家英却顾左右言他:“家真,我送你一件礼物,你会感激我。”
二哥把他带到海边一间木屋。
门一开,一位老太太轻轻出来,她穿一套旧香云纱衫裤,梳髻,看到许氏兄弟,满脸笑容,每条皱纹都欢喜相。
她知道他是谁,“家真,我教你咏春拳。”
家英在一边笑,“一技傍身,不怕吃亏。”
家真虽不知道学拳因由,可是每一个男孩对中国功夫都有兴趣,他毫不犹豫专心学习。
每天下午两个小时,由家英接送。
他学扎马,踢腿,撩手,开头辛苦,渐渐乐趣无穷。
老太太精神闪烁,和蔼可亲,言无不尽,用心教授。
一日,练完拳回家,母亲叫他试一套西装。
家真问:“去喝喜酒?”
“赫昔逊公司请客。”
“我们也去?”
“是,家英与你都有份。”
“大哥可有电话回来?”
“有,他在大马怡保。”
怡保。
忽然听到这两个字,家真耳朵又烧得透明。
他淋浴更衣。
穿上深色西服的家英异常俊朗,父亲说:“来,我们三个许先生一起拍张照。”
家真想念大哥,应当有四个许先生才是呀。
母亲装扮好下楼来,家英迎上去喝声采,“妈妈真漂亮。”
淡绿色乔其纱旗袍及披肩,白色镂空半跟鞋,她身型依然苗条,神情怯怯,还如年轻女子。
一家乘车出门。
赫昔逊家衣香鬓影,外国太太小姐穿者暴露的晚礼服,绫罗绸缎,配晶光闪闪首饰,叫家真大开眼界。
赫昔逊夫妇在玄关迎宾,一见许氏伉俪便说:“月颜真是优雅美女。”
又对家真说:“你是老幺吧,好一个英俊小生。”
真看不出会像大哥说的那样坏。
白发白须的赫昔逊说:“许,我已替家真找到一户好人家做监护人。”
许惠愿笑说,“谢谢你,赫先生。”
家真有点不自然,做了二十多年总工程师,还叫老板先生,Yes sir,thank you sir,主仆关系明显。
话还没说完,赫昔逊同家英说了几句,忽然拍着家英肩膀笑起来,“好孩子,你回来替我打理警卫部。”
许家英响亮地回答:“Yes sir。”
赫昔逊眉开眼笑。
他对许惠愿另眼相看,与他们一家说了许多体己话。
那晚许太太与三个许先生都跳了舞。
她同小儿感慨说:“一有女朋友,就会忘记妈妈。”
家真笑,“好像是每个母亲的忧虑。”
“因为这件令人伤心的事一定会发生。”
家真把母亲的手放在脸颊边,“不会,我永远陪伴妈妈。”
许太太喝了点葡萄酒,心情颇佳,与两个儿子轮流起舞,音乐曼妙,其中一首曲子,叫“天堂里的陌生人”。
穿着淡绿色乔其纱的王月颜堪称风韵犹存。
那晚尽兴回家,她说,“家华也与我们一起就好了。”
“家华去英国读完书就开始反英。”
“怕是在学校里受了点气吧。”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他反对全世界殖民政府。”
“你也真是,父子之间搞得那么僵。”
许惠愿提高声音:“我最恨新法育儿:待子女如祖宗,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又谢又歉,放屁。”
他妻子问:“赫昔逊提到香港?”
“他问我怎么看香港局势。”
“不是要调派你去该处吧。”
“我已婉拒,香港有骚乱,英国人非常头疼。”
“可是也有观察家说当地政府控制大局有余,平靖之后,经济势必如火上烹油,有好几十年繁华。”
许氏抬头想一想,“我已视蓉岛为家,蕉风椰雨,一年四季,单衫一件,优哉游哉,不作他想。”
月颜点头,“知足是你优点。”
“我已娶得美惠贤妻,夫复何求。”
月颜微笑。
这是,家真躺在小床上,是,就要远赴西方镀金去了。
以后,吃不到老保姆做的家常菜,功课也不能请大哥二哥代做,真不知会否适应。
他看天花板,眼睛好似放映器,把脑海中那个叫怡保少女的倩影打到白色天花板上。
少女细洁皮肤上的小水珠清晰可见,她鹿般大眼,似笑非笑神情,叫他深深叹息。
家真转了一个身,夜深,气温降低,他憩睡。
过两日他与家英出发往飞机场。
家华一早来送行。
“好好读书,学会他们那一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家英笑,“好像有点狡猾。”
“那正是他们一贯行事方法,无论如何,他们办的教育,全球首屈一指。”
他们母亲过来问:“三兄弟嘀咕什么?”
她举起相机,替他们合照。
飞机在蓉岛上空打转,郁葱葱雨林自云层看下去十分壮观。家真已经想家鼻酸。
老二拍拍他肩膀,“振作些。”
家真点点头,吸口气。
“一共学了几节咏春?”
“十课。”
“够用了。”
“用来做什么?”
“你马上就会知道。”
到达目的地,家真一看天空,立刻觉得不喜欢:冷阴雾,同七彩斑斓天真热情的蓉岛是个极端。
要在这里多久?十年?天呀。
幸亏一切有二哥安排,家真懂事,再不高兴,也不敢露出来。
电话中他同母亲说:“学校有极之壮观的暖水泳池及足球场。”
开了学第三天他就感激家英叫他学咏春。
在操场,三个洋童朝他走来,先喊他支那人,然后,一个伸手拉他,另一个举脚绊他,第三个,这个最坏,站一旁嘻嘻笑。
眼看许家真会跌得头破血流,可是他学过咏春拳,本能地以力借力,平衡身子,避过一脚,转身向那洋童足踝踢去,手搭在另个人臂上,顺手一拉,顿时两人被家真打跌在地。
不要说是他们,连家真本人都愕然。
从此以后,他对咏春拳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下,他看看那两个顽童,一声不响回到课室。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挑衅这个支那童。
家真的功课由标准乙级晋升为甲级。
他的监护人是赵彦俊教授,看到这类优秀成绩也不禁笑说:“好家伙,你绝对可以约会我的女儿。”
可是那三位赵小姐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们也都已经有小男朋友。
春去秋来,冬季时父母来探望过他。
许先生大吃一惊,“家真,半年内你竟高了四吋。”
可能是夸张了一点,但家真绝对急速长高兼增磅。
“喜欢留学生涯吗?”
父母花了那么多金钱心血,他能说不喜欢吗。
事实上他恨恶清晨到草地打英式足球,也讨厌整队男生脱光光淋浴,可是都说不出口。
母亲轻轻说:“报载查尔斯王子不喜寄宿生涯,同太后外婆诉苦抱怨,太后劝慰:‘你将来是一国之君,这些琐事必需忍耐’。”
家真笑而不语。
稍后说:“过年我想返家吃炒年糕。”
他父亲说:“不,过年你与家英到加拿大学滑雪。”
家英欢呼,家真叫苦。
家真忽然问:“大哥好吗?”
母亲略为沉默,片刻才说:“他在一间华文中学教书,并且参加一个叫全民会的组织。”
家英担心,“不是黑社会吧。”
“不,不是那种为非作歹的组织,这个会,专为土著争取权益,促政府赔偿土地,增加福利。”
家英担忧,“这岂非与官府对着干?”
许先生转过头来,“你们在说什么?”
许太太立刻噤声,换了题目:“要替他们买滑雪工具。”
家英说:“我打算租用。”
话题没继续下去。
父母走后,家英才与小弟说:“大哥是天之骄子,政府无论哪个部门都欢迎他任职,步步高升,指日可待,他却偏偏走相反道路。”
家真说:“大哥有理想。”
家英笑,“我的理想是买一部林宝基尼君达号跑车以及同环球小姐订婚。”
家真笑起来。
“小弟你呢?”
家真笑答:“回家陪妈妈。”
“这是一个值得敬佩的抱负。”
家真完全不知道他应该做些什么,美术,科技,都不是他最喜欢项目,运动,锋头,也非他所好,老实说,他只想回家。
他只想再看那蜜色皮肤的少女一眼。
那一年,他们到加国魁省滑雪。
几个漂亮的法裔女生与家真讲法语,他不懂应对,有点难为情,返英后开始学习法文。
暑假,父母希望他去欧洲见识,家真忽然生气,涨红面孔说:“我要回家!”
家英帮小弟,同母亲讲:“他从来没有那样激动过。”
家真终于回到许宅熟悉小小寝室。
环境变迁。
原本静寂住宅区附近开出新路,设计许多回环路,划出扇子型地盘,盖了数十幢新式洋房,每隔一会便有名贵大房车飕一声经过许宅大门,佣人抱怨家中灰尘增加。
家英说:“可见都会中富户激增,都是靠炒地产起家。”
母亲盛出绿豆米仁粥来,轻轻问:“你有女朋友没有?千万不要在结婚翌日才通知父母。”
家英做作地吸一口气,“谁会那样做,谁支付婚礼费用?”
“唉,当然是应付那些没有能力的父母。”
家真笑,“二哥有不少女友。”
家英想一想,“尚无一人有资格可见家长。”
“希望没有脸上描花吃迷幻药那群。”
家英举起双手,“保证没有。”
“家真你呢?”
家真嗅着案头浸在碟子里的白兰花,心满意足,什么也不讲。
手臂上有蚊子咬过肿起瘢痕,但是,他天生是热带人,酷爱热带生活,毫不抱怨。
母亲似乎消瘦了,像有心事。
“可是因为大哥?”
“他没事,他在香港。”
言犹未尽,好像还有下文。
母亲接着说:“他的一个淘伴却被捕入狱。”
家英警惕,“谁?”
“可别向父亲提起这件事。”
母亲进书房取出一份简报。
英文报刊上只得小小一段,以及一张照片。
家真认得相中人面孔。
那正是大哥的朋友,一年前家真见过他,当时大哥也在身边,家真觉得背脊一股凉意。
“什么理由?”
“他逃避兵役。”
家英问:“这不是真实原因吧。”
“你爸担心,设法把家华叫来,强逼他到香港去读硕士课程,香港此刻平靖无事了。”
“大哥愿意去吗?”
“我求了他一夜。”许太太黯然。
家英不悦,“家华凭什么叫母亲伤心,母亲属三兄弟,大家拥有,我不想看到母亲憔悴。”
许太太叹口气,握紧家英双手。
许先生下班回家,腋下夹着大叠图则,“你们见到母亲总有讲不完的话,往往我一出现就立刻噤声,何故?”
家真赔笑,“爸可忙?”
“赫昔逊要建新飞机场了。”他喜气洋洋宣布。
家英讶异,“如此大机建毋需投标?”
许先生哈哈笑,“可不就是中标。”
家英很高兴,“爸,几时动工?”
“明年五月动土,预计三年完成,届时蓉岛会成为东南亚首屈一指的运输站。”
“爸,祝你马到成功。”家英真会说话。
许惠愿合不拢嘴,摊开图则,“看这个,这是华美银行东亚总部,楼高四十层,明年秋季兴建。”
“哗,美奂美仑。”
“像未来世界科技中心。”
“市容将大步跃进。”
家真悄悄推着脚踏车出去。
那棵大榕树风姿依旧,难得有人觉得树在世上也有地位,建筑商用红砖把它的根部围圈保护。
家真走进轻轻触摸树须。
一个穿白色短裙少女走近招呼:“你好,住第几号?”
“三号。”
“呵,是许先生家,你爸是工程师,”少女十分精灵,“你将来也做工程师吗?”
家真受到她的活泼感染,笑了起来,但是一声不响,推走脚踏车。
不,她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所以,不必理会她姓名。
家真去找他损友钟斯。
应门的是一个华人太太,觉得门外少年彬彬有礼,不介意多说两句。
“钟斯家今年三月搬走,听说回英国去了。”
“有无新地址?”
“我们不是他朋友。”
“是否一整家走?”
“这也不清楚。”
家真道谢离去。
恍然若失的他猜母亲或许会知道端倪。
“钟斯无故搬走。”
“他父亲合约届满,无法续约,只得打道回府,听说到澳洲碰运气。”
“为何没有新约?”
“蓉岛此刻渐进式实施本地化,像钟斯这种外国人,地位中下,却要派一个翻译给他,多麻烦,必受淘汰。”
家真仍觉蹊跷。
他不安,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吧。
“钟斯可有跟他父亲走?”
母亲温言劝说:“家真,人来人往,天明天灭,都是平常事,旧友走了,又有新友,何用年年不忘。”
“是妈妈。”
“好好享受这个暑假。”
“妈妈,附近土著都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容纳他们的新市镇。”
家真还想再问,许先生放下报纸说:“家真,蓉岛这个城市华洋杂处,井井有条,政府打理得很好,毋需你这名初中生担心,你做好功课是正经。”
家真噤声。
家英趁暑假到赫昔逊实习,家真陪母亲进出如贴身膏药,把许太太哄得笑逐颜开。
每天清晨他陪母亲游泳跑步,然后商场购物,到社区中心做义工,下午喝茶看戏,与其他太太聚会。
家真永不言闷,陪伴左右,填充母亲寂寥。
母亲总把他手握紧。
妈妈一双玉手渐渐也露青筋,儒雅的她说话益发小心,最喜打理园子,或是看书,很容易紧张。
“妈妈老了。”
“人总会老的啦。”
“真无奈。”
“妈妈老了也好看。”
母亲微微笑,凝视小儿,“家真是上主给妈妈的宝贝。”
父亲在赫昔逊步步高升,此刻公司派了司机及大车接送他上下班。
他带家真到公司看他那对牢蔚蓝海港的宽大办公室。
年轻女秘书招待他茶水,忽然艳羡地说:“你看令尊多能干。”
家真一怔,随即缓缓答:“你自己能干岂非更好。”
秘书小姐有顿悟,“是,你说得对。”她笑了。
连家中都大动土木。
许先生把花槽掘走,扩建书房,十来株栀子花被摔到一角由垃圾车载走。
家真看见,“嗄”一声,心痛入骨,动弹不得。
老佣人也站在一旁惋惜不已。
家英劝说:“家真像妈妈,时时伤春悲秋,植物并无感情,况且,时代巨轮必需推荐。”
于是,连一列夹竹桃也一并载走,因为报上刊登消息:这类植物含有巨毒。
而芭蕉又大又难看,下雨时嘀嘀嗒嗒,扰人清梦,全部铲清。
许先生说:“土气尽除,焕然一新。”
他叫园丁改种粉红色玫瑰花。
整个市容也与许宅一样,去旧立新,大厦一幢幢建起,盛行采用一种冷冰冰的绿色反光玻璃墙幕,据说由法籍建筑师凯布寺爱始创,全世界跟风。
蓉岛风貌渐渐改变。
家真想,下次再回来,不知会变得怎样。
暑假过去了,家英与家真返回英国。
在飞机上,家英问:“有无与家华通电话?”
“讲过几句。”
“他声音依然豪迈热情。”
“早知你我到香港探访他,不过几个小时航程。”
“爸不允许,说叫他面壁思过,不许纵容他。”
“这里有张照片。”
家真一看,是大哥近照,他坐在一只小艇上,双手握桨,身边坐着个面孔秀美气质清丽的少女,两人都穿白衬衫卡其裤,十分配对。
“这是什么地方?情调甚佳。”
“香港荔湾。”
“好地名,有嫣红色荔枝吗?”
“也许以前有,可是你看照片,远处正在建行车天桥。”
家真只得问:“这是大哥女友?”
“也许是,”家英说:“家华最英俊,穿白衬衫都那么好看。”他怪羡慕。
飞机一进过英法海峡天空便浓雾密布,家真苦笑,据说二次大战就靠着永远不散的雾阵包围了大不列颠:纳粹德军飞行队是真看不清地面情况。
读书也似行军。
每日上学放学,做完功课已经精疲力尽,有时躺在床上看牢天花板,未熄灯脱衣裤就可以昏睡到天亮。
同学笑他“许你每样功课都交齐当然累死,做三份一已经足够及格”,可是家真也会苦中作乐。
他脑海中有一倩影。
一日在宿舍楼梯看到有人穿巴的蜡染沙龙,他几乎鼻酸,立刻追上去细看。
却是个男学生。
是,男女均可穿沙龙。
沙龙是指一块布围着腰身转几转打个结的热带土著服饰。
那男生问家真有什么事。
家真不语离去。
在藏书三十万册的图书馆,同学们围观刚刚面世的影印机。
“真好,以后不必抄写了。”
“也不必用复写纸。”
第一代影印机还用药水,湿漉漉有点模糊,但是大家已经心满意足。
“校长室还有一架传真机,可要去看看?”
“嗒嗒嗒打出最新新闻,十分有趣。”
“将来会否每张书桌都有一架?”
“十年内可以实现。”
“十年,那么久?”
“十年后我都大学毕业在做事了。”
“家真。”他们叫他。
“什么事?”
“寒假到美国科罗拉多阿士本滑雪,你去不去?”
“我---”
“别扫兴,快说去。”
“去。”
滑雪胜地也有书店,许家真在那里打钉。
两天后他发觉有一个女孩子与他有同样嗜好。
她在看各式地图。
怕冷,穿厚大毛衣,连手背都遮住,稚气可爱。
书店可喝咖啡,他多买一杯,放在她桌上。
她抬起头来笑。
她伸出手来,“我叫罗一新,香港人,在英国读书,打算升美术系。”
两人坐下来聊天,书店静寂,几乎没有生意,他们坐了很久。
双方像是有许多共同点,坐在炉火边,谈个不休。
罗家代理名牌化妆品,是一门绮丽的生意,家真也略提及自己背景。
罗一新听说赫昔逊。
她说:“许多人说蓉岛真正统治者是赫昔逊建造。”
家真笑,“是吗,我也听说香港真正掌权的是赛马会。”
大家都笑了。
假期后两人继续谈心。
大家都知道家真有这么一个小女朋友。
家英向母亲报告:“华裔,十六岁,家境很好,有点矜持,相貌娟秀,在美国人士,也真有点缘份。”
一日,家真在学校操场打英式足球,雨后,浑身泥浆,喘气成雾,忽然有校工叫他听电话。
他知道是有急事。
电话接到校务处。
是家英找他。
“小弟,听着,家里有事,马上收拾行李,我半小时后来接你往飞机场。”
“什么事?”家真一颗心像是要跃出喉咙。
“妈妈昏迷入院。”
家真手中电话咚一声掉下。
他只来得及通知罗一新一人,就与家英赶回家去。
在飞机上家英给他看蓉岛日报的一段新闻剪报。
“警方突然起诉今年三月举行及协助未经批准集会男子许家华,控方指案中将有十八名证人,有人认为事件是政治检控。”
家真背脊都凉了。
“怎么一回事,他不是去了香港吗?”
“上月他回家,数天后警方便将他拘捕,母亲受到刺激,忽感不适,入院医治,发觉心脏有事。”
家真握紧拳头,巴不得飞往慈母身边。
“大哥为什么回家?”
“听说他的同伴召集他。”
“那些人比父母家庭更重要?”
“你亲口问他好了。”
家英气忿不已。
一抵埗许家司机便把他们送到山顶私家医院。
母亲已经苏醒,正由看护喂食。
老佣人看到他们,如获救星,立刻迎上来说:“先生到印尼开会,刚刚回来。”
家真即时过去蹲到母亲身边,家英接过看护工作。
他们母亲微笑,“你俩气色很好。”
家真闻言鼻酸,他身上还穿着整套球衣,十万火急赶回,一身臭汗。
母亲轻揉儿子头发,“我做梦呢,还像少女,穿着蓬蓬纱裙预备出去无忧无虑跳舞,男朋友开了车子接我……”她没有提到家华。
医生给她注射,她沉沉睡去。
家英看到医生有深色皮肤,姓鸭都拉,有点不自在。
他在电话中找到马律师,商量几句,意外地与弟弟说:“原来鸭都拉是名医。”这才放下心来。
医生把病人情况向他们解释一下。
一听到“无大碍”,两兄弟坐下喘息。
家英握紧拳头,“我永远不会原谅家华,他完全不顾亲人感受,肆意而为,自私到极点。”
“他的出发点---”
“无论他有多伟大崇高理想,一个人有什么理由叫家人如此困扰。”
家真不出声。
“我没有这样的大哥!”
这时马律师出现,“看到你俩真好,我带你们去看家华,你爸也在那里。”
家英抹去脸上的汗,“我不去,我留下陪母亲。”
马律师问:“你呢家真?”
家真跟在马律师身后。
到了拘留所,马律师带着家真走进探访室。
家华满面胡髭渣,穿着灰色制服,看到律师,站起来吁出一口气。
家真走近,双腿颤抖,拘留所凝重气氛叫他害怕。
家华把手放在小弟肩膀上,一言不发。
家真发觉他眼睛,脸颊,手臂全是瘀青。
他捱过毒打。
这时,许惠愿来了。
他一见大儿,一言不发,伸手就打,家华脸上重重着了一记耳光,退后两步,鼻子立刻喷出血来。
许惠愿还要再打,律师及制服人员立刻制止。
家真不顾一切扑上去抱着大哥,用身躯保护家华。
这时他虽然没有家华高,但是也挡住他大半。
家真推上捱了父亲几下踢,痛入心扉。
许惠愿被按在椅子上,他咬牙切齿说:“我情愿生一个吸毒子!”
他气喘喘走出拘留所。
马律师叹口气,“家华,你父已替你办妥保释,这次他使尽了人情,用尽了关系,你才免受牢狱之灾,以下是我忠告:你有话要说,不妨到英国海德公园。”
家真仍然紧紧抱着大哥。
他静静落下泪来。
马律师说:“这次,你去澳洲悉尼,单程飞机票,好好韬光养晦。”
从头到尾,许家华没吭半句声。
马律师叫家真:“你爸等你呢。”
回到家,一进大门,只觉全屋新装饰,他推开房门,松口气,幸亏小小寝室如旧。
他累极倒床上。
梦中看见有人走近,轻轻问:“痛吗?”
那声音像天使一样温柔动听。
他看到那蜜色皮肤的少女凝视他,褐色大眼充满关怀怜悯,嘴角含笑,“痛吗?”
家真点点头。
这时,他醒了。
家英推门进来,“家真,有朋友找你。”
“找我?谁?”
“罗一新自伦敦赶来看你。”
“嗄。”
“家真,对一个少女来说,这是很勇敢的示意行为,请珍惜她的心意。”
“我明白。”
家真匆匆走进会客室,一新满面笑容,“家真,我来支持你。”
家真忍不住,与一新紧紧拥抱。
“你的功课呢?”
“纯美术,没有习作。”
家真不由得感激。
家英仿佛已经取代大哥位置,他笑着进来说:“我已邀请一新在我们家小住作客,家真,你带一新参观蓉岛。”
家真点头。
翌晨,探访过母亲,他俩由司机载着环游蓉岛。
游遍了所有名胜点,家真忽然问司机:“是否有一所新市镇?”
司机点头。
“可以载我们去看看吗?”
“那不是观光区。”
“请把我们送到那里。”
司机无奈,只得开车驶去。
新市镇离市中心三十分钟车程,家真只怕是简陋木屋,但是却看到十几幢灰色钢筋水泥高楼,密密麻麻窗户,一幢可住千百户人家。
人来人往,异常挤逼,老人小孩挤在走廊中玩耍聊天,甚至捧着饭碗兼洗衣服,乱且脏,他们已完全失去本身文化及原有生活方式。
一新不愿意深入探险,拉一拉家真,“走吧。”
她的爱是狭窄的。
对比之下,家华一直为土著争取,那种爱,广博伟大,可是无人欣赏。
--把土著赶在一堆,免他们闹事。
他们有碍市容,故此远远放逐。
家真想到大哥说过:“这原是他们的土地,他们的河流,他们的森林。”
现在,他们只余一格水泥狭窄居所。
那蜜色少女也住在其中一格吗?
一个十一二岁女孩抱着婴儿走出来,凝视生面人。
她也有相似褐色大眼,瞳孔似映出遗传的河光山色大红花,但这一切渐渐隐去淡出,原始的天真自由均被灰色水泥森利占据。
一新又轻轻说:“走吧。”
家真不得不离去。
经过一片空地,有群少年踢球,一只足球飞出来,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险些打中一新。
大块头司机怒目相视,其中一个少年陪笑走过来讨球。
家真息事宁人,把球跑过去,少年接住。
忽然他叫出来:“许家真,是你吗?”
家真停神一看,“钟斯,”他大声喊:“好家伙,是你,钟斯。”
可不是就是混血儿钟斯,头发惶惶,眼珠黄黄,皮肤晒黑许多,可是还是有点脏相。
司机立刻说:“我先陪罗小姐返回车子,家真,你马上回来。”
司机当新区如瘟疫地。
家真握住钟斯的手,“老友,别来无恙?”
钟斯黯然无言。
“喂,好汉不论出身。”
钟斯强笑,“是,还有大丈夫能屈能伸,华人最擅这些空话。”
家真问:“现在你住这里?”
司机待罗小姐上了车,关好车门,站车旁监视。
“是,我父一去无踪,偶尔邮寄家用回来,我只得与母系亲戚厮混,一辈子去不了英国,我此刻在本地学校读书,交了一大堆新朋友。”
汽车响号。
“叫你呢。”
钟斯转头,回到他的球场,他的世界。
家真还想叫他,但觉于事无补,只得静静上车。
一新松口气。
司机迅速把车驶走。
傍晚,家真问二哥:“怎样寻人?”
家英诧异,“你要找谁?”
“譬喻,我想找一个失散的友人。”
“登报,委托私家侦探,报警。”
“蓉岛此刻也百余万人口,茫茫人海,不易寻获。”
“家真想找谁?”
罗一新看着他,觉得小男友像放在她面前深奥的一本书,封面还未曾打开,扉页说不定已经是个秘密。
家英拍小弟肩膀,“明日接妈妈出院,后日回去读书。”
家真不语。
“我们算是幸运,你看本地只得一间英语大学,打破头才进得去,学生通通读得千度近视,佝偻背脊,死背书到深夜,除却应付考试,一无所知。”
一新笑笑,“香港也是。”
这时家真想起来说:“大哥讲过,香港有一个好处:吃得起批评,人没骂他,他自己先骂起来,言论自由。”
家英不想提到家华,走进书房。
一新趁没人,探过头去,轻轻问:“你要寻找谁人?”
家真鼻端闻到一股香氛。
一新微笑,扬起手腕,“这是我家代理的波斯大马士革玫瑰油,真好闻可是?”一新的世界温馨旖旎。
母亲出院时用一方丝巾遮住面孔挡风,她瘦削如影子。
两兄弟担心她健康。
家英说:“妈,再过一年多我就回来。”
“照顾弟弟。”
尽管许家也有不如意的事,他们却不会为来回飞机票费用担心。
回程中家真把母亲十年前小照给一新看。
“那时妈妈多丰硕。”
“这手抱小胖子是谁,哇哈,是许家真吧。”
家真腼腆。
“许伯母真幸福,你们两兄弟那样爱惜她。”
“是她首先无微不至,全力以赴爱护我们,妈妈对我们从不藏私,绝对容忍。”
一新看着他,“假如有一日,要你在妈妈与妻子之间选一个,你怎样做?”
家真笑,“我没有妻子。”
“将来呢?”
“我妻子必需明白。”
“倘若她不了解呢?”
“我不会与她结婚。”
“或者已经结婚呢。”
“我只得一个母亲,我一定要侍奉母亲。”
“哗,好孩子。”
“谢谢你。”家真无奈接受揶揄。
因为大哥叫妈妈伤心,家英家真想尽办法补偿。
接着一年,家华音讯全无。
家真发育得很好,与二哥一般高大,宽肩膀,浓眉大眼,不常笑。更不大说话,可是脸上一股憨厚特别讨人喜欢。
华裔女同学喜欢借故兜搭,可是罗一新时时骄傲地回答:“我先看到他。”
这是真的。
与别的年轻人不同,家真喜穿西服,即使穿牛仔裤,他也加一件外套,品学兼优的他是罗家心目中未来好女婿。
罗氏对家真说:“随时欢迎你来香港,观光,小住,发展,我们愿意做东。”
一新笑得合不拢嘴。
她觉得女子结婚最佳年龄是十九到二十一岁,迟了就来不及了。
那时,一般人想法如此:女生的大学文凭,是名贵嫁妆,并非到社会搏杀的盔甲。
整个社会都那样想,也就没有什么不对。
小小罗一新一早就有结婚念头。
可是,她还得等许家真到二十一岁,那真是段漫长的日子。
自足球场走到实验室,从演讲厅到宿舍房间,家真知道这是他的流金岁月,但是,为什么还这样苦闷呢,他学会喝基尼斯班品脱,也学会同蓝眼金发女说:“今晚不,我有点累。”
家英毕业回家,他雀跃,“好好照顾妈妈。”
家英笑,“你照顾自己。”
家英到赫昔逊任保安主任一职,与父亲做了同事。
家真有空回去探访二哥,只见他英姿勃勃,有股煞气,他扬起外套衣襟,给小弟看他配戴在腋下的手枪。
小小精致皮制枪套用带子系紧肩膀,一伸手便可拔出枪械,家真看得目瞪口呆。
“为什么配用武器?”
“地方有点骚乱。”
“何故?”
家英沉默。
“有什么事?”
许惠愿答:“蓉岛酝酿独立运动,英国人行事小心,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家英你是赫昔逊私人保镖?”
“家英一组人保卫整座赫昔逊大厦,最近大厦装置精密监察系统,都是家英杰作。”
“爸太过奖。”
“用来对付谁,土著,华裔?”
许先生忽然说:“妈妈叫你呢。”
家真到园子看母亲,蹲在她身边。
“决定读哪一科?”
“妈妈可有主意?”
“到名校做牛后也有划算。”
“妈妈真可爱,那就到剑桥挑一项像中东历史之类的冷门学系来读吧。”
母亲展齿而笑。
家真把头埋在母亲手中。
“学校有什么趣事?”
“有,听这则:华人同学会到大使馆借资料,大使亲自招呼我们,有几个同学忽然热血沸腾,表示要回国服务,原以为大使会得感动,谁知大使笑笑说:‘同学们在海外做好工作,等于为祖国服务’,嘿,才不要我们这帮少爷兵呢。”
母子笑得弯腰。
“家真见到你真好。”
“大哥有消息吗?”
母亲摇头。
“大哥不是在悉尼吗?”
母亲黯然。
“大哥---”
家英出来,“家真,做了你最喜欢的糖藕,还不进来?”
家真轻轻说:“我都快上大学,还什么都不对我说。”
除出他,无人再提起许家华,家里像从来没有这个人似。
不久前装修时,把他的房间改成客房,把他留下的衣物,书本,奖杯,记念旗…当垃圾般丢出去。
家真见家人的时间已经不多,即使提到大哥二字,立即有人来阻止扯开,叫他不得要领。
家真尝试到图书馆,报馆寻找资料,一无所获,蓉岛并无资料库设施,市民该知消息,由政府新闻处发布,交由当地报章刊登,如不,则消息知来无益。
渐渐家真把大哥放在心底,他生活中有了一新,不愁寂寞。
罗家极之厚待他,但凡一新有的,家真也有,衣食住行都尽量体贴照顾,无微不至,罗太太是个略胖,爱打牌,整日笑嘻嘻的中年太太,常常选用名贵漂亮但完全不适合她的衣饰,却一点也不讨厌。
罗太太与家真母亲是两个极端。
家真猜想一新到了中年,也会像她母亲那样,成为家中的欢喜团。
那多好,家真不愿在公司辛苦一日回到家里还得应付愁眉苦脸。
这是他父亲不大回家的原因吧:出差,开会,加班,在家时间越来越少。
那次回到学校,家真立刻告一日假跑到澳洲大使馆。
接待他的是一名年轻女职员,看到英俊高大彬彬有礼,一口标准女皇英语的华裔青年不禁意外。
家真把他的证件拿出来。
那位女士看过了,“你是蓉岛公民,最近蓉岛有许多人移民澳洲,你可知道?”
“我略有所闻。”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想寻人,这是我大哥许家华,他在悉尼大学读书,近日失却联络。”
“你为什么不去函悉尼大学?”
“我曾去信大学,他们迟迟未有答复。”
“你们可有通知警方?”
“他是成年人,警方不会在意。”
那位女士说:“我们并不处理外国居民事宜。”
家真低头不语。
“也许,把那人的文件副本留下,有时间的话,我替你处理。”
人家已经很客气,家真只得站起告辞。
那位女士却还有话要说:“你打算留下升读大学?”
许家真点点头。
“据我所知,英政府会主动邀请若干大学生入籍,那是好机会。”
家真一怔。
“不然,到澳洲也好,我们欢迎你这样的人才。”
家真抬起头来。
“蓉岛局势不大稳定,在可见将来,必有巨大变化。”
啊。
家真定定神,“不知几时可以得到我大哥消息?”
“你很幸运,大使馆刚刚装置妥电脑设备,很快可找到资料。”
“电脑……”
“你有兴趣学习电脑?这将会是最热门试用科学之一。”
“多谢阁下赐教,我由衷感激。”
那位女士似乎对他有极大好感。
一新的车子在门口等他。
“我约了人去比芭看时装。”
“那么,我自己乘车回家。”
“我怎么会丢下你一个人。”一新笑嘻嘻。
“明年我也可以拥有驾驶执照,届时不必麻烦你。”
“我父亲说,蓉岛如果不适合居住,你可以到香港发展。”
“我觉得蓉岛仍然很好。”
“你真是感情动物。”
过两日,领使馆叫他前去会晤。
仍然是那个年轻女职员与他讲话,她轻轻说:“你大哥许家华已于今年二月离境。”
“他不在澳洲?去了何处?”
“我们没有追究,他在校成绩优异,但他亦是一个麻烦人物。”
家真抬起头来。
“他在校短短一个学期,组织学生会,对抗种族主义,搜集华裔受歧视证据,制造声响。”
家真震惊,但不觉意外。
“许家华突然离校,坦白说,校方松一大口气,但是他所组织学生会却有承继人,并没有解散,这一股势力已经形成,多谢许家华。”
“资料这样齐全,你们一定知道他去了何处。”
女士摇摇头,“我们真的不知道,也不关心。”
家真呆半晌,再次道谢:“贵国慷慨热诚,我永志不忘。”
女士微笑送他出门。
大哥失踪。
听了领使馆女士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家真心中种下两棵幼苗:一是电脑学系前途无限,二,如果可入英籍,何乐不为。
前者值得考虑,后者,他存疑,他打算毕业就走,十年寒窗,说什么都受够,谁愿意在阴雾中生活。
年轻的他没想到护照是一本通行证,与精忠并无关系。
毕业回家,父亲送他一只金表。
母亲脸上增添笑容。
蓉岛市面看不出任何不妥的地方:经济欣欣向荣,新型建筑物林立,街道整齐。
家英已获荣升,意气风发,他搬到自己的公寓住,装修亮丽,家真看到寝室有一双俗艳的粉红色缀羽毛高跟拖鞋。
家真微笑,脱鞋主人与家英同样坏品味。
家英问:“一新未有与你同来?”
“她到香港探望父母。”
“你们已经锁定对方了?”
家真只是笑。
“她比你大两岁,懂得照顾你,性格天真,容易应付,她会是个好伴侣。”
“我没想过要应付她。”
“将来你会知道。”
家英笑了,“可要我带你参观红灯区?”
家真反问:“为什么叫红灯区,真的亮着红灯?”
“像肉食档用红色灯泡一半,照得肉色看上去娇嫩一点,吸引顾客。”
家真骇笑。
两兄弟无所不谈,家里又热闹起来。
家真到赫昔逊建造探访父亲。
赫昔逊本人出来招待,他精神饱满,白发如昔。
“家真,你将读电脑?好极了,听说美国人致力发展小型私人电脑,已有若干眉目,你刚好搭上头班车,三年后回来邦我把赫昔逊电脑化。”
家真只是陪笑。
父亲叫他到会议室旁听,他想婉拒,受家英眼色制止。
那日不知看一个什么大会,黑压压坐满上中下三层职员,约莫三四百人,许家真坐到最后排。
他看不到发言人,大概是总经理吧,英语带粤语口音,虽然尽量抑扬顿挫,感觉仍然有点滑稽。
最叫家真讶异及难堪的是这个人狂妄自大的语气,每句话都用英文“I”开头:我如此如此,我这般这般。
他把I字母说得很重,发音像极普通话中的“爱”。他爱完又爱,像土霸王似说了很久,员工毕恭毕敬聆听。
家真到底年轻,他轻蔑地笑了。
这人以为他是谁?
这人不过受聘在殖民地英资机构做一名高级职员。
薪酬及福利也许很好,甚至太好,但不过是一份优差,先生,工作不同事业,阁下迟早有退休走路的一日。
是这种人令得殖民政府负上恶名吧。
他那爱的演讲终于结束,家真站起来,发觉他原来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气焰高涨,嘴脸可憎,嚣张地仰起头,目中无人地操步走出会议室。
家真问:“这是谁?”
家英答:“副总裁,地位与父亲相等。”
“你属谁?”
“我直属赫昔逊。”
家真微笑,“你真幸运。”
“曹先生是一个十分能干的主管。”
“是吗,恭喜你。”
“家真,你的口气像足家华。”他十分吃惊。
这是家英近年第一次提到大哥名字。
家真轻轻说:“或许,家华有他的道理。”
他没有告辞,擅自离开赫昔逊建造。
回来替赫昔逊工作?不必了。
回到家,才觉得自己反应过激。
母亲在客厅插话,他陪了她一会儿,情绪渐渐平静。
二哥回来,家真上前道歉。
家英把手搭在他肩膀,“像你这样年纪,一定反叛,荷尔蒙作祟,怪不得你大脑,趁一新在娘家,我们出去逛逛。”
家英把他载到红灯区。
“你时时来?”
“唷呵,千万别误会,我不是那种人,我不过陪你来观光,好的坏的,黑的白的,全要见识一下,你说可是?”
黄昏,天边映出浅紫及橘红晚霞,明澄天空,新月淡淡挂在天边一角,明明是南国美景,可惜夜市已经启动。
小小酒吧传出音乐,保镖与夜莺站在门都招徕。
见到年轻英俊的许氏兄弟,喜出望外,急急兜搭。
“进来看看,欢迎参观。”
“第一杯酒免费,快快进来。”
那声音好不熟悉。
暮色中红灯亮起,衬着人面煞是诡异,家真把声音主人认了出来。
“钟斯。”
那保镖一愣,抬起头来,站起。
可不就是钟斯。
家英也笑,“我过去对面马路看看,你们慢慢聊。”
“钟斯,你在此地。”
他身后的招牌叫莲花酒吧。
“许家真,人生何处不相逢。”
“生活如何?”
“好,好。”他点起一支烟遮窘,深深吸一口。
“你母亲好吗?”
“回椰加达依靠亲戚去了。”
“父亲可有联络?”
钟斯摇摇头,“喂,别太关心我家人好不好?”
家真由衷地说:“我挂念你。”
钟斯看着他,“都说我带坏你,可是你看,你自己也跑到这里来。”
“钟斯,你还记得那次偷窥?”
他茫然,“偷看,偷看什么?”他竟不记得了。
家真轻轻答:“出浴。”
“呵,今晚刚好有表演,我请客,把家英也叫来。”
他吹声口哨,家英在对街走回来。
两兄弟在钟斯带领下走进酒吧。
一个冶艳年轻女子在台上跳舞,她穿白色极薄如蝉翼般纱衣,贴在肌肤上,宛如第二层皮。
她有深色皮肤,光滑晶莹叫家真想起一个人。
不,但她不是她。
女郎做出种种诱惑眼神及姿态,最后,她取起一桶水,淋到自己身上,薄纱衣湿了水,把每一寸身段都显露出来。
她像煞了一个人,但还是她。
这是钟斯嘴角叼着香烟走近,“你想看出浴,这不就是出浴。”
家真掏出钞票,塞到钟斯手中。
钟斯说:“你知道在这区可以找到我。”
两兄弟离开那简陋嘈吵的小酒吧。
家英说:“类似场所,相同表演,越看越没有味道。”
家真笑笑不出声。
再次看到钟斯,叫他安慰。
“钟斯怎么生活得像老鼠。”
“他父亲找不到工作,一走了之,不再照顾他,他成为孤儿。”
家英转变话题:“你决定赴美读大学?”
“加州理工录取我。”
“好家伙,抢我锋头。”
家真腼腆地笑。
“爸希望你选帝国学院。”
“我想见见阳光。”
“都是世界文明的一级学府,错不了。”
“家英,在海外,你可有听到关于蓉岛局势的事?”
“那些都是谣言,国与国之间,同人与人关系相似,彼此妒忌,有人看不过蓉岛繁荣向上。”
“为什么有移民潮?”
“咄,人各有志,数百年来一直有人移居海外,有什么稀奇。”
“爸有什么话说?”
“爸忙工作,他正参与兴建新飞机场,哪里有空理会谣言。”
“这么说,许家不打算搬迁。”
“家真,我们做得这样好,成绩斐然,何必思迁,是那些不得志的人,以为去到外国,会得别有洞天,真是异想天开,天方夜谭,外国有什么不同?还不是资本主义,金钱挂帅。”
家英讲得头头是道。
他问小弟:“与一新结了婚,会否去香港发展?”
“我一定会留在母亲身边。”
“这句话你自小说到大,希望会得实践。”
“妈身体大不如前。”
“她寝食不安。”
一日半夜,许太太突然跳起来,侧耳细听。
她急急敲小儿房门,“家真家真,起来。”
家真惺忪问:“妈妈,什么事?”
“电话铃响了很久,是否你大哥家华找我们?快去听。”
家真即时清醒,跑出房间。
哪里有电话铃。
屋里静寂无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家真快去听电话呀。”
家真紧紧搂住母亲,他流下泪来。
看过医生,只是说神经衰弱,耳鸣。
那一年,家真带着母亲到加州,原先租了一间小公寓,许太太看了,觉得狭窄,在旧金山电报山自资置了一层较大的公寓,那地段环境自然大不相同。
她轻轻说:“来日你结婚,这房子作为礼物吧。”
“妈妈,届时我自己有能力。”
一新在旁拉了他一下。
他俩陪母亲到那帕谷参观酿酒。
许太太戴着宽边草帽,在山谷漫步,品尝名酒,又有小儿细心服侍,污染觉得上天待她不薄,渐露笑容。
她喜欢吃海龙皇汤,家真天天到餐厅打听有无新鲜鱼货,又吩咐蒜茸面包必需做得极脆等……
一新说他待母至孝。
家真说:“我不过是无事殷勤。”
一新问:“假如母亲与我一同遇溺,你就谁?”
家真笑笑,“你会游泳。”
“嘿!”
“别老提这种无谓问题。”
许太太本来几天就走,可是家真热诚款待,她竟住了个多月,不但晒得一身健康肤色,且增加体重。
每逢周末,家真载她到处走,他们甚至到迪斯尼乐园排长龙,吃冰激凌,看烟花,买米老鼠手表。
家英见母亲乐而忘返,也赶来会合。
一见新居露台看出去的海景,“哗,妈妈偏心。”
许太太笑,“你肯来这边住?”
他们三母子又说又笑,罗一新在旁几乎插不上口。
家英问:“你冷落一新?她怪不高兴。”
家真答:“她若连这个都不明白,我俩就没有前途。”
家英笑,“呵,这般大男人口气。”
“明日我们去圣地亚哥,你也一起吧。”
一新过来说:“我不去了,怪累,又怕晒。”
许太太一听,连忙说:“我们在市区逛商场吧,我想添些衣物,夏装在这边多选择。”
一新这才恢复精神。
家真说:“妈妈我陪你去纽约。”
一新更高兴,“好呀,我们逛五街。”
许太太却问:“你的功课呢,也得上学呀。”
过两日母亲鸟倦知返,把新居钥匙交给家真,由家英陪着回家。
家真一头栽进实验室里。
一新找到机会问他说:“我转到加州来陪你可好?”
“加州不是读美术的地方,你不如留在欧洲。”
一新尴尬,“这是冷落我吗?”
“不,我想用功读书。”
第二天一新走了。
那一年,满街少女都穿上芝士布长裙,飘逸明媚,在阳光下呈半透明,引起异性遐想。
好看吗,美极了,像她吗,不,还不够,差远了。
这边女孩半卷曲头发都闪烁金光:赤金,淡金,金棕…家真心中怀念的是一疋漆黑乌亮的丝缎。
家真在校成绩斐然。
同学们赞叹:“许一坐下来就知该怎么做。”
“他天生会这门功课,学问一早已种在脑里,只需取出应用。”
“唉,各有前因莫羡人。”
“幸亏许容易相处,又乐于助人。”
是天才吗,不,只是苦干,时时埋头做到深夜,一新电话来找,家真一定在家。
一日,家真在实验室里看报告,忽然有同学推门找他。
“许,你来自蓉岛?”
家真抬头,“什么事?”
“许,蓉岛出了大新闻,快到康乐室看电视。”
家真丢下一切跑到二楼康乐室。
有几个同学在看新闻。
记者这样报告:“蓉岛挂牌建筑商赫昔逊收地策略失当,引起该地原居民不满,三百多个居民愤而包围工厂一日一夜,将八名高级职员困在办公室里,包括副总裁,总工程师及品质管理员,大量防暴警察经已赶至——”
荧幕上出现土著与警察对峙情况,有人掷出汽油弹,焚烧汽车,打烂玻璃,蓉岛工厂区变得像战场一半,这美丽宁静的小岛从未发生这种事,许家真看得呆了。
他双膝发软。
半晌,他发力狂奔回家打长途电话。
不知怎地,心急慌忙,他一连三次拨错号码。
家真吸口气,请接线生代拨。
终于接通,听到家英声音,他哽咽:“爸妈好吗?”
家英说:“爸已经救出来,无恙,在楼上休息,我正想找你。”
家真把跳跃到喉头的一颗心按捺回胸膛。
“我立刻回来。”
“事情已经完全解决,家真,你不必劳碌。”
家真开启电视。
美国人绝少关注本土以外新闻,除非是大灾难,大骚动,大战,否则,他们只孜孜不倦报告本土的芝麻绿豆琐事。
新闻说:“美资在蓉岛有千亿投资,大使馆正注视这场骚乱,据悉事件导致一死三十余人受伤,其中十名士警方人员。”
接着,是某大商场周末大减价广告。
家英在那一头说:“这件事妈妈不知道,她去了台北访友。”
“爸可有受伤?”
许惠愿的声音传来,“家真,你放心,事情在电视新闻看来才显得可怕。”
“死者是什么人?”
“一名暴徒。”他不愿多说。
“爸,如果形势欠佳,不如早退。”
许惠愿沉默。
“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许惠愿轻轻斥责:“一遇挫折,立刻投降,怎有今日?我自有数目,你放心读书,下季费用已经汇出。”
他把电话交回家英。
家英踌躇着似有话要说。
“二哥,什么事?”
“有人看到家华。”
家真一时没领会,“什么,谁看见大哥?”
“有人认出由许家华率领这次原住民抗议示威的流血事件,他是滋事分子首领之一。”
家真心都寒了。
他双手簌簌发抖,这正是他最害怕的事。
“别让妈妈知道。”
“警方已在通缉他,这是迟早通天。”
家真一个字说不出来。
“你要有心理准备。”
“家华为什么与父亲对着干?”家真声音颤抖。
“他不是针对个人,他抗议资本家剥削。”
家真捧着头,他统共不明白,因此痛苦。
“家真,爸叫我,你自己保重。”
“我一有假期立刻回来。”
电话挂断,那阵呜呜声叫家真恐惧。
他离开校园驾车往酒吧买醉。
三杯啤酒到肚,情绪渐渐平复。
回程中车子左摇右摆,被一辆货车截住痛骂。
那司机这样吼:“你找死?你死不足惜,可怜你爸妈要伤心一辈子!”
家真忽然情形,吓出一身冷汗。
他把车子停在路旁,锁好车门,坐在车里,直到天亮,才驶返公寓。
大哥已经成为家中黑羊,他更加要小心翼翼做人。
试想想,清晨或深夜,有个警察前来敲门:“对不起许先生太太,你们的儿子许家真醉酒驾驶,车毁人亡”,可叫家人如何善后。
好好生活,也就是孝顺父母。
他叹口气,拨电话找一新聊天散心。
响了一阵,无人接听,家真刚想挂断,忽然有男子问:“找谁?”
家真一呆,“你又是谁?”
“不,你是谁?”那人也反感。
家真听见一新的声音在背后传来:“叫你别乱停电话,是谁?”语气亲昵。
“打错。”那人索性丢下电话听筒。
家真发愣。
几年了?整整四年,那几乎是年轻的他的前半生。
如果一新另外有对象,礼貌上头,她应当对他说明。
电话来了,是一新追上解释吗?
不,是同学:“许,明日考理论,我有几个疑点想得白头犹自不得要领,你若不帮我,我得转系。”
家真停停神,“我们一起研究,你什么时候方便?”
同学松口气,“叫我舔你鞋子都心甘情愿。”
不知怎地,这句话叫许家真想起父亲跟在外国人身后,落后半步,但亦步亦趋的样子,永远愉快地应着“是先生”,“谢谢你先生”。
“许,我们下午三时图书馆见。”
他怎好非议父亲?
他怎可对父亲说“爸,毋需卑躬屈膝,也可找到生活。”
他知道什么是生活?
“下一季费用已经汇给你了”,父亲说。
三十年前他带着年轻妻子去到一个陌生的小岛找生活,首要是解决衣食住行,不叫妻子担惊受苦,他是一个有肩膀的好男人,接着,三个儿子出生,黄口无饱期,尤其是这几个少年。
家真记得母亲说过:“长裤买回来时槢上几吋,六个月后又成吊脚裤,一年买三次鞋子,脚长得像小丑那般大,冰箱里满满食物,一天之内扫空,‘妈,吃的呢’,家华家英连果酱牛油都可以空口吃,吓煞人。”
幸亏父亲年年加薪升职。
他能干?谁不苦拼,蓉岛挤满各地各城涌来人才,努力有什么分数?许惠愿比谁都会做人,上中下三层他都摆得平。
家真敬重父亲。
他有什么做得不对,那时因为他必须那样做。
母亲也是,矜贵少女,嫁鸡随鸡,来到蓉岛,渐断六亲,“话全听不懂,晚晚做梦看见你外婆,蓉岛虫蚁奇多,各式各样怪异可怖昆虫,有些挂天花板,有些爬上腿来,怕得人发抖,天气热起来似蒸笼,滂沱大雨,竟月不停,又刮台风,整间屋子颤动…”
勇敢父母,没有懦弱子女。
许家真深深吸口气,出门上学。
下午想起有约,赶到图书馆。
咦,约的是谁?那人没报姓名。
“许,这边。”
有人站起来低声招呼。
原来是金发的维多利,那头著名金发在下午的阳光下闪闪生光,衬着白瓷般雪肤及碧蓝双瞳,她是标准美人。
“你?”
“可不就是我。”
“我们到那边角落去。”
“许,图书馆里不好说话,不如到我处补习。”
许家真微笑,“当心呵,请客容易送客难。”
“我从来没怕过你。”
“这好像不是赞美。”
“许真我从不知你可以这样活泼。”
“名字是许家真,我还有若干不为人知的好处。”
进了人家公寓大门,家真严肃起来。
“你有什么难题?”
“不如问我知些什么。”
维多利一边做咖啡一边叹气。
她迅速指出功课上不明之处。
家真为难,“天,你一无所知,如何走到电脑系来。”
“是家母的主意。”
“对,你姓罗森复,是罗氏重工后裔,家中事业待你承继,可是这样?”
“又不是,我有三个成年兄长,罗氏轮不到我,家母是填房,不想我比继兄们逊色。”
家真想一想,“你要拿几分?”
“七十分可以升级。”
“七十分只是丙级。”
“别看这七十分,说易也不易拿。”
“你应视甲级为标准。”
“许真,你信不信我揍你?”
“坐下来,时间紧逼,我教你读这五条,背熟了,可拿七十分。”
“假使老师不出你预测的题目呢?”
家真微笑,“那我陪你留级,来,快来写十遍,方程式尤其要记牢。”
维多利忽然问:“为什么对我那样好?”
“我喜欢金发女。”
“许真,我---”
“看牢书本,挺直背脊,全神贯注。”
一新的电话在四十八小时之后才到,闲聊数句,那种隔膜,数千哩外都感觉得到。
---“我不想回香港受管束。”
“读完美术,只得留在欧洲。”
“或者,另外读一张教育文凭,可到小学教美术。”
“抑或,做芸芸众名媛之一名?我喜欢写作,可否做女作家?”
家真没有回答。
“许家真,我们结婚可好?”
家真不得不答:“大哥二哥都还未提婚事呢。”
“这是我所听过最劣籍口。”
“你说得对。”
两人都苦笑起来。
考试成绩发布,不出家真所料,维多利罗森复取得七十二分。
维多利送他一枚铁芬尼银制锁匙扣,“我母亲说,我应以身相许那个补习先生。”
“令堂很有趣。”
“许真,你几分?”
“一百零五。”
她震惊,“什么?额外那五分从何而来?”
“我指出试题中一些谬误。”
维多利瞠目,“气死人,一个支那人来到美国,指正美国人。”
家真笑,“美国人,你指红印第安人?你是德裔,母亲来自英国约克郡,你也是移民。”
“我肤色够白。”
“再说下去,黄人不帮你补习。”
“许真,我们即使开始约会?”
家真凝视她,微笑,“我从不喜高攀,我爱脚踏实地。”
维多利忽然轻轻说:“你可有恋爱过?”
家真想想,把双臂枕在脑后,点点头。
“罗一新?”
家真一愕,“你怎知有个罗一新?”
“怎可能不知,她的照片,衣物,书本,还有电话,信件,无处不在,处处都在。”
家真微笑。
“她真幸运,你是那样细心温和,性格完整的一个人,且品学兼优,家境甚佳。”
家真有点腼腆,“哪有你说的那样好。”
“不过,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最爱的人,并非罗一新。”
家真点头,“你真聪敏,作为一个白女,算是顶尖精灵。”
维多利既好奇又好笑,伸手拍打他。
家真说:“你们除出化浓妆尖叫参加啦啦队及争风喝醋,没有其他事---”
这时他头顶着了一记,“唷”地一声。
他说:“我最爱家母,罗小姐为此不高兴。”
维多利嗤一声笑,“罗小姐信以为真?这样看来,黄女也不比白女聪明。”
家真一呆。
“不不不,”维多利摇摇头,“你心中另外有一个人,她才是叫你眼神恒久忧郁的原因。”
家真闭上双目。
“她是谁?”
“我不能回答,我只在十三岁那年见过她一次。”
“什么?”维多利大为诧异,“像但丁在桥头遇见比亚翠斯,他一生也只见过她一次,然而为她写下了神曲。”
家真笑了,轻轻抚她金发。
“她可是个美女?”
家真点头,“像水精灵一般。”
“你清晰记得她的倩影?”
家真指指额角,“烙印在此。”
“许多年已经过去,也许她已是五子之母,发胖臃肿。”
“不,她即使到了一百岁,也还有昔日清丽影子。”
“这女子可有名字?”
“她叫怡保。”
“多么奇怪的名字。”
“维多利也是:胜利女神,你想战胜谁?”
“每一场考试。”
大家都笑了。
这一段时期,许家真其实共有两个女友,原先他以为要疲于奔命,结果却游刃有余。
因为,他两个都不爱,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
维多利忽然说到严肃的事上去,“许真,你是蓉岛人,应回蓉岛看看,因为罗森复家族及若干敏感外国公司已决定撤资。”
家真一震。
“做生意最怕什么?”
“局势不定。”
“蓉岛有一股争取独立的反势力扰攘,令投资者非常不安。”
“维多利,你比我知道得多。”
“试想想,一个城市,每逢周末均有游行示威,警察长期驻守外资公司,这种气氛,多么沮丧。”
“是否和平示威?”
“最终引起流血冲突,也许,这是外国人撤离的时刻了。”
真没想到这外国女孩有她的见地。
家真巴不得立时三刻飞回去看个究竟。
那个下午,他俩在露天咖啡座度过。
一有假期,家真立刻往家里跑。
下了飞机就看到有蒙面人拉着大布条,上面用血红英文字写着:“蓉岛归于蓉岛”,“释放无辜民运分子”,“殖民主义滚回老家”…
司机伸出手臂护家真上车。
家真一声不响。
回到家中,看见门外有警卫荷枪巡逻。
许太太迎出来。
“一新呢?”
罗家不让一新到蓉岛度假,只说时势欠佳。
“妈妈不如再跟我到加州小住。”
许太太微笑,“你爸也需要我照顾,谁替他打点三餐一宿?”
“爸也一起来。”
“到加州做什么,开一间杂货店,抑或洗衣铺?他是总工程师,他不会习惯,你不要听西方报章煽动,他们唯恐天下不乱。”
许惠愿神色如常,“家真,赫昔逊装置了电脑国际通讯网络,你来看看。”
家真耸然动容,“久闻其名,如雷贯耳,这可真是先进,以后通讯多么方便。”
浑忘政治局势。
“我明早安排你参观。”
家真兴奋,“大学也正在发展网络通讯,这将改观世界。”
没想到许太太说:“天罗地网,谁也挣不脱。”
许惠愿转过头去,“你说什么?”
许太太站起来,“我不懂,我乱讲。”她走开。
家真问:“滋事分子可有扰乱市面?”
“宵小趁夜捣乱,警方可以控制。”
许家真看到的情况有点不一样。
车子一路驶近赫昔逊大楼,白天沿途也有人掷石。
看得出是原住民,怕摄影机拍到面孔,用破布蒙面,衣衫褴褛的他们奋力以卵击石。
防暴警车一驶近,他们立刻狂奔。
司机叹息。
家真问:“你同情他们?”
司机吞吐,不想说出心事。
家真说:“按照世界大气候,所有殖民地最后终需独立。”
司机震惊,他说:“我是孤儿,三岁自广东跟表叔来到蓉岛生活,在此娶妻生子,我在故乡再无亲人,我回哪里去?”
“你可以留下。”
“届时蓉岛面目全非,容得下我吗?”
“你是好司机。”
“在许家做司机,由英资赫昔逊发薪,粮期准,福利佳,年年加薪,许先生太太对我客气友善,你们几兄弟又谢前谢后…我还往什么地方去?”
司机无比沮丧。
家真恻然。
车子驶进赫昔逊停车场,守卫走出来检查过放车子过去,家真松口气。
他在父亲带领下参观电脑部,原先像衣柜那样高大的电脑忽然变得像小小电视机,工程师当场表演搜索资料储藏文件,叫家真叹为观止。
可惜局势起了变化。
电脑工程师忽然说:“IBM估计东南亚至先进设备并非在日本,他们外语水准较低,固步自封,再过十年会吃苦头。”
另外一个同事取笑他,“是IBM说还是你说?”
他叹气,“可惜时不我予。”
“什么意思?”
“蓉岛民智渐开,近日我在公路车上看见有学生让位给孕妇,又这两年市民似养成排队习惯,这些都比先进科技更难能可贵。”
大家都欲言还止。
“家真学成回来又是另一番局面。”
“家真也需留在硅谷发展。”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留在人家的国度有什么意思。”
“说到底,蓉岛也不是故乡。”
“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家真讶异,这是一对他所见过最多愁善感的电脑工程师。
“家真,明年我会跳槽到新加坡置地工作。”
“整家移民?”
“不错,阿邓会迁往多伦多,从此各散西东。”
这般人才,走了不知社会是否仍有能力栽培更多。
“家真,你可知光纤一事?”
“知,本校有一组博士生正致力研究…”
题目又扯远了。
第二天一早,母亲走到他房间,轻轻拧他面颊,他睁开双眼,“妈妈”,握住她的手。
他们忽然听见后园传出炮竹声。
家真诧异,“啪啪声,干什么?”
许太太叹口气。
家真推开窗户看出去,只见家英在后园练枪。
每发都中红心,百发百中。
他脸色凝重,全神贯注,全身肌肉紧绷,像是在生死存亡之间挣扎。
忽然他看到小弟,放下枪,笑了。
家真说:“二哥,不如我们也考虑移民美加。”
家英回答:“都走光了,谁留下做事呢。”
“你舍不得?”
“我们只有这个家,清明重阳,许家没有扫墓习惯,因为蓉岛没有祖先,已经是移民,还要在移民?”
“至少让我把妈妈带走。”
“你怎么照顾她?”
家真语塞。
“母亲身体欠佳,不能操劳,到了外国,势不方便,留在蓉岛比较好。”
家真只是个学生,没有能力,说不过父兄。
第二天他得到意外惊喜,门一开,站着罗一新。
“家真,我来看你。”
连许太太都十分高兴,“一新,欢迎。”
一新“嘘”一声,“父母都不知我来蓉岛。”
蓉岛在外人心目中,地位已大不如前。
隔了几天,不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
一间华资果园欠薪倒闭,工人包围办公室要求赔偿,东主致电警方求救。
警车一赶到不由分说立刻放催泪弹,引起工人不满,冲突越搞越大,办公室被民众占据,谈判无效。
许家注视电视新闻。
家英说:“英人无能,应以武力夺回办公室。”
“英人讲面子。”
“最终面子不能挽回,还是得用武力。”
罗一新轻轻说:“我想回家。”她害怕起来。
许先生马上说:“叫司机送罗小姐去飞机场。”
一新低着头离开许家。
家英看着她背影,“不能共患难。”
许先生笑笑,“小孩子,不懂事。”
个多小时后门铃又响,罗一新折返,脸如死灰,呜咽着说:“往飞机场马路封锁不通。”
家英一听,立刻去拨电话。
了解形势后他问老佣人:“家中可有储藏粮食?”
一新吓得哭起来。
许太太哄她:“你喝杯热牛奶早点睡。”
家英向父亲报告:“四处都有骚乱火头。”
“警方如何处置?”
“已调动军队前去镇压。”
“我们这一带如何?”
“住宅区如一只瓶子,一头守住,闲人不得进出,十分安全。”
“叫司机等人警惕。”
司机立刻说:“我去添汽油。”他匆匆出去。
除出一新,许家上下人等齐心镇定。
“明早也许不能上班了。”
“看情况吧,当时台风袭蓉,三日后保管雨过天青。”
深夜,家英接到消息:“芭辣区开枪了。”
大家维持沉默。
电视荧幕上火光融融,人群被警察追赶,四散奔逃,有人中枪倒地。
家真看得手足冰冷。
忽然片段中断,记者说:“警方劝谕记者为安全起见离开现场,并且宣称,防暴警察所用只是橡胶弹头……”
许太太凝视荧幕,不发一言。
家真轻轻说:“妈妈请去休息。”
许太太终于说:“不知是谁家子女。”
那一夜其实谁也没有睡好。
住宅区静寂一片,深夜,花香袭人。
家真悠然入梦,他拨开浓绿芭蕉走入树林,看到满月像银盘般挂在半空,一个耳边配戴大红花穿纱笼的少女转过身子笑说,“你来了。”
家真轻轻答:“确是我。”
可是少女声音突变,似在饮泣。
家真睁开双眼,发觉是一新伏在他身上。
“咦,你怎么了,真没想到你如此胆小。”
“家真,我爸叫我想尽一切法子逃离蓉岛。”
“路一通即时买头等飞机票送你走。”
一新痛哭,“家真,我们可是要分手了?”
家真无奈,“你又不愿留下。”
“爸叫你我一起到香港去。”
家真失笑,“我也有父母,怎可跟你走。”
“许多男人都会顺女方意思与岳家亲近。”
“我真奇怪他们做得到,我会忠于养育我的亲生父母。”
一新双眼通红。
家真劝说:“我们仍然是好朋友。”他拥抱她。
“你会有危险吗?”
“蓉岛仍是法治地区。”
连接两日两夜骚乱,蓉岛成为世界头条新闻。
警方施用铁腕政策,引致联合国不满,公开呼吁双方冷静谅解约束,并且,英方应考虑予人口已超过五百万的殖民地独立自主。
许惠愿力保镇静,每日上午仍然上班,家英影子般伴他身旁,寸步不离,连吃中饭都坐在父亲身后。
蓉岛四季都像夏天,许家英除下外套搭椅背,腋下配枪清晰可见,杀气腾腾。
一新最怕那把抢。
家英却有事找她。
“这是一张返回香港的头等飞机票,一新,这几天叫你受惊,真不好意思,回到家里,请代问候伯父伯母,下午三时,司机会送你到飞机场。”
说得客气,其实巴不得送走这名客人。
讲完他转身就走。
罗一新这时也清楚明白她不适合做许家媳妇,垂头丧气。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一下。
家真抬起头来。
谁?私家路守卫森严,谁进得来?
这一下门铃同所有其他铃声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许家真的寒毛忽然竖起。
家英也走出来,他似乎更有预感,立刻问佣人:“我妈在哪里?”
“太太午睡。”
“别吵醒她。”
家英吸进一口气,伸出手,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名警官。
“许惠愿先生可在家?”
他们身后有人应说:“我是。”
“许先生,可以进来说话吗?”
许先生吩咐两个儿子,“你们也一起到书房。”
警官报上姓名,“许先生,你可认识该名男子?”
他俩出示一张照片。
许惠愿只看一眼,脸色转为死灰,他点点头。
“这名男子,可是你的长子许家华?”
许惠愿又点点头,这时,他已浑身颤抖。
家英把照片接过一看,忽然靠到墙上,相片落在地上。
终于,家真也不得不面对世上最残酷的事,他拾起照片。
他认出他敬爱的大哥家华。
家华躺在一张床上,双目紧闭,面色平静,双手交叉叠胸前,颈项有一搭紫血,他已无生命迹象。
家真一时没有反应,耳畔嗡嗡响。
大哥,他在心里叫了一声。
像家英一样,他要靠住墙壁才能站得稳。
警官轻轻说:“前日芭辣区骚乱,他率领群众攻击厂房,被防暴警察用橡皮子弹击中,很不幸,到今日才追朔到他的身份,请跟我们到有关地点办理手续。”
书房内死寂一片。
过了不知多久,似衰老了十年的许惠愿先开口,声音低不可闻:“别让你们母亲知道此事,那会杀死她。”
他拉开书房门。
警官叫住他:“许先生---”
许惠愿转过头来,摆摆手,非常疲倦,“我没有那样的儿子。”
他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警官冷静地看着许家英,等他回应。
家英开口:“我没有那样的兄弟。”
他跟在父亲身后离开书房。
警官看牢许家真,“年轻人,你呢?”
家真站稳,吸进一口气,可是眼前仍有金星。
他说了两个字:“我去。”
“好,”警官说:“那么,请跟我们走。”
走近大门,家真听见有人哭泣,原来是一新。
他伸出手,恳求一新:“与我一起。”
这是他至软弱一刻。
一新退后,“不,不管我事,我这就回香港去了。”
“一新,请陪我走一趟。”家真再次恳求。
“不,我不去。”
家真心死。
他低着头,走上警车。
到了派出所,许家的律师迎上来,指示他签署文件。
许家真像机械人一般办妥手续。
“许先生,你可以走了。”
家真忽然说:“我想见我大哥最后一面。”
律师迟疑:“家真---”
“那在另外一个地方,请这边走。”
另外一个地方。
那地方冷得叫人颤抖,四处都是不锈钢设备,一重门推开,经过走廊,又是另外一扇门。
家真冷得牙齿打战,他咬紧嘴唇,走进一间大房间。
一个穿白袍戴口罩的女子迎上来。
警员报上姓名。
“这边。”
在走进一间房间,家真看到白布罩。
女子轻轻问:“准备好了?”
她掀开白布。
家真看到他思念已久的大哥。
呵,家华神色平静,似熟睡一般。
近距离接触,又看到他颈项乌溜溜一个洞,什么橡皮弹头,分明是一枚真枪子弹。
家真眼泪涌出,他伸手过去,握住大哥的手。
忽然之间他浑身痉挛倒地,牙齿碰到舌头出血,眼泪鼻涕一起不受控制淌下,接着,裤子也湿了。
家真不住呕吐抽筋。
要紧关头,有人扶起他的上半身,用温和肯定的声音说:“不怕,不怕。”
她正是那名穿白袍工作人员。
她取来一支木条塞进家真嘴中,“咬住,莫伤害自己。”
家真神智清醒,可是四肢不听使唤。
“放松,吸气。”
她把他扶到会客室坐下,见他肌肉渐渐恢复能力,喂他喝温水。
家真汩汩落泪,忘记羞愧,只觉心痛如绞,像是利刃穿心。
那白袍女子耐心等他复原。
这时医护人员也赶到了,立刻替他检查注射。
家真乏力地向那位女士道谢。
她摘下口罩,原来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子,面目秀美,一双大眼充满智慧同情神色。
“没关系,不要怪自己,这种反应,十分无奈。”
这时许家律师进来扶住他。
家真挣脱。
他已见过大哥,再无遗憾。
他只想一声不响离开蓉岛。
但终于忍耐地向父母道别,他怪自己迂腐。
许太太讶异,“家真,你脸容憔悴,嘴唇为什么破损?”
“打球受伤。”
“回去好好用功。”
父亲仍然是那句话:“下学期费用已经汇出。”
许惠愿照常上班下班,象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一个人想存活下去,真得有通天彻地本事,家真应该怨恨父亲吗,当然不,他已尽其所能,做到他认为最好。
他还需要照顾他的家。
就在那几日之间,家真醒来,发现枕头上有一搭搭脱发,他的头皮出现一吋直径圆形秃斑,俗称鬼剃头。
即使睡着,神智也半明半灭,他看到一个人蹲在墙角哀哀痛苦,那人太阳穴有子弹孔,汩汩流血。
他缓缓过去问:“大哥?让我帮你,我不会离弃你。”
那人抬起头来,他看清楚了,那人却是他自己,那人是许家真。
他颤声说:“不怕,不怕。”
伸手去扶自己。
然后醒了。
枕头上有更多脱发。
母亲送他到飞机场,一路上疮痍满目,工人与工程车正努力收拾残局。
车上漆着赫昔逊字样。
母亲问他:“一新可有找你?”
家真转过头来,“不理她了。”
许太太也感喟,“没有缘分。”
家真点点头,是,只好这么说。
离开蓉岛,像是离痛苦远些,功课忙,他埋头苦干,在同学家车房做实验,往往只穿短裤汗衫,不修边幅,胡子头发老长。
他不再想家,家真只挂念母亲。
一日下午,他们实验又告失败,一声轻微爆炸,前功尽弃。
同学母亲捧来柠檬冰茶及巧克力饼干打气。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家真据实答:“不知道。”
“不知道!?”
他们笑,“假使用点作为单位,投影荧幕,造成影像,可玩游戏。”
“电子游戏机?”
“周阿姨,那是好名称,就叫电子游戏机好了。”
大家笑着吃点心。
周阿姨说:“志强,下午你与志明去飞机场接表姐昆生,她来升读硕士,我已同你俩说过。”
志强却答:“我走不开,差一分钟实验即将成功。”
“周志强周志明。”
家真举手,“我去。”
“怎么好意思。”
“家真,你这一走,这项实验就剔除你性命。”
家真笑,“我无所谓。”
志强两兄弟搔头皮,“好好好,三人一起去。”
阿姨没好气,“昆生一向疼你们,一直不忘寄东洋漫画给你俩,你这是什么态度。”
志强举手,“是她的工作可怕。”
“什么工作?”家真好奇。
“混身散发防腐药水味道---”
阿姨立刻说:“她是医生。”
家真想一想,不出声。
周阿姨嘀咕:“女孩子读这么多书干什么。”
家真轻轻说:“女生同男生一样能干,她们甚至更坚毅及细心。”
“一个一个啦,有些看见蟑螂仍会跳上沙发尖叫。”
下午,他们一身臭汗驾吉普车去接贵客。
周志强举起纸牌,上边写着五个字“表姐祝昆生”
“她若多行李,叫一辆计程车载她。”
祝小姐出来了,只得一件手提行李,家真已觉舒服。
她头发拢在脑后,梳一条马尾巴,白衬衫牛仔裤,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
只比他们几个男生大三两岁,人家已经医学院毕业,正在工作,并且打算精益求精,升读硕士,哗。
家真只觉那双大眼睛有点熟悉。
这是一个三四岁小孩走近她,一绊,连人带手中冰淇淋撞到她身上。
孩子母亲忙不迭道歉,祝昆生却笑说:“不怕,不怕。”
电光火石间,家真想起来了。
是她。
他伸手过去帮她挽行李。
许家真轻轻说:“祝医生,谢谢你。”
昆生抬头,“什么?”
她没认出这个胡须短裤汉。
她是他的守护天使,她那两句“不怕”救了许家真。
家真即时回自己家淋浴刮胡子,然后,买了水果花束再折回周府。
周阿姨大表意外,“家真,这是怎么一回事?”
“阿姨,今晚我请大家到裕兴隆吃上海菜。”
祝昆生自楼上下来,看到许家真,她想起来了。
她轻轻说:“是你。”
家真点点头。
周阿姨以为他俩一见钟情,倒也高兴。
家真问昆生:“可以说几句话吗?”
“别客气。”她一贯那样和蔼。
“你也来自蓉岛?”
“我是吉隆坡华侨,在蓉岛工作,两年期满,前来加州升学。”
“你是一名法医。”
她点点头,过片刻问:“好吗?”
家真摇摇头,双手不由自主掩住面孔,“不好。”
昆生温言安慰:“如果能够,说出来会好过些。”
家真放下手,“法医的人生观不同我们吧,工作太具启发性了。”
昆生闲闲答:“的确叫人不大计较发型服装这些,不过,活着应有活着的样子,我们多数爱整洁。”
家真轻轻说:“我每夜均梦见大哥。”
“那也是正常的事。”
“那次,真麻烦你了。”
“是我工作。”
“请恕我丑态毕露。”
昆生微笑不语。
那边周氏昆仲大声叫:“许家真你再不归队,电子游戏创业就没有你份。”
谁知家真也大声嚷:“我弃权。”
昆生讶异,“你们在搞电子游戏?”
“正是,祝医生。”
“昨日我才读到一段报告,有人已经研制成一个叫‘乓’的游戏:一只小小白球在荧幕跳来跳去---”
周氏昆仲大声惨叫,响闻十里。
“啊,千多小时工夫泡汤。”
“快去把报告找来看个究竟。”
他俩冲进屋去。
昆生笑问:“他们不知道?”
晚上吃饭,两兄弟垂头丧气。
昆生劝:“不如研究别的题目,像电脑绘画之累。”
周阿姨笑,“电脑怎会画画?”
昆生说:“志强有办法,志强是不是,志强对电脑绘画的研究已引致迪士尼公司关注。”
可是周志强心有不甘,“只差半步,‘乓’就是我们的产品。”
“嗯,擦肩而过。”
周阿姨又笑,“是,我与环球小姐宝座,诺贝尔奖状等全部擦肩而过,兄弟们,少说废话,继续努力。”
“对,对,妈妈说得对。”
气氛又好转,大家酒醉饭饱,尽欢而散。
周家阿姨豪爽乐观的性情与家真母亲全然相反,但家真十分敬爱周阿姨,他欣赏那种天掉下来不动容的豁达。
志强他们顽劣,她从不动气,功课进退,亦从不过问,她不是故作潇洒,而是真正大方,这才难能可贵。
当下周阿姨说:“家真,你与昆生说得来,再好没有,这个忧郁小生交给昆生了。”
那晚,家真第一次睡得稳,闭上眼,再睁开,天已经亮了。
没有恶梦,没有流泪,没有冷汗。
肯定是祝昆生医治了他。
他约昆生出来喝咖啡。
户外小小咖啡座叫费兹哲罗,棕榈树影映之下,别有情调。
加州也热,但是热得通爽,不会引人遐思,与蓉岛的濡湿潮热全部一样。
“可是想念蓉岛?”
“你怎么知道?昆声,你简直会阅心术。”
“因为我也怀念清晨蓉岛的鸡蛋花香,女孩子木屐搭搭,小贩叫卖番石榴红毛丹…”
家真吁出一口气。
他与昆生可以说上一天一夜。
“为什么咖啡座叫费兹哲罗?”
“美人珍惜本土文化,F史葛费兹哲罗是他们的李白。”
“那态度是正确的,那叫敝帚自珍:凡属自己,才是最好,得不到的,管它呢,自重自爱自强,美国精神,他们全不崇外,全世界得接受他们文化。”
家真抬起头,“说得对。”
“他们全国众志成城,绝不像东亚某些地区,欠缺自信,但凡外国人所有,都吃香热门,决意遗弃本地原有宝贵文化,自己践踏自己人,自暴自弃。”
家真点头,她在说的是蓉岛,她替蓉岛可惜。
“费兹哲罗的小品文字又没有那样好?见仁见智,”昆生微笑。“可是美人不会替雨果立铜像,亦无可能把咖啡座叫狄更斯。”
蓉岛本土文化渐渐消失淡化,众殖民地中,本色被侵损得最厉害的是蓉岛。
家真转变话题,“昆生,你硕士修什么题目?”
昆生答:“你不会想知道。”
“我并非胆小如鼠。”
“嗯,同科学鉴证有关。”
“不愿透露?这样好不好?我们交换参观工作地点。”
“呵许家真你会后悔。”
“你先来我的实验室。”
名校,顶尖学系,实验是真的壮观。
一整幢大厦十二层楼全属电子科学系,人来人往,学生们在此食宿游戏,当然,也做研究,朝气勃勃,全是英才。
昆生问:“你在做何种报告?”
“我与微型科技学系联合研究掌中电脑。”
“小成怎样?”
“小得像一张名片大小。”
“有可能?”
“请来过目,多多指教。”
昆生惊叹,家真桌子上摆满各式样品,虽然稚拙,但是已能实用。
“哎哟,像科幻影片中道具一般。”
与昆生在一起,说不出投契,家真已把一新淡忘,不再思念。
可是,他的另一个好友维多利却找上门来。
她盼望的看着他,“好久不见。”
家真歉意地说:“请进来,我正想约你谈一谈。”
她坐好了说:“谈一谈,通常男生同女生这样说,即表示要分手。”
家真羞愧。
“你找到了她?”
家真点点头。
“那个你一直深爱的美女?”
家真想说不是她,但又怕太过混淆,只得点头。
维多利似乎明白了。
“这一次回蓉岛,你终于找到了她?”
家真又点头。
维多利吁出一口气:“蓉岛即将独立。”
“谁说的?”
“联合国对流血冲突感到不满,已促英注视此事,照英人管理,榨干了的一个小地方,也无所谓放弃。”
“维多利,你对蓉岛前途一向甚有见解。”
“家父在东南亚投资,他是专家,不但是蓉岛,对香港与新加坡局势更有了解。”
“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是,我知道我该退出了。”
“我们还是朋友。”
“我不稀罕同你做朋友。”
维多利忽而落泪。
她随即英勇地站起来,打开门离去。
家真沉默,他不觉得伤害人家感情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但维多利也该明白,她与他始终会走到尽头,纯白种罗森复家族怎会接受一个黄皮肤男子。
---我们敬重华人,华裔对社会贡献良多,华人勤奋好学,华人文化悠远深长,但是。
但是,华人不可约会我们女儿。
这些日子,维多利从未邀请家真上她家去,她必定明白家规。
知难而退的可能是许家真。
他只沉默了一日一夜,看到昆生,又活泼起来。
“轮到你了,还不带我去参观你的工作地方。”
昆生不出声。
“昆生,我想进一步了解你。”
“家真,我是法医。”
“我明白。”
“那么,来吧,趁早看清楚我的真面目,该去该留,随便你。”她说得十分严重。
昆生驾车把他载到一座公园门口。
园子用铁闸拦住,重门深锁,门牌上写“加州大学法医科研究地点,闲人免进。”
家真大奇,“这是什么地方?”
昆生出示证件,守卫放她入内。
园子里鸟语花香,同一般花园并无不同。
昆生带家真走小径入内。
家真渐渐闻到一股腐臭味道。
“噫,这是什么?”他愕然。
昆生取出口罩给他。
家真忽然明白了,他迟疑,脚步停止。
昆生看着他,“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我不会逃避,我想了解你的职业。”
“那么好,请跟我来,这是我的硕士论文题材。”
前边,在空地草丛旁,躺着人类最不愿看见的东西,他们自己的躯壳。
家真却没有太多恐惧。
“这是一个什么人,为什么暴露在野外,你打算观察什么,最终有何目的?”
昆生答:“的确是科学家口吻,这位先生是名七十二岁前运动员,志愿捐助遗体作医学研究,此刻编号是一三四七,我们对他十分尊重,我负责观察它尘归于尘,土归土的过程,拍摄记录,结论可帮助警方鉴证案件。”
家真不出声。
“此处共有十多名志愿人士。”
昆生尽量说得幽默。
奇怪,就在闹市小小公园,拨作如此诡异用途,抬起头,可以看到不远处高楼大厦,人来车往。
昆生见他沉默,轻轻说:“走吧。”
家真也觉得外人不宜久留,点点头,偕昆生离去。
家真回家淋浴,香皂抹全身之际,不禁笑出来,他揶揄地说:“活着要有活着的样子。”
难怪昆生如此豁达大方,日日对着那样的题目做论文,早已悟道。
吃晚饭时他说:“那些苍蝇从何而来?”
“苍蝇在七公里外可闻到食物所在地,适者生存。”
“昆生,你是否拥有所有答案?”
“试试问。”
“我们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短短一生,为何充满忧虑失望?”
昆生握住他的手,“我茫无头绪,一无所知。”
两人都笑了。
昆生看着他,“你不介意我的职业?”
“我十分敬重你的工作。”
“你不介意我比你大三岁?”
家真不好说:我所有女友都比我大。
他故意迟疑,“这个问题,可得慢慢商榷。”
许久没有这样高兴。
放学时分,家真会觉得兴奋,噫,可以见到昆生了,听到她温柔声音,细心问候,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先回公寓做意大利面等她来吃。
电话铃响,家真以为是昆生。
那边确是家英冷峻的声音。
“家真,我想母亲已知真相。”
家真不出声,心情沉到谷底。
“她开始喝酒,一小瓶杜松子酒藏在手袋里,有需要便取出喝上一口,佣人在床底下找到许多空瓶。”
家真鼻子酸涩。
“原来她已喝了一段日子,据估计,我们知道那日,她也已经知道,唉,竟没瞒住她,人是万物之灵,她有感觉。”
家真落下泪来。
“家真,你说过愿意照顾母亲。”
“是。”他清清喉咙。
“爸的意思是,让她到你处小住,顺便看心理医生。”
家真立刻接上去:“我会尽力照顾她。”
家英松口气,“好兄弟。”
家真答:“妈妈永远是首位。”
“最近你的信件电话都少了,听说找到新女友。”
家真说:“是,她叫祝昆生。”
“不会妨碍你照顾妈妈吧。”
家真更正二哥,“昆生会帮我料理妈妈。”
家英讶异,“那多好,那是我们的福气。”
家真到飞机场接母亲。
许太太最后出来,苍白,瘦小,穿厚衣,已经喝得七分醉,可是看到家真,十分高兴,抱紧。
“妈妈还有家真。”
“是,”家真把母亲拥怀中,“妈妈还有家真。”
想到小时候,三四岁,三十多磅小胖子,妈妈仍把他抱着到处走,大哥二哥不服气,老是说:“妈妈还不放下家真”,家真潸然泪下,今日妈妈已瘦如纸影。
他嗅到她呼吸中的酒气,杜松子酒很奇怪,有一股香味,不如其他酒类讨厌。
他驾车返公寓。
“我找到一名墨西哥家务助理,每日下午来几个小时帮忙---”
一转头,看到母亲已经昏昏然盹着。
家真心酸,没有知觉,也没有痛苦,这是她开始喝酒的原因吧。
酒是最好的麻醉剂。
回到家,家真扶母亲进寝室休息。
他跑到附近酒店,买了一箱红酒抬回去。
一时戒不掉,就得补充酒源,小时候母亲宠他,大了由他纵容母亲。
他又与心理医生接头,约好时间,由女佣兼司机接送。
家真返回实验室,与日本新力通了一个电话。
“我是加州理工许家真,找贵公司山本先生,他不在?请同他说,许愿意出售一项专利,请他回复,是,山本会明白。不客气,再见。”
家真不愿再问家里掏钱,他已成年,他应该接棒。
下午,他在家里看书。
昆生带了许多水果上来,又买了红米煮粥。
许太太徐徐醒来,慢慢梳洗,换过便衣,略为精神。
她说“加州气候适合我。”
想一想,在手袋中找到小瓶杜松子酒,斟出喝一口,舒畅得多,上了瘾不自觉,但是不喝,双手会得微微颤抖,而且心慌意乱。
她喝了一碗粥,夸奖昆生几句。
“祝小姐家里还有什么人?”
“阿姨叫我昆生就行,我家有父母兄弟。”
“做什么职业呢?”
“我们全家是医生,父母管眼科,大哥脑科,弟弟在读心脏科。”
许太太赞叹:“一门人才都有医学头脑,想必是遗传。”
昆生微笑,“阿姨可准我替你检查一下。”
昆生试了交替反应,又观察她眼睛喉咙。
“阿姨要多休息。”
“家里有医生多好。”
家真笑,“我也发觉了,找女朋友,越能干越好,多加利用,沾光借力。”
昆生切出水果来。
许太太说:“一见家真我就高兴。”
昆生走开,许太太说:“昆生已默许?”
“勇敢的她没嫌我窝囊。”
“那你总得有点表示。”
“我们不注重这些。”
许太太脱下手上一枚钻石指环,“给你作订婚戒指吧,尺寸不合可拿去改小。”
“我不要,宝石那么大,那么俗气。”
“傻孩子,收下。”
“我不喜大钻石,像只灯泡,炫耀,恶俗。”
忽有声音从背后传来,“谁说不好,我喜欢。”
只见昆生从背后伸手接过指环,立刻套在左手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她笑着说。
许太太咧开嘴欢笑。
家真搔搔头皮。
就这样,他订了婚。
傍晚,日本人的电话来了,那山本只说了两句话:“许先生,我们马上派人到加州来与你签合同,抵埠后在与你联络。”
家真心情好,“妈妈,你喜欢这里,不如与我住,我与昆生陪你。”
许太太笑笑,“谁养活我,你?”
家真也笑说:“妈别小觑我,我也有本事。”
“你们好端端一个小家庭,何必夹杂一个老妈。”
昆生却说:“我愿意照顾阿姨。”
许太太十分感动。
稍后同家真说:“昆生的确比较适合你。”她没有讲出另外一人的名字。
家真也不说。
已经分了手,还批评人家干什么。
母亲每天傍晚开始喝酒,照昆生的说法:“阿姨即使醉也很文静,不声不响,像在沉思。”
“对健康可有影响?”
“精神抑郁,喝几杯无妨,这也是折中方法。”
许家的事,昆生全知道,毋需解释。
他们在学校附近的酒馆宣布订婚,同学们闻风而至,酒吧水泄不通。
家真笑说:“我一向讨厌请客吃饭,原来这样热闹高兴。”
有人笑说:“接到账单时你就知道。”
他们两人在掌声下起舞。
有人在角落看他。
家真走过去,“维琪,你来了。”
金发的维多利朝他举起杯子。
家真问:“今晚谁陪你来?”
“一个男人。”
“我替你再去拿一杯,你喝的是什么?”
“嗯,一个法医,你肯定最爱是她?”
家真一怔,“是。”
“我一进来就留神,我看到你们四目交投的样子,不错,你很喜欢她,你们同文同种,她懂事聪明,会得分忧,可是,她是你在寻找的人吗?我看不。”
家真收敛笑意,开始发愣。
维多利轻轻说:“你心中萦念的人,又是另外一个吧。”
家真低头,“不,就是昆生。”
“去找她呀,不要放弃。”
家真恢复原来神情,“维琪,今晚多谢你来。”
他走开去找昆生。
结帐时才发觉要两人信用卡合用才能支付。
回到家,家真看到母亲坐在安乐椅上睡着。
“妈妈,醒一醒。”
许太太伸一个懒腰,“唉,”她愉快地说:“要是一眠不起,又有多好。”
家真黯然。
家华已逝,其后家里再大的快乐喜事,也打了折扣,再也不能自心底笑出来。
家真扶母亲回房休息。
过两天,山本亲自带着律师与秘书前来签约,一看这种排场,就知道日本经济大好。
山本是日裔美人,毕业后回流返东京办事,这次来,顺便探亲,他根本没有日本名字,只叫山本彼得。
家真把整套研究报告呈上。
山本很高兴,“我们将把这套研究应用在电话卡上,许家真,你不会失望。”
卡片上印有美女图样。
家真忽然伸手出去取过小小塑料卡片。
日本印刷何等精美,小小头像是一个东方女子,明眸皓齿,巧笑倩兮。
家真猛地站起,倒翻了啤酒。
山本彼得奇问:“什么事?”
“照片中人是谁?”
山本这时才留神观看,“华怡保,东南亚著名女演员,最近在京都拍摄电影。”
许家真结巴问:“你认识她?”
“不,但是推广部聘请她拍摄广告,稍后摄录影机销路立刻增加二十个百分点。”
家真双目濡湿,需要清一清喉咙。
没想到伊人倩影已经东南亚闻名,呵艳色天下重。
“你是她影迷?”
家真只得点点头。
山本答:“作风大胆的她影迷众多,极受男性欢迎,奇是奇在女子也不讨厌她,认为她可以代表新生代。”
“她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可是需要打探一下?”
“如果方便的话。”
“没问题。”
家真把电话卡贴身藏在口袋里。
他们签妥合约,律师告诉他,酬劳已经存入户口。
那天回到家,他拿起红酒就喝。
昆生迎上来,“我带阿姨去一个地方。”
家真定定神,“什么好去处?”
许太太笑,“昆生不肯说。”
“去到才告诉你,家真,请你也跟着来。”
车子直向医院驶去。
“咦,带我看医生?”
“不是。”
许太太说:“我们一生最重要时刻都在医院度过。”
“却不包括生日,订婚与结婚。”
家真说:“昆生讲得对,做人要乐观。”
停好车,昆生带他们到育婴室。
“到婴儿房干什么?”
昆生微微笑,替阿姨穿上袍子看她洗了手。
“家真,请在玻璃窗外等候。”
隔着玻璃窗,只见昆生带着许太太走进婴儿床,指点解释。
家真看到母亲的面孔忽然松弛,充满慈爱,刹时年轻十年,她伸手去抱起其中一名婴儿,紧紧拥怀中。
家真问身边一名看护:“这是怎么一回事?”
护士笑答:“院方欢迎志愿人士替早产儿按摩,接受这种个别治疗婴儿体重会快速增加百分之四十七,我们尤其欢迎年长义工,彼此相慰寂寥。”
原来如此。
多谢昆生。
只见许太太小心翼翼把婴儿放在垫子上,轻轻按摩,那早产儿只得一点点大,像只红皮老鼠,全身打皱,不但不可爱,且有点可怕。
他不住哭泣抽搐,说也奇怪,稍后,他也松弛下来,伏在垫子上,动也不动,小面孔变得宁静平和,原来鼻子高高,相貌不错。
这时,许太太更加欢喜,满面笑容,好比一般人中了头奖彩券。
简单的肌肤接触,竟有这样奇妙作用。
家真看得有趣,忍不住问:“婴儿的父母呢?”
看护说:“呵,这是名弃婴。”
家真立刻垂头。
看护拍拍他肩膀,忙别的去了。
昆生走出来,笑问:“怎么样?”
家真问:“妈可以逗留多久?”
“一小时,两小时,随便她。”
趁这空档,昆生带家真到大厦另一层参观她的办公室。
小小写字台在实验室一角。
实验室每一角都摆着骨殖,真不适合胆小人士。
她的教授是一名和蔼的中年女子,年纪同许太太相若;相貌平凡,超级市场中有许多这样的中年太太。
“昆生,你来得真好,联合国于派员赴波士尼亚寻找战争罪行证据,你可有兴趣?”
“什么时候?”
“统筹需时,秋季吧。”
家真一听,大惊,连忙朝昆生使眼色。
只听得昆生回答:“我需考虑一下。”
“联合国用卫星技术拍摄,找到乱葬岗位置,你看,这是种族灭绝屠杀,必须追查。”
家真静了下来。
什么,女子不是应该研究何种巧克力美味以及那款时装柔媚吗。
开头,许家真嫌人家没有脑子没有灵魂没有胆色没有义气…
终于祝昆生出现了。
喂,许家真,你到底想要什么?
家真停停神,只见昆生全神贯注查看卫星照片。
“这里搬过了。”
“正是,同联合国捉迷藏,意图毁灭证据。”
“找到实证又如何?”
“把军阀带到海牙军事法庭受审,这是正义行动,昆生,学以致用,此其时也,你考虑一下。”
家真不好再出声。
那天,接了母亲回家,许太太只喝一点点酒,就说:“我疲倦,早点睡。”
她睡得很好。
“谢谢你,昆生。”
“不客气。”
“我想劝母亲留下来。”
“好主意,但,她到底还有一个家在蓉岛。”
“你怎么看蓉岛?”
“家真,实不相瞒,我的世界只有你与实验室那样大,我对世事,毫无了解。”
“昆生,你太客气。”
她迟疑一下,“如果可以走,也是离开的时候了,蓉岛一年前已掀起移民潮。”
“人人都走会有什么影响?”
“家真,走的这一代泰半已届中年,蓉岛所失还不算大,至巨损害会在十年后浮现。”
“我不明白。”
“他们的子女随同移民,成为他国公民,蓉岛无人接班。”
“蓉岛有的是人。”
“家真,我不想说这种话,政治上有欠正确,可是,走的人部分也许是精英。”
“你觉得管理层会出现真空?”
“各行各业都会有人坐上高位,可是素质能力也许不济。”
家真吁出一口气。
“阿姨最好是半年居蓉岛,半年在加州。”
“世上哪有这样理想的事。”
“你同她说说。”
“心理医生怎样分析?”
“抑郁症可大可小,需小心处理。丧子之痛,永无释放。”
家真看着自己双手。
“连我一闭眼都想起家华种种,何况是妈妈。”
“他一定是个出色人才。”
“读书过目不忘,勇于助人,十岁那年,家父带他到赫昔逊大厦顶楼,只给他看,‘家华,将来你同我一般: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家华年纪小小,反问:‘为什么要在一人之下’,家父当时误会他有志做老板,谁知他一早已种下反抗心思。”
昆生静静聆听。
“他最不服气土著儿童不能如同等学校上课,”家真用手捧住头,“常替司机及女佣子女出头争取,一早成为滋事分子。”
昆生不出声。
“稍后到伦敦升学,每星期天他站到海德公园发表言论,被蓉岛政治部拍下照片,要求解释。”
说到这里,家真悲哀,却歇斯底里地笑出来。
厨房传出香味。
昆生站起来,“我做了苹果馅饼,你可要加一勺冰淇淋?”
“我要两球。”
电话铃响。
是山本打来:“许家真,我替你打听到华怡保住在香港宝珊到七号。下月敝公司有人过去拍摄广告,你可要跟大家一起?”
“要。”
“届时再联络。”
昆生一向从不过问,他也不说什么。
可是接着时间,他精神恍惚。
旁人只以为他思念兄长。
多久了?呃,十年过去了,时间竟过得这样快,感觉上完全好似上半年前的事。
他爬上榕树,偷窥她出浴,摔下树来,被毒打一顿。
他取出山本给他那张电话卡细看。
她的容颜一点也没有变化,她已到香港发展,她已成为红星。
许家真没有任何企图,他只想再看多她一眼。
她代表他生命中最美好最完整最纯真一页,那时家华在世,一家团圆,蓉岛和平无事,父母仍在壮年…
昆生走过来看到,“呵,这就是未来电话卡。”
家真收好卡片。
昆生有事返回实验室。
这样,是否出卖了他与昆生的感情?
不,不,他认识她在先,远远在先。
她的年纪,应当与昆生相仿。
第二天,回到学校,只听见同学纷纷谈论毕业礼,他们倒不担心出路,电脑行业朝天火热。
周志强过来说:“家真,我们自己组织公司。”
家真点点头。
“我们二十四小时在车房工作,不眠不休。”
家真决定养家,他决定负责自己生活。
周志强与他紧紧握手。
当他们在做伟大的科学家,实践理想的时候,幕后总得有个功臣出钱出力,提供生活所需吧。
幸亏他们出身良好,不忧柴米,才有资格朝这条路走。
毕业了。
家真还记得小学毕业那天:脸上充满荣光,他不再是儿童,他已迈向少年岁月,厉声叫司机把车子停远些放他下车,让他与同学一起步行到校门,挺着胸膛,做一个初中生。
这时家真走到校园,依依不舍,忽然缓缓耍了一套咏春拳,眷恋地照师傅吩咐,做得绵绵不绝,刚柔并重。
忽然听见有人鼓掌。
原来是几个小师妹。
他们一起在草地坐下。
闲聊几句,发觉她们来自香港,英语水准一流,言语充满自信。
“香港可是好地方?”
“世上最好的商业都会,师兄你一定要来观光。”
对自己的家那样有信心,那样骄傲,那个家一定是个好家。
家真心一动,“你们可听说过一个叫华怡保的演员?”
其中一个师妹笑了,“你也喜欢华怡保。”
“同我弟弟一样。”
“男生都喜欢怡保。”
“有无她的资料?”
“她来自东南亚一个小地方,叫---”
有人笑,“我们都来自面积细小的地区,大未必是佳,你说是不是?”
“那地方叫蓉岛,其实相当出名,有一首老歌,叫美丽的蓉岛,我妈妈时时哼:有个地方叫蓉岛,就在那南海洋,那岛上风景美丽如图画,谁都会深深爱上它…”
大家都笑了。
香港女生那样健谈,那真是其他地区罕见。
“华怡保是个混血儿,也许有英国血统,所以五官轮廓分明,身段曼妙。”
“不像华裔,只得一团粉。”
“我可不自卑,我们靠脑袋取胜。”
大家嘻嘻哈哈笑起来。
他们对华怡保没有太深印象,随即转变话题,向师兄请教生存之道。
许家真板起面孔,“用功读书,慎交男友。”
“是是,多谢指教。”
“师兄,记得到香港来看看。”
那晚,许太太说:“只得我一人参加毕业礼,你爸陪着赫昔逊到英国去了,他有要事,你别介怀。”
家真亲热地坐妈妈身边,“我有一个同学,叫马三和,靠奖学金一级荣誉孳生化科毕业,五年完成学士硕士及博士学位,已赴东岸名校教书,他父母是农民,文盲,连他读什么科目都不知道,妈妈,你不必太宠我。”
许太太拥抱家真。
“妈妈有家真。”
每次听到母亲那样说,家真都心酸。
没想到二哥家应会抽空赶来观礼。
黑西服,墨镜,冷峻英俊的面孔,看上去像科幻电影里机械人似,好大煞气。
看到弟弟披上学士袍,他哈哈大笑,“恭喜恭喜。”
很明显,他已经坐上长子位置。
昆生替他们一家拍照留念。
家英也有温暖一面,“妈,昆生会帮到家真,家真有福气。”
昆生笑逐颜开,好话人人爱听。
家英说:“趁我人在这里,先送了结婚礼物再说。”
家真觉得刺耳:什么叫做趁人在,家英会去什么地方?他有不祥之兆。
他清清喉咙,“送什么?”
“我得到一笔奖金,换了美元,可在郊区买一间小屋,送你们当礼物吧。”
许太太讶异,“你自己也要用钱。”
“我在赚呀。”
“太厚礼了。”
家英不出声,只是拍打小弟肩膀。
家真忽然无因无故,泪盈于睫。
“快点结婚。”
第二天家英就匆匆赴英与父亲汇合返回蓉岛。
昆生问:“你多久没回家?”
“我永远不再回蓉岛。”
“永不说永不。”
家真沉默。
“为什么?”
“我怕见到大哥墓碑。”
昆生低低吁出一口气。
许太太在他们照料下,健康大有起色。
“婚礼打算节约还是铺张?”
两人不约而同回答:“越简单越好!教授与妈妈做证婚人,随后我们坐船到地中海度假,妈妈也一起去。”
“我?”许太太意外。
昆生笑,“是,我们一早商量好。”
“那怎么方便。”
“妈,你当作不认识我俩好了。”
许太太自心中笑出来。
“昆生,你娘家人呢,我们都还没见过。”
家真笑,“我就是贪昆生独立,家里全是知识分子,我最怕娶妻连岳父岳母小舅小姨也跟着来吃喝玩乐,喧宾夺主。”
许太太笑得歪倒,“你听听这口气。”
电话铃响了。
是山本打来:“家真,我们后日抵达香港启德入住文华酒店,已替你订妥房间,请前来会合。”
“届时见。”
他转身同母亲说:“我去一去香港,可要买什么?”
昆生侧头想:“教授喜欢吃一种饼食,叫?媳妇,妻子饼?”
“老婆饼。”
“就是它。”
“我试试带回。”
家真的心已经飞出去。
这可算不忠?
不算不算,许家真对得起良心,他问过他的良心,他的良心并无异议。
来回乘数十小时飞机只为见一个人一面…
看那个人是谁吧。
母亲交给昆生及保姆照顾,家真出发了。
他在飞机上睡了一觉,梦见母亲拉住小小的他:“家真,危险”,但是他挣脱母亲的手,奔向荒原。
机舱猛力颤抖,家真惊醒。
原来降落时遇着雷暴,闪电似穿透窗户,胆小乘客吓得尖叫。
家真身边年轻女客却无动于衷,继续看书,她在读的是劳伦斯名著“儿子与情人”。
天下到处有芳草,家真遗憾时间太少,否则大可以与这位小姐攀谈。
飞机右身翅膀着了一下雷霹,溅出火花,这下,连服务员都变色,有乘客索性哭出声来。
家真维持冷静。
驾驶员在广播集中嘱咐乘客镇定,坐稳,飞机就快降落。
到飞机着落时,邻座女子才抬起头来,嫣然一笑。
她收好那本小说,下飞机去了,瞬息失去芳踪。
其余乘客就没有那么豁达,干脆向亲友哭诉。
车子把家真接到酒店。
山本在大堂等他:“欢迎欢迎。”
把许家真带进会议室,原来要他解释若干技术细节,并且当场示范第一代电话卡。
席中有人在用刚刚出笼的手提电脑,家真看过,“太过笨重,卫星网也不够宽阔,还需致力研究。”
山本说:“家真,加入我们。”
“山本,我刚想问你有无兴趣与我们组公司。”
“风险太大。”
“不过可以做主人。”
“大公司福利奖金优越,也不算是奴隶。”
“人各有之。”
“你们致力发展什么?”
“我们做软件。”
“小公司怎同微软斗?”
“他们也由小公司开始。”
“对,最要紧有信心。”
这是侍应生捧进大盘龙虾,大家就用手掰来吃,非常高兴。
窗外是世界闻名维多利亚港美丽海景。
有人说:“香港真叫人羡慕。”
山本指出:“可是,这个都会近年统共无人参与实业,单靠地产,定有危机,从前有人做纱厂,塑胶,搪瓷,诚意,金属,甚至农业,先是清一色做地产及股票,太不健康。”
“我见世面欣欣向荣,遍地黄金。”
“即使有若干损伤,也立即复元。”
山本笑,“此刻若想同十多亿人做生意,就得经过这关:香港是唯一闸口,每户商家扔下一元,你想想,那是多少钱。”
有人看看时间,“喂,良辰已届,吉时已至,还不走?”
家真奇问:“去何处?”
山本笑答:“看出浴。”
什么?
只见大家已经纷纷去外套穿上,争先恐后涌出。
山本笑,“你不是想见华怡保吗,今晚她拍摄广告时会浸浴缸中。”
家真愣住。
呵,山本是第二代钟斯,他也带他去看洗澡。
车子驶抵摄影室外,才知清场,谢绝参观。
无关人士只得颓然离去。
家真刚想走,被山本拉住,在他身上挂一个小小牌子,家真低头一看,见写着“监制”两字。
家真被山本拉进现场。
场内灯火通明,照得似白昼一般,工作人员屏息工作,摄影机对牢一只日式圆形大木桶,家真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一下,他的双膝有点颤动。
就在这时,水桶内冒出一个人来,水花四溅,煞是好看,浸在桶里的是一个妙龄女子,乌黑长发,蜜色皮肤,全身润湿,只见她微微转过脸来,牵动嘴角,似笑非笑昵向观众。
刹那间许家真忽然鼻酸。
她一点都没有变,她与他烙刻在脑袋中的映像一模一样那么明媚挑逗亮丽。
是那水一般的容颜,照亮了他的回忆。
在该刹那,许家真身受的所有创伤仿佛得到补偿,他哽咽,啊,别来无恙。
这时助手过去替她披上沙龙。
山本低声说:“这是好机会,过去与她讲几句。”
家真的双腿不听使唤,像钉在地板上。
耳畔传来导演喝彩声,工作人员一起鼓掌。
家真在心中轻轻说:你好吗,我们又见面了。
山本催他:“过去与她说话。”
家真缓缓摇头。
“傻子,你畏羞?”
只见华怡保披上外套走进化妆间。
她身段高挑,双腿线条美丽得难以形容。
灯光师傅啪一声关灯,一切归于黑暗。
稍后山本说:“许家真,我小觑了你,原来你心中纯真,来回万多哩路,只为看一个人一眼。”
他不止看一眼,他贪婪的看了许多眼。
许家真心满意足。
半夜,他收到电话。
是昆生找他,“妈妈不小心扭伤足踝,想见到你。”
“我立刻去飞机场。”
“该办的事全办妥了?”
“全部完成。”
“那么,回来吧。”
“明白。”
在飞机场书店,他挑选杂志,一抬头,看到电视上播放新闻,家真忽然听到蓉岛二字。
“…在七百名国际维持和平队员支援下,蓉岛警察逐渐控制局势,但仍恐骚乱蔓延,决定颁布紧急令,每日下午七时起实施宵禁。”
书店里人来人往,蓉岛是小地方,无人注意,只有许家真定定留神。
“政府发言人说:触发骚乱是警方以黑帮分子罪名逮捕三名大学生,大批学生周二开始,在政府大楼门外聚集,要求放人,周三五百名学生再度示威,引致警察开枪镇压,这是蓉岛近年来常见骚乱情况,逼使殖民政府面对现实…”
家真丢下杂志跑出去找到公众电话打回家去。
电话响了几下有人来听。
家真认得是父亲声音,放下心来。
他立刻说:“爸爸,是家真,好吗?”
“我这边好,你放心。”
“电视新闻——”
“别担心,好好照顾母亲--”
电话已经切断。
真是应用电话卡的时候了。
与家人通话后家真才心安。
飞机顺风顺利把他载返加州。
他买了报纸寻找蓉岛新闻,小角落这样说:英政府将派员赴蓉岛谈判独立事宜。
一进门家真就听见妈妈高声问出来:“是家真回来了吗?”
“是家真,妈妈,是我。”
只见许太太坐安乐椅中,腿搁矮几上,昆生正替她按摩青肿的足踝。
昆生是医生,见过更可怕现象,毫不介意,她衷心服侍妈妈。
昆生抬头微笑,“回来了。”她似乎放下心事。
家真把报纸递给昆生看。
昆生“嗯”地一声。
没想到许太太忽然轻轻说:“这么看来,家华的愿望终于达到了。”
家真再也忍不住,当着母亲流下泪来。
许太太声音更轻:“这么说,他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了。”
母子紧紧拥抱。
昆生在一旁垂头,感同身受这句话是说不通的,针刺不到肉不知道痛,但昆生可以明白他们母子对家华的思念。
这许家华生前一定是个人才。
稍后许太太进寝室休息。
昆生斟出咖啡来。
昆生举杯,“祝福蓉岛。”
“英人退出,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吧。”
“我不是政治家,我甚至不懂猜测,但是殖民地一个个独立,有先例可援,英人必定做得漂亮:派体面亲信一名,将米字旗缓缓降下,尊贵地捧回老家,你看印度就知道,随后发生什么事,对不起,与老英无关。”
“蓉岛是那样美丽的一个地方。”
“你认识过她,珍惜过她,也已经足够,有人只利用她作摇钱树,一丝感情也无,尽情糟蹋,像赫昔逊建造,这间公司想必一定撤退。”
两人沉默。
稍后家真鼻子又酸,他轻轻说:“家华高瞻远瞩。”
那天晚上他做梦。
日有所思,梦里他见到家华,大哥还是第一次在他梦中出现。
他置身一间没有家具的房间,光线过分明亮,幸好不觉刺眼,有人坐在一角。
家真完全知道那是家华,可是走不过去,也看不清他的脸。
家真不能张口说话,家华也不发一言。
就这样,维持了十来秒时间,家真惊醒。
他双颊发凉,伸手一摸,才发觉是一脸眼泪。
第二天一早家真到周家车房去。
他宣布好消息:“我打算置一间货仓作为实验室,我们可脱离车房生涯。”
周氏昆仲却不介意:“车房离家只三步路,物资供应源源不绝,十分方便。”
“家真,看。”
家真听见一阵轧轧响,愕然抬头,只见一只三尺高机械人缓缓自角落走出来。
家真叫出来:“哗。”
那机械人开声:“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是男人声音。
家真笑,“我去了才三天,你们发明了这个?”
“一直在做,不过给你一个惊喜。家真,我正式介绍卫斯理给你认识。”
家真与机械人握手。
周志强说:“卫斯理的手指有三十八个自由角度。”
家真说:“新力也正在发展机械人。”
周志明笑,“东洋人一生致力两件事:机械人,漫画人。”
家真夷然,“是吗,我还以为他们只致力抵赖战争罪行。”
“新力竞争对手本田在机械人科技已经领先。”
家真忍不住问:“为什么是机械人?”
“你不觉得它们有趣?你叫它,它会转头看你,找你,认出声音来源,计算距离,走向你,与你谈话,可以告诉你股票造价,说笑话,问你听不听音乐…”
家真笑了,“而且,完全受你控制。”
“家真,请你支持卫斯理,你可继续出售小玩意给日本人,得到好价,支付实验室费用。”
“一定一定。”
机械人这时问许家真:“下一盘棋好吗?”
家真笑说:“好好好。”
就在小车房里,机械人卫斯理把他杀得片甲不留。
家真忍不住说:“我想叫新力看看它。”
周氏昆仲说:“我们不卖。”
“我们需要经费发展。”
“那么,要一个好价。”
“我即电山本。”
他们喝啤酒庆祝。
周阿姨捧着云吞面过来,“请试试我手艺,”又问:“家真,妈妈好吗?”
“有昆生照顾她,我很放心。”
“你与昆生都够孝顺。”
“昆生比我伟大。”
周阿姨感喟:“各人有各缘法,祝家女儿,却来孝顺许家妈妈,我只见过自家儿子,无端端跑去孝敬奉献岳父岳母。”
周志强志明忙说:“妈妈说谁,我俩并无女友。”
“在说你们的几个舅舅,见到老婆如耗子见猫。”
周阿姨走开了。
乐观如她也有诉苦时刻。
家真驾车返家,一开门,看见父亲坐在客厅里。
“爸!”
许惠愿立即发牢骚:“这地方怎么住?开门见山,所谓客厅只够一个人坐,还不快找经纪看房子。”
家真一味说是。
许惠愿声音转顺,“我见过昆生,她明敏过人,又有学识,人家真会教孩子,全家是医生,她大哥现在泰国照顾病痛,了不起。”
家真微笑。
许太太也笑,“他无端端出现,我开门见是他,吓一大跳。”
“爸来加州做什么?”
“接你妈妈回家。”
“爸不如在此小息。”
许惠愿沉吟。
“爸有白发了。”
许先生叹息,“又白又掉,以此速度,三年后保证全秃。”
“爸,不怕,我们照样敬爱你。”
许先生不禁笑了。
家真忽然想起,“家英呢,家英可有同来?”
“家英留在赫昔逊。”
“为什么?”
“家英决定随赫昔逊撤回伦敦总公司。”
“不!”家真有直觉。
“家真,人各有志,家英自觉无法适应新政府新政策新人事,他有他的想法。”
“爸你呢?”
“我决定退休。”
家真喜极。
他看见母亲四肢百骸都放松了。
接着几天,家真陪着父亲四处找房子。
他看中一幢大宅园,树影婆娑,气派优雅,可是与经纪谈了许久,没有结果。
家真走得有点累,问母亲:“这间屋子又有什么不妥?”
许太太低声说:“价钱。”
“太贵吗?”家真意外。
“他已退休,想一次付过款。”
“屋价多少?”
许太太说了一个数目。
家真吃一惊,原来父亲的退休金数目与他想象中有点出入,许惠愿平时阔绰,是因为薪酬高福利好,可是靠山越壮,他越不懂打算,统共没有节蓄。
家真不出声。
他轻轻走到地产经纪身边,同那中年女士说:“你准备文件,我出价投这间屋子,明日下午请到这个地址来。”
经纪讶异地看着年轻的他,“你出价多少?”
“请业主意思意思,减五千吧。”
“我立即替你办。”
下午,山本带着工程师,律师及秘书前来。
车房门打开,看到卫斯理走出来彬彬有礼招呼他们,那两个电子工程师脸色发青,几乎晕死过去。
周志强在家真耳边说:“我此刻才知道什么叫面如死灰。”
家真前去握手,“山本,你来了,欢迎,请坐。”
卫斯理凝视山本,辨认他特征,“山本先生,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
这次连山本都震惊不已。
“一间车房里可以研发如此成果,难以置信!”
家真微笑,“十分急奔,发展成形,起码要投入数百万美元资本,本田——”
“本田来过?”
他们几个人立刻走到车房门外细语。
回来山本坐下,吸进一口气,“许家真,不论本田出什么价,我们双倍。”
家真想一想,顺手取起一张纸,写一个数目,递给山本。
山本一看,他也算得是一名汉子,与律师交换一个眼色,立刻回答:“明早银行本票会存入阁下户口,此刻,请先签署临时合约。”
周志明说:“家真,我们去做咖啡招呼人客。”
走进厨房,志明问:“什么价钱?”
家真给他看纸条。
周志明呆在那里,“这是南加州三幢大屋的价钱。”
“一人一间。”
“家真,你竟这样会做生意。”
许家真笑笑。
周志强也来了。
家真问:“赞成吗?”
志强说:“我们可以退休了。”
三人出去高高兴兴签约,皆大欢喜,日本人带着卫斯理回国。
他们一走,周志强打开柜门,又有一具机械人走出来,志明说:“这一个叫原振侠,会得记录文件,内置家具设计的微型配件。”
他们大笑起来。
第二天下午,房屋经纪依约到访,发觉是间车房,呆住了。
家真出来与她商讨细节。
回到家,他同母亲说:“下星期我们可搬进剑桥路那间屋子。”
许太太讶异。
家真笑着解释:“上次家英来不是送我一笔款子?”
“那是给你结婚用的。”
“趁爸妈在一起,我们打算结婚。”
许太太高兴得跳起来,竟忘记屋价与礼金有很大差距。
“已嘱昆生邀请她父母前来观礼。”
“可是订酒席做礼服需时——”
“我们不喜欢那一套。”
“啊,”许太太有点遗憾,“当年我与你父在蓉岛也一切从简。”
“你看你们多好。”
昆生在旁,一言不发,只是咪咪笑。
可是许惠愿却同许多自高位退下的人一样,不但不懂得享受闲情,反而手足无措。
每日他都坐立不安,只得驾车四处游荡扮忙,好几次认不清路回不到家需家真把他领回。
家真因此研究房车导航系统。
这时他们已租下货仓作为实验室,并且雇用几名专才助手,业务发展蒸蒸日上。
家真每天铁定工作八小时,每日接送昆生上下班。
人家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是人家的事。
周志强志明是那种疯狂科学家,实验失败他们也会轰然大笑,在乎享受过程,几乎住在实验室内。
家真没想到他会是兄弟中最早结婚一人。
仪式简单,昆生穿一套米白色缎子礼服,与父母一起,幸福快乐表情洋溢。
周式一家都来观礼。
亲家彼此尊重,可是绝不打算一起搓麻将讲是非,主持完婚礼,祝氏夫妇返回吉隆坡。
许惠愿说:“祝先生有事业,他主持一间诊所,可做到八十岁。”十分羡慕。
家真笑说:“早些清闲也是好事。”
“每朝起来不知何去何从。”
“陪妈妈散步。”
“什么?浪费时间。”
“那么,到敝公司来挂单。”
“人家会说我是黄马褂。”
昆生说:“医生需要义工。”
“家中一个永久义工已经足够。”
说什么都不能讨好他。
半年来他胖了许多。
不久,家英给家真一个电话。
“家英,何故不来参加婚礼?”
“公司搬家,哪里走得开。”
“真的要走?”
“已经搬得七七八八,大厦已转手。”
“将来叫什么?”
“鸭都拿企业。”
“什么?”
家英笑,“连你也不习惯吧。”
“我没有嘲笑意思。”
“家真,你回来看政权移交把。”
“不。”
“家真,与昆生一起回来,新政权要追颁一个烈士勋章给许家华,由你代领。”
烈士。
家真眼泪缓缓流下。
“我仍是赫昔逊员工,不好出席,全靠你了。”
家真答:“我想想。”
家英转变话题,“听说妈妈情况好得多。”
“黄昏还喝上一杯,昆生说无大碍。”
“爸呢?”
“不甚习惯无权无势退休生活,时发牢骚,说加州欠缺文化,老华侨趣味低俗等。”
“你把他们照顾得很好。”
“应该的。”
“还有,小弟,你事业蒸蒸日上,我在时代周刊看到你玉照。”
“呵,那篇小小访问。”家真怪不好意思。
“你在研究机械人象棋手?”
“是志强志明他们迷上机械人。”
家英见小弟同昔日一般低调怕羞,说什么不肯承认做出成绩,只得笑了。
“你回来一次也好。”
“明白。”
他唯一可以商量的人不过是昆生。
昆生想一想,“我陪你去。”
那个春季,许家搬进新居,布置全依许太太心思,许先生照例每样事每件家具批评一番,等到证实全屋一文不值,他也累了,躺在新沙发上盹着。
昆生替他盖上薄被。
家真笑说:“看到没有,三十年后,我也会变成那样。”
昆生伸手去摸家真面颊,“那也难不倒我。”
许太太听了笑得咧开嘴。
山本一直与家真密切联络。
“IBM委托你制作机械人象棋手?”
家真不回答,他忽然问:“山本,你可记得你曾带我去参观拍摄广告?”
“啊,呀,是,想起来了。”
“广告片段可否送我一份?”
“你说的,是华怡保拍摄的出浴广告吧,嘻嘻嘻,老实说,我到今日也不明白电子产品同美女出浴之间的联系,我同你问一问推广步。”
“谢谢你。”
“IBM——”
“山本,这我不好说。”
“他们要象棋手何用,同谁打,机械人一秒钟可下几子?”
家真已经挂上电话。
他笑了,山本欠缺想像力,应该问:机械人在千分一秒可考虑几个步骤,答案是:一万个。
第二天下午,家真在办公室,山本覆电。
“家真,这件事你听好:你问的那条广告带,原来从未播放。”
“华怡保派律师自我们推广部以十倍价钱购回,然后,她随即退出影坛,我再三打探,他们说她像消失了似,传说是结婚去了。”
家真张大了嘴。
有一丝失落,又有一丝欢欣。
再美的美女,也不能整日赤身裸体以沐浴为业,能够退隐,再好没有。
可是,他又失去她的影踪了。
不知她去了何方。
“嫁了什么人?”
“可以想像,是一个有钱人。”
家真点点头。
“你是她影迷?”
“不错。”
“家真,你的实验室还有什么好玩意?”
“有新发现一定通知你。”
“听说加州西奈医院与你在合作中,那又是什么?”
家真再次挂上电话。
他无比惆怅。
那日一抬头,已经六点正,由母亲打电话把他叫回家吃饭。
归家途中,他看到橘红色夕阳托着金色余辉掩映在淡紫色天空,务必瑰丽,不禁黯然神伤。
许家真也算得是少年得志,要什么有什么,不知怎地,心底总是忧郁。
昆生迎出来。
“园丁今日来过,试种了栀子花。”
他与贤妻在花园散步聊天。
“联合国向我招手呢。”
“告诉他们,你已嫁了人。”
“那么,我会应征政府工作。”
“那还差不多。”
“你不怕我混身药水味?”
“我不会要求你改变任何事。”
晚上,家真把那张小小电话卡取出细看。
照片中华怡保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似。
嫁了人。
他躺到床上,一合眼,就仿佛听到窗外雨打芭蕉,潇潇声,叫许家真落泪。
梦魂中,他又回到蓉岛去了。
等到真正起程时,家真只说陪昆生返回娘家。
家真不想刺激母亲。
那次飞机降落,用的是蓉岛新飞机场。
由赫昔逊建造,完工后,赫昔逊却必需撤退,世事真是讽刺。
飞机场建设美轮美奂,游客赞不绝口。
家英亲自来接。
他态度亲密,却一直架着墨镜,高大英俊瘦削,人像钢条一般,动作敏捷,却予人紧张感觉。
他把小弟弟妇接到酒店。
家真脱口问:“家呢?”
家英转过头来,“把退休后归还公司,公司转售。家真,那所平房一直是间宿舍。”
这时,昆生握紧丈夫的手。
呵,不过是暂时借住,并非许家祖屋。
家真沉默。
送到酒店,梳洗完毕,家真说:“昆生,陪我出去看看旧居。”
昆生立刻说好。
途中两人觉得蓉岛市容依旧,表面上并无变化。
旧屋同他们住在那里时一模一样,大门一开,有一个小女孩走出来。
“找谁?”
她十一二岁,小美人模样,蜜色皮肤,美目盼兮,像煞一个人,许家真踏前一步。
只听得她说:“现在是我们住在这里。”
昆生微笑问:“贵姓?”
“我姓邵柏耶,家父是鸭都拉公司的总工程师。”
许家真也笑了。
呵物是人非,现在转到别人来当家做主了。
有人自屋里叫出来:“明珠,别同陌生人说话。”
大门关上。
昆生说:“走吧。”
家真终于去家华处献花。
他一个人站了许久许久,直至腿酸。
他抹干眼泪,才发觉昆生一直陪着他。
他伸手搭住妻子肩膀,与她悄悄离去。
那夜,他无论如何睡不着,凌晨,他起身更衣。
昆生在灯下读一本侦探鉴证实录,闻声抬起头来。
家真说:“我出去一下。”
昆生轻轻说:“自己当心。”
家真走到街上,叫一部计程车,令司机往红灯区驶去。
司机是识途老马,才十分钟已到达目的地。
家真下车,沿街头走过去。
他来做什么?
他来找钟斯。
--“你知道在这区可以找到我。”
家真逐件酒吧找。
政局变了,红灯区依旧繁华,同从前一模一样做生意,水兵,当地人,游客,挤满狭窄空间,乐声震天,还有,烟雾弥漫,当然,少不了半裸女子走来走去。
家真对每一个酒保说:“我找钟斯。”
有三人摇头说不识,终于有一个答:“钟斯,可是印第安那钟斯?混血儿,自称父亲是皇室贵族,可是丢下他不理,可是该人?”
家真一听,只觉非常有可能,他放下丰富小费。
酒保说:“隔三间铺位,一间叫‘时光逝去’的酒吧,知道那首歌吗,哈哈哈。”
家真走出门去。
他找到时光逝去,可不是就有钢琴师在奏那首名曲。
--当恋人呵护,他们仍然说我爱你,一个吻只是一个吻,一声叹息只是一声叹息,世事不变,可是时光已逝…
许家真看到角落一个人影。
他走近。
一个女子的声音斥责:“讨厌,你这只老鼠,若不走开,我叫经理。”
站在她对面屈膝哀求的是一个黑影。
他继续哀求:“我没有钱——”
许家真轻轻唤他:“钟斯。”
钟斯抬起头来,眼珠比什么时候都黄,连眼白都是黄的,头发纠结,衣服污垢。
他认出许家真,忽然哽咽了。
家真用手紧紧搂住他。
这时他发现钟斯只剩下一条手臂。
“钟斯,发生什么事?”
他呜咽,“打架,被斩伤…”他号啕大哭起来。
他又脏又臭又是残废。
家真把他抱紧。
那酒吧女呆住,一个英俊斯文穿名贵西服的年轻人把阴沟老鼠搂着不放,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谁?”
家真抬起来头来,一本正经地说:“我是钟斯伯爵派来寻找他儿子的人。”
他扶着钟斯出去。
钟斯蹲在街边歇斯底里又哭又笑。
家真叫一辆车把他载到医院。
接着把昆生叫出来。
昆生检查过钟斯,“伤口已经愈合,手术做得很好,可是,你必需注意健康。”
钟斯憔悴垂头不语。
他又干又瘦,满面皱纹,牙齿也开始脱落。
昆生轻轻说:“你要振作,男子汉莫怨天尤人,切忌日渐堕落。”
钟斯手掩着脸。
家真说:“你爱做酒吧,我们合股,由你主持,可好?”
这时,昆生微笑说:“酒吧人杂,不如开一家咖啡吧,早八晚八,做白领生意,虽然辛苦,本小利大。”
一言提醒梦中人。
“钟斯,明天我与你去看铺位。”
当晚钟斯在医院留宿。
天一亮,家真便找到律师及经纪。
地产经纪感喟:“许先生来得正好,地产价已直线下降,是置业好时机。”
他们找到商业区现成小铺位,店主移民西去贱价低让,一说即合。
钟斯欢喜得团团转,“家真,我一定好好做,我不会辜负你。”
昆生却说:“钟斯,我替你联络了义肢医生,你一定要赴约。”
钟斯呆半晌,“昆生,你是天使。”
家真用诧异的口吻说:“你也发现了?请代为守秘。”
他们留下钟斯与律师等商议详情。
家真说:“昆生你先回去休息,我要见家英。”
赫昔逊金字招牌已经除下。
新字号用鲜红色,设计古怪,家真也未有细看。
家英迎出来,“找我?”
“你还未走?”
“还有几具电脑尚未搬走,我在场监视。”
这时,白发白须的赫昔逊本人也出来哈哈笑,“小家真?让我看清楚你。”
这已是他最后一天。
他若无其事,神色如常,叫许家真佩服。
英人民族性竟如此深沉,了不起。
“家真记得到英格兰探访我们。”
家英站在他身边,赤胆忠心,宛如子侄。
他们进去办事。
这时,家真看到一幕奇景。
只见一个矮胖的中年华人跟在一个高瘦黄黑的土著身后,不住打躬作揖,土著不甚理睬他。
家真认得这个人。
他姓曹,他便是那个开口闭口“爱”如何如何,“爱”怎样怎样,把自身放首位,抬捧得天高,昔日在英国人手底下掌权的那曹某。
今日,他看样子又爱上了土著领导。
只听得他嘴里念念有词:“是,先生,对,先生。”叩头如捣蒜。
屈尊降贵不叫人难过,人总得设法活下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已是生存律例。
可是,需不需要这样露骨无耻愉快地示范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家真震惊之余,只剩悲哀。
那土著领导却看到了许家真,老远伸长手走过来,“是许家真先生?来之前为什么不通知我们?”
家真愕住,他不认识他。
那人却高声说:“我叫鸭都拿,当年我曾与令兄许家华为理想并肩作战。”
家华这二字是家真的死穴,他立刻软化,与鸭都拿握手。
“我与家华在英国是同学,家真,你也是蓉岛人,请回来服务蓉岛。”
家真深深吸口气。
鸭都拿吩咐秘书去来名片,“家真,我们每一日都欢迎你,今晚,请赏脸到舍下吃顿便饭。”
一旁的曹某露出艳羡眼光。
鸭都拿吩咐他:“招呼许先生。”
曹某如奉纶音:“Yes,sir。”
家真代他面红耳赤。
家真低声丢下两句话:“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思回头。”
那曹某却问:“什么?”
家真吁出一口气,“该走了。”
曹某仍然不明白:“我替你叫车。”
这时家真微笑,“今晚我未必有空。”
曹某责怪:“鸭都拿先生如此忙如此有身份都抽空与你吃饭,你怎么可以说没有时间?”
曹某真是奇人,但愿他前途亨通。
家真笑笑离去。
回到酒店,昆生说:“我今晚与旧同事聚会,你可有去处?”
“你玩得高兴点。”
“同事们说新政府已与他们签妥新约,尽量挽留人才,但也有不少决意移民纽澳。”
“医学人才,到处受到尊重。”
家真一个人留在酒店,不觉在沙发睡着。
这一觉睡得很熟,直至有人敲他房间门才醒。
“谁?”
“许先生,是大堂经理。”
家真开门。
“许先生,”门外站着彬彬有礼年轻人,“鸭都拿先生说,没想到许先生选住我们属下酒店,待慢了,现在想替许先生转房间。”
“我们住这里已经很舒服。”
大堂经理只是陪笑。
家真不想为难他,“好吧,你得通知许太太。”
“是,是,还有,许先生,鸭都拿先生说,七时半在家里等你吃饭。”
这时,经理的手提电话响了,他说了两句,房间案头电话也响了起来。
家真去接听,是鸭都拿本人,“家真,家华有点东西在我处,我想亲手交给你,请你赏脸来一次。”
家真呵一声。
“你不知多像家华:一般高风亮节,不求名利,请恕我直言,华裔品格复杂,高低犹如云泥。”
“我准时到。”
鸭都拿很高兴。
经理更加松口气。
家真更衣出门,楼下有车子等他。
车子驶上山,只见蓉岛风景美丽如昔,蕉风椰雨,谁都会深深爱上它,家真忍不住哼起那首歌。
深色皮肤的司机笑了。
车子还未停下,鸭都拿本人已经迎上来。
他到底是长辈,家真连忙说:“不敢当。”
“看到你如看到家华一般,我实在想念家华,家华如能看到今日蓉岛,想必宽慰。”
一连三声家华,叫家真心酸。
他迎客人进屋,家居布置十分豪华,甚至带些绮丽,与鸭都拿性格不合。
他似看透家真心思,轻轻答:“装修全是内人意思。”
他带家真进书房,拉开抽屉,郑重取出一只大信封,取出内容,放在桌子上。
家真看到一只学生手表,一包烟丝,以及一帧照片。
他认得的确是大哥物件,照片里正是他们一家五口。
家真眼泪流下来。
他掩住眼睛,但不,他不止双目流泪,他整张面孔每个毛孔都在流泪,止都止不住。
鸭都拿轻轻叹声气,“我去斟杯酒给你。”
他让家真独自宣发情绪。
家真低头,握住大哥遗物,贴在胸前,一声不响默哀。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嗒一声推开。
家真以为是鸭都拿,他抬起头来。
但是缓缓进来的却是一个穿越白色中国旗袍的女子,身段曼妙,轻若流荧,她过来,坐在家真对面。
她这样安慰家真,“不要伤心,我们这里每一个人都永远怀念许家华。”
家真呆住,她,是她。
只听得她又说:“许家真,我认得你,你是当年偷窥我沐浴的那个小男孩。”
家真说不出话来,他无地自容。
“后来,你给我叔叔打了一顿,可是?”
家真瞠目结舌。
“我怎么知道是你?”她轻笑,“你看得到我,我当然也看得见你,你的五官一点也没变。”
她也是,清丽如昔,大眼睛宝光流露。
许家真悲喜交集。
她把那只学生手表戴在家真腕上。
“后来,我们有见过一次。”
家真更加讶异。
“是的,那次拍摄广告,你来探班,我又看到了你,我走进化妆间,以为你会跟上来说几句话,可是你没有,”声音到这里有点唏嘘,“三个月后,我便与鸭都拿结婚了。”
原来她一直知道有他这个人。
这时,家真知道再不讲话,永无机会。
他低声说:“这些年来,我一直记得你,在我最苦恼时刻,你的脸,像一颗明星般照亮我的心襟,叫我振作,我感激你。”
她像是讶异了,“家真,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好听的话。”
家真腼腆的笑。
“搬家之后,我也吃了许多苦,看到若干嘴脸,受过极大气恼,但是每次想到住在工人流动宿舍时种种趣事,包括一个小男孩为我捱打,都会觉得愉快,我得感谢你才真。”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
过一刻,她又轻轻松开。
这时,管家在门外说:“太太,晚饭准备好了。”
鸭都拿也进来说:“家真,试试我们家的娘惹菜。”
灯光下看到她,更加觉得与心底深处的蚀刻倩影一模一样。
在饭桌上家真一言不发,也吃得很少。
鸭都拿说:“家华也是这样,往往一日不发一言。”
吃晚饭,她退下休息。
鸭都拿又千叮万嘱,恳请许家真回蓉到服务。
家真只喝了一点点葡萄酒,却像是余醉。
昆生比他早回。
“我们搬进总统套房来,是怎么一回事?”
家真却抱怨:“我的左眼皮跳了一日,不知什么兆头。”
“我是法医,不信这些,你用冰水敷一敷会有帮助。”
家真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早家英来找他。
“你昨日去了何处?近日荣登总统套房,别忘记今晚有重大仪式。”
家真点点头。
他忽然缠着二哥说儿时趣事。
“家英,你比我大五岁,我小时是个怎样的人?”
“淘气,爱哭。”
昆生在一旁笑。
家真问:“还有一些其他吧。”
“很得母亲钟爱。”
“还有呢?”
家英笑,“一出生父亲便荣升总工程师,所以得宠。”
家真颓然,“你看我的一生乏善足陈。”
昆生答:“那才好,幸福女子一生通常一句话可以说完:二十余岁结婚相敬如宾生一子一女白头到老。”
家英说:“晚上见。”
他走了。
家真揉揉眼,“我真不想观礼。”
“去,代表家华。”
家真答:“若不是为着家华,我真情愿回加州老家睡午觉。”
昆生微笑。
“周志强叫我永睡不朽,”家真自嘲,“他与志明往往三五天不眠不休。”
“所以他们老得快。”
“昆生,你爱我。”
“是。”她笑哈哈。
“为什么,我自觉无甚优点。”
“你有才华,你聪明敏感,谙生活情趣,你孝敬父母,还有,你安分守己。”
家真没声价道谢。
那天下午,家珍与昆生去逛蓉岛古董街,替朋友找一架木雕屏风。
古玩这样东西,无论真假,都可遇不可求,他们竟没找到,只得到附近冰室休息喝柠檬茶。
冰室对面有几株大榕树,根须垂到地上,孩子们在附近嬉戏。
家真凝视他们追逐嬉笑。
昆生留意丈夫专注神情。
她忽然说:“幼儿们真可爱。”
“你有无注意到,半岁以上,他们就会露出调皮的样子来。”
昆生笑,“有些比较憨厚。”
“昆生,回家之后,我们也得计划一下家庭人口,辛苦你了。”
昆生笑答:“义不容辞。”
就这样说好了。
回到酒店,他俩更衣出外吃饭。
出示请帖,经过保安,忽然有人迎出来。
“许家真先生,请到这边。”
可是另外有英国人冷冷说:“许先生将坐在赫昔逊这边。”
家真连忙陪笑答:“我明白,我自有分数。”
鸭都拿却派那曹某来说:“许先生将坐在许家华的位子上。”
昆生突觉不祥,她微微拧头。
家真立刻会意,“我们坐这里即可。”
角落有几个位子并无名牌,家真与昆生坐下。
这时国歌已经奏起,一时众人素静站立,无暇再辩论座位问题。
接着,有人上台致辞,再致辞,又致辞。
一定有人食不下咽,或是食而不知其味。
礼堂大得容易迷路,转来转去,前途不明。
家真轻轻问:“可以走了吗?”
昆生安慰:“还要升旗呢。”
“多累。”
“嘘。”
许家真如坐针毡。
大哥如果在场,会怎么应付这种沉闷场面?
想到家华,他心绪比较安宁。
大哥根本不会出现,他会在某处冷角落喝啤酒静观电视荧幕上升旗仪式。
大哥就是这样一个人。
升旗时刻来临,宾客鱼贯而出,站到广场。
灯光照如白昼,家真被带到一个好位置上,他总算看到了家英。
许家英架着墨镜,站在赫昔逊身边,全神贯注戒备,他像一只鹰,又似一只猎犬,不停环顾四周,每条寒毛竖着万分警惕。
家真站观众席中,深觉做观众最幸福。
他看看腕表。
这只表,自从她帮他戴上以后,就没脱下来。
家华也戴过同一只手表,看过时间。
九时正。
突如其来的音乐吓人一跳,铜乐队大鸣大奏,震耳若聋。
昆生站得近家真一点。
一面旗缓缓降下,英人代表恭敬上前,折叠米字旗,捧着退下。
另一面旗缓缓升起。
升旗手手臂一抖,新旗飞扬,群众爆发出热烈掌声欢呼。
人群热血沸腾注意新旗,只有许家真看着他二哥,家英神情似乎略为松懈。
就在这一刻,家真看到家英身躯一震,身为保镖的他立刻挡灾赫昔逊身前,伸手进衣襟,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电光石火间只见他向前倒去。
赫昔逊身边的人立刻抬头。
之间观众席高台上有一阵骚乱。
家真先是一呆,随即混身寒毛竖起,他知道发生了意外,百忙中他拉着昆生的手往前奔。
四周人群尽管欢呼鼓掌,根本没有发觉已经发生事故。
家真在人群中找路走,推开前边观众,抢到台下,他被警卫拦住。
许家真一边挣一边大叫“赫昔逊!”
那白发翁转过头来,惊魂未定,示意放人。
家真抢进封锁掉的小小现场,发觉急救人员已经蹲在担架前边。
担架迅速抬走,除出少数人震惊失措,广场一切如常。
家真拉着昆生登上救护车。
这时,他才去看担架上的家英。
他趋向前,“二哥,是我,你可以说话吗?”
他发觉家英左边墨镜玻璃已碎,他轻轻除下眼镜,看到一个血洞。
昆生立刻拉上毯子,遮住许家英面孔。
家真茫然抬起头来。
他轻轻握住二哥的手,放在脸颊上,许家英的手起初还是暖和,迅速冷却。
家真轻轻问:“发生什么事?”
昆生不出声,她亦受惊,一贯镇定的她竟无法说话。
救护车驶抵医院,医生抢出来救治。
昆生强自镇定,立刻找相熟医生对话。
家真犹自握着兄弟的手不放。
昆生轻轻将他们的手分开。
家真只觉晕眩,刹那间他失去知觉。
这是身体本能反应:刺激过度,机能暂停,以免精神负荷太重失常。
许家真交由医生照顾,祝昆生反而放心。
她随法医进入实验室。
“昆生,许家英受狙击身亡,凶手目标是赫昔逊,许家英一共替他挡了两枪。”
昆生走近。
“第一枪在心脏部位,他穿着避弹衣,无恙,第二枪在左眼,他即时身亡,没有痛苦,枪手肯定专业,枪法奇准。”
“赫昔逊只是一个商人。”
法医哼一声,“你不是蓉岛人,你不明赫昔逊建造这半个世纪以来所作所为,赫昔逊为虎作伥,建造只是名目,不过,这是另外一个题目,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应滥杀无辜,执行私刑。”
有人推门进来,一头白发,脚步蹒跚,他衣襟沾着血,那正是赫昔逊。
他走近,低下头,似在祈祷,然后抬起头,轻轻说:“你与家真,今晚随我一起乘私人飞机离去吧。”
昆生代家真拒绝:“不,我们还有后事要办。”
“蓉岛不宜久留。”
“谢谢你。”
赫昔逊似老了二十年,佝偻着背脊,再也伸不直,缓缓由随从扶着离去。
法医轻轻说:“做得好,昆生。”
助手奇问:“那就是他?鼎鼎大名的赫昔逊,传说豪宅有十二名土著仆人,每日更换白手套,需要自另一门口出入…那就是他?又干又瘦又害怕。”
昆生心中念了句再见家英,黯然离开。
警方人员看见她便说:“许太太,方便说话吗?”
昆生点点头坐下。
她累得双肩倾垮,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
警员斟一杯咖啡给她。“我们当场逮捕疑凶。”
昆生轻轻问:“为什么?”
“疑凶曾受军训,枪法奇准,目击者说,他击中目标,弃枪拒收,并无逃亡意图。”
“什么年纪?”
“二十余岁。”
许家真也只得二十余岁。
“他可知道没有打中赫昔逊?”
“他只呼叫:替许家华复仇。”
昆生霍地站起,她顿觉晕眩,又再坐下。
她不住喘息。
替许家华复仇。
那年轻的杀手可知道,他打中的正是许家华的亲兄弟许家英。
许家华在生,会怎样想。
昆生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用手掩住面孔。
这时,警官忽然站立。
原来鸭都拿到了,他同赫昔逊一般,身边跟着一群人,他扬起手叫他们推后。
昆生擦干泪水看着他。
他趋近,非常诚恳地说:“我至为抱歉。”
他们都那样说,肯定由衷,有感而发。
可是许家英不会回来。
昆生维持镇定,沉默无言。
“家真在何处?”
看护答:“他在病房休息。”
鸭都拿说:“我想看看他。”
昆生忽然开口:“这个时候,恐怕不方便。”
鸭都拿涵养甚佳,他答:“我明白。”
他与昆生握手。
昆生看着他离去,才到病房看丈夫。
家真对着窗呆坐安乐椅上。
昆生走过去,用额角抵着他额角。
家真轻轻说:“昆生,看到那条河吗?”
“嗯,是湄河的支流,叫丽江。”
“大哥与二哥时去划艇游泳,去不带我。”
“你还小。”
“爸只准我去泳池游泳。”
“的确安全得多。”
家真静默了。
过一会他彷徨地说:“我们怎么对爸妈讲?”
昆生镇定地答:“我想他们已经知道了。”
家真无言。
稍后他走到窗前,“我记得大哥有一张照片,他坐在小艇上,穿白衬衫卡其裤,笑容英俊爽朗,另一张是他初入大学,在校门口拍摄,穿毛领皮茄克,好看之极…”声音渐渐低下去。
昆生把他拥得紧紧。
“我说过用不回来,真后悔食言。”
“不是你的错。”
“昆生,我们走吧。”
“一定,家真,一定。”
年轻夫妻紧紧拥抱。
下飞机的时候,周家三口来接。
周阿姨握住家真双手,未语泪先流。
志强与志明也垂头不语。
周阿姨对昆生说:“我整日留在许家,真佩服你爸妈,极之哀伤中仍可维持尊严,我以做他们亲戚为荣。”
昆生不语。
有时,哀伤是发泄出来为佳。
回到家,父母迎出来。
许太太握着家真双手,微微晃动,“家真回来了。”
家真答:“是我,妈妈,是我。”
“快淋浴休息,昆生,我盛碗绿豆汤给你解渴。”
父亲在书房听音乐,一切如常,一看就知道许氏夫妇还在逃避阶段,震央尚未抵达他们心中。
家真放下行李,“我回公司看看。”
昆生温言相劝,“换下衣服再去。”
真的,衬衫上全是血迹,已转为铁锈色。
他站到莲蓬头下,淋个干净。
他必需沾着,活下去,他是一家之主,满屋老小,都靠他了,他不能倒下来。
他换上干净衣服出门。
在办公室沙发,他蜷缩如胎儿般盹着。
梦见鸭都拿递上勋章,“许家真代领。”
家真接过那枚华丽的金光闪闪的勋章,伸长手臂,用力掷出去,勋章直飞上半空,缓缓落下,咚一声没入丽江水中。
家真惊醒,一脸眼泪。
有人叫他:“许家真,你好。”
他凝神一看,原来是一只小小约两尺高的机械人。
家真低声答:“你好。”
“家真,我叫原振侠。”
“我们见过。”
“这是你的咖啡,少许牛奶,两粒糖,正确?”
“谢谢你。”
“可要听音乐?”
“也好。”
轻轻的,如泣如诉,不知名的弗林明高吉他音乐自机械人身躯传出来。
家真聆听,“歌叫什么名字?”
机械人答:“‘我的吉他仍然轻轻饮泣’。”
“呵,这样好听歌名。”
“我陪你下棋如何?”
家真答:“我只想静一会儿。”
机械人说:“家真,你若叫我,我立刻应你。”
家真答:“谢谢你。”
机械人走开,周志强推门进来。
家真揉揉脸,“你又把它改良了。”
“我把你的弈棋装置放它身上。”
“你当心,版权已经出售。”
“家真,你不住把版权出让,不觉遗憾?”
“志强,电子新发明不同文学著作,近日学生仍拜读五百年前的莎士比亚,电子小玩意日新月异,我们今日的发明,他人日后也有同样结论,速速登记,卖者去也,继续研发更新主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你说得对,请来看看上一季新产品。”
说明书倒出来一箩筐,白热化,一窝风往这项科技发展。
“这一行过几年势必盛极而衰,届时可考虑退休。”
志强很兴奋,“退休后我与志明更有时间发展机械人。”
家真愁眉百结中也不禁笑起来。
“家真,我很为许家难过。”
家真心如刀割。
“现在只盼望岁月能治愈你们伤口。”
家真垂头不语。
“我只见过家英哥一次,只觉他英姿飒飒,神采宛如猎鹰,男子应当如此俊朗,比起他,我似只小鸡,唉。”
家真抬起头来。
志强搓着手,“不讲了,我不擅安慰。”
“志强,幸亏有你这样好朋友。”
“家真你十分憔悴,回家休息吧。”
“公司拜托你们了。”
许家真回到家,看到母亲坐在书房,背着门,对住长窗外的园子。
她轻轻对家珍说:“大使馆派人送来家华的勋章。”
“在哪里?”
“你爸拒收,说没这个人。”
家真愕然。
“终于由我出面签收,放在书桌上。”
小小一只盒子,像一件首饰。
打开一看,是一枚金光灿烂镶宝石星状徽章。
许家真盖上盒子,放进抽屉。
他会走到海边,挥动手臂,把勋章扔进大海吗,不,勋章不属于他,无论他有多么愤慨,他都不能擅作主张。
母亲头发白了许久,她茫然眼神,叫家真心酸。
他蹲到母亲身边,看到母亲手握酒杯。
这种时候,能抢过她的杯子叫她别再多喝吗。
不大可能。
他蹲在母亲身边陪她说话。
“一个人总要待一生中最好时刻过去,才会知道何时属于最好吧。”
“妈妈最好时光是几时?”
“在家千日好,当然是做女儿时期。”
“外婆爱你吗?”
“老式人表现方式不一样,愿给女儿读书,大抵是疼爱的吧。”
“妈妈的英语比我们好。”
“怎么会,你们活学活用,我们照书读。”
“妈妈可怀念蓉岛岁月?”
“昔日蓉岛似仙境:大红花,芭蕉林,小小翠绿色蜂鸟直飞进屋来,土著热情纯朴,物价廉宜…真是好地方,那是你们还小,整日叫妈妈,真烦,只望你们长大,近日空巢,又希望听到孩子叫声…”
“咦,昆生呢?”家真抬起头来。
到这时才想起妻子。
“在这里。”有人应他。
昆生站书房门口,笑嘻嘻。
她才是家里支柱,家真一见她便放下心来。
“到什么地方去,也不说一声。”
“我到区医生处检查。”
区是他们家庭医生。
家真心惊肉跳,“你何处不舒服?”他自问再也受不起惊吓。
“区医生说我已怀孕七周。”
许太太第一个站起来,她脸容似恢复若干生机,“刚才说渴望听到孩子叫声,太好了。”
昆生走近,“幸亏爸妈不怕嘈吵。”
“这孩子由我看顾,你俩照常上班。”
家真站一旁发呆,呵,从此他的责任添加,身份完全不一样了,他将为人父。
怎样做父亲?
家中忽然多个话题,而且忙碌起来。
志强他们最高兴,摩拳擦掌准备做叔伯,心血来潮,设计自动会摇晃的婴儿床,仿母声的玩具,安全舒适沐浴盆…
许惠愿也主动询问:“是男是女,知道没有?”
昆生说:“爸希望是男孩吧。”
“男女都一样高兴。”语气盼望。
昆生出示超声波素描:“爸,是个男胎。”
许先生说:“咦,看不清楚。”
家真说:“把周伯伯周叔叔叫来钻研立体彩色胎儿素描器。”
大家都笑起来。
许家的创伤复元了吗,当然不,但活着的人总得努力活下去。
晚上一静下来,家真仍似听见母亲饮泣声。
一年多来他都未曾睡好。
孩子顺利出生,十分壮大,八磅多。
看护笑说:“大个子,下个月可入读幼儿班。”
许先生太太展开笑脸。
周阿姨艳羡至眼红。
许太太一直把婴儿抱在手不愿放下,她说:“呵像足家真小时候。”
家真推门窗,仿佛听见钟斯叫他:“许家真,出来玩,许家真,带你去好地方。”
雨点大滴大滴落在芭蕉叶上,滴滴嗒嗒。
一到清晨栀子花全部卷开,整个园子泛着花香,女仆木屐清脆在石板地响起,许家真要起床上学了,功课做齐没有?近日生物课需解剖青蛙…
家真抱着婴儿,渐渐对生活种种苦楚驯服。
许惠愿叫婴儿嘉儿,乳名佳儿,标明是在加州出生的孩儿。
他们会把大伯与二伯的故事告诉他吗,大抵不会。
一日昆生清理遗物,打算把穿不着衫裤送往救世军,她说:“口袋有些杂物,包括这张电话卡。”
家真走近。
电话卡上女郎正对牢他笑。
他珍重地收好。
昆生还记得:“这是你与日本人第一单生意吧。”
家真点点头,“山本娶了老板女,在旧金山长住,仍然替公司到处搜刮新玩意,他现在致力做微型产品,越小越好,他妻子却喜收集古董家具,需租一间货仓储放收藏品,他有三辆跑车,但是市内车房不足,十分烦恼…”
昆生笑,“你与他有密切联络。”
“他一级聪敏,与他交易极之愉快。”
这时,学步的小小佳儿摇摇晃晃走近来,模仿父亲口吻:“极——之——愉——快——”
真是一个欢喜团,大人无法不笑。
他已会扶着家具逐步走,跌倒爬起,毫不气馁,所有台椅上都有他小小脏手印。
他是祖父瑰宝。
许惠愿带他逛公园,四处骄傲介绍:“我孙儿,”脸上发出亮光,“背床前明月光给大家听。”
幼儿会笑嘻嘻背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大家想到果然已经背井离乡,不禁黯然,继而鼓掌称好。
佳儿得到极多奖赏。
一日,许惠愿帮孙儿拼玩具火车轨,累了,斟杯白兰地,坐在安乐椅上喝。
保姆欲带走佳儿,他说:“不,让他陪着我。”
保姆含笑退下。
佳儿转过头来,看着祖父,走到他身边,伏在他膝上。
许惠愿微笑,“所以叫做依依膝下。”
他摩挲孩子头顶。
“你爸幼时我忙着工作,没与他相处,家真小时候想必与你一般可爱,我只觉他老在母亲怀中,七八岁仍然幼稚。”
幼儿仰起头,凝望祖父。
“你这双眼睛似你二伯伯。”
幼儿吟哦。
“你的二伯伯叫家英,一表人才,他此刻已不在人世,”许惠愿轻轻对小孩申诉:“是我的错吗,由我带他进赫昔逊,如果没有我,他会否活到今日?”他翻覆自言自语。
许惠愿垂下白头。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心事。
小小佳儿忽然抬头对祖父说:“不,不错。”
“我没有错?”
他愕然。
小佳儿摇摇头,“不错。”
许惠愿落泪,“家英,可是你借佳儿与我说话?”
佳儿轻轻答:“不错。”
“呵,”许惠愿忽然释然,他不住点头,“你原谅了父亲,你没有怪我。”
小佳儿伏在他膝上,十分亲热。
许惠愿笑了,酒杯在这时落在地上,滚到一边。
稍后许太太午寝起来,走到楼下,看到保姆在整理衣物,不禁问:“佳儿呢?”
“与许先生在书房玩火车。”
许太太走近书房,看到丈夫在安乐椅上盹着,孙儿坐地上看火车。
小火车沿轨道行走,叮叮声作响,非常有趣。
许太太顺手取起薄毯子往丈夫身上盖。
她一边嘀咕,“怕你着凉。”
忽然她察觉到异样。
她走得更近一点,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
“惠愿。”
没有回应。
许太太出乎意料地镇静,她高声叫保姆。
保姆奔进来。
“打电话叫家真及昆生回家。”
保姆一看椅子上垂首的许先生,也明白了。
她一并把医生也叫来。
许太太做到丈夫身边。
佳儿叫她,她紧紧搂着孙儿。
“只得你一人送走爷爷?”
佳儿点点头。
许太太流下泪来,“惠愿,你走好了。”
大门嘭一声推开,许家真抢进来,在玄关不知叫什么跘了一下,直仆倒在地,他一声不响爬起,踉跄奔进书房。
他把母亲及儿子轻轻带出书房,叫保姆看住他们。
昆生也回来了。
她蹲下看视许氏,一声不响,轻轻用毯子遮住老人身体。
家真震惊,“怎么会,早上我去上班时他还好好的。”
昆生用力按住丈夫肩膀,家真似觉有股力量传入他体内,他颤抖双手渐渐平静。
昆生用手帕替他擦去血迹,他那一跤摔破了额角。
救护车已驶至门口。
区医生冲进来。
救护人员一语不发,只管办事,片刻已把许先生带走。
昆生说:“我陪爸走一趟,你看牢妈妈。”
他们走了,家真主动斟了两杯酒拎上楼去。
只见佳儿已在祖母怀中沉沉睡去,保姆接过他回睡房。
家真把酒杯递给母亲。
许太太喝尽一杯,低头不语。
家真苦涩无言。
许太太说:“他不寂寞,他有家华家英作伴,有什么误会,如今也可以说清楚了。”
家真不出声。
“我有你,家真,我应当庆幸。”
家真握紧母亲双手。
“家真,”许太太吩咐:“把你大哥与二哥搬到他们父亲一起吧。”
家真说是。
片刻周阿姨来了。
她真是善心人,捧着一盆人那样高的大红花,“看我在园圃找到什么。”若无其事那样,在屋里打转,陪伴事主。
周阿姨朝家真是一个眼色,叫他去办事。
家真与昆生在医院会合。
昆生轻轻对丈夫说:“是心脏自然衰竭,完全没有痛苦,像忽然睡着,致使不再醒来。”
家真看着妻子,不知说什么才好,张开嘴,又合拢。
“我明白你心情,请节哀顺变,生老病死是人类不变命运,我们仍需好好生活。”
半晌家真说:“我需回蓉岛处理一些事。”
“我陪你。”
“不,你陪妈妈及佳儿。”
“也好。”
昆生却派周志强与他同行。
志强只说到蓉岛看视电子科技发展:“听说与香港新加坡鼎足而三,不容忽视。”
一下飞机,瞠目结舌。
“美人,每个女子都是美人。”
电子公司派出的女将自接待员到工程师都是漂亮女生:一头乌发,蜜色皮肤,谈吐温文,又具真才实学,且勤工好学。
志强懊恼:“我为什么不早来蓉岛?”
家真只是笑。
办妥了事,他去找钟斯。
按着原址找去,问伙计:“钟斯在吗?”
立刻有人去打电话。
另一个伙计招呼许家真坐下,“他在分店,立刻过来。”
分店?呵,情况大好。
穿着制服外表整洁的伙计笑嘻嘻,“我们共三家分店,老板每朝每家巡视过后才会来这里。”
家真发愣。
钟斯终于发奋做人,他不再苦等高贵的白人生父前来打救,他自己站了起来,不再酗酒打架自暴自弃。
家真感动。
伙计给他一杯大大的黑咖啡,“他吩咐过,有这么一个热闹,回来找他,一定是许先生,喝蓝山咖啡,不加糖。”
家真不住点头。
有人大力推开玻璃门进来,“家真。”
家真抬头,他泪盈于睫,眼前的钟斯穿白衬衫卡其裤,剪短头发,骤眼看像煞当年小学同学,他站起来紧紧握住他手。
钟斯装上义肢,门牙也已经修补,精神奕奕。
家真问:“为什么不同我联络?”
他搔着头,“我想做好些才给你惊喜。”
“我的确代你欢喜。”
他们两个不住拍打对方背脊。
然后坐下叙旧。
“家真,我听说了。”
家真默不作声。
“对你来说,一定很难受。”
家真第一次说出感受:“仿佛割去身上某部分,痛得情愿死,可是也得存活下去。”
钟斯微微牵动嘴角,“我曾有同样感受。”
“生活真残酷。”
钟斯答:“但是,也有一丝阳光,昆生与孩子都好吧。”
“那孩子忒地顽皮。”
“家真,像你。”
“我幼时挺斯文。”
钟斯大笑,“那么文雅的人怎会跟我做朋友。”
家真一想,也笑起来。
他问钟斯:“可有女朋友?”
就在这时,有人在后边搭腔:“钟斯,蒸气牛奶器有故障,需立刻找人来修。”
家真看过去,只见柜台后站着一个年轻标致女郎:杏眼,肿嘴,褐色皮肤,似笑非笑亲昵神情,一看就知道是钟斯女友。
家真笑着问:“这位是——”
“伊斯帖,过来见我老友许家真。”
伊斯帖走出来,“家真,钟斯一直说起你,你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陌生。”
“不敢当。”
女郎穿着蜡染沙龙,体态修长,家真看着她,心中想起一个人。
家真吸口气定神,“一定是伊斯帖管教有方,钟斯才有今日。”
“家真,钟斯没说你这样会讲话。”
“几时你俩来加州,我招呼你们。”
钟斯答:“蓉岛是我的家,不会久离,度假却没问题。”
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家。
“生意好吧。”
“伊斯帖,把帐簿取出,家真可是大股东。”
家真按住他,“我那份,分给伙计当奖金好了。”
伊斯帖诧异,“家真你真慷慨,钟斯可是锱铢必计。”
家真立刻说:“他不同,他是掌柜,必须认真。”
三人一齐笑起来。
家真对钟斯说:“这下子,我对你可放下了心。”
钟斯眼睛红红。
稍后,他需往健康中心作物理治疗,家真愿意陪他。
钟斯猜想家真还有话说,但是一路上只见他目光浏览风景,不发一言。
钟斯说:“疗程需要三十分钟。”
“我等你。”
“家真,你有心事?”
家真微笑,“我只想争取与你相处时间。”
钟斯点头,“你可参观健康中心。”
看护笑说:“我们新建康复暖水泳池,数一数二先进。”
家真缓步走到泳池那一头,只看见十来个孩子正在池中嬉戏。
他含蓄站在柱后观看,发觉不少是土著孩童,从前,这种高尚康乐中心,难见土著,时势的确是不一样了。
再留神,家真不禁呀地一声,原来是一群伤残儿童呢,四肢都有残缺,但教练却一视同仁,用爱心耐心鼓励他们运动心身。
家真感动。
凝神间忽然见一个女子自池底钻出,手握红色圆圈标志,原来她在教儿童潜泳。
呵,家真认得她。
她正是他心头上永恒的一颗明星。
原来她在这里做义工。
怪不得家真无故跟了来,像是一早知道可以一偿心愿。
出水芙蓉般的她跃出水面,艳色不减,大眼透露晶光,尽情的笑脸,雪白牙齿,水珠自脸上肩上滑落,宛如当年般亮丽。
刹那间她似觉有人偷窥,转过头来,看到柱边。
家真微笑。
这次,他想,我躲得很好,这次,你肯定看不到我。
果然,她见没有人,便专心继续教孩子们潜泳。
许家真看得心满意足,直到她令孩子们上岸。
他双腿已站得酸软。
但是心中一点遗憾也没有。
他回到楼上,钟斯让他看新装置的假手。
家真检查过说:“回去我替你做一具更好的电子前臂连感应手指。”
他紧紧拥抱他的好兄弟。
他们没有血脉关系,可是感情只有更加深厚。
“咦,”钟斯留意到,“你的心事消失了。”
“是吗?”
他俩离开康复中心。
第二天家真就走了。
昆生来接他飞机。
她接过他手中最宝贵的行李,轻轻说:“父子终于可在一起了。”
家真无言。
他们许家对蓉岛再也没有牵挂。
回到家,嘉尔站在门前等他,小小人儿,一见父亲立刻打心底笑出来。
家真心酸,他能不好好做人吗。
他抱起孩子。
“妈妈呢。”
“这两天喝得比较多,正午睡。”
“她始终戒不脱。”
昆生隔一会才说:“一个已届六十的太太,没有嗜好,又伤透了心,闲时喝两杯,又怎好阻止。”
家真说:“有时,真的想做好人,必需要残忍。”
“你来做这大好人吧。”
“我也做不出,我俩是糊涂一对。”
生活重新上轨道,家真联同周氏兄弟及昆生在实验室做机械人臂。
实验成熟,立刻有医护人员闻风而至,要求参观。
那轻巧的半截义肢一看就知道精工用爱心做成,全靠人手,一丝不苟,灵活指尖可辨认冷热。
院方惊叹,希望在医学杂志发表报告。
“小小实验室凭年轻人干劲好奇在短短六年间研发三十余种产品,专利权出售全球,堪称奇迹。”评论文字这样说。
周阿姨同昆生抱怨:“有无适龄华裔女友,介绍给志强他们认识。”
“他们不喜医生。”
“快到三十,由我作主,不好也得好,帮帮忙。”
昆生笑起来。
“见女生得剪头发剃须换新鲜衣服。”
周阿姨说:“包我身上。”
周末,在许宅举行泳池聚会。
周氏兄弟一到场边开始吃,一边絮絮与家真谈到实验室认识种种,对换上泳衣走来走去的妙龄女视若无睹。
昆生走过来,“那穿电光紫泳衣的女孩很漂亮。”
志强嗤一声笑,“今日年轻女子,多数想找长期饭票,或是申请一本护照,有几个像祝昆生:聪敏才智,又为家庭效力。”
“唷,好话谁不爱听,你们想怎样?”
“每个周末请我们来大吃大喝。”
那天他俩吃饱了,躺在池边晒太阳,不知怎地睡着,且扯鼻鼾,气得周阿姨顿足。
女郎们嬉戏,莺声呖呖,玩得十分高兴,可是,谁也没对谁一见钟情。
家真丢下客人找母亲聊天。
“妈,妈。”
“这里。”
许太太坐在书房里,木格子窗帘外就是泳池,她微微笑听着外边的戏语声。
“好久没有这样热闹。”
“可不是。”
“从前在蓉岛,替你们开生日会,也是一般高兴。”
“妈妈好记性。”
“家真,今日是家华生日,他若在人世,今年已经四十。”
家真黯然说:“今日当是与家华庆祝吧。”
“昆生细心,家里事她全知道,又从来不宣诸于口,真贤淑。”
家真笑笑:“有时脾气也很僵。”
这时佳儿咚咚咚走进来,“爸爸在这里。”
他却伏到祖母膝上吃手指。
许太太把手放在孙儿背上。
她轻轻说:“真像昨天似,替你们办十岁生日会,家华要一只原子粒收音机,家英要一只计算机,你,你要一套大英百科诠释,至今还保存在书架上。”
家真不语。
“家真。”
家真过去蹲下。
母亲的手轻轻抚摸他的面孔,“妈妈有家真。”
家真恻然。
佳儿忽然用手绕住祖母脖子,“祖母还有佳儿。”
许太太笑出眼泪来。
这时保姆接了孩子出去午睡。
“佳儿九月要上幼稚园了。”
许太太像是有点累,可是仍然不住喝着手上的酒。
“妈妈酒量越来越好。”
“我去医院做义工那两日不喝。”
“那不如天天去。”
许太太只是笑,似有许多话想说,但又不想口出悲言。
外边有人叫许家真。
家真说:“好像是志强,我出去看看。”
许太太点点头,又陷入沉思,侧着头,像是回到蓉岛,像是听见大儿二儿笑语。
原来他们找家真听长途电话。
是钟斯收到那只义肢向他道谢。
他们俩不是温情派,也不会客套,钟斯只是说:“真神奇,像自己的手一样。”
“过奖了,比较之下,你会更加珍惜自己的手。”
“它已完全帮到我。”
挂上电话,被朋友拉去说话,瞬息太阳落山。
人人晒成金棕色告辞,兴奋地希望还有下次。
昆生捧着一盘水果走进书房,“妈妈,妈妈。”
书房里暗,她一时没有习惯光线,站了一会,忽然看见许太太倒卧在安乐椅旁。
她手一松,水果盆落到地上,昆生扑过去托起许太太的头,只见她呕吐了一地,一探鼻孔,已无呼吸,她被呕出的渣滓窒息。
昆生立刻替许太太做急救。
她大声叫丈夫:“家真,家真,打九一一。”
救护车到达的时候,昆生仍努力在做人工呼吸。
救护人员说:“太太,已经太迟了。”
昆生满头大汗,精疲力尽跌坐一旁。
她茫然说:“我只离开一刻。”痛哭起来。
家真呆若木鸡,站在玄关,动弹不得。
这时周阿姨抢进门来,“家真,你需办理手续,昆生,站起来。”
昆生抬起头,她吸进一口气,不得不站立。
家真走近,紧紧握住妻子的手,双双走出门去。
深夜,周阿姨轻轻同两个儿子说:“从未见过一个家庭可以发生那么多悲剧。”
志强看法不同:“人老了总会辞世。”
“家真两个兄弟…”
“人生总有意外。”
周阿姨说:“找你们看来,一切稀疏平常。”
志明答:“那又不是,但生命本无常,短短一声,充满悲愤怒气,失望难免。”
“噢哟,老庄意味。”
“家真反而轻松了,他不用再同时扮演三兄弟角色,今日开始,他做回自己即可。”
“许太太也好,她那样想念家华,今日可与他团聚。”
周阿姨忽然问:“你猜他们母子见面,是小时候还是今日模样?”
志强想一想:“肯定是今日模样,那样家华哥可以照顾两老。”
在许宅,家真也问:“你猜母亲见了家华家英,他们是否还替模样?”
昆生想一想,“最好家华十五,家英十岁,那是妈妈最开心时刻。”
家真唏嘘,“他们都去了,留我一人干什么?”
“你还得照顾我们母子。”
“昆生你是一直照顾我才真。”
“我有吗。”语气意外地略带辛酸。
她比他大,婚前已经明白可能需要迁就,结果情况比想象中好得多。
昆生记得第一次遇见家真,竟在一个那样突兀的地方。
亲友们都喜欢问:“贤伉俪在何处邂逅?”
昆生请他们猜。
猜到第一百次还未中,连潜水艇,飞机,电梯,酒窖…都提到,全猜不中。
她记得他混身战栗,脸色金纸,鼓起无比勇气控制伤悲恐惧来辨认亲人。
其他亲友全没到。
终于,他崩溃下来,倒在地上抽搐,事情可大可小,祝昆生见过一个病人从此失常。
她立刻负起做医生的责任。
当时她心中想:可怜的灵魂。
她愿意照顾他一世。
她父母曾说:“同公公婆婆一起住,日子不好过。”
昆生点头,“可是,我与家真很少在家,我俩每周工作一百小时。”
“他们很静,都有心事,不愿打开话盒子。”
“祝你幸运,昆生。”
这么长一段日子,她第一次地听见家真表示感激。
她说:“许久没回娘家,我回吉隆坡走一趟,佳儿与我同往。”
“我陪你们。”
“你会无聊,你与周氏兄弟都离不开实验室。”
“你去多久,谁来料理我生活起居?”
昆生好笑,“你自己。”
家真坐下想了一会,“对,你也是人家女儿,我把你摘了过来承担孝敬许家老人责任,辛苦了这许多年,是该放你回家见父母了。”
佳儿扮大人老气横秋向父亲打听:“吉隆坡是什么样的地方?”
“你可要做资料搜集?回来返学校可作报告,来,翻开世界大地图,让我告诉亚洲在何处,又距离加州多少哩,经纬度如何,时差若干,气候有什么分别…”
昆生笑着接上去:“跟着,写一篇论文。”
“请每日同我联络。”
“我懂的。”
他们母子启程探亲,保姆放假。
一抵步就有照片传真过来,外婆外公年轻力壮,且神情愉快,昆生与佳儿都裂开嘴笑,四周是表兄弟姐妹诸位亲人,呵,这才是一个正常家庭,家真辛酸。
半夜口渴,叫昆生:“水,水。”
猛地想起,昆生在半个地球以外。
他走向厨房,经过书房,听见碎碎的华尔兹音乐。又脱口问:“爸,是你,你回来了?”
原来是他睡前忘记熄掉收音机。
他洗了个脸,索性回实验室去,那里随时有同事作陪,是个不夜天。
昆生拨电话回来,那边永远人声嘈杂,热闹非凡,他们都说同一可爱土语方言,自成一国。
“佳儿好吗?”
“他随表哥采集昆虫标本。”
“何种昆虫?”
“甲虫类。”
“哗,一定精采。”
“不同你说了,我们骑自行车去市集吃冰。”
家真艳羡,但他却知道,他与他们夹不来,他只想念自家兄弟。
办公室外有人叫他:“家真,来看看最新晶片。”
下午,他同周志强说:“我想退休。”
志强答:“我知道你迟早会这样说。”
志明说:“的确这半年以来你都没有更新主意,似乎帮佳儿做功课才是你发挥才智时候,但是放假休息完毕,又是一条好汉,不必退下。”
“我想去湖畔飞线钓鱼。”
“我俩陪你去。”
“你俩计划多多,哪里走得开。”
“家真,要退齐齐退,把整间公司出让。”
家真看着他们。
“你不在实验室,蛇无头不行。”
“也许我们才应退下,用实践来结婚生子。”
家真呆呆看牢他们。
“你,许家真,你立刻到吉隆坡去寻回祝昆生,我们负责找律师来卖盘。”
家真问:“不会太仓猝?”
志强笑,“再迟怕没有买主。”
志明点头,“就这么说好了。”
家真忽然问:“什么叫寻回祝昆生?”
他们两兄弟对望一眼,“家真,这些日子,你受忧伤占据,苦不堪言,无暇体贴妻子,她也谅解,这是你回报她的时候了。”
呵旁观者清。
“你当心昆生失望之余到波士尼亚或东亚去搜集战争罪行证据,一去三年。”
“对,昆生不是没有地方可去的人。”
这时,机械人原振侠忽然轻轻走出来。
它播放一首四十年代老歌,琴声悠扬。
周氏兄弟跟随音乐唱起来:“我是一个舞者,我快乐逍遥,呵让别人去攀那高梯,让别人去完成创举,我是一个舞者,跳出快乐人生…”
他俩奇乐无比,搭起手臂,“来,家真,一起跳。”
三人跳起踢踏舞来,不知多起劲。
许家真不觉大笑,直至笑出眼泪。
同事们前来围观,所有会跳舞的人都来露两手,这个不知名的下午忽然变成一个节日。
公司解散了。
同当年他们合组实验室时一般神奇。
许家真立刻赶去吉隆坡会妻儿。
无人知他行踪,他在岳父家门前按铃,佣人来开门,不认得他,进去向东家报告:”一位许先生在门口。”
昆生一呆,奔出去,看到英俊但脸容带点沧桑的丈夫站在门口,手里提着行李。
“家真。”她喜出望外。
“昆生,带我去市集吃冰。”
小佳儿也跑出来叫爸爸。
岳父岳母笑不拢嘴。
谁都知道女儿一个人回娘家不是什么好事,幸亏三五日后女婿追了上来。
两老互相忠告:“女婿是娇客,重话说不得。”
家真一踏进屋子,体内蓉岛那热带岛国的因子发作,宾至如归,不知多安逸。
昆生问:“你走得开吗?”
“完全没事,我专门来陪你们。”
他玩得比谁都开心,踏着三轮车载孩子们往沙滩,采标本,钓鱼,上市集,与岳家打成一片。
祝家到这时才认识这个女婿,非常庆幸。
岳母说:“家真这几年吃足苦头,我们需额外痛惜他。”
岳父也说:“真的,他家中发生那么多事,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岳母抢答:“啐,我们即是他家人。”
“说得对,说得好。”
他们住了一整个暑假,亲友叫佳儿“小外国人”,其实他会说点中文,只不过不谙闽南语,只得与表亲用英语交通。
他问父亲:“小外国人,是好,是不好?”
家真不能告诉他,在某些崇洋社会,那简直是一种尊称,“没有什么意思,那不过是你的特征,像大眼睛,卷头发。”
“我是外国人吗?”
“你是美籍华裔。”
“我是否清人,或是支那人?”
“谁那样叫你?”家真“霍”一声站起来。
“我看电视有人那样叫黄皮肤人。”
“你不可示弱,我教你咏春拳,你叫回他们流氓,垃圾——”
昆生咳嗽一声,“家真,怎可这样教孩子。”
“不然教什么?忍耐必有结果,抑或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佳儿有顿悟:“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昆生笑着把儿子拉开,“去,去游泳。”
家真探口气,“假期过去了。”
“你若喜欢,可以年年来。”
“一言为定。”
岳家人朴实纯真,言语,肚肠,都坦荡荡,为家真所喜,他们绝对不会弯里弯,山里山那样兜圈子,使心计,与他们在一起真正舒服。
回到加州,家真返母校修博士论文,他说:“万一坐食山崩,可以教书。”
时间多出来,与佳儿厮混,他们一起做自动吸尘器,太阳能闹钟,会说话的录影机。
就这样十多年过去了。
讶异时间经过得那样快?
这种感觉一点也不稀奇,诗人墨客以至凡夫俗子莫不对此现象表示震惊。
许家真记得他第一篇中文作文一开始便这样写:“日月如梭,光阴如箭…”不知从何处八股抄来,中文老师一贯赞好,给了八十九分,帖到壁报上。
今日他终于明白那八个字的真义。
佳儿明年将进大学,他已考获驾驶执照,每日开着吉普车走到影踪全无。
他不像家真,他不会同母亲说“妈妈有家真”,他异常潇洒磊落,女生喜欢他,电话多得他妈妈特地设一条专线给他,录音机留言往往满泻。
每逢有人叫他,佳儿回过头来边笑边问:“找我?”那神情像足许家华。
家真记得当年小小的他走进大哥书房找人,大哥会笑问“找我”?然后找一把橡皮筋给他玩。
又有一次,佳儿为小事与同学生气,回家仍绷着脸,戴墨镜不肯除下,后来才知道他左眼被飞来足球打瘀,那冷冷神情又像足许家英。
这些,都叫家真凝神。
不过,佳儿对繁复功课的忍耐毅力,又似他老爸。
坐在书桌前,永不言倦,父母常劝说:“佳儿,眼睛需要休息。”
这时,周氏兄弟已经结了婚,三年抱两,周阿姨可以在家开托儿所,她眉开眼笑。
“家真,佳儿可在我孙女中挑对象。”
昆生说:“阿姨,我们是近亲,不宜通婚。”
“谁说的,一表三千里,八竿子搭不上血脉。”
“表妹们才十岁八岁,这件事慢慢讲。”
“昆生,时间飞逝,你不同他锁定一个对象,他将来娶白女黑女。”
昆生笑眯眯,“只要他喜欢,我也喜欢。”
周姨婆赌气,“昆生,这话是你说的,你别后悔。”
昆生先是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忽然踌躇,一张脸沉了下来。
一边,周志强同家真说:“我们退休之后,电子科技进入科幻世纪,你看过他们的电脑动画没有?神乎其神,叹为观止。”
“我最欣赏环球无线电话,地球上四百万平方哩无远弗届,同神话中顺风耳一般。”
“我沉迷诸电子游戏不能自拔。”
“最喜欢哪一种?”
周志明说:“盗墓者罗拉!一次万圣节,在商场见一女郎扮作罗拉:大辫子,紧身衣,短裤,两把自动步枪用皮带缚在雪白大腿上,我忍不住喊出来:‘罗拉!’”
大家忍不住笑。
“哎,”志强说:“英雄出少年,那是我们那几套板斧全体过时。”
家真摇头,“不,我不会那样说,是我们这一票人披荆斩棘开了路,后起之秀才能一步步跟着走,做到精益求精,我不会否定我们的努力,我们的成果。”
“家真好乐观。”
“家真说得对,昆生,你说是不是?”
昆生笑眯眯,“但凡许家真说的话,对我来讲,字字珠玑,毋需商榷。”
志强说:“愚忠!”
志明说:“贤妻们,听到没有?学一学昆生姐姐。”
就这样,闲话家常,努力生活,日子一天天过去。
许家真每年除夕斟出香槟,与妻共饮。
他抱怨:“香槟一年不如一年,好一点的像克鲁格简直要用一条右臂去换,其余的味如汽水。”
昆生安慰:“一家人在一起,喝果汁也不妨。”
家真立刻会意,“昆生,你讲得对,我太罗嗦,我老了,像老太太。”
昆生笑,“你有无发觉若干男人老了比女人更唠叨多嘴。”
“多谢你提醒我。”
他老了吗?
细胞解体,一部分老却,一部分随父母兄弟死去,内心一小撮记忆,却时时年轻。
许家真常常做梦,他回到一块大草地上,依稀记得,像是蓉岛一座木球场,他在草地上拔足飞奔,风在耳边呼呼擦过。
大哥与二哥在前边笑着叫他:“家真,快些,快些”,他像腾云驾雾似,越跑越快,凌空飞了起来,朝大哥二哥追上去。
还是未能忘怀,醒来无限惆怅,依然心如刀割,足足叫他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昆生在医院里位置年年高升,现在,他们叫许家真为“祝医生丈夫”,佳儿选读生物科技,努力解读遗传因子密码。
由母亲指点他功课,佳儿已不大做机械玩具。
幸亏许家真已取到博士学位,谋到一个教席,误人子弟,不愁寂寞。
女学生打扮叫他吃惊,可用衣不蔽体四字形容:上衣短而窄,遮不到腰,裤头落在肚脐下,随时会掉下似。肉感,但欠缺美感。
坏品味不分新旧老少,都不敢恭维。
家真专心教书。
他在课堂重拾自我,同事们喜欢他,因为他毫无侵略性,学生们挤到他讲座,因为他风趣和蔼。
大学欲升他做行政工作,他即时婉拒,坦白说:“我不懂那一套,那是另一门学问。”
其他同事知道了,有点酸溜溜:“许家真确实名士,可是他家财亿万,无所谓升级或否,他来讲学,不是赚钱,而是来送钱。”
无论做什么,总有旁人发表伟大评论,许家真置之不理。
放了学他每日风雨不改驾车到医院接妻子。
年轻的护理人员看见他打完招呼就艳羡地轻轻说:“祝医生几生修到。”
“祝医生本身也才貌双全。”
“他们相敬相爱到说话声线低得像细语。”
“哎,我对婚姻要求不自觉提高,更加难找对象。”
“许博士本来很忙,为了家人,结束生意,此刻每星期只教十多小时课。”
“有人会这样为我吗?我想不。”
年轻的她们不禁沮丧。
这一天祝医生一上车,声线却奇高:“家真,周末佳儿要带朋友回家吃饭。”
家真犹自懵然,“好呀,吃中菜比较亲切,请四五六饭店送几只菜来。”
“家真,你好糊涂!”
家真茫然,“什么事?”
“家真,佳儿要带女朋友回来见我们。”
家真呵一声,脸上露出震惊神色。
“那女孩是他同年同系同班同学,大家十八岁。”
“小孩子,不能作准。”
“可是他以前约会,从不带女孩回家,通常到她们家厮混。”
家真像是头壳被人大力敲了一下,需要沉默定神,“先回家再说。”
回到家,她取出冰冻啤酒喝一口。
昆生说:“他今午打电话给我说:妈,这次,我是认真的。”
“他们口中所谓认真,颇有商榷余地。”
昆生却十分紧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该怎么办?”
“家真,你猜那女孩是什么人种?”
家真讶异,“人品好,有学识,什么人种有何干系?”
“是黑人呢?”
呵,原来昆生怕的是这个。
“或是墨西哥,波多黎各,海地,韩国,高加索…”
“昆生,你是医生,你知道全人类人体构造全无不同,割破了皮肤均流出鲜红血液。”
“话是这样说,可是不同文不同种,两代势必疏远。”
家真微笑,“昆生,你还有我。”
昆生也不由得笑,“你最拿手说这句话。”
“你不问佳儿她是什么人?”
“我还想维持母亲尊严,所以故作大方。”
昆生这样坦白,叫家真更加好笑,“倒是开门迎客,别吓一大跳。”
昆生低头沉思,忽然释然,抬头吁出一口气,“但凡佳儿喜欢的,我也喜欢。”
“好母亲。”
昆生过来握紧丈夫的手。
贵客莅临那天,家真在房中整理书籍。
一本小小苏斯博士绘著儿童故事《戴帽子的猫》掉了下来,呵,这是家英送给他的礼物。
家真心里牵动似痛,他站起来游走舒缓抑郁。
书房门嘭一声推开,昆生跑上来,脸色发亮,“家真,是华裔,谢谢天!且同你一样,在蓉岛出生,你们不乏话题。”
家真只听到咚一声,一颗心落了地。
“家真,真没想到她会那么漂亮,长得像个小公主。”
家真好奇。
“我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少女。”
昆生拉着丈夫的手,兴奋地走下楼。
只见佳儿与一名少女手牵手,闻声转过头来。
啊,大眼睛,尖下巴,褐色皮肤,高挑身段,最特别是她穿一身蜡染沙龙裙,完全热带风情,确是小美人。
“爸,这是我女友常三和。”
许家真立刻亲切地说:“三和,许家即你家,欢迎你。”
佳儿放心了,感激地与父母交换眼色。
三和留下吃饭,那女孩活泼爽朗,十分可爱,统共赢得家长欢心。
他们饭后去看电影,昆生一改常态,说个不停。
“我应对佳儿有信心,真惭愧,原来他自选女友比我想象中好十倍百倍。”
家真微笑。
“岁月如流,儿子已长大,带女友回来见家长…家真,你说三和是否美人儿?”
家真思潮飞出去老远,漂亮,是,人才出众,也对,也是,同真正的美人相比,还差许多,许多。
同样大眼睛,有人黑瞳里有影子,那是整个世界,叫人一见像蚀刻在脑海里,永志不忘,那柔水般妩媚,才堪称美人。
那一夜,他随钟斯爬上榕树顶,看到她倩影,她转过头来,她说她也看到了他。
那一夜改变他的命运,他被送往老远寄宿。
若不是家华出事,他一定会在毕业后返回蓉岛,届时,他会否找遍蓉岛,直至把她联络到为止?
他只是一个少年,他没有那样力量。
又他许家真会否拿他今日温暖家庭来换取神仙姐姐青睐?他想不。
他爱他的妻儿,万金不换。
许家真想通了,抬起头来。
只听见昆生仍说:“真没想到她那么漂亮。”
家真哦哦回答:“是,很漂亮。”
“真是许家荣光,你说对不对?”
“是,是。”
“咦,你整晚唯唯诺诺,何故?”
“为命是从,不好吗?”
祝昆生只得笑了。
家真带着那本叫《戴帽子的猫》漫画书进房重新细阅。
读到一半,睡着了。
梦见家华来探望他,白衬衫,卡其裤,亲切地笑,“确是个美女。”
对牢兄弟,家真无话不说,但这次不置可否。
不到一会儿,家英也来了,“家真一向喜欢美女。”
家真连忙回答:“不,不,我——”他忽然改口,“你们说得对。”
家华与家英微笑,他们的面孔,年轻且英俊,且发出亮光来。
这是家真惊醒。
幸好,许家真只是一个普通人,所以存活下来,因此昆生有丈夫,佳儿有父亲。
他是一个不懂得追求理想的人。
他很快乐。
他轻轻落下泪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