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藏

  那一天的事,维元记得很清楚。

  离开学校实验室的时候已经天黑,她匆匆收拾手提电脑,穿上大衣,走到停车场,才想起忘漏了母亲新近手织的绒线围巾。

  那条玫瑰红围巾人人都赞好看,母亲近年眼力已大不如前,手织物特别珍贵,实验室是公共场所,莫叫人拣了去才好。



  维元决定折返取回。

  她看到男朋友于申一站在车子旁等她,向她招手。

  维元笑问:“又换新车?”

  申一得意洋洋,“祖母送我的生日礼物。”

  维元把书包交给申一,申一故意肩膊一沉,“哗,足足三十磅。”


  “我忘记围巾,得回图书馆拿,你等我五分钟。”

  “我陪你去。”

  “你陪著新车吧。”

  申一笑。

  维元读出车头字母,“嗯,巴伐利亚汽车工厂,好车”


  申一拉住她的手响亮地吻一下。

  维元回转实验室,管理员已锁上大门,她握住门柄,摇了几下。

  维元决定去请管理员开门。

  经过走廊,她闻到异味。

  这时同学已经散尽,清洁工人也已完成一天工作,全日最静是这一刻。


  学校为著节约,走廊灯光熄掉一半,有点黝暗。

  那阵辛辣的气味叫维元掩鼻。

  电光石火之间,她知道是什麼气味了,煤气!

  实验室裏全是化学品,洩漏煤气非同小可。

  维元忘却其他,她奔回实验室大门,煤气味更加浓烈,她伏在门上往玻璃张望,裏边漆黑一片,有点可怕,她用力推门,门却锁上。


  人急生智,维元大喊:“救火,救火!”

  走廊平日人山人海,这时渺无一人,维元急得想哭。

  维元看到警钟,她打破玻璃,拉下手掣,铃声大作。

  这时,煤气已叫她呛咳。

  维元看到管理员匆匆奔近,她认得是福伯。


  福伯一接近已知是什麽一回事,立刻掏出锁匙,打开实验室大门用力推开,进去关煤气总掣。

  维元顺手开亮了灯,她看到那条玫瑰红围巾,立刻取回,绑在颈上。

  福伯喘气,赶紧开窗,“幸亏你发现得早——”

  维元站在门口,用手指着实验室角落,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福伯朝那方向一看,不禁跌脚,大叫:“我的天!”


  角落桌子上,有一个年轻人伏在那裏一动不动,嘴鼻对牢本森灯喉。

  福伯奋力把他拖出走廊,他已经神智不清。

  这时,其他工作人员也赶来,立刻拨紧急电话。

  维元呆呆站一旁。

  自杀,有同学开实验室煤气自杀。


  是什麽样巨大的苦楚叫他痛不欲生?

  他轻弱地倒在走廊裏,有人替他施人工呼吸,他穿著浅灰色手织毛衣,可见,他母亲也相当痛惜他,他开启煤气该刹那,可有想起妈妈?

  维元手脚缓缓恢复活动,她听见身边手提电话响个不停。

  是申一焦急的声音:“维元,你在哪里,发生什麽事?”

  “我马上就出来。”


  申一站在大门口,“我听见警钟声,什麽事?”

  他看到女友一脸泪痕,大惊,把她紧紧搂怀中。

  维元坐进新车,轻轻把刚才意外说出。

  申一十分诧异,“一个男生?”

  维元点头。


  “如此轻弱,枉为男子。”

  这时,白色救护车呼啸而至。

  “救得活吗?”

  “不知道。”

  维元把头靠在男友肩上,心中忐忑。


  这时,她听见汔车收音机裏正在播放一首歌,有人这样唱:“人比海底沙,无谓多牵挂……命中有时总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申一这时熄掉收音机,“我送你回家,早点休息。”

  维元没有反对,本来约好替申一预祝生日,现在已无兴致。

  第二天一早维元如常上学。

  第一节课上一半,校工请她到教务处。


  教务主任满面笑容:“王同学请坐,全凭你机智,救人一命。”

  维元轻轻问:“他没事吧。”

  “医生说他休养几日可以出院”

  维元放下心来,头皮一角不再发麻,四肢回暖,她吁出一口气。

  “校方也感谢你及早发现洩漏煤气,否则只需意外一星火,整间校舍都有危险。”


  维元唯唯诺诺。

  “王同学,许精神的家长想亲自向你致谢。”

  维元到这个时候,才知道那个年轻人叫许精神。

  他辜负了这个好名字。

  维元轻轻答:“不用了,举手之劳,我没做什麼。”


  “那麼,电话裏说几句。”

  维元站起来,“不敢当不敢当。”

  教务主任对这位王同学的品格十分放心,“这件事,请王同学对媒介慎言。”

  维元点点头。

  “你回去上课吧。”


  维元一整天都相当愉快。

  放学,她对男友说:“他没事。”

  申一却莫名其妙,“谁,谁没事?”

  事不关己,已不劳心。

  “我们上山兜风。”


  爱车的于申一把小跑车加速。

  幸运的他,外婆也送他一个假期,他邀请维元到夏威夷群岛度假。

  维元旋转电台,却再也听不到那首劝人记住命裏有时终须有的歌曲。

  过了几天,同学纷纷说:“那个自杀生复课了。”

  维元又气又好笑。


  什麼叫做自杀生?一次做错,终生为志。

  “他到底为谁自杀,她叫什麼名字,有什麼优点?”

  “她是经济系的张明媚,她拒绝他的爱意,随父母移民往雪梨,他一时想不开。”

  “真没想到现今世界还有如此浪漫男生,唉,我男友像见橡皮救生衣。”

  有人嗤之以鼻,“救生衣?你倒想,像厕所板才真。”


  “这个许精神念什麼科?”

  “好像是化工,相貌与功课均十分平常,现在可平地一声雷成为明星了,女生都涌去看他。”

  维元一声不响,天下人真无聊。

  “维元,你没有好奇心?”

  维元说:“五月就毕业了,又要大考又要找工作,谁有空管闲事。”


  “维元你不是准备结婚吗?”

  “谁说的?”

  同学笑:“每个人都知道。”

  维元否认:“不,还没有那麼早。”

  忽然有人幽幽叹口气,“别太挑剔了,于申一条件上佳,家境小康,且十分疼惜他,独子,将来什麼都是他的,学历又好,是名建筑师,还等什麼?”


  “哗,你那麼熟悉他,你是他的仰慕者?”

  “他一个表哥是堂姐的众多追求者之一。”

  “听见没有,维元。”

  维元答:“没听见,拜托别再说我。”

  “今年我们年轻漂亮,五年後又轮到别人比我们光洁标致,再过五年,我们这一辈便晋升大姐。”


  维元迟疑,“不用再看看吗?”

  “看什麼,看谁,有啥好看?”

  这时上课铃响,大家一哄而散。

  经过实验室,发觉有几个女生伏在玻璃上窥看。

  “维元,自杀生在裏边,我们也去看看。”


  她们不知道维元与那个自生生有特殊关系,拉著她张望。

  维元心一动,她也想看清楚他长相,但终於没有,她把情绪压抑,若无其事地走开。

  他回来上课了,多好,学校深明大理,也不加以处分,人家已经够惨,想必已经知错,全校上下应当协助这个许精神同学重生。

  有人在身後说:“能够为一个人自杀,真不容易。”

  声音裏透著奇异的敬畏,她们并没有蔑视他懦弱。


  维元到演讲所坐进角落裏,讲师迟到,她翻阅笔记。

  前座几个男同学叽叽喳喳在谈论异性。

  他们没看到维元,最大言不惭那个说:“女朋友分四级,第一等,周一周二已经拨电话问她们周末可有空。”

  有人接上去:“第二级,要待星期三或四才约。”

  “第三级,星期五傍晚,实在无聊,也许拨电话看她在做什麼。”


  维元越听越生气。

  有人更不堪:“第四级是,自酒吧出来,喝了几杯,又无伴,便问她可否到她处喝咖啡,呵呵呵。”

  “林玉琳,张少霞都是这一等。”

  “第一级有谁?”

  “王杰华与陈雯姿都是一级女。”


  维元忍无可忍,抓起铅笔,用橡筋拉紧,当箭般射出去,正中一个男生头後。

  他雪雪呼痛,转过头来看,见是维元,连忙搬到别的座位上去。

  讲师终於来了,讲威尔斯诗人狄伦汤默斯作品,说到诗人父亲临终,他激动地写:战斗、战斗,不要静默地步入深夜……但是诗人本身在一个晚上喝下十八杯威士卡暴毙,终年三十九岁。

  讲师问:“同学们,他叫你想起什麼人?”

  维元举手:“李白,将进酒,杯莫停,惟有饮者留其名。”


  “只有王同学有灵感,你写一篇比较吧。”

  就这样下了课。

  一直到回家,维元仍庆幸至少他在於申一心目中是第一位。

  她把那条玫瑰红围巾摺好收起,不敢再用,她怕丢失,下次就没那麽幸运,找不回来可怎麽好。

  她靠在床角不觉睡着。


  忽然闻到煤气味,一头冷汗那样惊醒,大声叫着:“漏煤气,快开窗,快。”

  她母亲匆匆奔进来,“维元,你说什麽?家中一向用电。”

  维元这才知道是做噩梦,一脸惊恐。

  “你睡着的时候有人送礼物来。”

  “谁,申一?”


  “不是申一,是一对姓许的夫妇,司机千恩万谢,送上一大篮子名贵水果。”

  啊,是他们。

  水果不方便退回,推来推去就烂了。

  “维元,是什麽人?”

  维元这才把故事说上一遍。


  上一辈的人想法与年轻人完全不同,王太太皱招眉头,“如此没出息的男孩。”

  “他一时糊涂。”

  “倘若不再醒转,可叫父母怎样伤心得过来,太不孝顺,维元,这种人你要与他保持距离。”

  “我不认识他,他比我第一年,且不同科。”

  “最好不过,这篮水果我帮你转送老人院。”


  维元点点头,在小事上她从不与父母抝撬,她一向是好女儿。

  接著,新年假期来临,父母开通地让于申一带维元出外旅游,维元玩得非常高兴,申一教她潜水,她在水底珊瑚礁边用手掬起一群小丑鱼,笑得合不上咀。

  若果说这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两个星期,一点也不过分。

  她鬓边扣着大红花,晒得皮肤金棕,胖了五磅才回家。

  行李中有许多各种颜色及形状的贝壳,维元逐一小心洗净陈列。


  她最喜欢的是一对白色的天使翼,那形状与纹路与文艺复兴西洋画中的天使双翼一模一样。

  王太太看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钻石指环,立即问:“这是什麽?”

  “申一给我的订婚指环。”

  “你俩已经订婚?”王太太又惊又喜。

  维元坐下,“我已答允,他说他已徵求到你同意。”


  王太太点头,“是,出发之前他问过我,我很高兴,我祝福你们。”

  “妈妈好像认同早婚。”

  “早,早什麽,又不是十六七嵗,大学出来,做几年事,已近三十,婚後成为高龄产妇,你们新派人老以为青春永驻,永远不会过去,告诉你,人一下子就老。”

  “妈妈的口气真像妈妈。”

  王太太叹口气,“半夜听见婴儿哭,我还会以为是你:哎呀,元元为何悲泣,起身想抱,才醒觉女儿已经大学毕业,时光飞逝呵。”


  维元微微笑。

  王先生她父亲敲门进来说:“太太,我们迟到了。”

  两老结伴看戯去。

  王太太临走丢下一句:“看到没有,少年夫妻老来伴。”

  为著毕业典礼也喧嚷好一阵子。


  王家亲戚奇多,且都是女眷,叔伯们辞世,他们那些妻子却十分健康,一点血缘也没有的一群中年太太,凡事七嘴八舌不请自来奉献批评。

  ——“读什麽科?”,“英国文学”,“有什麽用”,“或者可以教书”,“哪有什麽出息”,“只得一个女儿,又妆奁”,“那就不用愁”……

  使维元觉得,她要是到了四五十嵗一张嘴仍不愿闭紧,她会找医生把嘴皮子缝实。

  父亲把一笔款子寸进维元户口,另送她一层地段体面的小公寓,忠告说:“不要借钱给别人,不要投资别人生意,不要请别人到公寓住,要学会说‘不’。”

  成年了。


  同学们举行晚会,女生泰半打扮成小凤仙,只有维元穿千年不变的黑色小裙子。

  她站在露台上看院子裏热闹的张灯结彩,突生伤感,像是知道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时间已经过去。

  有人轻轻与她打招呼。

  她不认得这个人,他脸上有股惹人喜欢的书卷气,凡是这样的人都有点忧郁,不太主动。

  维元微笑,“你好。”


  他轻轻站到维元身边,双手搭在栏杆上,“很热闹。”

  维元只能答:“应届同学们都到齐了。”

  “你有计划吗?”

  维元笑答:“还没有决定,有几个选择,反而为难。”

  那年轻人忽然轻轻说,“王维元,你不只我是谁吧。”


  维元一怔,索性承认:“你说得对,请问尊姓大名?”

  年轻人涨红面孔,似有口难言。

  这时有人大声叫维元,“维元,维元,我们要跳舞了,快下来教康嘉。”

  维元应一声,在转头,年轻人已经离去。

  整晚她在人群中找他,但是再也看不到他的踪影。


  短短相聚,匆匆几句话,却那样吸引,他像是一个十分细心的人,关心别人感受,维元愿意与他多谈几句,甚至向她请教,现今女生的前途及出路问题。

  那晚于申一陪着维元,玩得很高兴,他喝多了果子酒,兴奋莫名,大叫大跳,有点失态。

  比申一更轻浮的女同学咯咯的笑,“维元,管一管你的未婚夫。”

  申一就是那样,嘻嘻哈哈过一生,他是幸运儿,物质选择堆山积海排在面前,不大懂得珍惜。

  维元轻轻说:“我们走吧。”


  幸亏申一还懂得尊重女伴,双臂搭在维元肩上,与她走往停车场。

  他抱怨:“他们在水果酒裏加了许多伏特加。”

  维元说:“我来开车吧。”

  “回家不过五分钟路程,我没问题。”

  维元应该坚持,但是她没有。


  事後想起,她精神好像有点恍惚。

  她与申一上车,那辆簇新的小跑车一转弯便失控,嘭一声,撞倒崖边,然後反转倾侧,倒卧在公路上,强化玻璃爆碎,撒了一地。

  迎面而来的车辆惊得呆了,立刻停车报警,并且热心下车救人。

  他们把两个年轻人自车厢裏奋力拉出,让他们坐在山坡喘息。

  刹那间小跑车油箱着火炸开,一团浓烟,众人惊呼。


  这时救火车及救护车呜呜赶到。

  “伤者在哪裏?”

  “这里!”

  救护人员十分诧异,“你们两人没事?”

  不知怎的,王维元与于申一完全没有受伤,只有手臂略微擦损,但是两人受惊过度,神情呆滞。


  有人说:“车子全毁报销。”

  “已经是不幸中大幸。”

  “奇迹。”

  新闻报告员也那样说:“一宗严重交通意外疑与醉酒驾驶及超速有关,照说应当车毁人亡,但是该车司机及乘客却奇迹般全无受伤。”

  两人在医院观察一宵,双方父母都赶来了,受惊过度,迁怒于人,彼此不瞅不睬,气氛僵硬。


  王太太一直哭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维元轻轻说:“妈妈,我没事,你放心,以後我再也不会乘这个人驾驶的车。”

  王太太说:“那麽,与他解除婚约。”

  维元竟没有反对,她点点头。

  王太太说:“我去把指环还给他。”


  手指肿胀,指环一时脱不下来。

  这时于申一站在病房门口,什麽都听见了。

  他极之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一会,他走近王家母女,“那不过是场意外,一部车子,我并不介意。”

  王太太抹着眼泪,“我怎样同你说,我请你妥善照顾维元,你这人如此轻率,难保没有第二次第三次意外,终有一次致命,我不再信任你,维元是我心肺,没有她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活不下去,两条性命,你说你不介意?”


  于申一垂头。

  “你走吧,以後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王先生还向留个馀地,轻轻说:“申一,老太太在气头上,你且避一避。”

  于申一退出去。

  医生进来笑说:“病人可以出院了。”


  回到家,维元反而睡不好,整晚起床,不是找水喝,就是上浴室,她起来,母亲也跟着醒,终于一家三口都累成熊猫眼。

  王太太叫医生配宁神剂服用,总算有觉好睡。

  同学来访,问维元:“记得当时情况吗?”

  维元点点头,“很多人都说眼前一黑,醒来已在医院,什麽都不知道,我却一直清醒,记得当时像看电影一样,车子忽然拐向一边,嘭然巨响,震耳欲聋,安全带骤然束紧,几乎窒息,接著,车子飞出,安全袋扑面而来,车厢巨震,像是要散开来,我可以听见车顶反转金属刮在地面吱吱声响,令人毛骨悚然,以为不能活命了。”

  同学恻然,“可又看见一道白光。”


  “没有,想到爸妈,不禁流泪。”

  “可有看见耶稣?”

  维元没好气,“见到会请他签名留念,可好?”

  “维元,你九死一生。”

  维元用手掩脸,“实不相瞒,我见到死神。”


  “什麽?”同学张大嘴。

  “意外之前,我看到一个陌生斯文穿黑衣的年轻人,他神情忧郁,像是要提醒我什麽重要的事,我却愚鲁地不知领悟。”

  “维元,别吓我。”

  维元说:“真的,他同我说:‘王维元,你不知道我是谁吧’。”

  同学浑身寒毛竖起,双手颤抖,喝口热茶,稍后就告辞了,以後不再出现。


  维元被父母央求去看心理医生,她婉拒。

  她与申一仍然维持朋友关系,他来看她,她把指环还给他。

  申一微笑,“送给女朋友的礼物怎可收回。”

  看,他也并非没有优点的人。

  “你留著作为纪念吧,八十岁时,秘密抽屉拉开,满满一箱宝石指环。”


  维元大笑。

  他看著她,“王维元,我爱你。”

  维元与他紧紧拥抱,“我也是,于申一。”

  “可是,结婚度过终生又是另外一件事,我俩心智都还不够成熟。”

  维元觉得安慰,“可以交待得如此坦白也不是容易的事。”


  “我们不同,我们几乎同生共死。”

  维元一直点头认同。

  “我真抱歉,”申一落下泪来,“害你一家受惊。”

  “是我不好,君子爱人以德,我应竭力阻止你酒後驾驶。”

  两人互相拍打肩膀安慰对方。


  这些,王太太也都看在眼内。

  王先生这样说:“太太,你教唆女儿解除婚约,将来不要後悔。”

  王太太瞪眼:“你口气似老太婆。”

  王先生动气,“你才像老太婆。”

  王太太即时驳回:“我根本就是老太婆。”


  维元与申一笑得落泪。

  婚约还是解除了,维元天天在家看书,她还没有後悔,王太太已经寝食难安。

  她习惯女儿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外赴约,由男伴接送,送上鲜花水果,她好对亲友言若有憾地说:“唉,太多人追求了。”

  这时,亲戚间又传著一件事,叫王太太更不舒服。

  王先生一个表姐早些日子离了婚,最近传说,与一个比她年轻十多岁的男子出双入对。


  亲友一般的评语是“找死”。

  王太太忽然联想到自己辞世後,独生兼独身的维元会不会步类此後尘?越想越可怕,一身冷汗。

  她对丈夫发牢骚,“锦年不知检点成为晚辈怀榜样。”

  “那时锦年的自由。”

  “还是你的表姐,五十有馀,成何体统。”


  “不关你我的事。”

  “你们王家的人真奇怪。”

  “五十多岁也是人,也可以追求快乐。”

  王太太哼一声:“五十多岁,一个人一生已经结束,剩下的日子,吃吃喝喝,读书看报,与儿孙耍乐,我才不会出丑。”

  王先生不再发表意见。


  这时维元走过听见,便说:“能够恋爱,总是好事。”

  王太太没好气反问:“此刻我与你爸两老忽然外出恋爱,行吗?”

  维元坐下问:“妈妈你会挑什麽样的人,爸你呢?”

  王先生可不敢开口。

  王太太瞪眼,“我想都没想过这样的事。”


  维元答:“我若到了五十嵗,独身,无子女,又有若干节蓄,我也会挑个年轻对象:三十五到四十二嵗,身段健康,具生活情趣,会得玩,必须有活力,有头发,有学历……”

  王太太恐惧地说:“他一下子便骗光你的钱。”

  王先生明知找死,去忍不住多嘴,“欲食海上鲜,莫惜腰闲钱。”

  王太太炸起来:“你说什麽,你再讲一遍。”

  维元十分聪敏,深知老母担心什麽,她按住母亲的手,“你请放心,五十嵗我一定修身养性。”


  王太太吁出一口气,鼻子都红起来。

  维元说:“几时同锦年姨吃顿饭。”

  谁也不去应她。

  过两日,维元与同学在大酒店喝下午茶,正往司空饼上抹玫瑰果酱,看到了锦年姨与她的新男伴。

  维元喝声彩:锦姨头发剪得很短,她穿白衬衫与黑色唐装裤,一双平跟鞋,身段苗条,化妆淡雅,换句话说,她一点也不想装扮得比真实年龄年轻。


  她的男伴也同样精彩:式样最普通的深色西装穿得熨帖无比,维元最欣赏他的老派西式头,端庄斯文,又切合身份。

  他俩看上去舒服极了,怪不得惹亲友妒忌。

  当然,要有能力才可以享受这样的感情,这不只是环境优秀,当事人个性也得洒脱,切莫计较得失。

  “……出去进修。”

  维元的思潮返回同学身边,“什麽?”


  “我打算往英国修读法律。”

  另一个同学说:“你走错地方,应该往内地才真。”

  “最好由两地执照。”

  “那真得读一辈子。”

  “毕业等於事业,一时又嫁不出去,只得继续升学。”


  几个同学一起大声叹息。

  “告诉我们,维元,你为何解除婚约?”

  维元答:“讲别的,别说我。”

  “听说于申一已经找到另一个,于家希望他速速结婚生子,一切不用他操心:房子车子工人保姆都准备妥当,已替未来孙儿报名本市最佳幼稚园。”

  “多幸福。”


  “多方便才真,这同幸福有什麽关系。”

  维元忽然说:“我同他分手,因为彼此都不能看到对方灵魂裏去。”

  同学们瞪大眼睛,“什麽?”

  “维元自交通意外之後似装了些,不再有人聼得懂她说什麽。”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擡头一看,发觉锦年阿姨与男伴已经离去。

  维元嘴角挂一个微笑,真心替他俩高兴。

  将来,她年纪大了,也决不放弃所有生活权利,务必享受到尽。

  回到家中,看到门前私家路有保姆带招幼童玩耍。

  幼儿们踏三轮车,保姆只管用家乡话谈个起劲,一向相安无事。


  可是今日有辆红色车子自附近车房倒出,对幼儿一贯视若无睹。

  车尾与一辆小小三轮车已十分接近,眼见就要辗上,车子却不停。

  维元浑身汗毛竖起,不知何来勇气,飞扑出去,挡在三轮车与跑车之间。

  电光火石之间炮车司机踏下刹挚,发出尖锐声响。

  一个梳辫子的三嵗小女孩连三轮车滚倒在地,受惊大哭,保姆奔至抱起,小孩万幸没有受伤。


  维元大怒,破口大骂,双手大力拍打车子尾部。

  “给我滚出来道歉!”

  司机连忙下车,吓得脸无人色,“小姐,你无故扑出,幸好我迅速刹车。”

  维元指着他凶神恶煞喊:“你还敢狡咀,你?”

  忽然脚一软,坐到在地喘气。


  管理员奔进,想息事宁人。他慌忙说:“王小姐,陈先生上星期才搬来,不知行车道有孩子嬉戏,一时失觉,唉,保姆又没把孩子看牢。幸亏你见义勇为。”

  维元突然害怕得浑身颤抖,她捧住头大声尖叫起来。

  车祸噩梦像是缠住她不放,她直奔进屋裏关上房门喘气。

  王太太大利拍门:“维元,维元!”

  傍晚,隔壁年轻太太带着小女孩过来道谢。


  那幼儿能说会道,口齿伶俐形容:“眼看那辆保时捷泰嘉向我撞过来,我吓得口定目呆,手足无措,幸亏姐姐眼明手快,双手大力推开跑车,救我一命。”

  王氏夫妇见那三嵗孩儿煞有介事把王维元形容成神奇女侠一般,不禁笑得弯腰。

  维元本人要到五嵗才学会说单字,不明三嵗小儿怎会有纹有路说出这样词文并茂的话来。

  “泰嘉?”

  她神气活现:“是呀,著名德国跑车保时捷,泰嘉是指寒带松林。”


  维元看这小神童:“是,一点不错。”

  “孩子读书没有?”

  “秋季读幼儿班。”

  维元认为三五年后幼儿可以直接尽史旦福大学。

  她搂这小孩笑起来。


  年轻母亲说:“我已开除那保姆。”

  他们留下大量水果糖果告辞。

  晚上,王太太对丈夫说:“陪维元出去散心好吧,她那绷紧神经,似快要折断。”

  “去何处?”

  “去坐船吧。吃了睡,睡了吃,再好没有。”


  “为什麽人家小女儿那麽聪敏?”

  “不知道,人家的屋子总是宽大通爽,人家的伴侣体贴温柔,人家的孩子明敏好学,总而言之,无论什麽,都是人家好。”

  话刚说完,门铃又响起来。

  两老面面相觑,这像维元十七八岁之际,门铃响个不停,外面站着腼腆的小男生,要求见王维元。

  他们打开了门,外面可不正站着两个英俊的年轻人。


  一个活泼,一个文静。

  那个文静的年轻人却先开口:“王先生王太太你们好,我叫许精神,这是我朋友陈祖苗。”

  王先生诧异:“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那斯文有理的年轻人十分谦逊,表达能力亦佳,“祖苗是那辆红色保时捷的司机。”

  王太太啊地一声:“原来闯祸的是你们。”


  陈祖苗说:“不不,不干精神事,只我一人在车上。”

  王先生没好气:“为什么两个人一起来?”

  王太太代答:“是壮胆么?”

  许精神鞠一个躬:“对不起,我们特地来道歉,祖苗不善辞令,找我帮忙。”

  “事实是这样的,跑车内装置有倒后红外线探测器,那意思是,倘若司机一时不察车后有人或是其他物件,车子会得自动响号停车,因此,不致造成真正危险。”


  王先生脸色稍,“是麽,科技先进得很。”

  “可是,我们还是制造了不必要的恐慌,因此,诚心向王小姐道歉。”

  这时,陈祖苗走出门外捧进一株植物,那棵小树足有四五尺高,甫进门,已经香气扑鼻,原来树上满满结着雪白的栀子花。

  王太太啊哎一声,欢喜到心坎里去。

  “这是谁的主意?”


  “我们向王小姐致歉。”

  “你们先前可认识?”

  两个年轻人均摇头。

  王先生说:“我女儿出去了,回来我会和她说。”

  那许精神立刻补上资料,“祖苗跟父母住三号。”


  王太太看着他,“你呢许先生?”

  “我将赴美国麻省进修。”

  “许先生读哪一科?”

  “我读生物化学,祖苗在祖父创办的电子公司当营运总裁,他已有正当收入。”

  王太太笑出来,这位许青年努力硬销他的朋友,十分可爱。


  这时佣人才斟出茶来。

  作一会,陈祖苗留下电话地址走了。

  王先生看着名片,“是邻居,可算是门当户对。”

  王太太叫佣人把花盆搬到露台上。

  “你喜欢哪一个?”


  王太太毫不犹豫,“许精神。”

  “为什么?他仿佛是副车。”

  “他比较有气质,讲话得体,彬彬有礼。”

  “女人都喜欢哄,我觉得小陈不错,他有正当职业。”

  王氏伉俪咧开嘴笑了起来。


  这时王维元开门回来,看到父母看着她咪咪笑。

  “什么事?”维元好奇。

  她摘下一朵栀子花在耳畔,听母亲把刚才的事讲了一遍。

  维元在吃冰淇淋,听到一半,银匙掉在地上。

  “另外一个叫什么名字?”


  “叫许精神,穿深色便服,斯文儒雅。”

  维元丢下冰淇淋,立刻去打电话。

  维元照名片上手提号码拨通,她找陈祖苗。

  她说:“我是王维元。”

  “谁?”对方一时想不起来,他那边环境嘈杂。


  “那个拍你车子骂你混球的邻居。”

  “呵王小姐,你好,你原谅我吗?我答允以后一定小心翼翼。”

  维元才不与他谈这个,“你的朋友许精神——”

  “他?他正要上长途飞机往美国,我们在飞机场。”

  维元有一刹那失落,她鼓起勇气,“我可以与他说几句吗?”


  “当然,我把电话交给他。”

  维元提高声线;“许同学,许同学?”

  那边答;“我就是许精神。”

  就在这时,对方手提电话缺电,声音失散,只余电子讯号。

  维元大叫:“喂,喂。”


  电话已经断掉。

  他说:我就是许精神,声音相当宁静愉快,这是好消息。

  看样子,他适应得很好,他存活了下来。

  他那女友叫什么?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明媚。

  这个许精神就是那个许精神吗。


  维元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有电话找她,对方熟络地说:“我在楼下等你。”

  维元很客气地问:“呃,你是哪一位?”

  “我是陈祖苗,被你拍打的车子就在楼下,我愿意再次挨骂。”

  “我十分钟后下来。”


  清晨,站在红色跑车旁的陈祖苗十分神气,他这样说:“人见人爱,车见车载。”

  维元没好气,但是赞美谁不爱听,她刚想说话,却听见汽车收音机里传出悠扬的色士风乐声,一个女歌手陶醉地哼:“我等不及拥抱你,双臂围绕着你,多久我等待,等着拥你入怀,我终于找到你……”

  维元听得呆了。

  这辆红色跑车似有独立生命。

  她不由自主拉开车门坐上去,陈祖苗喜出望外。


  车子驶离停车场。

  隔一日,王维元去面试政务公务员职位。

  她一进会议室,面试组便在心中喝一声采。

  不用开口,五位长官以齐齐给了最高分数,九十八、九十久、一百。

  只见王维元容貌白皙秀美,苗条身段,镇定言谈有纹有路,加上一纸荣誉大学文凭,真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


  一致即时录取王维元。

  一位即将退休的女高官叹口气说:“人家喂女儿吃什么,有这样好成绩,羡煞旁人。”

  另一位附和:“照说:孩子们过了十八岁也就看自己能耐了,哪些父母会有能力盯着子女读医科或是读建筑呢,都靠自己争气,是龙是凤,还不是全凭个人努力。”

  “人家有福气。”陈祖苗来接她,送上礼物,“祝你面试成功。”

  维元打开盒子,见是一只钻表,笑着还给他,“这些,我自己都有,我妈妈自幼就同我说:不要收任何人一分一毫,不得问男性索取任何物质。”


  “哗,惊人家教。”

  “你请我一客香蕉船冰淇淋吧。”

  维元边吃边问:“你那个许精神,在美国安顿下来没有?”

  “暂住牧师家里,正找公寓。”

  “他以前可是读普通大学?”


  “咦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普大校友。”

  陈祖苗并不笨,“我明白了,你听过他的事。”

  维元承认:“那件事流传很广。”

  陈祖苗答:“的确有那样的事,那傻子太重视感情,一时想不开,现在没事了,每道乌云镶着银边,最后一个学期,他有顿悟,发奋勤学,终于被他考进理想学府进修。”


  他没事了,但愿如此。

  “他很后悔,希望这件事会随着日子淡却。”

  维元说:“恐怕不行,大概会随着普大成为传奇。”

  “精神真惨。”

  维元试探问:“你可知详情?”


  他摇头,“他只说,当时已无意识,可是,听见天使叫他名字。”

  维元忍不住低声说:“傻子。”

  “他有记忆,他说天使手中握着红色胜利旗帜。”

  什么?维元发状,红色旗帜,呵,当时她手里抓着玫瑰红围巾。

  “他现在很好,我们都知道他不会再犯。”


  天使,红色围巾,意识……

  维元发憷,没发觉红色跑车像箭那般射出去,年轻人都喜欢速度。

  他每天接维元下班,风雨不改,同事们都知道那辆红色小跑车会在停车场等王维元,她不用日晒雨淋。

  半年后一个大雨天,她回到家,发觉气氛异样。

  佣人见小姐回来,斟杯热茶给她,接着去叫太太。


  王太太出来了,神情不安。

  “妈妈,什么事?”

  王太太忽然落泪。

  “我知道了,”维元吃惊,“是爸爸有外遇。”

  “不不,你先坐下。”母亲握着她的手。


  这时,雨下得极大,像固体打到玻璃上,啪辣辣响。

  “维元,你还记得申一吧?”

  “于申一什么事?”

  “他今日下午驾车失事,先撞向山边,再翻到对面线上,与巨型货车相撞,当场身亡。

  维元霍一声站起来,脑海一片空白。


  王太太呜咽,”最可怕的是,他身边坐着女友,救护人员赶到时她还有气息,稍后失救。

  维元呵地一声,明白母亲惊恐的原因。

  “维元,那可能是你,倘若你不与他分手,坐在他身边的就是王维元。”

  维元握紧母亲的手,“妈妈,那不是我,我就在你面前。”

  “维元,以后我不准你乘坐任何一驾跑车,你自己置一辆老实吉普车当交通工具。”


  “是,是,没问题。”

  “维元,你与申一并无任何关系,这件事,你只当不知。”

  “那怎么合礼。”

  王太太提高声音,“维元,此事我说了算。”

  “我完全明白。”


  王太太双手一直颤抖,一额冷汗,维元请来医生。

  家庭医生看着维元,“你呢,维元,我给你也开些药。”

  第二天一早,本地新闻第二版上有小小车毁人亡图文,两个年轻人过早地离开世界。

  维元亲手提着白色花篮到教堂,坐在最后一排。

  那日仍然大雨,阿热带雨季一开始便抵死缠绵,非把整个都会泡进水里不可。


  没有人看见她,维元祝于申一安息,她轻轻退出教堂。

  教堂下一个时段举行婚礼,工作人员正忙着把粉色玫瑰、康乃馨及牡丹花捧入装置。

  维元站在教堂门口,徘徊一会,才悄然离去。

  她约了女同事喝下午茶。

  见了面大家都抱怨再漂亮的鞋子也全毁在雨季里。


  忽然有人说:“嫁个有钱人也好。”

  沮丧的感慨此起彼落,“这个时节赚百万都难,何况一千万或是一亿。”

  “维元有一亿家底,如不,她男友家也有。”

  “别说我,讲些别的。”

  座中最能干的同事说:“前些日子我去参观一个难得的印象派名画展,其中有一幅梦纳的荷花池,那光与影让我凝视良久,隔了一天,男友送我一份礼物。”


  “多么有心思。”

  “打开一看,正是那幅荷花池复制品,连颜料画笔,原来是一套照号码填颜色画梦纳。”

  大家沉默。

  隔一会有人轻轻说:“他对你好也就够了。”

  “可是,心里总有遗憾。”


  “我们已经不小,应当明白,生活不可能十全十美。”

  “总希望配偶能看到我们心里去。”

  这时维元轻轻说:“心脏分四个心室,是一团强力肌肉,将血液泵至全身,经动脉转到静脉,循环不息……”

  同事低声说:“维元你知道我的意思:心意相投,彼此了解,难道真的如此困难?”

  维元低头不语。


  下午茶失去平日欢愉气氛。

  第二天,红色跑车来接,维元轻轻说:“妈妈不让我乘坐跑车,意外太多。”

  陈祖苗说:“那我去换一辆坦克车,只怕你嫌的不是车子,而是司机。”

  维元驶出她自己的路华发现号吉普车。

  这辆车二次大战时由英军机械工程师研制给蒙哥马利元帅到阿尔及尔与德军沙漠之狐隆美尔血战,功能非同小可。


  陈祖苗不禁气馁。

  他明白,这算是说再见了。

  维元独自驾车上班,扭开收音机找流行曲子听,可是游遍电台,都只听见呻吟之声,像“宝贝叫我窒息”之类,她熄掉收音机,无意间开启了卫星导航系统,一把温柔的男声肯定地说:“你此刻到了十字路口,去目的地,你必须即时左转往自由路,然后,转右往独立道,迟者自误。”

  维元苦笑,真实生活里,有这样的指路明灯就好了。

  她有失去了许精神的影踪,想起来,她从来根本没看清楚他的脸,他陪陈祖苗到她家道歉,她又刚好外出,前后刚好差一步。


  维元帮得了他,却帮不了于申一。

  过两日,她到停车场,看到有两三个同事围住看一辆银灰色车子。

  维元好奇,走进参观。

  “这是什么车?像打仗用装甲车。”

  “这是美国悍马军车,此刻国防部用他们打伊拉克。”)


  “城市里需要这种车么?发疯。”

  “嘘,维元来了。”

  维元看到那辆军车的主人是陈祖苗。

  她啼笑皆非,“祖,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祖苗微笑,“投其所好,没有车更结实了。”


  维元不出声,同事们识趣散开。

  “开仗了。”

  维元轻轻说:“我不打没把握的仗。”

  陈祖苗问:“你那可爱的脑袋到底想些什么?”

  “空白一片。”


  “你不能回心转意?”

  “大家永远是好朋友。”

  一听好朋友这三个字,陈祖苗知道他是一丝希望都没有了。

  当一个女孩子拍着阁下的肩膀,像哄小孩那样安慰你说你们永远是好朋友,那表示再无翻身机会。

  接着一段日子里,也许仍会通几次电话:“好吗,仍在飞车吗,找什么消遣”……然后觉得虚伪无聊,有什么必要敷衍下去呢,渐渐在双方生活中消失。


  维元说:“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谁?”陈祖苗好不诧异。

  “你的朋友许精神在美国的地址。”

  “呵他,我没放在身边,待我回家找到了电邮给你。”

  “谢谢你。”


  陈祖苗并没有问维元要这个人的地址干什么,这一点洒脱他还做得到。

  维元转身向商场走去,好象听见他叫她,她没有回头,她怕那人是申一。

  她推开玻璃门走进一间店铺,呆呆地站柜台前,店员过来招呼,把各式丝巾取出铺开给她看,维元不住点头,店员问她要了信用卡,把帐单及丝巾交给她。

  维元这才说:“谢谢。”

  回到家里,王太太告诉她:“维元,你买了五万元丝巾。”


  维元说:“那多好,哪个阿姨过生日便送给谁。”

  “这条印着各种梵亚铃图案的非常雅致。”

  “那么,妈妈你留着用好了。”

  “维元,陪爸妈坐船环游世界如何?”

  “子女长大了,跟着父母跑没意思。”


  王太太悻悻然,“你就不怕伤妈妈的心。”

  “那只是妈妈多心,子女但凡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又勤工好学,已是孝顺。”

  王太太想仔细了,伸手抚摸女儿面颊,“说得也是。”

  “我打算往美国度假。”

  “你最不喜北美。”


  维元微笑,“真可怕枯燥可是,整齐现代化街道,千篇一律的大百货商店,即使有博物馆,陈列品也自他国搬来,全民穿T恤牛仔裤当制服,说一种发音暧昧的英语……”

  “那你去干什么?”

  “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寻找北美洲的优点。”

  “华人已在北美洲几个大城市扎根,什么设施都有:华人报章,电视台电台,还有华商议员警察,各乡各县的事物亦应有尽有,唐人街清洁美观,这是欧陆比不上的优点。”

  维元又笑,“长途电话费又够便宜。”


  “在外边你凡事当心,维元,不要开车,包酒店的司机用。”

  维元回到公司申请放假,她的上司施国礼说:“刚巧我那个时间也在美国。”

  维元唯唯诺诺,上司与下属只有一种关系,那便是上司与下属。

  “可以与你通电话吗?”

  维元一直微笑。


  这个施国礼,未婚,年纪却不小,四十老几,头发梳得晶亮,每天穿笔挺西装上班,衬衫领子白得耀眼,配着颜色得体的领带,像是去喝喜酒。

  上班三个月来维元正眼不敢看他。

  她不知道他最喜欢注视她双手,真是玉手:雪白肌肤,纤长手指,浅红天然指甲,使人有握住亲吻的冲动。

  稍后同事问:“施氏说什么?”

  “他批准我假期。”


  “维元,他喜欢你。”

  “没有的事,你们别胡说,这里是办公室。”

  另一个同事说:“他条件的确不错,却是老一脱的人,年纪太大。”

  “四十六岁算是盛年。”

  “一次户外活动,他穿件短袖衬衫,没扣上领子,你可以清晰看到他雪白的胸口,咦,与面孔两截色,他永不外出晒太阳,可怕。”


  维元嗤一声笑。

  “他与我爸同年。”

  “施氏在那些中年未婚女士堆里挺受欢迎。”

  “可是,他喜欢的人不喜欢他,喜欢他的人他又不喜欢。”

  年轻而残忍的标致女人嘻哈大笑。


  这一次坐长途飞机,维元觉得有点吃力。

  她欷欷兼惆怅,什么都有第一次,忽然之间,脊椎不似十五六七岁时,可以毫无问题自然对折,蜷缩在狭窄经济客位里,迅速安然入睡。

  这一次,她不知如何安放双腿,三个小时后,膝盖开始发软。

  维元只得站起来,走到舱后取饮料。

  她看到舱后有少男少女拥吻。


  服务员笑说:“罗密欧与朱丽叶。”

  维元脱口问:“是荷尔蒙激素,还是爱情?”

  她要一杯啤酒,喝罢,总算打了一个盹。

  做梦看到有人伏在桌子上,一室煤气味,她大惊,走向前,拍那人的肩膀,那人翻倒在地上,维元看到他的面孔,却是满脸鲜血的于申一。

  维元落下泪来,她轻轻说:“申一,你太不谨慎,你叫亲友伤心欲绝。”


  服务员把她推醒,“小姐,我们快抵达目的地了。”

  十多小时航程,都没有男生向她搭讪,这也是第一次。

  她们嫌人老,也许十七八岁的少年也嫌她们太过成熟。

  维元在机场租了一辆车子,驶往朋友家,她租住友人家地库,地方比酒店宽敞。

  维元淋个热水浴,换上干净衣服,便照着一个教会地址找许精神。


  牧师太太很客气,“呵,是精神的朋友,精神刚搬走,这是他的公寓地址,这位同学,你有空来做礼拜。”

  维元又匆匆将车子驶往大学区。

  千里迢迢,她寻找什么呢?

  她希望找到一个人,他除却名利之外,双眼还可以看到其他景象,像“春节早早萌芽的是早见樱”,或是“衣食丰足之后能仰望蓝天白云是种享受”,或是“婴儿是上帝杰作美工”等……

  可是放眼看去,她见不到那样的人。


  机构里满是为了升一级半阶,烦得白了头的男同事,时时担心每年如果不出外旅游会遭人看不起,又忐忑不安女大学学费着落,每日愁眉苦脸,寄情互相排斥中伤,相由心生,外貌渐渐委琐。

  维元比较原谅女同事,一直到最近,人们对子对女的教养全然不同,置玩具给男孩,挑飞机吉普车积木,送女孩,是一套橱具或一只有衣服更换的洋娃娃,自幼训练,玩飞机的未必能飞出环境,可是见惯玩偶有裙边纱衣,少女们自然心动。

  维元感激她老妈自幼给她穿中性的水手装,还有,书本以外,全属奢侈。

  王家特别多地图,王先生摊开十七世纪欧洲地图给小维元看,与廿一世纪卫星地图比较:“维元,你选择哪一个世界?”

  一个舍得抬头找北斗星的人,一个气定神闲懂得在家中大理石桌面作水果糖的人,一个懂得爱情友情亲情的人。


  维元长叹口气。

  大学区到了,她停车逐家逐户找过去。

  只见学子三三两两放学捧着书本背着背囊朝她走来,大都不修边幅,可是朝气勃勃,有几个女生穿着红色细跟鞋,超短小裙子,被男学生嘲笑:“女士们,你们快抵达目的地。”

  女生转头佯嗔:“那是什么地方?”

  “红灯区。”


  男生立刻被人追着来打,维元看得乐不可支咧开嘴笑。

  五楼高公寓在树荫小路,没有电梯,维元爬楼梯走得肺部像是要炸开来,不幸,非得好好开始做运动不可。

  她照着门牌按铃,意料之中,良久没有人应。

  这时对面有人开门出来,“精神不在家。”

  那女孩一头红发像燃烧一般。


  “精神跟教授到路州一间医院去研究一种急速传播细菌。”

  啊。

  “你是他什么人,我帮你留讯息。”

  维元问:“可以找得到他吗?”

  “医护人员与病人一并隔离,工作紧张,你若没有要紧事,最好不要打扰他。”


  红发女像是邻居非常熟稔,仿佛认识大半世,而维元知道,许精神在这公寓里,不会住得超过一个月。

  果然,红发女坦白说:“事实我也没有他联络号码。”

  这时,管理员走上来,喃喃说:“这层楼梯迟早杀死我。”

  他拎着邮件,用钥匙开了许精神那间公寓大门。

  他转头来,“谁找小许?”


  维元笑着站起来,“我是他表妹。”华人一表三千里,无可厚非。

  “他说不定几时回来。”

  自门缝看进去,公寓收拾得十分整洁。

  “真不巧,主人不在,我不方便给你进去。”

  维元轻轻吁出一口气。


  “这是他家里电话号码。”

  维元道谢。

  她轻轻走下楼,驾车回朋友家,好好睡了一觉。

  翌日,她乘火车往纽约玩了几天,每日趁有阳光四处购物观剧逛博物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坐在美术馆石阶门口吃热狗芥辣掉胸前可以用手一抹算数,没什么仪态。

  累了回麻省,维元考虑良久,再去找许精神。


  这次,一个金发女开门出来问:“谁找精神?他在医院接受隔离。”

  维元惊问:“他受感染?”

  “不,例行公事。”

  两个女生异口同声问:“你是他同事?”

  金发女答:“我是他师妹,你呢?”


  “我是他表妹。”

  两个人都笑了,她比红发女友善,请维元进公寓喝咖啡。

  维元只关心一件事:“精神,他快乐吗?”

  “他没问题。”

  “他快乐吗?”


  金发女凝视维元,“你是精神的EX。”

  维元不禁笑出来,“不,我只是他表妹。”

  金发女吁出一口气,“他很愉快,但是你知道精神,他神情总有抑郁。”

  轮到维元问:“你是女友?”

  金发女摇头,“我喜欢嘻哈大笑型男友。”


  她取出自制巧克力饼干招待客人。

  “谁烘制这些饼干,好味道。”

  “精神有时间做各式饼干减压,香闻十里,深受大家欢迎,你没吃过?”

  维元把所有饼干带走。

  “有无留言?”


  维元摇头,“没有,不用说我来过。”

  “你的确是他的前女友吧。”

  维元笑笑,“我是表妹。”

  她走了。

  知道许精神身体健康学业进步已经足够,她此行目的已经达到。


  维元一直觉得她对他有若干责任。

  回到朋友家看到有人在地库门口等她。

  那人微笑,“维元,是我。”

  晶亮头发,笔挺西装,他是施国礼。

  明敏的王维元一看见他,就知道她的工作也许做不长。


  施氏以为,千里迢迢到外地会得打动女性,可是如果人家不喜欢他,感觉更加突兀。

  维元大方地说:“请进来喝杯茶。”

  施氏大喜过望。

  他涣涣透露对王维元的好感。

  “维元,我是主考人之一,你记得吗?”


  不,维元不记得。

  “我是英国华侨,家人都在李斯城,家父开杂货店,女同学都同我讨陈皮梅吃。”

  维元微笑。

  这些都是上一代的故事,那时的留学生都渴望吃到陈皮梅嘉应子,今日,留学生一年来回家里两至四次,并不稀罕这些。

  他已经五十岁,即使立时三刻结婚生子,子女在十岁八岁之际,他已退休,即使不虞经济,一个男人,老耽在家中,到底异样,况且,日子久了,他会问年轻的妻子,她每天去过什么地方。


  “明年度政府……”

  维元没听进去。

  同事们都知道与他同级的卢月卿及林珠两个女士对他好感得不得了,他们才门当户对。

  维元暗暗打一个哈欠。

  “……晚上可以吃饭吗?”


  “啊,”维元答,“我的起程往加州。”

  “我陪你。”

  维元知道已经到了摊牌的时候,她轻轻说:“我男友一家在等我。”

  施国礼脸歪曲了一下,他无言。

  在这一刹那,他露出老态,垂下的头顶露出白发,背部有点佝偻,他疲倦了。


  维元送他出门口。

  他还想作一个大方一点的表示,可是维元比他更累,她已经关上大门。

  很多人以为说不最容易不过,但是凡说过不的人都知道,拒绝更会累坏人,那是精神上极大负担。

  维元揶揄自己:王小姐,你是一个那么擅计算的人,难怪喜欢心中只有清风明月的人。

  回答家的第二天,她便回公司主动求调。


  施氏两个星期后才满面春风地回来,身边带着新婚妻子一位麦小姐。

  大家讶异,”原来施先生此行是秘密结婚。”

  维元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她可是一句话也不敢说,免遭杀身之祸。

  维元以后都没再见过施氏。

  梢后,她接到一张喜帖。


  王太太探过头来问:“谁?”

  维元把那考究的米白色毛边信封拆开,细细读了一会。

  “是祖苗,祖苗结婚了。”

  王太太发呆,跌坐在沙发上。

  “真替祖苗高兴,那么快找到对象。”


  王太太失声,“你呢,维元,你也要加倍努力呀,你可别再吊儿郎当的好不好。”

  维元讶异,“亲爱的母亲,这不是一项比赛,我何用急起直追?”

  王太太顿足,“维元,是妈妈不好,家庭教育不严,我没告诉你,整个人生由十岁至三十岁就是一场赛跑。”

  维元斟一杯柑橘茶给母亲。

  “维元,做好功课找到工作就该成家立室了,这三样功课欠一不可,否则后果堪忧。”


  “可是,这样做齐,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王太太叹气,“你因为做人那么容易。”

  “敬爱的母亲,我自己也很紧张交卷,你请别给我加压力。”

  她把帖子放在书桌上,披上外套出门。

  她约了同事喝茶,她们迟到,电话通知,就在附近店铺试衣服,叫她先坐下等。


  维元走到附近徕俪水晶玻璃店选购礼物,她看中一对水晶台灯,可是售价昂贵,需付上两个月薪酬,维元另外挑了一只花瓶,那是一个月薪水,这年头 ,男朋友越少越好,结交不起。

  这时,她忽然看到玻璃橱窗后一个身影,那也是一样在挑选礼物的人,全神贯注,仰着头,在看吊灯。

  维元愣住,她认得这个人,她见过他,她遍体生寒,他便是那个——维元转过头去,那人已经推开店门离去。

  她想追上去,可是没有勇气,只见他穿黑色西服的身影在茶座中消失。

  他那张有书卷气忧郁的脸叫人印象深刻,上次见他不久,申一便遭车祸。


  这一天,她无意中又见到了他,虽然只是玻璃上反映,但她肯定是他这次,又将发生什么事?

  维元问店员:“刚才那位穿黑色西装的先生,他买了什么?”

  店员陪笑,“王小姐,店里除出你都没有别人。”

  维元头皮发麻,只有她才看得见他?

  这时,女同事们已经坐好,用手提电话找维元:“你比我们更迟,快来看,我们替你挑了一张小披肩。”


  维元定了定婶,与她们汇合。

  众女可爱活泼地叽叽喳喳,“哗,排队试衣服,像抢一样,想走近一点,有人一个包蹭将我顶开。”

  维元微微笑。

  “维元承继了她母亲的黑色贝坚袋,羡煞旁人。”

  维元问:“住在都会里,可以做的就是那么多吧:逛街购物,再逛街再购物,当中还有什么?”


  “找对象。”

  “是,找对象。”

  “维元,你还想做什么?乘篷车旅经大草原,抑或往非洲救援难民,还是参与防止南极洲溶解?”

  维元不出声。

  “我们也有贡献,我们把薪水努力花光光,制造社会繁荣。”


  维元答:“我不会说我们不对,但是却深觉空虚。”

  “那是因为你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贝坚袋,本人仍在轮候,三年了,音讯全无,不知多伤感。”

  大家嘻嘻哈哈笑起来。

  各人叫了点心蛋糕,享用起来,那名贵蛋糕只得一点点大,一口可是吃完,连小费服务费,已经要好几十元,奢靡花费到极点。

  维元的眼光仍在人群中搜索黑西装。


  “我不喜欢公务员。”

  “小姐,你自己也是公务员。”

  “我是女子,我不一样,男子要有志气。”

  “家母说政府工作收入稳定,四十到六十岁这一段日子,一个人最重要有固定收入。”

  “这都是中年妈妈们的经验之谈,吃得苦多学了乖,才把道理苦口婆心传授给下一代。”


  维元没看到她找的人。

  “又老又丑的男人给你享福,你怎么看?”

  “人各有志,我不赞成买卖式婚姻,我必须要恋爱。”

  “也许那人有优点。”

  有人斩钉截铁,“不行,任凭他有多德高望重,学问载道,我仍旧渴望与门当户对的人恋爱。”


  认清了道路也好。

  回到家里又有一个意外。

  王太太对女儿说:“祖苗来了。”她亦大惑不解。

  维元睁大双眼,“谁?”实在意外。

  “我,维元,是我。”有人站起来。


  可不就是高大英俊的陈祖苗。

  “祖苗,你怎么有空?”

  王太太说:“你们慢慢谈。”

  维元莫名其妙,“祖苗,什么事?”

  陈祖苗抓抓头皮,又坐下来,半响才说:“我来收回请贴。”


  什么,维元不信天下会有此尴尬的事。

  “为什么?”

  “还问,当然是因为婚礼已经取消,处处赔订洋,人人追原委。”

  维元连忙给他一支冰冻啤酒。

  陈祖苗大声喊:“王妈妈容许我躺在沙发上。”


  王太太也扬声:“当自己家好了。”

  他躺下叹气,“退婚也不早些出声。”

  “也许还可以挽回,你去恳求她。”

  陈祖苗一个转身,背脊对牢全世界。

  他也不想挽回,他说:“我雇了一组人,挨家逐户逐张请贴收回。”


  维元吁出一口气,“这个故事教训大家,结婚不要请客。”

  维元再给他一瓶啤酒。

  王太太出来问:“祖苗在这里吃饭可好?”

  他垂头丧气,“我哪里吃得下。”

  “我做银丝面给你吃。”


  维元问:“退婚有什么理由?”

  “我在夜总会被人拍到一些照片传到她手中。”

  “不雅照片?”

  “我喝多了,不作数。”

  “可属于四级?”维元收敛笑容。


  “当然不是,我——不说了。”

  维元吃惊,“祖苗,你去冶游?你有这种恶习?”

  他还理直气壮,“我是男人,所有一般男人有的坏习惯我也都有。”

  这时王太太忽然出来说:“厨房没有银丝面,小陈,你带了请贴去别家吧。”

  王太太老实不客气铁青着脸下令逐客。


  陈祖苗只得取过外套离去。

  王太太关上门还斥责:“这么坏!”

  维元也觉得不可原谅。

  “幸亏你避得快,维元,不然,这个倒霉的退婚新娘就是你。”

  维元抬起头,许多事,她都有些第六灵感。


  “怎可容忍这种下流习惯!”

  真想不到,维元苦笑。每逢那个神秘的黑衣人一出现,就证实她与男友分手全属正确。

  “维元,以后要带眼识人。”

  “是是是。”

  “他还敢上我家门来。”


  陈祖苗还是给维元通了一个电话。

  他说:“你终于把戒指送回来了。”

  维元答:“有一个人黑人快板歌星,买了颗五卡拉粉红钻求婚,但女方没有答应他,他配多一颗,镶成耳环自己戴,你可以效法,啊不用,你还有另一只指环。”

  陈祖苗啼笑皆非,他说“众人都喜打落水狗。”

  维元劝,“你把坏习惯全改过,哪怕没女伴。”


  糟糕,真像兄弟姐妹一样了。

  陈祖苗问:“上次赴美,你可有找到我的朋友许精神?”

  “不凑合,他去了非洲。”

  “他回来了,本来要做我们的伴郎。”

  维元跳起来,“人呢?”


  “婚礼取消,他又回去了。”

  维元跌坐在沙发上,掩住胸口,大力喘气。

  “维元,你找许精神什么事,他这个人有点奇怪。”

  维元叹口气,“的确诡秘,见来见去见不着。”

  “维元,这个人的感情极其脆弱。”


  维元苦笑,“对,不比你,你书塑胶坐厕板。”

  没想到陈祖苗生气,仆一声切断电话。

  这时,天气开始燥热,办公室开始忙,政府机关门外日日有人示威,千篇一律叫所有公务员下台,减薪,扫地出门。

  上司派两个年轻漂亮的新同事,即王维元与另一个学徒,出去收抗议信、捱骂,以及与警务人员联络,做了几次,她俩开始胃痛,亲友不知情,还喜孜孜说:“昨晚在电视新闻上又看到你,湖水绿套装好看极了,在哪里买?”

  一日下班时分,维元在办公室大楼外与制服人员商议事宜,看到已经封路车辆不准行驶的小路上有一辆麦塞底斯新跑车被拦住问路。


  警员过来说:“王小姐,他说是你们的同事。”

  维元看进车厢里去,年轻司机递上一张名片,果然是同事,他叫连振合,维元不知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

  她说:“连先生,这边会有人通宵游行抗议,请即将车掉头驶走。”

  他也有苦处,“路窄,难以掉头。”

  “用后排挡,你坐过去,让我帮你。”


  司机连忙让位,维元坐进车里。

  她头发挽起,穿着白衬衫及卡其裤,衬衫背脊已经半湿,汗印下看得到内衣轮廓。

  那司机不敢逼视,看着她用后排挡把高性能跑车逐尺后退,倒出小路。

  维元刚想下车,忽然听见车子收音机里播出一首旧歌,叫做“女儿家寻开心”,歌词是这样的:“呵,妈妈,女性生为不幸的有群,我们只想寻些开心,我们想开心……”

  维元呆住,说得多好。


  她扶着驾驶盘,聆听了一会,有刹那失神。

  然后,她恢复笑容,“谢谢你合作。”

  这一些情绪变化,都看在对方眼里。

  “市民为什么事抗议?”

  维元无奈,“今日是反对交通工具加价。”


  她下车去继续工作。

  那天到很晚才下班,接更同事来了,她才离去。

  这时,维元可以闻到她自己身上汗臭。

  正要往停车场,有人叫住她,“王维元。”

  她抬起头,正是那建筑部门的同事连振合。


  维元意外,“你还没有走?”

  “我来参观全民抗议,阵容庞大,大开眼界。”

  维元笑了。

  “你看上去又渴又累,去喝杯咖啡可好?”

  维元点点头。


  那年轻人与她步行到附近小小咖啡店,一边说:“游行示威抗议这种事,全世界自由国家都有,可是过了头,表示民忿不平。”

  维元叫了一客鸡皇饭,本来不抱期望,可是小饭店货真价实,做得美味可口,维元吃光光,另叫一客绿茶冰淇淋。

  她根本不去理环境多么嘈杂。

  她把冰淇淋泡进热红茶里,“唔”一声喝下,上唇印上一条奶油白须。

  这顿饭起码两千卡路里,连振合看得呆住,人人节食纤体,这个女孩子背道而驰。


  她抹了抹咀:“抗议也是表达意见的方式。”

  “事无大小,均扰攘一番,也许过份。”

  维元微笑,“这是市民争取自主的青春期,抗议荷尔蒙激生,难免失控,认为凡事要参加意见,当家作主,过一阵心态成熟,明白家长苦处,自然安静下来。”

  “这个比喻很有趣乐观。”

  “只好这样想。”


  维元打一个哈欠。

  “你累了,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有车。”

  这一代优秀的年轻女子什么都有,再也不稀罕一点小小甜头。

  他陪她走回停车场。


  忽然听得示威场地大声扰攘,维元苦笑,“我得去帮忙。”

  同事们如获救星,“老板稍后会出来解释。”

  这一下便做到天亮,维元回家梳洗更衣,又再出门。

  王太太奇问:“不是说公务员生涯最舒服?”

  维元回答:“那是得道高官。”


  她买了一壶蓝山咖啡与同事分享。

  午饭时间连振合来看她,“王维元又是你当更,你不用睡觉?”

  “偶然一次半次无所谓。”

  “一起吃饭可好?”

  “昨晚那家小店——”


  “明白,你跟我来。”

  这次,他叫一客红烧羊架给她,加一杯啤酒。

  “唔”维元说:“吃完好睡一大觉。”

  连振合笑了,他说:“让我介绍我自己:我父母健在,有两个姐姐,我今年廿七岁,没有女友。”

  维元一边吃一边点头,洋肉独特的鲜羶味叫她吃得满心欢喜,以后,看到美味食物,就会想起连这个人。


  “仍得回去上班?”

  维元点点头。

  谁知上司体恤她,“王维元,你今日早些回去休息吧。”

  维元大声称是,皇恩浩荡,如蒙大赦。

  她眼皮都抬不起来,脸颊上被压力爆出毒疮,她一回到家便一直睡到傍晚。


  王先生对女儿说:“有人问你醒来没有。”

  维元以为是上司,心惊肉跳,“说我已一眠不起。”

  “一个姓连的年轻人,打来两次,一听就知道对你有意思。”

  “呵那个人。”

  王先生说:“他请你回电话给他。”


  维元大一个哈欠,“我睡累了,起来憩一会,现在再去睡。”

  她讲得出做得到,关上房门,半夜,父母都休息了,她才起来。

  她坐在露台上,深深吸入栀子花香气,随口哼:“我们女孩,不过想寻点开心……”

  忽然看到那辆银灰色麦塞底斯跑车驶近,司机按纽降下车蓬,向她挥手,示意她下去。

  维元穿着拖鞋下楼,笑嘻嘻问:“找我?”


  他也只会看着她笑。

  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不大像真的,维元怀疑是做梦,但又不似,因为邻居朝她招呼,瞪着她的绣花拖鞋。

  只听见连振合说:“让我握你的手。”

  维元笑,“唷唷唷,慢着。”

  “我第一眼看到你已经爱上你。”


  维元笑得弯腰,“喂喂喂,有话好说。”

  他把双手放在口袋里微笑说,“话已经说完。”

  “那么,我们去吃云吞面。”

  他载她到著名面店。

  他看着她吃,帮她调辣酱,斟啤酒。


  他的话并没有讲完,全露在眼神里。

  他同她说:“我两个姐姐是美人。”

  维元连忙说:“你也长得好。”

  “我天生有兔唇。”

  维元看仔细一点,他上唇是有细微疤痕,不说看不出来,她笑说:“我有五百度近视。”


  “虽然一早缝合,幼时常遭同学取笑。”

  “那是他们幼稚,你不必放在心上。”

  “你为什么不是我的小同学?”

  “我在学校也很凶,一个人总得保护自己,学校即是小型社会,五光十色,牛鬼蛇神,什么都有。”

  连振合见到维元那神气活现,洞悉世情的样子不禁好笑,更觉得她可爱。


  她低头吃面,头发不经意束条马尾巴,耳畔与颈后有许多毛毛碎发,贴在肌肤上,他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抚摸,却又忍住缩手。

  他为自己恻然,终于找到了,可是将来,仍是未知数。

  她爱吃,那么,就陪着她到处吃吧。

  这方面她似不难侍侯,肯定果酱面包她一样吃得津津有味。

  他问:“你择偶有什么条件?”


  维元微笑,“对方不嫌弃我就好。”

  连振合被她逗笑。

  维元轻轻说:“一位伯母说:最好经济基础稳定,不是贪人家的钱,而是免得看住对方为一点点钱财炒卖钻营挣扎,丑态毕露,通常这种人略挣到一点,就不可一世,赚不到呢,又怨天尤人,既不能共富贵又不能共患难。”

  “伯母们讲的都是金石良言。”

  “不必为收支担心才能追求其他,我们生活在真实世界里,我看到一些行家讲理想论世界,大有抱负,正在口沫横飞,老板一声叫,立刻低着头打躬作揖迎上,实在有趣。”


  呵,这女孩明敏过人,观察入微。

  接着她问:“除出上班,你做些什么?”

  他难以启齿。

  “呵,有不良嗜好。”

  他陪笑,“我并不妨碍他人。”


  “说来听听,”若果他爱看脱衣舞,也是及早了解为佳。

  “我喜欢做模型,相当沉迷,姐姐们笑我玩物丧志。”

  维元诧异,“是何种模型,军舰、帆船、力高、科幻机械人,抑或是漫画人型?”

  “都不是,我喜欢做家具模型,专攻中外古今椅子。”

  “多么别致,有这种模型样板出售?”


  “我从原木照图制造。”

  维元怪同情,“做你女友不容易吧。”

  “你可愿意一试?”

  “你用胶水黏合配件,还是用榫头?”

  “鸽尾榫头,绝不马虎。”


  “哗,那要做两百年。”

  连振合笑,“你呢,你有什么嗜好?”

  “吃喝玩乐,喜听各年代情歌及睡懒觉。”

  “看书吗?”

  “只阅各国时尚杂志,少许时事周刊,国家地理杂志。”


  “哎唷。”连振合故作吃惊。

  维元吃饱了,哈哈大笑。

  只有男朋友才会叫她这样开怀,因为他们会得刻意讨好她,父母开怀,只适用童年少年之时,到了青春期,希望有异性无微不至。

  有时做梦,维元会依稀觉得有人亲吻她,感觉温馨良好,这人是谁呢,看不清楚,只闻到他衬衫有阳光晒过的气息。醒来,她嘲笑自己:是个绮梦呢,真汗颜,年纪不少,还做这种梦。

  她这样说:“明日还要上班。”


  他送她回家,跑车太新颖豪华,维元有点不好意思,读英国文学的她认为低调含蓄是美德,凡事叫人注意已是炫耀,而喧哗永远粗俗。

  “跑车由你自资购买?”

  “姐姐姐夫送我的生日礼物。”

  “把你宠坏了,姐姐最会宠弟弟。”

  “你说得对,我什么都对姐姐倾诉。”


  维元穿着拖鞋去,穿着拖鞋回,她父亲看到,问女儿说:“恋爱了?”

  维元答:“不,我们女孩生不幸,只想找点乐趣。”

  “游戏的规则是:不要伤害人。”

  “明白。”

  晚上做梦,看到黑锻锦白梅的拖鞋自顾自跳起舞来,一直跳上天花板,跳到窗沿,又回落床角。


  醒来,觉得梦境怪异诡丽。

  拉开底格抽屉,把拖鞋收好,不再穿它,顺眼瞥见那条母亲手织玫瑰红围巾。

  记忆复苏,回到那个傍晚,她返转实验室,看到许精神昏迷在煤气灯旁的情形。

  历历在目,宛如昨日,她看到他伏在手臂上,一头黑发,高耸肩膀,仿佛哭泣。

  这时王太太叫:“维元起来上班。”


  维元立刻更衣出门。

  女同事过来,“维元,我表姐结婚,你说该送什么礼物?”

  维元很高兴,“我有一只徕俪花瓶,没送出去,人家婚礼突然取消,这样,你拿去用好了。”

  “怎么好意思。”

  维元性格豪爽,“没问题,衣服置了没有?”


  “越来越怕吃喜酒,簇新衣服鞋袜首饰,又要做头发化妆,陪坐三小时,累得腰酸悲痛,回家一夜睡不着,劲想着,为什么人家嫁得出而我不。”

  维元大笑。

  “这家人自雪梨回来请客,所以非去不可。”

  “是你表姐?”

  “舅母娘家亲戚,一表无影踪,新娘叫张明媚。”


  这个名字好熟。

  张明媚,澳洲移民,可是同一人?

  “长得美吗?”

  “我同你讲,不一定要绝世美人,也有人为她自杀。”

  “有人为她自杀?”


  “很出名的一件事,发生在几年前,大家津津乐道。”

  是她了,确是这个张明媚。

  “那人会出席婚礼吗?”

  “我想不,伤透了心,再世为人,不会再回头了。”

  “可知那人叫什么名字?”


  “傻子,凡是做傻事的人总是傻子。”

  说得真确。

  “新娘举行茶会,你也可以来,她们家喜欢聚会。”

  维元忽然说:“请带我沾点喜气。”

  “星期六下午屈氏路三号。”


  “一言为定。”

  维元不用可以穿得朴素,她没有标异的衣裳,一套灰色的西服配平跟鞋就很好。

  王太太看到说:“太素了”,取出红宝石耳环替她戴上。

  维元一照镜子,骇笑,“像白相人嫂嫂,太过夸张。”

  王太太没好气,替她换上一副金色南洋珠。


  “妈妈,为什么中年女子不再讲究宝石设计,只一味要求大……”

  “快去做人客吧。”

  维元先往名贵内衣店挑了一套粉红色蕾丝睡衣,送给新娘作为礼物。

  到达屈氏路三号按铃,一帮年轻女子出来开门,“快进来,明媚要讲她的浪漫史了。”

  浪漫,是一个美丽的音译,意思是喘气,幻想小说,风流事迹,及恋爱。


  维元送上礼物,坐在一角,有姐妹斟出红茶,递上蛋糕,那巧克力蛋糕美味得叫人讶异,一方面又伤心不能整只吞吃。

  女主角出来了,众人拍手,“明媚,明媚!”

  所有新娘都是公主。

  维元凝视她。

  只见张明媚脸容红粉绯绯,笑得喝不拢咀。


  她长得美吗,见仁见智,她并不漂亮,可是维元许多女同事比她秀丽,她的皮肤略为深色,需要刻意化妆才不显得粗糙,移民生活容易叫人心广体胖,她也许可以减掉十五磅脂肪。

  无论如何,维元想,都不应当有人为她自杀。

  她吁出一口气,许精神,你肯定做错了。

  王维元似乎更加怜惜那个一度行差踏错的年轻人。

  张明媚开始描述她的浪漫史,维元悄悄走到露台。


  女同事跟出来,说:“海港的景色一年不如一年。”

  维元说:“这个城市应该停止浮躁破坏性建设。”

  “看到张明媚了,不过如此。”

  维元点点头。

  “所以,千万不要为谁自杀,你死了也是白死,人家照样嫁娶,卖弄幸福,还有,晚上睡得香甜。”


  维元又点头。

  “要生活得好:住到山上去,架麦塞底斯跑车,穿紫貂,戴大溪地珍珠,拥有体贴丈夫及考试全甲的子女,活到一百岁那才叫成功。”

  维元笑得弯腰。

  “鬼才自杀。”

  这时客厅内爆出一阵笑声。


  维元说:“我告辞了。”

  她的想法有稍微分别,生活得好是自己的事,不用做给别人看,不过,维元笑:要是有人无意看到了,她也没有异议。

  她回办公室处理文件,没想到坐下就做到傍晚。

  上司看到她,她却看不到任何人,全神贯注,为工作而工作,埋头苦干。

  做出报告草稿,她松口气,走到楼下,看到连振合在等她。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不愿放开。

  自那日开始,他们正式约会。

  与别人不同,维元对他诉说很多心事,像“有一个男友小动作很多,拆我的信读,偷配钥匙,打开我抽屉来翻查,真叫人反感,立刻疏远”等。

  连振合小心当大事那样聆听。

  他带她去看新置的公寓,地方不大,但是设计精致,适合无孩夫妇好好地过三五年清静生活。


  他说:“有孩子便不够住,我们得搬到美加住平房,一万平方尺前后园,打球放风筝跑步。”

  维元笑笑说:“我想都没想过那么远,你千万别怪我误导你,我对主持家务及抚养儿童一点兴趣也无。”

  “维元,差不多了。”

  维元涎着脸说:“我还小,不少人四十出头尚扮演少壮派,我当然年幼无知。”

  连振合无奈,“这样刁钻,是因为知道我爱你吧。”


  维元点头,“肯定如是,你不该迅速交心。”

  “同你,我不会玩游戏。”

  维元说:“我深深感激。”

  接着几个月,连振合变成王家常客,他带来许多好点心,连王先生都表示欣赏:“我一向不吃零食,但是也觉得这袖珍绿豆糕美味无边。”

  王太太说:“他这人平和,我喜欢他,比前两位都好。”


  “维元呢?”

  “维元已准备嫁他。”

  “我看你得问问她。”

  案头放着维元与连小生旅游时拍的合照,背景是一座大雪山。

  王太太问:“欧洲好玩吗?”


  “无惊无险,振合一早订妥四星酒店,招呼周到,各处都有亲友热情招呼,没有意外,我比较希望探访小街小巷,他都反对。”

  “那多智慧,安全第一。”

  “逛大英博物馆,人龙一长,他就拉我走远。”

  “明智之举。”

  “他会是妈妈的好男友。”


  “这是什么话。”

  “在阿尔琴大理石浮雕前有希腊人示威:高喊《归还文物,送回希腊》,那是人家雅典巴特农殿上一块浮雕,硬是被英人阿尔琴盗窃偷到伦敦,两百年后仍不愿归还,真正无耻。”

  “你也跟着喊?”

  “振合把我拖走。”

  “真亏得他,你俩感情可有激增?”


  “还好,他会是一个好丈夫,但是,我不想那么早结婚。”

  “还早,不早了。”

  维元低下头,她与他,没有激情,恍然若失,这些话又不能在母亲面前说。

  连振合安排双方父母见面,那日是他生日,他一早在著名中菜馆订了房间,菜式给王先生王太太看过,王先生挑清蒸龙虾,王太太选珍珠翅,大家都非常高兴。

  王太太帮女儿挑了一套米白色套装,一定叫她戴上红宝石首饰。


  维元满屋逃,她母亲一直气呼呼地追,像幼时逼孩子吃药那样,连振合笑得牙骹发酸,他从未见过那样可爱的一家人,他愿意同他们做亲戚。

  晚会开始时很成功,大家有说有笑,菜式美味,香槟芬芳,可是,吃完热荤,维元的手提电话忽然响起。

  她走开去听,不一会回来,脸色大变,她说:“对不起,各位长辈,我有急事,要提早退席。”

  王太太发呆,这孩子轻重不分搞什么鬼。

  王先生问:“是办公室急事吗?”


  维元不去回答,抓起手袋就走。

  连先生急说:“振合,你照顾维元。”

  这样精心设计的一个宴会,就让一个电话破坏掉。

  走到街上,维元气急败坏停一部记程车,“快,司机,赶往联合医院急症室。”

  连振合险些上不了车,他追问:“谁在急症室?”


  维元不回答。

  连振合握她的手,被她拨开。

  车子飞驰到医院停下,她一个箭步往大门奔去。

  连振合付了车资,在她身后追。

  维元一进大门便对着看护说:“我找陈祖苗。”


  看护立刻说:“你总算来了,听到没有,他杀猪般叫你名字。”

  她带着维元走进急症室,看到陈祖苗血淋淋躺在手术床上,头部四肢均已固定,明显曾经注射过镇定剂,可是仍不停挣扎叫人。

  “维元,维元。”

  维元心酸,连忙俯身握住他手,“王维元在这里,我是维元。”

  陈祖苗停睛一看,忽然流泪,“维元,不要离开我,让我见你最后一面。”


  维元急问医生:“发生什么事,是车祸吗?”

  “不,他在夜总会门口被人寻仇,腹部胸腔中刀,需要缝合。”

  维元张开咀。

  “你放心,伤势虽然恐怖,但没有生命危险,他会得复元,我们现在替他清理。”

  陈祖苗仍然大叫:“维元!”


  “他叫得整个急症室病人不安,坚持我们打电话把你找来。”

  这时,连振合站在门口,把这些都听进耳内。

  他脸色铁青,把女友拉到一旁,“维元,这是谁?”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我有权知道。”


  “我从前的男朋友,已经许久没有见面。”

  “既然是过去式,那么,他与你没有纠葛,我们走吧,医生说,他会活下去。”

  “我不能在这种情况下丢开他。”

  “维元,我们需回到宴会厅去,今日是你与我订婚的日子。”

  维元意外,“我怎么不知道,我不打算订婚。”


  “指环我都带身上,要当着双方父母求婚。”

  维元摇头,他错了,他不该自作主张。

  她白色套装上沾着鲜血,她犹豫片刻,这样说:“你一个人回去安抚老人家吧。”

  “维元,我不相信这话会出自你口。”

  维元转身。


  “维元,你打碎了我的心!”

  维元默默回到陈祖苗身边,跟他往楼上病房。

  看护忽然微笑,“取舍很难吧。”

  “什么?”心思混乱的维元抬起头来。

  “幸运的你,两个男子同时为你争夺。”


  维元苦笑,“这不是揶揄我的时候。”

  维元看一看那脸容俏丽的看护,“会有的,叫你头痛。”

  这时陈祖苗已昏睡过去,不再叫嚷。

  医生替他小心检查诊治,梢后,他父母也来了,吓得老泪纵横,这陈某的确不孝。

  半夜,他醒来,仍然叫着维元。


  “我在这里,你活着,死不了。”

  他安心地握着维元的手。

  “祖苗,人体有六十兆细胞,那是一之后十二个零字,每个细胞每日每秒都勤力运作,你才得以生存,人体是一个奇迹,你为什么辜负它们?”

  陈祖苗无言。

  “祖苗,我与你关系已经终止,以后不要再叫我名字,令我尴尬,我有我的路要走,请你不要打扰。”


  陈祖苗落泪。

  “把坏习惯改一改,少去闲杂地方,承继家庭事业,娶一名环球小姐,生六名子女。”

  陈祖苗忽然笑了,“遵命,维元。”

  维元拥抱他。

  “维元,我爱你。”


  “我也是,祖苗。”

  王维元逗留到天亮才走。

  清晨,她一身血,疲倦地踯躅到停车场,看到一列计程车停在那里,她拉开排在首位那部车门,对司机说:“文静路十号。”

  司机在倒后镜里看她一眼,开动车子。

  她一路不出声,快到家时,才发觉车厢后座异常洁净,前座司机位前并没有计程器,也没有执照,她蓦然发觉,她乘坐的根本不是一辆出租车,这是一部私家车!


  维元惊惶地问:“司机,你去什麽地方?”

  司机微笑,“文静路,快到了,你不必下车,我乐意载客。”

  “你是谁?”

  “我是苏尉文医生,刚才与你讨论过伤者的状况。”

  呵,是他。


  维元贸贸然上错车,幸亏遇见好人,否则后果堪忧。

  “对不起医生——”

  “没有关系,到了。”

  维元衷心说:“谢谢你。”

  “不客气,喝杯热牛奶,快快休息,明天再从详记忆。”


  维元不住点头,这几句话叫她心暖。

  还想下车,她忽然听见汽车收音机里传出一个男子伤感的歌声,他这样唱:“她说她会到舞会来,可是没说几时,她说她会爱你,可是没说几时,每个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当时她年轻……”

  维元睁大双眼。

  人们原谅她的所作所为是因为她也还年轻吗,她掩住胸口,呵,老了怎么办?

  维元回到家,母亲开门,吓得退后一步,“血!”


  血已凝固,血小板氧化,变成铁锈色。

  维元坐下,“是陈祖苗,不关我事。”

  “不管你事你又赶着去。”

  “敬爱的母亲,做人有一定的守则道义。”

  被敬爱的母亲冷笑一声,“你对他还有感情。”


  “我已经告诉他,别再找我,我实在吃不消了,他拉住我衣角,我不能向前走。”

  “你可有想过把衣服脱给他。”

  维元看着天花板,“我考虑把皮也剥下给他。”

  “那好,你甩难了。”

  维元问:“宴会可是不欢而散?”


  “唷,女儿,你还记得有个宴会,刚相反,四个成年人相谈甚欢,原来双方祖父母在当年的上海银行是同事,说起往事,份外亲切,吃甜品的时候,振合回来了,解释你为公事绊住,他平和地喝了咖啡才走。”

  维元不出声。

  “你看你欠人家多少。”

  “我去道歉。”

  “你换件衣裳休息一下才去吧?”


  维元匆匆淋浴更衣,不知什么地方来的精力,居然又出门去找连振合。

  她大力敲门。

  半响他出来开门,光着上身,像在睡眠中被人吵醒。

  维元问:“公寓里没有其他人等吧。”

  他不出声,静静看着王维元。


  维元说:“对不起。”

  他仍然不说话。

  维元说:“我向你郑重道歉。”

  连振合叹气。

  “我可以进来吗?”


  他终于开口:“不可以,维元,我们完了。”

  “振合,我愿意把陋习全改过:小性子,不守时,懒读书,你看怎么样?“

  “我不会原谅你,你击碎了我的心。”

  维元静默一会说:“振合,父母辞世,我们才会心碎,穿梭机挑战号升空两分钟后爆炸,我们才心碎,贫童衣食没有着落,我们才心碎。”

  “维元,我们是完结了。”


  维元点点头,她终于明白了,她的自尊心比她重要,换句话说,他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爱她。

  维元回头就走。

  他当然没有叫住她。

  维元回到家拥被大睡,她想到某一个晚上在大学闻到浓烈的煤气味,傻归傻,那才是一个懂得爱人的人。

  她辗转反侧时深深叹气。


  第二天一早她还是去上班了。

  中午时分,同事问:“王维元,你男朋友换了车?”

  维元抬头,“什么?”

  “有一辆迷你谷巴房车司机打听你在哪层楼上班。”

  维元呆一会,“不干我事,我没有男朋友。”


  同事笑着走开。

  “换了迷你谷巴?”另一个同事说,“快叫他载我们走一程,我也想买那部可爱的车子。”

  维元埋头工作,她陆续在心里自我检讨,一直到下午,终于吁出一口气,想通了。

  她没有错,此刻,连振合有事,叫她,她也会赶去见他,做得到她一定做,这是她的脾性。

  下班,看到一辆小小白色谷巴车在门口等她。


  司机问:“小姐,去哪里?”

  维元脸红红说:“苏医生,怎么好意思。”

  同事们探头探脑,维元只得赶快上车。

  这辆汽车没有一丝一毫像计程车,昨日一定是发昏,才会搭错车。

  “去哪里?”


  “请载我回家。”

  “那位陈先生情况良好,不日可以出院。”

  维元有点尴尬,“我乐意听到好消息。”

  “亲友温情有助于病人与伤者复元。”

  维元唯唯诺诺。


  “你现在男友没来接你?”

  维元啼笑皆非,这个年轻医生好不多事,她索性坦白地答:“他不要我了,他认为我不可原谅,他说:‘我们完结了’。”

  苏医生忽然咧开咀,忽然他又觉得他不应该如此幸灾乐祸,立刻收敛,“呵,他小器。”

  “我不怪他。”

  苏医生试探地问;“你在订婚宴中离席?”


  维元没好气,“那不过是双方家长首次见面吃饭。”

  “你打算回到陈先生身边?”

  维元到这个时候才忽然明白这位苏医生的意思。

  她看清楚他:高大,硕健,粗眉大眼,精神奕奕。

  她这样回答:“不,我与陈先生只是朋友关系,但是,朋友需要你的时候,你也得回应他对不对。”


  “你做得正确。”

  维元说:“别人不原谅我,我也没法子。”

  “可以喝杯咖啡吗?”

  “苏医生,我想休息。”

  “下午六时就打算休息?”


  “正是。”

  “一时间失去两个男友,你不想倾诉?”

  维元急好气又好笑,“苏医生,你这么空闲,你不担心哪个病人的肠子掉出来?”

  “呵,那是司空见惯的事,塞回腹腔,肠脏会自动重新排列安放,人体真是奇妙可是。”

  维元词穷。


  汽车收音机在播放古典音乐,一直到回家,她都没再说话。

  在家门,维元的手提电话忽然响起。

  是女佣气急败坏的声音:“小姐你在何处快快回家来,太太不小心摔倒在地,痛得起不来,是否要叫计程车!”

  维元吓一大跳,“我就在门外,马上到。”

  她拉着苏医生的手,抢进屋去。


  只见母亲雪雪呼痛躺在厨房地上,分明是滑了一跤。

  她大声说:“苏医生,帮个忙。”

  那苏慰文医生把握时机,奋力抱起王太太,把她放到长沙发上,安慰病人:“伯母,我是全科医生,我替你检查,不用怕。”又对维元说:“热毛巾,止痛剂,温水。”

  女佣连忙去拿。

  苏医生替伯母检查过盘骨,腿骨及足踝。


  “伯母,我认为你只是扭伤足踝,无大碍,为安全起见,请到医院照爱克斯光,我打电话准备一下,十分钟后出发。”

  他用毛毯盖出伯母腿部,打电话与医院联络。

  王太太不知这天兵天将从何而来,内心充满感激。

  维元问:“爸呢,爸在什么地方?”

  王太太支吾:“他出去了,约了老同事说故事。”


  维元顿足,只得吩咐佣人跟着一起。

  到了急症室,人人认得苏医生,立刻获得最好安排。

  王太太轻轻说:“以前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些家长硬是要逼着子女读医科,今日我知道了。”

  梢后爱克斯光片子印出,苏医生对王太太说:“我的诊治不差,伯母您只是扭伤,好好休息,我给您处方止痛药。”

  他出去了。


  王太太问:“他叫什么名字?”

  维元答:“我们只是萍水相逢。”

  “呵,叫萍水。”

  维元无奈,“他叫苏尉文。”

  苏医生又出现,“伯母,抱歉我不能送你回家,我另有病人。”


  王太太立刻说:“那么,你周末来吃中饭。”

  维元跳起来。

  苏医生笑说:“我准十二时到府上。”

  这时扩声器忽然唤名字:“苏尉文医生,苏尉文医生,兰色警告,速往二楼。”

  他匆匆奔去。


  王伯母很满意:“看到没有,是个人才。”

  维元微笑。

  这时他才有时间寻找父亲回家,几个朋友都说没见过他。

  一位老伯问:“维元,可有什么重要事?”

  维元只得否认:“没什么,打扰你了。”


  她有点奇怪,他们好象知道他在哪里,可是如无要事,则不透露。

  王太太在一边说:“我已经没事,叫佣人做碗银丝面。”

  隔一会,有看护上门来,“苏医生让我替王伯母做物理治疗。”

  照顾得妥妥贴贴,但是王维元相信,他对每个病人都如此周到。

  王先生深夜回来,维元向他汇报,他立刻去探视妻子,维元这才放下心来。


  真是缘分,这苏尉文一进门就可立奇功。

  星期天,他准时来到王宅,带着名贵水果糖果鲜花,王家仿佛又热闹起来。

  维元像是听到三姑六婆喃喃说是非:“维元,自学校出来,足足玩了几年,男友如车水马龙,可是,人家命好,又有医生追求。”

  王太太问及一些风湿关节痛现象,苏尉文一一作答。

  王太太遗憾,“同我那家庭医生讲的一模一样。”


  大家都笑。

  苏医生说:“年纪大了体能自然退化,但机器适宜常动,才能保持运作良好。”

  饭后他陪维元坐在露台聊天。

  “我们的朋友陈先生已经出院。”

  “恭贺他,希望他改过自新,好好做人。”


  “维元,除出他,我们还有一个共同朋友。”

  维元扬起眉毛。

  “他叫许精神,由他请我照顾陈祖苗,因此我认识了你,我十分感激他。”

  维元呀一声,下巴几乎跌到胸口。

  冷不防她又听到了这个人的名字。


  “你认识许精神?”

  “他与我自幼是邻居。”

  维元说:“他已往美国进修。”

  “最近回来探亲,我们见过一次。”

  维元专注地问:“他是否已经完全忘记那件不愉快的事?”


  “呵,你也知道那件事,可怜的精神,每个人都听说过,他快要成为传奇。”

  “他忘记没有?”

  “他现在很长进,忘记与否,除却当事人,没人晓得,但是,我知道他还没有女伴。”

  维元忽然说:“我见过那位张明媚小姐。”

  “呵,她。”


  维元说:“她即将结婚,神情愉快,完全不记得许精神。”

  苏医生也唏嘘,“她不知精神为她心碎。”

  “咄,”维元答,“考试错手拿丙级才叫心碎,上司升了庸人不升你才叫心碎,天下不如意事常八九,失恋等闲事耳,再接再励。”

  苏医生微笑,“你是男士。”

  “这好象不大似赞美。”


  “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是医生,你应当鼓励许精神。”

  “我劝得咀皮子都磨破了。”

  维元点点头。

  “那天傍晚,他走进实验室,他说他看到椅子上搭着一条玫瑰红的披肩,着诡异,就得它陪他上路。”


  维元张大咀合不拢。

  “他开启煤气,伏在案上,不久,平静的失去知觉,可是,脑部仍有若干意识,好似有人声脚步声……”

  维元没好气,“可有对父母歉意?”

  “有,苏醒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向父母道歉。”

  维元低头,不孝子。


  “他说他知道谁救了他。”

  维元一怔。

  “他不愿意透露对方名字,他说一位女同学先发现实验室漏煤气。”

  维元不出声。

  “后来他见过她,想向她致谢。”


  维元讶异,“他见过她?”不不,她可没有见过他。

  他弄错了人。

  “在毕业舞会中,他迎上前,与她招呼,可是,她不认得他,他唯有惭愧退下。”

  什么,许精神就是那个神情忧郁的年轻人?呵,维元不止见过他一次,到此刻为止,她才知道他与许精神是同一人。

  这时王太太走近,“谈什么那么投入?”


  苏尉文转过头去,“我们在说一个朋友的恋爱故事。”

  王伯母坐下,“什么岁数了,还谈恋爱,过了廿一岁就该计划将来,你说可是,苏医生,来,快告诉伯母,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多少兄弟姐妹……”

  维元站到栏杆边。

  她真没想到她已经见过许精神,他敏感伤怀的双眼吸引她,她一直未能忘记他。

  王太太的声音传来:“你们出去走走。”


  维元回头,“都会地窄人多,去何处?”

  “维元你可喜欢旅行?”

  维元回答:“有人带队,又自不同,与妈妈一起去。”

  王太太连忙说:“我的足踝不方便。”

  大家都笑了。


  王太太再接再励约苏医生在下周末见面。

  “妈妈,苏医生也许有其他事。”

  苏尉文笑,“我有空,我乐意陪伯母喝茶。”

  维元送客人出门,她问:“苏医生,你可有许精神的地址?”

  “手头没有,需找一找。”


  又遇上了,这次,不知可有机会见面。

  那一边王太太喜孜孜,“尉文工作辛苦,请他时时来吃饭。”

  维元答:“他在急症室间隙,三十六小时轮更,哪有时间出来吃饭,不过在饭堂三扒两拨,用咖啡冲下食道作数,王伯母你每周末叫他出现,他连回家见父母的时间都没有。”

  王太太怔住,“这么忙?”

  维元感叹:“不是每个人都要做急症室医生或是无国界医生,可是也提醒我们,做人毋须太琐碎太自我小心。”


  王太太问:“你在教训我?”

  “亲爱的母亲,女儿不敢。”

  妈妈只比她大廿四岁,毫不违言,母女之间有代沟,但是,她们彼此相爱,能否沟通,实属其次。

  接着几天,维元专心工作,一日,在会议室里,同事敲门进来,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维元立刻站起来向上司道歉早退。


  她扑出去听电话,膝头撞到办公桌,也不觉痛。

  电话里是王宅女佣:“小姐,太太昏睡不醒,我推她不动。”

  维元急问:“王先生呢?”

  “没见到他,好象一夜未归。”

  “我马上回来。”


  维元双耳嗡嗡响,她团团转,不知所措。

  同事大力拍打她背脊,“王维元,叫白车!”

  一言提醒满头大汗的王维元,她拨通苏尉文的手电,好不容易把话说清楚。

  苏尉文冷静地告诉她:“你速速回家,我安排救护车与你会合。”

  同事说:“维元,你不宜驾车,我帮你叫街车。”


  在车里,维元忽然觉得胸口剧痛,她用双手掩住胸膛,呵,像中了枪,她非得紧紧掩住胸口才不让鲜血溅出,维元叫司机:“快,快。”

  她与救护车同步到达家门。

  救护人员立刻帮王太太急救,维元随车,吩咐女佣好好看牢家居。

  在车上维元握住母亲的手。

  王太太面色灰败,双目禁闭,可幸还有呼吸。


  苏尉文医生在大门等待她们。

  他诊治过病人,立刻说:“是小中风,是我疏忽,一并连上次摔跤都是中风,唉。”

  他立刻联络心脏科医生急救。

  维元呆呆坐着。

  苏医生忽然问:“维元,你父亲呢?”


  一言提醒梦中人,对了,老父在何处?

  她到处找他,终于,又联络到王先生的老友,“于伯伯,我爸可在你处?”

  “有什么要紧事?”

  “家母昏迷不醒,躺在医院里。”

  “维元,你一直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你到大学路三号二楼,可以找你父亲。”

  电话骤然挂断。

  那是什么地方?

  维元同苏尉文说:“我去找我父亲。”


  “维元,你最好不要走开。”

  “大学路离此不远,我二十分钟可回。”

  她一言不发叫了画册到大学路,在一幢公寓外叫司机稍等。

  她走上二楼按铃。

  一个女佣人来开门,见是斯文年轻女子,笑问:“找谁?”


  接着,维元听到她一生最熟悉的声音:“不要乱开门。”

  不错,那是她父亲。

  他走出来,看到维元,呆住,他身边有一个约三十余岁女子,抱着个小男孩,也好奇问:“谁?”

  点光石火间,王维元明白。

  这是她父亲另外一个家。


  维元觉得似有一吨砖头落在她头上,她头骨被击破,脑浆四射,又怕人见到恐怖,只得呜咽一声,转身就逃,她听见父亲叫她:“维元,维元。”

  她逃上原车,赶回医院。

  维元一直喘气,回到急诊室,忽然呕吐。

  苏尉文扶住她,轻轻抚她背脊,喂她喝温水。

  维元伏在医生肩膀上,默默流泪。


  “别哭,别哭,伯母已经苏醒,她无恙,可是要做搭桥手术,你可以进去看她。”

  王太太睁开眼睛,“哎呀,维元不哭,维元不哭。”

  维元扑到父亲身上号啕大哭。

  王太太轻轻说:“尉文,你看她。”

  苏医生只是微笑。


  “慰问,维元交给你了。”

  苏尉文答:“伯母,你放心,我会照顾维元。”

  王太太这才转过头来,“维元,你都知道了。”

  “妈妈,妈妈。”

  “就是怕你伤心,所以瞒着你。”


  维元伏在母亲身上,动也不动。

  王太太叫苏医生趋近,“实不相瞒,尉文,这个傻孩子赶刚发现她父亲有外遇,他们已经有一个三岁大儿子。”

  苏医生吃惊,他只有更加同情怜惜王维元。

  王太太说:“我虽然不是新派人,却也知道,大人的事,与子女无关。”

  维元渐渐止哭,坚强地抬起头。


  苏医生点头表示赞赏。

  这时王先生推门进来。

  维元冷冷看着父亲,一声不响。

  苏尉文示意维元走开,他们一起走到走廊。

  维元仍然一声不响,她的手臂紧紧套住苏尉文的手,把他当救生圈似抓紧紧。


  “你坐一会,我进去说几句话。”

  有人看见王维元,笑说:“记得我吗?”

  是那个急诊室看护。

  她讶异地说:“你俘虏了我们最崇敬的苏医生?前两任男友呢,都不要了?”

  维元没好气,“这亦不是揶揄我的好时候。”


  “第一号在受伤时嚎叫你的名字,第二号央求你回到订婚宴上,第三号是苏医生?你若不善待苏医生,我们可不放过你。”

  维元忽然觉得万分委屈,都怪她,全世界人都责怪她,本已双眼红肿的她再次落泪流满面。

  看护说:“哟,对不起,我玩笑开得太重了。”

  苏医生出来说:“维元,你爸妈有话同你说。”他瞪看护一眼。

  维元抹干泪水,跟苏医生进病房。


  王太太说:“维元,拖了那么久,我俩决定离婚。”

  维元垂头。

  “我们仍然是朋友。”

  维元忽然提高声音,“不必十三点兮兮学新派,他欺骗你出卖你离弃你,还做什么朋友!”

  王先生说:“维元,我——”


  “轮不到你说话。”

  王太太说:“维元,他虽不是好丈夫,却是好父亲。”

  王维元哼一声,“造成我生母如此大创伤的人,怎会是我的好父亲。”

  王先生只得说:“我稍后再来。”

  维元怒火冲天,她现在明白,人怎么会杀人。


  她平静单纯的生活起了最大变化,心境像一锅水遇热沸腾,又像海洋中发生海啸,翻天覆地,要叫她粉身碎骨。

  维元用手掩脸,不敢放下,但愿以后都不用看这世界。

  她母亲做手术的时间到了,苏尉文医生亲自负责。

  维元对妈妈说:“你要百分百复元。”

  母亲答:“那当然,我还要抱外孙,讲故事给她听,唉,唯一难题是我不想与亲家分享这幼儿,我女所生的孩子自然归我,他们也有女儿,毋须与我争……”


  维元只说:“是,是。”

  母亲进手术室去了。

  维元到卫生间掬起冷水敷面,她买了一大杯咖啡,在休息室里静候。

  忽然,有人拉她衣角,维元转过头去,看到一个三四岁大眼睛小男孩,穿着神气的牛仔裤,正看着她呢。

  他这样叫她:“姐姐。”


  维元抬起头,发觉一个少妇站在她对面,那正是她父亲的新欢。

  一点不错,小男孩正是她半弟。

  本来维元可以一手甩开小孩,可是寒窗数载,她一向自命知识分子,维元实在做不出,她不能辜负抄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子。

  况且,那小孩是那么可爱,正一脸笑意看牢维元。

  维元轻轻问:“你叫什么名字,上学没有?”


  “我叫维一,读幼儿班,最喜欢的科目是算术。”

  那样神气活现,维元不禁考他,“二乘二是什么?”

  “二乘二等于四,二除二等于一,二的立方是八。”

  维元惊叹:“哗。”

  维一有什么罪,维一是好孩子。


  这时,她母亲忽然伸手招他过去,然后,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她像日本人那样,朝王维元深深鞠躬,然后,静静带孩子离去。

  这是道歉吗,千言万语,纯属多余,伤害已经造成,无可弥补,不过,她这一鞠躬,叫维元心中好过一点。

  还有,那个精灵的小男孩,维元想把他捉回家好好攀谈。

  稍后,维元的父亲出现,坐她对面。

  维元浑身不自然,不想与他共处一室,她站起来离去。


  “维元。”父亲叫她。

  即使他遇溺叫她救命,她也不会理他。

  她走到楼下松口气,只见护理人员不听把损手烂脚的伤者匆匆送进急症室,有一个机车失事少年,头颅几乎已脱离颈部,只余一些皮渣连接,血汩汩冒出,可是他眼珠子还会转动,维元想问:您痛吗,刺激吗,下次还会再试吗。

  有人把手搭在她肩上,她一看,正是苏尉文,她很自然地与他拥抱一下。

  “伯母无恙。”


  “我去看她。”

  “她尚未苏醒,你且回家休息。”

  “请你陪伴我。”

  “维元,我还有病人。”

  “是那个头颅即将掉下来的少年吗?”


  “他的头尚有颈骨连接,且神气并未伤及大动脉,我们会将之缝合,他的胰脏破裂引致内出血,反而值得忧虑。”

  维元点点头,“我先回家去。”

  苏尉文拍拍她肩膀。

  家中,女佣正在担心哭泣,维元安慰她几句,叫她煮白粥,并且找出肉松腐乳,预备带去医院,养女千日,用在一朝。

  女佣到医院见到太太无恙,喜极而泣。


  一个在她家做了三年的工人还比她父亲有情有义,多么讽刺。

  母亲尚未可以进食,只是呼痛。

  看护送来冰淇淋,“苏医生请王小姐吃。”

  王太太也想尝一口。

  维元忍不住轻轻问:“为什么不离婚?”


  王太太一怔,维元以为她不会回答,她们老一脱的人惯于因循,总有说不尽的理由:家庭、孩子、处境……

  谁知王太太却这样说:“说来说去,还不是问王汉铭要生活费,我又不会到茶楼洗碗碟,或是去工厂做缝衣,签下离婚书,搬一个家,叫做争气?拜托,戏文做给谁看。”

  没想到王太太理由充份,维元恻然。

  “你一个表姨同表姨丈离婚,仍然天天用他的司机与平治,不但可怜,且添三分可笑。”

  “为什么此刻又决定分手?”


  “被你拆穿了,为着向你交代,只得清清楚楚办手续。”

  维元开始觉得整件事里有黑色幽默。

  “维元,你不同,你有职业,有收入,你经济独立,你才有婚姻自主。”

  王维元这才明白,原来婚姻自主能力,不是挑谁结婚,而是能够结束一段丑陋腐化的感情。

  “我会鼓励女儿动辄拍案拂袖离去吗,当然不是,我祝福你五世其昌,母慈子孝,可是,万一火烧眼眉,你有逃生的本事。”


  维元按住母亲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有人说:“冰淇淋统统融化了。”

  维元转过头去,原来是苏医生。

  在异常情绪下,一个星期后,王维元决定与苏尉文结婚。

  王太太已经出院,且也办妥离婚手续,王先生搬出去组织小家庭,整件事平和解决。


  维元不想到任何地方度蜜月,她哪里都不想去。

  她也只有一个条件:婚后继续工作到五十五岁退休。

  他俩简单公证结婚。

  签字之际,看见后排有一个人偷偷张望,那是她的生父,可恶,还假装不是坏人,还假冒关心前妻之女,虚伪的假人。

  婚后,仍然像约会一般,各归各努力工作,分头上班,只不过每晚在家见面。


  有时苏尉文半夜自医院回来,维元很想盛一碗娘家送来的鸡汤给他,但是有心无力,终于转身再睡。

  周末有时见得了面,有时不,维元主要任务是回家陪伴母亲。

  母亲问:“婚姻生活还好吗?”

  维元答:“很好。”

  “愿闻其详。”


  “呵我俩整天纠缠,爱抚接吻,疯狂浸淫在情欲之中,不能自已。”

  王太太笑,“那我放心了。”

  维元大口吃着母亲做的肉丝炒年糕。

  “你学会做羹汤没有?”

  “我一向会做罗宋汤及炒鸡蛋,妈妈请勿为琐事流汗烦恼,我们应努力重生。”


  “新派主妇容易做。”

  “祸福无门,唯人自招。”

  “三叔娶媳妇,筹备经年,到今天尚未敲板,一会头饰不对,一会嫌蛋糕不美,帖子印坏了,巴黎的婚纱设计师误了期,新居尚欠装修……不知怎地,手忙脚乱,死挪亚上方舟。”

  维元接上去:“然后三个月就分手了。”

  “维元,嘘。”


  维元知道她开始苦涩,她的婚礼没有细节,她选择简约,重病母亲希望她结婚,维元便决定结婚,还有,维元想父亲知道:阁下走了,我们母女能找到幸福,而且,不允你参与。

  事后想起真是一种幼稚无力的抗议及示威。

  他老人家会在乎吗,当然不,他一早有了新家庭,待小维一举行婚礼时,他老当益壮,不过七十出头,那时才高兴未迟。

  “你拍了结婚照没有?”

  维元摇头:租来白裙白纱,在布景板的园林景色前情深款款拍照,印制成油画般,放到三乘四尺大,挂狭窄的公寓内?维元嗤一声笑起来。


  维元吃一惊,她对世事越来越讽刺,这不是好现象,现在,自王维元双眼看出去,世上几乎没有好事。

  她得掩饰这个转变,因此维元变得更加沉默。

  她庆幸丈夫的父母一早移民加国,她免许多繁文缛节,可是,过新年之际,他们还是决定去探亲。

  王太太千叮万嘱:“不说话不要紧,一味微笑,礼多人不怪,礼品到了那边才买,挑最大及最名贵的,妈妈支持你,多穿衣服,那边动辄摄氏零下十度八度,入乡随俗,人家反皮裘,你穿羽绒好了。”

  “妈妈,不如你也一起旅行。”


  “我不去了,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妈妈还有我与尉文。”

  “你们是一对,我更不想轧在当中。”

  “那你自己总得有正常消遣。”

  “我已参加小组麻将会议。”


  维元笑,“我帮你到古玩店里找一副象牙麻将牌。”

  “玩得开心点。”

  维元收拾冬衣时看到那条玫瑰红手织披肩,“久违了”,她心里说,她把它搭在肩上。

  她提着行李回到自己的家。

  尉文问她:“你终于正式搬过来了?”


  真没想到他如此幽默。

  好几个月了,要什么仍然回娘家拿,又时时回娘家拿,又时时回娘家过夜,仿佛尚未结婚。

  维元听母亲忠告,微笑不语。

  丈夫躺到她身边,“为什么我觉得你不开心?”

  “我最高兴之际也不会学洋妇那般手舞足蹈大声尖叫。”


  “尉文,我并非不快活,我人生成绩表上没有红字,科科甲等:自幼得父母钟爱,学业有成,下年度可望升级,又有婚姻,夫婿且是专业人士。”

  多好多美满,但是为什么心底老是觉得失落。

  “我帮你注射感冒针才出发。”他一向实事求是。

  维元把头枕爱丈夫手臂上,“我们会白头偕老吗?”她一贯思潮飘渺。

  “维元,我已有白发,我相信不是难事。”


  维元紧紧拥抱着丈夫,结婚总好过不婚。

  抵达北国那天是十二月三十日,除夕早一天,气温零下三度,他们没有麻烦家人接飞机,租了车子直接往酒店驶去。

  试想想,半夜三更,劳驾家人雪夜危险驾驶来回飞机场接送,是多么讨厌,维元一早决定要做得比任何人更加独立。

  她站在酒店露台上看天降瑞雪。

  “奇怪,天地在白雪笼罩下特别清丽。”


  “明天一早我们到爸妈家去。”

  苏尉文有两个弟弟,分别廿二岁与二十岁,都还在大学里。

  维元问自己:你在大学里最希望得到什么?答案是性能高卓汽车一辆。

  她建议:我俩合股送一架吉普车吧。”

  母亲说礼物越大越名贵越好。


  尉文笑,“送两架手提电话才真。”

  “送手表,要不,礼券或奖学金。”

  “送幸福最好。”

  维元说:“幸福不如快乐。”

  “两者有分别吗?”


  “有,幸福是过好日子,快乐……快乐是快乐。”

  王维元的生活中,除出快乐,什么都不缺。

  第二天一早,维元到夫家拜会长辈。

  她有意外之喜,苏家环境比她想象中更好,人人知书识理,都有千金难买的幽默感,兄弟见面说西班牙语,非常特别。

  这一家人根本不需要任何礼物。


  人多热闹,他们拍下许多照片,又到处游玩,维元最喜欢一个藏在高山冰川里的湖泊,像一颗蓝宝石一般,叫做露意思湖。

  尉文两个弟弟活泼可爱,努力把大嫂宠坏,他们把维元连椅子抬起,自客厅搬到书房,像抬轿子一般到处走,煞是好笑,他们又称她为太太、女士,逗得维元合不拢咀。

  她自幼一个人长大,没有兄弟姐妹也不向往他们,今日忽然享受现成的天伦之乐,十分感恩。

  他们一家人时时到议价海鲜店吃龙虾:新鲜大西洋龙虾,自海中捞起直接进入厨房,敲晕了烩熟,用手掰开来就吃,野蛮行为甚受环保人士非议,但是食客那里顾得了名誉。

  因为实在美味,维元几乎天天坐在那里,不过那样尽情乱吃,也不见得立时三刻就胖。


  她爱煞这苏氏一家人。

  一日,她披着玫瑰红披肩,在厨房喝咖啡,看尉文在后园洗车。

  汽车收音机又传出歌声,是维元不甚喜欢的乡镇乐,女歌手如泣如诉地唱:“我想到欺骗你,但是又怕你离去,有人邀我共舞,在我耳畔细诉,香槟及软语,我也心动,可是一想到辜负你,就知道你会离去,我即时离场,不敢荒唐……”

  维元微微笑。

  是有这种女子的,无论在何处出现,总会像花蜜吸引蜜蜂似,团团围住一大班异性,真幸运。


  尉文看着妻子,“你开心得多。”

  维元点点头,伸一个懒腰,站起来帮丈夫做咖啡。

  “上一代的事,不必理会太多,你有你自己的生活,廿一岁之后,你需对自己负责。”

  “是,先生。”维元必恭必敬。

  这时二弟忽然叫:“大哥,你有访客。”


  尉文说:“我出去看看。”

  忽然想起什么,他在妻子额上轻吻一下。

  假期快要结束,他们又需回去做工蚁。

  苏尉文在会客室看到老朋友,高兴得喊出来:“精神是你,真是新年最佳礼物。”

  他俩紧紧握手。


  可不就是久违了的许精神,许久不见,他长得扎壮,脸上也有笑容。

  “你是路过还是特地看我?”

  “我沿路探访朋友,先是老教授,再是乐讲师,还有大傻大块头及大冬瓜,现在轮到你,最后一站去探嘉丽斯。”

  “嘉丽斯做了修女?”

  “是,人各有志。”


  他们两人不住拍打双方肩膀。

  许精神喝着咖啡问:“好家伙,你结了婚?”

  苏尉文点点头,“我介绍你认识她。”

  “一定是个美女。”

  尉文大笑,“是,肤浅的我们都喜欢皎洁亮丽的女子。”


  “真替你高兴。”

  “你呢,精神,你可有对象?”

  “我还好,我正在约会,陈祖苗怎样?他用点邮向全世界投诉你并非君子。”

  尉文没好气,“他误会了。”

  精神心想,她一定是个美女,只有那样的女子,走到哪里,都有异性如蜜蜂围住花蜜似团团转。


  “我介绍她给你认识。”

  苏尉文带老朋友走进厨房,不见妻子,却看见那条披肩搭在椅背上。

  尉文问兄弟:“大嫂呢?”

  “下雪了,她出去踏雪。”

  苏尉文不以为意,他身后的许精神却雷击似呆住。


  他认得椅背上的玫瑰手织绒线红披肩,因是家庭劳作,它独一无二,花式独特。

  只听得苏尉文笑说:“披肩在此,人却走了出去,冻破皮。”

  许精神把那一个傍晚的记忆又勾了起来:他静静打开门,走进实验室,反锁大门,走近长桌,开启煤气喉,宽敞空荡的实验室里,一张椅背上搭着这条玫瑰红披肩,颜色亮丽,似打算陪伴他。

  据说,是披肩救了他,披肩主人不舍得它,才折返寻回,顺带发现了他。

  许精神定一定神,他的声音微颤,不过旁人可听不出来,“这条披肩,属于你的夫人?”


  “是,她叫维元,我有预感,你俩会谈得来。”

  王维元,果然是王维元,许精神的双手无法控制地籁籁发抖。

  许精神努力驱逐多时的忧郁在该刹那全部回归,他忽然轻轻拉住朋友手臂。

  尉文诧异,“什么事?”

  许精神低声说:“不要打扰她,我只得十分钟。”


  “什么?精神,我以为你会留下住宿一宵。”

  “不,尉文,我赶下一班飞机。”

  尉文好不失望,只决愕然,许精神出现的时候,神情愉快,刹时间却阴霾满布,决定告辞,这是怎么一回事。

  尉文体谅朋友,许精神的情绪一向不算稳定,需要容忍,他送精神到门口时已经释然。

  他这样说:“有空来看我们。”


  许精神上车开动引擎,自车窗伸出手来与尉文握手,就这样走了。

  苏尉文耸耸肩。

  他身边有人问:“谁,来去匆匆,好似一阵烟。”

  一看,是维元,她溜达回来,头发与双肩沾着雪花。

  尉文挥去她浓眉上白雪,“我们进去吧。”


  维元说:“真懊恼,过两日要回家了,又得起早落夜上班下班,讨厌之至,做人,即使幸运像我们,也十分辛苦。”

  尉文微笑,“那么,可考虑即时退休。”

  维元又说:“成日在家,那多闷。”

  她顺手取过披肩,围在肩上,玫瑰艳红衬着她雪白皮肤,十分好看。

  她做了几杯热可可加棉花糖,分给坐在电视机前的大弟小弟,他们回敬一大钵爆谷。


  维元问:“看什么节目?”

  “发现台研究挪亚如何在短时间内把地上所有动物一对对带上方舟。”

  维元说:“实质并无可能,人力物力有限,即使核电发动航空母舰,也载不动这许多动物。”

  大弟说:“发现台说可能选择性带了二百对。”

  尉文笑,“你们脑筋得转个弯。”


  小弟诧异问:“大哥你有意见?”

  维元灵机一动,“恩,也许不是动物肉身,可能只是动物的去氧核糖酸。”

  大弟拍手笑,“大哥大嫂思路相同。”

  小弟赞叹;“这样说来,方舟容积也毋须很大。”

  “可是,即使是采摘遗传因子标本,也需历时十年八载。”


  尉文又笑,“不必劳驾挪亚先生。”

  “此话怎说?”

  维元大笑,“谁创造天地万物?挪亚可以问他要标本呀。”

  “呵,这理论有趣,我会知会发现台。”

  “达尔文门徒或许会有异议。”


  “他们思路不同,他们祖先是尼安陀人,哈哈哈。”

  就那样,愉快消磨整个傍晚。

  维元挂念独居母亲,她打电话回家。

  “妈妈,我们隔两天回来。”

  只聼窸窸窣窣搓牌声,维元忽然放心,母亲有伴。


  果然,王太太说:“稍后再与你讲,我正搓牌。”

  维元但望老妈蹉跎牌桌,废寝忘食。

  那边苏医生也接到电话,许精神告诉他:“我已在飞机场。”

  “自己当心,下一站是何处?”

  许精神却这样问:“尉文,你们快乐吗?”


  尉文据实回答:“我们十分幸福,对婚姻生活百份百满意。”

  “我祝福你们。”

  “精神,可别失去联络。”

  这时,雪下得比较急,过一会,行车道铺了一曾糖霜,根本不察觉曾经有客到访。

  他们回程那日大雪,可是苏家暖烘烘全体出动送他们到飞机场,千叮万嘱:“记得这里也是你们的家,明年带孙儿一起来。”


  维元十分感激,可是,却不考虑怀孕。

  刚下飞机,尉文已经接到医院急召:公路巨型交通以外,三十余人受伤。

  他把行李交给妻子,赶回急诊室。

  维元返回娘家,她把脏衣服交给女佣洗熨,接着淋浴吃点心,陪母亲聊天说笑,又睡了觉,天亮才拎着清洁衣物回公寓。

  尉文尚未回来,维元也习以为常。


  她自行李中取出钟爱的披肩收回抽屉,又把其余衣物放好。

  维元读完早报,苏医生才满脸倦容地返转,一声不响倒在床上,扯起鼻鼾,维元走近床边轻声问:“你不喝杯苹果茶?”他却跳起来,紧紧拥抱妻子。

  维元考虑辞职,却舍不得工作,她酷爱有收入的感觉,在要紧关头,又可以说:我不多讲了,我要上班,逃避许多是非。

  睡到十二点,也是一天,每朝六点半起床,到底比较精神。

  于是,维元神气活现地穿上套装每朝上班,过了农历年,升职名单上有她名字。


  能力得到认同,维元十分欢喜,母亲做了一桌好菜为她庆祝,那晚,父亲电话贺喜。

  “维元,我请你吃饭,我们见个面。”

  “不用了,谢谢。”维元声音冷冷。

  “维元,我很挂念你。”

  维元这样答:“不用客气。”


  他已经作出取舍,不能同时拥有两个家。

  母亲问:“那是谁?”

  “打错号码。”

  “错号找你多次,想与女儿见面。”

  “妈妈,他以另有妻儿,我只懊恼,在那段日子内,受他蒙蔽,与他嘻嘻哈哈,似个十三点。”


  门铃一响,母亲的朋友来了,先喝茶,然后反复研究今年皮草样子,接着打牌。

  苏医生下班来接维元,她才回家。

  他好奇问:“妈的日常开销,仍然由你爸支付?”

  维元脸色突变,她觉得极端被冒犯,非常不高兴,可是苏尉文却没有察觉。

  傻小子继续说:“你爸支撑两头家,不知是否吃力。”


  维元看着窗外,再也不说话。

  苏尉文以为夫妇间闲话家常纯属平常,料不到维元仍有许多禁忌。

  维元回到家换件衣服预备外出。

  “你还出去?”

  “公司有人当更,我带些点心去慰劳他们。”


  她并没说谎,她买了精美点心如炖蛋鲍鱼粥及西式果子送上办公室,然后一个人在华灯初上的银行区踱步。

  时装店职员见她路过开门出来招呼:“王小姐,快进来,今年新到平跟鞋款式你会喜欢,谢天谢地,高跟鞋终于不流行,有许多人会伤心呢。”

  伤心,呵,小姐,维元想,你不知什么叫伤心。

  正像小女孩不小心割开手指雪雪呼痛,母亲说:“维元,你不知什么叫痛”,在生产时或丈夫离家永远不返时才叫做苦楚。

  维元坐下,店员把可爱的平跟鞋一股脑儿取出。


  “王小姐,你仍是穿六号鞋吧。”

  “王小姐。”有人轻轻叫她。

  维元抬起头,“振合。”原来是老朋友。

  连振合穿着便服,看上去舒服熨贴,叫王维元放心,有什么比旧情人沦落潦倒更令一个女人尴尬呢,维元只希望他们全体步步高升,名成利就,然后,她会在适当的时刻闲闲地说起:“呵,他,我们约会过整整一年呢。”

  连振合此刻神清气朗,叫维元高兴,他坐到维元身边轻轻问:“结婚了?”


  维元点点头。

  “那人险些是我。”

  维元佻皮微笑,“你看你多侥幸。”

  连振合伸出手去,想抚摸她的脸颊,终于不敢造次,她此刻已为人妻,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了,想到这里,他胸腔一阵炙痛。

  他低声说:”听讲,你嫁的并不是那个嚎叫你名字的人。”


  “不,不是他。”

  连振合颓然,“那么,我误解了你,我丧失机会,我咎由自取。”

  维元微笑不语。

  这时,法国店里音乐轻轻播放一首法文歌,女歌手低声吟唱,连振合问:“你会法文,她在唱什么?”

  维元侧头洗听,多年不用,法语已经生锈,可是她还是轻轻翻译:“‘换他的微笑,我的日与我的夜,换他的微笑与咀唇……’”


  “法国人最会说话,她的一起,去换她的微笑。”

  “Pour ton sourire。”

  “维元,你叫我心碎。”

  维元温和地答:“才没有,你的自尊心或许受到若干损伤,很快复元。”

  这时,有人提着大包小包过来叫他:“振,振。”


  心碎的他立刻跳起来匆匆说声再见便随那女子离去。

  维元脸上笑容像涟漪般渐渐扩散,终于笑不可抑。

  她也拎着五六双新鞋回家。

  丈夫看见她回来才放心。

  那晚,维元做了一个梦,在梦中穿校服的她只得十六七岁,与不知名的同学嘻嘻哈哈说笑,突然,她们都跟着男朋友走了,只剩维元一个人独坐校园。


  但是,年轻的她内心却充满憧憬,她深信有一个深爱她的人在某处地方等她,此刻,她还不知道他是谁,梦中少年的她愉快地站起唱歌跳舞。

  维元惊醒,梦中愉快感觉仍然残留,叫她觉得份外凄凉。

  维元握紧拳头,呵,她不想到五十岁时还做这样的梦,她起床收拾一下,看见天亮了便搬回娘家。

  她母亲并不是不欢迎她,但是一味死劝她回家。

  “你有一个表姨,以为闹着玩,吵架后自家里搬到酒店住,谁知两天之后她丈夫收拾了三大奁衣物送往酒店,意思是说你再住久些,最好别回来。”


  维元笑问:“后来呢?”

  “离婚了,两人都再次结婚,各有家庭。”

  “谁过得好些?”

  “女方,她学会做生意,此刻已是个小富。”

  “快乐与否,不能以金钱衡量。”


  “我可爱的女儿维元,可是,环境窘迫的人实在很难开怀。”

  维元不出声。

  “女儿,回家去吧。”

  话未说完,苏尉文的电话已经追来。

  “说我不在,我上班去也。”


  “啊会追到你办公室。”

  王维元叹口气,“他次不会,他有许多甩手断脚头皮铲烂眼珠撞脱的病人等他救治。”

  回到公司,如常斟了黑咖啡喝,今日却出了事,维元胸腔不适,忽然呕吐,幸亏她眼明手快,抢过塑胶废纸箩,才不致弄脏地板,这一吐倒也彻底,一并把早餐也哗哗声呕出。

  同事听到异声过来看视,“维元,小心身体,”她帮她搓背,“看了医生没有?”

  维元莫名其妙。


  同事笑说:“恭喜你,可知是男是女?多休息,记得喝牛奶,戒烟酒。”

  维元一听,魂飞魄散,怔怔地落下泪来。

  “你回家休息吧,你情绪有点不安。”

  “我去看过医生即返。”

  维元坐在相熟的医生处,看护替她做了一项简单测试,愉快地说:“王小姐,不,苏太太,你将升格做母亲了。”


  维元低下头不出声。

  忽然之间看护说:“咦,苏医生也来了。”

  苏尉文走到妻子身边坐下,欢欣若狂,“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也是刚知道。”

  “难怪你情绪上落不安,我应猜到,是我粗心。”


  维元叹口气,说不出话来。

  从此责任可大了,肩上仿佛已有千斤,一个活生生小人儿事事黏着她,七廿四,永不分离,王维元深呼吸。

  医生笑着伸手招他们:“恭喜。”

  苏尉文的咀咧得自一只耳朵到另一只耳朵。

  维元验雪量血压照超声波,胚胎已有七周大小,活泼健康。


  维元轻轻说:“像我就很笨。”

  医生答:“健康快乐已经足够。”

  “读书呢?”维元忽然担忧。

  “一般课程设计给一般儿童学习,略为用功,一定可以应付,我肯定你俩有足够智慧,并不希望子女做天才,所以,一切顺其自然好了。”

  维元茫然转过头去看牢丈夫,:可要提前教微积分及拉丁文,今日可是报名的时候?”


  大家都笑出来。

  维元又问:“你怎么有空跑出来?”

  “本来是没有,正替病人按摩心脏,后来还是觉得家庭重要,立刻丢下那颗心。”

  要是同苏尉文分手的话,维元最想念的会是那一对好弟弟,然后,才是他的幽默感。

  “回家休息吧。”他掺扶她。


  “不,下午还要开会。”

  维元坚持会公司上班。

  会议中上司发出一张名单:“天天有人在总署门外递抗议信,同事们将轮流接信,不得推搪,记得:面带微笑,沉默是金,弱势政府,请多容忍。”

  大家都苦笑。

  有同事说:“今日轮到我。”


  “那你下去吧,今日抗议削减老人津贴。”

  下班时分维元母亲满面笑容来开门,“维元,我高兴得吃不下睡不着,你放心,一切由我负责,我有经验,包我身上,你尽管长肉好了。”

  维元啼笑皆非。

  母亲已经炖了清鸡汤,连佣人都笑得合不拢咀。

  “可要辞工在家休养?”


  维元立刻这样说:“不,我坚持工作。”

  “不怕辛苦?”

  “在家无聊才叫难忍,我毋须提早享福。”

  “那好,凡事小心。”

  苏尉文想一想:“我也搬来一起住,以便照顾。”


  维元却说:“你作息没有定时,别骚扰我们。”

  尉文敬畏妻子,只得说是,暂时分居。

  维元自觉一切如常,照常上下班,同事知她怀孕,十分疼惜,已纷纷采购可爱的婴儿衣物玩具用品,又代她做粗重工夫,文件都不用她拎。

  她们都知道王维元的苦日子很快来临,婴儿出生后她恐怕连坐下的机会都没有。

  那一日,与任何普通一日没有分别,游行抗议队伍从闹市出发,一直步行到总署,拉起横额,叫着口号。


  早几日他们已经接到警方通知会有这件事,已作出准备,没想到队伍如此庞大,布条上用电脑钢印制中英文大字标语“打倒一人专政”。

  这年头,同以前用粗毛笔写标语大大不同,最重要是用英语,好让国际传媒全部看得懂,叫全世界的人知道这件事。

  今次轮到王维元接抗议信。

  维元等群众齐齐在楼下,看过形势,她说:“人数比警方估计为多。”

  “警方已加强人手。”


  “为何人数暴涨?”

  “警方知会:室内大运动场停电尚未收复,下午一场球赛被逼取消退票,鼓噪人群与抗议队伍汇合。”

  “可是,两者是毫无相干的事呀。”

  同事答:“不,两者都是娱乐。”

  “呵,都会情绪如此不安。”


  “说得好。”

  “我们下楼看看。”

  同事犹疑,“维元,不如你坐办公室里,今日由我代你。”

  维元笑,“我又不打算把今日薪酬给你。”

  两人乘电梯下楼,已看到人群挤逼,互相碰撞。


  维元说:“知会上头,请警方支援。”

  人群挥手齐声高呼:“打倒,打倒,打倒!”

  维元真想问他们:打倒谁呢,那人倒下,由谁代替?是你们吗,你们可以做得更好?

  维元在记者群中看到美国有线电视网络的亚洲办事处综观千诺,她踏前一步,想与他了解情况。

  就在这时,有人伸手拉住她衣袖,维元身躯失去平衡,向前摔去,这时假使有人援手,原本可以拉得住她。


  可恶的是,不单无人伸手,反而都退开一步,好让她摔个四脚朝天。

  像电影中慢镜头般,王维元朝地上跌去,霎时,有一双强壮手臂,紧紧抱住她,不致叫她在记者镜头前出丑,他用力把她拉到一边,这时两人一齐被人群压到墙角,透不过气来。

  警员用喇叭警告推撞民众,那人沉声说:“王小姐,你收了信快回楼上去,情况似已失控。”

  他帮维元取到抗议信,替她开路,好让她回到办公室。

  维元向他道谢:“谢谢你。”


  他转身又小时在人群里。

  维元问同事:“他是谁?”

  “总督察杨志佳,今日穿便衣。”

  另有同事叫:“维元,上司要见你。”

  老板脸色凝重,“维元,只有你一人谙电脑绘图,请把现场情况简单示意,连同情报,写一个初步报告,好让我递给林秘书。”


  “明白。”

  “一小时内完成。”

  维元立刻全神贯注开始工作,她运键如飞,一边写一边让上司批阅,全组人不发一言,忙碌修订报告。

  林秘书已几次再番来电催促:“周先生想知道现场估计。”

  他们十万火急把报告电传到秘书办公室。


  上司微笑说:“比警方早。”

  大家松一口气,互相击掌。

  但是群众没有散去的意思。

  同事给维元一杯热牛乳,维元喝一口,觉得胸腹略宽,她吁一口气,忽然看见同事一脸惊惶,不能言语,伸手指这桌底。

  “什么?”维元也低头视察。


  她呆住,柚木地板上有一大滩紫黑色血液。

  维元本能地想站起来,下盘却酸痛乏力,不能动弹。

  电光火石间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同事悲鸣:“呵,维元。”

  她转头大声叫:“救人,救人,快叫白车!”


  她与另外一人掺扶起维元,有人取来披肩裹住维元。

  维元一阵晕眩,眼前金星乱冒。

  她听到另一头有同事欢呼:“警方报告足足比我门迟了十五分钟,且无图解,也不够详尽,高下立分。”

  维元失去知觉。

  她醒来时已躺在医院病床,听见母亲轻轻哭泣声。


  有人走近,是维元上司,她歉意得几乎老了十年,“维元,对不起,我不知道,否则不会派你参与行动。”

  维元苍白而吃力,“不不,是我身体不够扎壮。”

  上司叮嘱:“你好好休息。”

  她留下祝福离去。

  维元母亲说:“女儿你还年轻……”泣不成声。


  维元反而要安慰她:“妈妈,不要难过。”

  医生来了,“维元,苏尉文在手术,他马上就到。”

  话还没说完,苏尉文已经推门进来,他吻妻子双手,“你没事就好,以后还有许多机会。”

  每个人都对她那么好,维元无言,当天晚上,夜阑人静,她才痛苦一场。

  过两日,她出院,在家休养几天,便回到办公室。


  原来的座位空空如也,维元惊疑,莫非已偷偷调走她?

  这时上司迎出来,“维元,早,”他开门见山说;“你升级了,现在坐我邻室,快来看新办公室。”

  同事们窃窃私议,维元耳尖,听到一句不该听见的话:“这可是一条人命换回来的呢。”

  维元心中一下刺痛;她不出声,走进上司邻室坐好。

  当晚,她母亲与她商量:“维元,辞职可好?”


  维元摇头。

  “那么,停薪留职。”

  “妈妈真以为公司是王家产业。”

  “牺牲太大了。”

  “有得必有失。”


  母亲劝她:“在家养好婶子,再接再励。”

  维元回自己家,一边看公文一边等丈夫,深夜他回来,她问:“可有精神说话?”

  “今日不忙。”

  “尉文,我们分手吧。

  尉文几疑听错,半晌,他说:”这不是作出决定的时候。”


  “我已想得很清楚。”

  “维元,婚姻需要双方努力。”

  “不,需要作出努力的是失败婚姻。”

  尉文也生气了,“那么,全世界婚姻都是失败的。”

  “根本就是。”


  苏尉文医生说:“我不赞成分居,你单方面申请好了。”

  他回转医院去,也许,那里才是他的家:病人恳求目光,他们家人的热泪,更容易使苏医生有归属感,还有那劣质咖啡气味,油腻小食,混合着消毒药水,成为最亲密的交响乐。

  苏医生已倦得令伤心的力气也没有。

  他失去了未生儿,也失去了妻子。

  过两日,他收到由律师交来的分居协议书。


  维元的母亲痛心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想蹉跎尉文。”

  “这是什么话。”

  维元讲得明白一点:“妈妈如果你不欢迎我在家住,我可以搬出。”

  “啊,维元,你也太会伤人的心了。”


  维元一怔,不再解释。?

  她母亲陆续诉苦:“人家夫妇分开,总有个理由,你俩却无缘无故”,“既无第三者,又不是经济出毛病”,“二人均循规蹈矩,勤学上进”,“只得说缘分已尽”。

  维元埋头苦干,把整个小组的报告揽了过来写,上司对她宠爱有家,把她带在身边,如影随形。

  同事开始冷言冷语,从前对王维元的亲昵坦诚不复再见,维元这才知道:人家对你还不错,是因为你还不配他们对你变脸,当你有资格招人妒忌的时候,你自然会看到他们真实面目。”

  维元完全不去理睬闲言碎语。


  一日,上司唤她到办公室说话。

  “维元,听说你与丈夫分居。”

  “正确。”

  “是因为——”上司仍决歉意。

  维元为着释疑,不得不忠实坦白,“不,因为我心中有一个人,我不能再爱他。”


  上司意外,“啊。”

  维元又说:“我并不是在约会这个人,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里。”

  “你的意思是,你秘密仰慕他。”

  维元不再言语。

  “这是你的私事,同事件关切到此为止,维元,以下谈话属于机密:一年后我将调升为首长秘书,你将跟我过去做左右手。”


  她又升职?维元愕然,一年升一级,那是前所没有的事。

  “维元,我想派你到史丹福读管理科课程,为期三个月,你方便吗?”

  维元点头。

  “这是黄金机会,你要善加利用,将来吃粥还是吃饭,就看这几年你是否勤工了。”

  维元微笑:“明白。”


  上司忽然问:“那人,知道你爱慕他吗?”

  维元低声回答:“我想不。”

  听的是只觉得恻然。

  维元收拾行李前往进修,母亲担忧地问:“该处可是地政区域?”

  “全世界都会地震。”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亲爱的母亲,史丹福大学从未试过地震。”

  母亲悻悻说:“你天天给我打电话来。”

  “明白。”

  “你父亲叫你与他联络。”


  维元轻轻说:“你俩掩饰得真好,我一点也没发觉不妥。”

  “你也不想想你有多少时候在家。”

  维元说:“我置了好几打新内衣,请女佣帮我洗一次,然后用赶衣机烘干。”

  “为什么只得几套衬衫长裤?”

  “外衣不必太多。”但是她把玫瑰红绒线披肩收进行李。


  “维元,先敬罗衣后敬人。”

  维元微笑,“是吗,难怪偶人当尽家当穿在身上。”

  她出发往北美洲。

  在飞机上刚想闭目养神,有人叫她:“王小姐。”

  糟糕,不知是哪个不太熟的熟人,把她认出来,维元最怕与人搭讪,故此闲着眼睛佯装盹着不予理睬,那人也没有再叫她,叫她松口气。


  没多久,她真的睡着。

  飞机引擎嘈吵,很难熟睡,半明半灭之间,维元没有做梦,可是回忆纷沓涌来,叫她感慨万千。

  胚胎如果保得住,下个月就可以出生,一个具体而微小的人,会摆动胖胖手臂,叫妈妈抱抱。

  或许以后还有机会,可是,这个孩儿已不是那个婴儿。

  维元怕自己落泪,用毯子遮住头。


  十多个小时过去,下飞机时又有人叫她:“王小姐。”

  那人就站在她身后,维元再也不能佯装看不见,她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高大硕健的陌生男子对着她微笑。

  “王小姐,我一直坐在你后排。”

  王维元不认得他。

  “王小姐,我是杨志佳。”


  维元想起来,“杨督察,你好。”

  “王小姐,我听说你也被派往史丹福进修,我俩便是同学了。”

  维元心中叹口气,“是,是。”想清静也不行。

  杨督察一看就知道是酷爱户外活动的那种人,可能会搞活动像带大队到黄石或幽思美地国家公元旅游,多么扰民,她有可能被逼随行。

  “你住宿舍还是朋友家?”


  “我住宿舍。”

  “我也是,不知是否邻居。”

  维元有点无奈,这个大男孩已经决定与她做一对好同学。

  幸亏他说:“我打算租车,我可以载你一程。”

  维元点点头,与他走到租车柜台,他问她:“你喜欢哪种型号?”


  维元随口说:“租一辆悍马军车吧。”

  杨督察笑,“谁负责加油?”

  维元答:“问得好,一加仑汽油在这种军车上只能驶十多里。”

  “可是却安全可靠。”

  他俩上车,往校园驶去,杨督察粗中带细,他带着一只手提卫星示航系统,每条路每个转弯,均有知识,不虞迷路。


  他对维元说:“上一届同学转售给我的二手货。”

  维元只管看风景。

  忽然他说:“我听讲了。”

  维元看着他。

  “那次不幸意外。”


  “呵,”维元觉得同学有坦率必要:“可也听说我也已离婚?”

  “呃——”他涨红面孔。

  “还听说过什么?”

  “对不起,维元,我不该多事。”

  “都是事实,我并不介意,以后,就别再提起。”


  “是,是。”

  半途中加油,他在油站买了冰淇淋给维元。

  维元觉得这三个月有杨督察作伴也不太坏,于是决定原谅他多事。

  他们到达宿舍报到,孔武有力的他替维元把行李搬上二楼,有白人女同学艳羡地注视杨督察的强健手臂及V型身段。

  维元微笑,除了学识外,杨志佳肯定有其他收获。


  不到十分钟他来敲门:“出去走走。”

  混身散发肥皂香味,他鼻子擦得亮亮,显然已经淋浴。

  “我想睡一觉。”

  杨志佳说:“索性累极才休息,调整时间。”

  他异常主动,叫维元忍不住问:“为什么?”


  “我太兴奋了,试想想,有机会踏进国际名校,即使只是三个月也是美事。”

  “不,为什么。”维元再说一遍。

  他静下来,想一想,这样回答:“维元,你一直没有留意我,我站在你身边已经多时,每次总署有群众抗议示威,我都当值,每次我都希望你会出现,可以见上一面,我对你好感。”

  轮到维元发呆。

  这是在说她吗,她有那么好?


  “我常纳闷:这样小小一个女子,如何控制刁钻记者会?一日,走进会议室,刚好你为林先生主持吹风会,一个年轻男记者态度激烈,数度站起来发言,指手画脚,我刚想请他出去,谁知你指着他说:‘明朝报记者王大伟先生,请你坐下慢慢说’,大家都笑了,记者本人也笑起来,气愤恢复平和。”

  有这样的事吗?

  “我很佩服这种态度:在任何时候,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维元只是微笑。

  “但是,我知道你身份。”


  维元侧一侧头。

  “当时你已婚。”

  “你都知道了,局里没有秘密。”

  “我也知道你进过医院,没多久,你与丈夫分手。”

  维元点点头,真好,他都一清二楚,不劳女方在适当时刻清清喉咙为难地说:我有点事要告诉你。


  维元问:“为什么是我?”

  他愕然,“当然是你,不是你还有谁?”

  维元没奈何,只得说:“我得拨几个电话,你等等我。”

  她先与母亲讲几句,母亲这样说:“尉文知道你出国,不放心我,前来探访,千叮万嘱,叫我无论大小事宜,都可以随时找他。”

  维元也觉得安慰,她真幸运,他们都是好人。


  她又向办公室报到,秘书悄悄说:“林先生的事你知道了?”

  “我不知道。”

  “快打开明朝报网页一读,他已辞职,由我们上司顶上,立即生效。”

  维元吓一跳,立刻取出手提电脑插上通电,看毕新闻,异常感慨,飞机上十多小时,世上已百年变迁。

  这时,上司电话来了。


  “维元,安全抵步?”

  “已经安顿,行李尚未打开。”

  “你读过新闻?”

  “都明白了。”

  “读毕课程回来报道吧。”


  “晓得。”

  “有几个报告还需要你写,上头看惯了你的文笔,十分喜欢,也问过作者是谁。”

  “我会第一时间做妥。”

  上司忽然感叹:“维元,也得尽量抽空嗅一嗅玫瑰花香。”

  “知道。”


  维元忽然听到一阵鼻鼾声,他挂断电话,走到客厅看视,只见杨督察躺在沙发上已经盹着,维元笑出声来:老虎也有渴睡时。

  她替他盖一张毯子,然后整理行李。

  梳洗完毕,她去校方报道登记,维元忽然发觉她办事效率胜过从前多多,真像一个做事的人了。

  她租了一辆自行车,四处游览,肚子饿,买热狗吃,悠然自得,并不觉疲倦。

  按着书单,她到图书馆附设的文具店采购书籍。


  职员同她说:“停车场举行义卖,你可以去看看,旧书便宜得多,也许有意外收获。”

  维元还是买了新书,不过决定到拍卖会一游。

  这时,手提电话响,杨督察的声音:“我去准备晚餐,你爱吃什么?”

  “咖喱羊肉。”维元笑。

  “遵命。”


  这比家庭生活更像家庭生活,谁会想得到。

  她逛到停车场,发觉张灯结彩,摆满小摊子,原来是一年一度筹款活动,所得全数捐赠学校图书馆,不但书籍堆积如山,还有家具,衣物与玩具出售。

  维元逐个档摊巡过去,都没有看中什么。

  忽然她看到大堆牛仔裤之下一角玫瑰红。

  维元抽出一看,是一方手织围巾,颜色与她珍惜的那条相仿,可是花样比较粗糙,亦有若干污渍。


  维元迟疑一下,还是决定买下,档主讨价十元,维元没有还价。

  维元就是不舍得玫瑰红沦落在旧货摊。

  她捧着书本与围巾回宿舍。

  第一件事便是小心把旧围巾洗净晾干补好。

  接着,杨志佳捧着一锅咖喱羊肉过来,香闻十里,宿舍住客统统打开门,“喂,可否分一点”,杨招手,“欢迎”,他竟如此好客,倒也叫人欢喜。


  于是各人带来啤酒咖啡水果,在维元客厅聚会,那咖喱拌白饭其味无穷。

  吃终人散,杨很快收拾干净,又点燃一盒薰衣草香蜡辟味。

  维元没想到他如此细心,她不得不同他说:“我统共没打算再度投入感情。”

  “唷,”他说:“同学间彼此照顾纯属友谊,我可没有催逼什么。”

  他明白就没事。


  过两天,维元搭着修补过的绒线披肩在演讲厅上课。

  不到一个星期,她已被杨志佳喂胖,吓得天天清早不是游泳就是跑步,可是越勤越饿,梦见自己变了一只怪兽,自背后掩向可爱的冰淇凌小人,把他吃掉。

  一边上课一边想吃冰淇淋,垂涎欲滴。

  她可不知演讲厅门打开,有人走进来,取过上一课放下的笔记,又走出去。

  那人在门口站住,他意外地看到一角玫瑰红披肩,他蓦然紧张起来,呵,这不会是她吧。


  他走进两步,随即发觉这红不是那红,而且花样也粗糙,肯定是冒牌。

  他黯然,不,不是她,他怎么会那样幸运?

  他听说她的事了,上次到她家,她新婚,可是不久,又离婚,大家都觉得可惜。

  是人没留住她,抑或是她没留得住人,没人知道。

  又听说她工作顺利,升势快捷,凡是为职位无日无夜苦干的人都为上司所喜,这么说,她寄情工作属实。


  他取过笔记离开演讲厅,脚步比任何时候都落寞。

  她总是别人的女伴。

  人人当她如珠如宝,他不敢现身。

  每当他鼓起勇气追寻她下落,略有眉目,她又为人捷足先登。

  像捉迷藏一般。


  这迷藏游戏,外国人不过叫Hide and seek:藏与觅,可是到了华人口中,忽然多出一个迷字,份外黯然,意思也大为失落,有可能永远找不到。

  他在门口险险与一人相撞,互相道歉,对方见他亦是华裔,便自我介绍:“杨志佳,来读速成管理科。”

  他答:“许精神,生物实验室客座。”

  “有空一起喝啤酒。”

  匆匆招呼,匆匆分手。


  杨志佳看着他背影,喝一声彩,到处都有出色的华裔,这人温文尔雅叫人难忘,相形之下,他只是粗人。

  不过,粗人也有好处。

  他毫不费力把女伴的自行车扛在肩上,向停车场走去。

  维元拉一拉绒线披肩,回宿舍写功课。

  对邻一个来自南韩的女子过来聊天,她说得一口好英语,她父亲是外交官,全家跟着周游列国,在瑞典住过两年,她遗憾地告诉维元:“渴望有一个永久住址。”


  但凡没有的,都是值得盼望的。

  “其实很多少年都希望有见识机会。”

  “不是我,”韩女用手捧着白皙的脸,“我做梦都会看见从前的男朋友上门来找我。”

  维元恻然,“一个,还是两个?”

  “有时,两个一起争,只能挑一个,靠在那强壮的肩膀上,灵魂似找到归属。”


  “会长久吗?”

  她叹一口气,“拥有一刻也是好的,做梦时还有荡漾感觉。”

  “或许,你想家了,父母此刻在哪个城市?”

  “日本东京。”

  “那也是一个叫人忙得透不过气来的都会。”


  韩女问维元:“你最初,我指最早的男朋友是谁,你们可曾拉手或接吻?”

  维元觉得这问题十分有趣,她斟出咖啡,同新朋友说:“我约十一二岁,他姓周,可能是邻居,每天放学叫我出去玩,我俩到附近公园散步,不,他从来没有碰过我四肢,但是我记得,他走路总是等我一起,对我很好。”

  “后来呢?”

  “家母告诉家父有这么一个男孩子,他同他说了几句,他以后不再来。”

  “父母总是这般多事。”


  韩女坐了一会走了,从头到尾,没发觉杨志佳在露台上用手提电脑做功课。

  她们的对方,他全听进耳里,他诧异问:“你们女孩子时时谈起亲昵话题?”

  “她是例外,同事因天天见面,不便多言,男人呢,男人在一起讲起些什么?”

  “多数吹牛。”

  维元微笑,“不用讲也知道言不及义,炫耀夸张。”


  杨志佳微笑,“是,收入如何丰富,跑车多么快捷,还有,女友数之不尽。”

  “我还以为你是例外。”

  “叫你失望,维元,我是他们其中一员,芸芸众生之一。”

  “我看你倒有些特别,”维元说:“你肩膀特别强壮,你的厨艺出色。”

  “愧不敢当,维元,近日我见到一个美男子。”


  维元嗤一声笑,“男子以才为貌,愿意照顾老幼妻小,便是好男子。”

  这话给与杨志佳极大鼓励。

  维元说下去:“不过,你懂得欣赏别人,证明你有器量,为人大方公正。”

  “维元,谢谢你。”

  维元说:“有些人老认为别人一无是处,唯他一支独秀,可能吗,当然不,这种人不能容人,做不了事。”


  杨志佳心花怒放。

  他们一直忙到傍晚,才驱车买回快餐,维元一边啃鸡腿一边问:“还记得你第一个女友吗?”

  杨志佳腼腆,不发一言。

  维元心想:守口如瓶,此君有私德,很好很好。

  他穿着白色棉布衫及牛仔裤,强健身段显露无遗,十分性感。


  维元想靠到那肩膀上去,可是又一次压抑。

  在那三个月当中,她与许精神擦身而过,有时,在饭堂只坐前后座,但是,他没有看见她,她也没有看见他。

  倒是杨志佳,有时碰见许精神,他俩会打招呼,喝杯啤酒,聊几句。

  一次许问他:“你好似有女友跟着一起来。”

  “我正在苦苦追求她。”


  许一听变色,沉吟一会,忠告说:“太辛苦就不必了。”

  “不,她对我很好。”

  许精神微微笑,“傻子,对你好就不必苦追。”

  杨志佳留下名片,“有机会来探访我们。”

  许觉得他过分乐观,但是不方便再泼冷水。


  杨志佳说:“很高兴认识你。”

  许精神回答:“我也是。”

  他回宿舍收拾东西,两人的上司均来电催促:即使回朝,切勿耽搁。

  下午,他们在电视看地球另一边的中文新闻,看到维元的上司开记者会,她读出的预算报告,由维元撰写,一字不易。

  杨志佳也发现:“她照原稿读出,恭喜你,维元,你已成为她的心腹。”


  一时维元也不知是福是祸,一旦成为一个人的心腹,那么也必须与该人共荣枯。

  有人敲门,韩裔女郎推门进来。

  “要走了,”她无限感慨:“一对来,双双去,我仍然孑然一人。”

  杨志佳不喜韩女的染红发,他忙着把行李搬下楼去。

  “你看他多强壮,真想问你借他双臂,拥抱一下,可以吗?”


  杨志佳逃一般奔下楼去。

  “看他对你多么忠诚,这样的男朋友何处去找。”

  维元只是笑,“我得走了。”

  她披上旧货摊买来披肩。

  韩女艳羡说:“颜色真好看,在什么地方找来?”


  维元想一想,告诉她:“你若珍惜它,我可以送给你。”

  她又惊又喜,“真的?也许会带给我好运。”

  维元把披肩解下打在她肩上,衬着她白皙皮肤,也十分标致。

  “好看极了。”

  韩女转一个身,高高兴兴奔下楼,“我到图书馆去。”


  维元与杨志佳会合。

  志佳喃喃说:“十三点。”

  “人家蛮喜欢你。”

  “东方女子这样疯疯癫癫却是少有。”

  维元没想到他会那样保守,忍不住微笑。


  他们那辆悍马军车驶往飞机场,路上志佳问:“学到多少?”

  维元回答:“没有新意,管理哲学年年旧瓶新酒,益发使人觉得,做人与办事都讲运气,即使天时地利人和。”

  杨志佳点点头,扭开收音机。

  维元听到一首乡村歌,一个男歌手这样唱:“啊假使你爱我让我知道,如果你不爱我放我走……”

  维元听得无限内疚。


  幸亏杨志佳转了气象台:“今日西岸阳光充沛,气温……”

  车子接近飞机场,他们要回家去了。

  只差了十多分钟罢了,韩女站在图书馆,问管理员可有一本新到的小说,那条披肩十分瞩目。

  有人在不远处看到,犹疑片刻,终于走近。

  不,不是她,他在心底说,她头发漆黑乌亮,不会染成橘红色,这条披肩,不过颜色相似,花样粗糙得多。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轻轻问:“你是——”

  韩国女立刻转过身来,一脸笑容,咦,这披肩果然带来好运,她问:“什么事?”

  他看清楚了她的面孔,“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韩女看着他,“你找王维元?”

  他吃惊,“你认识她?”


  “她在这里住了三个月,她刚走。”

  他如遇雷击,“三个月?”

  “是呀,她与男朋友,你是他们什么人?”

  他不相信双耳,她与他在同一个校园三个月之久,但是却恰恰错过。

  他发呆。


  韩女咳嗽一声,“可有时间去喝杯咖啡?”

  他摇摇头,半晌不知如何回答。

  他嗒然离去。

  那边杨志佳与王维元安然登上飞机。

  上司电话追来,“可是在飞机舱里?”


  “正是,我得挂断电话。”

  “明天见。”

  志佳说:“你看,老板一刻不能没有你,幸亏是个女上司,不然一定惹人说话。”

  维元闭上双目休息,她的头与眼皮同样沉重,不知不觉往杨志佳的肩上靠去,找到舒适位置,就安然入睡。

  杨志佳一垂头便可以看到她细致五官,他已经心满意足,他不怕她耽搁他,也不怕她不让他走。


  维元到家,淋浴洗头,头发还湿漉漉便出现在办公室。

  上司立刻传她进房间,给她一叠稿件,着她修改,“都不像我口气。”

  “我立刻处理。”

  这一做就到傍晚,同事买了寿司,大伙一边吃一边把讲稿改了又改,老板特别疙瘩,挑剔不已。

  终于满意了,大家才能下班。


  走往停车场,同事问她:“累吗,维元?”

  维元微笑答:“还好。”

  同事叹气,“怪不得叫做少壮派,我已经腰酸背痛。”

  有人轻轻唤她:“维元。”

  同事一看,“咦,男朋友来了。”


  可不就是杨志佳,一刻不见,如隔三秋。

  他说:“我送你回去。”

  “在家你开什么车?”

  “小小环保车。”

  “不像你呀。”


  “适应环境为首要。”

  到停车场一看,维元大乐,原来是辆平治出品最新两座位小小聪明车,省油经济。

  她立刻坐进去,“咦,十分舒适。”

  由杨志佳送她回家。

  她母亲来开门,看见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便请他入内喝杯茶。


  杨志佳很识趣,说了几句便告辞给维元休息。

  维元倒在床上,母亲却跟进来。

  “你在何处认得这小杨?”

  “他是局里保安部同事。”

  “他配枪。”


  维元一怔,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老妈的法眼,“你看到了?”

  “他腋下配着皮套子,那不是枪是什么?”

  “是,他是便衣。”

  “他廿四小时带着枪走路,甚至走入民居,维元,我们不欢迎那样的人,我不喜欢他。”

  “亲爱的母亲,那是他的职业。”


  “维元,他不受欢迎。”

  维元只得说:“好,好,我明白。”

  “维元,枪会失火,易有意外。”

  维元握住母亲的手,“我累了,妈妈,我们改日再谈。”

  她再也睁不开眼睛。


  第二天一早闹钟一响,维元又跳起来上班。

  桌子上又是一叠文件,她立即着手处理,十时许,上司自首长室回来,满面笑容,她说:“做得好,大家都开心。”

  那日比较早下班,杨志佳来接她。

  他穿着深色西装,十分冷峻,维元忍不住问:“枪在何处?”

  他一怔,轻轻掀开外套,一秒钟又合拢,维元只看到小小皮套子。


  她点点头,老妈好眼力。

  “你此刻当更?”

  他点点头,“稍微走开不碍事。”

  “我想不太好,你回去吧。”

  “维元我只想见到你。”


  维元温言劝说:“公管公,私归私,你说是不是。”

  他不出声。

  她大力拍他肩膀,待他像老同学一般,他知道再也不能再进一步。

  “几时休息,出来喝杯啤酒。”

  杨志佳轻轻说:“我永不放弃。”


  他们都那样说,可是不消多就,又会碰到最最理想对象,死而无憾,结伴而去。

  维元一点也不替他担心。

  维元错了。

  那一天她在办公室准备一个记者会,做得很晚,忽然心神不宁,接着打印机卡住不出纸,电脑插头坏掉,她左眼皮不住颤跳。

  维元喝口热茶,定定神,打电话回家,母亲来听,维元叮嘱:“早点休息。”


  有人揭开一大盒巧克力,大家各吃了几颗,心情略好。

  维元用热水敷脸。

  就在这个时候,同事过来拍她肩膀。

  她指着办公桌上小小电视机叫维元看突发新闻报告,主持这样说:“肇事之际首长正欲上车离开音乐厅,忽然鸣枪数响,有人倒地,据说有保安人员受伤,现场混乱……”

  只见大队警车警察阻挡记者及围观途人。


  记者大声报告:“首长没有受伤,我重复,首长没有受伤。”

  维元缓缓放下杯子,她的脸色已经发黑,忽然觉得冷。

  这时上司匆匆出来披上外套,“我要去见首长,你们且慢下班。”

  同事们大声答是。

  电视镜头推近,观众看到马路上血迹,“伤者已经送院,其中一人伤势严重。”


  “维元,维元。”

  维元惊醒,“什么?”

  “你打字速度较佳,由你来做。”

  “叫打字小姐。”

  “维元,文件机密。”


  维元只得动手,字母忽然跳跃,她根本看不清文件说些什么?

  这时,电视所有正常节目均已停播,忙着报告突发新闻:“现已证明其中一名伤者是杨志佳督察,左腿受到重创,现正进行急救。”

  维元耳畔嗡嗡嗡作响。

  同事过来握住她的手,“呵,维元。”

  她案头电话响,有人代她接听,立刻抬起头,“维元,三联医院急症室联络你叫你去一趟。”


  “我叫司机送你。”

  维元抓起外套便往楼下跑。

  她的胸腔已经掏空,她从不知道她有多关心杨志佳直至或许会失去他。

  维元泪流满面而不自觉,医生一见到她便知是伤者女友,把她拉到一角,避开聚集大堂的记者群。

  “杨督察并无生命危险。”


  维元不知如何反应。

  “但是,我们多次设法,却无法救治他左腿,他说他希望在手术之前见你。”

  维元拼命点头。

  “请你劝慰鼓励他。”

  医生带维元进急症室,维元看到病床上苍白的杨志佳,心里凄酸,面子只不露出来,她抹干眼泪,清清喉咙,趋向前,在他耳边轻轻说:“大块头,还好吗?”


  杨志佳认得这声音,牵动嘴角。

  维元轻轻吻他的手。

  “维元,”他轻轻说,“你来了。”

  “是,我在这里。”

  这时,外头有人说话,接着,医生进来说:“杨督察,首长及保安局长来看你。”


  维元轻轻说:“我且走开一会。”

  她自另一道门出去休息室。

  好心的看护斟大杯咖啡给她,劝慰她:“假如你爱他,你一样爱他。”

  维元点点头。

  ?“此刻义肢设计良好,杨督察可以如常活动,爬山赛跑无一不能,诚不幸中大幸。”


  维元又再点头。

  “他很幸运,你很坚强。”

  不一会,首长他们离去。

  维元回到病房,陪着杨志佳,直至他进手术室。

  清晨,早报印出来,普天盖地刊登昨晚惊人新闻,疑凶射击政要,杨督察扑前保护,杨重伤倒地,仍然英勇反击,疑凶手臂中弹……


  维元又再一次与母亲联络。

  知女莫若母,“你在医院里吧。”

  母亲一早有预感,配枪的人,生活凶险。

  “做朋友总要捱义气。”

  “妈妈是明白人。”维元感激。


  “回来喝碗汤淋个浴再陪他。”

  “知道。”

  有人叫她:“王小姐,杨督察苏醒了。”

  维元连忙回到杨志佳身边。

  他气色不错,主诊医生十分关注,低声叮嘱:“病人心情最要紧。”


  憔悴的王维元连忙回答:“知道。”

  这时她的同事来找她:“老板说,她全知道了,放你三天私人假期。”

  维元知道这已是天大体贴。

  同事也丢下一句话:“你我均是成年人,断不会为这事改变感情方向。”

  维元不眠不休陪伴杨志佳,回家沐浴更衣,匆匆又回医院,人瘦了一个圈,累了只在沙发上盹一会一听志佳叫她,即时惊醒。


  一直未见杨家人,朋友和同事则整批来探访,市民赠送的花篮一直排到走廊尽头,稍后全部

  捐到老人院。

  志佳这时才说:“我是孤儿。”

  “市民已经领养你,你不寂寞。”

  “维元谢谢你陪伴我渡过一生最困难日子。”


  “哪里的话,你我之间何用客套。”

  “医生说过几日可以进行物理治疗。”

  维元回去上班,一切像是恢复正常,她拎着一箱问候杨志佳督察的信件,有空代他函复,同事们在午餐时分做义工帮手。

  “真叫人感动,一共有几百封信件,不少寄自海外,分类放进几只盒子里。”

  “有些还附赠小礼物和励志书籍。”


  “小朋友写的问候卡最动人。”

  大约半个月后才把信件逐渐清理掉。

  报章上也换了别的头条。

  拆到最后几封来自海外的信,其中一封叫维元呆住。

  信件很简单,这样写:“杨督察,祝早日康复,许精神由衷问候。”


  许精神。

  维元不信这是同名同姓,她只认识一个许精神。

  维元却不知道杨志佳也认识许精神。

  信件附着电邮地址。

  维元犹豫,这不是时候,她叹口气,他们之间,好像永远不是适当时候。


  第二天,维元驾驶小小聪明车接志佳去做物理治疗。

  志佳诚恳地说:“维元,我不方便再霸占你的时间,维元,我有车有司机,不必劳驾你,你有生活,去,去逛街打扮作运动。”

  维元失笑,“把我说得如此肤浅。”

  “维元你是我所见过最最亲力亲为的女子,许多时髦女性连洗头洗脸都到美容院找人代劳。”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医生替他配上义肢,“杨督察,这并非从前铁钩船长的独木腿。”

  医生身边年轻俏丽的治疗师笑起来,她解释:“杨督察,电子义肢由你肌肉神经控制,操纵自如,有一些特别装置,可以使你健步如飞,更胜从前。”

  杨志佳笑了。

  维元见他高兴,倒也放心

  他也有情绪低落的时候。


  一日维元去接他,他说:“昨日我做噩梦。”

  “可是美女与野兽一起追你?”

  “我一直在黑暗中奔跑,有人追逐我,要置我于死地,我跑到一个地方,尸横遍野,堆到山丘那样高,我看到人类残肢腐皮,可是不得不踏在他们上面找路走,终于我力竭,滑倒在他们当中,这时,忽然有一只大力的手抓住了我,将我奋力拉起……”

  “谁,可是天使长麦可?”

  “不,是你,王维元。”


  维元黯然,这种时候,她更加不能问他:他是如何认识许精神,还有,许还是同从前一般忧郁,他身边可有女伴?

  过一会维元说:“多可怕恐怖的噩梦,一定吓出冷汗。”

  “我不觉害怕,只觉灰心:呵可能要成为死尸一份子了?”

  “这阵子你看战争与天灾新闻片断太多。”

  “我没有看清那人面孔,但我肯定是你。”


  维元笑,“我有那么大力气吗?”

  他他一步一步开始走,开头有点笨拙,似机械人,渐渐运作如常。

  治疗师悉心指导,杨志佳专心学习,很快一身大汗,维元悄然离去,她到美容院修饰仪容。

  美容师吃惊地说:“王小姐的皮肤忽然老了弱了,是工作太紧张吗。千万当心,请一周勤来两次做营养面膜,切勿蹉跎。”

  维元的确瘦多了。


  她又去添置了一些新衣服,周一,穿着新装上班。

  上司叫她说话。

  她请维元坐下,语气客套得有点异常。

  这时,维元已有相当生活经验,知道有大事发生。

  果然,女上司开口了:“维元,首长升调你去做一个新创职位,专门帮他写演讲辞,一组七人,你任组长,工作时间正常朝九晚五,方便陪伴家人。”


  维元来不及反应。

  ?“维元,首长十分欣赏杨督察,希望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又是同情分。

  “新职位无论地位,薪酬,津贴都比从前为佳,维元,祝你前途似锦。”

  维元只得大方欢喜地接受祝贺。


  人们心里怎么想?这可是她男友一条腿换回来的优差呢。

  维元舍不得离开旧同事,他们却已经买了香槟回来庆贺她升职。

  “恭喜维元你从此做京官了。”

  维元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名词,有点吃惊。

  人尚未履新,各界各组织各团体的帖子纷纷送到,要求她出席,有些帖子甚至写着王维元先生夫人,维元连丈夫也无,何处去找妻子,他们不约而同都盼望首长跟前新红人大驾光临。


  维元吩咐秘书一一推辞。

  一有空她便去探访志佳。

  “还做噩梦吗?”

  “好多了。”

  志佳在联系跑步及骑自行车,穿着运动裤的他一点也看不出身体残疾,至此维元已完全放心。


  “稍后我可以恢复驾驶汽车。”

  “我把聪明车送你。”

  “哟从来无人送我如此贵重礼物。”

  他俩一起笑了。

  这时有人轻轻走近,“王小姐。”


  维元抬起头来,咦,是年轻貌美的物理治疗师叫她。

  她的名牌上写着朱乐轩三个字,这几个月来一直由她负责照顾杨志佳。

  “朱小姐有什么事?”

  “王小姐,恕我冒昧,我想私下与你说几句话。”

  维元意外,“没问题,你想借什么地方,休息室可以吗,抑或,到外边咖啡厅去?”


  “休息室可以了。”

  她们走到休息室坐下,维元有点奇怪,治疗师有什么话说,莫非是杨志佳康复有问题?

  “王小姐,听杨督察说你升职了,恭喜。”

  “不同职位不同任务,你过奖。”

  “杨督察说,你俩感情至纯至深,几乎像兄妹一样。”


  杨督察这,杨督察那,点光火石之间,王维元明白了,她注视朱小姐,待她把心中话说出来。

  果然,她坦诚地问:“王小姐,我想知道,那是真的吗?

  维元微笑,“你说呢?”

  “照我观察,有七分属实,王小姐与杨督察虽然亲昵,但不是情侣那种感觉,而像好友或好兄弟更加多一些,叫人感动。”

  “你观察入微。”


  朱小姐惊喜,“这么说来,你俩不会更进一步发展?”

  维元想一想,“该怎么说呢,我想,目前首要是等杨志佳康复。”

  “是,王小姐说得对。”

  “朱小姐,”维元伸出手来,“祝你成功。”

  朱乐轩飞红双颊,耳朵烧得透明,“维元你同杨督察形容的一般可爱大方。”


  “杨志佳是个十分幸运的人。”

  朱乐轩笑到心坎里去。

  王维元十分乐意让位。

  她不好意思告诉朱小姐,在杨志佳受伤之前不久,她已婉拒了他。

  还有更意外的事跟着来临。


  过几提杨志佳到维元的新办公室来探访,他神清气朗,笑容满面。

  他参观完后称赞:“好地方。”

  整间房间对牢蔚蓝色海港,令人心旷神怡。

  “志佳,听说你也升职了。”

  “我按部就班而已。”


  维元亲手替他做热可可。

  “维元,你对我的鼓励,我终身感激。”

  咦,他有话要说。

  维元知道得好好应付,做得好是朋友,弄得差是敌人。

  她同秘书说:“有电话找我,只说我走开了。”


  杨志佳坐近一点,“维元,我想说的是。”他涨红面孔,语气结巴:“我发觉真正喜爱的人,另有其人。”

  他真的讲出来,维元又有点感慨,这么快就找到另一个了,当初,对她王维元,可是朝思暮想,出尽办法,,一亲芳泽,千方百计,奉承讨好,往日的山盟海誓,如今都已丢在脑后。

  王维元倘若认真,简直自讨苦吃。

  杨志佳看到王魏源黯然神色,连忙道歉:“维元,请你原谅我。”

  维元定一定神,装作讶异:“你抛弃我?”


  志佳满头大汗,“维元,我——”

  “你爱上别人?”

  “维元,我发觉朱乐轩与我志趣相同,所以向你坦白。”

  “呵,你要与我分手。”

  维元忽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杨志佳像所有男性一般,高估自身,以为王维元刺激过度,他手足无措,“维元,维元,请你镇定些。”

  维元终于停止大笑,按住他肩膀,“我明白了,志佳,‘如果你爱我,让我知道,如果你不爱我,让我走’。”

  “维元,我对不起你。”

  “时间会治愈一切创伤。”

  “我们仍是朋友,维元,是不是?”


  维元打开办公室门送客,她想一想,摇头,“不,不能再做朋友,何用虚伪。”

  杨志佳表情炙痛,“维元,你不祝福我们?”

  维元这样回答:“你俩不用我的祝福。”

  秘书走近:“王小姐,首长找你。”

  维元回答:“我立刻上去。”


  她把杨志佳撇下。

  在电梯里她仍然没有完全收敛笑意,她自嘲:又送走一名。

  给她亲爱的母亲知道了,会不在乎地说:“这人没有福气。”

  但维元心底却十分遗憾,纵使她也没打算同他们过一辈子,她也没能留住他们。

  接着一段日子,维元留在家中陪伴妈妈。


  她们打牌,她也轧一脚。

  阿姨与伯母们怨声载道:“维元你不是耍乐材料,还是回到办公室运筹帷幄去吧,别在这里搞局,一只牌盯着看十分钟,仿佛做访问。”

  维元生气,“你们不教我,我哪里有进步?”

  长辈们啼笑皆非。

  母亲问她:“最近怎么没人约会你?”


  维元说:“限量已满,我一生只得那么多约会,已经全部用尽,从此在家做姑婆。”

  “胡说。”

  “我不介意,年纪大了,益发不想涂脂抹粉,娇声滴滴,待人接送。”

  “那么结婚。”

  “更加遥远。”


  她把聪明车送还给杨督察,把车驶到他办公室停车场车匙放进信封叫接待处还给他。

  他俩分手消息很快传开。

  连首长都与她谈起私事,口气慈蔼:“谁会想到……杨督察必有不得意之处,你们俩都没错,一段感情压力太大,也觉辛苦,维元,周末请到舍下吃顿便饭,我介绍一个人给你。”

  维元怔住,如此家长式爱护属下,可行,不可行?

  他要替她做媒人呢。


  “维元,衣着随便,哈哈哈。”

  他们都同情她,可是又不能憎恨只剩一条腿的杨志佳。

  同事们在背后说:“试想想,换了是王维元只得一条腿,她还有人要?”

  “啐。”

  “可是独脚男人还能叫人抢走,说什么男女平等。”


  “这是真的,做好男人容易,做坏男人更简单。”

  维元的母亲说:“带枪的男人,避之则吉。”

  周末,维元把衣服取出研究,虽然说便服,也还是庄重些好,老人家不喜黑白灰,维元挑了一件湖水绿丝绒小外套,配半跟鞋。

  阿姨见她有约会,都眉开眼笑,“出去?”

  “是,不再打扰你们。”


  母亲还不放心,“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盲约,我还不知道呢。”

  到了首长府上,管家来开门,“王小姐,请。”

  首长与客人在书房下棋,他示意她进去,同她介绍:“维元,这是我师弟施国礼。”

  那中年人抬起头来,维元一怔,他头发几乎七成白,恰巧也叫施国礼,分明是个长辈,同维元父亲的年纪差不多,怎么介绍这样一个人给她,难道,旁人觉得她与中年男子相配?


  维元不出声,退出书房,找管家要冰淇淋吃。

  她无比惊讶,这比没有约会更加可怕,现在只能与叔父约会?

  首长叫她:“维元,请过来做评判。”

  冰淇淋可以定惊,维元稍微好过,笑着过去,“我对围棋一窍不通。”

  可是她仍然中肯地给了一些意见。


  所有中年男子都令人舒服,这师国礼也不例外,他顺着维元的意思,谈她有兴趣的题目。

  这位先生承继了家庭电子事业,非常富有。

  他离过一次婚,有两个女儿,正在读大学,一个在史蔑夫,一个在哥伦比亚,都打算继续读硕士科。

  不是十分精于算计的王维元都知道,这人有优点,也有缺点。

  好处是跟着这个人,完全可以享福,他供应最时尚的皮裘时装首饰,还有女佣司机十数名,她立刻就是社会上的名媛……


  缺点是连子女都现成,况且,他已过五十,迟些日子,就是名老伯。

  有许多女性为安全感与成熟男性结伴,无可厚非,但那不是维元,她从来未曾考虑过。

  当日她客气大方,保持距离,但是施国礼却明显为她着迷,他这样称赞她:“清丽脱俗,明敏可人,天文地理,无所不晓,谈吐幽默,气质一流。”

  还有年轻最好,纤腰一握,他最怕人家介绍同样离过婚有子女的女性给他。

  吃完饭,维元立刻告辞。


  施先生建议看电影或是喝咖啡,维元连忙说:“我明天一早还得上班。”

  他差司机送她回家,豪华房车开过来,司机一时忘形,忘记熄收音机,维元听到两句粤曲,沙哑喉咙唱:“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哎呀”,维元忍不住苦笑。

  这堪称世上最滑稽的盲约。

  回到家中,她向母亲大吐苦水。

  “多大年纪?”


  “五十多,头发全白。”

  “他还未秃头,他还打算大展鸿图,享三四十年清福。”

  “我的天。”

  “他不愁找不到伴,我与他年纪相仿,是同一年代得人,他会挑我吗,自然不,我是老太太,他是壮年,你才是他的女伴。”

  维元骇笑。


  母亲叹口气,“真不公平。”

  维元恻然,坐在一起打牌的阿姨们,没有一个身边有男伴,不是离了婚,就是寡妇,要不,向来就独身。

  维元说:“我不喜欢老男人。”

  他们头发与空气都有怪味道,皮肤松弛,毛孔粗大,眼白泛黄,眼神复杂,还有,早已失去肩膀及大腿肌肉,腰腹涨大,容易累,除了赚钱,其余都是无聊事,比这个更糟的是,到了中年,连赚钱都不会。

  他们与中年女士不一样,女性擅长修饰,美容节食运动全套,看上去顺眼得多。


  维元说:“我只与同龄男友交往。”

  可是施先生还是亲自上门来。

  那天,他穿得很年轻:松身衬衫与军队裤,甚至穿球鞋,下午时分,送蛋糕与鲜花给维元。

  维元在家收拾衣服,房内凌乱不堪,像间宿舍,一头汗出来招呼访客。

  她讶异地问:“我们好象没有约好见面。”


  他说:“我路过。”

  这是突击检查吧,不但缺乏礼貌,而且有点阴险,他来看看王维元平时家居是什么样子。

  他要失望了,维元微笑想。

  可是,施国礼没有失望,王维元丝毫没有化妆,比平日里更加可爱。

  他放下礼物,“我去打高球,维元你可要一起?”


  又是王维元毫无兴趣的中老年玩意。

  “我要做报告。”

  “你上司奴役你。”

  维元哈哈大笑。

  年轻女子倾情而笑最最可爱,殷红嘴唇,雪白牙齿,眯起双眼,他实在忍不住,伸出手指,点一点维元的鼻子。


  他机智地只逗留了十分钟便告辞。

  维元松口气。

  在邻室打牌的长辈看见了这个人。

  有阿姨问维元妈,“可是你的男友?”

  维妈答:“我不稀罕,我前夫比他英俊。”


  “那么,他是来追求你的女儿。”

  “我女儿只喜欢同龄男友,她没有物质欲望,他有的,她也有。”

  她们继续搓牌,维元终于把上一季的衣物收拾妥当,看到那条玫瑰红手织披肩,恋恋地轻抚。

  过两天,施国礼约维元午膳。

  维元没有外出午饭的交际习惯,她通常吃一只苹果或是一客三文治算数。


  那施先生纳罕:“你们都喜欢吃面包。”

  这便是代沟,他们老一脱人动辄蒸一碟海鲜配一瓶白酒吃上两个小时,浪费时间,结果是水桶般身段。

  维元流着一额汗客套地婉辞一次又一次。

  一日下班时分,还没有出电梯,就看见施先生手持鲜花站在不远处等。

  维元骇笑,百忙中,人急生智,她见身边有个年轻男子单独一人,忽然把手插进他臂弯,把他当临时男友,一边笑着说:“今天天气真好,你说是不是,听说终于可以调整医药津贴了”,一边说一边走,与施国礼擦身而过。


  她故意不去看他。

  她把身边人拉得紧紧,一直走到停车场,才松口气,真幸运,施先生没有追上来。

  她刚想调头走,年轻男子叫住她:“喂,你。”

  维元耸耸肩,看着他。

  “你是王维元,我认得你。”


  维元调皮地摊摊手。

  “我是工程部的胡少彬。”

  维元与他握手,忽然看见有人走近她,她吓得立即跳上小胡的车子,“快,快,把车开走。”

  小胡立刻把车疾驶出停车场。

  维元称赞:“好车子。”


  “不客气,十年新小本田,引擎会唱歌。”

  维元笑起来。

  两人坐下,维元才发觉他长得英俊高大,北方人的长方脸,狭长眼,平头浓密的头发像刷子,很有性格 他脱下外套,极薄的白衬衫下看到胸肌,所以,维元喜欢同龄男子 他们这一代营养好,运动够,体格比上一代健美,又会得修饰,俊男美女几乎通街道都是。

  小胡这样说:“王维元你很有名气。”

  维元答:“不知是祸是福。”


  “出名即是出名,都是好事。

  维元摇头,“名气是负累,许多名人努力低调啊。”

  他凝视她:“听说你很会干活。”

  “这已不算是一项本事。”

  “你目前是自由身。”


  维元忽然叹口气,“我也以为是,但不,我心里一直有一个人。”

  小胡失望,“呵。”

  “我一直在找他。”

  “还没找到?”小胡又振作起来。

  维元笑:“你呢?”


  “我并无固定女友。”

  维元轻轻说:“我有一个表姐,与男友同居三年,那人对别人也那样讲,回来就把她送走,追求新人去。”

  “那人之心可诛。”

  维元叹口气,“我们回去吧。”

  “王维元,”他把电话给他:“我们改天再约。”


  回到停车场,维元打开车门,有人叫她:“维元。”

  维元一惊,抬头看见一头白发,更加失措,她掩着胸口。”

  “维元,是爸爸。”

  可不正是她父亲,相同年纪,类似身材,不过更加憔悴。

  “你为什么不回我电话?”


  维元答:“我时间紧凑,工作忙碌。”

  他上车坐到维元身边:“我有要紧事。”

  “爸,你有话请说。”

  “维元,我听说施国礼追求你。”

  “没有的事,,什么三姑六婆散播谣言。”


  “维元,爸有一事求你:我有一宗生意,只有施氏可以帮我,你得为我说项。”

  维元看着她父亲,心里突然充满厌恶,可是脸上却泛起笑容:“我不认识施君。”

  “维元——” 她推开车门,示意父亲下车,“我帮不到你。”

  王先生看着女儿,明白了 他缓缓下车,本来已经可以退休享清福得他此刻为着应付新太太新子女不得不重出江湖。

  可是他的竞争能力已经大不如前,处处碰壁,回到家里又不能诉苦;二任妻子不过比他长女大几岁,一早摆明车马只能共富贵,不可共患难。


  一日他倦极下班,回到家中,一脚踏在小儿的玩具救火车上,一滑,向后倒去,后脑碰在地上,若不是铺着地毯,早就一命呜呼。

  都是他自己该死,咎由自取,该退时不退,凭什么叫维元帮他。

  即使维元一句话,帮他解了困,维元也要付出代价。

  维元看着父亲背影,冷笑一声,驾车回家。

  一路心思起伏,她拨通胡少彬的手提电话:“王维元想找胡少彬跳舞。”


  胡少彬又惊又喜,立即抓紧机会:“今晚八时,我来府上接你,记得穿跳舞裙子。”

  推开家门,母亲在偏厅等她 “给你做了新鲜糖藕。”

  维元用乌木镶银筷子夹起一块,咬一口,藕断丝连。

  “你父亲找你,有事相求。”

  “见到他了,我已即时回绝。”


  维元妈不出声。

  “叫他小老婆去好了,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施某不答应还好,一旦应允,手就会搭到我腿上,我挣扎至今日,每天工作十四小时,还需出卖肢体,天地不容。”

  维元妈点点头 “我约了人。”

  维元去更衣。

  维元仍然生气,“他开口时也不想一想,一个人只看到他自身利益,真自私。”


  维元妈忽然说:“施国礼应当自发自觉。”

  维元大声笑出来:“施又不是昨日出生,他也是一只老狐狸,他会自动献身?他等着羔羊送上门去,”她哼一声,“不过,我不是羔羊。”

  维元妈笑了。 

  “妈妈,我们的钱够用吗?”

  “量入为出,无后顾之忧。”


  “那么,叫那两个老男去死吧。”

  维元换上纱衣裙去跳舞,小胡准时来接她,买了热狗和冰淇淋苏打给她果腹,摆明经济有限,他收入远低于她。

  热狗里放了许多洋葱,味道奇佳,可是吃完一定口臭,他俩互相呵气,以图熏坏对方,不费分文,娱乐无限。

  维元问:“跳舞地方不多,去何处?”

  他载她到郊外一间平房,门外张灯结彩,分明举行私家舞会,入场券一百元一位,酒水另计,气氛十分热闹。


  维元象是突然年轻十岁年,她雀跃,“如何找到这样的好地方。”

  他在她耳畔轻轻说:“互联网。”

  碰巧维元穿着少女纱衣,数层伞裙,沿边还钉着亮片,旋转起来特别好看。

  一个黑皮肤女歌手轻快唱道:“今夜你与我跳舞,脸贴脸,跳着舞,脸贴脸……”

  司仪宣布:“今晚女士最佳服装奖,属于穿白纱裙的漂亮小姐。”


  灯光罩住了王维元。

  “我?”维元从来没有得过任何奖状,喜出望外。

  “奖品是——两瓶小香槟。”

  维元上台领了奖,高兴得与小胡拥抱。

  小胡忽然朝维元得嘴唇吻下去,他已经造次,短短一秒钟,得些好意,即时离手。


  维元一怔,却没有生气。

  胡少彬说:“你嘴唇得形状像一颗樱桃。”

  他们一直跳舞到深夜。

  他送她回家,扭开汽车收音机,有人在唱:“脸贴脸,今晚我俩跳舞,脸贴脸……”

  嫁不出去不要紧,到五十岁时,与同样命运得女友搓牌也就很好,至少午夜梦回,会听到轻悉悉音乐响起,仿佛仍旧依偎在年轻强壮温暖有洋葱味的胸膛前,哼着:“我俩今夜跳舞,脸贴脸。”


  维元重重呼出一口气。

  小胡的手臂特别强壮,她一定练过举重,维元用说量一量,“几寸?”

  小胡笑答:“十六寸,还有无其他问题?”

  维元忽然脸红,可是,她仍后悔没有把过去所有男朋友的手臂直径量度记录。

  她心满意足的回家,憩睡一宵。


  接着好几天,施先生都没有再出现,也许,已经不想自讨没趣,也许,正等王维元自动送上门去。

  不论为着什么原因,王维元乐得太平。

  她与小胡出去过好几趟,每次都开心满意。

  胡少彬问:“你说你在找一个人?”

  维元点头,她正想着手处理这件事。


  “什么样的人?”

  “一个神情忧郁、敏感、重感情的人。”

  胡少彬十分诧异,“维元,那是小说或是电影重男主角,书看完了,电影散场,也就完事,再真实世界,忧郁重情的人不好相处,你需要一个叫你笑让你开怀的伴侣。”

  维元呆呆地看着他。

  是,这些日子她也逐渐明白了:少女时憧憬不可为,但,着始终是她一项心事。


  “试想想,他老自闭地自思自想,你光是琢磨他心意已经累坏,从头到尾你得照顾他看护他,像个小妈妈,那算什么。”

  维元微笑,“你嫉妒了。”

  “当然。”小胡直言不讳。

  星期六,维元的父亲找她。

  “多谢你,维元。”


  维元并没有做过什么,她意外一怔。

  “施国礼把一笔利润客观的生意拨给我。”

  “不关我事。”

  “多多少少与你相关。”

  “我不打算负起责任。”


  “其实,维元,你若想过稳定日子,他可以拨一笔款子到你名下,按年递增……”

  “我的年薪也每年增加,不劳别人出力。”

  “他想找一个知识分子做对象,生儿育女,遗传聪敏。”

  维元微笑,“互联网上,有金发蓝眼美国大学女生出售卵子。”

  “维元,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想说得是,我对施国礼没有兴趣。”

  “施氏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

  “可惜我无暇发掘。”

  施已进入老年而不自知,像维元父亲,五十余岁,孩子只得几岁大,待儿子进大学,他刚刚七十,届时不知有谁负担学费。

  王维元看不起生父,连带也看不起人老心不老的施国礼。


  但是施氏没有再骚扰她。

  年纪大了,若连这点智慧都没有,更加不堪。

  一个静寂的晚上,王维元照看邮电号码,找许精神。

  半晌回覆来了:“许氏已经离职,此刻由我担任他的职位,我名邓子允……”

  这人又躲到不知何处去了。


  真做他的伴侣,也得随他走遍天下吧。

  “邓先生,你可有他的地址?”

  “我可以代你向校方查询。”

  忽然,维元累了,骤然中断与陌生人联系

  她用冰水敷脸,千多个日子过去,她已老大疲倦,追追逐逐,躲躲藏藏,寻寻觅觅……这些游戏已不属于她。


  王维元根本从头到尾不认识许精神,心里却留了一个那么庞大的位置给这个人,自寻苦恼。

  在这千多个日子里,她历劫许多生活磨难,一一自身捱过,众好友在她身旁竭力帮她,其中却没有许精神。

  男伴换了又换,即使是施国礼,也有他的优点,可是维元对许精神一无所知。

  维元叹口气到楼下洗车,体力劳动有助解决情绪问题。

  她扭开收音机听音乐解闷,一个女歌手轻轻唱:“他们说:如果你不能同你爱的人在一起,那么,你可以爱与你一起的人。”


  维元苦笑。

  “喂,让我帮你洗车,我只收三十元。”

  一抬头,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一脸淘气,自以为已经半成年,神气活现。

  维元微笑:“你行吗?”

  “保证连车胎都洗得干干净净,费用先付。”


  维元想一想,“我先付十五,成后再付十五元。”

  “成交。”

  维元把水桶海绵交给他。

  他摇摇头,“我有专门工具。”

  他回家取束胶鞋胶手套水压喉管及玻璃扫,完全专家模样。


  维元端张帆布椅坐在一旁看画报,妇女杂志上标题永远是“如何更加美丽性感”、“本季四十款新装”、“升级十法”、“男友心中真切的想法”、“闺房之乐”……诚意十足,帮女性寻找理想生活。

  维元很快看厌倦。

  小男孩工作态度与能力完全一流,十五分钟已把车洗得铮亮,维元心想:将来哪个女孩和他在一起,会很幸福,他自小懂得争取,再过十年,走入社会,很快出人头地。

  “以后,每周末你负责洗这辆车子。”

  “谢谢你,我一定做得你满意。”


  维元笑问:“你新搬来?”

  “我叫井翊,住三号。”

  维元与他握手,“收入用来做什么?”

  他这样回答:“捐给宣明会到非洲某个村落发掘一口水井。”

  “哗。”


  “费用是一万美元,刚巧是我表姐一件晚装价钱。”

  维元连忙答:“我最贵得衣服只值三百美元。”

  小井翊看着她说:“你看上去有智慧。”

  维元啼笑皆非,“谢谢你,你读第几班?”

  “第九班,我跳了两级。”


  “将来做医生,史怀则是你的榜样可是?”

  小男孩却十分天真,“谁知道,我舅舅说做人最要紧是快乐。”

  态度正确,维元喜欢这小孩。

  这时他忽然说:“你男朋友来了。”

  维元抬头,看到胡少彬向她走来。


  维元好奇,“你怎知他是我男朋友?”

  小男孩答:“你们大人,瞒不过我们,他看你的时候,眼神完全不一样。”

  维元笑着站起来招呼:“你怎么来了?”

  小胡答:“我想你,你全部电话不通。”

  维元转头,那小男孩已经走开。


  “哗,车子这样干净,几时也帮我洗一洗。”

  话还没说完,他已觉得维元双臂自背后绕过来抱着他的腰身,她的脸靠在他背脊上。

  他动也不动,享受这一刻的温柔。

  半晌他问:“怎么了?”

  维元低声说:“我有点倦。”


  他开玩笑;“那我自己洗车好了。”

  “哈哈哈。”维元干笑数声。

  小胡又建议:“要不,结婚吧。”

  “我必须先将我的历史告诉你。”

  “你有历史?”他佯装大吃一惊。


  “同十字军东征那般复杂。”

  “维元,我也同你坦白,我的过去更加凄凉,不知谁是谁非,似两伊战争。”

  维元语气肯定:“一定是对方的错。”

  他大乐:“是吗,维元,你真的那么想?”

  维元用她母亲的口角:“是她们没福气。”


  “谢谢你,维元,谢谢你。”

  维元笑得流出泪来。

  “来,到舍下喝咖啡。”

  维元很少到男友家去,只怕一进出不来,今天,她特别脚踏实地,她跟着胡少彬回家。

  他住在郊外,近一小时车程,但是那里看得见海,屋后且有一片松林。


  小村屋收拾得十分干净,叫维元意外,她起先以为他全屋都是臭袜,裤子除下裤管团作一团放在原处不动,床底全是啤酒瓶及吃剩的意大利饼子……但是她错了。

  全屋空气流动,树影映进室内,舒适宁静。

  她自窗外看出去,好奇指着问;“那是什么?”

  “那是我的树屋。”

  “什么?”维元睁大双眼。


  “来,我带你参观。我读工程,树屋由我亲手设计建造,全合建筑规格,兼有水有电。”

  他带着维元爬上树梢,只见一座木制平台,搭着小小一间一百平房尺木屋,有门有窗,像童话中树仙小小精灵的居所。

  维元从未见过这样有趣的避难所。

  她微微笑,有点不知所措。

  多可惜,她不再是十六岁。


  这是小飞侠故事里那群迷失男童的居所吧,小小桌子椅子,可爱得不像真的,大抵也不是真的。

  维元太了解她自己,她的热情统统熄灭。

  可爱的胡少彬尚未长大,她的性格还未成型,他是一本小说的草稿,一张油画的素描,还未有对白的剧本。

  她与他相遇不是时候.

  一阵风过,树干晃动,树屋也轻轻摇摆。


  小胡也发觉维元脸色骤变,“怎么了?”他问。

  “我们下去吧。”

  小胡还想追问,一个中年太太走出来,“少彬,这是你女朋友?”

  小胡只得介绍:“家母,王维元。”

  那朴素的胡伯母说:“我给胡少彬拿汤水来,顺便帮他收拾地方及拿衣服回去洗。”


  果然不出维元所料:喜欢树屋的人当然是个大孩子。

  伯母揉一揉爱儿的头发。

  胡伯母提着脏衣服离去。

  她留下一大堆洗得雪白烫得笔挺得衫裤鞋袜。

  维元咳嗽一声,“我想起我还有文件要做。”


  胡少彬点点头。

  在路上,他说:“我以为你会喜欢树屋,其他女孩都为它着迷。”

  其他女孩那么天真,一定得吃苦。

  他搥胸,“早知不带你回家。”

  维元微笑,那也是迟早的事。


  她当下温和的说:“童真与童心都是优点,我也爱看动画及漫画。”

  小胡低下头,车子像飞一般驶出去。

  到达家门,维元抢先下车,忽忙间忘记说再见。

  她一边拍胸口一边奔进屋里。

  母亲正在教女佣用消毒水洗麻将牌。


  他依靠母亲,她也全赖老妈,两人去得到什么地方?总不见得只管跳舞到七十岁。

  母亲看着她,“为什么不说话?”

  “喉咙痛。”

  “年轻人需注意健康,一只烟两人抽,一瓶水两人喝,又爱拥抱互吻……容易传染伤风肺炎及脑膜炎。”

  “我一早注射过预防针。”


  母亲问:“你想搁到几时?老的太老,小的太小,今日有一个小男孩来找你,不叫姐姐,只叫维元,那也是你新男友?”

  维元知道那是机灵儿井翊,笑出眼泪来。

  “还有,你的新车送来了。”

  “在什么地方?”

  “车行职员一定要你亲自去取,他告诉你北美洲只剩下十多辆这种车,十分贵重。”


  “妈妈你可有做过那五六年鸥翼跑车?”

  “我啐!我有不是七老八十,五六年我尚未出世。”

  “对不起,对不起。”

  “那么贵买一辆车,你不觉过分?幸亏你有收入,随你如何编排私人财产。”

  第二天,维元到车行取车。


  车行职员老三老四说:“王小姐,当然你知道,该车最新鸥翼叫麦加伦,售价七十万美元。”

  “我不喜欢火箭式汽车。”

  职员看着她,声音忽然轻柔,“我明白,你喜欢优雅古董车,头发上绑丝巾,悠闲兜风。”

  维元点点头。

  职员跟着说:“这辆车子已经由原厂修复,尽量用原来配件,费用足以购买一辆簇新跑车,工程师说:如果你厌倦了它,我们愿意收回。”


  维元坐上那辆小小银色跑车,她喜欢那红皮座椅。

  “这辆车原本一直停在一间谷仓里。”

  维元笑,“谢谢你。”

  一辆车也有它的机缘,停在北美洲牧场谷仓里的它五十年后修妥运到东南亚,由一位妙龄女子拥有。

  傍晚,维元坐在露台喝茶,她也没闲着,一边看电邮记录,一个女友说:“昨晨洗脸,发觉左颊有一点黑点,以为是污渍,连忙去擦,谁知擦到皮肤发红,仍然不去,忽然觉悟,那是我第一颗老人斑。”


  维元又笑到流泪。

  将来,还有鱼尾纹老花眼腹脂在等她们。

  “而我,还没找到理想对象。”她写下去:“心底有深切恐惧。”

  妈妈在又好些,妈妈去后,不知怎样办。

  “今夜”女友说:“有人请我跳舞,去了再说。”


  有人叫她:“王维元,出来玩。”

  维元抬起头,放下手提电脑,走近栏杆,原来是井翊叫她。

  维元喊:“找一个与你同龄的人。”

  “我是与你同龄。”

  维元笑:“大人有工作要做。”


  不知是成功还是失败,维元从十二岁到五十二岁的男友都有。

  “那是你的新车?可要两架车一起洗?”

  “拜托。”

  维元回到电邮上去。

  “王小姐,我是邓子允,你问我许精神地址。”


  维元回答:“现在不用了。”

  “为什么?”

  “如果有缘的话,那人大约会在门前自动出现,不劳全世界搜刮。”

  对方答:“不应消极,四处浏览百利而无一弊。”

  “请恕冒昧,你找到没有?”


  “我把许氏的地址给你吧。”他避而不答。

  他打出姓名地址。

  什么,维元傻了眼,许精神竟已回到本市来了。

  兜兜转转,他又回到原地,这人,好不浪费时间,维元替他惋惜。

  “对,王小姐,你住在香江,我受外甥女所托,四处寻找下月刘德华演唱会门票……”


  “两张没问题,不保证是前排。”

  “皇恩浩荡,我也是受人所托走投无路。”

  “我明白,票子到手交到何处?”

  “我给你电邮地址。”

  “我叫人给你送去。”


  “王小姐祝你好人有好报。”

  “你是好舅舅,你姐妹有福气。”

  好话说尽了,维元关上电邮。

  又回到本市来,可能是好事:他已忘记创伤,真正康复,打算从头开始。

  她靠到栏杆上看风景,发觉小男孩与一青年男子在做武术对拆。


  他俩是认真的,故此姿势美观潇洒。

  维元认出他俩在练咏春派拳法,这十二式拳套有个非常美丽的名字,叫小念头,并非做攻击用,但自卫强身则最好不过。

  维元在十一二岁时练过小念头,母亲特地请师父教她,因为世道险恶,女孩易遭非礼,练熟拳套,坏人难以近身。

  只见井翊练得出神入化,比他高大强壮得对手莫想碰到他头脸。

  维元驻足欣赏。


  只见井翊忽然沉踭落膊,使出洪拳,虎虎生威,更叫维元凝神。

  这时有人叫他俩:“喂,进屋来吃莲子冰,别在大太阳底比武卖艺了。”

  这一定是不喜欢中国功夫的家长。

  ——“现在都用热能追踪的飞弹了”,是是是,但是功夫养志兼强身,老外趋之若骛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孙子兵法,二便是咏春与太极。

  只见那一大一小笑着跑了回家,他们一定有亲戚关系,两人都有着强健好身段。


  维元看到女佣走到隔壁去按铃,与邻家的佣人说了几句话,又转回来。

  看到维元,她满意地说:“这一带雇主都是好人,没有衣冠禽兽。”

  维元想笑却不敢笑,这班年轻女佣来自南亚,离乡别井,为着菲薄薪酬每日干着十多小时粗活,最怕遇到不良雇主。

  维元问:“怎么说?”

  她答:“井家太太教我做咖喱。”


  “那多好,我爱吃咖喱羊肉。”

  女佣笑:“井太太说要把炖锅端到窗外,否则屋子整月咖喱味。”

  这时维元妈妈也出来加入讨论,谈得兴高采烈。

  维元想:一个人,既来之,则安之,总得想法子自得其乐,不论是太太小姐女佣,诗人画家作家,懂得生活是首要,顺其自然,做到最好,且莫辜负生命。

  这样励志,维元自己都觉得好笑。


  过两日,有人在窗下叫:“王维元,出来玩。”

  维元正在写“本市贫富悬殊难题如何解决以免社会分裂”这种可怕的报告,听到有人叫她玩,乐不可支,立刻丢下功课到露台喊:“马上下来。”

  果然是井翊,他不置信地问:“你家佣人说你也练咏春?”

  “承让。”

  井翊忽然出招,好小子,维元连忙扎起马步,迅速接招,啪啪啪,全数挡住,接着,轻巧兼恨劲,还出招数,把井翊逼得后退数步。


  那少年个子不小,将他逼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维元已经浑身冒汗

  她心想,如此力角,只得一百零八磅的她恐怕讨不到好处,于是见机立断,蹲下,一腿扫到小子足踝,井翊猛不防,倒后摔去,幸亏平衡力强,踉跄站住。

  前后不到三分中,王维元已经赢得漂亮一仗。

  她双拳抱在胸前,微微笑。

  井翊叫出来:“厉害厉害。”


  “不敢当。”

  小子忽然问:“王维元,你名花有主否?”

  维元大笑,“你再长高一尺才想着等问题未迟。”

  “如果你心中没有人,那么,你属于我。”

  维元心花怒放,“好,好。”


  “好敏捷身手,你师傅什么人?”

  “她老人家不许我透露,况且,她已经移民加国。”

  “你师傅也是女性?”

  这时,旁边忽然多出一把声音,“可是叶敏师傅?”

  维元连忙微笑,“师兄是哪一位?”


  井翊说:“这是我舅舅许精神。”

  维元怔住,许精神,世上有这么多同名同姓的人?他也是许精神?

  她仔细端详他,可不就是他,数年不见,不但高大,肩膀手臂壮实一倍不止,像一个大了三号的许精神,他笑脸迎人,不在忧郁。

  呵,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井翊介绍:“这是我女朋友王维元。”


  “王维元,”他也愕住,“你是王维元?”

  井翊紧张问:“什么,你们一早就认识?”

  维元不去理那小孩子,轻轻说:“许精神,你还记得我。”

  许精神仍然不置信,“你就是王维元?”

  井翊不耐烦,跳到舅舅背脊上不下来,猴子似挂着。


  他喊:“你们在恋爱?你们说的话为什么没人听得懂?”

  维元微微笑,“好久不见。”

  许精神把外甥拉下来,“去,勺两碗冰淇淋给我们。”

  猴儿跳着进屋去了。

  许精神轻轻说:“我一直找你。”


  维元说:“不,我找你才真,曾经麻烦许多朋友。”

  两人一起坐在石阶上。

  许精神说:“我都认不得你了,印象中你是一个秀丽怯弱的小女生,时时围着一条玫瑰红手织披肩,对,那条披肩呢?”

  “收起来了。”

  “这些日子,你好吗?”


  “托赖,还过得去。”

  两人又笑起来,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井翊拿着冰淇淋出来,交到他们手里,“妈妈叫我不要打扰你们。”他又回到屋子去。

  维元有点迷茫,她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许精神重逢,她穿着便服,头发凌乱,脸上没有化妆,维元叹口气,真糟糕。

  许精神一时也没认出她,这年轻女子英姿飒爽,看她比武身段,敏捷过人,又懂得当机立断,一举一动,充满自信,数年不见,她已经进化。


  换句话说:大家都长大成人了。

  维元忍不住问:“好嘛。一直都挂念你。”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那日,是你先发现我把吧。”

  维元点点头。

  “管理员福伯及医生都说:若是迟一步,我就完了。”


  维元诚恳地问:“究竟发生什么事?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想问,你当时是怎么想。”

  自那天之后,许精神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连父母也一字不提,但是他觉得欠维元一给解释。

  “我愚不可及。”

  “但是同学们却对你敬畏有加。”

  他苦笑,“自那次后,我花了足足三年才重拾做人尊严。”


  维元恻然,“其实你可转校。”

  “那一年是我应得的惩罚,每一天都提醒我任性自私的恶果,使我坚强。”

  “你真心爱她可是?”

  “你们女孩子都忍不住这样问。”

  维元不好意思。


  “我当时年轻,浊气上来,一时故不了那么多,只想停止呼吸,中止痛苦,可是救了回来,见父母哀哀痛哭,又觉内疚,更加灸痛,真像在火海中煎熬,奉劝年轻朋友:且勿模仿。”

  维元忍不住笑出来。

  “到了今日,记忆淡忘,我回来了。”

  维元点点头。

  这时,那多事的小井翊又走出来,“妈妈说,石阶不好坐,请到屋里来,偏厅又静又舒服,保管无人打扰,且有茶水招待,方便详谈。”


  许精神摊摊手。

  这时他精神奕奕,人如其名,谈起往事,坦率诚恳,只是略为腼腆,但态度真是,为维元欣赏。

  他带她进屋,坐在偏厅细说从前。

  佣人进来替他们斟茶。

  许精神又说:“我一直找你,想向你面谢。”


  “何足挂齿。”

  “王维元,你是一个安琪儿。”

  维元眼睛都红了,“不不,我貌臭,性格愚鲁……”

  “我们俩从来没有交谈,而且,也不曾看清对方容貌。”

  维元说:“但我每日想念你,我由衷担心你,我怕你一辈子耿耿于怀,一生失落”


  “不会,你看我,我现在很好,我在大学任职我几乎每日经过那实验室。”

  维元掩嘴,“呵,你回去工作?”

  “福伯已经退休,其他教职员如非新人,也早已忘记那宗不愉快事件,维元,我自由了。”

  “我真为你高兴。”

  这时,有人敲敲门,咳嗽一声,“是王小姐吗?”


  许精神连忙说:“使我姐姐许愉快。”

  维元连忙称呼。

  许姐过来拉住维元的手,“我们总算见面了,家母每日在家里插一瓶香花给你,又为你祈祷。”

  “哎呀,怎么敢当,叫我汗颜。”

  许精神笑问:“维元你可有每日头晕?”


  一听这话,维元知道他是真正康复了。

  维元说:“太凑巧了。”

  许愉快微微笑。

  她弟弟忍不住问:“内里还有什么文章?”

  许姐说:“精神,这并非百分百巧合。”


  维元扬起一条眉毛。

  许姐说:“从王家女佣口中,我知道邻居大小姐叫王维元,我让井翊与王小姐做朋友,印证身份,然后,请精神来看我。”

  原来是这样,一片苦心。

  “你们也应该见个面了。”

  精神与维元相视而笑。


  许姐说:“我与井翊出去看电影。”

  这时有人按铃,原来是维元妈怕维元着凉差人送披肩来。

  正好就是那条玫瑰红手织披肩。

  许姐母子出门去看电影,小井翊指着维元说:“嗨!You belong to me.”这是一首流行曲的名。

  他被母亲一把拉走。


  维元笑得流泪,她同男友家得大男孩相处得不知多好,她尽得他们欢心。

  “我实在不知道老姐静静安排了这许多事。”

  维元这时发觉她根本不在乎许精神身段是壮是瘦甚至肚子多一个救生圈,发型如何,懂不懂搭配衣服,或是收入多寡。

  她只想好好与他相聚。

  许精神看到红披肩,点点头说:“就是它,你仍然保留着它。”


  “我都舍不得用。”

  “真骇人,若不是当日你不小心把披肩漏在实验室,现在就没有这个人站在你面前。”

  “试想想你父母、老姐、以及井翊怎么过日子。”

  他低头不语。

  两人低声交谈,不觉天色渐暗。


  女佣怕他们饿肚子,做了面食,端进偏厅,他们一边吃一边说个不停。

  忽然累了,各自满心欢喜躺在沙发上休息。

  精神抓过披肩,围在颈上,维元取笑说:“很好看。”

  休息一会,维元说:“来,到我家稍坐。”

  许精神说:“我一直想看看你家居环境。”


  维元妈也出去了,女佣连忙斟茶。

  维元带许精神参观工作室,只见到处都是一叠叠书本,书架子挤不下,全堆在地上。

  精神点头:“我猜想就该是这个样子。”

  正打开的是一本孙子兵法,精神笑问:“有用吗?”

  维元答:“孙子说:打仗要靠耐力,有时不用一兵一卒,时间一久,敌人的身躯会得自上游淌下经过你眼前。”


  “哗,待其自取灭亡。”

  “孙子迷倒洋人,我无事也跟着读,有用无用,还不知道,家母常说:女子看那么多书干什么,她从不认识任何一个女子,因读书而比不读书的更加幸福。”

  许精神不予置评,过一会他这样讲:“读书是个人嗜好,与幸福无关,不过,如果爱读书而可以读书,那么也是一种幸福。”

  维元听了高兴的说:“谢谢你。”

  她可以向他倾诉每一宗心事,这是她以前所有男伴都不曾给她的安全感,对他们,维元每次见面都尝试做得最好最礼貌,许多感觉秘密密藏心里,并不坦诚。


  可是在许精神面前,她丝毫不需掩饰。她蓦然觉得,父亲离家之后,心里那处空虚,有机会填补。

  这时精神说:“你有三具私人电脑。”

  “这一部最快,那一部用来玩游戏,我最喜欢盗墓者罗拉,我爱煞她大腿配戴自动步枪的造型。”

  “你变了很多。”

  “我相信是,毕业时几乎打算立即结婚,那样可以逃避工作之苦,几乎成功,不过,接着发生许多事,接二连三,发展到今时,他们都说我有官运,不停受到提拔,如今已经习惯每周工作八十小时的非人生活,母女完全经济独立。”


  精神点头。

  维元叹息:“父亲离家抛下我们母女那日,我才真正成长。”

  “很多追求者?”

  维元笑,终于问到这个问题,“有三数名啦。”

  精神也笑:“肯定都非常爱惜你。”


  “他们都对我很好,是我亏欠他们。”

  精神说:“我则长时间躲在壳里,不敢交际,有一阵子甚至蓄长须长发,怕被人认出。”

  维元安慰:“现在没事了。”

  “你的声音,维元,同我想象中一摸一样。”

  维元别转头,留下泪来。


  在街角咖啡座,许姐同维元妈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小井翊吵着要回家休息。

  许姐问:“什么时候了?”

  维元妈答:“九点多了。”

  “有什么话,也应当暂告一段落了吧。”

  “已经讲了好几个钟,换了是我,嘴唇皮干裂,要喝参茶。”


  “他们年轻,不一样。”

  “回去看看。”

  维元妈与许姐同意,两个邻居原来一早认识,且已熟稔,今晚特地避开,给那对年轻人制造机会。

  她们回转家中,女佣立刻通风报信,如此这般,详细形容。

  这次,轮到两个中年太太在井家谈个不休。


  “怎样处理婚礼?”

  “一定要穿礼服拍照,五十年后金婚取出细看,不知多美。”

  “维元也许不允。”

  “不会啦,女孩子哪个不希望做美丽新娘,我立刻去电美国王薇薇礼服店。”

  “配戴何种首饰?”


  两人异口同声:“珍珠。”

  大家都笑了。

  “在教堂举行婚礼,摆满白色香花:晚香玉、牡丹。玫瑰……又简单又庄严。”

  说到这里,两人感动得哽咽。

  到底是中年妇女,忽然想到最实际问题。


  维元母亲说:“还需征询男方家长意见。”

  “这事由我与精神来办。”

  “当然当然,那么婚礼费用……”

  许愉快抢着说:“全由男方负责,怎可委屈新娘。”

  维妈笑,“那也不太好,总之,凡是维元身上一切,均由维元本人负责。”


  “那我许家先送聘礼过来。”

  “维元亦薄有嫁妆。”

  “维元的人品学问已是最佳嫁妆。”

  两人舒坦地松了口气,在这个大前提上获得共识,那才最终要,否则,男女双方家长都揸紧荷包,岂非难为一对新人。

  维妈忽然缓缓问:“那么,可要邀请维元父亲到婚礼?”


  许姐迟疑一下,:“你莫怪我直言,我想,他应该出席。”

  维妈不出声。

  许姐试探问:“问维元吧。”

  维妈又高兴起来,“对,问维元。”

  忽然听见门声,原来是许精神回来了。


  维妈趁机告辞。

  回到家中,维妈原本想与女儿说几句心事,推开房门,看到维元和衣伏在床上,早已睡熟,红色披肩搭在肩角。

  连接几日,维元早出晚归,见不到家人。

  她尽量争取时间与许精神见面,即使是喝杯咖啡,说几句话也恨满足。

  有时在挤逼酒店咖啡座门外轮候空位,相熟的同事有人纷纷招呼:“维元,同我们一起坐”,“维元,这边”,“王小姐,我们把作为让给你”,都先站起来。但还未等到座位,时间已到,上头电话催她:“王小姐,首长找,十分钟。”他们只得离去,酒店经理知道她是谁,不敢怠慢,追出来把打包好的蛋糕与饮料送到她手中。


  全世界都势利,最势利还算这个都会。

  许精神这时知道什么叫红人。

  维元笑起来,“我并无实职,我只不过是个写讲词的人。”

  “呵代言人。”

  “不,只是一支笔。”


  可见诸人自愿趋炎附势。

  维元有点担心他不习惯这种喧哗,可是许精神对女友名气处之泰然,他的经历,叫他比一班年轻男子大方。

  维元母亲给女儿留一张字条:“有话要说,请安排时间。”

  维元苦笑,就快令家人与秘书预约,实在荒谬。

  “星期六下午在家”,她这样回答。


  一边穿外套一边问女佣:“太太最近还算精神?”

  女佣笑答:“许久没有这般高兴。”

  “为什么?”

  “因为王小姐要结婚呀。”

  可怜的维元一时还不醒觉王小姐是什么人,“啊”了一声,才发觉那可能是她,“不,不”,她气馁,这事要好好与母亲讲清楚。


  赶回岗位,办公室几个同事正在研究西装牌子。

  维元一边吃甜圈饼一边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同事看到她把甜圈饼往咖啡里浸了吃完一个又拿一个,哗一声:“王维元,你不胖得像猪是天没眼。”

  “为什么谈西装牌子?”

  “上头想改变形象,维元你说他合适穿什么,阿曼尼还是波斯。”


  维元不以为然,“他不是男装模特儿。”

  “可是,人要衣装。你男朋友穿什么?”

  “他?他穿白衬衫卡其裤,有应酬搭一件外套,全身连领带不超过两百美金”

  “多么潇洒。”

  维元抹嘴,“至于首长,穿式纳吧。”


  “真的,我们怎么没想到,立刻差人去找样子。”

  “维元真有心思。”

  大家都努力把握机会讨好她,维元知道。

  星期六她不用上班,跑到许精神处帮他收拾衣物。

  他有十多件衣裳掉了纽扣拆了线口,急需护理。


  “现在即使拿到救世军,人家亦要钮扣齐全。”

  维元勉强胜任,“来,”她说,“我教你。”

  “我不学,你一辈子为我做这些。”

  维元失笑,“如果我比你现走一步呢?”

  他变色,“没的事。”


  “好,好,由我来做。”

  维元一贯运用管理科学办事,早已带来各种大小钮扣,拣适合的逐一钉上,再洗净烫好,衣物光洁如新。

  许精神说:“不舍得穿,还是去买新的。”

  维元一看时间,“我得回家,家母找我说话。”

  精神把头捂在她肩上一会才放走。


  维元匆匆回家。

  “妈,妈,有话好说了,稍后我还得回办公室。”

  维元妈没好气,“你们这一代最喜欢做这一台戏:叫做忙得不可开交,挟以自重,以示权威,你有多忙?你辞了职会不会有人痛哭,办公室大门还开不开?”

  维元见母亲恼怒,只得陪笑,“妈,对不起,你有事?”

  “对,我有事,这是礼服式样,这是教堂五月几个空日子,你拨冗挑一个吧。”


  维元笑问:“妈,你结婚?”

  维元妈岂会吃瘪,她说:“说不定。”

  “我可没说要结婚。”

  维妈跳起来,“精神没提结婚?”

  “没有,至今一字未提。”


  “那么,”维妈说,“你同他说。”

  维元站起来:“我向他求婚?”

  维妈十分开通,“条条大路通罗马,五十年后金婚,谁还记得谁向谁求婚。“

  “我并不介意,可是我也未曾想到结婚。”

  维妈忽然泄气,她黯然,“我高兴得太早了。”


  维元坐在母亲身后替她松肩,“我未能兼顾家庭及工作,即使结了婚,也浪得虚名:各自早出晚归,各有各生活,各有各朋友,完全不同圈子,一通电话,我立刻要向上司报到。”

  维妈低头。

  “我又不谙烧菜,至多只会注满一锅水放一只光鸡煮一小时,对方会妥协吗,恐怕日久生怨。”

  维妈颓然。

  “找女佣代替主妇,名存实亡,不是我那杯茶,凡事我均想做到起码八十分,我敬爱的老妈,你不是想女儿辞职吧,好像你说过,女性一定要有私人收入。”


  维妈哑口无言。

  “维持现状就够好,我俩能够互相体谅,这是我前所未有的经历,从前,一言不合,我最怕误了别人前程,故此立刻分手。”

  半晌,维妈问:“像你这样进退两难的年轻女子可多?”

  “满街都是,车载斗量。”

  “唉。”


  “有些年届四十还未注册,即使结婚亦无子女,看到偶然有人居然二子一女之类,妒忌变憎恨,把他们比作蟑螂。”

  “是否家里太舒服,抑或,对婚姻失去信心。”

  “我不是社会学家。”

  半晌维妈说:“有个知己,比什么都好。”

  维元听了很高兴,“对了,知己,精神的确是我知己。”


  许精神自他姐姐处得到的待遇较差。

  许愉快很直接:“我已知会父母,他们非常赞成你迎娶王小姐。”

  精神正在吃松饼当点心,一听这话,呛到,咳嗽不已,连忙到厨房漱口。

  愉快跟着进去,“令我把他们婚戒传给你,他们那样爱惜我,也没把那颗三卡拉钻石给我。”

  精神抹干面孔,缓缓喝下暖水,呼一口气说:“我们还未提到结婚。”


  愉快说:“这个岁数不结婚,以后机会就微了,我实在不想看到你到了五十多岁才去追求二十出头的无知女,做人正常点好。”

  “姐你过分操心。”

  “世上就我与你同胞而生,精神,你是好儿子,绝不是‘老母要什么也无’、‘老婆要什么都有’那种不肖子,可是不知怎地,你老叫我们担忧。”

  “——故此叫我结婚,好把包袱转嫁那女生。”

  愉快颓然。


  “你与爸妈,都没忘记实验室之事吧。”

  他终于在亲人面前说到这件事。

  愉快看着弟弟,忽然流泪,“忘记,那件事叫我惊怖莫名,起码削我十年寿命,我会忘记?”

  精神握住姐姐双手,“真对不起。”

  愉快把一只小盒子取出来,“你看,盒子保养如新,戒指送出去要不回来,你得好自为之,务必把这颗钻石留在许家。”


  精神沉吟:“我另有打算。”

  愉快说:“一对年轻男女相爱,理应合法注册结婚,继而生儿育女,你看西方国家,同性还争取结婚。”

  精神用手揉脸,“我害怕配不起人家。”

  “据我观察,这回是你疑心,去,去求婚。”

  精神微笑,“失败了我就失去一切。”


  “胡说,失败了再接再厉,务求成功。”

  “姐,求婚不比求学。”

  “彼此如此含蓄,耗到什么时候,你怕自尊受损?维元什么都知道,你根本不用介怀。”

  真的,她什么都知道。

  “可要我代你开口?”


  “不,不,姐,请予我们一点空间。”

  许姐说:“就是自小予你太多自由。”

  忽然想到儿子,大声叫:“井翊,你做妥功课没有,明天测验太阳系常识,喂,火星两颗卫星叫什么名字?”

  那边传来井翊声音,“福布斯与德莫斯,希腊文恐怖与痛苦德意思。”

  抉择最痛苦。


  第二天见了面,他们并没有提到婚事,第三天第四天,到了周末,是维元先忍不住。

  “精神,凡事想太多也许是不行的。”

  “我怕冲动害事。”

  “两个人一起自悬崖跳进水中,至少有个伴。”

  精神笑起来,“有那么坏?”


  “相信我,也许更坏,我对婚姻一点信心也没有,家父实在伤透我们母女的心,家母说:‘他要我的命’,这是真的,我与她起码短命十年。”

  女性说话,心惊肉跳,动辄减寿。

  “他们当初何等相爱,可是男方经不起考验,造就家母无比痛苦。”

  “伯母倒是没有阴影。”

  “哟,你没看出来,她的阴影就是逼我结婚生子,代入我的幸福,弥补她的失败。”


  灵光一现,许精神说:“维元,那么你就成全慈母吧,”他一边自怀中取出那枚指环,“王维元,双方家长都已同意,请你嫁我为妻。”

  维元一颗心落了实,将来,如果发生什么事,两人闹意见要分开,她也决不会讲他半句坏话。

  她接过指环,“我同意。”

  两人都留下泪来。

  维元说:“我要立刻通知一个人。”


  “谁,母亲?”

  不,是首长大人。

  那老好人听见维元家有喜事,忽然沉默,宽大的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只余传真机输送纸张声音。

  半晌他问他爱将:“维元,我代你高兴,可是,婚后你是否会继续工作?”

  维元含笑:“我不会放弃工作。”


  他大声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接着,还有疑问:“维元,你不是想告长假吧?最近局里烦得不得了,大家正在设法向公众解释西市建设第三条大桥合约并无官商勾结成分,非靠你那支健笔分析不可。”

  维元微笑,“的确想告一星期假。”

  “三天,连周末在内,共三天。”

  “连周末共五天。”

  “你们去何处蜜月?”


  “波拉波拉,我不打算携任何通讯仪器。”

  “维元,你不如期回来的话,我会通知国际刑警。”

  能够这样清晰知道得到上司器重,确是美事。

  “维元”,他又说:“由我送你进教堂吧。”

  维元一怔,感激得说不出话来,这是何等体面得一件事,被父亲抛弃得她终于得到更佳送嫁人选,照片凳在报章上,一定为母亲出尽一口乌气。


  至于王维元自己,当然在社会势利眼中更上一层楼。

  她连忙道谢。

  “维元,我派秘书跟你办事,恭喜你。”

  那天驾车回家,维元想听音乐,可是每个电台都在播放一项天灾消息,没有歌声。

  忽然一个宗教台有儿童合唱:“愿前路升起配合你的脚步,愿你每一日有阳光照耀,愿花朵为你怒放,叫你欢欣莫名……”


  维元凝神聆听,十分感动。

  前路会得升起配合她的脚步……,真是善祝善祷,一般人只说前途茫茫,何处有路?还不是需要个人披荆斩棘,一边跌撞一边勾得皮破血流,都不知凹凸小径通向何处。

  歌词温暖了她的心。

  礼服自纽约寄来,是维妈挑选古典小袖子式样,象牙白,香蒂宜纱边,含蓄美丽,维元好不喜欢。

  维妈含泪说:“女儿你像仙子一般。”


  忽然忍不住,眼泪汩汩流下,像是失意委屈许久终于扬眉吐气,又似小学生留堂后终于有家长来接,她抒尽胸中抑郁。

  办公室想嫁女儿似,比王家还忙。

  秘书说:“许多人问要帖子。”

  “我们并不请客。”

  “观礼也行。”


  “我不打算广邀亲友。”

  “由首长代发帖子,已经超过两百张。”

  维元大吃一惊,没想到那么多人愿意办喜事。

  “全部答允出席,教堂只有那么多座位,因拆掉前边数排摆置花束,怎么办?”

  维元推给上头:“叫他们问问首长秘书。”


  “对!我怎么没想到。”

  呵,婚礼变成演唱会,那么多人轧入场券。

  牧师要求一对新人演习一次,一面怯场,但是该日突然有事,决定招待记者,本来毋须维元在场,可惜上司们都有一个陋习:他们希望所有下属一字排开,万一天塌下来,好大家一起顶着。

  教堂就近在咫尺,维元不慌不忙与同事说:“说我肠胃不太舒服,在卫生间。”

  同事恻然,年薪百万,需出到这一招,生活真正折磨人。


  她溜出去,与未婚夫会合。

  牧师与他们讲了一些守则,两人预演一次仪式。

  精神十分体贴,“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

  维元点点头,就在这时,她看见教堂大门旁人影一闪,那么鬼祟,是谁?

  精神轻轻说:“是你父亲呢,去与他说几句话吧。”


  维元不悦,“许精神,是你通风报信?我必不放过你。”

  “小的不敢,是令堂大人。”

  维元走近父亲。

  王先生自大理石柱后面走出来,看着女儿,维元刚好站在教堂玫瑰形染色玻璃下,七彩光芒反映在她身上,看上去晶光绚烂,叫人炫目。

  “维元,请允我参加婚礼。”


  维元看着他,有一段日子,她做得更好,升得更快,就是为着要生父知道,她放弃了一对优秀的母女,有没有他,她们都一般争气,决不藉词放弃,今日,她已没有这种意图。

  她王维元生活得更好,是因为她本人有能力生活得更好。

  只见王先生的西装簇新合身,头发熨贴,看样子最近过得不错。

  “我们没有打算广邀宾客。”

  他坦白说:“维元,首长替你主持婚礼,我极之需要这张帖子,否则行内朋友问起,我颜面无存,沦为笑柄。”


  原来这样,原来不是为着希望亲眼看到女儿出嫁。

  维元笑起来:“你喜欢坐第几排第几个座位?”

  王先生老实不客气:“第一排右边近走廊第一个位子。”

  维元立刻请秘书过来替他登记。

  王先生笑逐颜开,“谢谢你,维元。”


  每次求这个女儿,总有结果,他很满意。

  这时,维元听到有人在她身边窃窃私语:“好像不是第一次了”,“还能在教堂举行仪式吗”,“人家是新派”,“嘘”。

  维元收敛笑容。

  许精神过来握着她的手,她却说:“我要回去了,拍照的时间已到。”

  果然,她推开侧门走进会议室,大家刚好排队准备合照,首长看到她,这样说:“维元,过来站在我右边。”


  大家只得笑着让位。

  但是维元再也笑不出来。

  她同母亲这样说:“你瞎大方,叫前夫来干什么,一会他带着后妻以及他们的孩子一起,像马戏班,完了就是完了,拖泥带水最讨厌。”

  维元妈不出声,她对这露台坐着,背光,看不到她的表情。

  忽然维元觉得语气太重。


  她走过去,手搭在母亲肩上,“妈妈。”

  维元妈轻轻说:“没关系。”

  生父已经无足轻重,多一个客人少一个客人,根本无所谓,何用大做文章。

  维元搭讪问:“最近看些什么书?”

  “我都已忘记自己识字。”


  维元更加歉意。

  “你不用理我,你去坐你自己的事情。”

  维元轻轻退出。

  她一辈子也不会像母亲那样体贴温驯。

  “你才像个老太婆。”父亲说。


  母亲微笑:“我本来就是个老太婆。”

  可是这样会做人,看情形也得孤独终老,不过,维元并没有时间伤春悲秋,报上有弹劾文字,上头着她反驳,即打笔仗。

  维元年纪不大,可是下笔辛辣,毫不容情,不但据理力争,而且语气讽刺,他们都忌她。

  晚上,她自书房出来,“妈妈,妈妈,为什么最近不打牌?”

  “凌阿姨患乳癌,需长时间治疗,宁太太的母亲去世,没有心情。”


  “发生这么多事?”维元吃惊。

  “你别理这些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一会她的助理前来取稿,维元叮嘱几句:“机密文件,你小心处理。”

  再转头,母亲已经熄灯休息。

  第二天,维元说:“妈妈,我们婚后一起住。”


  “啐,我才不干。”

  “我怕你寂寞。”

  “我的人生责任已经完毕,本来可以含笑辞世,不过二十一世纪人类寿命比从前足足长了二十年不只,我也不介意愉快生活,每日阅报、午睡、逛街、寻找娱乐,有什么寂寞?”

  母亲长长叹了口气。

  维元替母亲搥背。


  “一个人最紧要学会自处:亲友叫我们,欣然赴会,不理我们?乐得清闲,我早已明白道理。”

  维元把脸靠在母亲肩上,静静聆听。

  “不幸中大幸,我身边不过少个伴,生活却无忧,还有你与精神作伴,又雇着女佣服侍细节,像上次,在家发病,立即送院救治。”

  “妈妈,我会照两间相连屋,一人一间。”

  维妈忽然笑了,“除非你们有孩子,那我名正言顺做外婆保姆。”


  维元最近注意到,许多中老年太太都是这样:说到豪宅、珠宝、或子女成绩,顶多表示满意,可是一提起孙儿,笑的合不拢嘴。

  维元轻轻说:“幼儿会长大,一懂说话,十分讨厌。”

  这是救星来了,电话找维元妈,有人发起慈善活动,捐赠棉衣网北方贫困儿童,维元妈立刻表示兴趣。

  维元悄悄回房休息。

  母亲说得对,不幸中大幸,她生活无忧,假使到了这种关口,还需为开销担心,有什么意思。


  大日子就在眼前,规矩在仪式之前新人最好不要看到对方,她已有两日没见到精神。

  维元有点紧张,进教堂前一日,一直做梦。

  她看见自己在黑暗走廊里,是个熟悉的地方,却迷了路,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感觉非常可怕,忽然,她闻到煤气味。

  维元看到一扇门,不顾一切,她取下墙上灭火器,撞向门锁,门被撞破,煤气味更浓,这时,灯亮了,维元急问:“有无人受伤,赶快送院救治!”

  只见年轻学生一个个缓缓走出来,啊,维元认识他们,她轻轻唤出他们名字:“陈祖苗,连振合……志佳、尉文,”然后她看到了站在角落那一个:“申一,我一直牵挂你,申一——”


  她惊醒,一额是汗,真是个僵梦。

  天色刚亮,秘书已经打电话来:“我带人上来替你梳头化妆,你且别叫醒伯母。”

  “明白。”

  “礼服送来没有?”

  “在床头。”


  “请即时吃一点简单早餐,两块高能量饼干,加小杯咖啡,记住,穿上礼服之前两个小时不准吃喝。”

  维元骇笑,这同去医院做手术有什么不同?

  三十分钟以后,他们来了,先替维元转办,维元唯一要求是“不要叫我看上去不像我”,化妆师保证他清晰明白指示,接着,他们把婚纱抖开。

  整间寝室都光亮起来,秘书赞道:“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美不胜收。”

  维元不出声,微微笑。


  “花球在什么地方?”

  “冰箱下格。”

  她把盒子取出来一看,“是铃兰,我最爱铃兰。”她欲言还休,十分腼腆。

  维元何等聪明,立刻轻轻说:“在教堂门口,你站在左边石阶,我会把花球掷向你。”

  她忽然泪盈于睫,“明白。”


  维元妈也起来了,众人又忙着服侍她,一并连女佣也打扮一番。

  秘书建议:“我们陪维元先往教堂,以免塞车。”

  维元妈说:“我们跟着来,记住,一共十位阿姨,都要与首长拍照,并且签名留念。”

  大家忍不住都笑起来。

  秘书过来说:“首长已经在准备,许先生十分钟内出门,戒指他一直挂载胸前。”


  维元点点头。

  她吸进一口气,让她们把礼服拉上。

  服装师轻轻替她披上面纱,拨下来,遮住面孔。

  已经被人抓住了,可是,到最后关头,仍不愿意放弃游戏,还蒙着脸,企图过关。

  维元不禁微笑起来。


  教堂后厢有一间小小休息室,维元坐在一张圆凳上,不怕弄皱衣裙,她随身带着一本小小精装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在窗下读了起来。

  每隔一会,秘书进来报告:“新郎到了”,又说:“令堂与阿姨婶母团也人齐了。”

  维元低头隔着一层纱读:“我可否将汝比作一个夏日。”

  她一个人坐在小房间里享受难能可贵的清净。

  忽然有人推开门跑进来。


  维元抬头一看好不意外,那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大眼睛高鼻梁,那么小就一副美人胚子。

  她一声不响四处张望,忽然灵机一动,指一指维元的裙子,轻轻问:“可以吗?让我躲一躲,他快追上来了。”

  维元一怔,随即含笑点头。

  小女孩掀起新娘裙据,躲进层层纱裙之下藏身。

  维元看到小小黑色漆皮鞋外露,连忙帮她遮住,维元仍然低头读诗。


  不易会,小房间房门又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一个六七岁神气活现的小男孩。

  他大量维元一会,轻轻问:“你是新娘?”

  维元笑:“我正是。”

  “你进到可可没有?”

  维元摇摇头。


  “我与可可玩捉迷藏游戏。”

  维元忠告:“捉到了,可别让她走。”

  “永不。”

  他推门出去,到别处去找可可。

  维元答,“你可以出来了。”


  小小的可可掀开纱裙一溜烟奔走。

  这是秘书匆匆进来,“维元,首长到了,婚礼进行曲五分钟内响起,请你起来。”

  服装师蹲着替她整理裙子面纱。

  他笑说:“王小姐是我见过最自然轻松的新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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