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做教师工作的,大半辈子清贫如洗,56年时却在离他任教的地区师范学校校园相远的老街花其多年的积蓄,300元置购了一间平房。 变成了有产阶级。 妈妈说当时她患严重的肺结核病,此病无论在那时或今天都是具有很强传染力的疾病。父亲说学生的生命很重要,妈妈如果呆在学校,而学生经常要到家里来找父亲辅导,这样势必有可能传染给学生,所以父亲毅然决定买房,把母亲送出校园养病。说来也是,父亲当时竟没考虑到我们弟兄三人也同样容易或更直接会受母亲的传染,也许父亲实在处于无奈了。直到母亲大病全愈我们弟兄三人和母亲就没再回学校去住。
据说老房过去是间小卖铺,这从当街那一面能一扇扇梭卸下来的笨重的木制窗户可以得到证实。我们搬进去之后有时想打开窗户,由于人小体弱,一个人就根本搬不动。因此这事只能由我和哥哥共同完成。老房就前后两间,中间有个一米来宽的小天井,后面是一橱房。作客房间正中央立着能两手掌和抱的一圆柱,支撑着头上一根濒临断裂的楼梁。老房几经易主,有人说有一届房主曾用来关过马。我们倒从未闻到过马厩的腥臭味。我想即使那是事实,当可能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事实上这座老房至少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它的中梁的上部呈弯弓状向外偏斜,可以看到楼梁木板到处虫眼斑斑,腐灰覆然。就这么一间老太龙钟气息奄奄的居所后来竟还逃不脱火神的洗劫。而引来火神的罪魁祸首就是我。那日我和哥哥在家做晚饭,点燃灶火之后,哥哥让我把火柴放回里间卧室蚊帐袋子里。老房低矮阴湿,白天进房也黑乎 乎的。我说我不敢去。哥哥说我是胆小鬼。我说我要点一明子火把才去。哥哥同意了。我一个人举着火把,走进房间,爬上床,把火柴盒放入了缝制在纹帐上的口袋里。然后返回橱房。在橱房和卧房之间的墙上有一小方玻璃窗口,从卧房可以看到外面的光亮,而从外面光亮的地方看卧房就是一片漆黑。这时橱房的灶火的红光投印在小窗的玻璃上,红光在窗面上飞舞,就象一条条小火舌。恰巧一位邻居老太 太此时走进来,看见窗里卧房燃烧着的火焰,大叫“失火了!”大哥也被吓得叫道:“赶快去叫妈妈!”妈妈做工的地方距家有一里来远,我飞也似地跑到母亲那里,在门口见到母亲,嘴里几乎都都讲不出话来,只喊到:“火!火!”等我跟在母亲后头回到家时,只看见家门口围着满满一圈人,地上扔着从火里抢出来的卧具以及其他东西,湿漉漉的,都成了一片焦胡。我看见我心爱的小黑枕头被扔在一个角落,它被烧掉了一个边,里头的木棉白花花地露出了。是那位老太太和赶来的邻人用水缸里的水及时扑灭了卧房大火。围观的人们都挂着忧伤的表情,可怜的哥哥和母亲抱在一起哭泣着。我蹲在我的小黑枕头前呆呆地看着。众人都庆幸火灭得快,救得及时,不然与老房连接的左右上下沿街一条房楼都将被烧光。走进房去,四周木板式墙壁和天花板都被烧成黑乎乎的一片,我们把残留的墙纸撕去之后,黑的白的 ,斑斑剥剥,象是一只只可怕的花老虎伏在那里。我不知道那一夜母亲怎样领着我们度过的。第二天母亲卖去了父亲的手表,那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买回了一套睡觉的棉被。那年我6岁。当时父亲已不在师范学校教书,一年前被当局打成右派送到远处矿山劳动改造去了。
由于贫困,没钱购买维修房屋所需的材料,老房一天天在腐朽衰败。每当刮风下雨,母亲就忧虑着房顶漏雨。在阁楼上,可以看到母亲东一个西一个摆着一些小碗小罐,那是用来接漏雨的。母亲还想出了一个防漏雨的简便方法,她把大竹笋叶剪成瓦片一般,下雨时爬到夹楼上,看到哪漏了,就将竹笋叶片塞入漏水的瓦片之间。这一招还真灵!但是它也只能管短时期,时间长了,竹笋叶就腐烂了。每年雨季快来时,母亲就叫我们爬到房顶,去把那些损坏的板瓦片拆除。坏的扔了,拿什么去换呢?无奈,只好把板瓦片与片之间的距离拉大。空缺是补上了,等到下雨,瓦片纷纷反水回漏,我们的修理反而引来更大的灾难。大雨落下时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就叫道:“阿二,快爬上楼去看,哪些地方漏雨了,赶紧拿东西接接。”老房是平房,地层很湿,所以铺有地板。由于年代愈久,地板腐朽变形。走在上面,坑坑坎坎,高低不平。这且不说,地板上下早已变成老鼠的天堂!无论早晚,老鼠上串下跳,你追我赶,可以听见他们那带有利抓的劲足在地板上蹬动的滴答声,时而急促,时而骤停,随时都在上演着精彩的武戏!有一天,我们终于忍无可忍,母亲一声令下,我们弟兄三人持锤拿锄,直捣鼠巢。一天的功夫便把两间房间的地板尘土清理干净。除去了地板,原来低矮的房层忽然变高了。真是去之低而得之高!这是我们始料不及的。有一段时间一位舅舅借住在我们家里,妈妈就让他带着我们修理老房。我们从山里找来了一根能做楼梁的长木,把堂屋的那根断梁换了。堂屋中间那根每天进出都要绕着走的圆柱不见了,开始的几天还真有些不适应,好象房里缺了什么似的。过了一段时间,我们自己拌泥做土坯,把当街的木窗拆除,砌成了结实的土墙,装上了一扇双开的玻璃窗。后来又陆续把与邻居相连的木板隔墙以及室内隔板全都砌成土墙,粉刷上石灰,里里外外焕然一新。老房得到了支持,老房得到了力量!在那风雨飘摇的艰难岁月里,她阴庇着我们,使我们在外面遭创的种种伤痛能够在她的翅羽下得到抚慰与治疗。后来父亲被转调到离家不远的一家工厂继续劳动改造,每周末他有机会回来看我们。记得大哥快考初中时父亲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大哥的功课,第二天上午就和大哥一道复习。为了便于大哥记忆,父亲就用灶里烧过的柴炭作笔,以四面的白墙作板,把一些重要的东西写在上面。当时我们和母亲对父亲此举有些不满,好好墙画得又脏又乱。后来大哥轻松地考上了初中,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父亲在大哥中学阶段的学习辅导一直抓得很紧,在我们的反对下他没有继续把白墙当黑板,而在和大哥讲课的无意间他又会信手在墙上写上几道数学公式或化学结构。写在墙上的东西后来虽然没人有意去搽,随着岁月的流失,黑色的炭字便渐渐模糊继而消失了。
父亲的右派问题终于在79年得到了改正。他又重回学校任教。他和母亲住到了学校。老房随便打价卖了出去。那年我带着五岁的女儿从省城回家探亲,特意带女儿去看了看老房。不巧,房主不在家,没能进去,只好站在门外端视稍歇,歉歉回返。假如将来还有机会的话,我将再和女儿一道去看一看那盈满了我青青童年艰涩生活情景的老房。 11-22-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