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灌茶:“女人狐狸精,男人最醉心”


近寫一帖《“狐大仙”對決“狐狸精”》,考究狐狸信仰的演變,網友歡迎.可見即使老實講文化,非必難啃,只要切近生活,大家仍願意費點氣力細讀.

筆者花不起時間網上灌水,但若是有點實質的“灌茶”,倒覺仍有意思,況且能夠以文會友,更可以亦友亦師,切磋砥礪,獲益良多.故今試就前篇尚未盡意處,繼續再跟大家灌灌茶.

狐狸精這玩意兒,古人謂“魅”.魅非人,乃屬異類.魅從鬼旁,本字寫作“鬽”.許慎的說文解字釋鬽,言三撇之彡為鬼毛.故鬽應為纖細微小之鬼類,鬼鬼祟祟的怪物,按理說,魅帶鬼毛,呈鬼態,還算不上正式的鬼,故有別于鬼,另名之鬽.

鬽後來書作魅,改從未,未表聲.未字甲骨文,像樹枝葉重出,是繁茂成蔭之木.未在地支的第八位,代表六月夏至,其時茂木果生,溢出氣味,後寫作味,故未實味初文.茂木蔽日,故未又同為昧初文.昧為未日,不見日光;味為未口,六月初果滋味,多味雜陳異和,不必適口.未日及未口之未,漸又移用作否定詞,如未來,未及,未合…….故魅之未鬼,也可以理解作未成鬼.未雖聲旁,又不無暗含字義,表魅之觀念所由出,及意義所當指.

古人以鬼怪大類之中,有一種幽暗隱性、總不是味道似鬼又非鬼異物,便是魅.魅又叫“物魅”,因古人相信,物之老者,變為精魅,其精假託人形,暈眩人目,媚惑人心.大自然動物中有狐狸者,性好疑,隻身出,孤影沒,具足人對物魅觀念的表徵,狐與魅二物,形象遂互交疊,日久乃為狐魅神話,自歷史蒙昧初期出現以來,世代傳說不絕.

魅概在人鬼之間,說人不是人,說鬼又未盡是鬼.俗謂疑心生暗鬼,又道魔由心生,鬼魔出現,不必出自外來,而是先從心起,這非人非鬼非魔的魅,何嘗不然?清代的筆記小說,便間接反映了這個道理,人心暗處,對應著一種幽棲不死的原欲,閃閃爍爍,叫人困惑,又令人著迷.魅生魅惑,同時魅亦存在魅力.這種心理經驗,民間信仰將之位格化,妖化的叫狐精,仙化的叫狐仙,這些狐精或狐仙,俗語有時不辨,通通稱之為狐狸精.本來在動物世界裡的真狐狸,繁殖力強,大尾巴晃來晃去,好像召喚交尾,所以狐狸精時也聯繫到性幻想.狐狸精帶有一種魅力,尤其性的吸引力,女人狐狸精,男人最醉心.但是女人卻又最嫉妒,恨其狐媚,專想魅惑鈎引她的男人.

女人討厭狐狸精,搞不明白何以好好的男人,竟會甘心被這種壞女人玩之于股掌?其實女人不也問問自己,男人不壞,女人不愛,豈非也一樣?本年六月,根據外電報道,“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大規模研究,由新墨西哥州立大學的強納森教授主持.他特別拿007情報員邦德為例.港譯他占士邦,台譯詹姆士.龐德,是銀幕的性感偶像,也是壞男人的代表,兼具心理學“黑暗三性格”dark triad.即一,自戀狂,事事唯自我中心;二,權谋狂,善于撒謊,以作弄操縱人為樂;三,變態狂,追求刺激,犯險作惡,心狠手辣.邦德個性雖有缺陷,難以相處,喜新厭舊,好色獵豔,殺人不眨眼,卻仍然十足是“女性殺手”!這會使多少情場失意的老實痴心漢,慚愧得無地自容.此一研究,對兩百名大學生做深入調查,測驗三種壞男人的人格特質,結果顯示,男子黑暗性格分數越高的,女人緣卻越好,偏愛與他有短暫露水關係.該研究發表于《新科學家》周刊.再又伊利諾州布拉德雷大學也進行另一項同類研究,對象擴至五十七國、三萬五千人,一樣發現,壞男人都較能贏得女性青睞.研究主持人史密特教授說:黑暗性格分數越高,男人越會逢場作戲,以博得女性歡心,樂與他短暫談情說愛,此等事“放諸四海皆然,不為文化或國界所限.”

男人有壞的,女人也有壞的,同樣是壞男女,他們壞透了,照說都成了精,變成了“魅”.可是魅卻有魅力,壞的有壞的魅力,份外具有非常人的吸引力.正派人雖在理性上難以同意自己很受狐魅吸引,條件反射,隨口表示討厭不正經邪氣的男女,然世情荒謬,魅力可以無法擋,今更有科學客觀實證.“女人狐狸精,男人最醉心”,與“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一樣,其實也男女同然,天下皆見.對于異性,明知對方心術不正,品行出軌,很多時候,反傾心仰慕,人性表現,往往就是這麼奇怪,令人摸不著頭腦.

個中道理,表面難解,但如知根本,也非必一定真太複雜.平常斯斯文文循規蹈矩的人,一旦給對方壞人強烈的野性衝擊,觸發深埋自己性格中完全未察,另還有一面的狂放不羈,自然會受吸引,深層的共鳴,油然而生.甚麼人格缺陷,一下子都被男的倜儻,女的嫵媚蓋過了,本身隱藏著的情性慾火,突浮上心頭,赤裸于前,再也難以抗拒對方一丁點的挑逗.即使人還有幾分清醒,能看出對方的陰險,但仍覺得挑逗不外是對自己的挑戰,測試個人駕禦狂野的能耐,如此一來,更願意付出真情.原始性慾,再又塗裹上一層性靈,為了拯救墮落的靈魂,崇高的使命感,令人即使赴湯蹈火,也心甘情願.

風流放浪的男子,媚視煙行的女流,在中國社會,素被視為危險的狐魅之屬,最多只許為邊沿人物,在視線外家庭倫理不管的地方出沒,他們或為青樓的倡妓,或為深宮的面首.妙在透過傳說曲筆,妖狐精魅,這些陰暗不測的性情角色,才得優容于日常,成為生活之餘事,穿插在小說筆記,曲藝詩歌,扶鸞為戲的種種活動中,與我們明清基層社會,親切共生.其實狐魅何只是那出沒無常來去無踪的他者?狐魅遠遠是它,是牠,與他她……,其更是我,冷不防由心靈暗角撲出!若我們做人,終未能深刻自省,覺知這些本即人心之實,那些街巷八卦傳聞,甚麼君子變色狼,淑女變蕩婦,也絕非是不可思議的奇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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