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之旅

  周振星在大学毕业同一年便决定结婚。
  那一日她像幼儿般路在母亲身边,“妈妈,妈妈,你送什么礼物给我?”
  周太大纪月琼故意揶揄女儿:“你结婚,我干吗要送礼?”
  振星眨眨一双大眼睛,“我毕业,干吗你也送礼?”把手腕伸出来,展示一只金光闪闪的名贵手表。
  周太太叹口气,轻轻握住振星的手,“我?我叫做没办法,你说什么我做什么,谁叫你是我女儿呢。”
  振星笑,“妈妈,妈妈,这是不是叫溺爱?”
  她母亲抬起头,想一想,“也不是,你若不遵守若干守则,把合理的分数带回家,我照样一顿毒打。”
  振星犹有余怖地把双手搁胸前,“我还记得那些板子。”
  周太太言归正传,“你想要怎么样的礼物?”
  振星老实不客气答:“我想要爸在海滩路那层两房公寓。”
  周太太仍然不忘打趣:“要爸租给你住?”
  “不,我可不付房租。”
  “那么,是要爸爸免费让你们住?”
  振星提高声音,“礼物嘛,当然是送给我,归我名下。”
  这时振星父亲周舜昆走进书房来,听见这话,便说:“呵,同父母论起嫁妆来了。”
  振里见父亲出现,知道更易说话,立刻满面笑容迎向父亲。
  周舜昆同妻子说;“你看振星这双大眼睛多占便宜,怎么看都不像个精刮厉害的时代女性。”
  一边眉开眼笑,方明是言若有憾。
  周太太说:“我还以为王沛中打算成家立室,养活妻儿,怎么倒要我们赔老本。”
  谁知周舜昆却道:“振星管振星,谁要王家养,那小子那个起薪点,养不活一只猫,我振星自有嫁妆,叫他气短,叫他抬不起头来,对我振星服服贴贴,哈哈哈哈哈。”
  周太太抽一口冷气,“这是什么家教!”
  周振星大乐,“爸,你答应了?”
  “迟早还不是你的,过两日去转名字,收回楼宇重新装修,还有,我加送一辆平治跑车,还有,酒席同蜜月旅行也包在我身上,者爸我豁出去了,哈哈哈哈哈。”
  振星欢呼,“爸我爱你!”
  周太太在一旁点头叹息,“爱一贯有附带条件。”
  振星取过外套,“我去把好消息告诉沛中。”
  周太太马上补一句:“叫他来吃晚饭。”
  女儿一走,夫妻俩便收敛了笑意。
  半晌纪月琼才同丈夫说:“这么快便嫁人了。”
  “你不是一直希望她自名校毕业即时结婚生子吗?”
  纪月琼这时才露出一丝笑,“上帝听了我的祷告。”
  周舜昆也笑,“沛中父亲没听说过振星读的史蔑夫大学。”
  “只要他是殷实商人。”
  “台湾人做生意真有一手。”
  “王家其实也不用做,他们在台南的地皮一亩一亩都不知道该怎么算。”
  “我们对沛中总算满意,振星运气不错。”
  纪月琼不语。
  “你有意见?”
  未来丈母娘批评道:“沛中十分大男人,这是台湾作风,改不过来。”
  “我就是略喜欢沛中老成,偶然说振星几句,她肯听他,不然两个人都疯疯颠颠,怎么靠得住?”
  “照你说,这头婚事彷佛十全十美。”
  “十全九美耳,你看这嫁粒,可要花一大笔。”老周作肉病状。
  纪月琼微笑。
  女儿一直是他掌上明珠,珍若拱璧,他对她毫无保留,他认为振星是最孝顺的好孩子。
  “从来没有叫我流过泪伤过心”,再疼她也是应该的。
  不过纪月琼不得不警告丈夫:“注册结婚,喜席在酒店举行,我们兄负责新郎,一名伴郎及一名伴娘的服装,宾客不得超过六十人,还有,婚纱就地取材,不可到欧洲去挑名牌,头面首饰由我们提供,其余的看男方作何打算,嫁女儿花费也有个谱,小心点。”
  周舜昆说:“这些都是细节,不必计较,男方不做,我们来做,总之大家高兴即可,我请客,他们赏光,不亦乐乎,都是我的面子,只得一个女儿,最要紧振星高兴。”
  这样看得开真是美事,周纪月琼莞尔。
  女儿花样镜极透,她设下限制,不是用来防女婿,而是防振星。
  前一个礼拜振星才给母亲看订婚戒子,“妈,你瞧多难看。”模样真的懊恼。
  那是一只一克拉左右的光洁钻石指环,第凡尼镶法,简单大方,“很好呀。”
  振星忽然泪盈于睫,“这婚我不结了,妈妈你去告诉王沛中婚期无限期押后。”
  这是什么意思?
  “妈,我块头那么大,钻石那么小,我怎么走得出去。”
  做母亲的啼笑皆非,“你要多大的石头?太夸张了庸俗你知道不。”
  “我今年二十二岁,总得两卡拉出头吧。”
  “你自己同王沛中去说。”
  “妈妈,他尊重你,你一开口,他害怕。”
  “我干吗叫女婿心里有个疙瘩。”
  振星掉下泪来,“我不要这只戒子,我不嫁这个人。”
  这一切当然是恫吓,但母亲还是动容了,她想到振星极小个极小个时情形来,磨着妈妈要一副积木,或者纯要抱抱,不达到目的,也是这样哭泣,面孔一点点大,因长得标致,像只活娃娃,真叫人疼爱。
  一晃眼要出嫁了,将来一样要为人父母,生育至苦,持家辛劳,一点点心事,做母亲的又不是办不到,总得为她做得称心如意吧,这样的岁月,刹那间自指缝流过,一去不复返,趁女儿在身边,多多痛惜才是。
  周纪月琼听见自己说:“王沛中几时来?我同他说。”
  结果换了颗近三克拉的钻石,此刻戴在手上,不是不像只小灯泡的。
  因为那次接触,她发觉女婿有大男人作风。
  王沛中讶异,“真的是振星的意思吗,她好似不会如此肤浅。”
  周纪月琼并非窝在小世界打理了半辈子家务的那种中年妇女,她也有自己的事业,不是个好白话脚色,当下连消带打,笑道:“史蔑夫毕业生也可以爱美,这样吧,我叫人到香港去挑。”
  那王沛中忽然飞红了脸,“不,伯母,我马上去换。”也知道自己过份一点。
  她怕他不甘心,换一个成色差的,“香港也许折扣大些。”
  “我同你一起去,有个比较。”
  周纪月琼略有愠意,终于桃一颗上色上质的钻石——你这小子,你不买,我来买,你甭想欺侮我女儿。
  可是接着王沛中又一直和颜悦色,爽快地用银行本票付了帐,这个小插曲才告结束。
  纪月琼这时听丈夫说:“振星嫁出去,我们就孤静了。”
  “你同我放心。不出两年,就会把外孙往我们这边推。”
  周舜昆大喜,“此事当真?”
  “当然是真的,幼儿天天半夜哭,白天不住要吃要抱,谁还同你争。”
  可是周舜昆乐得心胸实鼓鼓,终于哗哈哗哈又大笑起来。
  王沛中上头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据说王氏的嫡孙外孙加一起已有十六名,谁会来争第十七十八名。
  这个时候,门钤晌了。。
  纪月琼看看时间,“咦,这么早就来了?”
  周舜昆说:“小两口一定又有什么要求。”
  纪月琼叹口气,“再节外生枝,我同你只好跟了过去做佣人司机了。”
  “她为什不带锁匙?”
  纪月琼站起来,“兴奋过度,忘了。”
  她走到门前,把门打开,呆住。
  门外站着一个天主教修女,正看看她微笑。
  她们现在的打扮也轻松了,穿一条过膝黑裙,小小白色樽领,头上戴一方白色布巾。
  纪月琼连忙礼貌地说:“我家信基督教。”
  那尼姑眉清目秀,皮肤白质,的三十出头年纪,因丝毫没有打扮。那种三十余岁看上去几乎接近纪月琼的年纪。
  只听得她开口道:“我找周舜昆先生。”
  纪月琼立刻说:“你请进来,外头冷。”
  心中无限讶异,外表不动声色,先去唤丈夫,再去斟茶。
  周舜昆看到客人的打扮,也呆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缓缓走近去,低声问候起来,原来他俩是认识的。
  纪月琼冲了一壶铁观音,见昨日振星买回的蛋糕十分新鲜,也盛两块出去。
  这振星,爱吃爱穿爱玩,城里有什么好东西她才不放过,开一小时车她都会特地去买蛋糕,唉,统统宠坏了。
  茶与点心才捧出,纪月琼发觉丈夫双目红红,声音哽咽。
  “月琼,你过来一下。”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连忙陪着笑走过去。
  “月琼,坐下。”
  她坐在那身分特殊的客人对面。…
  周舜昆倒底是办惯事的人,他似乎已经恢复了镇静,不徐不疾地对妻子说:“月琼,你知道我在你之前结过一次婚;”
  纪月琼简单地答:“是,你告诉过我。”
  “我有一个女儿。”
  “是。”纪月琼忽尔紧张起来。
  “月琼,这是我的大女儿婵新。”
  纪月琼自问也经过一点风浪,可是到了该刹那,才知道什么叫做震惊。
  终于出现了,她终于找上门来了。
  多年来,近四分一世纪,都担心有一日终需解面对这一对母女。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隐忧渐渐淡却,慢慢褪为一个影子,若隐若现,几乎不存在了,纪月琼也乐得忘却它,好专心生活。
  可是正当她已完全把它搁在脑后之际,联!它在最防不胜防的时候出现。
  纪月琼沉默了十来秒钟,然后轻轻说:“婵新,你好,请喝杯茶暖暖身子。”
  一时间不知用何种语气才好,纪月琼选了对王沛中说话的态度:客气中带一点点亲匿。
  周婵新欠欠身子,微笑道:“我的教名叫铁莉莎。”
  周舜昆激动地说:“婵新身子不大好,这次她来治病,打算住在我们这里。”
  纪月琼知道在这紧要开头她的表演不能有一丝纰漏,于是立刻接口:“自然,我们的客房是现成的,欢迎婵新来休养。”
  周舜昆似乎觉得满意,他用手抹了抹脸,纪月琼发觉刹那间他露出老态。
  振星都廿二岁了,夫妻做老了似手足一般,他有摆不平之处她需鼎力相助。
  纪月琼随即问:“你母亲可好?”
  周婵新轻轻答:“家母已去世多年。”
  纪月琼又一个意外,她转过头去看着丈夫,周舜昆却并无异样,由此可知他早已知道此事,不过没向后妻提起。
  纪月琼马上撇开此事不提,“婵新,你看上去很累,我陪你进客房休息,你的行李呢。”
  “尚在门外。”
  纪月琼此际不得不嘀咕外国的女佣,周六周日休息,公众假期不做,星期一至五朝九晚五,下了班关在地库看电视,这上下哪里去唤人,难道要地去替客人提行李?
  幸亏周舜昆一个箭步前去开了门把一小件行李拾了进门。
  纪月琼微笑,“听说此刻神职人员也可以穿便服了,你不介意的话,我取几件振星的衣服给你。”
  婵新抬起头来问:“振星是妹妹吧?”
  “是,她一会回来,我介绍你认识。”
  “这次打扰了。”
  “怎么说这样的话,应该多多来住才是。”
  待婵新关上了门,纪月琼若无其事的喝茶吃蛋糕,一边看电视上的午间新闻。
  周舜昆讪讪坐妻子身边,半晌问:“你没话问我?”
  纪月琼看着丈夫,忽然笑了。
  有什么好问的,她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么些年来,她一直有自己的工作,独立的进帐,她才不防他什么。
  纪月琼拍拍老伴的肩膀,“许多人都有前妻前夫及他们生的子女。”
  “婵新来加是为着做一项手术。”
  “是大手术吗?”
  “肠子里有一个瘤。”
  “不是坏瘤吧?”
  “要切除后化验。”
  “唔,所以想起父亲来,因怕是最后一面。”
  “是,不然不会前来打扰。”
  “你也用这两个字,奇怪,父亲家即是她的家,早就该来了。”
  “她说她是出家人。”
  “总是肉身,必有父母。”
  “这次她并没有事先通知我。”
  “幸亏今日没出去。”轻描淡写。
  “她后天在圣保禄医院做手术。”
  “很好,信任得过。”
  周舜昆忽然似累到极点,退下去休息。
  三十余年前的事刹时回到他身边来,前妻与他意见不合,无法共同生活,带着幼女到伦敦落脚,后来辗转听说她改嫁,稍后又再离异,他几番想把婵新要回来照顾,可是母女都不愿意。
  婵新进中学那年振星出世,他另外有了寄托,好过一点,除汇钱外,其余事不再过问,在月琼面前也不提起。
  今日婵新忽然出现,时间诡秘地缩笼成寸,伤心事仍然叫他心如刀割,他抵挡不住。
  纪月琼叹口气。
  她听到脚步声,转头,原来是婵新出来了,梳洗过后,换上振星的白衬衫蓝布袄,又不觉那么憔悴,可是两姐妹长得不像,婵新有秀丽的鹅蛋睑,振星浓眉大眼,打婴儿起就是圆面孔。
  纪月琼拍拍沙发,“随便坐。”
  婵新说:“一时睡不着。”
  “乘过飞机,有时差。”
  婵新点点头,这才拿起茶杯。
  “出家多久了?”
  “十年。”
  “那么久!”
  “我自十三岁起便听见神的呼召。”
  他们总是那样说。
  “你父亲不反对?”
  婵新微笑,“他以为我闹着玩。只问我还俗会不会受到惩罚,我母亲却动了真怒,她与我脱离关系。”
  “她何时过身入?”
  “有犬七年了。”
  “何故?”
  “与我同样的毛病。”
  纪月琼由衷地叹息:“多面不幸。”
  婵亲轻轻说“我极之怀念她。”
  纪舟琼告诉她:“妹妹明年五月要结婚了。”
  “那多好。上帝祝福她。”
  “此刻已经在密锣紧鼓地筹备婚礼。”
  “的确是人生大事。”蝉新温和地微笑。
  纪月琼对婵新有意外的好感。
  本想多讲几句,可是看出婵新已累,刚想叫她去休息,门外汽车喇叭响。
  婵新抬起头来,像是问……谁,什么事?
  纪月琼摇摇头,微笑着着说“你妹妹回来啦。”
  果然,门外一阵骚乱,嘻嘻哈哈,只见王沛中用手肘推开门,双手捧着大包小包,振星在身后,手上有更多的纸袋盒子,终于都放在玄关地上,抬头,才发觉有客人。
  振星凭直觉认为母亲有点紧张,故额外留神。
  只听得她母亲说:“沛中,请你把车子停到车房。”
  振星立刻知道这是要支开他,便朝未婚夫飞一个眼色,于是王沛中立刻又出去了。
  这时,纪月琼才笑说:“振星,我同你介绍,这是你姐姐婵新。”
  振星呆住了。
  她彷佛听说过一次她有一个姐姐,那年她才七八岁大。
  这样的记忆早就埋在脑后,要到今天才翻寻出来。
  振星连忙伸出手来,“你好,婵新。”
  纪月琼提醒女儿,“振星,婵新是神职人员,教名为铁莉莎。”
  “你是!”振星睁大了双眼。
  婵新颔首,“我是一名修女。”
  呵,“刚到吗,见过父亲没有?”
  这时周舜昆推开房门出来,“姐妹俩见过面?稍后才叙旧啬吧,婵新
  我有话同你说。”
  他把蝉新召进书房去,关出门。
  振星连忙沉下脸,把母亲请进房间。
  “妈妈,她就是周蝉新?”
  纪月琼点点头。
  “她来干什么?”
  “来做一个中型手术。”
  “自何处来?”
  “我没问。”
  “为何早不来迟不来现在来?”
  “她怕手术会有不测:先来见见生父。”
  振星大为紧张,“妈妈,这间大屋当年由你节蓄所买,可是你偏偏与夫共产,契约上两个人的名字,莫教人误会,分了一半去才好。”
  纪月琼也十分慎重,“我会小心。”
  “还有若干现金首饰,是你嫁妆,千万别叫外人白白得益。”振星大眼睛睁得更大。
  “她不像是那样的人。”
  “妈妈,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你经营多年的家,说独力支撑不以为过,廿多年来你涓滴归公,可别叫他人讨了便宜去。”
  “知道了。”
  “爸怎么说?”
  “他还没开始说话呢。”
  “他会不会偏帮她?”
  “振星,那也是他的女儿。”,
  “妈妈我以为这个人物已经在我们生命中淡出。”振星有点懊恼。
  纪月琼无奈地摊摊手。
  振星跌坐在床沿,用手托着头。
  太意外了。
  父母并没有刻意隐瞒她,她一向知道自己有个姐姐。
  她还见过她为一次。
  七八岁的时候已经移民到温哥华,一日,父亲忽尔自办公室回来,匆匆着她更衣,接着驾车到机场咖啡室,振星记得她看到一个神色冷冷的少女,父亲着她叫姐姐。
  振星没有开口。
  少女也没有招呼。
  父亲说:“振星要做好功课,将来像姐姐那样,读一间好大学。”
  沉默的振星开口问,“那是什么大学?”
  父亲代答:“卫斯理学院。”
  想起来了。
  振星喃喃道:“卫斯理大学毕业的修女。”
  振星记得那天回到家,同母亲说:“我见到了姐姐,妈妈,你几时生姐姐,为什么以前我没见过她?”
  “姐姐由另外一个妈妈所生,那个妈妈,以前也是你父亲的妻子。”
  “现在呢?”
  “现在他们不在一起了,现在是我们同爸爸在一起。”
  都想起来了。
  那一次,应该是周婵新途经温哥到美国升学。
  振星吐吐舌头,“哗,幸亏我的功课也不差。”
  纪月琼说:“是,你父亲不必担心孩子功课,只需努力筹学费。”
  “怎么会成为修女!”
  “振星,你大可在适当的时候问她。”
  这时有人敲门。
  “谁?”
  “是沛中,怎么人都躲起来了?”
  纪月琼警告女儿,“此事暂时别让沛中知道。”
  “我省得。”
  母女总算一条心,纪月琼紧紧握住振星的手。
  “沛中,家里有客人,这会子我也累了,你先回去吧。”
  “喂,”玉沛中大感委屈,“不是说好今晚吃红烧肘子吗。”
  “改天吧,沛中,总有你吃撑的日子。”
  “伯母,振星讲话越来越难听。”
  他伯母笑,“都是你宠出来的,又怪谁。”
  三扒两拨便把女婿打发走。
  那边书房门仍然没有打开。
  “说什么说那么久?”
  “他许久没见到女儿了。”
  振星闷纳,在客厅踱步。
  在她记忆中,周婵新神色倨傲,根本不把小妹子放在眼里。
  可是修女铁莉莎却出奇的温和可亲。
  前后判若两人,振星慨叹,是因为环境造人吧。
  纪月琼在一旁说:“你如与她合不来,没有必要勉强同她做朋友。”
  振星抬起头,“不不,我精于同各色人等周旋相处。这不是问题。”
  “那么放松,她不是你的敌人。”
  “你怎么知道?”
  “老妈的人生经验比你更加丰富,当然看得出来,你看婵新一脸祥和,根本没有为手术担心,她的信仰是真有寄托,她不会同你争这世上荣耀。”
  振星略为松弛,“那,我返去淋浴。”
  纪月琼忽然也觉得累,回到房中,取出振星买的新娘杂志,翻阅起婚纱式样来。
  振星一款都不锺意:“不是露胸,就是露背,要不就是宫庭装,全不好看。”
  做母亲的建议不如穿隆重点的套装。
  “那不好,倒底第一次结婚。”
  纪月琼吓一跳,“你想结多少次?”
  女儿的答案:“这不由我个人决定吧,好象冥冥中注定,所以要争取嫁妆呀,有什么事,先回自己地头喘口气,然后养精蓄锐,从头再来。”
  纪月琼被女儿整得啼笑皆非。
  这时周舜昆推门进来,坐在安乐椅上,忽然讲了句不相干的话:“幸亏这幢屋子有五间房间。”
  纪月琼知道他的精神处于异常状态,只是微笑。
  “婵新说床很舒服。”
  “本来是新床。”
  “原来这么些年,她一直在中国。”
  纪月琼抬起头来。
  “这次前来做手术,因为本市有医生愿意为教会服务,免费。”
  纪月琼表示很用心聆听。
  老夫老妻更要讲礼貌。
  周舜昆怅惘地说:“身体一康复就要走的。”
  纪月琼仍然唯唯诺诺,不便置评。
  可是周舜昆很烦恼,“这孩子为何自苦?在中国的N埠主持一间孤儿院,几乎与世隔绝,过着苦行僧似生活,故熬出病来。”
  纪月琼此际不得不劝道:“N埠江南近海,并非北大荒,已算是鱼米之乡,交通方便,虽比不上温哥华,也不比萨斯卡通差许多。”
  周舜昆嗤一声笑出来。
  “好好把握这次见面机会,务必叫她养好身体才走,出家人注重精神生活,物质是一种拖累,看法与世俗眼光有所不同。”
  周舜昆看着窗外,忽然抱怨起天气来,“你看这算什么,五点不到,天就黑透,还有,积雪不融,烂棉花似堆着,没完没了。”
  彷佛十多年来尚未习惯。
  纪月琼又开话题,“振星问,婚纱配珍珠好还是配钻石。”
  “配红宝石!去替她置,只剩一个女儿了,还不好好把她打扮起来,像婵新,名字都改过了,口口声声天父天父,我无地自容。”
  卧室内一片沉默。
  隔了很久很久,周舜昆说:“这是我的失败,我没有好好看着她成长小以致她走上这条路。”
  纪月琼不得不说:“那并非堕落之路。”
  “若振星也披上袈裟,你肯定不会这么明理。”
  振星?纪月琼失声而笑。
  振星,唉,振星恋恋红尘,全无慧根,周日坐一次礼拜堂都东歪西倒,频频看钟,巴不得散会甩难,她!
  周舜昆披上外套,“我到隔壁陈家去喝杯啤酒。”
  “速去速回。”
  振星探头进来,“爸说什么?”
  “爸说配红宝石。”
  “好极了!”振星眉开眼笑。
  “你不怕俗气?”
  振星答:“咄,价值连城,怕什么俗?”百分百是个物质女郎。
  “且慢说吧,这回子大家都没心思了。”
  “妈,王沛中父母后天到。”
  “知道了。”
  “届时王家兄弟前来观礼,飞机票该不该我们出?”
  纪月琼忽然沉下脸,“要不要自你过门那一日起包他们王家二十余口的食宿直到永远?”
  振星噤声。
  “你有完没完?需索无穷!史蔑夫出来至今也不去找工作,就会挖空心思,巧立名目叫父母不住奉献,我们两者还得留千儿八百度过晚年呢!”
  一顿抢白,把周振星轰了出去。
  真是个赔钱货,什么都不会,净会花费。
  纪月琼熄了灯休息,不再管事。
  振星气鼓鼓在厨房做了面当晚餐,倒底年轻,一下子心平气和,捧着面碗与朋友聊起电话来。
  她父亲十点多回来,振星锁门,接着休息。
  好长的一天,她同自己说。
  半夜口渴醒来找水,经过客厅,看见灯光。
  振星怕客人有事沿轻轻过去推开房门入只见婵新坐在窗畔读圣经。
  振星悄悄问:“睡不着?”
  婵新笑“已经起来了。”
  “什么钟数?”
  “五点半。”
  “你天天黎明即起?”
  “做早祷。”
  “你肚子必定饿了,我替你做早餐。”
  “我今朝禁食祷告。”
  振星搔搔头“这么多规矩!”
  婵新失笑。
  “想得道真不容易。”
  婵新和蔼含笑地看着妹妹。
  振星又说:“不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打个呵欠。
  “你继续睡吧。”
  “不,你早上要到医院检查,我开车送你。”
  “不必劳驾,自有教会弟兄前来接我。”
  振星开口了:“你这次来,也是为同家人多聚聚,事事叫外人办,爸会伤心,你要顾全他的自尊。”
  婵新从善如流,颔首不已,小妹有小妹一套,不如言听计从。
  振星间:“你可记得我们见过面?”
  婵新点头,“你小小的,坐父亲身边,一动不动。”
  振星间:“你在大学念何科目?”
  “英国文学,你呢?”
  “新闻系。”
  “啊,失敬失敬。”
  振星又来滥用成语了,“我俩惺惺相惜。”
  婵新笑,“你的中文程度如何?”
  “会听会讲不会书写。”
  “我很诧异,”婵新抬起头,“令堂是位成功的中文写作人,你不会书写中文?”
  “她从不教我。”
  “啊。”
  “可能是做一行厌一行。”振星侧起头想当然。
  婵新不便置评,只是微笑。
  “据说我小时候十分顽劣,两岁才开白讲单字,父亲教我阿拉伯数目字,我不耐烦,指着说一、一、一、一、统统是一,然后当学会了,坐在电视机前看长篇卡通,哈哈哈哈哈。”;
  婵新见振星如此天真活泼可爱,不禁也笑起来。
  “对不起,妨碍你早祷。”
  “我已做过。”
  振星说:“祷告是同上帝说话吧。”
  “是。”
  “他听得到吗?”
  “次次都听到。”
  “那么,世上为什么还有饥荒战争疾病,你为什么要进医院做手术?”
  振星并非存心揶揄,她语气中自有一股无奈苍凉。
  呵,婵新发觉她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婵新心平气和地回答:“可是星宿亦有生与死,宇宙间有光与暗,人世有善同恶,万物均具阴阳,一直有两股对比的力量存在,没有丑,焉知美,没有恨,谁会认识爱。”
  振星刚想再说什么,忽然听到门铃晌。
  婵新说:“呵这是来接我的。”
  “我去招呼,你且更衣。”
  振星一边走一边口中喃喃自语:“光与暗,善与恶,阴与阳……”
  门外站着一位年轻人,“小姓徐,前来接铁莉莎修女。”
  “请进来。”
  “一早打扰。”
  “喝杯咖啡好吗?”
  “谢谢。”虔诚的教徒都有无邪的双目。
  振星领他到厨房坐下,一边做早餐,一边说:“麻烦你了,一早前来接我姐姐。”
  那年轻人笑说:“不妨事,若非铁莉莎修女,我今日不会在世上。”
  振星一怔,“此话怎说?”
  “呵,三年前我患血癌,由铁修女捐骨髓给我,我才得以存活。”
  什么?
  振星大大震惊,每隔一些时候,她便有新发觉,姐姐简直有异于常人。
  那年轻人愉快地说下去:“那一年她共救活了两名病人,不过另一位最近又再度入院,未知情况如何。”
  两次!
  振星听到身后有咳嗽声。
  他知道父亲起来了,他才不会让陌生人送婵新入院,振星叹口气,她听过木兰替父从军,看样子周振星非走这一趟不可。
  这时天还未亮,振星连忙套上外出服,取过车匙,抢着说:“由我陪姐姐。”
  可是周舜昆说:“不,你陪母亲,我去去就回来。”
  振星猛地想起,他们父女也许有话要说,想争取独处时间,故默默颔首,送到门口。
  待车子开走了才关门,一回头,看见母亲已经衣着整齐站在身后。
  “别担心,”她说:“今日不过做检查,中午便可返来。”
  “母亲,”振星问:“你会不会捐骨髓给人?”
  纪月琼笑,“什么意思?”
  振星坐下来,似自言自语:“父母有需要,我当然义不容辞。”
  她母亲立刻欠欠身,“谢谢,谢谢。”
  “还有,王沛中如果不行了,当然也得出手。”
  纪月琼颔首,“事后叫他全家叩头谢恩。”
  “可是其它人等,这真是……”
  “怎么会讲到还么大的题目上去?”
  “婵新呀,那么瘦小个子,动辄捐这个捐那个给陌生人。”
  纪月琼动容,“呵,她真的慈悲为怀。”
  振星说:“我放心了,那样的一个人,大抵不会来同我争家产。”
  纪月琼看着女儿,叹口气,“真是我的错。”
  “什么?”
  “教女无方,把你养得口无遮拦。”
  “呵我是有话直说。”
  “人家会怎么想?”
  振星微笑,“妈妈,事事想着人家怎么想,那还怎么做人。”
  “你真豁出去了。”
  “妈妈,我一心来这世上享福,当然要放开怀抱,难道你不愿看到我这样开心?”
  “你快乐,比我自己高兴更好。”
  振星哈一声,“我一早就知道。”
  “别多讲了,去,去医院给你父亲与姐姐精神支持。”
  “你呢?”
  纪月琼理智分析:“在这件事上,我纯属姻亲,一点血缘关系也无,用不到我,我是外人,我在场,徒劳无功,你不同,一则可代表我,二则年幼无知,无人嫌你。”
  “我去,我去。”
  振星抵达医院,在候诊室见到老父,他背着她,振星蓦然发觉父亲头顶部位头发已经稀疏,心里一痛,连忙趋向前去,“爸爸。”
  周舜昆拾起头,“你怎么来了。”
  “我给你送热可可来。”
  振星递上一只小小不镑钢暖壶。他认得这只暖壶由他亲手买来给念小学的振星带饮料去学校喝,一晃眼这么多年了。
  “姐姐呢?”
  “在接受检查。”
  “爸要不要回家?我替你。”
  “再等一会儿,这些年来我并无为她做过什么。”
  振星说:“好象是她不愿跟你。”
  “我总觉内疚。”
  振星微笑,“都是注定的吧,像我,天天同父亲厮混,有这个福气。”
  “你小时候真正可爱,一张脸雪雪白,扁扁的,像活娃娃。”
  振星笑,“父母看子女,都用这样的目光吧。”
  医生出来了。
  照例安慰病人家属,表示不过是中小型手术,并无大碍,明日上午九时许入院,即刻入手术室,中午可知结果,三日后可出院云云。
  最后医生看着振星问:“周小姐你是什么血型?”
  “A十。”
  “同病人一样,如有必要,你愿意捐出血液吗?”
  振星亳不犹疑,“愿意。”
  周舜昆接着表示想把病人转到私家房间,让她安静休养。
  振星一抬头,看到王沛中赶来了。
  心头一喜,“你不用上班?”
  “我来支持你呀,你的事即我的事。”
  振星温柔地看着他,“一张嘴这样会说话了。”
  “对,忘记告诉你,爸爸打算送辆车给我们做礼物。”
  “那多好。”
  “来喝喜酒的客人自然会带传统的黄金首饰来给新娘配戴。”
  振星谦逊,“那我真的要抬不起头来了。”
  半晌,王沛中间:“你姐姐可出院没有?”
  振星一怔,他都知道了。
  王沛中双手挥在口袋里,“没人对我说过什么,是我自己综合这一两日的所见所闻,蛛丝马迹,得到的结论。”
  那,也就很聪明了。
  “你不是一直希望有个姐姐吗。”
  振星点点头,但是,她希望姐姐同她一样无聊庸俗,成日为一袭婚纱,一件首饰钻营,姐妹俩躲房中哺嘀咕咕,嘟嘟囔囔,谈论邻家的是非,然后,中年齐齐发福,结伴挑女婿,搓麻将,数媳妇的不是……
  周婵新太高贵圣洁了。
  振星到这一刻还弄不懂婵新今早说的善与恶,生与死,阴同阳。
  这时看护微笑走过来,“你们可以去看病人了。”
  他们一行三人马上走进病房。
  婵新有点虚弱,需扶着才能坐起来。
  振星忙说:“这是饿出来的,回家多吃些滋补食物,保证有气力。”
  看护推门进来,“请于一时前出院。”
  王沛中咳嗽一声,轻轻告诉振星:“同酒店一样,过了一时,另外算一天房租。”
  周舜昆握着婵新的手,忽尔老泪纵横。
  振星与玉沛中假装看不见,人总有流泪的时候,哭是一种宣泄感情减压良方,稀疏平常。
  振星把自己身上的羽绒大衣脱下罩姐姐身上,扶着她上车
  婵新尚一直闭着双目打咚嗦。
  王沛中已在车子后座铺好枕头及厚毯子,让婵新平躺着回家。
  婵新微笑,“倒底要有家人。”
  “爸,你与沛中婵新同车。”
  “你呢?”
  “我,我独闯江湖。”
  王沛中笑,“把帐单寄回家就行了。”
  婵新忙说:“手术后几位可别这样诙谐,大笑会牵动伤口痛坏人。”
  振星瞪着王沛中幸幸说:“你别当我是煮熟了的鸭子,不会飞。”
  他们到家的时候;菲律宾籍的家务助理已经回来,对婵新必恭必敬,因信的也是天主教,只赶着叫修女。
  已经做好清鸡汤,撇了油,加两瓣白木耳,十分可口,婵新喝了一大碗,然后回房休息。
  振星陪着她。、。
  婵新感慨,“父亲哭了,我多不孝,你能叫爸爸笑心我却叫他流泪。”
  “你少说几句吧,手术后怏些康复就很孝顺了。”
  婵新闭上眼睛。
  振星说:“最后一个问题,即让你休息。”
  “请说。”
  “你何故捐出骨髓?”
  婵新答得简单:“助人为快乐之本。”
  “对本身有一定危险。”
  婵新拍拍妹妹手背,“所造成伤害,不一定比失败婚姻更大,何故人人仍前仆后继。”
  振星没好气:“我与王沛中只结一次婚。”
  婵新笑答:“那是一定的。”
  振星吁出一口气:“那快乐,必然很大很大很大。”
  婵新温和地答:“同挑到合适的婚纱一样大。”
  振星愧不能言,“肯定大很多。”
  “决定结婚生子,相夫教子,也是很好的一件事,也不易为。”
  “谢谢你,婵新。”
  这时振星听到母亲在走廊说:“振星,让姐姐休息。”
  振星熄灯离房。
  她与沛中在偏厅研究婚礼细节。
  “在酒店吃西式晚餐比较热闹,稍后可以跳舞。”
  “伯母怎么说?”
  “伯母说,你怎么到这个时候还叫她伯母。”
  “在酒店,可是吃法国菜?”
  “结婚蛋糕上那对模型新郎新娘必需留着给子女观赏。”
  “蜜月你选何地?”
  “我不肯定,好象都去过了。”
  “伯母会不会把我们送上月亮?同她商量,她未必不肯,届时就名符其实度蜜月了。”
  “不如同爸妈一起去。”
  “他们会嫌我们。”
  这么开心,晚上还是睡不着。
  半夜振星走到客厅,发觉父亲坐沙发上看夜景。
  小时候,半夜哭闹,总是父亲来拍拍抱抱,父女累了,就倒在地毯上呼呼相拥入睡。
  “爸。”
  周舜昆拾起头来,见到振星,不知恁地,轻轻倾诉起当年事来,“那时几乎天天同婵新母亲吵闹。”
  振星分析:“年纪轻,没修养,沉不住气,经济情形也不好,更造成导火线。”
  “我同你母真个相敬如宾。”
  “妈认识你之际已经成名,房子汽车珠宝都自置,对伴侣没有要求,当然容易相处。”
  “振星你说得很好。”
  “过去的事不用再提。”
  “可是婵新的童年少年就这样被牺牲掉了。”
  振星也承认这一点,“不过,她今日走的路,却绝对是她自己的选择。”
  “为什么我一开头没碰见你母亲呢?”
  “我不知道,爸,也许你的人生路比较迂回。”
  “振星,答应我,善待你姐姐。”
  父亲从来没求过她任何事。
  振星连忙答“那自然,可是说不定,倒是她照顾我呢。”
  父女握紧了手。
  婵新终于躲不过那一刀。
  手术做了两个多小时。
  振星感觉如捱了一整天,度日如年。
  一直问好了没有好了没有。
  后来看护见到她连忙别转面孔,不欲敷衍。
  医生终于出来说,“手术十分成功,病人情况良好。”
  振星马上打电话通知母亲。
  整家欢腾起来。
  王沛中偷运两瓶香槟进来,待婵新一醒,立刻开了盛在纸杯中递于众人畅饮。
  振星附下脸去问姐姐:“痛不痛?”
  婵新轻声答:“伤口只不过像一只熨斗在烤。”
  稍后纪月琼亦来探访,诧异地说:“这么多人,振星,你与沛中先退出去。”
  “我们晚上再来c”
  到了市中心,他俩结伴吃火锅。
  饭店里人山人海,门外一大堆吃客轮候,挤得水泄不通。
  王沛中笑说:“像台北。”
  周振星说:“像香港。”
  “三年间这里会更挤逼,”王沛中惋惜地说。
  “都是你们台湾人,炒高了地皮,现在百物腾贵。”
  “好象是香港人先看中温哥华。”
  “才怪,今年统计,过去十二个月,台湾移民比香港多一倍,向钱看的资本主义国家当然食髓知味。”
  两个年轻人只不过言若有憾。
  王沛中打趣未婚妻:“姐姐来了,不怕失宠?”
  振星由衷地说:“受宠廿二年,也该与姐姐分享福份了。”
  “振星,你就是这点好。”
  “啐,我优点多着呢。”
  “那日伯母向我暗示,希望我俩多生几个孩子。”
  “是,妈讲得再明白没有,早结婚,早有家庭,添三两个孩子,然后随便我们干什么。”
  “通常只有男方家长才会有类此要求。”
  “可是你看姐姐,一辈子奉献给天主,她是不会有后的了,父母便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自十五六岁开始,妈便游说我做传统家庭妇女:振星,文凭只是用来防身用,一个人到头来不过三餐一宿,何必飞得那么高那么辽。”
  沛中笑,“但伯母本身是个成名人物。”
  “母亲大概是飞得累了。”
  沛中搔搔头皮,“我是想飞飞不起来。”
  “鸭嘴兽怎么飞,树熊怎么飞,食蚁兽怎么飞?”
  “你说谁?”
  “我在说狗熊。”
  这种无聊肉麻的对白持续了个多小时,两人情深款款,四目交投,无比喜悦,自得其乐。
  然后到朋友家去坐了一会儿,看部电影,已是午夜。
  拨电话给母亲,纪月琼说:“婵新睡了,我们也正打算回家,你不必再来,明日请早。”
  “爸可累?”
  “半昏迷。”
  他老人家终于松弛下来。
  周婵新三日后出院,身体异常虚弱。
  王沛中替她借来一辆电动轮椅,婵新不用的时候,是振星坐在上头满屋乱转。
  纪月琼恼怒地说:“振星,你从小是只猢狲。”
  振星扮个鬼脸,“我要是狒狒,家里更热闹。”
  周舜昆放下报纸,“别说她,还指望她不日带几只小猴子来呢。”
  婵新一直微笑。
  这几日她穿着振星的衣服,休息过后,神清气朗。完全是周家一分子。
  纪月琼忽然说:“婵新,你不要走,岂不是好,”
  婵新失笑,“我在神前有誓愿。”
  “那固然是你天父,但是你地上的父也需要你。”
  “我会常来探访父亲。”
  纪月琼叹口气:,“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振星间:“婵新,你何故失踪综十年?”
  “振星!”纪月琼抗议,“你别想问就问好不好。”
  却不妨婵新即时回答妹妹“彼时我有点误会,我未有能力了解大人的苦衷。”
  振星说:“你认为爸爸是坏人。”
  “没错。”
  纪月琼摇摇头笑,“倒底是两姐妹。”
  她俩十分亲厚。
  婵新并无高高在上,表示你俗我清,她非常随和可亲。
  对于世俗事也十分感到兴趣,不耻下问,由振星一一解答。
  振星不解,“你为何要知道口红胭脂的潮流及售价?”
  婵新微笑,“那么,劝年轻教友不要浓妆时可与她们作出合理讨论。”
  “呵,你不想盲目反对任何事。”
  “你把我讲得太好了。”
  “你这态度像我妈妈。”
  “我的榜样是我天父。”
  “说来听听。”
  “耶稣入世,替门徒洗脚,又为大麻疯治病,耶稣慈悲,对来人说:谁若无罪,便掷第一块石头,他并非高高在上。”
  振星凝视姐姐,“你一定要走?”
  “我属于我的教会,教会调派我在中国N镇工作,此刻我请病假,痊愈后即需前去履行职务。”
  “叫他们把你调到温哥华。”
  婵新笑不可仰。
  “嘿,在温埠光是处理青少年问题就够你瞧的。”
  “那当然,没有一个职位更轻松。”
  “我们姐妹你陪我我陪你,多好。”
  “振星,我真喜欢你。”
  “婵新,我也是。”
  振星比姐姐高半个头,把她紧紧拥怀中,叫地透不过气来。
  她帮她修头发,帮她护理皮肤,替她重置简单暖和的冬衣好让她再度前往中国。
  “妈,统统是凯斯咪,可是别告诉她,怕她拒绝。”
  “振星,这些衣物太名贵了,我亦知道行情,你切勿为我小题大做。”
  婵新也会陪振星去挑新娘花束。
  她耐心坐轮椅上看振星为如此小事踌躇不决。
  花店服务员态度良好,从冰箱里取出各式花版。
  “婵新,你说哪种好?”
  “我毫无经验。”
  修女当然应该如此说,振星大笑。
  婵新轻轻吟道:“你是沙仑的玫瑰花,你是谷中的百合花。”
  振星眼前一亮,“我知道了,栀子花。”
  店员松口气,“是,周小姐。”
  可是振星又犹疑了,“抑或,茶花?”
  “周小姐,五月份才作决定未迟。”
  嘉汀妮亚亦抑或凯米莉亚?
  婵新说:“我肚子饿了。”
  真是,修女也是人。
  振星把姐姐带去吃意大利菜。
  她想说,教皇未必有如此口福,可是怕婵新不高兴。
  振星说:“我到过梵蒂岗,那年十七岁,暑假,我特地去看米开兰基罗真迹,他并非我最心爱艺术家,但到了西西庭教堂,还是感动得几乎落泪,为着想看清楚天花板壁画上帝创造亚当,我躺到地上,结果和尚前来干涉,叫我站起来。”
  “你喜欢哪个画家?”
  “我不介意家中图画室内有一幅梦纳的荷花池。”
  “是,”婵新颔首,“该人作品本应作此用。”
  振星嘻嘻笑,“我俩心意相通。”
  “五月做新娘天气好。”
  “要不就四月,一年只得这两个月。”
  “嫁出去之后,记得时时与父亲来往。”
  “我可能随王沛中赴美一段时期,他需到纽约实习。”
  “那父亲可要寂寞了。”
  振星悻悻然,“婵新你听你那红十字会调查员口吻,十年不见,一见面就批评姐妹做得不周倒,那么,你来呀,你为什么不示范如何做一个孝顺女儿?嘴巴长在脸上,有时也要用来说说自己。”
  婵新黯然。
  振星又不忍,“算了算了,你去服侍天父吧。”
  “世事古难全,千里共婵娟。”
  振星听了颇乐,没想到修女铁莉莎也爱掉书包,且同周振星一样,似是而非的时候居多。
  回程中振星缠住婵新问她入教过程。
  “很自然,就像你我进大学一般。”
  “那时一定有人追求你吧。”
  婵新哑然失笑,“那同入教会有何关系?”
  “你不想组织家庭吗?”
  “教会本身是个大家庭。”
  “是因为某件伤心事吗?”
  “振星,我千思万想都猜不到你会这么可爱。”
  振星睨着姐姐,“这是褒是贬?这是婉转地取笑我幼稚吧。”
  “家母去世,是我一生中最伤心的事。”
  振星耸然动容:“听说女儿们最难承受这一件,你看我,同母亲感情多好,我真怕那一天,妈妈说她也怕离开我之后像我这样蠹人会吃亏。”
  婵新又忍不住笑,“那一天你都八十岁了,你子孙曾孙玄孙会照顾你。”
  “孩子们靠得住吗?”
  “哦,只有上帝是永久的盘石。”
  “好端端又说起教来。”
  “这是我真实观感。”
  “你们母女可相爱?”
  婵新忽然沉默。
  “你们准不准留着旧时照片?”
  “教会不是黑社会。”
  “听说此刻修女可以保留自己姓名。”
  “消息很灵通呀。”
  婵新自行李袋内取一只小小银相框,递给振星。
  振星一看,照片里三个人,婵新那时约七八岁,十分可爱,脸盘五官同她母亲宛如一个印子印出来,她的父亲亦即是振星的父亲,彼时当然年轻俊朗。
  真可惜,这是个破碎家庭。
  “他们天天吵?”
  婵新答:“在我记忆中是。”
  “为什么?”
  “双方均不肯忍让。”
  “是爱得不够吧。”
  “环境也很逼人。”
  “他们打败仗。”振星唏嘘。
  “那个年代,婚姻失败对女方的打击比较大。”
  “嗳,我听说有人封建盲目地把离婚女子四个字当诋毁语用。”
  “家母决定带着我远走他方,碰巧有亲戚在伦敦做生意,我们便前去投靠,稍后父亲搞的建筑生意也略有起色,他在物质上很照顾我俩,我们母女不致于很吃苦。”
  “你为什么不到我们家来住?”
  “父亲又结婚了,且生下你,家庭十分完整,我不想做不速之客。”
  振星没好气,“现在又来?”
  “此刻事过情迁,”婵新笑,“无后顾之忧。”
  振星说,“现在我很明白什么叫做哀乐中年,你看我爸,生活总算安定下来,又为往事神伤,唉,做人不易。”
  婵新故意上下打量妹妹,然后说:“我看做你并不难。”
  振星气结。
  振星的童年相当寂寞,父母都是事业派,她由保母照顾,她记得三两岁时最怕爸爸去上班以及妈妈晚间有应酬,一看见爸妈打扮妥当预备出门她便大哭。
  又没有同龄淘伴,直到三岁上幼儿班才略觉人生乐趣,那时周振星的拿手好戏是把同学一掌推开。
  纪月琼说,“哗,亢龙有悔。”
  为此老师抗议多次。
  纪月琼一直疑惑,“一定是遗传,可是像谁呢,莫非是远房的叔祖。”
  长话短说,周振星要到今天才知道有个谈得来的姐妹是多么兴奋之事。
  因血浓于水,无话不说,听了也不恼。
  故每隔三两小时地便说:“婵新,不要走。”
  “噫,不是与你说过了吗?”
  “又不是钉十字架,找不到替身,非耶稣不可,你让教会为你找替工呀。”
  “振星你说话真的一句是一句。”
  “我有一句说一句。”
  “对外人也这样吗?”
  振星微微一笑,“我并不傻,我的辞览里也充满了可能大概要不然也许或者等等等等,我不说不,也不说是,人永远抓不到我的小辫子。”
  “那我比较放心。”
  “咦,修女不是有话直说的人吗?”
  “修女也不是傻瓜。”
  姐妹笑得弯腰。
  周氏夫妇诧异。
  这间屋子里从来未试过有这么多的欢笑。
  振星说:“这是回光返照哪,真可怕,稍后我同你都要离开这个家。”
  纪月琼捧着头说:“我没好好教你妹妹中文,这是报应,不久她就要祝这个家病入膏肓,及早登极乐,振星,我想重头教你读成语故事。”
  这番话其实很愁苦,不知怎地,周舜昆却笑得落下泪来。
  那一晚,振星向婵新透露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其实我大约会写一两百个中文字。”
  “为什么要隐瞒事实?”婵新大奇。
  “那时我十二一岁,心想,说学会了,妈妈势必叫老师教新功课,说不会,什么事都没有,便一直说不会。”
  婵新不信有这样的奇事,“你为什么不喜欢中文?”
  “多难写,多难读,要学的功课那么多,总得随便牺牲一样,只有它不是学校规定的科目。”振星耸耸肩。
  过半晌,振星又问:“是不是很糟糕?”
  婵新一贯中立、开明,“你有选择的自由。”
  “倒底是华人哪。”振星吐吐舌头。
  “不,你是加拿大人,若用这个角落看事,可比较明朗简单。”
  婵新康复情形良好。
  教会一直与她有联络,每次有文件寄到,她均详细阅读,书面回复。
  周舜昆解嘲地同妻子说:“同在任何大机构办事没有两样嘛,有福利,有病假,亦有升职机会,只不过公司规定职员不准结婚而已。”
  纪月琼不便说什么。
  “下个月她就要回去了。”
  那是他的长女,她出生时他才廿六岁,年轻的父亲,得知孩子出生,自建筑地盘一口气赶回去,看到那幼小的婴儿涨红着面孔正在啼哭,他抱起她,她睁开眼睛看着父亲,蓦然静下来。
  那一募,彷佛只发全在几个月前。
  “我相信以后婵新会常常回来。”
  “怜悯世人比原谅父亲容易。”
  “周某,你太同情你自己了。”
  这个时候,两姐妹正坐在公园长机上喂野鸭。
  振星一贯兴致高涨,替姐姐拍照,架起三脚架,又二人一齐拍,一边絮絮讲起那架照相机来历,不外是哪一年向父亲勒索成功的战利品。;
  然后她发觉婵新沉默了。
  一定是离愁,她想。
  再过一会儿,婵新把着妹妹的手臂说:“振星,我有点不舒服。”
  “为什么不早说,我们马上回去。”
  “我见你玩得那么高兴。”
  “我天天都高兴,来,我扶你到停车场。”
  婵新一站起来,就想呕吐。
  振星连忙掏出帕子捂住她的嘴,她吐了几口,像是比较舒服,靠在振星肩膀上。
  振星嘀咕,“今早还是好好的!”她忽然看到帕子上一片殷红,吐出来统是鲜血。
  振星如堕冰窖,连忙把手帕收入袋中,扶着姐姐坐下,一边自手袋掏出手提电话,镇静地召了救伤车。
  婵新惨白着脸,微笑地说:“有那么坏?”
  “我是稳健派。”
  婵新闭着双目,靠妹妹身上,已没有力气。
  振星双臂紧紧搂着姐姐,落下泪来。
  救护车很快来到,振星陪着姐姐上车,她还来得及收起照相机。
  在车里,她拨电话把这件事知会父母。
  婵新躺在袒架上,嘴角一滴赤褐色血迹,面色金紫。
  半晌,她问妹妹:“这是怎么回事?又叫爸爸担心。”
  “七成是吃意大利菜吃多了,没大碍。”
  “是吗,那你为什么哭?”婵新微笑。
  “我几时有哭?”一摸面孔,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振星巴不得帮姐姐担一半痛苦。
  只听得婵新轻轻称赞:“平时呱啦呱啦叫,遇事倒十分镇定。”
  十来分钟就安然抵达医院,周婵新立刻被送进急救室接受检查。
  振星一个人坐在候诊室,有种宇宙洪荒的感觉。
  候诊室有;戴厚厚散光眼镜的幼儿,正在翻开图书,见振星也是一个人,向她搭讪。
  她把图书给振星看,“你可喜欢恐龙?”
  振星把握紧的拳头松开,“是我喜欢。”
  孩子挑战地,“哪一种?”
  “翼龙及暴君恐龙。”
  孩子接受她为同类,“它们从何而来?”
  “两百五十万年前上帝创造它们。”
  “他们为何失踪?”
  “上帝发觉它们的存在可能妨碍其它生物进化。”
  “真的吗?我老师说是因为地壳变动导致恐龙灭绝。”
  振星温柔地扶扶那副厚玻璃眼镜,“你不妨把我说的当作一套新理论。”
  周舜昆夫妇赶到了。
  振星马上先发制人,“婵新没事,婵新很好,医学昌明,一定可以找到医治方式。”
  周舜昆无语,坐在一角。
  那孩子问振星:“他可喜欢恐龙?”
  振星温和地答:“我想不。”
  “为什么不?”
  “他担心的事太多,心无旁骛,早已失却一切享受。”
  那孩子非常同情,“噫!”
  可是随即孩子的父母出来,把她领走,她临走向振星挥手。
  纪月琼轻轻问女儿:“严重吗?”
  “要听医生怎么说。”
  “你父亲魂不附体。”
  “可以理解,他总觉他欠她,又觉得她是名根本没长大过的孤儿,我们必需小心,家里其实有两名病人,父亲的心理病似乎更难治疗。”
  纪月琼看着女儿,“你倒像是切实长大了。”
  真遗憾。
  主诊医生出来找周姓家庭,
  “初步诊断是胃出血。”
  众人一听,不管三七廿一,立刻先把心放下再说。
  “果然是意大利菜闯的祸。”振星哺喃自语。
  “留院再检查其它事项,我们已通知她前任医生前来会诊。”
  “我们可以看她吗?”
  “她情绪不大好,只愿见她妹妹。”
  振星看父亲一眼。
  “你去也一样。”周舜昆挥挥手。
  婵新见到妹妹,轻声说:“我祈祷上帝,若不能医治我,就把我接回去。”
  振星再也不能调皮搞笑,她用双手掩住面孔。
  “我不该回家带那么多麻烦给你们,我应自行了断。”
  “我去唤父亲进来。”
  婵新闭上眼睛,叹口气。
  振星离开病房,跑到附近骑房去冲晒照片,一看时间,发觉王沛中下班时间已到,使唤他出来。
  王沛中说:“这阵子我同你都备受冷落。”
  “乱讲,婵新才无意当主角。”
  “我是怕你多心。”
  “你太小觑我了。”
  “伯母说你自幼凶霸霸。”
  “嗳,据说两岁时就能一掌把七八岁大个子洋童推开。”
  “幸亏对姐姐十分友爱。”
  “过奖。”
  “你打算几时学普通话同我父母沟通?”
  “我已经在补习班报名学了十多课啦。”
  “小的感恩不尽。”
  “婚后马上生孩子?”
  “是。”
  “越多越好?”
  “三名起,五名止。”
  “一起研究暴君恐龙?”
  “当然。”
  王沛中十分满意,“然则,给你凶霸霸也还值得。”
  周振星忽然感动了,“王沛中,我实在太幸运了。”
  王沛中看看表,放下咖啡杯,去取照片。
  “一人一套,这套给婵新。”
  那夜,振星听见父亲整晚悉率徘徊,不能成眠,他不睡,母亲当然也不能睡。
  婵新说得对,这样已经是不孝,记忆所及,振星从来不叫父母失眠,一年难得夜归一次,说好十二点,即系十二点,一定准时返家。
  在美国读大学那几年,周六必定与父母通电话,振星知道母亲是紧张大师,于是当一件大事来做,拨好闹锺,守宿舍里,讲完电话才出去玩。
  被同学笑过不知多少次,浙渐同学羞愧了,不禁说:“噫,振星,但愿我与父母也如此相爱。”
  振星笑,“我比较知道自己的事,我到两岁半夜还起床喝牛奶,叫父母睡不好,现在总不能叫他们再担心。”
  母亲不睡,振星也不能睡。
  清晨,振星起床,问母亲:“爸出去了?”
  “他说回公司看看。”
  “一家人都是黑眼圈。”振星叹口气。
  “我出去做头发兼按摩一下这张老脸,”纪月琼说:“完了约施女士郑女士她们到广东茶楼,稍后逛公司看春装,你要不要跟着来?”
  “我驻守大本营。”
  “也好。”
  “妈妈你玩得开心点。”
  “可不是,人呢,最要紧自得其乐,有剩余则布施亲友,施比受有福。”
  她一走,偌大的家蓦然静下来。
  振星无所事事,直打瞌睡,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开车去看婵新。
  不出所料,父亲在姐姐跟前。
  婵新见到妹妹便笑道:“你来得正好,我真幸运,医生说这次是胃,同肠道一点关系都没有。”
  振星说:“胃出血也得好好休养。”
  周舜昆愁眉百结,“可是她说下个星期要回去了。”
  振星忙劝,“开什么玩笑,怎么可以给你走。”
  “我一定得走了。”
  “婵新,这种无谓的固执从何而来?为何无故叫亲人挂念?”
  “振星,我有职责在身。”
  “爸的头发要白了。”
  “都会谁个没有肠胃病?我心念己决,不必多说。”
  “牛!”
  婵新只是笑。
  周舜昆忽然开口,“振星——爸爸求你一件事。”
  振星慷慨地答:“爸,你尽管讲,赴汤蹈火,女儿在所不辞。”
  婵新心念一动,“振星,不可答应。”
  周舜昆说:“振星,陪你姐姐到N埠去一趟。”
  振星一怔,“去多久?”
  “两个星期足够。”
  振星一想,五月才举行婚礼,不急,况且,老父脸上充满恳切,走这一趟,好叫他放心,十分值得,便与父亲一击掌,“一言为定。”
  周舜昆便站起来,“我公司有事,先走一步。”
  婵新急得团团转,“喂喂喂,我毋需人陪。”
  振星把脸趋到姐姐跟前,嘻嘻笑,“弄巧反拙了是不是?本想走得远远去自生自灭,免得打扰亲人,可是现在咱们不放过你,你反而多了一个随身保母,如何,过意不去吧。”
  婵新啼笑皆非,“唉我真的不该来。”
  “算了,谁自石头里爆出来,所以那么多神话主角,我最佩服孙猴子,他真正无牵无挂。”
  婵新闭上眼睛。
  “你好好祈祷吧,我得回去打点行李之类。”
  振星再也料不到母亲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她拍着桌子对丈夫吆喝:“振星是我的女儿,你把她拐到十万八千里路以外去,事先有无征求我的同意?她若有什么闪失,如何向我交待?”
  “妈妈,这不过是旅行,你大可放心。”
  纪月琼继续说:“她一非医生,二非看护,你叫她去有什么用?你要赎罪,你自去倾家荡产,不必拿我女儿作牺牲品。”
  振星忽然明白婵新为何要急急祷告的理由了。
  纪月琼气呼呼,“周舜昆,你把旧帐拿到我家来算,我自问还有度量包涵,可是你不该把振星牵涉在内。”
  周舜昆解释:“我见振星成日价通世界乱跑——”
  “那是她的事,她到西藏去拜喇嘛为师那是她的意愿。”
  振星高举双臂,“各位,各位静一静,听我说一句话。”
  纪月琼坐下来,吼了那么久,只觉胸口隐隐作痛。
  周振星说:“我也是爸爸的女儿,我愿意走这一趟,我会见机行事,妈妈请放心。”
  纪月琼霍一声又站起来,“那这里没我事了?我回香港度假去,盈千老总及老友等着同我叙旧,我何必耽在这里闷。”
  她回房去,砰一声关上门。
  振星吐吐舌头。
  周舜昆叹口气,“我失败,你看我:水远好比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真的,爸,你是老朱,我是小朱。”
  周舜昆不由得嗤一声笑出来,“振星,只有你懂得爸爸。”
  一分付出,一分收获,振星记得小时候她无论想要什么,只需把头往父亲膝盖上一靠,便可得偿所愿。父亲从来没求过她,这是第一趟,她无论如何要做到。
  即使令母亲不高兴。
  一家人急急订起飞机票来。
  王沛中悻悻然,“我父母下个月来,届时周家一个人也不在。”
  “胡说,我爸爸在此。”
  “振星,五月就要结婚,何必节外生枝。”
  “王沛中,即使婚后,我还是一个独立的人,除却做你的妻子,我照样是我父母的女儿,婵新的妹妹,我有其它职责需要履行。”
  王沛中挥挥手,“我等你到五月,迟者自误。”
  周振星冷笑一声,“时穷节乃现,我家有事,你不但不支持我,且落井下石。”
  “好,我宣布婚期无限期搁置。”
  振星拉开大门叫他走。
  纪月琼瞪着丈夫,“这下子你满意了?”
  周舜昆说不出的苦,又找老何喝啤酒去。
  振星气得吃不下晚饭。
  “这样经不起考验,随他去吧。”
  纪月琼问:“好端端为何要考验王沛中?”
  “我有样学样,我见你正使劲试练父亲。”
  纪月琼突然噤声。
  隔很久很久,她说:“振星你一直是爸爸的女儿。”声音已经转柔。
  振星轻轻答:“是我是。”
  “你爱他是不是?”
  “是。”
  “小时候即使在家他也抱着你走来走去,莱亲友但觉怪不可言,十多公斤哪,难道不重,我常笑你是爸爸肢体之一。”
  “是他允许我吃手指、不刷牙、荡秋千,还有,推我坐三轮车,大喝一声“以光速前进”,拼命跑下山坡。”
  “是,”纪月琼颔首,“结果摔破鼻子。”
  “偏巧那时要见校长,你父亲懊恼得槌胸。”
  振星看向窗外,“他从来没求我什么。”
  她母亲不语。
  “他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
  过了很久,纪月琼终于说:“你去吧。”
  振星大乐,“得令。”
  “可是,王沛中那边怎么办呢?”
  “他最好自动搞通思想,这回子还有谁去顾及他弱小的心灵。”
  振星去接婵新。
  婵新颓然,“为我一人搞成那样,我真没有面目回家了。”
  扩星笑,“那我替你订酒店房间。”
  婵新低下头,“对不起。”
  却不料身后传出回音,“对不起——”
  是王沛中来了。
  他嚅嚅地说:“是伯母叫我来帮忙……”
  振星也很乐意让他下台,“快收拾杂物呀,毛巾肥皂全给包起来,行李杠下楼去。”
  壬沛中忙不迭答:“是是是。”捏着一把汗,松了一口气。
  婵新担心,“你母亲会不会反感。”话只说一半。
  “我妈不是那样的人。”
  “她是爱屋及乌吧。”
  “比起我,你不算黑啦,别多心,回家去。”
  接着数天,振星郑重其事收拾行李。
  “你那里有无电力供应?”
  “有一台小型发电机。”
  “好,自备电毯一条,有无热水供应?”
  “需用大锅煮。”
  “好,自备小型热水器一具,有无抽水马桶?”
  纪月琼骇笑,“自备化粪池一套?”
  “妈!”振星跳起来“你别同我打岔。”
  纪月琼自觉过份,即时讪讪走开。
  婵新说“振星你不会习惯的。”
  振星给她瞎七搭八的回一句:“可是我年轻。”
  果然,万试万灵,婵新像其它人一般呆住,不知怎样说下去。
  “你会后悔的。”
  “可是我年轻。”
  “你会吃亏的。”
  “可是我年轻。”
  “太冒险了。”
  “可是我年轻。”
  这是周振星最喜用及最常用的五个字,每逢词穷,她便以这句话顶上,所向披靡。
  真是,年轻嘛,为什么不,再无聊再吃苦也是一种经验,试一试,将来必可学乖。
  “会不会影晌你的婚期。”
  “不会的,当事人想结婚,一定结得了婚,婵新你恁地婆妈,应该一切交给你的天父嘛。”
  婵新展开一丝笑脸,“是,真是,劳苦担重担的人均可以到他那里去。”
  振星与王沛中做了一点资料搜集,所带电器的电伏全部对版,日常用品包括了各式紧急应用药品,还有一大包巧克力。
  “你打算去多久?”
  “说你蠢也真蠢,用不完不好留给婵新?我还有三大件要一并带去呢。”
  “婵新说教会什么都置下了,就差人手不足。”
  “唉,人人向钱看嗳。”
  “生活有固定支出,不看,行吗?”
  “这具皮囊可真叫我们清高不起来。”
  “振星,你半月内必须回来。”
  “那当然。”
  “电话、电报、信,无论怎么样,切记联络。”
  振星一身卡其裤、背囊、羽绒大衣,陪着婵新出发。
  她像探险团队长那样神气活现地摊开地图,“飞往香港,纬机到上海,然后乘船到N埠。”行程用一条红线划出,在目的地打一个星号。
  婵新说:“你会失望。”
  “何以见得?”
  “那并非蛮荒之地,我们最近已装妥国际直通电话线路。”
  “啊,那母亲岂不是找得到我?”
  纪月琼说:“我早已把电话号码抄下。”
  振星朝母亲眨眨眼,“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纪月琼说:“你那订婚戒子总要暂时脱下吧。”
  王沛中给她一个眼色。
  振星连忙说;“我答应过沛中永不除下。”
  她母亲只得说:“好,随得你。”
  姐妹俩就这样出发了。
  婵新一直在服药,体力比较差。
  振星笑日:“你是人民的义工,我是你的义工,天生我才,必有所用。”
  婵新情绪已恢复冷静,“天父差遣你,必有安排。”
  她俩在飞机场与亲友话别。
  婵新穿上她黑白二色制服,比较缄默,一路上十分受人尊重。
  振星笑语:“原来你是大队长身分。”
  到了香港,在飞机场拨电话回家,铃声一晌就有人提起电话,可见父母是真的挂念她。
  可是来听电话的却是家务助理。
  振星纳罕,“我妈妈呢?”
  “喝茶逛街去了。”
  “我爸呢?”
  “有台湾客人来,他需去公司招呼。”
  “只有你在等电话?”
  “是,小姐,马尼拉打台风,我担心亲人安危。”
  “请告诉我父母我与姐姐很好,一小时后转飞机到上海。”
  “旅途愉快小姐。”
  噫,人一走,茶就凉,两姐妹才离家,父母好似松了绑似的,竟走得影踪全无,真是大跃进。
  她情愿他们放心。
  振星再拨到王沛中的办事处。
  秘书说:“汤默士有急事去了纽约出差,请留言。”
  振星只得说了同样的话。
  看样子有没有周振星在他们身边地球都是一样的转。
  这是一课非常重要的教训。
  接着一程飞机,连振星都觉得有点疲倦。
  幸亏到了上海立刻有人来接,并且迎到市郊一幢英式洋房去休息。
  主人家姓王,王太太已九十多岁,行动需要搀扶,但精神尚可,是名虔诚教徙。
  老太太在书房里与她们说了一会子话便去休息了。
  振星喝着茉莉香片,坐在四十年代但保养甚佳的西式沙发上,看向长窗外的庭院,有种突兀的感觉,有一年地偕父每往英国湖区旅行,所住的一间小旅馆,就是这种风貌。
  婵新轻轻说:“这是从前的英租界。”
  “呵,我听说过。”
  “王太太为着信仰在某段时间内饱受逼害。”
  “我也听说过有这样的事。”
  “房子被充公,做了某次运动的总部,人被赶出去,流离失所,后来平反了,住宅才被发还。”
  振星沉默,过半晌,问:“我们几时到N埠?”
  “明日上午乘船去。”
  “婵新,且来服药休息。”
  她与姐姐被安排在同一间房间,楼顶非常高,宽敞,温暖,窗前有水汀,窗帘是——振星走近一步,几乎不相信,窗帘还是维尼馨纱,不可思议,物与主生命力竟那么强。
  因为年轻,也因为疲倦,振星倒在客床上睡着。
  她做了一个梦,在一个繁忙的商场碰到正在购物的母亲,“妈妈妈妈”,她叫着迎上去,她母亲也很高兴,“振星来看,我替你买了新大衣”,振星把衣服抖出来一看,呆住,那是小小孩穿的大衣,小巧别致,“妈妈,我已经长大了,妈妈,振星已经廿多岁了”,她一额汗,呵,也许她潜意识不愿长大。
  醒了,听到鸡啼。
  奇怪,大城市,居然有人养鸡。
  一看邻床,婵新已经梳洗整齐坐在书桌前做早课。
  振星静静地观察她,只觉全神贯注的她脸容肃穆秀美,甚具威仪。
  她在工作岗位上,也颇有点成绩吧,从她得到的尊重可以看到。
  她一样得应付工作上棘手问题以及行政上复杂人事关系。
  母亲有许多朋友为着专注工作,也选择独身,虽无誓言,却决定终身不嫁。
  那些能干的阿姨们,其实也是某种出家人。
  婵新转过头来,微微笑,“醒了?”
  振星连忙起床淋浴梳洗。
  坐在早餐桌前,又一阵讶异,主人摆出来的是煎蛋火腿以及牛奶红茶。
  振星几乎有点失望,太先进了,失却风味。
  王太太出来了,振星连忙站起来。
  老人家不说什么,只是握着她俩的手,微微地笑。
  然后她们就出门了,送人客到码头的是一辆德国房车,两人共五件行李,四件属振星所有,她略觉汗颜。
  振星问婵新:“你累吗?”
  婵新放下圣经,“自开始读书就一直觉得早上起不来。”她微笑。
  “你也是?”当然,她也是人。
  “还有,晚上不愿陲,总有工夫未做妥似。”
  船缓缓驶离城市,河水有点污染,渐有乡镇风貌。
  振星记得她坐船游欧洲易北河及多瑙河,一直问:“爸,水都不是蓝色的,水都是黑墨墨的。”
  那些好时光,婵新却全没份,振星有点内疚,明知与她无关,却也觉歉意。
  甲板人挤,也颇吵闹,乡音盈耳,振星一个字也听不懂。
  几十种方言,都似鸟语,哪里学得会。
  振星问:“他们说什么?”
  婵新笑笑翻译:““儿子要结婚,非得盖新房不可,希望在机器翻新上赚一票,否则真够烦的”“唉,我女儿何尝不是,现连女婿外孙都挤在我家呢。””
  振星十分讶异,“过了十八岁还留在家中供奉?奇哉怪也。”
  “是同北美洲作风有点不一样。”
  振星笑,“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没出息。”
  船在下午就泊岸了。
  婵新似回到了家,本地人一下子帮地把行李抬上一辆客货车,笑容满面,不住问候,深深鞠躬,表示欢迎。
  坐上车子,十五分钟就到了,一列整齐砖楼,傍着农田。
  振星十分欢喜,“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镇,叫清水浦。”
  “好地名!”
  “我知道你会喜欢。”
  她们住在砖屋西厢,虽是乡下,天井及室内均铺着青砖地板,简单家具,足够应用,称得上窗明几净。振星最关心电力问题,连忙找开关及插头。
  急着又去看卫生设备,果然不出所料,不在室内,要走到后边公用卫生间。
  洗了把脸她问:“那些孩子呢?”
  “在别院。”
  “那是什么地方?”
  “我带你去。”
  “你负责他们衣食住行?”
  “是,还有教学。”
  “定期还得向上头报告进展吧,哗,一脚踢,那还不忙坏人,一共几个孩子?”
  “不多,六十几名。”
  “都是孤儿吗?”
  “无人认领,自然是孤儿。”
  “六十余人,全挤一间课室?”
  “天气和暖时我们在天井上课。”
  “你有几个助手?”
  “一共五名义工。”
  “都是著名大学毕业生?”振星笑。
  “在这里,学问不大重要。”
  振星陪婵新走了一段路,只见农田已经收割,冬日,仍有群群乌鸦觅食。
  “这里。”
  那几间砖屋比较矮,是平房,门口竖着教会名称,婵新领振星走进屋内,只见一大群约七八岁大的孩子坐在天井中对着一面大黑板听课。
  孩子们穿着整齐棉衣,听见脚步声,齐齐转过头来,小面孔见到铁莉莎修女,均露出喜悦之色。
  但周振星的脚步却凝住了。
  有什么不对?
  她停睛一看,掩住嘴,呵老天,周振星头顶似被人浇了一壶冰水。
  这群孩子几乎大半是残疾人,有些只得一条手臂,有些缺了一条腿。
  那个拉住婵新手的女孩,双眼肯定有问题。
  周振星耳边嗡地一声,鼻子发酸。
  她最看不得儿童吃苦,险险落下泪来,苦苦忍住。
  只听得老师道:“静下来,静下来听课。”
  孩子们又纷纷坐下。
  婵新说:“来,我们到饭堂去坐。”
  一位胖妇女是厨子,见到婵新便斟上茶。
  婵新与振星坐到小椅子上。
  振星唏嘘地说:“你从来没说过——”
  挥新承认:“是,孩子们先天有点不足。”
  再也不能说得更经描淡写了。
  振星拿着茶杯,有点食不下咽的感觉,“年龄倒还划一,比较容易集中管教。”
  婵新喜悦地说;“可见你欣赏我的管理方式,上司与我争执,她认为应当以身分区别,不是年纪,故应有教无类,我却主张把幼童推介到别的儿童院去。”
  “你胜利了。”
  “还不能完全坚持,刚才一位叫王阳的小朋友,只有四岁,也住我们这里。”
  “是那个——”
  “她有一只眼睛天生完全不能视物。”
  “可以医治吗?”
  “需要轮候。”
  “等多久?”
  婵新没有正面回答:“我们很乐观。”
  振星叹口气,“我人反正在这里了,任由差遣。”
  婵新想一想,老实不客气的说:“你负责洗衣服吧。”
  振星一怔,没想到会如此大才小用,十分意外。
  “洗衣房大姐家有喜事,放假去了,暂时委屈你了。”
  振星谦日:“不怕,不怕。”
  婵新忽然同振星说起院址的历史来,“这几进房子,原本属于姓倪的人家。”
  “捐给教会了?”
  “可以这样说,子孙是华侨,半个世纪以来也全没回来过,通过教会,联络到他们在三藩市的后人,正式向他们租借,他们很慷慨地笞允了政府。”
  “那多好。”
  “经过一番修基,成为今日模样,当年这一角,经过火烧。”
  “此刻一点痕迹也没有。”
  “你没留意。”
  “呵,在哪里?”
  “你且留意青石板的缝子。”
  振星低下头细察,只见砖同砖之间缝子里有一条条银黑色的金属。
  “这是什么?”振星大奇。
  “当年盛行锡器,大火烧融了锡壶锡罐,流入砖地,许多撬剔不起来,留至今日。”
  “原来如此。”
  “好,”弹新站起来,“我一天的工作开始了。”
  “谁带我去洗衣房?”
  “张妈会带你。”
  周振星很明白她已经踏入另一个世界,这两个星期,同以往的假期不一样,可能叫她永志不忘。
  她走进洗衣房,发觉衣物堆积如山,张妈正路在自来水喉边用双手洗涤。
  振星看到有洗衣机,纳罕问:“为何不用?”
  张妈立刻遇到救星似站起来,“坏了,坏了。”
  “坏了多久,为何不修?”
  “张贵洪不肯来。”
  振星奇问:“张贵洪是谁?”
  “电器修理员,个体户,我儿子。”
  “有这样的事?”振星不怒反笑,“你带我去,我去叫他来。”
  “不管用,我叫了他有个把月了,他一直推搪,孤儿院付不起修理费。”
  “他在那里?”
  “就在镇口,招牌上有张贵洪三字。”
  振星在门口不借而取,踏上一辆脚踏车便骑到镇口去。
  果然老远便看见张贵洪三字。
  店铺门口堆着电视机冰箱唱机之类旧电器,看样子生意滔滔。
  振星下车,扬声道:“我找张贵洪。”
  一个小伙子闻声出来,“何处找?”
  周振星打量他,只见他一双眼睛骨碌碌,一幅聪明相,见了她这个生面人,疑惑地问:“什么事?”
  振星心平气和地说:“我是华侨,前来探亲——我家的洗衣机坏了,需要修理,修理期间,问你租一台用,怎么个算法?”
  小伙子见生意上门,笑逐颜开,“你府上何处?”
  “你有空走一趟吗?”
  “要看过才知道。”
  他已经骑上一辆小小摩托车,一边搭讪道:“这位小姐,你自那里来,你贵姓?”
  引擎一晌,车子噗啖噗开动,尾随周振星驶往目的地。
  振星在资本主义国家长大,目睹母亲电召水喉匠、电器工人,真是低声下气,任由开价,每小时由四十元至百余元加币不等,习以为常,视作等闲,不付贵价,怎么差得动他们,笑话。
  走到一半,张贵洪起了疑心,“你是清水浦孤儿院的人?”
  “你放心,工资照付。”
  “真的?”
  “区区数十元,我骗你作甚,小张,赚钱固然要紧,也不能财迷心窍,六亲不顾。”
  小张有点尴尬,“这位小姐自那里来,说话真厉害。”
  幸亏为着同王沛中父母交通,暗中学会几句普通话,否则还不知如何教训这小伙子。
  小张挺委屈,“你有所不知,长贫难顾,孤儿院什么都需要修理,又不愿付钱。”
  “今天你把能修的都修好,可补的全补好,我请客。”
  “是是是。”
  真是个滑头码子。
  不过他完全知道电器的纹路,双手灵活敏捷,一下子把机器拆开,找到纰漏,补上零件,表演了会者不难,振星倒也佩服他,看来他这方面有天才,不学自成。
  张妈讶异,张大了嘴,“他怎么肯来?”
  振星装了一个数钞票的手势,张妈阵一声,惭愧地走开。
  振星觉得好笑,中国人老认为讲钱是失礼的一件事,真是天大误会。
  机器启动,振星松口气,立刻与张妈合作开始洗衣及晾衣服。
  衣服破了,需要补,张妈指指角落一台簇新电动缝衣机,她解释:“没有人会用”,振星欢呼一声,她懂,立刻打开,看毕说明书,找来线团剪刀,补起破床单来。
  张妈十分感动,“上天派你来呵周小姐,你是小姐妹的什么人?”
  小姐妹?
  张妈解释:“我们唤修女作小姐,她说她不是小姐,她是我们的姐妹,我们想我们怎么配有那样的姐妹,故折中一下,叫她小姐妹。”
  “那多好。”
  振星忽尔听到腹内一阵咕噜噜响,她抬起头,要隔一会儿,才领悟到这便是腹如雷鸣,是,她肚子饿了。
  振星不是不震惊的,觉得自己十分无礼,这才想起,原来她这辈子还没试过真正肚饿,平时不住吃零食,糖果花生冰淇淋巧克力,正如她母亲说:“振星永远在吃”,今天,她忽然肚子饿了。
  周振星连忙问:“几时开饭?”
  谁知张妈一怔,“已经摆过中饭了。”
  那是什么意思?“冷饭菜汁总有吧?”
  可是张妈十分为难。
  张贵洪嗤一声笑出来,他正在换一个电掣,放下工具,同周振星说:“来,我带你去吃。”
  张妈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这是小姐妹定下来的规矩,逾时不候,她说若不然,一天光是吃饭就没完没了。”
  那张贵洪抱着手臂笑,“看到没有,你为孤儿院出力,院长却叫你饿饭。”
  振星一怔,“那我到镇上去吃。”
  “坐我的机车,快。”
  在途上,振星同他谈生意,“叫你替孤儿院维修电器,按月计,怎么算?”
  “小姐,孤儿院的事,修女自有主张,你多管闲事,只怕好心没好报。”
  振星彷佛看到婵新的另一面。
  “信教的人是古板些。”
  “我们都很感激她,从找院址到今天,不知经过几番心血,不过,我警告你,她绝对是一言堂。”
  振星埋头吃大卤面。
  手脚到此际才恢复力气。
  她伸一个懒腰。
  张贵洪看着她,“你是修女什么人?”
  “朋友。”
  “来自同一地方?”
  “是。”
  “你们两人不一样,你比较活络、聪明、容易说话,小姐,你会有窜头。”
  振星笑了,“谢谢你赞美。”
  “修女太过固执,香港有富商愿意帮她扩张院址,添增仪器,她一口拒绝。”
  振星说:“别听谗言。”
  “这是真的,美国有义肢厂想帮我们,又被她否决,你几时劝劝她。”
  “她自有主张。”
  张贵洪耸耸肩,掏出钞票,替振星付帐。
  “唷。你请客?”
  “是,”张贵洪左右看一看,“这位小姐,不知你身边可有带着外币?工资可否付美钞?”
  振星很温和地笞:“可以,只要你把功夫效妥,一切容易商量。”
  张贵洪擦着手掌,大乐。
  那日傍晚,振星与张妈合力把几箩筐的脏衣服洗出来,振星虽累,却脸上发光,自觉可得五星勋章,正得意间,忽闻修女召见。
  这回子姐姐可要称赞我了,她想。
  可是婵新铁青着脸,一开口就教训她:“你为何擅作主张,找外人来修理电器?”
  振星强笑:“喂,婵新,这是你妹妹振星,一心一意帮你,别太紧张。”
  “听说你私下付了修理费,你打算大量注资?孤儿院屋顶漏水,你也考虑掏腰包?”
  “婵新,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亦是一种管理方式,无可厚非。”
  “家有家规,你应先同我商量,不然我难以服众。”
  振星光火了,“你想谁对你服贴?左右不过是一班损手烂脚的小朋友,不用端架子啦!”
  婵新愣住,变了脸色,渐渐别转面孔。
  振星自觉失言,掩住嘴巴,懊悔不已。
  这是婵新的事业:心血、寄托,她不该说破她。
  可是婵新没有发作,隔半晌,她只是淡淡说:“振星,这里没你事,你可以回去了。”
  “姐姐——”
  “回去请父亲放心,”地站起来,“我相信你现在已有深切的了解。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振星手足无措地走向饭堂,是,不管心情如何,她的肚子又饿了。
  振星同张妈坐在一桌。
  张妈像是知道她涯了骂,轻轻说:“修女好心,这一贯孩子都由她养活,有些混身血污那样抱进来,都以为不活了,她亲手替他们治伤沐浴,你想想,多不容易。”
  振星已心平气和,“你说得对。”
  她决定收拾行李。
  她打算到苏杭两地去游览数日,便打道回府。
  能够做到这样,已是上上大吉,好不容易与婵新建立起感情,她不想与她决裂。
  婵新有她自己一套,亲人需尊重她的意愿。
  正低头扒饭,忽然听见有人唤,“大婶。”
  振新以为是叫张妈,不以为意,可是接着又是一声哺嚅的“大婶”。
  振星抬起头来,只见一位少妇站她面前。
  大婶,我?振星睁大双眼,完了,完了,可见环境造人,不过在洗衣房蹲了一天,已经自晶光灿烂的时髦女变为灰头灰脑的婶婶,完了。
  只听得张妈说:“王淑姑,你有什么事,同这位周小姐说好了,她是有把持的热心人,会替你想法子。”
  振星心细,一听这口气,知道这王淑姑由张妈介绍来有事求她,可是,“我能做什么?”
  少妇自身边拉出一个小女孩
  “我女儿王阳。”
  是,振星听说过这个孩子,
  “王阳不是孤儿?”
  少妇未语泪先流。
  她是院内最小一个,才四岁,不过振星没料到她有母亲。
  那女孩怯生生站着,十分仅事,手无处放,只得互握着。
  振星招她过来,抱她坐在膝上,耐心等她母亲开口。
  啊文艺小说中往往有容貌秀丽的盲人,与常人一般,甚或更聪明机伶,这是有商榷余地的。
  小女孩眇一目,一张脸总是侧着,双眼是灵魂的窗子,她无故少了许多表情,故比同龄儿童呆木,个子也比较瘦小,只像三龄童。
  “你叫王阳,嗯?”
  孩子点点头。
  振星把下巴抵在小孩头顶上。
  少妇抹去眼泪,“王阳这只眼可以医治。”
  振星犹疑,不知如何应付,她没有带许多钱在身边。
  “她是先天性白内障。”
  振星点点头。
  “有一只外国飞机明日要来,飞机载有眼科医生看护,替人治病,不收赘用。”
  振星听出瞄头来,“啊,奥比斯飞行医院。”
  “是,是,就是那个。”少妇握住振星的手。
  “铁莉莎修女没帮你联络?”
  “修女说,不要去求人。”
  “不会!修女不会那样讲。”
  少妇急了,“求求你,让修女带我孩子去,给孩子一个机会,她好的那只眼睛视物,也好似自一条隧道看出去,四周围朦朦胧胧,不如普通人,看到一个清清楚楚的世界,求你救救孩子。”
  捩星血液的沸点一向比常人低,又有点女张飞性格,听到少妇哀告,又见孩子如此瘦小可怜,已下了决心,当时便淡淡说:“我保证孩子一定见到医生,治不治得了,则由医生决定。”
  那少妇见她应允,忽然嚎淘大哭起来,张妈连忙把她们母子带出去。
  振星没有吃完那顿饭。
  回到宿舍,她收拾包袱行李,用不完的肥皂洗头水,吃不光巧克力即食面统统放在桌面上,行李轻了一半不止。
  待婵新回来,她索性开门见山,“我明日就走。”
  婵新裹在黑袍里的面孔非常苍白,“振星,坐下来,我们谈谈。”
  振星有话直说:“正好,明日一早,我会带那个叫王阳的小朋友到飞行医院去。”
  婵新一呆,没想到振星又插手管她的事,“振星,你怎么像牛皮灯笼,我同你说过,你不了解孤儿院情况。”
  振星并无提高声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救人如救火,在这种情况下,谈什么原则、规矩、情况。”
  婵新握紧拳头,“振星,我有权驱逐你。”
  “为了什么?只为我修好一台洗衣机,以及带一个孩子去求医?”
  “我们不向外人乞求!”
  “呵,你那宝贵的自尊心,”周振星哗哈一声笑出来,“故此小孩双目不知要盲到几时去,对我来说,只要有一线机会,叫我哀求、跪求都可以,只要目的达到,一切牺牲在所不计、为自己,为别人,均心安理得,我明日一早必定带王阳去乞求,对不起,我动摇了你至尊无上的地位。”
  婵新嘴唇颤抖,想有所答辩,终于不能,过一刻,她自抽屉中取出一本文件,递予振星,然后退到另一间房间,关上门。
  振星错愕,打开文件,读了起来,那是几封信件,由铁莉莎修女写给奥比斯医院,询问王阳申请就医情况,医院负责人非常客气,但是回答说:“医院目的在向当地医生示范眼科手术,所选个案,不在乎病人需要。”
  婵新并非不为孩子争取。
  振星气略平,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决定走这一趟。
  那一夜躺在床上,周振星忽然想家。
  她想念自己的床,宽大的浴室、明亮的起坐间,以及那部小小红色敞篷德国跑车。
  她想念父母亲,还有,王沛中那家伙。
  我在这里干什么?过几个月我都要结婚了,振星自言自语,我当务之急是决定喜筵选中式还是西式。
  我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想起来了,是老爸的恳求,唉,不得不报答他养育之恩,养女千日,用在一朝。
  不过周振星不怕不怕,马上可以回家了,去什么苏杭,完结此事,马上南下香港,转飞机回温哥华。
  周振星松一口气,睡着了。
  她怕睡过了头,误点,一直眯着眼睛看闹钟,看到近五点钟,立刻起来梳洗穿衣。
  天还没亮,她以为自己早,可是王阳母女更早,已经穿戴整齐了在门口等她。
  天不作美,下着毛毛雨。
  振星踌躇,这可怎么办,飞行医院的临时办事处在镇上,车程约四十五分钟,步行怕要数小时,非向婵新借车不可。
  正在此际,一个人手持电筒出现,扬声说:“修女叫我送你们。”
  是张贵洪,他也一早起来了,可见也并不是净向钱看。
  振星连忙抱起小王阳,用自己的大衣里着地,向淑姑招手,“快,快。”
  四人一言不发,挤在一起,在雨中上路。
  平日一点也不虔诚的教徒周振星忽然祷告起来,因为那辆老爷吉甫车一路上像患了哮喘的老人似不住心惊肉跳地咳嗽。
  千万不要抛锚。
  车子又捱了十多公里,天边露出曙光,那孩子在她母亲怀中,一动不动,振星以为她睡着了,可是没有,振星发觉她睁着双眼,只不过那是灰白的瞳孔,没有神采。
  车子轰隆一声,跪了下来。
  振星马上当机立断,跳下车,同张贵洪说:“你尽快修理,然后前来与我们会合,我们只得靠双脚步行了,小张,祝我们幸运。”
  振星脱下大衣,背起孩子,再把大火穿上,把孩子罩在大衣内,淑姑替她打伞。
  张贵洪忽然问:“又不是你的孩子,为什么?”
  振星抬起头,“有分别吗?”
  那张贵洪听懂了,“不——”他答:“没有分别。”
  只听得张贵洪嘴里哼哼唧唧唱起歌来,振星没好气,他倒是真会桃时间,你唱什么?
  他答:“中华女儿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
  振星不禁回味歌词。
  振星一步一步在泥泞中向前走。
  雨越来越大,孩子越来越重,幸亏她穿着双添勃兰防雨皮靴,真没想到它们有会真正派上用场。
  她看看表,几近七点了,一定要早到,她相信轮候者众。
  振星吸着一口气,直走到七时三刻,才赶到目的地,只见人头挤挤,振星倒抽况气。
  振星不顾三七廿一,用她流利英语要求见负责人。
  “请守秩序耐心轮候。”
  振星看一看该人别在胸前的名牌,“添,我背了这孩子走了三个钟头。”
  周振星的确像在雨中长途跋涉过。
  “是你的孩子?”那人有点意外。
  “不,有分别吗?”
  那个叫添的年轻护理人员答:“不,没有分别,你自何处来?”
  “加拿大温哥华。”
  “你是和平部队一分子?”
  “类似。”
  周振星不知何处感动了那个年轻人,她打铁趁热,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那个叫添的护理人员终于说:“到这边来。”
  振星如遇到救命皇菩萨似,松下一口气,接着满眶热泪再也忍不住,滚下双颊,可是她在笑,“谢谢,谢谢。”一生人从来未曾如此低声下气过。
  她不敢看其它的病人,低头疾走。
  添给她一杯热可可,自言自语,“凡事总有例外。”
  振星放下孩子,这时才发觉背脊、腰身、手臂,全像要折断似酸痛,她已经累坏了。
  孩子依偎在她怀中,她喂她喝热饮。
  医生来了,看看振星,“我是摩根医生,你自温哥华来?”
  “是医生。”
  “温哥华何区?”
  “西温医生。”
  医生上下打量她,“哪一条路?我住柯菲。”
  “我家在西山。”
  “你在这里干什么,”医生笑,“你母亲知道你踪迹吗?”
  “我没有瞒住家母医生。”
  “让我看看这孩子。”
  周振星平日也不是不尊重医生,但却从来没有把他们视作神明,这是第一次。
  “嗯,她是一个值得示范的个案,病人年幼,痊愈机会高,届时她家长必须陪同前来,你知道规矩?先出去登记……”
  那孩子彷佛听得懂英语,自大人口气中知道有希望,她小小手握住振星,振星把双掌合拢,把小手藏在其中。
  抱着孩子出来,振星看到张贵洪在门外扰攘,她走过去说:“他跟我一起,不相干。”
  “车子修好了。”
  “你早该义务帮忙维修。”
  “是我错,全是我的错。”
  振星掠一掠湿发。
  “医生肯不肯治?”
  振星木无表情,“你说呢?”
  张贵洪笑,“你双眼充满喜悦,当然是成功了。”
  周振星笑出来,“被你猜中了。”
  “我去告诉淑姑。”他窜出人群去报喜。
  轮到振星登记,她把做手术时间地点记录下来,刚想走,有妇女怯怯说:“大婶,帮我填填表格。”
  振星踌躇,懊恼中文不够用。
  张贵洪拉一拉她,“周小姐,要走了,这里几百人,你帮不了那么多,他们有翻译人员,你别担心。”
  振星默默看着扶老携幼的人群,转头离去。
  她再三叮嘱王阳母女:“明天早上九点正,张贵洪会载你们到飞机场,手术室在飞机上。”
  回程十分顺利,天晴,一道虹彩由山那一头伸到另一头,七彩斑斓,振星认为这是上帝的允诺。
  她们母女先到家,孩子已在母亲怀中睡熟,淑姑想说什么,被振星摆摆手阻住,“祝孩子早日看到光明。”
  车子驶走。
  振星对张贵洪说:“送我去买船票。”
  小张一怔,“你要走了?”
  振星点点头,打开腰包,取出皮夹子,数了三百美金给他。
  小张没声价道谢,随即还一张钞票给她,“买你身上这件羽绒大衣。”
  “这是女装大衣。”
  “唏,”小张笑嘻嘻,“我当然知道。”
  振星这才领悟到他有女朋友。
  “我还有件比较新的,送你,不要钱。”
  小张立刻收回钞票,乐不可支。
  “孤儿院有什么事,你可别推搪。”
  “一定一定。”
  振星只想好好淋个浴倒在床上睡一觉,在上海找到酒店房间便可如愿以偿。
  买了当日傍晚船票,振星再度腹如雷鸣,坐进小饭店,大快朵颐。
  像大婶就像大婶好了,别像大叔就好。
  甫进孤儿院,只见张妈站在门口等她,神情焦虑,一把拉住她,“小姐妹咯血。”
  振星一震,双手颤抖,“人在那里,赶快送院!”
  “医生来过,你快去看她。”
  振星狂奔进去,忘记乡下门脚永远有一道门槛,一路,失足,摔得满天星斗。
  她连忙爬起来,忍着痛跑进房间去找婵新。
  婵新坐在床畔,一见振星进来,吓一大跳,用手指着她,讲不出话来。
  振星知道自己不妥,取过案头镜子一照,哗一声,扔下镜子奔去拿毛巾擦脸,原来她披头散发,满身泥泞,还有,一跤摔破了嘴唇,一嘴血,简直似个疯婆子。
  呵,幸亏王沛中那家伙不在此地。
  她一边抹脸一边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医生叫我服药打针吃稀粥卧床。”
  振星说;“你的胃需要做手术。”
  “我知道。”
  “拖下去无益,你年纪不小,体力大不如前,不可硬撑。”
  “我的心灵虽然愿意,我的肉体却软弱了。”婵新叹息。
  “老姐,回温哥华彻底医治好皮囊再来卖命如何?”
  婵新不语。
  过一刻她说:“听说你得偿所愿。”
  “消息传得真快。”振星笑。
  婵新冷冷说:“你趴在地下求外国人吧。”
  “一点不错,声泪俱下,五体投地,差点没叩头出血,我不在乎,我只要达到目的,只要小王阳得回视线,叫我天天求人都可以。”
  婵新说:“其实只需等候三两年,本地医生亦可做同样手术。”
  “不行,这一刻,现在,马上,才是最重要的,我从来不等,一鸟在手,胜过二鸟在林,得到的才是最好的,我最精明厉害。”
  “那是你的人生观,我建议庄敬自强,自给自足。”
  “那样高贵,保证蚀本,需知好汉不吃眼前亏”。
  婵新闭上双目。
  振星说:“我今晚乘船走。”
  “我有事与你商量。”
  “请清心直说。”
  “教会知我健康有问题、,已决定将我调职。”
  噫,总算明察秋毫。
  “我还以为没我不行呢。”婵新苦笑。
  “你是开荒牛——已记下一功。”
  “接替我的马利修女要数天后才来。”
  “哦,你可以甩难了?太好,我们一起回家去。”
  “你听我说,这几天我不能办公,我想请你替我。”
  振星以为她听错,指着鼻子,“我?”仰头大笑数声,“我怕误了你的正事。”
  “你听我说,明日有外宾来议事,你要代表我。”
  “我已买了今晚的船票。”
  “外商是来洽议替孩子们安装义肢。”
  振星霍地站起来,“我立刻去退票。”
  婵新看住她,“你还走得动吗?”
  一句话提醒了振星,她双腿软弱颤抖,有心无力,一跤坐在地上。
  “你给我好好休息,不然两个人明天都起不来。”
  振星只得苦笑。
  过一刻她问:“爸妈有无消息?”
  “记住,万一与他们通话,报喜不报忧。”
  “是。”
  “睡吧。”
  说也奇怪,周振星不理混身泥斑,头发打结,她脱下皮靴,倒在床上,脸向着天花板,咚一声睡着了。
  隔了许久,她彷佛听见婵新在起坐间与人说话。
  “她还有事,先替她办退票。”
  好象是张贵洪的声音唯唯诺诺。
  周振星转个身继续睡。
  是鸡啼声把她吵醒的。
  天已经亮,她的脸埋在枕头里,她想运用意旨力移动四肢,第一次失败,第二次双臂只蠕动一下,她呻吟,翻过身来,面孔朝上,缓缓坐起,一边哎唷哎唷,伸手揉双膝,拉过行李袋,寻止痛药。
  昨日那一役用尽了少年力,今日开始,周振星会老态毕露,完了。
  她慢慢把脏衣物剥下来,肌肉运作过度,举步艰难,巴不得有支拐杖可以借力,她一步步捱到卫生间,不知如何打水梳洗,一看,两只木桶里已装着冷热水。
  啊是哪个好心人。
  掬了一把水往脸上泼,吸口气,好过些。
  振星慢动作一步一步来,到擦干头发时手足已比较伶俐,只余腰身仍然僵痛。
  感觉似第一次打壁球,教练说:“头一个星期每次练五分钟足够”,年轻的她瞄教练一眼,不理睬,打了廿分钟,回到家,跪在地上不能动弹。
  就是这个情形。
  看看钟,小王阳的手术应该在进行中。
  振星精神一振,洋洋自得、吹起口哨来。
  身后有一把声音笑说:“打不死的李逵嗳?”
  那是穿着修女制服的蝉新。
  “这是有关杜邦化工同我们的往来文件,你仔细参阅了,好同他们谈判。”
  振新接过文件。
  “你呢,你到什么地方去?”
  婵新叹口气,“我遵医嘱休息。”
  振星问:“这件事交在我手上?”
  “全看你的了。”
  振星觉得担子不轻。
  她看看表“我且去填饱肚子再说。”
  饭堂里小朋友已经整整齐齐排排坐,轻脆的语声显示他们精神愉快。
  振星握紧拳头。往胸上一槌,“我一定会尽力做到最好!”
  她把信件翻来覆去读熟,且做了择要笔记。
  那位仁兄上午十一时许到,下午两时就要折返上海,她只有一点点时间。
  这是一次考试。
  她站在门口等。
  这左右附近没有生面人,当振星看到一个华裔年轻人时,她有点意外。但知道那是杜邦代表,她要的人。。
  那年轻人骑脚踏车而来,见到振星,倒是一怔。
  振星一个箭步上前,“大驾光临,蓬壁生辉。”
  “铁莉莎修女?我叫邓维楠。”
  振星在该刹那决定不置可否,以修女身分谈判,倒底占点便宜
  “邓先生,请进。”
  邓维楠说:“多宁静美丽的乡镇风光。”
  “邓先生可谙中文?”
  “一句不通,”邓维楠十分坦白,十二分遗憾,“我家移民已有三代,连家父都是士生子。”
  振星招呼他在陈设朴素的办公室坐下,“咖啡,抑或红茶?”她有私伙。
  那姓邓的年轻人意外,“一大杯黑咖啡就好。”
  振星做好饮料递给他。
  她继而取出笔记,“让我们开门见山。”
  邓维楠连忙放下杯子,“是,是,杜邦的意思是,负责三名孩子义肢的安装、训练,以及逐年更换,条件是以孩子的进展作为宣传。”
  振星沉默,“不,我们不宣传我们的残疾。”
  “修女,所有国家都有残疾儿童。”
  “不宣传。”
  “义肢轻便先进,用电子控制,孩子们可望恢复正常生活,修女,请勿固执。”
  “你们的宣传图片影片会传遍全球,我有弱小的心灵需要照顾。”
  “修女,我们一贯宗旨是,得不到宣传作为回报,只得到别处去寻求合作。”
  振星站起来,刚欲争辩下去,电话铃响了。
  振星取过话筒,意外地听到王沛中的声音。
  “喂,喂,请问我能否与周振星女士讲话?”
  振星在心底喊一声糟糕,她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同王沛中讲话?
  她只得说:“我正在开会,稍后再谈,一切平安,勿念。”
  也不管王沛中听不听得僮,立刻挂断。
  好一个周振星,她拾起头,盯住来人,轻轻说:“邓先生我以为你千里迢迢回到这里来,一心想为自己人做些事。”
  那年轻人震动了,这个俗装打扮的修女看透了他的心事。
  他也轻轻答:“我有职责在身,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振星老气横秋,“你年少有为,职位不算低了,你若不想回清水浦来做点事,根本毋需走这一趟,大可在上海洽谈化学纤维设厂生产全内销一事。”
  邓维楠的喉咙干涸了,他喝一口咖啡,不语。
  “我这里约有六十个孩子,你负责全部义肢,我给你宣传。”
  “修女,所涉费用太钜,我方得不偿失。”
  “做生意,有赚有蚀嘛,或许,这件事会成为上海洽谈合作的一枚棋子?”
  邓维楠不相信双耳,他的错误一定是太低估现代修女了,从进门以来,他所听到的只是利害冲突,铁莉莎修女百分百是个谈判人才。
  他清清喉咙再说:“每个孩子至成年的义肢费用成本约为十五万美金以上,我们所提供的不止一只木腿。”
  “我知道。”
  “十名。”
  “还有五十名怎么办?”
  “修女,其它地区还有许多同样个案,全世界全球——”
  “我不管,”周振星横蛮地说:“我不认识他们,我看不见,我不理,这六十名不一样,我同他们有感情。”
  邓维楠汗流浃背咤“我的天。”
  “上帝派你来,你得为我们作工。”
  “我得请示上司。”
  “他们就在上海,我希望尽快听到你的答案。”
  “修女,”邓维楠笑了,“你真有性格。”
  “你也是,邓先生。”
  “修女,你全不依常理办事。”
  周振星趋向前去,狰狞地笑,“这世界是原始森林,弱肉强食,我代表至弱至小的一群。我还能斯文淡定依本子办事?我只能扑出来抢。”
  邓维楠噤声,隔很久才说:“我了解。”
  “感谢上帝差遣一个明白人来。”
  她为他添咖啡。
  邓维楠简直受不了,他抹着额角的汗笑起来。
  “来,我带你去看看孩子们。”
  他俩散步到操场去。
  周振星闲闲问:“邓先生,你祖先是N埠清水浦人士吧。”
  又被她猜中了,邓维楠看着她,“你呢?”
  “邓先生是聪明人,我外婆姓倪,你看见这座孤儿院?我查过了。这是倪家老宅。”
  这也许是振星母亲终于批准她回来的原因。
  “你外婆在这里长大?”
  “不,我外娶在上海出生,这老宅是祖屋。”
  邓维楠十分感慨,“全回来了。”
  “是。”
  孩子们正在操场游戏,看到陌生人,用好奇眼光注视,天真的小脸与一般儿童无异。
  “看,还不懂得怨艾呢。”振星感慨。
  邓维楠十分震荡,他把手搭在另一只手臂上,像是怕有人来抢去他一只手。
  周振星攻心为上,说道:“有种说法:一个人能做多少呢,这是不对的,能做多少是多少,能帮多少是多少,每次帮一个孩子,人人愿意出手,成绩斐然。”
  邓维楠额角冒出亮晶晶汗来。
  这位铁莉莎修女性恪突出,容貌娟秀,外语流利,做什么都可以使自已安居乐业,何必巴巴跑到乡镇来办孤儿院。
  “修女,我会帮你尽量争取。”
  “谢谢你,邓先生。”
  她与他在石凳上坐下。
  邓维楠要到这个时候,才看到周振星左手无名指上的订婚戒子,他一怔,只是不便发问。
  这时有一孩子走过来,振星抱起她坐在膝上。
  孩子胸前别着小小名牌,她叫黄稀玉。
  振星介绍:“这孩子天生没有双臂,自幼被父母遗弃,”她已把个案背熟,“一两三岁时一直以为长大后手臂会长出来,一直问修女:‘长了没有,长了没有?’修女只得带她到邻居去看初生婴儿,她才明白手臂是与生俱来,而她是一名无臂人,当时她极之伤心,邓先生,你说要不要帮她?”
  邓维楠只得说:“我完全明白。”
  “邓先生,只要一点关心,一点点爱心,你说是不是?”周振星咄咄逼人。
  邓维楠点点头。
  “时间到了,邓先主,你好歹给我一个回复,莫叫我翘首苦候。”
  “我省得。”
  振星放下孩子,送他到路口。
  中午阳光淡淡,柳树已抽出嫩芽,两个年轻人却无暇欣赏早春风景,邓维楠与周振星握手道别。
  “修女,很庆幸认识你。”
  “我也是。”
  客人走了,周振星才知道什么叫筋疲力尽,也恰恰了解到什么叫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花了那么多劲,也许一点结果也无,那邓维楠可能去如黄鹤,办完公事,即回美国总部,到什么地方去找他。
  正有点气馁,张贵洪奔进来。
  “周小姐周小姐。”
  振星站起来,“王阳如何?”
  “王阳手术成功,视力恢复。”
  振星又似打了一口强心针,“啊。”
  “周小姐,原来只需一小时三十五分钟的手术便治愈了王阳,下午便可领地回镇上医院休养。”
  振星心花怒放,紧紧握住了张贵洪的手,两人都乐得说不出话来。
  “明天带我去看小王阳。”
  “一定,周小姐,一定。”
  张贵洪是个大忙人,报完讯又跑出去干别的。
  振星回房,看到有人正提着两桶水进去。
  “淑姑?”
  淑姑笑嘻嘻,放下水桶。
  “呵你不必替我服务,我自己会做。”
  淑姑只是笑。
  振星轻轻说:“我所做的,均属我乐意,自那件事本身,我已得到无限喜悦的报酬,比我付出,超过千倍万倍,你毋需再绵上添花。”
  淑姑仍然笑,笑着笑着,落下泪来。
  “你千万不要再来替我倒水。”
  淑姑不语,笑容不减。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说过几句话,小王阳似妈妈,也不轻易开口。
  周振星自比洋人,闲话之多,好比饭泡粥,滔滔不绝,理曲气壮,咄咄逼人,全是拿手好戏,得罪人不自觉,完了还问母亲:“妈妈,为什么我没有朋友?”
  当不她把王淑姑送走,摊开纸笔,写起信来:爸妈,我很好,婵新亦很好,这世界也颇好……忽然她笑了,紧张的情绪才放松下来,一
  婵新说得对,助人的快乐,比挑选到合适的婚纱要超过十倍百倍,或者应该说,不可同日而语。
  婵新回来了。
  振星连忙说:“我现在明白为何史怀侧医生要留在非洲了。”
  婵新点点头,冷冷道:“果然不出所料,见到一只半只蝴蝶便自比庄周,略施小计便同孔明一样智能,行一点点好心便与史怀侧平起平坐了。”
  振星气结。
  “小姐,差远了,我只不过当一分工作来做,而你,你是游客身分客串,史怀侧!”
  “你别这样一捧打下来好不好?”
  “你幸运碰上了这个为国服务的气候,故牛刀小试,得心应手,别以为前边是康庄大道。”
  “我不管,走得一小步,我已经乐飞飞。”
  周振星一贯一句我不管跑天下。
  她想起来,“对,你的肠胃如何?”
  “我自问可以支持,但是教会叫我暂退。”
  “退到温哥华,我帮你逐家逐户磨那些华人太太出钱出力做慈善,我脸皮厚,派得到用场。”
  婵新不语,坐下,叹口气。
  “你目的不过想孤儿有衣穿有书读,只要他们穿得暖,又识字,不就行了。”
  “只管目的,不择手段?”
  “卖肉养孤儿你听过没有?”
  “疯子!”
  “又不是要我同你去慈善伴舞,我也明白求人不如求己,可是自己没有力气站起来,总得借力,有人愿意帮忙,我不介意低头。”
  “你运气好,你没看过那种嘴脸。”
  “初入门总有点运道。”
  婵新说:“像你这样一股蛮力,干得了多久?这类工作需要但恒久忍耐,否则精力一下子燃烧殆尽。”
  “你尚未告诉我你的肠胃如何。”
  “需要另外一项手术,这次赴香港做即行,有教会医生愿意义务——”
  “我乐意替你支付手术费用。”
  婵新揶揄她:“对,躲在美国运通卡后面就过了半辈子。”
  “那么刻薄的评语亏一个修女说得出口!”
  “这回子我累了。”婵新摆摆手。
  振星不再缠着她说话。
  她跑到洗衣房去打点衣物。
  趁有空,她教会张妈用那台电动缝纫机,外头捐赠的衣物送到,周振星坚持先消毒洗涤再经人手挑选,又是一番工夫,一下子闹到日落西山。
  她还来得及到镇上把家信寄掉。
  张妈悄悄问地:“那位来接班的马利修女,长相与为人如何?”
  振星摇摇头,“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是不是好人?”
  “我相信世上是好人多。”
  “修女中也有坏人?”
  “我也不知道如何断决好同坏,不过她们既然笃信上帝,就有上主监守行为,一定不坏。”
  张妈松口气。
  周振星似老太太那样槌槌背脊。自从初中学打各种球类之后还未试这样剧烈运动。
  她陪婵新读圣经,一人一节,振星读得抑扬顿挫,像做广播剧,声音越来越大,终于累倒。
  第二天一早,振星被婵新的咳嗽声吵醒。
  振星立刻问:“你的肺也不妥?”
  “去你的乌鸦嘴!”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睡醒,我该死,我掌嘴。”
  “听着,上午你得教孩子们认识廿六个英文字母,傍晚是他们洗澡的日子,还有,王沛中先生的电报到了。”
  振星唯唯诺诺,将电报拆开看。
  王沛中这样说;“见到一袭最美的婚纱,已代你订下,希望快来试穿。”
  振星算一算,来了也有六七天了,非常想念家那边一切,双目忍不住露出惆怅的神色来。
  婵新都看眼内。
  振星说:“这里的日与夜似都比较长。”
  “现在了解什么叫度日如年了。”
  “那倒还不至于。”
  春寒料峭,几件衣服翻覆穿遍,振星渴望有新衣替换,这种时分,正是温埠时装店大减价季节,一切五折,周振星凡心甚炽,不禁念念有辞:梵沙昔的牛仔裤一定售罄了。
  自知没有可能做到婵新那样,她的热诚属客串性质,一星期后就得撤退。
  教方块字母不成问题,孤儿院自制大小楷描红部,供孩子们练习。
  周振星仍然在心中盘算:新居一定要髹白色,一白抵三丑,然后家具被褥也全部用白或象牙色,茶几上永远有一盘兰花,还有,厨房要备有整箱香槟,看样子她要找工作做,否则怎能维持这样的生活方式,唉。
  正陶醉间,忽然想起孩子们不知要到何月何日才能获得协助,不禁黯然神伤。
  对杜邦厂来说,是或不,只属一项商业行动,可是对这群儿童的生活来说,却有巨大影响。
  振星深深太息,她在这边患得患失,数着日子等待,那边公事公办,不知几时才有答复,相信此事也不见得会是甲级要事。
  正是,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振星好不彷徨,幸亏这时张贵洪赶到。
  “来,我们去看小王阳。”
  振星坐在小张的机车后座,噗噗噗到镇上去。
  也没戴头盔,万一有什么事,贵客自理。
  振星轻轻走进医院大房间,只见临留有一张铁床,一个小小孩儿背着人,朝着窗,坐在被褥上,正看风景。
  那正是王阳,四岁的她个子小小,彷佛只有两岁模样,振星喜悦地一步一步走过去,孩子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
  见到振星,一言不发,伸出双臂,与振星相拥。
  振星也没讲话,一切言语均属多余,她轻轻拨开王阳的头发看清楚她的双目,只看见眼白有点充血,眼袋也见乌青,不过,眼睛已是正常人的眼睛。
  她俩拥抱着,不知隔了多久,看护走过来,轻轻说了几句话,振星知道探病时间已过,站起来走开。
  在走廊里,佾悄抹干眼泪。
  傍晚,几个保母在灶上大量烧水,约有半数孩子需要鸾忙,他们采取流水作业,几只大脚桶排开,洗头的洗头,洗澡的洗澡,抹身的抹身。
  整个卫生间个雾腾腾。
  周振星上唇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负责擦肥皂部分,因为痒,孩子吃吃笑着闪避,滑不留手,振星也挥着湿手笑。
  正在忙,一个保母说:“周小姐,有人找你。”
  周振星拾起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型在门外一晃,她连忙站起来跑出去。
  恍惚间她觉得来人似王沛中,会是他吗?
  一探望,只见穿着晴雨衣的人是邓维楠。
  “邓先生。”意外的惊奇。
  邓维楠笑笑,“周小姐。”
  “邓先生,偷窥人出浴会生红眼睛。”
  “我什么都没看到。”
  “对你只有好。”
  “我一早就该猜到你不是修女。”
  “我可没有骗你。”
  “你不排除误导成分吧”
  “上次见面时间太短,我没有时间解释。”
  “我同意。”邓维楠微微笑。
  周振星披上外衣,陪邓维楠到天井石凳坐下。
  “有没有好消息?”
  “有。”
  周振星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不知恁地,鼻子发酸,竟想落下泪来。
  是夜月明星稀,邓维楠把周振星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十分感动。
  “在五年期间,我们会分别替孩子们安装义肢。”
  “五年!太残忍了,要等那么久。”
  “那已是最佳条件。”
  周捩星低下头,“也只能这样了。”
  “我将留在上海办事处工作,我们会把合同交予你们签署。”
  振星叹息,“我们只是两个中间人。”
  邓维楠微笑,“我比较好,我支薪酬。”
  振星搓搓手,“谢谢你,邓先生。”
  邓维楠踌躇一下,然后问,“能不能谈谈你自己?”
  “我?”振星扬扬手,“乏善足陈。”
  “你已订婚。”
  “是。”振星转动指环。
  “他一定是位有为青年。”
  “我希望如此。”
  邓维楠忽然说:“果然已被人捷足先登。”
  振星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你己名花有主。”
  “我们认识已有好几年,婚期订在五月。”
  “我猜想你很快就要回温哥华。”
  振星笑,“他们已经把我全部底细告诉你。”
  邓维楠低下头,笑道:“我再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况底下相识。”
  “不打不相识呵。”
  “不不不,周振星,少年时的我假设过一千次,我会在什么样的情况遇见她: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在一个紫色的沙滩,在一条最繁忙的马路,在一个喝香槟的宴会,在大学演讲厅,在公司会议室……可是没有,我一直没有遇见她,我倒处寻找,我四处约会,可是我并没有找到她。”
  周振星张大了嘴巴。
  她并不笨,她当然知道这个年轻人想说些什么。
  邓维楠无奈地微笑,“我们比较应该在大都会博物馆的东方文物部相遇,你说是不是?”
  周振星只得说:“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真是一个幸运的家伙。”
  “谁?”
  “你未来的终身伴侣。”
  周振星哗哈一声笑出来,“他可不那么想!”
  “有机会让我来告诉他。”
  周振星天性豁达,立刻计划将来:“我把地址电话告诉你,我们有机会便联络,你可以把孩子们的进展向我报告,妙哉。”
  邓维楠凝视她:“你是名快乐天使。”
  周振星遗憾地说:“家母说但凡不用脑的人都是这样。”
  “伯母好象至幽默不过。”
  振星感喟:“不然怎么同我们父女相处半辈子。”
  邓维楠笑,取出小簿子,把周振星的地址电话记下来,再三核对。
  这时候,两个年轻人听见一声咳嗽。
  邓维楠十分醒觉,“那是谁?”
  振星答:“那是真正的铁莉莎修女,我姐姐。”
  邓维楠说:“我要走了,最后一班回上海轮船半小时内开出。”
  “你有无车子?”
  “我骑脚踏车。”
  “一路顺风。”
  “再见。”
  周振星在月色下看着他骑上自行车离去。
  她又听见一声咳嗽。
  振星转过头来说,“你的呼吸系统彷佛真的不妥。”
  蝉新道“王沛中先生会感激我的呼吸系统。”
  振星不语。
  婵新说下去:“他到了一个新地头,人生地不熟,他寂寞了,亦有点彷徨,忽然遇见一个同她一样在外国土生土长的女子便觉得是遇上知己了,这种事,六七十年代在留学生中最普遍,一下子就可以在孤清的环境中恋爱结婚。”
  “谢谢指教。”
  “马利修女后天到,我俩就可离开这里。”
  振星抬起头,“你舍得吗?”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话当然是这样说,理论是理论,感情是感情。”
  “到这里第一天我便知道有一日会调走,所有行李放在一只中型箱子内可以载走,我工作性质如此,无话可说。”
  “难怪史怀侧医生始终不愿接受联合国捐赠,原来他不想受人左右。”
  婵新忍不住笑,然后叹口气,“我不讶异那位邓先全对你有好感,振星,你的确独一无二,讨人喜欢。”
  “真的吗,婵新,你真认为如此?”
  她们临走那日,院内保母均流下泪来。
  振星劝道:“干吗,修女自会回来看你们,届时孩子们长得高高大大,健健康康,不知多好。”
  说半日,周振星才发觉他们不舍得的是她。
  她双目润湿了。
  上船那日是清晨。
  行李一早收拾好,答应送张贵洪的一件大衣也已整理出来交给张妈。
  振星提着姐姐的行李到码头。
  婵新先上船。
  振星在码头上徘徊,老式木码头大概已经用了一百多年,附近有小贩售卖零食,振星要了豆酥糖及炒青豆。
  周振星可以想象她外婆自上海回乡探亲,也用过这码头,也买过这两样零食。
  振星在农曦中深深感动。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应。
  人类的本性似狼一样,到了时候,总希望叶落归根,跑到故乡来找归宿。
  周振星路上甲板,刚想上船,忽然看见有人向她招手。
  看清楚了,薄雾中站着的是张贵洪,他手中抱着小王阳,两人不住摆手。
  周振星深深感动,落下泪来。
  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苦心教她的一首唐诗,改了几个字,吟将起来:“振星登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清水浦水深千尺,不及小张送我情”,吟后只觉滑稽不堪,又破涕为笑。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周振星跳上甲板,朝他俩拚命摇手
  船缓缓驶离码头。
  周振星揩干泪水,走进船舱。
  婵新镇静地在翻阅圣经。
  振星没精打采问:“他们会接受马利修女吗?”
  “马利修女精通七种方言,有三十多年经验,资历胜我百倍。”
  “如果她十分古板呢?”
  “也不妨,很快即会习惯。”
  “真是好人民好土地,一点不计较,得到一些些便欢天喜地,开花结果
  婵新默认。
  “社会太过富庶,民心不足,生活无聊,一觉睡醒,不是抗议火腿不好吃,就是抱怨免费医疗服务不够周到,一日比一日不感恩,瘫手瘫脚那样叫社会照顾,有时想想,真觉讨厌。”
  婵新唯唯诺诺。
  损星忽然怀疑起来,“我就是那样的人吧?”
  “不不,””婵新连忙安慰她:“你好多了。”
  振星不能释疑,“不,我就是那样,对父母勒榨无穷,妈妈不止一次说终有一日只好做我陪嫁婢女。”
  婵新忍着笑,“你改过来不就行了。”
  振星懊悔“我太贪婪了。”
  “年纪轻,不懂世界艰难,也是有的。”
  “婵新,我想把婚期押后。”
  “那你该同王沛中商量。”
  “我想先做几年事,”振星吁出一口气,“看清楚世界再说。”
  “慢慢商量吧。”
  “婵新,你且休息,我到甲板走走。”
  再过一会儿,她已远远看到上海外滩的沿黄浦江建筑物。
  她知道邓维楠会在码头接她们。
  事实证明少了小邓还真不行。
  要靠他轧飞机票,订旅馆房间,以及带出去吃饭。
  婵新在房静静休息,只吩咐振星帮她打几通电话到香港去联络。
  振星第一件事便是放大缸水浸泡泡浴,她在盘算,该怎么样把自来水喉接通整座孤儿院……
  然后跟邓维楠出去逛街。
  淮海中路人烟稠密,路人肩膀挤肩膀,好一个周振星,腰包藏在外套里边笑嘻嘻,不动声色看路上风景。
  邓维楠问:“喜欢吗?”
  振星点点头,“像伊士但堡。”
  邓维楠听了大乐,“前些时候我说上海像卡萨布兰卡,差些被朋友扔石头。”
  “像——怎么不像。”
  “振星,只有你是我的知音。”
  振星但笑不语。。
  “振星,”邓维楠忽然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他是谁?”
  “你的未婚夫”
  振星一怔,“你为何要知道他的姓名?”
  邓维楠无奈,“我总得知道我的假想敌是谁呀。”
  周振星微笑,“你的敌入不是他,与你斗争的是周振星的良知与理智。”
  “周振星,你会投降吗?”
  振星抬起头,看到人烟里去,不知怎地,这个城市永远似罩着一层烟霞,什么都看不清楚,包括你一颗心的去向。
  振星吞下一口涎沫,没有任何表示。
  傍晚,邓维楠不能陪她,逢一、三、五他在交通大学夜间部教一个课程,他不顾意旷课,但又不舍得振星,明日她就要走了
  振星说:“我回旅馆等你。”
  “那你多无聊。”
  振星见机,“我在学校图书馆等。”
  邓维楠笑,“可是,要两个半小时呢。”
  “我出来有些时候了,想回去看看姐姐。”
  “自己当心。”
  婵新见她回来,问道“没去逛百货摊吗,据说这里的蚤子市场不输给欧洲。”
  振星见茶几上一迭四五张留言字条,均系王沛中打来
  “他说些什么?”
  “没什么,王先生彷佛有点第六感。”婵新笑笑。
  振星看到几只茶杯,“有人来过?”
  “教会同事。”
  “明天我们就要走了。”
  婵新点点头,“可不是。”
  振星忽然说:“婵新,你出家之前那些年当中,总有异性对你表示过好感吧,当其时,你也想过有所回报吧。”
  婵新牵牵嘴角,“自己烦恼得不得了,故想拖人落水,故欲找人陪着烦。”
  振星白她一眼,取过外套。
  “你去何处?”
  “逛旧货摊买纪念品去。”
  婵新劝道:“振星,已经晚了,不如早点休息。”
  “我去去就回,你早点睡才真,明天要上路。”
  婵新知道劝告失效,只得摇摇头。
  回到大学,邓维楠尚未下课,隔着课室的玻璃,正好来得及看到他站在黑板前写笔记。
  振星本来以为他教的是管理科,可是黑板上写满化学方程式,由此可知他教的是化工。
  振星看看表,时间已经到了,可是好几个学生有问题要请教客座讲师,邓维楠的目光在门外寻找周振星,他焦急了。
  振星伸出手去,敲敲玻璃,发出轻微咯咯声,他的双耳特别灵敏,立刻看到振星这边来,损星发觉他眼神复杂,其中充满怜惜神情,怜惜什么,怜惜谁人?呵,是他自己,因为在防不胜防的情形下,他爱上了她,苦了自身。
  振星只顾着留意他,忘却自我。
  课室内的邓维楠只看见窗外一个女孩在等他,多久没这样的事发生了,只有在大学里人才这样等过他,他才等过人。
  那张小小雪白的脸有点欢喜,有点彷徨,大眼晴星光闪闪,在外头凝视他呢。
  她爱他吗?有一点点吧,不然不会出来,其实在这寒冷的早春晚上,她应该在酒店房间舒舒服服睡一觉。
  他听见他自己同学生说:“我有点事,有什么问题,下节课再说。”
  他掏出手帕,抹一抹手指上的粉笔灰,收拾笔记,离开课室,走到操场。
  忽然又不见了她。
  邓维楠一颗心咚一跳,莫非适才窗外倩影,只是他思念过度之后的幻觉?
  太惨了,他无限伤心,真想哭出来。
  “喂。”
  他蓦然转过头去,看到周振星站在他身后,微微笑。
  是真的,是真的,她真的在这里。
  邓维楠泪盈于睫,又怕振星见到会有心理压力,硬生生逼出一个笑容来,自觉没有比这个更苦的时刻,可是他又觉得胸襟涨鼓鼓,有说不出的欢愉感觉,天,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走过去,把振星的手合在他两只大手之间,只能够傻兮兮地说:“好冷。”
  “带我去吃毛肚火锅。”
  “你能吃动物内脏吗?”
  “家母说我除却炸弹,什么都吃。”
  “你想念她吧。”
  “是,自我读幼稚园起便记得她每天一早起来已经梳洗妥当,身上一股清香,准备送我往返学校,真了不起,隔了许久,才知道那清香叫“午夜飞行”。”
  “那多好,她是职业妇女吗?”
  “她是一名写作人,好象颇出名。”
  “啊,多么有趣,她是金庸吗?”
  振星瞪他一眼,“连我都知道金庸是位男士。”
  “对不起对不起,伯母一定是另外一个人。”
  两个北美洲土生儿相视而笑。
  “自幼我疲懒非常,有什么不妥,就孵在家父怀中吃手指,我记得妈妈说:“这样躲到几时去,到出嫁那一日吗”,所以幼时挺怕嫁人,觉得那是一个大限。”
  “那么不要结婚。”
  振星一怔,叹口气。
  他俩边谈边走,只见马路旁推出熟食档来。
  两人挑了一个面摊子坐下,邓维楠替她叫排骨汤面。
  那个时候,周振星已经知道,将来无论发展如何,她都不会忘记邓维楠这三个字,邓维楠这个人,以及今晚的排骨场面。
  到八十岁都不会
  振星自面中捞出一块小东西来,“这是什么?”
  “这是茴香。”
  振星把那两颗香料抹干净,用手帕包起来,藏在口袋里。
  邓维楠点点头,“明天我来接你们。”
  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三时。
  振星不相信眼睛,时间大神专门开玩笑,平日时间哪有过得这么快,一见人高兴,就一小时作两小时计,双开,要多坏就有多坏。
  送到酒店门口,他一直看到她进电梯才走。
  他并不觉得累,他在盘算,怎么样趁周末去香港同她会合。
  他没有任何企图,他只想见到她,那纯是为他自己,见到她已是极大满足。。
  回到公寓,已经没有休息时间,他沐一个浴,刮了胡须,喝杯黑咖啡,天已经差不多亮了。
  趁这段空档入,他复了几封公文,传真到美国。
  司机不久登门报到,邓维楠披上外套,出门去接周家姐妹。
  她俩准时在大堂等候。
  这还是邓维楠第一次见到真的铁莉莎修女,只见她容貌清瞿,目光炯炯,他上前握手寒暄。
  站在修女身后的是他的心上人周振星,只见她头发蓬松,并来不及更衣,神情好象一只疲倦的小猫,在他眼中,她无论怎样都是全世界最可爱的人,他就是喜欢她这样不修边幅。
  振星向他笑笑,不知该说什么,又觉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她们上了车,往虹桥飞机场驶去。
  振星在车上睡着了,微微张着嘴,似个孩子,累得不能再累,胡乱倒下算数。
  邓维楠愿意照顾她一声子,服侍她,看她脸色,听她差遣,让她使小性子……都是享受。
  他想偷偷握一下她的手,可是有修女同车,实在不敢造次。
  到了目的地,车子引擎一熄,振星就醒,她立刻下车去找行李。
  可是司机与邓维楠已把几件行李提在手上。
  临分手那一刻振星走过去与他拥抱。
  他长得高大,振星的脸理在他胸膛里,他深深嗅她浓厚的秀发,只一刹那振星已经放手。
  修女在不远之处等他们。
  振星一言不发,与姐姐会合,走向海关。
  她没有回头。
  没有必要,这一刻已深深印在她脑海。
  修女到这个时候才开口:“不错的男孩,英俊、有礼。”
  振星问:“比起王沛中如何?”
  “比王沛中成熟,更有内涵,生活经验似较丰富,不过沛中毫无机心,很适合你。”
  振星不语。
  婵新给她忠告:“变心不是不可行,不过要做得漂亮磊落,千万要给对方留个面子。”
  振星仍不出声。
  婵新以为她内心交战,十分为难,开不了口,转头一看,发觉完全不是那回事。
  振星已经熟睡。
  婵新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她俩踏出启德机场海关,已经见到有人拉着横额,上书“周振星小姐”。
  振星迎上去。
  那人说:“邓维楠先生吩咐我们来接,车子在外头等,酒店房间已经订妥……”
  这回连婵新都颔首嘉许,如此周到服务真不简单。
  振星叮嘱姐姐:“此乃九反之地,宜全神贯注。”
  司机笑嘻嘻地说:“我叫阿文,这几天负责接送,这是我车上电话号码,请随便吩咐。”
  酒店在郊外,十分清静。
  振星一进房间就拨电话给家。
  婵新按住她的手,“千万别提我的胃,谢谢。”
  电话响了两下就有人来接。
  “妈妈,妈妈。”
  振星一边跳跃一边叫,随即嘀嘀咕咕说将起来。
  婵新在安乐椅上坐下,忽然想到她与母亲最后一次对话,那时母亲已经不行了,大家也知道她油尽灯枯,婵新的电话拨到医院,看护同病人说:“是你女儿打来,是周婵新”,她接过话筒:“喂,喂,”已经什么都听不见,接着撇下话筒,看护好心,再度努力,“周小姐,再试一次好吗?”再把电话交给病人,婵新悲哀地默默等候,母亲又“喂,喂”几声,终于大家都放弃。
  在记忆中,婵新也曾多次呼唤过母亲,可是,母亲从来未曾应过她。
  那是婵新最后一次听见母亲的声音。
  “喂,喂,”振星在嚷:“妈妈,我还有话说,我想在香港住一两个礼拜,因为姐姐下一个职还没有定,我想——嗳——对对对,假公济私——”
  振星真幸运,可以随时随地与母亲说话,婵新的目光落到窗外。
  振星终于放下电话。
  她看到婵新那般落寞,便过来说:“不要难过,将来在天国,你必可以见到你妈妈。”
  婵新却道:“我与她感情不好,见了面也无话可说。”
  振星讪讪答:“可以谈谈天国风景呀。”
  婵新笑,“瞧你,净说孩子话。”
  振星把姐姐的手放在脸颊边,一直笑。
  邓维楠的电话接着来了。
  振星坐在床沿,每隔一回儿便嗯一声,一直听了十分钟,全没开口,最后嗯一声,挂断电话,满脸笑容。
  能这样受到宠爱,也真是前生注定,人类吝啬付出,尤其是感情,周振星却得到那么多,真叫人艳羡。
  振星取过手袋,“我到楼下美容院去舒服舒服。”
  婵新笑,“应该的,早些日子辛苦了。”
  振星向姐姐装个鬼脸。
  她一出门,王沛中电话就到,差了一步。
  婵新想,也许俗世的缘分一尽,什么都只差那么一点点,就从此滑落失却。
  王沛中十分惆怅“我已经大半个月没听到她声音了。”
  “她很好,你放心。”
  “真想念她。”
  “我叫她打给你。”
  “我在公司,请振星过几个钟头拨到我家。”
  “你这些日子好吗?”
  “振星不在,闷死人,我就是爱听她刮噪。”
  “此刻她在香港,找她方便得多。”
  闲话到此为止。
  振星一小时后就回来了,不但仪容光鲜,且一身新衣,兼夹大包小包拎满手。
  她兴奋地问姐姐:“快不快,快不快,嗯?我办事效率不错吧。”
  她把新衣服拆开挂起。
  婵新含笑默默欣赏。
  “全部半价,超值货品。”
  “谁付帐单?”
  振星吐吐舌头。“妈妈。”
  她一头天然卷曲的头发已被理发师编成一条粗辫子,十分美观。
  婵新看着她把众包里拆开,忽然奇曰:“这零零碎碎是什么?”
  振星解释:“亚斯匹灵、胃药、抗生素眼药膏、喉糖、小瓶酒精、止泻剂、晕浪丸、橡皮膏布。红药水……”
  “你不是有一袋吗?”
  振星笑笑。
  “你送给人了?”
  “我见张妈有用。”
  婵新叹口气,“你又大发慈悲,慷慨施舍了,我同你说过,我想他们自给自足,这一小袋药品,救得来头还是救得来脚,白白减了他们的志气及自尊,一个人,非要自己站起来不可。”
  振星对老姐这套论调早己熟悉,当下说:“这是我同你最大的歧见,不说也罢。”
  婵新道:“你扰乱了他们数十年来生活的节奏。”
  “曦!张妈手背一个熨伤的口子化脓,这是什么节奏?药膏一下去,第二天就好,大有大帮忙,小有小帮忙,你治根,我治标,目的统统是为他们好,想叫他们的生活进步,有啥子分别?”
  婵新气道:“不可理喻。”
  “要自己双腿站起来,真是谈何容易,我到现在还靠父母呢。”
  “你是疲懒,并非没有能力,他们侥幸之心一且养成,无可救药。”
  “你怕的是什么?”
  婵新答:“我去过印度蓬遮普,一整条村什么都不做,就是等联合国救济品,一点都不介意贫穷、落后、肮脏、丑陋,并且故意展览无知、无能,让西方大国深深觉得他们可怜,呵,施比受有福,一天只需八角五分美金,就可救活一个儿童,于是纷纷解囊,十年八年那样救助下去,孩子们恒久追在游客身后乞讨,振星,这是行不通的。”
  振星勉强地笑,“你怎么动了真气,快躺下,你看你额上青筋都跑出来了,划得来吗?”
  婵新重重吁出一口气。
  当下有教会的姐妹上门来陪婵新到医务所。
  振星披上新外套预备一齐出发。
  婵新却道;“你到处逛逛马路散散心岂不是更好。”
  “怎么不要我了呢。”
  “你跟着我,我有压力。”
  “好好好,我在酒店等。”
  婵新一出门,王沛中的电话就来了。
  “周小姐,你真难找。”
  “可不是,当中隔着十五个小时,你日我夜,我夜你日,咫尺天涯。”
  “振星,到中国两个礼拜,你的中文真进步了。”
  “不敢当。”
  “伯母问你几时回来。”
  “伯母才不理我。”
  “王沛中问你几时回来。”
  “我得陪住婵新。”
  “她不是已经痊愈了?”
  “王沛中,你是个草包,这话你不可传到我父耳中,婵新可能要做第二次手术。”
  王沛中耸然动容。
  振星低声说:“这些年来她积劳成疾,身体有许多不妥之处,未老先衰,一只眼睛既有近视又有远视,一到黄昏,就拿着个放大镜,我真担心她五脏六腑还有其它毛病。”
  王沛中沉吟半晌,“我到香港来陪你们。”
  “你如果有假期,不妨来几天。”
  “我计划一下。”
  振星嗤一声笑出来。
  五沛中无奈,他当然知道笑从何来,“我父亲还没走,他打算支持我,注资进公司,提升我做合伙人。”
  “那多好,正经事是正经事,我再过几天也就回来了。”
  王沛中黯然,“振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苦不堪言地挂上电话。
  凡事均有借口,说穿了不外是当事人厚此薄彼,周振星虽然天真,却也深明此理。
  令她诧异的是她并没有与王沛中计较。
  真没想到甫订婚已经有老夫老妻的感觉。
  振星用手臂枕着头。
  过去几日睡眠严重不足的她在宁静舒适的酒店房间很快堕入梦乡。
  她梦见有人敲门,起床把门打开,来人却是邓维楠。
  振星笑嘻嘻道:“小邓,你倒是来了,怎么走得开?”
  忽然之间,她看见邓维楠头上丝丝白发,惊道:“维楠,你怎么老了?”
  邓维楠笑笑,唏嘘地说:“可不是,我老了,你也老了,这样就一辈子了。”
  振星吓得口定目呆,“今年是什么年份?”
  “振星,恭喜你金婚纪念。”
  “什么,我同谁金婚纪念?”
  “你同王沛中呀。”
  周振星汗流浃背,“不,维楠,你弄错了,我今年廿二岁然还勉强能称少女,我,我……”
  这个时候,有人敲门,周振星惊醒,喘气。
  “谁?”
  那人没应。
  振星下床开门,门外站着满脸笑容的邓维楠。
  振星张开嘴,不知道梦倒底醒了没有。
  半晌才说:“你怎么来了?”
  “放一日假,来看看你。”
  “你的盛情我十分感激。”
  呵,从梦中醒来了。
  “修女呢?”
  “她去看病。”振星黯然。
  “呵,医学昌明,你大可放心。”
  “必然元气大伤。”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散散心。”
  他真多花样,与他在一起:永不寂寞:永不沉闷。
  “今晚午夜十二时正我就得回上海。”
  如此来去匆匆,都是为着周振星。
  “你难道不累?”
  “嗳,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他的双手插在裤袋,看样子的确经过百思,可是不得其解。
  振星留张字条给姐姐,跟他出去。
  车子一直往郊外驶去,到了一列小小洋房,邓维楠掏出锁匙开了门,“舍下欢迎你。”
  原来是自置物业,由此可见经济已有基础。
  振星不想批评王沛中,她想到自己,不禁烧红双耳,只晓得问父母要妆奁呢,自己住了吃了不够,最好招郎入舍,把丈夫也唤来免费享福。
  太不长进了!
  人家邓维楠看样子也不比她大几岁,人家多有打算。
  邓维楠带她参观各处,到了简洁明亮的书房,振星看到墙上架子挂着一只金色色士风。
  “啊,我最心爱的乐器。”
  “是吗?”邓维楠甚为高兴,把乐器摘下来。
  “请奏一曲靡靡之音给我听。”
  “今日天气太好,不适宜柔靡音乐,那是要在暑季潮热的夜晚奏来才有味道。”
  “那么,你奏什么歌曲?”
  邓维楠想了一想,缓缓吹出奇异救恩:奇异救恩,何等伟大,救赎罪人,我本盲目,如今得见,我本盲目,如今得见……
  幽怨动人,振星泪盈于睫,真没想到邓某身怀绝技。
  就在此际,有人大力推她,并且叫:“振星,振星,醒醒,醒醒。”
  振兴好梦正浓,哪肯醒来面对现实,她左右闪避,不肯睁开眼睛。
  是蝉新的声音:“真是孩子气,振星,看看谁来了。”
  振星心想,真讨厌,管你是谁?
  “振星,邓维楠带来好消息。”
  振星立刻睁开双眼,邓维楠?他明明在她梦中,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振星看到邓某正笑着俯视她。
  振星忽尔涨红了脸,定定神,“你怎么来了?”
  “告一日假,来看看你,同时向你报告,我们的人已经到了清水浦孤儿院。”
  他取出一迭照片。
  振星接过一看,欢喜得自床上跳起来,举起双手大呼哈利路亚,满室跳跃,“姐,你看,黄稀玉小朋友终于长出手臂来了。”
  婵新比振星镇静,但也忍不住微笑。
  振星放下照片,想起来,“婵新,医生怎么说?”
  “胃溃疡而已,切除部分即可复元。”
  “可是这样短时期做两次手术。”
  “也无可奈何了,小事耳,别老提着,邓先生会以为我们特别婆妈。”
  小邓只是笑,明亮双目款款情深。
  振星已分不清哪个是梦,哪里才是真实世界。
  他说:“修女,我同周振星出去走走。”
  婵新笑答:“请便。”
  振星问:“马利修女容易相处吗?”
  “同你打过交道,其它人等容易商量。”
  “咄!”
  “上车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振星的心一动,她跟他上了一部小小敞篷跑车。
  “我在香港,置了一个小小的家。”
  振星在心中嚷:我去过,我去过,我在梦中去过。
  她的额角冒出细细汗珠,握着拳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那么真实的梦。
  布子驶往郊外,开进一条私家路。只见一排小洋房,同振星梦中所见一样一样。
  版星张大嘴合不拢来,仪态尽失。
  只听得邓维楠说:“我自小是个实事求事的人,一向希望成家立室,思想也老派,觉得妻室需要供奉,我很想结婚。”
  振星颔首,“很多人以为洋派作风即对男女关系随便,这是误解。”
  小邓笑答:“中外都有不负责的人。”
  “像我,婚后大概还是需要父母照顾。”
  “这我不反对。”话出了口,邓维楠突觉汗颜,知道是造次了。
  周振星要嫁的人并不是他。
  振星指着一间房间,“这是书房吗?”
  “欢迎参观。”
  门一推开,振星便发觉明亮简洁的布置同她梦中所见一模一样,她害怕了,握着双手,额角冒出汗来,不发一言。
  书架子上果然放着一具金色色士风。
  周振星呆呆的看着邓维楠取下它。
  “你打算吹奏什么歌曲?”
  邓维楠笑说:“色士风只适合在夏天晚上吹奏,小提琴倒是可以在这样早春寒冷的下午在淡淡阳光下演奏。”
  “那么,秋天又怎么呢?”
  “这就是我要学二胡的原因了。”小邓微笑。
  “那么,春季又如何?”
  邓维楠哈哈大笑,“买几只奏华尔滋的音乐盒子,齐齐开动,叮叮咚咚,伴陪我们睡懒觉。”
  振星拍起手来。
  但是…小邓黯然低头,“这些年来,你是我唯一知音。”
  振星清清喉咙,“我没有什么好……”
  邓维楠拾起头来,微笑说:“可是我并不是要在你身上寻找优点,我是真的喜欢你。”
  振星悻悻说:“谢谢你。”
  邓维楠握住振星的手,“我在这里等你,无论几时,你知会我一声,我即出现。”
  振星撇撇嘴,“有一个男全也这样对我女同学示爱,六个月后,她去找他,他已经结了婚,太太且怀了双胞胎。”
  小邓笑,“我不是那样的人。”
  “总有个时限吧,像罐头食物上盖的时限印章:过期不合食用。”
  “我不是罐头汤。”
  “没有时限?”
  “我不知道,或是明天你便投向我怀抱,或者不,那就算十年吧。”
  “十年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
  王阳与黄稀玉都已成长变为少女。
  “不,”邓维楠说:“十年很快过去,比你想象快得多,转瞬即过,振星,届时,你一定成熟了,说话必然更有趣,鬼主意更多。”
  “我已经老了。”
  “何必担心呢,我比你更老。”
  这个时候,振星背包里的手提电话忽然响起来。
  呵婵新有事,她立刻去听。
  果然是婵新,声音极度困惑,“振星,王沛中此刻在我身边,你能不能即时回到酒店?”
  “王沛中昨晚在温哥华才与我通过电话。”
  那头传来小王的声音,兴奋之极,“振星,我故意说有公事,挂了电话立即上路,好给你意外惊喜,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不用了,我马上回来与你会合。”
  周振星看着邓维楠,大眼睛里全是歉意内疚。
  邓维楠摊摊手,“可是要回去了?”
  “你会了解吗?”
  绝知邓维楠微微笑,“不,我一点都不了解,可是有什么分别呢,你势必要赶回去见未婚夫。”
  振星沉默。
  过一刻她问:“你愿意与我一起吃饭吗?”
  “不,我今晚的飞机回去,”他一口拒绝,“况且,他是我世上最后想见的人。”
  振星不语。
  “对不起我并非一个大方的人。”
  振星轻轻说:“信不信由你,我倒是了解的。”
  邓维楠掏出一条门匙,“欢迎你们来住。”
  振星说:“这……”
  “修女也许想找个比较清静地方修养,这里反正是空着。”
  振星一愕,噫,邓维楠真周倒,婵新总不能一直住酒店里,母亲见到帐单会逐周振星出家门。
  “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才好。”
  邓维楠搔搔头皮,“我本来好好在纽约工作,忽然一日心血来潮,坐立不安,终于忍不住自动请缨,跑到上海来主持分公司,今日想来,才知道此行根本是为着认识你。”
  振星不作声。
  他开车送她回酒店。
  两人在楼下话别,她像是去了很久,华灯已上,背包里的手提电话又响起来。
  振星十分愁苦,她不愿他走,她不舍得,可是像他那样性格的男子,决不会与她拖泥带水,她必定要有所表示,作出抉择。
  振星终于下了车,关上车门,回到酒店。
  婵新来开门,见到是她,松口气。
  王沛中活泼热情心焦的声音叫出来:“振星你终于回来了,你倒底去了什么地文?”
  他冲出来。
  振星呆呆地看着他,王沛中见到她也愕住。
  半晌,两人都没有行动,僵在那里。
  婵新不得不咳嗽一声。
  玉沛中这才吃惊地说:“振星,这是你吗?半月不见,你怎么搞成这样?看上去你似个不修边幅的阿姆。”
  振星一听,跌坐在沙发里,仰起头,哈哈大笑。
  原来玉沛中嫌周振星丑。
  他没见过她真正蓬头垢脸,满身泥浆的时候。
  玉沛中连忙问:“振星,你吃了苦吗?你无恙吧。”
  连婵新都没好气,“你同我放心,她没事。”
  振星揩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是,我疏忽了打扮,看上去老了十年。”
  “振星,”王沛中分辩:“我不是这个意思——”
  振星挥挥手,“皮肤头发都可以保养,何必孜孜计较皮相打扮,世上还有许多重要事情待办。”
  “振星,你的手上有抓破伤痕。”
  振星不耐烦了,“手不过是一双工具,小伤口会自动愈合,沛中,不必噜苏,还有,你来干什么?”
  王沛中退后一步,“我来给你一个意外惊喜。”
  “什么惊喜?”振星瞪着他。
  王沛中十分震惊。
  这是周振星吗?不不不,这不是他所认识的周振星,如果真是振星,她应当似只快乐小鸟似扑出来,叽叽呱呱与他叙旧,可是此刻振星怒目相视,把他当小学生似教训。
  婵新又咳嗽一声,“沛中,你且回房去,我有话同振星说。”
  王沛中出房时喃喃道:“我好象不该来似的。”
  婵新关上门,“不要待沛中太苛。”
  “他真笨。”振星抱怨。
  婵新看妹妹一眼,“如果他是笨人,也不是自今天起才开始笨。”
  振星沉默。
  “有什么话,越快说明越好,以免误己误人。”
  “我想你是对的。”她低下头。
  振星拿起电话,与王沛中约好稍后一起吃晚饭。
  “明天我们会搬到一个朋友家去小住。”
  “我也正在想,这酒店实在太贵了。”
  “婵新,手术后我想你回到温埠,与我们一起生活。”
  婵新微笑,“我是教会的人,自然要回到教会去。”
  “你打算终身这样自一个地方教会流浪到另一个地方教会?”
  “这是我与上帝的盟约。”
  “你的工作十分有趣,更有意义,可是需索无穷精力时间,不适合你健康状况。”
  “圣经上说,日子如何,力气也如何。”
  振星叹口气。
  “振星,你看,一站一站,一处一处,上帝都为我准备,我所需要,一件不缺。”
  “你打算到何处去?”
  “也许去非洲肯雅。”
  “老天!”
  “那边也有需要帮忙的孩子。”
  “可是非洲!”
  婵新笑问:“有分别吗?”
  振星想一想,“我猜不。”
  “你终于明白了。”
  振星摇摇头,“不,其实我并不明白,但我想你已听到呼召,家人不明白也得尊重你的意愿。”
  婵新又微笑说:“或许去柬浦寨。”
  “真要命,父亲不知要多么担心。”
  “会习惯的,孝道固然重要,但是子女也不能寸步不离。”
  振星自嘲:“你看我没有能力,离都离不了。”
  婵新握住妹妹的手,“你只是爱他们。”
  “是,我爱爸妈,巴不得即时飞回去与他们见面。”
  稍后振星更了衣化过妆才去与王沛中见面,在烛光下喝着克鲁格香槟。她异常沉默。
  怎么开口呢。
  她不知道王沛中亦感到同样困难。
  终于他同自己说:王沛中,这是你的未婚妻,有什么话,清心直说好了,他开口:“这两个礼拜使你改变了很多,看得出你是受了震荡。”
  “是。”振星简单的答。
  两人又恢复沉默。
  过一会儿王沛中说:“其实我是来接你回去。”
  但是振星却答非所问:“沛中,作为中国人,你说应不应该——”
  王沛中生气了,冷冷打断振星,“这个问题,在高中与大学期间我已与师长及同学讨论过千万次,我不想再与未婚妻谈论它。”
  振星辩道:“你没想过要做些什么吗?一人做一点,集腋成裘。”
  王沛中板着脸,“人各有志,我并不打算加入一窝蜂爱国热潮,我只要打理好自己,不叫华人丢脸;已是一项成绩,这叫先修身。”
  振星不语,一直喝闷酒。
  “我知道有些景象使你感动,修女给我看过那些孩子的照片,忽然之间你觉得自己拥有太多,以致内疚,故急急想分出幸福给他们:这是很正常的反应,没人会怪你。”
  振星微笑,王沛中并不笨,说他笨的才最笨。
  “这种热度会过。”
  “沛中,”振星忽然说:“我想把婚期押后。”
  “什么?”他放下酒杯。
  振星转动那只订婚指环,“我还没准备好,我需要多些时间,现在离五月只得两三个月了。”
  王沛中凝视她,知道在这个关头他需要维持镇定。
  他先要把事情弄清楚。
  到了结婚前夕临阵退缩的人,无论男女,实在不少,这种心理故障是可以克服的。
  王沛中一早知道周振星是感性动物,倒并不太过意外,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你需要更多时间,可是这样?”背脊已经爬满冷汗。
  周振星原以为王沛中会大发雷霆,大兴问罪之师,当晚就叫她下不了台,正在害怕,谁知王沛中不但没有发作,还像十分了解似的。
  她如皇恩大赦般说:“正是正是,我需要多点时间。”
  王沛中接着问:“那些时间拿来何用?”
  振星吞一口涎泊,“用来看清楚我自己,用来做一份工作,用来试练一下我倒底擅长做什么……”因为的全是真话,语气逼切。
  王沛中自然听得出来。
  他微微松口气,还好,看情形并没有第三者。
  他有点为难,“我同你在五月的婚事,亲友都知道了,怎么押后?延期多久?”
  振星抬起头,她并不想敷衍王沛中,“起码一年。”
  “哗,一年!”
  “沛中,请你包涵。”
  “帖子都几乎发出去了,喜筵也订下,就差一袭婚纱没选好而已,振星,你知道婚后我会给你最大自由,大可同独身一样生活。”
  振星恳切地说:“沛中,一年,多一年陪父母,多一年陪姐姐。”
  “我从没听过更坏的借口,你又不是要嫁到西伯利亚去,这里边一定有别的原因。”
  菜肴端上来了,两人哪里吃得下,任由它们堆在面前。
  振星拿起香槟瓶子,自斟自钦、侍应生抢着过来服侍,她扬手叫他们走开。
  “振星,你整个人变了。”
  “是的,在过去两个星期内,我的视野广阔千倍,我有机会亲身体验到从前只在新闻中看到的人与事,沛中,原来世界真的那么大,层面那么复杂,而我,我是那么幼稚。”
  “振星,相信我,你没有什么不好。”
  振星越说越坦白,“我已不甘心在一袭婚纱中钻进钻出。”
  王沛中叹口气,隔很久才问:“你肯定不是因为第三者?”
  周振星扪心自问:说,说呀,可是因为邓维楠?有什么话不妨清心直说,一了百了。
  不,她很清楚,不是因为邓维楠,邓维楠那自由宽大的世界也许,但不是邓维楠本人。
  周振星心平气和道:“不是第三者。”
  王沛中说:“对不起,我猜你也不是那么轻佻的人。”
  “你可相信一见钟情?”
  “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爱上你了。”
  “呵,那是何时何地?”
  气氛略为缓和,可是两人仍然全无胃口。
  菜白搁着,凉了,由侍者收去。
  振星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原来,出过力是那么愉快,帮了人:心里有那么大的满足。”
  王沛中苦笑。
  “怪不得婵新不愿停下来,她似一只玉瓶,她的爱心点亮了她,她美得使人眩目。”
  “你不是想追随她吧?”
  “不不不,那是艰苦的天路历程,我只是想回温埠找一份工作,我喜欢孩子,也许,我会教幼儿班或小学。”
  “周振星,小学教师?”王沛中合不拢嘴。
  “是,也许教障残儿童。”
  “那你自己先需要接受特殊训练。”
  “所以要把婚期押后。”
  “你会胜任那样的工作吗?”
  “我还不知道,王沛中,你问得真好,这不是那种下班可以搁下的工作,你看,婵新全身全神投入,终于拖垮了身体。”
  “振星,我希望这只是你的三分钟热度,你很快会忘记,而我们会如期结婚。”
  “你刚才的口气似我妈妈。”
  “英雄之见略相同。”
  振星己尽了大半瓶酒,感慨益多,“我以前真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你看,有手有足——”
  王沛中忍不住幽她一默,“还有脑。”
  振星只得笑。
  两人就此分手,各由各归酒店房间。
  婵新已经睡了,振星踢到茶几一角,把她吵醒,她睁开眼晴微笑。
  “对不起,我真是吵闹。”
  “呵不要紧,正好告诉我事情发展如何。”
  “你有兴趣知道吗?”振星大奇。
  “咄,这样精彩的三角恋爱,我当然希望知道结局。”婵新用手撑着腮笑。
  “你语气又不似修女了。”
  “可是我像一个姐姐。”
  “那并非一般三角恋爱。”振星气鼓鼓说。
  “啊,你叫它什么?”婵新笑。
  振星十分苦恼,她无以名之。
  “王沛中反应还不错?”
  “是,他接受我的延期申请,但是婵新,我已知道我不爱他。”
  “你爱谁,邓维楠?”f
  “不,”振星坐在床沿,“我爱父母,我爱小王阳,我爱黄稀玉,我甚至爱张贵洪母子,还有,我爱你。”
  婵新诧异说:“但你说的都是敬爱与友爱,并非异性之爱。”
  “那可以等。”
  “一个月之前你却欲急急成家。”
  振星发呆,然后狡辩:“我还年轻,我有权改变主意。”
  “最好不要伤害到任何人。”
  “姐,你真是善良。”振星十分感动。
  婵新嗤一声笑出来,“不过身边观音兵转来转去,前仆后继,也端是有趣。”
  “婵新,我不希望离开你。”
  “可是振星,相信你也知道,我们姐妹俩各有各的路要走。”
  而且不是平衡线路,东一条西一条,这次相逢,纯属偶然,在交叉点上碰了头。
  第二天一早,振星捧着电话嘟嘟囔囔与母亲说个不停,又叫婵新过去讲,又叫父亲同婵新讲,婵新一直叫她看表,她别转头笑,又不住说些琐碎之至的闲话,像香奈尔手袋其实在温哥华买还要便宜二十个巴仙左右啦等等,大半小时才挂线。
  婵新说:“养你这个女儿真不简单。”
  “只要肯同父母联络就还算孝顺。”
  婵新缄默,过一会她说:“这是讽刺我吧?”
  “你别多心,我不敢,我只是自嘲。”
  “是,”婵新承认,“你不是那样的人。”
  第二天他们搬到邓维楠的小别墅去住,振星总算有了归属感。
  那日下雨,以振星本来的性格,可是要好好抱怨几句,可是周振星已经过试练,她此刻认为雪雨风都是自然现象,应该与之和平共处。
  一进门,连婵新都赞叹:“多么舒服的小屋子。”
  厨房里都已经放好吃的食物。
  振星边吃冰淇淋边做意大利面。
  今眼看到有契安蒂酒,连忙开了瓶豪放地喝。
  十分开心,只是怕瘦子进来,变为胖子出去,不知大门够不够宽。
  下午,王沛中来看一看,也啧啧称赞。
  “捩星,将来我们结婚,公寓也装修成这样。”
  振星冷漠地问:“公寓,什么公寓?”
  “咦,海滩路那幢两房公寓呀。”
  “你几时买的?我怎么不知道。”
  王沛中模摸后脑,“不是你的嫁妆吗?”
  周振星为自己羞耻,经济不能独立就妄想结婚,竟打算把开销转嫁到父母身上,真正卑鄙。
  “那公寓是家母的养老金。”
  王沛中听懂了,“那,我试问我爸是否慷慨解囊。”
  振星摆摆手,根本不想进一步讨论这个问题,不要说是租金,连天天填满冰箱她都做不到。
  “回到温埠,头一件事,便是找工作。”
  “好工作不易找。”这是蝉新。
  “谁说要高尚职业,接待员我都做。”
  “早上八时正风雨不改穿戴整齐了要到办公室。”
  “我明白。”
  “那么,我支持你。”
  王沛中跌坐在沙发里,这两个星期内已发生了澈天大变化,只瞒着他一个人。
  不不,不止两个星期了,王沛中想清楚,自从这个周婵新进门以后,周振星就变了。
  直至今日,她已变得他不认得她。
  他与振星已相处了三年,可是婵新出现才个多月,这个与振星分开已多年的半姐对振星竟有那样大的影响晌力,始料未及。
  王沛中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放弃周振星,二,容忍周振星。
  说实话,他认为家里若是付得起,拿点嫁妆不算什么,王沛中家兄弟姐妹众多,人人结婚,都由父母资助,兼打本做生意,没有什么不对嘛,如果振星不愿意开口,由他主动好了,若振星坚持独立,那么,也别有风味,他不反对。
  问题想通了,但遭振星抢白,深觉无味,便自动告辞。
  他一走,振星也内疚。
  一切都是她的馊主意,此刻又怪到王沛中身上。
  振星自书架上摘下那只色士风,坐到门槛上,对着露台试着吹奏。
  她在中学时选乐器时坚选色士风,曾受同学揶揄,到正式学习之际,又不肯痛下苦功。
  此乃周振星本色。
  父亲说:“振星女孩子弹小提琴比较有气质,如果你愿意我可买只好琴给你。”
  母亲说:“我无意见,自由散漫不拘,只要她自己高兴。”
  振星试着吹奏起来。
  像一个人温柔呜咽的声音,色士风这样唱:奇异救恩,何等伟大,救赎罪人,我本盲目,如今得见,我本盲目,如今得见。
  振星心中烦恼,一腔愁苦。尽发泄在乐器中。
  婵新看着露台外潇潇雨,心如止水。
  她一向在祷告中只希望有一颗平静的心,不再渴求什么,只望享受上主已赐给她的福气。
  可是看到年轻的振星那样彷徨,倒也恻然,总要到若干年后,振星才会发觉,她如今的烦恼是多么微不足道。
  振星终于放下乐器。
  第二天地把姐姐送进医院。
  一切程序已经熟悉,她不再那么紧张。
  她握住婵新的手,婵新笑,“振星,你着实服侍了我这么些日子。”
  “嘘。”
  “振星,我要你知道,我小时候希望达成的愿望,此刻我已完全做到,我没有遗憾。”
  “你在说什么!”
  手术床已被推走。
  这次没有人陪,振星买了一大迭杂志逐本闻赞,个多小时后,她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王沛中要到这个时候才醒来。
  振星没好气,这是名符其实的少爷兵,打仗不能靠他。
  他赶到,医生也自手术室出来。
  振星忙前去听病情。
  医全满面笑容:“修女的胄大可再用三十多年。”
  振星松一口气。
  只要她那尊胃尊肠不在她们的父亲面前崩溃,一切好商量。
  王沛中完全像个外人,他只得以外人口气说:“你很爱她。”语气纳罕。
  振星说:“她是我姐姐。”
  “不止是这样。”
  “她是我所最尊重的人之一。”
  差不多了。
  婵新苏醒,疲乏地笑:“这样缝缝补补,不知还能过几年。”
  “五十年吧。”
  “真的?谢谢你。”
  “这次不完全复原,不准出差。”
  婵新清澄的眼睛看向天花板,“这次我也伯了,非遵医嘱不可。”
  王沛中这时候对振星说:“过两日我要到台北去一趟。”
  “请便。”
  “从台北我将直接飞回温埠。”
  “那我们稍后再见。”
  “振星,你几时回去?”
  “要看姐姐几时康复,沛中,回到温埠,叫秘书把所有有关结婚事务取销,已付定金,由我家赔偿。”
  王沛中完全处被动,哑口无言。
  “沛中,日后见。”
  这样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走?一则工作在那边等他,二则男子汉大丈夫不便苦苦哀求,他转身走了,自背影看,肩膀腰身都是僵硬的不甘心的。
  婵新说:“他还是受到伤害了。”
  振星叹口气“已经够好了,我原应把戒子也还他。”
  “那不行,”婵新笑,“指环一去,邓维楠会有所误会,可能得寸进尺。”
  “婵新,你真是玻璃心肝,水晶肚肠。”
  “谢谢你。”婵新仍然微微笑。
  “最后一个问题,就让你休息,张贵洪为何向我要女装大衣,他的女友是谁?”
  婵新笑,“你看你,多管闲事。”
  “我是凡人,爱说是非。”
  “你猜是谁?”
  “不知道。”
  “还会是谁呢。”
  振星忽然明白了,“王淑姑,小王阳的母亲!”
  婵新点点头,“镇人都知道这件事。”
  振星十分感动,“那张贵洪倒是真豁达,对小王阳也真好,淑姑总算拣回些运气。”
  “且别乐观,张妈并不高兴。”
  “小王阳是什么身份?”
  “孩子的父亲是杭州人,并没有背起抚养女儿的责任,淑姑带着幼儿过活,颇受歧视。”
  “嗯,单身母亲。”
  “对,就是这个词儿。”
  振星笑,“他们会有幸福的。”
  婵新揶揄她:“这种第六感还是用在自己身上好。”
  “我?我当然没问题,求仁得仁,是谓幸福,婵新,各人所求的不一样是不是?”
  婵新拿她没折,只是笑,可是笑了伤口会痛,抑或应该说,不那么痛。
  没与振星重逢之前,婵新已经多年多月与笑绝缘:世上苦难那么多,有什么好笑?
  可是自振星处她学得一个道理:反正是苦,不如笑了再说,虽然振星也有笑不出的时候,不过胜在恢复得快,一下子反弹,连诉苦都是嘻皮笑脸的。
  有振星在身边,日子过得特别决,这鬼灵精,真是一个宝贝,生她娶她的人,不愁
  寂寞。
  看护进来请访客出去。
  振星说:“我去理发,沛中嫌我丑不要紧,不过,他既然看见,世上其余男士想也不盲,我得打点打点自己。”
  像香港那样的地方,换一副头脸也没有困难,钻进美容院,可以一整天不出来。
  年纪轻,面皮要恢复旧观比较容易。
  但是,眼角那几条鱼尾纹怕不是来度假的,它们已经移民定居,拿到护照大概也不
  打算走了。
  回到小别墅,振星收好穿腻了的卡其裤与皮夹克,换上新买的套装及半跟鞋。
  电话响了。
  是母亲的声音:“怎么一回事,婚礼延迟?”
  振星硬着头皮,“王沛中这家伙没出息,与你泣诉了?”
  纪月琼说:“我巴巴地请了两位社会贤达做证婚人,此刻怎么办?”
  “妈,让我来处理,一定摆得平。”
  “我同你爸乘八二八明日抵港,你同沛中来接飞机吧。”
  “不不不!”振星大急,“不要来,不用劳民伤财,我已经超过廿一岁,我知道自己做什么。”
  纪月琼厉声道:“你确实知道吗?”
  电话已经挂断。
  振星喃喃咒骂:王沛中你这蛇虫鼠蚁,我同你没完没了。
  门铃一响,那虫豸已经找上门来。
  因有伯母撑腰,得意洋洋。
  振星怎么看他怎么觉得他讨厌。
  王沛中却笑咪咪,“振星,道套湖水线衫裙把你衬得色若春晓。”
  那是很厉害的赞美了,王沛中平时不大说出口。
  振星说:“爸妈明天来。”
  “我知道,我的父母也是明天来,他们与我住同一问酒店。”
  “什么!”
  “结婚,并不是两个人的事。”玉沛中心情奇佳。
  “我不打算在最近的将来结婚。”
  “大家面对面讲清楚最好不过。”
  “我不习惯出席大场面。”
  王沛中忽然说:“能在这个美丽的都会商洽婚事,也是缘份。”
  “王沛中,为何惊动老人家?”
  “振星,我这个儿子,同你这个女儿,都欠父母良多,故此不得不让他们参予我们
  的私事,我们不比那种十多岁出来打天下的子女,他们靠的是自己血汗泪,当然不必对
  家人买帐。”
  奇怪,王沛中居然说得有理。
  他们的父母付出那么多,当然有权干涉。
  “我妈会宰了我。”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振星悻悻然。
  “要宰,在你宣布要结婚时就可以宰了。”
  振星沉默一会儿,“你说得对。”
  “谢谢天,我也有对的一天。”
  “那,蝉新二度手术就瞒不过家父了。”
  “他可以承受,你放心,婵新也正在康复中。”
  对,每个人,包括王沛中,都是好人,就剩周振星是个反角。
  她缄默三分钟,忽然想起,一出戏,人人都是好人,那多闷,非得有个大花脸来插科打诨不可。
  周振星又笑了。
  到飞机场迎接父母的时候,还是紧张了。
  她问:“为什么叫启德机场,啥人叫启德,有何德可启?”
  王沛中看地一眼,不语。
  “两班飞机分别由台北及温哥华同时抵达,那多好,一接接两对父母。”
  王沛中仍然不发一语。
  振星刻意打扮过,浑身亮丽。
  “台湾叫中正机场,新加坡叫彰宜机场,”周振星自言自语,“上海叫虹桥机场,
  都好听,是不是?”
  “来了!”
  王沛中一个箭步上前。
  两对父母几乎肩并肩一起出来。
  倒底有一定年纪,有点倦态。
  振星内疚,他们为她,自零岁直烦到今年二十一岁,这笔儿女债也真够瞧的。
  说不出话,只得紧紧握手。
  他们一致同意“有话慢慢说,先回酒店休息”,不比年轻人,上飞机前一小时还在
  办公室,下了飞机叫部计程车又直赴分公司。
  纪月琼心细,问道:“这是谁家的司机与车子?”
  “朋友。”朋友是邓维楠。
  周舜昆则问:“婵新呢?”
  振星答:“她很好,我同她天天见面。”
  这时,王沛中的母亲讲了两句福建话。
  振星马上看一看王沛中。
  沛中说:“讲你比照片更漂亮。”
  振星忙用国语答:“伯母才美呢,皮肤比我们都好。”
  伯母笑了。
  振星说的是实话,上一代妇女诚然驻颜有术,照说王沛中是幼子,王伯母说少已接
  近六十,不知怎地,看上去犹似中年人。
  据说那是因为她们不夸张,没有大动作,少说话,不乱笑,饮食又有节制,又无夜
  生活之故。
  什么都是要讲牺牲的吧。
  照这种情形看来,周振星到了三十岁,已经可能比母亲及伯母老相。
  到了酒店,两对父母分批回房休息。
  纪月琼一把拉住女儿。
  “葫芦里买什么药?”
  振星拍手笑,“妈妈说话真有趣,都有典故吧,想古时华人的药一定装在古怪的容
  器里,让病人模不着头脑。”
  “少扯淡,从实招来。”
  振星泄了气,老老实实对父母说:“我的计划有改变。”
  纪月琼恼曰:“你有什么计划?不过去到哪里是哪里。”
  周舜昆在旁劝道:“其实做人不外如此,俗云人第不如天算。”
  振星忙上前陪笑脸,“妈妈一生英明神武,巾帼不让须眉,没想麦虎母犬女,真是
  丢尽了脸,什么地方都不用去。”
  纪月琼瞪女儿一眼,“你倒是道尽了我的心声。”
  “妈妈,知母莫若女嘛。”
  周舜昆咳嗽一声,“为何忽然改变主意?”
  振星收敛了嘻皮笑脸,摊摊手,“生活中原来还有许多其它有意义的事有待实践。”
  纪月琼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三年大学已经启发了你。”
  周舜昆劝道:“你别老讥讽地,她会反感。”
  纪月琼看着丈夫,“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来怕我不高兴。”
  “唉,你我是这个家庭的奴隶,有何作为。”
  噫,父母开始唱双簧矣,事态略见严重。
  “妈,取消婚约又不是离婚。”
  “错,离婚是无可奈何,取消婚约乃出尔反尔,儿戏之至。”
  振星悻悻然,“见仁见智耳。”
  周舜昆摆摆手,“我站在女儿这一边,无论怎样,我支持振星。”
  振星鼻子一酸,低下头来。
  纪月琼咦一声,“奇怪,我有说过要逼女儿出嫁吗,留她在身边有什么不好?”
  振星完全放下心来。
  周舜昆又惋惜道:“不过也许将来就碰不到比王沛中更好的人了。”
  “沛中的确不错,不过那一等级的人才还是很多的,即使终身不嫁,一个人也有一
  个人的好处。”
  周振星只觉自己幸运,她朝父母拱手鞠躬,“谢谢支持,谢谢各位。”
  婚礼就这样非正式无限期押后。
  周氏伉俪陪着王氏贤夫妇倒处吃同逛,分手之际依依不舍。
  王太大当面称赞纪月琼:“这么时髦的一个人,对我们这些阿巴桑毫无架子,真正
  难得。”
  这时纪月琼亦觉得亲家是豪爽磊落的生意人,怪不得发了大财,深觉婚事不成是宗
  憾事。
  无奈她不得不尊重女儿的意愿。
  纪月琼想起多年多年前的事来,一日上午,她正淋浴,忽然发觉有人偷窥,呵原来
  是两岁多一点的振星,正笑咪咪在浴帘外张望,接着取过搁在一旁的浴巾,双手捧着递
  给妈妈呢。
  当时纪月琼的眼泪就飞涌而出。
  当然她要支持振星,她们是母女。
  不要说是这种小事,再大的事故,责备管责备,支持还是支持。
  振星也没闷着,她悄悄接姐姐出院,急急安排父亲同她见面,这边又要应付王家三
  口,还得随时要听邓维楠的消息。
  不是不累的。
  如有选择,周振星情愿做三十日苦工,打扫洗熨煮,蓬头垢面,在所不计。
  她真捏着一把汗,悄悄同婵新说:“幸亏你没事,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可叫我怎
  么同父亲交待,所以我同你都得好好活着,千万不能死,死了没交待。”
  婵新一想,却是事实,内心不禁恻然,说到孝道,振星这家伙比她明白得多。
  周舜昆问女儿:“你这样四海为家,要到几时呢?”
  婵新笑笑答:“教会即为我的归宿,我没有流浪的感觉。”
  周舜昆说:“说你同妹妹不像呢,才不是,两个人回答起父母的问题来,均滑不留
  手,避重就轻,讲了等于没讲。”
  这时振星忽然谦虚起来,“呵姐姐胜我多多。”
  周舜昆瞪她一眼,“你俩旗鼓相当,不相伯仲。”
  振星只得噤声。
  周舜昆吁出一口气,“若要好,老做小,我只得尊重你的选择,恭敬不如从命。”
  纪月琼劝道:“这话说得赌气了。”
  婵新只是陪笑。
  幸亏不久都走了。
  壬沛中陪地老爸老妈回台北,周舜见陪妻子到新加坡探亲,只剩她们两姐妹留在香港。
  振星搔搔头,“曲终人教,怪寂寞的。”
  蝉新却问:“有什么办法不叫父母失望?”
  “有,立刻找两头好人家,我同你即时嫁过去,各人生一对孪生儿,一半过继给周
  家,哈哈哈哈哈,以后一辈子快快乐乐,富富泰泰的过,没病没痛,没有烦恼……”
  婵新嗒然,“世上没有这种人吧。”
  “有些父母是不知道的。”
  “我们的父亲呢?”
  “大抵也不知道,可幸他愿意包涵我们。”
  “我们真幸运。”
  振星抗议:“那是我的口头禅。”
  婵新看着振星,“你不打算回去了吧。”
  半晌振星才说:“听说香港找工作容易。”
  “难怪天天在那里翻开南华早报。”
  振星已用红笔圈出数十份聘请广告打算行动。
  她说:“我想陪着你。”
  “振星,我不怀疑你的诚意,可是我劝你莫以我为重,下一站我可能会调到南美洲去。”
  “那么,或许我想在邓维楠身边。”
  婵新领首笑,“倒底还想近着熟人,不敢全盘独立。”
  “听王沛中说,反正婚期取消,他爸妈要把他拘回台北去帮家里大量设计改建旧屋。”
  “听,你可能永久失去他。”
  “我知道,失去他是十分可惜的一件事。”
  “怎么,又后悔啦。”
  “可是,我并不真想得到他。”
  婵新看着妹妹那患得思失的样子,不禁庆幸自己毋需选择。
  所有选择到头来一定都是错的,因为当时间过去,失去的全会变成最好的。
  当下婵新说:“你不同,你有福气,你永远会碰到更好的。”
  “那更令我心惊胆战,受宠若惊。”
  邓维楠再见到周振星的时候,发觉她已经改变了。
  振星刚见完工,一身打扮无懈可击,化妆明艳,举止文雅,换句话说,此刻的周振星同银行区一般行政人员无甚分别。
  在杜邦分公司就起码有百多名。
  邓维楠有点失望,他怀念那个毛燥豪迈穿着脏靴子的周振星。
  振星自他眼神中看出他的意愿,不禁轻轻道:“人是要适应环境的。”
  “你何必呢,我们要为生活,不得不作出迁就,你,你大可做回你自己。”
  振星大为讶异,“我,我总得长大呀。”
  邓维楠摇头,“太多少年老成,周振星不必成为一份子。”
  “多自私。”
  邓维楠笑了。
  “说说你找工作过程。”
  “机会是很多,可是新人的薪酬并不如传说中好,工作性质也很拉杂,生活程度非
  常之高,做它十年未必有节蓄,还有,交通挤,上班十分不便,相当吃苦。”
  “意见中肯。”
  振星自嘲,“早知如此,不如结婚。”
  这一句话提醒了小邓,他发觉振星手上那枚大钻戒已经收起来。
  “怕老板觉得你太阔气?”
  振星不知怎么说才好,先咳嗽一声,“我们协议押后婚期。”
  小邓一怔,不动声色,“延至六七月?”
  振星抬起头,很怅惘地说:“不,也许永远结不成了。”
  “你感觉好似很复杂。”
  “我不舍得。”
  “为何改期?”
  振星摇头,“真的,不是时候”
  振星很坦白地倾诉:“小邓,此刻人人都觉得年轻的周振星可爱,鲁莽都值得原谅,可是过了二十五岁,这可爱将会用磬,届时怎么办,我总得充实自己,不趁现在趁几时?我不愿一生做个草包。”
  “可爱的草包。”
  “小邓,谢谢你。”
  邓维楠看着地,渐渐她会学得精刮、世故、圆滑、把利害放第一位,名利放第二位,不消三五载,就迷失自己,像所有人一样,营营役役,为很小的事失意,又为更小的事得意。
  他知道,因为他也是他们其中之一。
  可是叫周振星不长大,又是何等残酷之事。
  邓维楠伸出手去,轻轻拨动振星额角的碎发。
  他温柔地问:“有没有人怀疑我是第三者?”
  振星哑然失笑,“你愿意扮演这种丑角吗?”
  “振星,为了你,任何事。”
  这种话,即使是假的,听了也舒服,何况邓维楠不是说假话的人。
  “维楠,有一间美资银行,在此训练伙计,预备稍后派驻温哥华,他们一看我的情况,就乐了,认为我非常适合,我得到那分工作的成数很高。”
  “以后你就得早睡早起。”
  谁说不是。
  自郊外的小别墅出来,起码要一小时才抵达银行区,中饭吃便当,六时下班,回到家天色已晚,要准备明日功课,最好早早上床。
  “你说我会习惯吗?”
  “当然你会,周振星,派你到戈壁或是火地岛你都会开花结果。”
  振星撇撇嘴,“我就是怕你会那样说。”
  终于讲到正经。
  婵新出来说:“邓先生,我们总得付房租给你。”
  邓维楠知道越推会越烦,于是爽快地答:“好呀,一季三千港元,我只是租两个房间给你们,其余地方,我自己也要用。”
  婵新知道他不在乎,笑道:“太便宜了,每月三千吧。”
  “这样吧,一口价,每季三千六,租不租拉倒。”
  振星抬起头,“妈妈说山海经里有个君子国,就是这样谈生意。”
  邓维楠说:“君子国好象是镜花缘里的传说。”
  振星问:“什么叫镜花缘?”
  “这是中国人的禅,”婵新解说:“镜中花,水中月,都不是真的,是虚无的幻觉。”
  振星骇然,“呵那多伤心。”
  “所以镜花缘其实即是无缘。”
  “唏,一本小说何必用到这样悲哀的名称。”
  婵新笑道:“悲剧容易动人嘛。”
  邓维楠连忙说:“租金就这样谈好了。”
  婵新说:“过几日我会到教会去听指示。”
  振星说:“她们修女也分等级,并非天下大同,侈女之上有高级修女,然后升为首席修女再有总级顶级修女,大抵也免不了有人装模作样,仗势凌人,只要是人,就有人的劣根性。”
  婵新瞪振星一眼。
  振星说下去:“婵新一样要小心侍候这些人。”
  邓维楠在振星耳边说:“明知何必故问。”
  通常他只能逗留半天时间,傍晚总得乘飞机回去,即使因公事留多一日,反而要住到酒店。
  周振星总是顺利地得到她要的一切,包括那份工作。
  一声想学好粤语,十个八个男同事扑上来表示一三五二四六下了班都有空,还有,星期日全天侍候。
  受训只需八个礼拜,但是每天时间相当长,有时忙至晚上八时,是她自己要跟着上司倒处跑。
  婵新问:“男同事喜欢你吧。”
  “喜——欢。”怪声怪气。
  “女同事呢。”
  “也喜欢。”
  婵新奇问:“何解?”
  振星笑嘻嘻,“她们觉得我笨,衣着头面又不如她们光鲜,况且,几个礼拜后就要走,没有威胁性。”
  婵新叹日:“有眼不识泰山。”
  第二天,振星驾车送婵新出市区到教会报到,然后上班,约好婵新中午在一间咖啡室等,以便接她回去。
  等等了大半小时,不见人影,振星急了,只后悔没把手提电话交给婵新。
  正在彷徨,婵新出现了。
  振星迎上去,谢天谢地,可是慢着,为什么她脸色如此难看,急问:“婵新,你没有事吧。”
  婵新坐下,喝一口咖啡,苦笑,“有,很大的事。”
  振星一颗心沉下去,“又是哪一部份不妥?”
  “不不不,我身体茁壮无恙。”
  振星放下心来,“呵好极了,其余的事不要紧,你只要多多向天父祷告,必可解决。”
  婵新啼笑皆非,“你不懂,有人针对我,我自辩无效。”
  振星微笑,“我太知道了,你做事太过实览力,有人妒忌弹劾你。”
  婵新低头,“正是。”
  振星安慰她:“算了,东家不打打西家,还有,大不了自己做老板。”
  婵新气结,“你在说什么。”
  “通是几句老话,真正意思是,以不变应万变,任何事别往心里去,尽了本分就算数,别动真气。”
  婵新听了低头不语,面色渐渐祥和。
  振星说:“好了,稍后你可以告诉我,他们挑剔你什么,现在我要回去上班,我替你叫辆车子回家。”
  婵新抬起头,“好。”
  虽作若无其事状,看得出是受了伤。
  振星忽然想起母亲时时说的一句话来,故轻轻吟过:“披上袈裟事更多。”
  这次,婵新居然没有反对。
  振星倒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怕她动气。
  送婵新上计程车时振星攀着窗门说:“回家喝杯热牛奶休息。”
  振星回到公司就钻进电脑间,她有一个好处,做什么都够专注,无论是读书玩耍筹备婚礼,都一门心思,心无旁骛,现在也是。
  喝下午茶时分,一位男同事推开电脑室门焦急地问;“周振星在吗?”
  另一位男同事嘻皮笑脸答:“她在大班房。”
  振星忙说:“谁找我?”
  那一位同事说;“警局找你,振星,好象是你家人出了事。”
  振星耳畔嗡一声,手足无措。
  也幸亏有这个年轻的异性同事,他立刻护花,“振星,打油麻地警局周三四七分机找
  陈督察。”
  振星还是茫然站着,动也不动。
  两位男同事心痛,替她拨通号码,找到人,把听筒放在振星耳边。
  那边有一位女士问:“是周振星小姐吗?”
  振星呆呆答:“是。”
  “你认识一位周婵新吗?”
  “是我姐姐。”
  “她乘车途中昏迷不醒,司机把她送往医院,此刻她在伊莉沙白医院急症室。”
  “啊。”振星只答了一个字。
  男同事连忙取过电话问:“病人状况如何?”
  “欠佳,”陈督察说:“叫她家人速速去办理手续。”
  “是,是。”
  振星忽然哭了。
  用手捂着脸,在同事面前,毫无掩饰地落泪。
  自姐姐第一次做手术她就想痛哭一场,延至这个时候才发作,已算了不起。
  男同事即刻递手帕给她,“我陪你去。”
  振星并无拒绝,立刻出门,幸亏有这班观音兵。
  在车上,振星问:“什么叫情况欠佳?”
  那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答:“比情况危殆好得多了。”
  “啊。”
  “却比情况令人满意稍差。”
  不知怎地,振星觉得好笑,呵她的情绪已经歇斯底里。
  她到医院一见到婵新的情况,立刻说:“我要替她转到私家医院。”
  她把婵新医生的卡片交给同事,请他即时代为联络。
  那同事立刻取出手提电话,站到一角去讲话。
  婵新仍然昏迷。
  惨白的面孔憔悴而苦楚。
  振星握住她阴凉的手。
  “医生马上会来办转院手续。”
  “请打这个号码到台北找王沛中。”
  沛中亲自接的电话,答应尽快赶来。
  这个时候,振星才轻轻抬起头,对同事说:“谢谢你,我是出路遇贵人了。”
  那男孩子忽然嚅嚅地说:“振星,我的名字叫马遥杰。”
  振星根本忘了他的姓名,此刻因这件事记住了,她重新与他握手,“你好,马遥杰。”
  小马很高兴。
  他一直陪着振星,直到手续完全办妥。
  医生笑着同振星说:“私家医院环境好些。”
  “我姐姐情况如何?”
  “只怕要重新检查。”
  “没有关系,费用我来负责。”
  医生松口气,“你可是要在这里陪她?”
  “是。”
  半夜,婵新苏醒了,振星在沙发上打盹,听到有人轻轻的唤妈妈。
  “妈妈,妈妈。”
  振星惊醒,知是婵新,泪如泉涌。
  她连忙过去,在小小床头灯下看着姐姐,“婵新,是我,我在这里。”
  婵新犹未完全清醒,只是说:“妈妈——校服太小了,要做新的,妈妈,为什么不理睬我?”
  振星连忙按铃召看护。
  看护推门进来,振星走到走廊,伏在墙上,抽噎不已。
  可怜的婵新,她忘记她母亲已故世多年。
  这时,有一只手搭在振星肩上。
  振星一拾头,“沛中,你来了。”
  王沛中见振星姐妹情深,也不禁恻然。
  他俩在走廊拥抱。
  “不要怕,无论什么事,我们一起应付。”
  振星一直呜咽。
  王沛中与她坐在长凳上,他东张西望,终于问:“那个人没有来吗?”
  “谁?”
  王沛中轻轻说:“那个叫邓维楠的人。”
  振星一怔,“谁告诉你的?”
  王沛中答:“我不能公开线人身分。”
  振星说:“没有,我没有通知他。”
  王沛中安乐了,要紧关头,亲疏立分,周振星并不胡涂
  “你一直知道邓维楠这个人?”
  王沛中颔首。
  “他是个好朋友。”
  可是到了这种时候,她只想见自己人。
  医生出来,同振星说:“她的心脏……”
  振星握着拳头。“我知道她里外体无完肤。”
  “这次如果度过难关,她非长期休养不可,否则大有可能息劳归主,最好找一个四
  季分明,与世无争的地方住下来看看书种种花,别再操劳奔波。”
  振星进房去,只见婵新身上新搭了几条管子。
  “婵新。”
  婵新睁开眼,振星有点高兴,这次她可看清楚她了,谁知婵新却说:“清水浦孤儿
  院不能解散,本地没人愿意收养残疾儿童,我们不能倚赖外国人的怜悯。”
  振星忍不住提高声线,“婵新,是我,是振星。”
  医生闻声抢进来,给振星注射宁神剂,并劝道:“周小姐,你回去休息吧。”
  玉沛中说:“我送你回去。”
  振星苦苦哀求:“带我去喝两杯,我知道酒可以帮到忙。”
  “来,一定满足你。”
  他们到酒吧坐下,肩膀靠着肩膀。
  周振星诧异了,“王沛中,我们许久不曾这样亲近了。”
  小玉苦笑,“你太忙着筹备婚礼,以致疏忽我俩感情。”
  “是——”振星沮丧地答:“我本末倒置。”
  “婵新身体太靠不住。”
  “她得到她母亲遗传,我十分担心,有什么不测,不知如何向父亲交待。”
  “是,真难开口,他们说做医生最困难的工作便是向病人家属交待。”
  “你呢,沛中,你工作最可怕一环是什么?”
  “裁员。”接着王沛中也问:“你呢,振星,你也开始工作了,觉得至难是什么?”
  振星答:“早上起床。”
  王沛中一听,只觉周振星不折不挠顽劣如故,忍不住笑,直笑出眼泪来。
  “振星,说说你对工作感想。”
  “才拿一点点车马费,不知用来干什么好,乘了车不够吃饭,穿了衣服就没屋住。”
  “住亲友家、吃男同事、叫他们接送,然后,净拿薪水打扮自己。”
  振星大吃一惊,“可以那样吗?”
  “我的姐姐们全体赞成。”
  “不过这只是一个开头,”振星说:“满了师,学到技艺,又会得做人的话,薪水就可以三级跳,我打听过了,升到董事总经理,公司会提供别墅汽车作为生活津贴。”
  “即使你有天才,又非常勤力,又够幸运,也需磨上十多廿年呢。”
  “别浇冷水。”
  “振星,结婚适合你,婚后搞些清高的玩意儿消遣,不知多好,何必真正出来搏杀。”
  “倒底是台湾人,大男人本色流露。”
  “你松弛一点没有?”
  “我强颜欢笑。”
  “姐姐的出现改变了你的人生观。”
  “可不是。”振星感喟。
  “我才该同她算帐呢,新郎都做不成。”沛中悻悻然。
  “可是,看得出其实你也松了口气。”
  沛中承认:“成家的压力比创业还要大。”
  “所以呀,让我们先朝工作进军。”
  “说真话,振星,我们还有无结婚的机会?”
  振星酒后吐真言,“沛中,结婚这回事,最经不起耽搁。”
  “我知道。”
  “我同你又好象真的有了了解,还怎么结得成婚。”
  王沛中默然。
  振星放下杯子,“我准备回家了。”
  疲倦过度,她在车上便睡着了。
  梦见婵新说:“清水浦孤儿院不能关闭!”那孤儿院真是周婵新的孤儿。
  于是振星也叫:“孤儿院不能关闭。”
  沛中推醒她:“振星,你做噩梦了。”
  振星揉揉眼,搓搓面孔,“什么时候了?”
  “让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沛中,我不要听,你说的故事又闷又长又莫名其妙,我领教过了。”
  王沛中啼笑皆非,闭上尊嘴。
  可是隔了一会儿振星又问;“是什么故事?”
  沛中只得说:“我大姐最爱穿皮草,后来看到一则记录片,知道抓杀小动物猎取皮草甚为残酷,从此改穿羽绒。”
  “她心地十分善良。”
  “是,可是有一日,她到亲戚主持的羽绒厂参观,看到女工在室温极高的厂房内处理湿羽绒,空气污浊,汗流浃背,她连羽绒都不想穿了。”
  “那她冬季穿什么?”
  “她终于又穿回皮裘。”
  “这故事里好象有个教训。”
  “是,大姐说,穿羽绒要宰鸭子,穿牛皮要杀牛,其实都一样,吃素也得把菜蔬连根拔起,严格来说,亦属杀生,她看开了。”
  “我能从这故事学得什么?”
  “振星,倒处都有孤儿,帮得了帮,帮不了就得放下,你还有你自己生活要过,你总不能放弃一切,成日为那些孩子戚戚然。”
  振星白他一眼,“我一早知道你的故事不好听,这同羽绒皮裘有什么关系?”
  沛中气馁,“我的意思是,反正于事无补,不如依然故我。”
  振星叫起来,“天都亮了,你等我淋个浴,咱们出市区去,我要照顾婵新。”
  沛中没好气,“当心婵新没起床,你就倒下来。”
  振星大怒,“我撕破你这乌鸦嘴。”
  她不愿向公司告假,只得采取迟到早退偷时间。
  振星十分感慨,就这样开始卖身生涯,时间再也不属于自己,如此这般,不知要待何年何月,方能为自己赎身。
  在病房里,她等婵新醒来,自己却盹着了。
  蒙胧间只见婵新穿着白衣来告别,振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落下泪来,哭诉道:“与其陆续零星受折磨,不如一家子一块去。”
  梦中呜呜痛哭起来。
  “振星,振星。”
  她跳起来。
  是婵新,她醒了。
  振星连忙抹干眼泪,“婵新,叫我?我在这里。”
  姐妹俩一般苍白憔悴忧虑。
  婵新叹口气,“我打了败仗。”
  振星不知怎么回答,她尝试说:“胜败乃兵家常事。”
  婵新低声说:“我决定回家休息。”
  振星啊一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次意外终于叫婵新服服贴贴回家去,她展开愁眉,“我与你替换身分,你回去陪着父母几年,我则在外闯荡江湖。”
  婵新看着妹妹,“我不能再叫你们担心。”
  振星颔首,“这才叫是爱我们了。”
  是振星感动了她。
  她心目中的周振星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公主,她怕看妹妹面色,不屑与她争宠,真没有想她那么热情、坦率、还有,诙谐。
  她对她比自己还紧张,遇要紧关头,又肯死谏,绝不避嫌,哪里去找这样的好朋友,因为振星的缘故,婵新重拾家庭观念,对纪月琼亦消除陈见:振星怕就是像她母亲才会如此可爱。
  振星埋首手中,“我真怕失去你。”
  “我也是。”
  “那一刻真是叫我捐肺捐肾捐什么都肯。”
  “谢谢你振星。”
  “快快复元,好好回家休养,相信我,那家是个舒适平和温暖的家,春季快到,母亲去岁种下的郁金香将会怒放……婵新,让我来告诉你一个有关皮裘与羽绒的故事。”
  婵新微笑,“活着真是好。”
  说是这样说,也非得有一具健康的皮囊才算真正活着。
  振星全靠年轻,才叫做撑得住,一到周末,也就昏睡不醒。
  她喜欢用大枕头朦住面孔,这样,整个世界就会走开,烦不到她。
  朦胧中有人拉开她的保护枕,振星挣扎数下,奇怪,这会是谁呢,王沛中已经返回台北,婵新还在医院,想到这里,她清醒了:心中闪过一丝恐惧。
  她睁开双眼,看到邓维楠的脸。
  是,他当然有他家的锁匙。
  “这几天我一直找不到你,实在不放心,亲自来看看,怎么,电话铃声不够响吗。”
  “婵新——”
  “我都知道了,我打电话到你公司找人,一位姓马的小生把详情必恭必敬统统告诉我。”
  振星眨眨眼。
  邓维楠答了她的疑问:“我自称是周振星的表叔。”
  振星笑了。
  “你瘦许多。”
  都不像那个在清水浦见过眼睛面孔都圆滚滚的周振星了。
  振星当下说:“让我先梳洗。”
  邓维楠毫不避嫌,坐在浴室外提高声线与振星交谈。
  “看得出马先生对你十分好感。”
  “我与同事相处得不错。”
  邓维楠没想到振星会对他也答得如此技巧,不禁失望,他们两人多见一次便生疏一次,在孤儿院培养出来的一点点感情越来越淡,终于要消耗完毕。
  她出来了。
  头发尚湿,正用大毛巾擦干,身上换了象牙色凯斯咪毛衣长裤,高雅得有个距离。
  邓维楠说:“我想念你。”
  振星一怔,听得出此话有下文。
  邓维补微笑,“我想念那个热情不羁的周振星。”
  振星也笑,“你喜欢女张飞。”
  “你不修边幅的模样真可爱。”
  “你喜欢脏狗。”
  邓维楠不语,走到窗前眺望,那个周振星,那个他等了半生的女孩子,已经走了吧。
  “马先生说你快受训完毕。”他转过头去。
  “是,头尾不过六个礼拜。”
  “你要回西方去了。”
  “我将与修女一起走。”
  邓维楠低下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有空来看我们。”
  “一定,我会来送行。”
  邓维楠握住振星的手,可是这双手也变了,订婚指环已经除下,指甲修剪得光洁整齐,搽着淡色的蔻丹,也就是俗称的一双纤纤玉手。
  邓维楠默然,他所记得的那双手不是这样的,那双可是工具手,手上且有多处损伤,使他疼惜。
  他忽然拾起头,微笑说:“振星,我们相爱过,是不是。”
  振呈不得不坦率道:“维楠,我仍爱你。”
  “可是已经失色了。”
  “是,维楠,你记得那一日我俩深夜在上海某街角蹲着吃大卤面?天若不亮,我会跟随你到任何角落。”
  邓维楠笑,“我真幸运。”
  “然后我们回到自己的世界来,千头万缕忙着做回自己,哪里还有空谈恋爱。”
  “我们应当再来一次。”
  “维楠,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周振星,我不会忘记你,一万年都不会。”
  振星笑,“你把我嘴边的话抢先说了。”她落下泪来。
  邓维楠拥抱她,可是总觉得会把她那身名贵衣物团皱,还有她头发上的香氛是实事求是的著名牌子,邓维楠颓然。
  那个大卤面之夜去了也就永远消逝,他黯然神伤。
  姐妹俩返家那一日,邓维楠果真来送行。
  婵新仍需坐在轮椅上,正与教会人士寒暄。
  她们乘头等舱。
  振星担忧地嘀咕:“家母见到帐单不知会不会登报与我脱离关系。”
  邓维楠看着她黯澹地笑,如此佳人,嘴里也终于无可避免地说到钱钱钱。
  振星咕咕笑,“家母也许会情愿收养婵新,她比较有节制。”
  还是钱钱钱。
  邓维楠叹口气,他一个人拜金也已经足够,身边人也同样市侩,可叫他受不了。
  蝉新这时过来,“邓先生,有空来看我们。”
  邓维楠恭敬地答:“是修女。”
  振星笑答:“她得先回去做一轮女儿,稍后再考虑恢复修女身份。”
  邓维楠说:“再见。”
  周振星与同事们逐一话别,推着轮椅进关。
  邓维楠看着她的背影,忽然之间,他似乎又看到一个头发蓬松,面孔像猫,穿雨衣、卡其裤、短靴子的周振星,她双手又着腰,冒充修女,同他讨价还价。
  她进海关去了。
  邓维楠知道身体某部分已经随她而去,日后也不知道还长不长得回来,该刹那只觉得胸口酸酸痛痛,非常不好过,可是又情愿有这种感觉存在。
  他连脚步都不稳,在一条圆柱上靠一靠,方能再开步走。
  那边厢振星已经上了飞机,欢呼一声,立刻问舱务员要茶要水要报纸,周二小姐能屈能伸,此时此刻,不再为人民服务,众人倒过头来侍候她。
  回家了。
  在家里,周舜昆一早起来问八三八班机几时抵达。
  邮差来了,纪月琼收到信用卡帐单,一看,以为是老眼昏花,弄错了,每个小数点都数一数,果然,是五位数字,很明显,两位小姐回程飞机票还不包在内。
  纪月琼一脸错愕看在周舜昆眼中,他问:“白花花银子当水一样淌出去?”
  “简直决了堤了。”
  周舜昆欲纵故擒,假装悻悻然,“叫她分期连利息摊还!政府债券此刻收几厘息?”
  “幸亏婚礼延期,否则不知如何应付。”
  “嗳,婚不结了,我们倒是松口气。”
  “你别看亲家公亲家姆那么客气,”纪月琼笑,“可是绝口不同咱们谈钱。”
  “人家多精明,我们拿什么同人家比。”
  “嗳,有些自知之明总算不致出丑。”
  “来,去飞机场接女兄吧。”
  “周先生,飞机还有四个小时才到。”
  “喝个茶,兜一会子风,差不多了。”
  由此可知,心急的还不是他。
  纪月琼笑,“我有点佩服振星,短短三两个月时间,居然说服姐姐回家来。”
  周舜昆答:“我有预感,这是她离家的先兆。”
  “不会吧。”
  “走着瞧。”
  也许他命里注定只得一个女儿陪伴,但运数已经不差,想到这里,周舜昆松口气。
  下飞机后,由振星推着婵新的轮椅出关。
  振星淘气本色大露,吆喝一声“进入光速”,把姐姐的轮椅推得飞快。
  婵新可感觉到耳畔呼呼风声,真怕一跤摔出座位。
  轮椅在海关停下,她们很快通过,等行李时振星又没有一刻静,一直说“姐,你起来让我坐一坐,”“婵新,见到老父什么都说没事”等等……
  取到行李,振星收敛笑容,轻轻同姐姐说:“父亲看到轮椅只怕要吓一跳。”
  婵新会意,缓缓站起来,步行出去。
  在玻璃门内就看到了父母在外头等。
  振星只觉恍如隔世。
  到了家门,振星看到私家路又宽又长,柏油路被雨水洗得碧清,扑鼻是一股草香,日籍园丁哲利一定刚来过。
  她笑道:“你看,这个家像不像荷里活电影的布景。”
  纪月琼看看女儿,“你应当知道,你在这里住了廿一年。”
  周舜昆说:“振星说话更加语无伦次。”
  振星悻悻道:“我失恋,举止言语失常些也是应该的。”
  纪月琼挪撤:“是,你失恋了,出外转了一圈,居然发觉天下至真至美至善的人不是你,故失恋了。”
  振星看母亲一眼,不语。
  也只有亲生母女可以这样毫不留情地说出心中话。
  婵新艳羡,心中长叹一声。
  振星说:“我不在乎,我有正经事办,我要去上班。”
  周舜昆一愕,“你真的找到工作了。”
  要怪只能怪自己信用差,振星一边换衣服一边说:“我这就去报到。”
  纪月琼心甘情愿:“开我的车。”
  那个周末,周振星忙着收拾她自己的烂摊子。
  该退的统统退掉,人家酒店很客气,反正轮候者众,没有损失,便把酒会订金退还给周家。
  振星不相信,“二百三十余宾客?我那里认识那么多人。”
  可是那张名单的确由她自拟。
  真要命,把中学时期的同学与补习老师都拉出来喝喜酒,为求目击证人,劳师动众,在所不计。
  “干吗要那么多人来看我结婚?”振星大惑不解。
  纪月琼瞪女儿一眼,“啐,你问我,我问谁?”
  “错错错,统统是不正确的,下次我才不会那么疯狂铺张。”
  周舜昆心惊肉跳,“振星,话不可以乱讲,人家听了会误会你已经结过一次婚。”
  振星微笑,她的感觉也如此,下次一定亳无新鲜感可言。
  待真结婚时,她已成为结婚专家。
  纪月琼说:“海滩路那边的公寓装修已经完工,现在只得重新再租出去。”
  振星想了想,“如果我付房租,妈妈可否让我搬过去住。”
  “这里有五间房间。”
  “婵新需要空间。”
  周舜昆同妻子使一个眼色,那意思是,振星只不过想到海滩路,又不是去火地岛。随她去吧,见机行事,切莫节外生枝!
  纪月琼立刻会意,真的,这已是极低的要求了,至少住在同一个埠,驾车廿分钟即可抵达。
  不过姜是老的辣,纪月琼脸上故意显出为难的神色来,“这房租嘛,有什么保证会得付足……”
  振星知道母亲原则上已经答应。
  “我此刻可以自力更生,我希望除出娘家夫家还有自己的家。”
  “说得好。”
  “不过,”振星又开始嘻皮笑脸,“我一生都希望父母同我撑腰。”
  纪月琼叹口气,“我也老了,自己都有走不动的一天。”
  振星黯然,母亲说的是老实话。
  振星顺利搬了出去。
  原来房间家具不动,全副让给蝉新,公寓另外布置,为着减轻负担,她分租另外一间房间给一位姓卓的女同事,又步行上班。
  不到三个月,她升了一级,卡片上衔头不知多好听,可是仍然入不敷出,此地男生又不比香港人阔气,很多时只请吃三文治,振星三月不知肉味。
  一日正在忙,忽然有人走近,咳嗽一声。
  振星尚未抬起头来,已经知道这把声音属于谁,惊喜万分。
  她微笑问:“喉咙痒?”
  果然是他。
  是邓维楠,不知怎地留了一脸阿胡髭,三月天气,他已穿着短袖衬衫,份外精神。
  他笑着问:“贵宝号做些什么生意?”
  “呵,”振星答:“私人贷款、房屋按揭、新车贷款、小型商业借贷,新业务开户特惠,本分行有经验丰富的贷款经理及操流利华语之职员为闻下提供尽善尽美及多元化的银行服务。”
  “那多好。”
  “可不是,社会真正繁荣起来了。”
  邓维楠一个箭步上前,“周振星,我是真个想念你。”
  他们互相拍打对方的肩膀。
  “一切都好吗?”
  “好得不得了,”振星答,“尤其是我,居然养活自己,你那边呢。清水浦孤儿院情况如何?”
  “新消息是兰州炭素材料研究所已成功地生产了多种人造器官,包括心脏瓣膜,肩胛骨,假肢在内,已有数十家医院临床应用,孤儿院亦配给到多具,此刻与杜邦工业合作研究。”
  振星鼓掌“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婵新,她至赞成自力更生。”
  “修女身体可好?”
  “胖许多,心境平和。”
  “可有考虑还俗?”
  “那是她的终身盟约,她是个守信用的人?”
  “什么时候下班?”
  “四时半,你呢,住什么地方?”
  “你不招呼我到你家?”
  “好极了,礼尚往来,你可睡沙发。”
  “我先去办些事,四时三十分再来。”
  “行李呢,放这里。”
  他只得一只过夜袋,顺手扔在一角。
  邓维楠摆摆手走了。
  女同事卓喜兰走进来,垂涎欲滴的样子:“那是谁?”
  “我表叔。”振星嘻嘻笑。
  “真的还是假的?”卓喜兰不肯走了,“真的话介绍给我,我正少个男朋友。”
  “人家不过前来歇脚,三两天就走。”
  “回何处?”卓小姐是真感兴趣。
  “有没有听过上海?”
  “家母原藉正是上海。”
  “可是她在卑诗省出生对不对。”
  “振星,叫他们到我家吃饭,”卓小姐停一停,“不过,你先看见他,你先。”
  作风洋派,把邓小生当大菜格子上的一道好吃果子。
  稍后邓维楠来的时候,她正忙着招呼人客。
  “有人仰慕你。”
  邓维楠问:“谁?”
  振星指一指。
  小邓一看背影,就知道是个土生女,笑笑,立刻拉着振星离开银行。
  土生孩子的眉稍眼角,身体语言都与洋童无异,像科幻小说中被外星人灵魂侵占了的地球人,躯壳仍属黄人,实际不是那回事。
  邓维楠也是土生,却不喜外国女孩子,也不喜像外国女孩的土生女。
  刚才那位小姐整个上身伏在柜台上招呼客人,腰肢钦摆,小邓不欣赏这一款豪放。
  此刻振星问他:“你明天就要走的吧。”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猜到,你设法压缩行程,前来见我。”
  “振星。你气色真好。”
  振星微笑,“但是胭脂太多,笑脸太假,打扮太俗可是。”
  “你好象在一夜之问长大。”
  “我是个大人了,我的银行户口里有七百多加币节蓄呢。”
  “哗,真是一项成就,”邓维楠笑,“我们去庆祝。”
  “你请客?”振星眼神充满盼望。
  “当然。”
  “啊我爱你邓维楠,我要吃龙虾牛柳,还要喝香槟。”
  可怜的周振星,此刻了解什么叫做自给自足。
  饭桌上邓君笑问:“多久回家一次?”
  “每个星期六,次次吃阳春面。”
  “某君没来看你?”
  振星不允透露消息,正如她不会对着王沛中谈起邓维楠一样。
  没有,这几个月振星都没见过王沛中,说得滑稽点,还没到五月婚期,他们的感情已经淡得只剩一个影子,幸亏没结婚。
  振星拾起头,“吃完饭我带你去看修女。”
  “你不怕令尊令堂问起我是谁?”
  “他们已经惯受刺激,不再在乎我的所作所为。”
  “呵那我放心了。”
  振星带小邓到公路车站。
  小邓还次意外可大了,“什么,没有麦塞底斯跑车?”
  “脚踏车都没有。”栀星没好气。
  “天,你在清水浦都有办法弄到一辆破小货车。”
  “这是温哥华,生活艰苦,无弯可转。”
  “真想不到,”邓维楠上了公路车还一直笑。“真超乎想象。”
  振星悻悻然。
  邓维楠吻她的手背,“你真的长大了。”
  到了山上,下车,还得走一段路,幸亏振星一下班已换上球鞋,才不致太过吃力。
  婵新来开门。,见是邓维楠,大喜过望,连忙介绍父母给他认识,二人欢聚,立刻谈起孤儿院情况来。
  振星帮母亲做咖啡招待客人。
  纪月琼闲闲问:“新男友?”
  振星笞:“老朋友”
  纪月琼这时才说,“你好象真的抱定心思要做独立女性了。”
  “做成功也没有奖,光是勃拉一条街便上万多名职业妇女。”
  “打算一直做下去?”
  “是,除非有了孩子……那起码将是十年后的事了。”
  “你喜欢这样的生活?”
  “是,我愿意付出代价体验。”
  纪月琼笑,“你已欠我个多月房租。”
  “这是你的支票。”振星似知道母亲会追讨欠租。
  “在外凡事小心。”
  振星微笑,“妈,我上幼稚因那日你好似也是那样说。”
  纪月琼缓缓坐下来,喝口咖啡,“振星,科学家坚持物质不灭,可是,这二十多年光景,都流逝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是否仍在无边无涯的宇宙某一角落呢。”
  振星一怔,没想到母亲会发此奇想。
  “别误会我,我并不是想恢复青春,只是,时问怎么会这样无色无相呢,会不会被压缩了藏在某个仓库?”
  振星吃一惊,“那个仓库,岂非无限大。”
  纪月琼笑“我想了好几十年都想不通。”
  “哗,试想想,如果可以开启亿万年来良辰美景的储藏库!”
  纪月琼笑,“自古至今的良戾美景是极少的。”
  “什么比较多?”
  “奈何天。”
  “什么天?”这周振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新鲜的词儿。
  她母亲重复:“奈何天伤怀日寂寞时。”
  振星感动了,神情黯然。
  这时周舜昆探头进来,“喂,咖啡都凉了,母女在谈些什么?”
  振星转过头去,“美景良辰奈何天。”
  婵新笑,“妹妹同母亲有说不完的话题,真叫人羡慕。”
  邓维楠加一句:“似两姐妹一样。”
  好话谁不爱听,纪月琼登时眉开眼笑,“外头坐外头坐。”
  婵新拄着拐杖,缓缓走出客厅。
  邓维楠悄悄问振星:“修女的脊椎没问题吧?”
  “正做物理治疗,放心,医学昌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好让她心安理得在父亲身边休养一个时期。”
  邓维楠所爱的正是周振星这份乐观。
  说也奇怪,人成长之后,爱一个人,不再爱他的五官皮相,而是爱他无形无相的气质。
  婵新胖了,面色白皙,精神奕奕,她表示在家耽久了,那样舒服,恐怕走不出去。
  这样的评语当然难不倒振星,立刻答:“那就不要走好了。”
  邓维楠看着振星,咪咪嘴笑,像是说,你呢,你自己又离家出走,振星便调皮抛一个眼色过去,我,我怎么一样。
  两个年轻人眉来眼去,尽落在纪月琼眼中。
  这样活泼,还有什么希望,真正的爱情是沉重的负担,当事人患得思失,很知道是场劫数,那里还俏皮得起来。
  做母亲的轻轻叹口气。
  再谈几句他俩就告辞了。
  纪月琼慷慨借出座驾。
  邓维楠欢呼一声,第一个上车坐好。
  周振星白他一眼,“虚荣。”她不屑地教训他。
  纪月琼笑着颔首,“听听现在是谁说这个话。”
  邓维楠耸耸肩,“不要紧,人同此心,谁不贪图享受,月黑风高,谁爱站在山头等公路车。”
  车子随即驶走。
  周舜昆说:“奇怪,振星的男伴倒是一个胜一个。”
  纪月琼白丈夫一眼:“有什么好纳罕的,我女儿够可爱,多人爱,不行吗。”
  周舜昆像所有丈夫一样,立刻必恭必敬地肃立,嘴里说:“是是是是是。”
  周振星把邓维楠请到家中休息。
  小邓一进门探测过情况便奇问:“你与人合住?”
  “减轻负担嘛。”
  他问,“同谁住?”
  “今日你见过的那位卓小姐。”
  “啊她,”小邓一怔,“它呀,是她,振星,你可否让出睡房,我觉得睡客厅不安全。”
  振星一直笑,笑出眼泪来。
  不过她愿意让客人睡得舒服些。
  那天晚上,邓维楠倒在周二小姐的绣榻上,拨了好几个电话,又做了一会笔记,实在眼困,打算休息,刚预备熄灯,抬头一看,只觉道闺房井井有条,没有一件多余的家具,也没有异香异气。
  是,周振星回来以后,发觉原来一件行李已足够应付日常生活,其余统是多余累赘的身外物,不要也罢,人生观大变,再也不崇拜物质矣。
  周振星拉开沙发床,一躺下去就不顾动,她一向贪欢贪睡,为着这两样事,一切均可抛,本想与邓维楠叙叙旧,一起叹息几声,感慨数句,可是眼皮直挂下来,她已堕入梦乡。
  卓小姐很迟才回来,立刻钻进房问,故一幢小小公寓虽然睡了三个年轻人,却一点声响也无。
  早上振星闻到咖啡香一跃而起。
  卓喜兰问:“昨夜你有客人?”
  “嗳,上海来的稀客,他人呢?”
  卓喜兰笑,“已经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
  “啊。”振星嗒然。
  “会不会是昨日我见过那个留胡髭的英俊小生?”
  振星把被褥搬回自己房间,只见人影已缈。
  茶几上留着一只白信封,小振星拆开,里边有张便条:“振星,青山白水,后会有期,永远怀念你的邓维楠。”
  振星不语,咦,信壳里遗有对象,是什么?一张宝丽莱小照,相中人是邓维楠、小王阳、王淑姑及张贵洪,齐齐咧开嘴笑。
  振星喜出望外,把照片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卓喜兰探头进来,“再不出门要还到了。”
  “今天我有车,载你;一程。”
  卓喜兰同振星说:“我想参加今年华埠小姐选举。”
  振星看她一眼笑曰,“呵,必入三甲。”
  “振星,你陪我一起竞选好不好?”
  振星笑了,“我志不在此。”
  “玩玩而已。”
  振星摇摇头,“天下没有玩耍游戏,若非全身投入,必定败下阵来。”
  “你说得对,得到第一名,可回香港再作全球华埠小姐竞选,必有所获。”
  “我精神支持你,嗳,对,你的名字活脱就是华埠小姐的姓名,响亮别致
  卓喜兰。”
  “振星,谢谢你。”
  “不过你得先学几句粤语。”
  “我已经找到了老师。”
  “有志者事竟成。”
  午膳时分,振星出外买了一只照相架子,把那张四人合照搁在案头细细欣赏。一切都恢复正常了。生活将渐趋沉闷枯燥,除非同卓喜兰君一起去竞选华埠小姐,否则再也不会有什么意外惊喜。
  利率下降,做房屋按揭的部门忙得跳脚,一日喜兰进来歇脚喘息喝杯茶,鬼叫:
  “呵那个老太太要我的命。”
  振星正空,笑道:“我出去替你。”
  “你不会听得懂她的话。”
  “我试试。”
  好一个周振星,不慌不忙,出外应战。
  可不是一位老太太姓马,约七十余岁,瘦小,精悍,打扮整洁,不谙英语,一口宁波话,只会用粤语问:“得未?”
  振星刚学会几句宁波土话,可乐了,立刻与她攀谈起来。
  稍后马老太的孙女前来会合,十分讶异,“周小姐,你怎么听得懂她的话?”
  不但听懂了,且替马老太存进一笔七位数字款项,又替她做妥一笔第二次按揭,还有,帮她买入西区一幢新公寓。
  振星笑道;“一点问题也无。”
  那马小姐瞠目结舌。
  马老太满意地站起来,“这姓周小娘头子交关活络。”
  振星鞠躬,“应该的应该的。”
  马老太再细细打量她一下,摸摸她的手,走了。
  卓喜兰这时才拍拍胸口走出来,“周振星,小的五体投地。”
  天天都有这样的顾客,振星并非日日如此好运。
  福建话她就不大听得僵,只会黑白讲,真好嚼,莫幸样这几句。
  如果时间与能力允许,她愿意学遍中国方言,以便同各省各地华人交谈。
  这真是宏愿中之宏愿。
  下班之后,她与诸同事都已忘记此事。
  第二天,一位女顾客笑吟吟来找周振星。
  “记得我吗?”
  周振星出名过目不志,立刻答道:“马小姐,昨日才见过。”
  “我叫马瑶瑶。”她伸出手来相握。
  “你好,有何贵干?”
  “家祖母对你印象良好,欲请你赏面到舍下吃顿便饭,不知周小姐可允拨冗?”
  讲得太斯文了,振星要把马小姐的一番话消化一轮,才笑道:“有得吃?好极了!”
  马小姐也笑:“明日晚上七时,我来接你。”
  “我自己会去;把府上地址给我即可。”
  “祖母叫我负责接送客人。”
  “那么,明天你到银行来接我好了。”
  翌日,振星觉得做客人不便空手,出外买花,才发觉花店已摆满洋水仙,她在店里发呆,她曾为栀子抑或茶花伤神,婚结不成了,不必研究花束,不过,以后每逢五月,一定会生类此惆怅。
  结果她选了六枝玉簪花。
  马小姐十分准时,振星至欣赏这种习惯,在人类所有陋习中,周振星最恨迟到。
  振星知道马家大宅的地址,她刚替这住宅做过按揭,马瑶瑶又告诉她:“祖母就是喜欢置地。”
  精明的人都作如是观。
  振星没想到马宅有那样考究的排场,还用着一名打杂一名厨子,都是华籍白衫黑裤的老佣人,招呼得客人舒舒服服。
  老太太满面笑容,“周小姐最爱吃什么?”
  “叫我振星得了,至于吃呢,”振星想一想,微微笑,“我独爱大卤面。”
  老太太一怔,哈哈笑起来,“下次。下次一定给你准备。”
  振星本来以为她父母的家已经相当过得去,可是马家肯定超班,那大宅里只住着几个人,可是摆设家具足够三十人用。
  老太太十分健谈,说起往事,“我们家是四八年移民过来的,过去家父在宁波开钱庄,他也做米、木材、盐生意,曾是上海股票交易所的常客呢。”
  振星小心聆听,嘴巴却没空说话,老厨子做的四冷盘四热荤精致可口,她不住地吃。
  马瑶瑶笑着同振星说:“祖母与祖父并非盲婚,他们见过面,看过外国电影,逛过马路。”
  振星点点头,怪不得如此开通。
  她咽下食物,同马瑶珞说:“你们天天吃这样的菜肴?会长胖呢。”
  马瑶瑶看祖母一眼,笑道:“我们平常吃得清淡,今天是请客人。”
  振星终于开口问,“为什么当我是贵客?”
  马瑶瑶咳嗽一声,噫,里边有文章。
  她说,“有一个人,特地嘱咐祖母请你到舍下来。”
  “谁?”振星奇问。
  这时马瑶瑶扬声道,“马遥杰,你出来吧”
  马遥杰,这名字好熟。
  振星转过头去,只见一高大年轻人从客厅转进来,看着她微笑。
  原来是她香港的同事马遥杰。
  “是你,小马,”振星大乐,“本乡遇故知,太好了伊”
  马老太真幽默,“果然是老朋友,来,阿杰,帮忙招呼周小姐。”
  振星问:“你怎么来了?”
  “我陪父母来度假并。”小马笑着坐下来。
  “令尊令堂住哪里?”振星忍不住问。。
  小马看祖母一眼,“住四季酒店,他们同祖母有代沟。”
  振星奇问:“我怎么不觉得隔膜?”
  马瑶瑶笑:“讲明是代沟,一代同一代才不妥,隔代就没事。”
  振星边笑边吃,乐不可支。
  马遥杰怜惜地看着振星“振星,你真能吃,你那爱吃的习惯始终如一。”
  振星也无奈,只得耸耸肩。
  “我自祖母口中一听就知道银行里那个头子活络会说宁波话的女孩子是你。”
  振星但笑不语。
  “你姐姐好吗?”
  “好,谢谢你问候。”
  马瑶瑶说:“来,到偏厅来喝口龙井茶。”
  她与祖母却到另一处去听弹词唱片去了。
  振星说,“马遥杰,你从来不曾告诉我你祖母住在温哥华。”
  马遥杰看振星一眼,“我从来没有时问没有机会。”
  “托词,我们可曾是天天见面的同事。”
  “一幢人墙堵着,我怎么接近你?”
  振星愕然“什么人墙?”
  小马轻轻道:“李宝贤、梁伟民、李锦宗、刘叔伦、崔枝鹏、罗国才、陈德晶、邵庆璋……”
  “唏,都是同事罢了。”
  小马只是笑。
  “再谢你一次,那日多得你陪我往医院急症室找姐姐。”
  “应该的。”
  振星问:“几时回来?”
  “父母过几天就走,我,我得留下来侍奉祖母。”
  振星啊一声,“马老太那幢西区公寓是为你置的。”
  “可不是。”马遥杰有点腼腆。
  “你会喜欢温埠。”
  “振星,”他鼓起勇气,“我希望可以约会你。”
  振星大方地微笑,“我会等你电话。”
  马遥杰转过身去,欢呼一声。
  这时马老太的声音转过来:“阿杰,同周小姐到市区去逛逛,喝杯酒什么的,别老愣在家里。”
  振星扬声:“叫我振星得了。”
  马遥杰驾车送振星。
  振星说“我俩其实住得很近,要不要到我家去看看?”
  “好得很。”
  一路上他同振星说着他的计划,马家人面极广,几乎各行各业均有熟人,属于车子驶入唐人街不愁没地方泊那种。
  振星忽然想起婵新说过:“我什么人都不认识,”停一停,“我只认识上帝。”
  振星莞尔,所以她爱婵新。
  小马忽然鼓起勇气问,“振星,你已解除婚约?”
  振星点点头,看着马遥杰,“我的事,你都知道呵。”
  “他们说,我听。”小马不得不承认。
  “他们对我好象极有兴趣。”
  “可以说是。”
  “其实当时世界有许多大事发生,像波兹尼亚战争不停;美国第四十二届总统诞生,人民币贬值,北美洲经济可望好转……但是一班同事仍然可以抽出宝贵时间对我如此关注,我实在感激流涕。”
  小马有点尴尬。
  “你,”振星瞪首他,“你也是从犯。”
  小马大气不敢透。
  “你爱听,就有人会讲,你应该说,周振星是我的朋友,请勿在我面前讲她是非。”
  马遥杰双手插在口袋里,笑了,“我确实那样说过。”
  “有吗,”周振星一怔,“有何证据?”
  “到后来,我有个绰号叫马星友,即小马乃周振星之友,还不够?”
  振星嗤一声笑出来。
  她带他参观她的公寓,让他知道她的近况。
  马遥杰告辞的时候问:“振星,你多久没跳舞了?或许我们可以去跳舞。”
  “几时?”
  “明天晚上。”
  “一言为定。”
  她送他出门,然后回到卧室,打开柜门,轻轻取出用尼龙袋罩着的一袭衣裳,她打开拉链,把衣服挂在橱门上,躺在床上观赏。
  那是她的婚纱。
  什么都可以退,不知怎地,周振星却没有把它给送回去。
  它不是一袭长裙,是件象牙白缎子六幅吊带裙,裙上罩有小外套,平时亦可当晚礼服穿。
  那样的衣裳,不小心稍滴上一点酱油就完蛋了,也许只能穿一次半次。
  明天就穿它去跳舞吧。
  卓喜兰应酬回来、看到那袭裙子,“哗,多美。”
  “谢谢你。”
  “可否借来穿?”
  “当然,只怕你身裁太过健美。”
  喜兰上前摸摸料子“可以放一放,竞选华埠小姐要自备衣饰呢,你就赞助我这件衣服如何?”
  “没问题,我们合份用。”
  喜兰再仔细端详一下,“振星,我觉得它像件婚纱。”
  振星笑道:“你多心了。”
  “你看,”喜兰说下去:“配上同样长度的面纱,简单的珠冠,以及一束小小玫瑰花,就是全套婚纱。”
  振星纳罕:“配玫瑰好吗?我还以为是嘉汀妮亚;”
  喜兰肯定的说“玫瑰形态优美,栀子花瓣太大太散了。”
  早知请教她。
  振星道:“不,它不是婚纱。”
  “我也知道它不是,”喜兰笑,“你我才不会那么早结婚,我们还没看够这世界呢。”
  振星答:“可不是。”
  “振星,听说他们要调你去纽约分行?”
  “是,尼铁吾分行欠人用。”
  “你去不去?”
  “还未决定,我不喜欢美国,四年大学生涯并无改变我的想法。”
  喜兰笑,“奇怪,美人也不喜欢加拿大。”
  “那多好,没有烦恼,各适其适。”
  “振星,我觉得你实际上是不想离父母太远,不过,如果你真想发展事业呢,纽约之行会有帮忙。”
  振星微笑,幸亏父母有婵新。
  喜兰回房去,振星把衣服措好,它进柜子之前发出悉率的声音来。
  振星忽然想起有一朝在清水浦听见张洪贵哼歌,她问他:“哼哼唧唧唱什么?”
  张贵洪笑答:“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
  就是这样。
  振星熄了灯,上床睡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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