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柱,你在哪儿?

        (纪实)

  很多年未联系上的知青时代的老友来伊妹儿,叙旧中提到一事,“……我们听说李铁柱在任XX市银行行长期间,为朋友私贷百万元还不上被判入狱,在狱中逢犯人暴动被挟为人质,后被暴动者用一根磨尖的竹筷刺中心脏而亡的事,令众人惊骇……”

  看到这儿我心头一震,然后就是欲哭无泪的感觉。李铁柱,他曾经是我的好友。那时他是教育连长,我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彼此有着猩猩相惜的感觉。所以农场时的很多老友并不知道我们彼此的交往。一别三十几年,没想到……跟着,脑海里只有铁柱,你在哪儿这句话,久久地、久久地。那时我们是那样的相互信任,无话不谈。

  后来呢?他走了,到新建农场去当个分场副主任,临走问我是否愿意通往。我沉默良久,铁柱当然知道我对前些日子他和另一青年干部争吵的事不满,也默不作声,半天才小声说:人各有志不过你到时候要是想到我这里来,给我来封信。我的新地址已经给你了。到了新建点儿我会给你写信的……”

  1969年秋我被上山下乡的潮水带到了黑龙江北部嫩江县的一个农场,那年刚满16岁,我的北京同伴们大多数也都十六、七岁。最初的两、三年农场各地的男青年们时常打群架,管理也非常混乱,本来还可以搞得稍微好些的物质生活也一团糟。那时候我认识了李铁柱。他是嫩江县青年,1966年文革开始时该高中毕业。他比北京青年早来一年,到我们到农场时他已经是个教育副连长(当时农场都这么称呼)。

  那年头儿,多数青年的最初想法只是在农场混日子,没几个认真考虑个人前途的,而我则希望好好干,以改变个人命运。我这个人是不是很复杂呀?好像年纪不大,思想并不单纯嘛。怎么说呢?我当时出身不好,父亲是特务右派,母亲是叛徒,自己整个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毛泽东这样说的),在社会上倍受歧视,内心苦闷自不待言。我是多么想通过个人好好表现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呀!当然,通过好好干以改变个人命运在当时来说是意会不能言传的,况且好好干并非苦干,而是要有终南捷径的巧干。这对当时的我来说就不敢了,也一窍不通。所以尽管我那时老老实实地干活,好好表现,却根本不会被上边赏识。对此我并不特别在意,只是自欺欺人地觉得苦修行必得正果

  李铁柱呢?他这个小干部也没什么人理,何况他这个连长还是个副的,基本没什么权力。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会猩猩相惜,毕竟不在一起干活,无法深入地相互了解嘛。我对他的印象就是,篮球打得好,像专业运动员似的,远投相当准确;人长得也精神,瘦高,胳膊腿很长,男子汉的面孔,剑眉和东北男人特有的小胡子;平日组织开会是他张罗,在地里拿个扩音器喇叭哇拉哇拉叫。

  那年冬天到了。绝大多数青年都探亲回家,我和极少数北京青年因在北京没家(父母都去了“‘五七干校),便留在农场过冬,这下我们有了接触的机会和时间。他那时几乎天天晚上都到我住的宿舍来聊天。开始他好像是到各宿舍串,关心青年、体恤民情。后来到我这儿就不走了,往铺盖上一靠,抽着烟聊起天来。我这么讲好像李铁柱巴结我似的,其实是我俩特有的聊。当时我们具体都聊了那些话题已经记不清了,或许也就是天南海北地胡侃吧。李铁柱比我大六岁,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有那么多共同的话题。

  开始我对他是敬而远之的,觉得他老搞些花架子,不拼命苦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认为他不过是个县城土鳖,什么世面也没见过(北京人有时就这么傻狂)。但渐渐地话就投机起来。首先他也是出身不好,父亲曾是历史反革命(共产党定的这种罪名真有艺术水平),自从他记事开始就在社会上受歧视。我俩说到这些立刻愤愤不平起来,但同时也认为,生长在这个社会里,要想改变自己的地位只能靠自己的努力。如何努力呢?似乎没有深入地讨论,因为我们又转话题了,或者这还是意会不能言传吧。

  春节的时候,食堂让留在农场过节的青年们自己包了饺子,并卖了白酒。李铁柱没有回家过春节,他作为教育副连长在分场里组织青年们开联欢会,吃饺子时又到各个宿舍转,陪青年们喝点酒。这一夥夥地陪喝酒,到了我和几个北京青年这儿就喝得太多了。他乾脆靠在我们的铺盖卷上说傻话,但感情非常真挚。铁柱讲他喜欢和北京青年在一起,特别是喜欢和我在一起聊天。“……小段,别看咱们在一起时间不长,可话就是那么投机。我有好多话想和你好好唠唠……”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好些,尽管已经听不出什么逻辑,但我很感动。他说一定要我到他家里作客,好好喝酒、聊天。我则希望领着他到北京玩儿。

  现在回想起来,在农场度过的那个冬天我感觉不错,因为我和李铁柱有那么多的时间聊天。但春天一来,大批青年从家里回到农场,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很多。他那时一天到晚跟在分场革委会周主任后面像个马弁,简直像个狗腿子!

  这就是你说的自我努力吗?我心里真有些失落。铁柱那时可真忙,他自己那摊工作干得十分卖力,晚上就到周主任家去,常常帮他家干活。这还有时间和我谈心聊天吗?他那时到宿舍来总是来去匆匆,有时会单独对我小声道:以后你会明白的。我则勉强笑一下,默默不语。其实这位姓周的干部对我们北京青年相对不错,而且人挺有人情味儿。但就因为如此,周很快倒霉了,被排挤了,被调走了。这么说李铁柱的靠山没了?是这样,但我认为李铁柱的目的部份达到了。他在那一年很快入了党。

  新来的分场主任立刻带来了自己的一帮人当连队干部,李铁柱当然被排挤,虽然不会被撤职,可成了个摆设,什么事也没有。我记的来顶替李铁柱的教育连长叫李茂盛,是个很骄横的家伙,他常常冷嘲热讽只能忍耐的李铁柱。终于有一天铁柱和这个家伙在大庭广众之下相互骂起来。众人把他们劝开后,李茂盛紫着脸指着李铁柱,你算啥东西!不就是周大板牙的跟包的嘛(说李铁柱是周主任的狗腿子)李铁柱冷笑了一下,嘿嘿,我是不咋样,可党票到手了(指入党)。你还得多拍拍马屁才成。向我学习吧。

  李铁柱和李茂盛对骂的事在宿舍里被人们津津乐道。可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觉得李铁柱的表现太像个市侩。你看看,咱没什么文化竟还有点书呆子气。我毕竟把他当成自己的知心朋友呀。

  此后李铁柱乾脆什么都不干了,三天两头不在分场里呆着。其实那阵子他正在农场分局活动,找关系,准备调往新建农场,而且这事很快就搞成了。一纸调令下来,李铁柱被调往一个新建农场当个分场的副主任。铁柱在调动的事情确定下来之后立刻来找我,这就是本文开始说到的那一幕。“……你去了,我马上委派你当个副连长。咱俩好好干……新建点艰苦,可咱俩是怕苦的人吗?到时候,咱们再找几个志同道合的合伙干,一定能熬出头,干出点露脸的事让大家看看……”他说得是那样急切,好像我会毫不犹豫同意似的。当他明白我的态度后,意外和失望隐隐流露在脸上,但忍住没说什么。

  铁柱默默地走了,甚至没和我道别。他到了新建农场就来了信。信上说得很简单:“……你想来就说一声,咱张开双臂迎接你……”

  我没有回信。当然,以后就没了联系。现在想想很是懊悔,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毕竟,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恐怕有人会责问:李铁柱当银行行长干违法乱纪的事情,你还说和他的心是相通的。是呀,可人性中必然有着贪欲,我心灵中也不可能很纯洁,何况铁柱他生活在腐败根本无法抑制的制度下。在这种时刻,我首先想到的是我们真挚的友谊,我们人性中最好的东西。

  是夜翻来覆去,于是悄悄地独自走到屋外夜幕下。苍穹如洗,只有银河和繁星,新月还未升起。默默地流了一阵眼泪,算是对好友的送别吧。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走的?请原谅我一点都不知道。别了,铁柱,甭管现在你在哪儿。愿你的灵魂安息……想到这里,心里觉得好受了些。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