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遇故知
彼得比我早三天回到上海。他是“海归”派的,离开上海十几年,来美国求学,求生。完成了学业,又开了公司,做过一番小康生意。最近放弃了一切, 回故乡上海准备开始他的新事业。我则是抽空回上海看望病重的爸爸。不经意的时间凑到一起。
专程看爸爸,怕麻烦朋友,就没有让人来接机。孤单旅行,飞了十几个小时,终于踏上了故土浦东国际机场,面对一排排翘首眺望等待人群、鲜花和写的大大的名字。好希望有个意外的惊喜,哥又会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背后。可是除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出租汽车司跟在身后穷追不舍,没有一双熟悉的眼睛。拖著我的小黑行囊,独自的走在故土上,穿过煦煦嚷嚷的人群,心中是一丝外乡人的孤寂苍凉。
浦东从前是农田河渠,现在已是国际化的都市一角,完全找不到一丝记忆中的故里。候机大厅里除了清一色的黑头发中国人以外,看不出与洛杉矶、丹佛的国际机场有何不同。那条闻名于世的“磁悬浮”先进通道已经关闭,于是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望着匆匆往来的人们,每一个面孔都似曾相识,却又陌生,游荡在宽敞的机场大厅,茫然不知所向。我在家乡迷途了,不知怎么回家。此时有点后悔,为什么不让朋友来接呢?亲人相聚在机场的感觉是那么温情,我又是难得回家,下一个归日遥遥无期,在国外孤独,回到家乡还是孤独,走在浦东机场,如同踏在巴黎、伦敦一样的陌生。一个保安人员告诉我可以坐机场巴士去市区,为我指点了一条回家的路。
我踏上了机场二线开往静安寺的巴士,又是全新感受。双人坐位空着一个,就是不肯让坐,只好走到了最后一排。身边一个男孩看到我,极其兴奋,好像看到家乡的人,开口用英语和我聊个不停。他说在洛杉矶机场就看到我了,同机从美国来,他在德州大学就读,原本要去非洲做义工,不知什么原因改去了新疆。我真的佩服他的勇敢,不会说中文,就要独身独闯天下,非常为他担心,不断地关照他旅途要小心。我问他为什么要去新疆?那里挺危险呢!他说多了解世界上的苦难,就会更珍惜现在的幸福。这是他此行的目的。我真诚地为他祈祷旅途平安!
南昌路上爸爸的家,依然两袖清风,没有赶上时代的潮流。好好的一栋法式洋楼,被分割成好几户人家, 各自为政,厨房厕所小得难以容身,用塑料桶接了一桶水,洗了脸,才感到了饥饿。
彼得已来过电话,却没有留他的下落。我打电话去酒店,说已经搬走。他的房间住著另一个美籍华人郭子。听说我也是美国回来的,分外亲切。邀我过去吃上海夜市的小吃。在上海时间是奢侈品,浪费不得。快快挂了电话,到冰箱找吃的。冰箱里西瓜、果汁、红肠、牛奶、馄饨塞的满满,那是爸爸指挥的爱。我随便吃了一点,出门去看上海。
已是午夜,上海的街头依然灯火通明,雁荡路的街边遮阳伞下,坐著衣着考究,喝咖啡聊天的人们,如同纽约的意大利街。而我要去看谁呢?谁又会在等我呢?华东医院已经关门,这家乡是如此陌生。
想起了我们西部小城那个黑人朋友亨利,他在波特漫大酒店演奏呢!搭上了出租车去那家上海最豪华的波特漫丽嘉大酒店,看我美国故乡的朋友。
波特漫在中苏友好大厦对面。这家酒店是《Travel+leisure》杂志评出的“全球500最佳酒店和度假村,里面的设施、服务、餐厅、乐队等都是国际一流水平。克林顿总统到上海就是住在波特漫。酒店里富丽堂皇,有着金钱堆出来的等级感。
一进去,就听见了熟悉纯正的美国爵士乐,那一定是亨利先生的团队。丽嘉酒吧在二楼,是上海收藏 雪茄烟和酒类最多的酒吧之一,内部还设有落地烟草真空保湿柜,配有私人收藏格。酒吧的设计极具现代感:横梁和柜台台面是用厚玻璃包装,玻璃内含有光导纤维丝,可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厅里的墙上映着不断变换的酒店标志:雄狮像。很象拉斯维加斯的MGM大赌场酒店,这酒店绝对赶上和超过了世界先进水平。
隔着水晶般透明的大玻璃,看到演奏席上黑黑的亨利先生,他衣冠楚楚抱着他的大提琴坐在正中。左边是十足西部牛仔鼓手,面对着一群锅碗瓢盆似的鼓、钗。他敲着、打着还晃着头上那顶白色骑手帽。前台有个清瘦高个的吉它手,长得和他的乐器一样文静秀气。右边的钢琴家个子不高,黑的皮肤,白的头发,正好和我相反。他风度翩翩,气质非凡。这个乐队比起亨利先生在美国的那一团队热闹多了。
亨利先生看到了我,眼里闪着惊喜的目光,一股他乡遇故知的感动。这是我回家后看到的第一个认识的人。他请我坐到最靠近的沙发上。我向小姐要了一杯鲜榨橙汁,收费是63元。比起“新天地”里的冰淇淋来,还算是合理。上次在“新天地”吃冰淇淋,仅乒乓球大小一团,端坐在一个大西餐盘中央,好像锅盖上的一个把手。竟标价68元。我几乎是看着它一点一点的溶化掉,舍不得去碰。
休息时间到了,亨利先生激动的走来,张开宽大的双臂给我一个亲切的拥抱。
“我非常非常地高兴能见到你,我家乡的人。”他流露出一种乡情的盼望。
“我也很高兴在上海,我的家乡又见到你!”我说。他和我同住加州河滨市,能在上海见面,实在也是难得,他是在今年二月应邀去上海演奏的。
亨利先生兴奋地向每一个队友介绍我,说我是他美国的朋友。他说很想跟我一起回河滨小城。他带我去他的房间看新买的大提琴,屋里还有一座古筝呢,轻轻一抚,山泉流水般美妙的声音,就回荡在这十二层楼的大玻璃窗上。他是铉乐专家,自然会对这中国古代铉乐之王爱不释手。
回到家已经是2点钟。街上仍然有人在从容不迫地行走。上海啊,上海!你真是世纪的不夜城,名不虚传。
终于联络到了彼得,在美国我们仅是萍水之交,见面不多,但挺讲得来,部分因素是共同来自中国上海。这次偶尔相逢在家乡,有着双重“同乡人”的亲切。
难得在上海相聚,干脆玩个痛快。先上城隍庙的绿波浪吃了晚餐,又到上海的地标外滩。黄浦江边上,两岸耸立的摩天大楼不断的变换璀灿绚丽的霓虹灯。胜过了纽约的时代广场。浦江边上草翠树青,喷水池里簇簇奔放的水柱,被南京路上华丽灿烂的彩灯照出了生命。 江面被折射下来的灯光染得五彩缤纷,不时有观光游轮驶过。那游艇也穿上了彩灯做的霓衫,悠悠荡荡充满节日的气氛。想起了美国电影「不眠的西雅图」中,男主角山姆,站在家门前的甲板上望着海上过往的游轮,思念已故的妻子。景色也是如此优雅的美。此片赢得过奥斯卡最佳画面奖。
我们从浦西逛到浦东,久久不愿离去。彼得长得挺高又帅气,留美多年,有着良好的教养和绅士风度。我们漫步在江边的林荫道上,沉醉在微风清波、繁灯高楼交融的美丽画面之中,好象一对情侣。这是上海著名的谈情说爱的地方,空气中都充满了浪漫。
我的心在轻轻地说:“上海我爱你!浦东我爱你!天涯海角我为你骄傲!”如果彼得不是彼得,我就投入他的怀抱,尝试浪漫环境中的幸福感觉。忽然想到童话里的白马王子,让人义无反顾的跟著飞向幸福的天堂。那是因为白马王子是没有社会关系的。
彼得感慨万分:“我们能此时此刻相遇在上海,实在是难得,我非常高兴能在这异国他乡见到你。”
“异国他乡”?我听着有点怪,这不是我的祖国吗?我们同是上海生、上海长的上海人,怎么是“异国他乡”?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仔细看看周围的人,近在咫尺又相距遥远。确实感到自己有着外星人的陌生,难怪巴士上的男孩,酒店的郭子,波特漫的亨利见到我都亲切得如同“同乡人”。我们已经熟悉了大洋彼岸的那片土地,在那里生活、生存,那里是我们新的家园,他们是我新的同乡人。
黄浦江上微风习习,轻轻地掠过我的面颊,一丝寒意触动了浓浓的乡愁。想起了几年前,我登上了纽约的帝国大厦,望着曼哈顿灯火阑珊,也有过同样的惆怅。明天我们要分离各奔前程。我们轻轻地拥抱,在这半片薄薄的月亮下,在这熟悉的故土、陌生的异乡说“拜拜!”。因为我们可能一生永远也见不了面。有过“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的感叹,也不枉此遇。
在美国,我们的同乡是中国人。回中国,我们见到美国人又格外亲切,我们的同乡人变成了白人、黑人、越南人、墨西哥人…。随着命运飘泊的我们,流逝了根。天南地北终是客。我们的人生就象一列行驶中的列车,一段一段的行驶。每一段都有好朋友与你同行。每一站,都有人上车、下车。有人到站下了车,也许就永远不再回来,不必太多的遗憾。好好去过每一段,好好珍惜身边的每一份爱和友情,就会组出一个完美的人生。我们生命的列车将驶向何方?下一段是谁搭上你的车?又有谁要下车,只有上帝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