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
日子忙得昏天黑地,一晃竟有一年多没和彤彤联系了。其实我们住得相隔不远,开车不到两小时就到她住的那个镇子。就是不串门,平日也该通个电话呀。然而没有。好像…好像平常都是她打电话给我们的。算了,别找借口了,趁过圣诞节打电话联系一下吧,联络、联络感情。怎么也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
电话一拨通马上就听到她充满活力的声音,热情、开朗,笑个不停。开心地聊了一会儿便问侯她的家庭,没想到那边“我已经离婚了”来这么一句。什么?!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写的“啊,玫瑰”。那是我以彤彤为原形写的一篇短篇。故事描绘得美满,赞美了她婚姻,不过写的有些甜得发腻,可我确实认为彤彤值得自豪,通过奋斗,在生活、事业上得到了她所期盼的东西……
彤彤打破电话中的尴尬。“记得上次在我家的聚会吗?是的,一年多以前的事了。那是我内心最矛盾的时候。不过我当时挽救婚姻的想法还占上风……事情反正已经结束。现在总算轻松多了。”作为自尊心极强的女性,她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出离婚的原因,当然不说我也明白,丈夫有了外遇。“我已经很委曲求全了,他还不老实。”彤彤这句话让我心里结个疙瘩,因为我并不认为她当初找的是个花花公子。那个高大的美国汉子是那么腼腆,任凭女儿当着众人对他“横行霸道”。彤彤讲述了那么多有关他们生活中的趣闻,大家个个捧腹。他虽然听不懂中国话,但明白彤彤在拿他打趣,笑一笑,脸还有些发红,真有点不好意思呢。然而……
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彤彤,只能寻问她女儿的情绪怎么样,现在家庭生活如何安排,前夫是怎么面对这个现实的,等等。
“我们离婚没发生什么争执,不过还是上了法庭,主要是双方都想公平些。女儿由我做完全的监护人,他(前夫)可以在周末来探视(女儿),并带出去玩玩,但必须当天送回来。财产一人一半,住房归我。女儿嘛…现在已经挺平静的了,情绪也很稳定,有很多小朋友和她玩就很高兴。我们母女俩很亲,这让我欣慰……”她还是那么快人快语,话说得像炒豆。
“可…可为什么要离婚呢?”我这话问得真不合时宜,果然,电话那边沉默了,赶紧又接着问:“谈谈你现在心情好吗?”
彤彤轻轻叹了口气。“心情…当然,这事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没有情绪低落,该干的事情都在干。不过我得承认失败。婚姻的完结也有我的原因,我们曾经还是过得不错的…其实能迅速地挺过来的原因,是因为我(的感情)投入得不是太多。”接下来我们谈了很多往事,很多都是在说周围朋友们的婚姻、家庭。她似乎想向我证明着什么,又不直说。这不应该是彤彤的性格。她大概猜到我对她的离婚的震惊。
放下电话后是略略有些失望的心境。或许是因为彤彤一直是我心目中的理性人物,可她对这次失败的婚姻竟是这样一种态度。什么叫“我(的感情)投入得不是太多”呀。换句话说,她本来就对这场婚姻报着“搭帮过日子”的态度。我竟在那篇“啊,玫瑰”把她的婚姻描写得很完美,从何说起呢?
妻子对彤彤离婚的评价也让我吃惊。“(他们离婚是)早晚的事。他(彤彤的前夫)根本配不上彤彤。”说得这么肯定,好像她多了解彤彤似的。其实妻子和彤彤仅见过一面。不过女人的直觉往往相对准确。太太认为,彤彤无论在思想境界上和生活态度上都远胜于她的前夫。很明显,当初彤彤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才找上了这位。后来彤彤成功了,对她的丈夫便有意无意地渐渐疏远了,本来他们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嘛。
这种分析可不太中听,过于实用主义了吧。“找不到合适的可以不结婚嘛。”我有些不以为然。太太立刻来个高八度,“我们女人就是心软!经不住你们男的死求百赖地缠,哼!”你听听,这话是否少点理智呀?既然女人们感情用事的时候多,彤彤的离婚恐怕也合乎逻辑。自己成功了嘛,对丈夫的感情就和原来不一样了。原来地位差不多,恩爱便能存在;如今地位相差悬殊了,当然就疏远了。慢着、慢着,怎么说得那么赤裸裸的肤浅、虚荣呀!彤彤决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以金钱衡量地位的人?然而妻子并没说彤彤是个金钱至上主义者,而况是她的丈夫有了外遇。怎么,彤彤对待生活的态度不对?她来个“守身如玉”,非自己的“白马王子”不嫁,到头来变成个老处女你才高兴?你不是一直赞许彤彤的积极进取精神吗?现在面对家庭的破裂,她没用怨天尤人,并不过份追究过失,而是迅速地振作起来。你对她的不以为然是什么呢?
回过头来又想那篇“啊,玫瑰”,我大概是总不由自主地想给读者讲神话,让大家相信现实生活中有十全十美的理想存在。真要这样,就有点儿欺骗读者!不,我并没有觉得让人们直面现实有些于心不忍;人的世界本来是真善美和假丑恶并存的,同时,在很多情况下无法绝对地说一件事是好还是坏。我只是在感情上难以接受彤彤对婚姻“(感情)投入得不是太多”的说法。这可是婚姻呀!爱情、家庭、责任…或许我的思想是“封建遗老遗少”。莫名的困惑让我很长时间都有些心神不宁,细细地问着心底的那些个“神圣”是否得加个“所谓的”。不行、不行!那就算是理想归理想,现实终归不能逃避吧。
一夜都没怎么睡好。清晨五点就爬了起来。打开电脑在网上看了一阵,便去弄我养的鱼。八条红颜色的鱼,甚是活泼,并非金鱼,只是最普通的红鲫鱼,买来是不到一寸长,十美分一条,现在居然都长到了半尺多长,一个个张着大嘴跟我要食。我就喜欢它们的活力。跟着我又去给屋子里的那些花浇水,都不是什么名贵的花草,但有个共同的特点,长得飞快,妻子常说它们像老玉米一样。还是那句话,我喜欢它们的朝气蓬勃。还有那只扎娃--朋友送给我们的一只小白鸟,每天得给它换洗澡水,打扫笼子,放些吃的。这时它就响亮地叫起来。这是个母鸟,可我在哪个宠物商店都找不到这种品种的公鸟。
妻子睡眼惺松地爬起来。“破鱼、破花、破鸟。”她在揶揄我。
“(它们)都挺不错的,我并不在乎它们是否是名贵的鱼、花和鸟,心里喜欢就行。”我嘿嘿地乾笑。
“还为彤彤离婚的事心里窝囊?她为什么非得十全十美呀?”
“没有,没有。”我笑笑。“只是有点不能接受事情的本身,彤彤应该离婚,必须离婚。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妻子打断我。“(你)总嚷嚷着很佩服彤彤的闯劲、非常现实的生活态度,难道她离婚是见不得人的事?”
“没有,没有。这并非什么丑事,只是心里有着遗憾。或许生活就该有缺憾。”她该结束一个无可挽回的过去,选择另一个新的开始。为什么不呢?
又是好几个月过去了。孩子要放春假,想打个电话问问能否到彤彤那儿去串门。电话里又听到她爽朗的笑声。“这阵子又忙上了,911过后,很多人都不敢买房子,我的生意淡了好多。现在恐慌过去了,人们又都找上来买房,忙得我团团转。好啊!放春假的时候你们一家人都到我这儿好好玩两天,现在这么大的房子只有我和女儿住,真有些空空荡荡。”她永远是那么兴致勃勃。“别看我女儿和你女儿就见过一面,还真有些一见如故呢。她总是在问你们那个宝贝女儿什么时候能来玩。一定来呀!我们到时候好好乐一乐。”我告诉她,由于美国经济衰退,我买的高科技股票赔得一塌糊涂,这事让我好生烦恼,并半开玩笑地说“恨不得天上掉一大块金子正好让我捡到”。她一听“嘎嘎嘎”地笑个不停。“我也赔得晕头转向,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损失。哎,再烦也没用。重新开始吧。每天早上都是一个新的开始。你就得这么想,让自己振作起来。”
附:
啊,玫瑰
“我喜欢这种带刺的花。你看它们长得多好!”彤彤指着玫瑰说。后院很大,草坪的草很好,刚剪过。周围的栅栏下种满花叶繁茂的玫瑰,五颜六色。“难得大家来聚会,我也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咱们好好聊聊,侃大山。”
阳光明媚,朋友们坐在凉台上说笑。彤彤忙里忙外,桌子上摆上各种水果、饮料和茶水。院子的角落里支上烧烤的炉子,她先生--一位总是沉默、有黑人血统的精壮汉子,在她的指挥下手忙脚乱地烤鸡腿,猪排和牛排。他们的女儿和一帮朋友们的孩子在玩球、嘻闹,彤彤也抽空过去打两下。她喘着气跑过来笑道:“我就是太老了,不然再生几个孩子。我就喜欢热闹。”边上的朋友打趣说她才四十出头儿,要生还来得及。彤彤笑着摇摇头,“现在太忙了。没关系,过几年,我不那么忙了就领养两个。”忽然她身上的手机又响起来,彤彤连声说着“对不起”到角落里打电话,大概又有顾客询问买卖房子。
彤彤是个很成功的房地产经济人。九十年代美国经济节节上升,股票市场也发了疯。人们挣了钱便大手大脚地花,买房热催得房价直线上涨。精力充沛的彤彤眼明手快,天天忙得个团团转,大把地挣钱。几年后买了崭新的大房子,一家人搬进了纽约远郊的富人区。钱有了,她显得踌躇满志。
她来美国十五、六年了,最初是来做访问学者。做为书香门第,1977年第一批考上北大理工科的女生,她似乎应该扎进实验室里没黑天没白日地向科学进军。可彤彤在来美国的第三年头上,却从中部大平原的一个大学城只身杀到了繁华的纽约城。她不是见异思迁的主儿。头两年在实验室干活有口皆碑,也搞出一连串像样的数据,写了数篇洋洋洒洒的论文。但老板没钱了。另外她年过三十,是个单身,正想到到处闯闯。先说一句,彤彤可不是嫁不出去、心态古怪的老姑娘。人家活泼、耐看,可不知为什么没中丘比特的箭。在大学时的男朋友先出国了。人家临走要和她结婚,她却说你先去吧。结果风筝断了线,男朋友被一位可爱的姑娘拐跑了。到了美国她又几乎陷入一位有妇之夫的情网。那也是位访问学者,一个大男人在美国寂寞不堪,就和彤彤过从甚密。当然她也是喜欢他。正在蒙胧之间,
到纽约干什么呢?拿着工卡找工作(“六四”之后,美国总统布什颁布中国留学生、学者保护法案,彤彤因此有了打工卡)。找得着吗?不找怎么知道找不着?彤彤傻大胆儿,哪都闯,还真让她蒙上了。一家公司的技术部门正却人手,她又是正好干这行的(其实也有点乱吹牛的成份),马上就雇佣了。这还是一家有名的打电器公司呢。没干一年,她又拿着公司的钱去大学读硕士。吹牛,有这样的好事?是她自己争取的呀!还签了“卖身契”呢,硕士学位拿到后必须在此公司工作五年。这份奖学金让彤彤搞到确实不容易。是呀,那儿见过像彤彤这么“脸皮厚”的中国女人。她有话:“我也没犯法。”她是边工作边上学的,很是辛苦。就这样她还有了男朋友,也就是现在的丈夫。
这一定是吹牛了!听我说,这是一位和彤彤一起工作的电器工程师。小伙子长得很帅,高个、皮肤白白的,但卷卷的黑头发和眼白大,眼珠小的眼睛,一眼就看出有黑人血统。老实讲,开始彤彤对他是敬而远之的。中国人传统上好像很怕黑人。这汉子性格非常内向,不停地替彤彤干活。彤彤坚持要自己干,他就有些手足无措。要是向他道谢,汉子就脸通红,马上把活干错。彤彤不觉哈哈大笑起来,同时察觉到,他是喜欢上自己了。嗯,他和自己年龄相仿,也没有结过婚,找这么个主儿大概不会有错吧?
这种事一拍即合,俩人心领神会。一个和彤彤要好的女职员告诉那汉子,“她喜欢你,不过你得自己去说,得郑重其事一点儿,比方约彤彤看场电影。”汉子马上照办,他俩就这么好上了,半年之后结婚了。太胆儿大了吧?咳,彤彤什么时候都是敢尝试的人,加上她运气好。
硕士学位得到后,彤彤立刻生了个女孩儿。此后五年俩口子生活很平静,直到忽然有一天,彤彤告诉丈夫,自己打算辞职搞房地产。丈夫吃惊地瞪着她,“你不是开玩笑吧?咱们现在这么生活不是挺好的吗?”
“可是有些乏味儿。”彤彤一笑。“你知道,我前些日子参加了房地产经营讲座。我觉得现在差不多可以试着干了。干好了肯定挣大钱!再说女儿大一点了,我也得好好陪她呀!”
“我是知道你前些日子参加夜校的,以为你只是听听而已。没想到你真的要干。那种行当恐怕太不稳定。哎,我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嘛。”丈夫皱着眉。
彤彤一下又笑起来,说没关系。“你不是还在公司里干嘛。”看着丈夫还在长吁短叹便乐不可支。“我挣来大钱你就放心了。”
彤彤真的是太乐观了,野心也太大了。她与人合伙经营土地买卖,虽然天天忙,但两年内分文没挣,一度家庭生活都窘迫起来。他们买的房子每月都要付很高的贷款,丈夫忧心忡忡,希望她能回公司干。
不!彤彤并不承认失败。她先是把自己住的房子出租出去一半,缓解一下家庭收支紧张,然后转向,做住宅房地产买卖经纪人。那阵子,丈夫的脸总是阴着,家庭气氛不是很好。彤彤试图解释,但她忍了。有时总是强调自己的理由会加深误解,再说自己确实有一肚子的对丈夫、女儿的歉意。她有错,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丈夫也感觉到妻子内心的压力,只是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彤彤就一笑,拍拍丈夫的肩膀。
渐渐的,彤彤的买卖做起来了,越来越忙,越做越多。一个香港老太太要在纽约远郊的富人区买一栋豪宅。她极其挑剔,很久都没有买到中意的。彤彤接过手来,连着两个星期带着老太太不停地看房子,那是盛夏,每天最高气温都在华氏一百度以上。她说车子跑得都要“罢工”了。终于让她满意地买到了一套两百万的小洋楼。老太太事后对彤彤半开玩笑地说:“其实我不是挑剔,而是不太想买。可任人落到你手里就得买房了。”有一个中国人刚买了一栋房子就变卦了。不能不变,他是个股票经纪人,一下没算计好赔了大钱,甭说买房子,一屁股两肋债都不知道该怎么还。彤彤叹口气,尽量地少扣、缓扣罚金,宁肯自己吃亏也要暗中帮一把。又过了一年,那家伙又在股票市场上赌赢了,赚了大钱,神气活现地来找彤彤,开口就是要买一百万元的房子。彤彤哈哈笑着,“悠着点儿。”
这真是个耗精力的活。刁钻古怪的卖主儿,出尔反尔的买主儿。很多买卖中总有意料不到的麻烦。彤彤都是气沉丹田,奉陪到底,定要把买卖做成功,“不斩楼兰誓不还”。钱挣得真来劲。可女儿抱怨,“一到周末你就看不见了。都是爸爸领着我玩儿。”是呀,顾客都是在周末去看房子。这是没办法的事。丈夫婉转地说:“我们很长时间没有到外边度假了。”可一去度假,很多买卖不就被别人揽走了?
“妈妈挣了钱为你攒大学的学费,你就是上哈佛,我也供得起。”她对女儿说。“就这几年经济好,买房的人多。不是总有这么好的挣钱机会的。我得把钱挣够了。以后经济不好了,我陪你陪个够。”她对丈夫说是。
钱有挣够的时候吗?生活又是什么呢?彤彤陷入沉思。这些年有太多的感受了,几个喜欢舞文弄墨的朋友在报刊上发表的文章每每受到她的调侃,说是“为赋新辞强说愁”,惹得人家脸上有些挂不住。她赶紧道对不起,也发誓要写点什么,可现在总也静不下来。
这天早上,丈夫又早早地爬起来,赶去纽约的火车。他一直在纽约上班,十几年来都是这样。彤彤也跟着爬起来。“干什么?你又不赶上班。”丈夫奇怪。
“我(开车)送送你。”彤彤说。
“别,我不是一直都是走着上火车站的吗?也不远,十几分钟就到了。再说也是锻炼身体。你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了……”细心的丈夫低声道,也确实不好意思让妻子送他,不知道是什么怪癖。
“不,今天你得听我的。就得送你。以后只要有时间我就送你(去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