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梨花闭户春隔帘,樱桃鬼火照独眠。
肯爱千金买一笑,偏怜九泉作寸煎。
关盼魂断燕子楼,绿珠身坠金谷园。
十二楼头风细细,拍遍栏干写阿苑。
苑家阿囡
今之上海,在唐代称华亭县,为江南海隅,默默无闻。直至宋元,因华亭县所辖青龙镇地处江海交接,据沪渎之口,沿吴淞江可直达苏州,同时又有顾会浦使它与华亭县城相沟通,令其港口贸易兴盛,不久即成太湖流域东部地区重要之棉粮转口贸易港,当时江南所卖官酒,都在此酿造;而茶场和盐场也逐渐增多。因酿酒业、茶业、盐业以及水运之发达,此人烟稀薄之小镇,居然而成船舶云集、市镇繁荣、商家频往、异货满街之热闹之地。
同时,佛教也兴盛起来。唐代旧有报德寺和国清院,至宋代便有三亭、七塔、十三座寺院,报德寺改称为南寺,国清院改称为隆平寺。元代至元十四年(1277年),朝廷将华亭县升为华亭府。次年改称松江府,仍然设置华亭县,归松江府管辖。十三年后,松江知府仆散翰文以华亭县地大户多,民物富庶,难以治理,上奏朝廷,建议华亭县以外另置上海县。朝廷准奏,于是划出华亭县东北五乡分设上海县,并于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正式成立,也归松江府所管辖。此时上海县人口已达7万户。
华亭青龙镇则更显繁华,夷夏之人交杂,东南之货集聚,自然风光秀丽,人文景舰纷呈,有人撰文曰:古得华亭之秀色,晓鹤唳清风,咫尺天光,依稀日域。市廛杂夷夏之人,宝获当东南之物。讴歌嘹亮,开颜而莫尽欢欣;阛阓繁华,触目而无穷春色。宝塔悬螭,亭桥架霓……龙舟为海内之盛,佛阁为天下之雄。
松江境内旧有小集镇众多:打铁桥、得胜港、中渡桥、茜蒲泾、杜家巷、塘桥、张庄、辰山镇、庙头、汤村庙、永丰新镇等。另有叶榭老镇,传为汉时吴王刘濞在叶榭塘东滩设立盐仓,集盐北运广陵(今扬州),遂成集镇雏形,三国时期已初具规模。相传有一叶姓猎人开酒店,煮售鹿肉,镇名由此初称为“叶店”。五代十国时期,有叶姓、谢姓二大户居此经商,镇名以二姓得名“叶谢”。明万历年间,以书画、理论、鉴赏闻名的大家董其昌,在此地为外祖家建华丽豪富的“叶家水榭”,四方乡民遂易“谢”为“榭”,将镇名改为“叶榭”。 几百年后,叶榭镇上,董家仍是名门望族。
如今却说这叶榭镇外有一个小小的花儿匠,姓苑。这个姓氏不太常见,渊源却长。殷王武丁有子先受封于苑,其后人便以封地为姓。后世齐国有苑何忌、东汉有苑康、唐有苑君璋、明有苑藩、清有苑亮。至孙中山建立民国政府,这叶榭的苑家在这里已经住了有几代了。守着几亩山林薄田,种些果木花树,奇花香草贩卖,居然小康。
苑家的当家人叫苑吉,娶妻殷氏,养有两个姑娘,大姑娘叫阿妹,小姑娘叫阿囡。农家的孩子,也没个大名,从小就阿妹阿囡地混叫,大了以后叫开了,也就随它去了。阿妹十五岁上说了人家,嫁给了镇上做糖糕的点心铺少东余阿宝。这点心铺雇了有五名伙计,因此这余阿宝的少东当得还算名附其实。余阿宝长相清秀,口齿伶俐,手腕灵活,糖糕生意在他手上,比前头好了不少,家底算得上殷实。
苑阿妹一个镇外农家花儿匠家的姑娘,能嫁到镇上小富人家,没人觉得奇怪。人说这苑家姊妹两人,个个都是花精变的。又说苑吉和殷氏不过普通人,怎么就养出花朵一般的姑娘来了?大概是他家林田里的花妖托生了。苑家大姑娘身材苗条高挑,一头乌鸦鸦的好头发,梳一条长辫子,辫梢在腰肢上左右摆动,她上镇去买油买盐,买布买线,引得一镇的少年心头都随着辫子在摇晃。阿妹唯一的缺点,就是皮肤稍黑。不过要是没有阿囡作陪衬,也没有人觉得她不白。有了阿囡,人家都说,原来皮子白是这样的好看。从皮相看,阿妹是不及阿囡了。因此镇上的浮浪子弟在背后给这一对姊妹花取了个绰号,阿妹叫“黑牡丹”,阿囡叫“玉观音”。
阿妹对阿囡比她好看,她一点也不在意,因为阿囡比她小五岁。在她十四五岁攀亲事的时候,阿囡还只是一个黄毛丫头,黄发覆额,面如满月,媒人和相亲的人家只要一看阿囡, 就说将来阿妹生的儿子也会这样好看,这样福相,对相看阿妹又添了几分志在必得之心。阿囡的好看,帮了阿妹不少的忙。阿妹嫁后,余阿宝对这个娇妻十分喜爱,因此阿妹对阿囡也另眼相看,每次回娘家,都要给阿囡带上一些镇上的新鲜小玩意,或是几尺新花布。过了两年,阿妹生了个儿子,余家对阿妹就更是好得不得,柜上的事不要她帮忙,灶下的事也不要她插手,她只要带好小阿宝就行了。
这样过了几年,阿囡渐渐长大了,茸茸黄发变成了青丝云髻,圆圆脸变成了鹅蛋脸,长眉入鬓,肤白如鹅胰,眼如秋水,腮似桃杏。美得不像是农家花匠的女儿,倒像是大富人家的千金。那个走家串户专帮大家太太小姐们梳头的梳头娘姨七嫂子,就曾对人说,宛家阿囡,比董家的小姐还要好看。
董家有三位小姐,大小姐嫁给了一个军官,如今在南京政府里任职。二小姐订了婚,夫家是上海印染业的大亨,三小姐待字闺中,在上海念人称“墨梯女校”的中西女塾。七嫂子说的董家小姐,就是二小姐。董二小姐婚期将近,董家上上下下都忙着打扫布置,每天都有三亲六戚旧友新客来送礼拜帖,七嫂子一早就要去给太太少奶奶小姐们梳头,女眷们打扮得停停当当的,在偏厅会着客人,吃着余家送去的糕点,赏着苑家新开的花儿。
阿囡借这个机会,去了几次董家。有时是跟着苑吉去送花草,有时是跟着余阿宝去送糕点。看着砖雕的门楼,木刻的门楣,镶花的壁板,车花的栏杆,眩亮富丽得让她眼晕。家里开得红红绿绿的花再好看,也不如董家的雕花大楼夺目。
阿囡去董家,不是去侧门那里的厨房,就是去后门那里的花园,见到的人不是厨子阿张,厨娘阿凤,打杂的阿黄,洗菜的阿青,洗碗的阿三,做点心的阿螺,就是扫园子的老方,修枝锄草的老叶,掏塘泥的老周,揩花盆的老蔡。董家有名的大管家陶大和照理内堂的陶大的老婆都没见着,更别说董家的小姐太太们了。
阿囡真想见一见董家的小姐,看看人家是怎样梳妆打扮的,穿的什么样子的衣服,怎样子说话,可惜董家的小姐都在屋里,很少会到花园里去。也许去是去的,只是要避开外人,苑吉送花的时候总不现身。
阿囡送完花儿,回到家里,听姆妈说镇上棺材铺的东家来提亲了,被她回绝了。阿囡点头。棺材铺。开棺材铺的封家再有钱,也不能让阿囡嫁到棺材铺去呀。阿囡花儿一样的容貌,跟黑漆漆的棺材搭啥界?姆妈有心要给阿囡挑个好人家,比余家的糖糕店还要好的人家。阿妹嫁到余家,姆妈后来后悔了,说嫁亏了。凭阿妹的人才,可以嫁进青龙镇上开栈房的丁家。余家不过有两进小房一个小园子,园子小得只能种棵芭蕉树,家里只用了五个伙计。丁家却有上下两层的客栈房子几十间,还有三间货栈和一个小码头,家里的伙计有十几个。丁家的少东是读过书的,不像余阿宝只念过一年私塾,只会打算盘。
姆妈这话只对阿囡抱怨过,在阿妹和余阿宝面前从来不提。余阿宝每次上岳家,都拎着糖啊糕的,四时八节从来没空过手,对阿妹又好,对阿囡也好,姆妈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除了没丁家有钱。姆妈到青龙镇的南寺去烧香,结识了丁家太太,回来好一阵懊恼。只可惜丁家的儿子前年已经娶亲了,不然真想把阿囡许给她。
不过这话也就是说说。阿囡还小,不过十五岁,花上三年时间慢慢挑,总得挑到一个合意的。姆妈不急,阿囡也不急。
阿囡在窗下做着针钱,看一眼窗子外头的紫藤花架。一嘟噜一嘟噜的花球累累地垂挂下来,蜜蜂嗡嗡地绕着花飞。细碎的花朵像帘子罩在窗户上头,淡紫的颜色映进屋来,洗白了的竹布帐子上像是染上了雪青色,花串的影子投在布上,帐子上就开了一片藤萝花。阿囡把手上的麻线缠在鞋底子上,褪下顶针箍,拿起一只淘箩,去外头摘新开的紫藤花儿。
摘满一箩,坐在藤架下头,细细地把花朵花瓣和花柄分开,摊开在竹匾上,晒在晾架上,等太阳落下去后,花儿放凉了热气,收起来,用块布罩了,明天一早送到镇上去,给余家的糖糕店做藤萝糕。
余家的藤萝糕远近闻名,只卖一个月,藤萝花儿开过就没有了。董家有喜事,来的客人多,这藤萝糕是必备的待客点心,每天要送去五十只。阿囡每天要收三箩藤萝花儿,光摘花柄就要花一个时辰。
自从苑家和余家做了亲,余家的糖糕店花式就多了起来。除了应时应节的青团、神仙糕、各种馅料的粽子、绿豆糕、米枫糕、豇豆糕、糖藕、糖芋艿、重阳糕、南瓜团子、冬至团子这些糕团;零食还有松仁粽子糖、松子软糖、玫瑰酱糖、杏仁糖、花生糖这些果仁糖;蜜饯则是乌梅饼、白糖杨梅、香药葡萄、九制梅皮、九制陈皮、沉香橄榄、檀香橄榄等;炒货有香瓜子、西瓜子、南瓜子、吊瓜子、椒盐香榧子、椒盐小胡桃什么的;另外又添了春天的藤萝糕,初夏的槐花饼,盛暑天气没有味口,糕饼生意清淡,就做薄荷水晶冻糕,地栗水晶冻糕、到了秋天自然是桂花糖桂花糕、山楂糕。冬天新鲜花朵少,但冬天的生意本身就好,定胜糕、松糕、年糕、桂花糖年糕、猪油年糕……花样更多,买卖更好。
董家除了问余家糖糕店定了藤萝糕、绿豆糕、白糖杨梅、香药葡萄、檀香橄榄等细点蜜饯,少不了还有结婚喜饼、百子糕等喜庆糕点。董家是叶榭镇上第一大家,他家的订的东西不敢怠慢,余阿宝和他父亲老东家余大宝还有五名伙计日赶夜赶,精心选料,巧手细作,件件点心都像姑娘家绣的花一样的精美。
送糕饼请的是苑家两姐妹,伙计只负责抬礼担。因是送的喜饼,不是寻常点心,陶大管家就让人命他们把礼担一路抬进客堂间。阿囡第一次进到内堂,兴奋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低垂着颈项,眼光却从旁边溜出来看,耳朵也竖着,听里头的人说话。余阿宝说了好些谦退的言语,巴结之辞,恭敬之相,阿妹听得都有点皱眉。阿囡却丝毫不觉得,她看着乌溜溜亮闪闪一溜的红木椅子、高几、绣墩、花架,中堂前的条案供桌,恍如到了桃花坞年画上的神仙府第。这样的神仙人家,怎样巴结都不过分的呀。
陶大管家呵呵笑着收了喜饼,打赏了余阿宝和伙计。陶大管家的老婆,董家上下称呼她作陶妈妈的也在,仔细点查了,满意地点点头,又看了一下垂头低眉的阿囡,忽然问余阿宝,说这就是苑家的阿囡吧?抬起头来看看。
余阿宝忙拉了拉阿囡的衣角,示意她答话。阿囡屏气抬起头,看了一眼陶妈妈,看见她一脸的富态,红红白白,身上穿的是宝蓝色的绸缎褂子。这样的气势和穿着,哪里会只是一个管家娘子,和戏台上的娘娘太太都不差什么。忙又低下了头,手指卷着衣服边,羞涩地笑了一下。
陶妈看了就说,早就听说苑家的阿囡样子好看,果然不错,难得的是这么规矩,留下来玩一下吧。家里正好缺人手,你把这只装了各色蜜饯果子的八宝攒盒送到花园里去,放在牡丹花儿旁边的六角亭里。又叫来一个妈妈,说沏一壶龙井送过去,三小姐在那里会朋友。
余阿宝自然巴不得,阿囡也是满心的愿意。便捧了攒盒跟了妈妈进去,余阿宝带了阿妹和伙计回铺子去。
阿囡小心捧着盒子,一步一步走得稳稳的,生怕碰着摔着。走过堂屋,穿弄,备弄,一路上都看见是房屋楼阁,穿得花花绿绿的妈妈丫头们各自忙着说着,做什么事都像一阵风一样,吓得阿囡紧跟在前头妈妈身边,又经过两道花窗漏墙,一个月亮门,到了后花园,阿囡这才偷偷松了口气。这个地方她来过,又是花儿树儿,她从小做伴长大的,看着这些,就不害怕了。
园子里有一座六角亭,里头有一张圆桌,桌子边摆了几张绣墩,亭子边上是几十株牡丹,正开着大朵大朵的花,紫的白的红的粉的都有。亭子里头还放着四盆白鹃梅,也开着白色的小花,这四盆白鹃梅还是前天阿囡和阿爹一道送来的。亭子下来有一只白色大鱼缸,养着十几尾锦鲤,几株金鱼草,红绿相间,鲜艳夺目。见有人来,则游到缸边,唼喋讨食。
那个妈妈招呼阿囡把蜜饯盒子放在圆桌上,一壶龙井和几只茶杯也放好,吩咐阿囡守在边上,当心蜜蜂来叮点心,要是看见小姐和朋友过来了,就躲到一边去,不要打扰了他们。然后就走了。
阿囡答应了,守在点心边上,看见有蜜蜂飞来,就轻轻朝它吹气,把它轰走。正和蜜蜂玩得开心,忽听见有笑语声传来,知道是董家三小姐来了,忙躲到亭子外去,借一株榔榆遮了,探脸出去,想看看董家三小姐是什么模样,穿些什么戴些什么。
不一会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牵着手来了。阿囡只管看三小姐,见她穿着白色的短袄,喇叭袖,掐腰,没有禳滚;黑色的长裙,裙下露出一截白洋纱长袜,脚下是一双黑漆皮鞋。臂不钏,脸不描,留着齐耳的短发,稍稍向里弯扣,前刘海齐眉剪平,衬着一双眼睛又黑又大。
原来大家的小姐是这样穿的。阿囡摸摸自己耳垂上的金坠子,再看看腕上的银镯子,慢慢把镯子推进衣袖里去了。
三小姐和那个男子在亭子里坐下,倒上茶,吃着点心,说着话。一会儿跪在绣墩上,一会儿又坐下,两只脚一踢一踢的,没个安静的时候。一会儿又伏在亭子的美人靠上,把手里一块藤萝糕捻碎了,丢进鱼缸里,去喂那些锦鲤。
两人说了一些话,忽然小姐不高兴了,怒冲冲把食盒拍翻在地,又用黑漆皮鞋去碾那些糕点蜜饯,和那个男子争吵了几句,径自走了。那男子把双手插进裤袋里,无聊地耸耸肩,左看看,右逛逛,对着锦鲤吹了一歇口哨,也走了。
阿囡悄悄走到亭子里,看着一地的狼藉,抹一下眼泪,把食盒捡起来,放在桌子上。糕点蜜饯碾碎后散发出香甜气来,引得蜜蜂来叮。藤萝饼里的紫藤花瓣一点一点地撒在地上,淡紫淡紫的,一点花梗都没有,每一片都是阿囡亲手择的。
诺大的园子,也没个人过来,只有蜜蜂嗡嗡,粉蝶翻飞。陶妈和那个妈妈都把阿囡忘了,阿囡想回家去,却不记得来时的路。阿囡想把地上的糕粉糖渣扫干净,也不知哪里有扫帚畚箕。阿囡看看园子,想起东南角上有个小门,她和阿爹来送花儿,都是从那里走,那今天也从那里回去吧。
阿囡站起身来,用衣袖擦干泪,看一眼满地的点心,咬着嘴唇走了。走出不多远,便听见有人在叫:“小大姐。”没人应,那人又叫一声“小大姐”,阿囡下意思地回头,却是那个和三小姐一起说话的青年男子在冲着自己叫“小大姐”,看她转身,笑嘻嘻地说:“我还以为是个聋子。”
白衣如雪
阿囡看着这个青年。这人穿一身白色的洋线起条绒的衣服,小方立领,缉着三角线迹,胸口一路往下有七粒钮扣,左胸一只开线暗袋,下摆上左右各有一只圆角贴袋,同样面料的西式长裤,笔挺的裤缝,脚下一双尖头相拼的白色皮鞋。再往上看,这人剪着短短的头发,剑眉薄唇,生得很登样。
阿囡心一跳,拉过辫梢在手里绕着,等他说话,对他先头说的以为她是聋子的话就没往心里去。这个人多好看啊,比姊夫好看,比棺材铺的封少东家好看,比她认识的所有男人都好看。他站在那里干干净净,一身白衣,像是白盔白甲的罗成赵云。
白衣青年叫回头了小大姐,回头等他说话,待看清她的长相,立时便呆了。小大姐面相很小,不过十四五的样子,但脸却完全长开了,眉、眼、唇、额,面颊,已经是少女的风姿,侧脸从发际到额头、鼻尖,再到唇珠、下巴、颈项,一条曲线流畅之极,正面、侧面、七分面,无一不是完美之作。
阿囡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微侧转身。她想走,一时又舍不得。少爷叫住了她,还没跟她说话呢。她得等着。她等的时候很开心,有点期待。期待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白衣青年看了她羞涩的神态,心里暗赞一声美。想了两句诗来夸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然后他问:“你叫什么?”
“阿囡。”阿囡答。少爷说话真好听,卷着舌头带着鼻音,是戏台上那种官话,不是乡里乡气的本地话。她听得懂,但不会说。她恨不得自己也能卷着舌头说话,还有一个更好听更响亮的大名。比如貂婵,尚香,英台,木兰。阿囡?阿囡算什么?所有的女子都可以是阿囡。真土,真乡气。她把脚往后收了收,想用裤管盖住。手做的青布鞋,扁扁宽宽的,哪有董家小姐的黑漆皮鞋好看。
“阿囡?真好听。谁家的阿囡?”白衣青年赞叹道。
阿囡好听?阿囡开心地笑了。“苑家阿囡。”
“原来的原?袁世凯的袁?元旦的元?花苑的苑?还是冤家的冤?”白衣青年一口气说了四个姓氏,最后又说了冤家的冤。
他是在说笑吧?阿囡想。少爷在跟我说笑话,阿囡心里一乐,抿嘴笑,“花苑的苑。”
白衣青年一怔,“你识字?”
阿囡摇头,怪难为情地蹙了一下眉。
“你不是这家的丫头?”
阿囡生气了。谁是丫头?没有阿爹没有姆妈的小囡才做丫头。“我是苑家阿囡。”扁扁嘴,才问:“少爷有事叫我?”
白衣青年已经忘了刚才为什么叫她,摇摇头,说:“没事。”
阿囡想没事你叫住我做什么?用牙齿咬了下唇,转身往东南角的小门走去。
白衣青年想起来又问:“苑家阿囡是做什么的?”
阿囡远远地答:“镇子外头种花的。”咭咭一笑,到了小门边,见了老方,叫一声阿伯。老方已经和阿囡很熟了,问她今天来做什么?阿囡答是来送喜饼的,老方开了小门,让她出去了。
出了董家,阿囡往镇上去,走过窄窄的弄堂,两边人家的高墙高得要抬头才能看到墙顶,白墙上是灰黑的雨水印子,掉了墙皮的地方露出青砖,砖缝里长出几枝凤尾蕨。对面过来一个阿妈,手里拎着菜篮子,阿囡侧身让过了,出了窄弄,上了积善桥。
积善桥上站了些人,看着前头那座桥上在大出殡。杠房执事穿了白布衣,打着纸幡,抬着纸人纸马纸轿纸屋,全都糊成白色,还有人在撒纸钱。白花花的一片。站在桥上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说是镇上开绸布店的李家的老东家死了,家里人嫌杠房的白衣脏,发黄,不白不显眼,就给杠房的人一人做一件新的白衣,做完了丧事再送给杠房的掌柜,不白送,要收钱的,当然钱收得要少一些。这一下白布像不要钱似的用,从扎头的白带子,到别在鞋上的鞋面子,都是李家库房里的布,整匹整匹地往外搬。
又有人说了,是李家库房里的白布积压得太多,年头太久,已经放得发黄了,今年春天雨水多,库房洇水,又霉了好些,才借机把这些多年的白布用掉。就有人说,这李老东家真是巴家,死也死得这么及时,刚刚好把这些霉黄的白布用掉。杠房也不错,白捡了个便宜。回头用米粉浆一洗,不就白了吗?
阿囡听得有趣,偷偷地笑。
打幡抬纸扎的人走完,后面是捧着玩物器具的人。香炉、宝鼎、花瓶、食簋,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全是一对一对的放在抬案上,白的像玉,绿的像翡翠,都是用大白萝卜和水萝卜雕出来的。阳光下半透明,连隔着百多步远的这边桥上都看得清清楚楚。
有人赞叹,说真好看,比抬新娘子还好看。这队人再走完,就是八个人抬着的黑漆棺材,黑沉沉像一座房子,棺材盖足有两尺厚。用黑漆漆得发亮,上面扎着一朵白布结成的花,垂下两根带子,搭在棺材前。前头是孝子捧着李老东家的画像,孝子还戴着白布做的像道士一样的冠。
又有人说话了,说李老东家这个口棺材,做了有十来年了吧,每年都抬出来刷一层漆,听说是楠木的?有人接口回答说,当然是楠木的,木头是李老东家自己从福建挑中了走水路运回来的,光木头钱和运费就花了不少。然后放在我们店里做,光解板刨平就花了三个月。很多年都没看到这么好的楠木板子了。这口棺材,埋在地里,几百年都不会烂。
旁边的人看了说话的人,说哦,怪不得对这棺材这么熟,原来是封家少东家。
阿囡听人说封家少东家也挤在这里看热闹,不想再看下去了,轻轻从人群中溜出来,绕过这一大堆人后头,下桥。走出没多远,就听见有人叫她“阿囡”,阿囡回头看,正是封家少东。
封家少东昨天才来提过亲,今天就在路上堵她,阿囡吓得心头慌,装着很凶地说:“啥人认得侬,走开。”
封家少东说:“阿囡,我伲一道过,阿好?”
阿囡把他看一眼,三角脸,青白的面皮,眼睛还算大,鼻子有点瘦,嘴角下挂,是个鲤鱼嘴。这个人怎么看怎么不好看,个子也瘦瘦小小。阿囡鄙夷地说:“侬从小没吃饱子饭?侬有几两力气?面无四两肉,头颈极细……”后面一句骂人的话咽了,不说。
封家少东被她骂着愁眉苦脸,辩道:“我又不下地种田,要力气做啥?我伲姆妈讲了,是我小辰光先天不足,才没长发。阿囡,我伲屋里钞票多,你要啥我拨侬买啥,好勿啦。侬来啦,肯定比侬阿妹阿姊吃了好睏了好着了好,我伲姆妈啊老欢喜侬,勿会得拨侬吃苦头。”
阿囡越听越触气,指着河水说:“自家照照面孔去。”掉头就走,回头又恶声恶气地说:“下趟再来搭讪头,骂煞脱侬。”
走出一程回头看封家少东,还站在那里望着自己。封家少东穿一身鱼白色绸长衫,缩肩拱背,就像是个痨病鬼。那件鱼白长衫被太阳晒得反光,就像是白色的。阿囡想,凭你也配穿白?你穿白衣就像抬纸人纸马的杠房里的人,活该你是开棺材铺的。人家穿白衣才像罗成赵云。
阿囡回到余家,阿宝一径问她董家里头是啥样,董家小姐见到没有?好不好看?阿囡除了看见一些屋子走廊,还有花园,也没有看到别的。丫头阿妈来来去去,她也没敢抬头。董家小姐看是看见了,却用脚踩余家的糕饼。但她还是绘声绘色地说着董家的风光。
屋子里头玻璃镜子亮堂堂,照得人眼花。窗子玻璃上全是染了颜色的,一块一块,就像洋人教堂里的那种样子。鱼缸里养的金鲫鱼比南寺前头放生池里的还大。
余阿宝说,那是一定了。放生池里都是烧香老太婆们放的黑鱼。她们想要长命百岁,放生的鱼就要拣容易活的,不会死的。要拣活泼鲜跳黑鱼,牙齿厉害,会吃肉,专吃别的鱼。和尚们养着看的金鲫鱼都被黑鱼吃了,有聪明的金鲫鱼躲过那些黑鱼,也被追得长不大了。说得两个人咯咯咯的笑。
阿囡说伊们放生的鱼都这么凶,杀生了好些鱼,那算不算自己作孽?那烧香拜佛还有用吗?余阿宝就讲勿晓得。阿妹说你们两个作死哉,怎么好拿庙里的事来讲笑话,当心有报应。阿囡吐吐舌头,讲我回去了。阿妹说吃了中饭再去。
中饭有阿囡喜欢的炒螺丝,她用筷子一粒一粒地挟着送进嘴里,轻轻一嘬,门齿一咬,就把一小点螺丝肉咬进了嘴里,一歇歇工夫面前就是一小堆螺丝壳。阿宝说阿囡吃螺丝本领大,两根筷子就掂定了,他要用手捏着吃,筷子一挟就弹脱了。阿妹说阿囡就是心相好,坐得定,小时候给她一碗螺丝好吃一个下半天。
余大宝和他老婆笑眯眯地听着三个人讲闲话。桌子上还有一碗雪里蕻烧塘鳢鱼,豆瓣酥,笋烧乌青菜,百页包细粉汤。每趟阿囡来,都要加只菜的。阿宝娘说,阿囡啊,拔我伲做过房囡儿阿好?
阿囡就甜甜地叫伊一声阿娘。阿囡是被自家爷娘和阿姊的婆家爷娘当成宝来养大的。
阿囡在余家吃过中饭,回到屋里,把余阿宝送的点心交给姆妈,在屋子外头做着平时做的生活。采藤花,摘花柄,纳鞋底。看看太阳还好,放下鞋底板,打了灶上焐着的热水在灶间外洗头发,姆妈舀了水帮她冲,把她颈根后头的碎发撸上去,说阿囡头发长了介好了,老早一直是黄头发,又软又薄。阿囡唔唔地应着,洗好了头,在肩上披块“四一四”的蓝白条毛巾,拿了黄杨木的梳子坐在灶间门口的桐树下梳通晒干。
太阳落下去后,寒意上来了,阿囡的头发也干了,编成一条长辫子,用一根头绳系了,去帮姆妈烧夜饭。听见院子外头有狗叫了,阿囡知道是阿爹回来了,舀了一桶热水倒在门前的脚桶里,给阿爹洗水揩面。黄狗每天都跟着阿爹去上山下地,松土剪枝,施肥捉虫,它自己扑鸟逮兔子。两个都开心得很。
阿爹在堂屋里坐了,阿囡点上油灯,把灶上焖得喷香的米饭装了三碗,饭上头还蒸得有一碗霉干菜肉,还有一碗是一碗蚕豆炒笋尖,一碗马兰头拌的马桥豆腐干。马桥豆腐干是阿囡下午从镇上带回来的,马兰头是早上阿囡在林子里的地上挑的。姆妈拿了一只温酒的锡壶出来,三个人坐在油灯下吃饭。阿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温过的黄酒,哼两声戏文,想起来时就拿起酒杯给阿囡抿一口。
吃过了夜饭,姆妈收拾了碗筷,用灶下的余火热了水洗脚。门外的狗叫了一两声,大概是抓住了一只老鼠。点灯要费油,一家人早早地吹灯睡下了。
晚上下了点雨,紫藤花湿漉漉的,不好摘下来做饼,阿囡也没借口去镇上了。桐花掉了一地,阿囡拿竹枝扎的扫帚扫了,又把桌椅板凳都用清水抹一遍,姆妈在叫,落雨天就不要揩了,返潮。阿囡答晓得了,又用干布擦一遍。董家堂屋里的家什亮得可以照人,一定是天天揩的。
快中午时太阳出来了,水气蒸上来,花林里头像是落了雾,慢慢被太阳晒干了,花瓣洗过浴似的都发着亮。阿囡想,董家再好看,也没这样的景色看吧。又想他家的园子那么大,还有一个大水塘,也有那么多树,想来也差不多了。
阿囡手里在做一双鞋,是给小阿宝的。小阿宝快三岁了,脚正是长得快的时候,不到半年旧鞋就穿不下了,只叫脚痛。余阿宝的娘说鞋做大点,可以多穿一歇。阿囡却说鞋大了脚要走样,宁可做的时候只大一指,松紧正好,小囡走路都便当些。余阿宝的娘说不过她,只好让她做。
阿囡坐在藤萝花架底下,做着鞋,偶一抬头,看见林子里有人过来。她站起来放下鞋,迎上去。不时有镇上的人来买花,阿爹不在家的时候,她也能帮着张罗买卖。
林子里光亮亮的,四月的花儿开得正好。绿色的绣球,白色的琼花,黄色的木香,金银的忍冬藤,一球一球的粉色八重樱,还有深的浅的不同红色紫色的杜鹃花,大红大紫鲜黄纯白的月季花,颜色多得眼睛花。真正让阿囡眼睛花的,是一个穿着白衣的人,站在花丛中在笑。
太阳照在他身上,白衣反光,就像穿了盔甲旗靠。白牙一闪一闪,笑容也像是在闪。闪得阿囡发晕。白衣青年像是在彩云中穿行,到了阿囡面前,笑着,歪着头,问比他矮一个头的阿囡:“苑家阿囡?花苑家的阿囡?上林苑中的阿娇?”
阿囡也笑,清脆地答:“就是阿囡,哪里来的阿娇?阿娇在镇上的茶馆里呢。”
白衣青年呵呵笑,说:“阿囡真会说话。连眼睛都会说话。”
阿囡偏了偏头问:“少爷来做啥?是来买花?”
白衣青年哈一声,拍了一下手,倒吓了阿囡一跳,他说:“可不就是来买花的。”指着一盆开满了洋红色花的西洋鹃问:“这个多少钱?”
阿囡抿嘴笑,“十只鹰洋。”
白衣青年又指着一盆粉色的日本樱花问:“那这盆呢?”
阿囡还是答:“十只鹰洋。”
白衣青年说:“好,我就要这两盆。不过你要告诉我它们叫什么名字,说得出才买,说不出就白给。”
阿囡狡黠地一笑,说:“这个西洋鹃,这是八重樱。这是从印度来的,这是从日本来的。给钱。”
白衣青年愣住了,问:“你真的不识字吗?”
阿囡轻哼了一声,小声说:“两脚书橱的书蠹头,知道得还没我多吧?给钱。”
白衣青年哈哈大笑,说:“说得好说得好,阿囡不愧是种花人家的女儿,足可以当得平常人的老师。这廿块鹰洋给得值,不过你让我怎么搬回去呢?拿不了我可不给钱。”
阿囡捧起那盆西洋鹃,说:“你拿那盆,跟我来。”转身到了屋外,取下挂在竹篱上的一捆草绳,手势利落地打个活结,套在花盆上,收紧了,绕一圈,放长绳子,穿过先头的绳圈,来回两三下,就在花盆外头拴好了一个三根绳子的网络,最后在上头打个小环,拿起挂在篱上的大剪刀来剪断了绳子。
白衣青年看得惊叹,把那盆八重樱也放下地上,阿囡照样子捆扎好了,一只手拎一盆,掂了一掂,笑嘻嘻地说:“给钱。”白衣青年摇头,说:“我上你当了。我早该知道这是你的看家本领,是难不住你的。好,给钱就给钱,说话算话。”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银洋钿,一枚一枚数着。
阿囡听到他数到五,就一把抢过,咭地一笑,说:“够了。跟你开玩笑呢。”白衣青年又拿了两枚,拉起她的一只手,把两枚银洋钿放在她手心,说:“这是给诚实的人的奖励。”阿囡脸一红,忙要还回,白衣青年把她的手掌合在自己的掌心里,说:“收着吧,不想花了它,可以敲扁了做一副镯子。”
阿囡捂了嘴咯咯笑,也不再说要还的话。
白衣青年提了两盆花要走,走出几步,又回来说:“阿囡不想问什么吗?”
阿囡故意装傻,问:“有什么要问的?没有啦?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白衣青年也陪着她笑,说:“我姓罗,叫罗白棠。”
阿囡这一下笑得弯了腰,说:“晓得了,萝卜汤。”
藤萝花妖
“萝卜汤”走后,阿囡发了一阵子呆,手里七枚银洋钿腾来倒去地把玩,听见黄狗叫了,才惊醒过来,把两枚银洋藏了,等阿爹到了门口,手托着五枚银洋给阿爹看,抿着嘴笑眯眯地看着阿爹。阿爹说阿囡会做生意了,是阿爹的好帮手,将来勿要嫁出去,招个上门女婿阿好。阿囡拉着阿爹的衣袖摇几下,仰脸笑说,阿爹,我伲三个过,我谁都不嫁。阿爹说那就多陪阿爹几年,等阿囡大些再说。阿囡讲好。
阿爹吃过中饭又下地去了。春天花儿的生意好,别的镇子的人都会划了船来买花。牡丹芍药一盆盆地往外抬,百合也要开花了,阿爹劈了细竹枝,插在百合花盆里,把花头花杯竖起来。阿爹一人忙这么大片的花草,从早到晚不歇气。
下午午倦过了,阿囡在紫藤架子下头收藤萝花,林子里头传来有人声,想是有人来买花。阿囡回头喊一声,姆妈有人来了。姆妈回答说听到了。
阿囡放下竹箩看外头,脚步声杂沓,人语喧哗,像是来了不少的人。等人走近,阿囡看清是六个人,当先一个穿着桑青绸的长衫,戴着一幅黑圆墨镜,年纪像有三十岁的样子。身边一个人有四十来岁,头上一顶瓜皮小帽,也是一件长衫,却是蓝布大褂的。后头是四个短衣黑裤的壮汉,像是桑青绸衫的家人。这六人见了阿囡,都不说话,为首的黑镜长衫客人像是在仔细打量阿囡,眼睛躲在黑镜片后头,也看不清楚。穿蓝布褂的人小眼鼠须,眼睛滴溜溜地在阿囡身上打转。而后头四人,眼珠子像是钉在了阿囡脸上。
阿囡见了这六个人的架式,心头不安,也不说话,等姆妈出来,悄悄地躲到她身后。姆妈说:“客人要什么花?我当家的在林子里,叫他回来和老爷们谈?”
蓝布大褂说:“不用了。我们就在这里看看。”随手指一指屋前的紫藤架,问:“这棵树怎么卖?”
姆妈听出他们不怀好意,敷衍说:“五十块银洋钿。客人想要,可以再便宜些。”
蓝布大褂嗤一声,说:“一棵树要卖五十块?留着做你的寿材吧。”
姆妈陪笑说:“是不值五十块,只好劈了做柴爿。”
蓝布大褂得意地说:“这话可是你说的。来,去把那棵树劈了,拆成柴爿,拖回去烧饭。价钱嘛,我看十块钱就够了。”从大褂的小襟口袋里摸出一把银洋,在手里掷得哗哗地响。四名短衣人应一声,上去就要动手。
桑青绸衫轻轻咳嗽一声,四人马上不动了。停了一歇,问道:“你家小囡几岁了?”声音极底,要仔细听才听得清。
姆妈小心地说:“刚十三岁。”她想说得小一点,说不定会好一些。
桑青绸衫却满意地点点头,说:“很好。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阿女斗草屋檐下,门前十丈藤萝花。”这桑青绸衫的墨镜客人,竟然一咏三叹地吟起诗来,把那五人搞得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弄得柔和了。
阿囡躲在姆妈身后不敢露脸,耳朵却竖着,听他们说些什么。桑青绸衫吟的诗前两句她不懂,后两句倒听明白了。像是在说自己在屋檐下斗草玩,门口有十丈那么长的藤萝花。阿囡想哪里有十丈?最多只得一尺长罢了。
桑青绸衫墨镜客人吟完了诗,又不说话了,过了一歇朝蓝布大褂点了点头,伸手摘了一串藤萝花在指尖把玩。
蓝布大褂会意,上前两步说:“我家少爷看中了你家小囡,想娶回家去。你想要什么娉礼,快点说。”
阿囡吓得拉了拉姆妈的后襟,姆妈哪里会不懂,忙说:“我当家的说过了,我家没有儿子,小囡是要招个上门女婿来养老的,少爷的美意,我伲不敢接受。”
蓝布大褂眼睛一瞪,骂道:“呸,哪来这么多说头?我家少爷的话你也敢不听?知不知道我家少爷是做啥的?我家少爷是青浦练塘的练家大少爷,练塘便是以我家的姓为命的。我家少爷能看上你家小囡,是你们的福气。”
姆妈并不知道什么练家丝家,但青浦县练塘镇还是听说过的,假如真的练塘镇是以练家的名字命名,那就跟这这里叶榭镇的董家一样势大了。这样的人家,哪里惹得起?当即吓白了脸,说:“少爷,小囡还小……”
穿着桑青绸衫的练大少爷“唔”了一声,低声说:“正好。”
这简简单单两个字,却把阿囡和姆妈都镇住了,不知该怎么推脱。
正在僵持之间,又听见林子里有笑语声声,像是有一群人在往这边来。阿囡和姆妈听了心头一松,生怕是自己听错了。练大少爷一行人也不说话,看着来路。
笑语声越来越近,转眼就到了面前,各人眼前都是一花。定睛看清,眼前已经多了七八个人,个个都是一身白色起条纹的衣裤,留着同样的短发。年纪都在十八九岁上下,一脸的笑容,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又是笑又是比,一时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当先一人拍拍手掌,示意同伴们安静,然后大声说:“到了。这里就是我说的桃花源里人家,前头就是紫藤仙子。”扬臂朝阿囡一挥,“看,我说的可有假?”
众人哄笑。眼前哪里来什么紫藤仙子,只有一个中年农妇,脸上还是惊诧莫名的表情。
先一人一看也笑,左右张望了一下,喊道:“阿囡,出来。萝卜汤看你来了,还带了好些朋友,他们都想见你。”
阿囡早就从姆妈的臂缝里看见是他,听他这么叫,欢喜得什么都忘了,从姆妈身后探出头笑问:“萝卜汤寻我做啥?”
罗白棠哈哈一笑,说:“我的同学们不相信世上有紫藤仙子,我就带他们来看。阿囡来,让他们看看,叫他们死心。他们以为见过了学堂里的摩登女性,就是见过美人了,我告诉他们说,这世上的美人还有一个,住在紫藤花下,是你们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他们不信,硬要吵着来看。这下看到了吧?我说大话没有?”转身去问身边的同学。
那些同学拥上来把阿囡围住,嘴里赞不绝口,有的说绝代佳人,有的说飞燕转世,有的说我们东方的维纳斯,有的说画中婵娟。阿囡被他们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不说话。
一个学生赞叹说:“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其他人一起合道:“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有人问:“是蜜甜还是甜蜜?”一人说:“是蜜甜。蜜蜜甜。”
一人问阿囡,“你是叫阿囡吧?阿囡,做我们的Model好不好?”
阿囡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微微抬头张大眼睛看着他。那人被她这么一看,顿时呆住,自言自语地说:“清澈见底的眼睛啊,要怎么样才能画得出来?”又吟道:“我只企望着更绵延的时间来收容我的呼吸,灿烂的星是她的眼睛,她的发丝,那般的晶莹,是纷披在天外的云霞。”众人跟着大叹一声,“啊”。
阿囡先是被他们吓了一跳,又被引得笑了起来。周围都是年青男人,不好放肆地笑,便伸衣袖半掩了口,笑眼弯弯,真的像星星一样的闪亮。
众人大喜,说:“阿囡没有大名吗?我送你‘晨星”二字,做你的名字好不好?”另一人说:“不如叫‘娇莲’。”马上被众人唾弃,说:“又不是给你家的丫头取名,这么俗的名字,也只有你这样的俗人才想得出来。”那人辩道:“不是徐志摩用的吗?怎么他用就不俗,我用就是俗?”还没说完就被人骂得噤声。罗白棠说:“取什么都是多余的,我早就取好了,紫藤仙子,不好吗?”旁人就说:“仙子也俗,不如叫紫藤女史。”另一人说:“女史太老气,阿囡才多大点,我看叫紫藤少女还差不多。“
罗白棠问阿囡,“你喜欢哪一个?晨星?娇莲,哈哈,哈哈;还有紫藤仙子,和紫藤女史,还有紫藤少女?”
阿囡喜欢他们说话有趣,抿嘴笑答:“都好。”
罗白棠和众人喜得眉飞色舞,又问:“那我们画你可不可以?就画你坐在紫藤花下,到时我们开一个小型画展,让观众来评定谁画得更好。”
阿囡还没有答话,就听有人插进来说:“青天白日的,居然提这种要求,你们也太目无王法了。你们是哪家学堂的学生?你们先生就教你们这些有伤风化的举动?”却是蓝布大褂在说。阿囡几乎都把这些人忘了。
罗白棠听了奇怪地问:“画画有什么伤风化的?喔,我明白了,你以为是画人体。我们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画紫藤仙子,有紫藤,有藤花,当然也有她身上穿的这件粉花衣裳,和蓝布裤子。粉红色和蓝色,调在一起就是淡紫色。阿囡配色配得好极了,是天然的画师,师法自然,无师自通,正是自然之道。”
另一人拍手说:“就是。我们学校里的女学生都穿黑白二色,实在单调,抹煞了爱美的天性。我们应该呼吁大家都穿得鲜艳点,让学校就像这座花园一样,让女同学们也像阿囡一样的美丽如花朵。”
众人又说起颜色光线什么的来,根本不把练家大少爷几个人放在眼里,还是罗白棠打招呼说:“你们是来买花的吧?不好意思,耽误你们了。你们要买什么?我们来帮阿囡搬。阿囡,他们要什么花?”又笑着说:“你报出花儿的名字来,不要指是那一盆,我看他们是不是认识。一帮书蠹头,肯定不如你。”
阿囡芳心窃喜,心想这下你们该没话说了吧?也不提刚才的话,问桑青绸衫道:“练大少爷,你们还是要这棵紫藤吗?”
她这话一出口,学生们马上不依了,嚷嚷着道:“什么?要买这棵紫藤?那怎么行?这么大的架子,怎么挪动?挖出来不是要它的命吗?再说这本紫藤架放在这里多么好看,移走了就破坏了风景。紫藤是好看,这里一定有盆栽的可以出售的,虽然小点,种几年就大了。阿囡,这样一架紫藤要多少年才能长成?”
阿囡暗笑,一本正经地说:“要长这么大,需要十年以上,不过要是搭个架子,沿架子种上七八棵,那三五年也能有这个样子了。”
罗白棠点头,“那就买上十棵。你这里有吗?”
阿囡说:“有。”
桑青绸衫不动声色,低声说道:“那就要十棵。”
罗白棠说:“这就好。来,我们帮阿囡搬花去。紫藤就不用考了,大家都认识。阿囡,花儿在哪里?”
阿囡指一指,“这条陇到底就是。”
罗白棠一招手,带了同学去了。桑青绸衫歪歪头,示意四名手下也去搬花。又朝蓝布大褂呶呶下巴,蓝布大褂会意,问:“多少钱?”
姆妈哪里敢多要,低眉顺眼地说:“十块银洋。”
桑青绸衫哼一声,说:“给她五十。”蓝布大褂应了,又数出四十枚银洋。姆妈捧在手里,重得往下落了一落,说:“不要这么多。”桑青绸衫不理,看着阿囡,却不说话。
阿囡装着不知,只管看着前面的沟陇,看见罗白棠他们搬了十盆紫藤出来,放在地上,搓搓手上的泥土,兴奋地说:“里面好多花,都不认识。阿囡,一会带我们去认认。”阿囡讲好。
桑青绸衫摇了摇手指,蓝布大褂和四名手下一人搬了两盆花走了。
姆妈打了水来请学生们洗手。
桑青绸衫得空,站在阿囡身边低声说:“阿囡?你以为这样的学生会娶你?他家里要是不给他钱用,他三天后就会饿死。今天算是第一回,我过几天再来。”
阿囡从一团高兴中跌落,低下头捻着衣角,不说话。
桑青绸衫还不放过她,又说:“他说的那些你听得懂?一个月后他就会烦了,不信你试试。学生哥儿,好看顶个鬼用?”
等罗白棠洗了手过来,桑青绸衫问:“你是这镇上的?”
罗白棠说:“不是。但我外祖母是这里镇上董家的老太太,也算是半个叶榭镇人了。先生是哪里的?”
桑青绸衫说:“青浦练塘。”
罗白棠伸出手去,说:“幸会。”
桑青绸衫拱一拱手,也说一声“幸会”,拎了袍角走了。
罗白棠不以为意,问阿囡说:“阿囡,带我们去林子里走走好吗?”
阿囡心情极坏,但还是勉强笑道:“好。”抬头一看,有两个身穿白袄黑裙的少女挽着手站在一边,其中一人,阿囡认得是董家三小姐。不知她们来了多久,众人说得高兴,竟都不觉察出又有人来。阿囡想,今朝屋里倒是热闹。
罗白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一笑,说:“你怎么也来了?”
董家三小姐冷笑一声说:“你来得,我就来不得?”转眼打量一下阿囡,先是惊讶,后是鄙夷,跺一跺脚,说:“这个破地方,都是烂泥地,看我这一双鞋!”那双黑漆皮鞋上沾满了泥,一点也不亮了。旁边那个女生也把鞋边上的泥蹭刮在草叶上。
罗白棠说:“早上下过雨,你应该知道地里会潮啊,那就不要出来嘛。”
董小姐气呼呼地说:“我就要看看你们一大帮人鬼鬼祟祟地到哪里去。他们一来,你就招了他们走,也没说在家说会儿话。到底他们来是来参加我二姐的婚礼,还是来看乡下丫头的?”
罗白棠说:“婚礼还没开始,出来逛逛有什么不好?”
董小姐看一眼阿囡,说:“这个地方有什么好逛的?你早上搬回来的花儿就是在这里买的吧?怎么才几个钟头,就又来了?”
罗白棠耸耸肩,指一下散在花林里的同学,说:“带他们来玩啰,这个地方这么美,哪一处不入画?”
董小姐撇撇嘴,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罗白棠笑一笑说:“那当然,在乎山水之间也。”
董小姐气得要哭,扭转身抽出块手帕抹眼泪,又顺手撸下两串藤花,扔在地上,用脚践踏出气。
罗白棠阻止道:“喂,这些花儿可没惹你,你拿花儿出什么气?”
董小姐狠狠地跺脚,说:“你还说,你还说。你信不信我一把火把这棵树烧了?”
罗白棠也冷笑,说:“我信,你有什么不敢做的?”
阿囡听两人吵架,心想这棵树真是倒霉,先是有人要把它劈了做柴,拿去烧饭,这下又有人要直接烧了,拿它出气。其实关花儿什么事呢?都是阿囡做的孽。阿囡大概是紫藤花精,阿囡惹祸,紫藤遭殃。这样想着,悄悄坐下,等这些学生走。
董小姐侧转身不说话。旁边的小姐看着阿囡,也不说话。罗白棠把手插进裤袋里,索性走到沟陇里,和男同学一齐看着花儿指指点点,没说两句,又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董小姐上前,问阿囡:“侬叫啥?”阿囡答:“阿囡。”董小姐又问:“我家的花儿都是你送的?”阿囡点头。董小姐说:“那下趟就勿要来了。”阿囡摇头说:“生意是我家阿爹做的,和我勿搭界。啥人家要来买花,阿爹就会得送过去。除脱人家讲勿要,阿爹勿会得听我的。”
董小姐咬了咬嘴唇,再问:“侬几岁?”阿囡讲十五。董小姐问会识字吗?阿囡摇头。董小姐就说,“可惜了。”阿囡笑笑,不讲话。
这时别的男同学看见了董小姐两人,高声叫道:“董言言,李丽华,快来,这里有好多我们都不认识的花,你们来看看认不认得。阿囡,来教教我们。”
似梦非梦
董家二小姐的婚事过了,客人散了,学生们也走了。余家的糖糕生意恢复了原样,苑家的花儿生意还是一样的好,练大少爷没有再来过,阿囡和姆妈都放心了,罗白棠却一直留在镇上没有离开。
早上吃过早饭就到苑家,陪着阿囡做事,有时也跟着苑吉下地,帮着递绳子、拿剪刀。等到十点来钟,支起架子来画画。有时用炭笔,有时用彩笔。有时画花儿,有时画阿囡。阿囡随他去画,自己该做啥做啥。坐在门口剥蚕豆,剥得两只手都成了黑色,摘下皂角树上的豆荚来洗手。罗白棠看了就问,这个洗不干净,我拿香肥皂给你用好不好?阿囡笑得要死,就讲好。本是说笑的,谁知第二天罗白棠真的带了几块“一枝花香皂”来,过天又带来了电影明星蝴蝶做招牌的“蝴蝶牌香蜜粉”,再过天,又拎了两只竹壳暖水瓶。
姆妈悄悄对阿囡讲,不好再让罗少爷再来了,再来人家要讲闲话的。罗少爷送这么多物什,收嘛不好,不收嘛,罗少爷面子下不来。罗少爷,人是好的,但……
阿囡是觉得姆妈讲的有道理,但看他拿着那些新奇有趣的东西来,一脸的兴奋,也不好推脱。等罗白棠有一天拿了一只火油炉来,阿囡不等姆妈讲啥,自己就说了:“萝卜汤,这个东西不好要的,你要再这样,下趟就不要来的。姆妈讲勿好再收侬物什。再讲,这个东西要用火油,本来我家烧柴烧草,林子里修下来的树枝烧烧,不要铜钿的。一用这个,还要花钞票买。侬拿回去吧。”
罗白棠说:“我是看你每天劈柴打草结的把手磨粗了,用这个省事。这样好了,明天我再拿桶火油来。”
阿囡瞪着他,说:“快带回去,你要再这样,下趟勿要来了。”
罗白棠看她要生气的样子,忙说:“好,好,不拿了,不拿了。”吃夜饭前走的时候,还是没有带走。
过天一早,罗白棠又来了,捧着一只玻璃金鱼缸,里面有六条鲜红的金鱼,水泡眼,鹤顶红,狮子头各有一对。还用几枚雨花石压了几条金鱼草,飘在水里,真是好看。阿囡让他把鱼缸放在门前的石桌上,双膝跪在矮凳上,趴在旁边看金鱼。抬头一笑,说:“真好看。”
罗白棠看着她的笑脸,说:“是啊,真好看。”阿囡两眼都看着金鱼,没理他。看了一歇,又问:“伊拉吃啥?”罗白棠说:“鱼虫。”
两人捡了一只坏掉的木桶的铁箍,罗白棠在上头绑了一根竹杆,阿囡找来一块洗烊了的旧布,缝在铁箍上,做成了一只布网篼。阿囡拿了一只铅桶,罗白棠扛着网篼,两人去河边捞鱼虫。
捞了一早上,铅桶里已经满满的一片红色鱼虫,还有好些黑色的蝌蚪,阿囡跟本地人一样,管叫伊拉叫“拿摩温”。捞得两人头上都有了汗,才回到家里。阿囡从屋里找了一只豆绿色的陶缸出来,要把铅桶里的“拿摩温”捞出来另外养着,就见罗白棠拎了铅桶往金鱼缸里倒,急得阿囡叫:“放下来放下来。”罗白棠放下桶,问:“怎么了?我不全倒进去,就倒一点点。”
阿囡放下陶缸,把头伸到金鱼缸上头,嘴里一迭声说:“要被金鲫鱼吃掉的呀,要被金鲫鱼吃掉的呀!勿好倒呀。舀一点鱼虫过去好啦。”
罗白棠看她急得满脸通红,薄薄的汗在脸上闪着光,一时情动,凑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阿囡一惊,回头看他,又羞又气,凶他说:“侬做啥?”罗白棠看她嘴上凶,脸上却是欢喜的样子,放下心来,又往她嘴上亲去。阿囡被他连香了两记面孔,急得不知怎么才好,手攥成拳头,想打他,又不好下手,一转身坐在矮凳上,背对着罗白棠,嘴里小声嘀咕:“侬做啥啦?侬做啥啦?”罗白棠挨着她坐下,低声说:“阿囡?”
阿囡低下头,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朵后头,扭了扭身子,说:“侬坐过去,被姆妈看到我要吃生活了。”罗白棠站起身,却不离开,弯腰在她耳边说:“那我们到林子里头去?”阿囡的脸更红了,说:“马上要吃中饭了。”罗白棠哄她说:“一歇歇就来。”阿囡忽然笑了,说:“不。”伸手拿过陶缸,说:“把‘拿摩温’舀进去好伐?”
罗白棠说好,接过缸放在桌上,先倒上半缸水,阿囡另外拿了两把小勺子来,两人一人拿一把,把蝌蚪一条条舀进缸里,两个头凑在一起,一个说这条大,一个说这条已经出脚了,一个又说这条有四只脚了,一个又说这条怎么尾巴没了。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中午罗白棠也不回去,就在阿囡家吃饭,姆妈就问他说,学堂不上课吗?先生不罚你吗?罗白棠还没说话,阿囡倒先说了:“姆妈,吃饭呢。吃好饭再讲好伐?”姆妈拉下脸说:“吃侬格饭,勿要讲闲话。”又对罗白棠说:“罗先生,阿囡要做事,下趟再来寻伊白相。侬学堂、侬爷娘,还有董家,勿会得欢喜看到侬来此地介许多辰光。吃好饭,火油炉子和热水瓶也拿走,我伲不敢用。”
阿囡听了呜呜地哭了,放下碗筷,跑到屋里去了。罗白棠也放下筷子,想跟上去,姆妈讲:“罗先生,走好,勿送。”罗白棠看一眼苑吉,苑吉捧着碗,半天不说话,最后说:“也好。下趟再来白相。”
罗白棠无法,只好慢慢朝外走。里头阿囡其实没跑远,就在墙边听着,这时更加放声大哭。罗白棠绕到窗外,说:“阿囡,我下趟再来。”阿囡扑到窗下,哭着说:“我晓得,侬勿会得来了,侬勿要骗我了。”罗白棠叫了两声阿囡,终究是没有办法,失魂落魄地走了。
阿囡在窗口看他走远,哭得抽抽噎噎,冲到堂屋说:“倷做啥啦?倷做啥啦?”边哭边说:“倷赶走伊,我勿要搭倷讲闲话了。”满脸泪痕地看着阿爹和姆妈,盼他们能收回刚才的话。
姆妈叹口气,说:“阿囡,伊爷娘勿会得答应的,伊再欢喜侬也没用的。”
阿囡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但心里的难过又不是明白就能抵得了的,想想真是没有办法,想想真是难过呀,想想又要哭,挨着姆妈坐下,把头埋在姆妈胸前,一声一声地叫:“姆妈,姆妈。我勿舍得伊呀,我勿舍得伊呀。”叫一声哭两下,哭得接不上气,哭倒在姆妈身上。
姆妈搂着阿囡,也哭了,讲“姆妈晓得,姆妈晓得。乖囡勿哭,过两天就好了。”阿囡抬起头,哀怨地问:“姆妈呀,要是勿会得好呢?”姆妈哭说:“痴姑娘,没勿会得好的伤口,就看侬让不让伊长好了。”阿囡就讲,“姆妈,我勿想让伊长好。”说完又哭了。
阿囡天天哭,坐在门口眼泪汪汪地看着罗白棠出现的路口,有时把罗白棠画的画一张张翻开来看,那上头有线勾的紫藤,墨描的芍药,炭擦的房子,着了颜色的阿囡。阿囡在摘花,阿囡在择菜,阿囡在做针线,阿囡回头在笑。阿囡看一张掉泪,看一张掉泪,对姆妈说:“姆妈,侬看画了像伐。”又说:“姆妈,侬勿要想着拿去烧了,要是烧了,我就勿要活了。”
阿囡整天在家里看画,镇上也不去了。阿妹几天没见到阿囡,不放心了,回家来看。看到阿囡的样子,悄声问姆妈,姆妈讲了,阿妹就说:“阿囡这个样子勿来事呀,要出毛病的。不如赶紧嫁了,怕会好些。”阿妹是想要是有个男人疼着阿囡,欢喜着阿囡,阿囡不整天想着学堂里的学生,心思转开了,只怕就好了。
姆妈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一下子叫她嫁给啥人去?镇上棺材铺的封家来提过亲,被我回断掉了。”阿妹马上说:“姆妈,封家儿子不好嫁的,伊看上去就是一副短命的样子封家老太婆又凶,阿囡过去要吃苦头的。”姆妈说:“我晓得,所以回断掉了。”迟疑了一下,又说:“前几天倒是有一份人家来相过亲,我看伊人太凶,不太喜欢。不过人家倒是一份好人家。”
阿妹就问是啥人家。姆妈就把青浦练塘的练家大少爷来过的情形讲了一遍,讲伊怎么凶,师爷又是怎么不讲道理,四个下人又是怎么壮怎么高。阿妹听了直皱眉,问:“伊就没讲是娶过去做大还是做小?你讲伊有三十岁好看了,这把年纪,不会家里没大老婆吧?这样的人家勿来事格。阿囡要是真的嫁过去,要被伊拉作死的。”
姆妈忙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又把当时怎么尴尬,怎么罗白棠正好带了同学过来,把那帮人冲走了。阿妹听了叹气,说:“这个样子,叫阿囡怎么会不动心呢?”
阿妹当晚没有回去,和阿囡挤在一床睡觉,和没出嫁前一样,一径逗她说话。说十句,阿囡答一句,说到后来阿妹没了精神,自己先睡着了,阿囡睁着眼睛直到半夜。
第二天阿妹一早起来,看太阳很好,就帮姆妈洗床单被单,洗好了用竹棒晾开,搁在“节节高”上。“节节高”是用第二年的竹子砍下来,削去枝叶,只剩两根三寸长的、并头长在一个竹节上的竹枝,倒挂在屋檐树杆上,竹枝朝上,两根“节节高”中间横搁一根竹棒,就可以晾晒衣被了。洗了阿爹姆妈床上的,又把阿囡的也洗了,晒得屋前都是床单被单,太阳晒在上头,散发出好闻的味道。
阿囡就坐在四面床单中间,拿了紫藤花蕊去逗金鱼来啜,一面在低声哼唱着本地小调《紫竹调》:“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哥哥做管箫。箫儿对着口,口儿对着箫,箫中吹出鲜花调。问哥哥呀,这管箫儿好不好,问哥哥呀,这管箫儿好不好。
小小金鱼粉红腮,上江游到下江来。头摇尾巴摆,头摇尾巴摆,手执钓竿钓将来。小妹妹呀,清水游去混水里来,小妹妹呀,清水游去混水里来。”
唱着唱着就要掉泪,伸衣袖抹去了,舀了一勺鱼虫到鱼缸里,看着金鱼来抢食,轻声唱“小小金鱼粉红腮,头摇尾巴摆”,恍惚觉得床单外头站得有人,抬头看,瞧投在床单上的人影子不是姆妈和阿姊,她也懒得问,低下头又唱,“小妹妹呀,清水游去混水里来”。外头那人听了一歇,伸手揭开床单,走到阿囡跟前,问:“阿囡,唱情歌呢?”
阿囡闻声看去,见是那天来过练大少爷,也不吃惊,也不慌张,答话说:“啊,是呀。”
练大少爷这天没穿桑青绸衫,换了一件虾青茧绸长衫,戴了一顶西洋呢帽,墨镜仍然戴在脸上,听了阿囡的话,看不清有些什么想法,停一停问:“唱给谁听?”阿囡淡淡笑一笑,说:“不唱给谁听,没人来听。”说完眼圈就红了。练大少爷在矮凳上坐下,用他一惯的低沉嗓子说:“学生哥儿呢?”
阿囡眨眨眼睛,眨下两颗豆粒大的泪珠,说:“勿来啦,勿会得再来啦。叫伊勿要来,伊就真格勿来啦。大少爷,侬讲的一点都没错,伊勿会得娶我的。”
练大少爷听了,又不说话了,只管看着阿囡哭,过一歇又问:“阿囡,嫁给我阿好?”阿囡说:“勿好。我伲姆妈搭阿姊讲,你介大年纪了,屋里一定有大老婆,小老婆,两三个勿稀奇。我去了要吃苦头的。”练大少爷听了倒笑了,说:“有我在,谁敢给你苦头吃,我让伊滚蛋。”阿囡摇摇头,“勿好。侬上趟来太凶,我勿欢喜。”练大少爷就说:“我晓得了,今朝我就一个人来。”阿囡还是摇头说:“勿好。你年纪太大,我勿欢喜。”
练大少爷嘿嘿嘿嘿地笑,说:“这个就没办法。不过年纪大的人也有好处,用不着听爷娘的,高兴娶哪个就娶哪个。”阿囡说:“唔,高兴娶一百个就好娶一百个。”练大少爷越听越有趣,逗她说:“娶了你就不娶别个了。”阿囡说:“勿好。屋里还有两三个呢。”练大少爷说:“勿去睬伊拉就是了。”阿囡说:“勿好。伊拉会得打上门来的。”
练大少爷看她一眼,说:“看不出你小小年纪,懂得这么多。阿拉两人去上海,让伊拉呆在乡下,这下总好了伐?”阿囡还是摇头,说:“勿好。侬下头的人眼睛不老实,我勿欢喜。”练大少爷说:“叫伊拉滚蛋,一个都不要。”阿囡一路摇头,“勿好。我勿欢喜侬。”垂下睫毛,一根根长长的睫毛被眼泪沾在了一起,“大少爷,阿囡欢喜了伊,就啥人都勿会得欢喜了。勿欢喜的人,嫁伊做啥?”神情淡淡的,根本不把他这个大少爷放在眼里。
练大少爷偏偏就被她这样的冷淡打动,说:“反正他不会娶你,你总要嫁人的,就嫁给我好了。”阿囡说:“跟侬在一起没意思,我宁可勿嫁,陪我伲阿爹姆妈。”练大少爷说:“伊拉勿会陪侬一辈子,将来呢?”阿囡说:“侬跟我伲爷娘差不多大,总规会得死在我前头,到辰光我还是一个人。”练大少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觉得有趣,说:“胡说八道,我哪里有那么大。”阿囡说:“我看差不多。”
练大少爷只好跟着摇头,问:“你真是十三岁?还是说来骗人的?”阿囡也问:“十三岁是小丫头,侬要来做啥?倒杯茶还要怕伊泼翻。”练大少爷被她说得笑起来,“阿囡,侬老意思。”阿囡也说:“侬今朝蛮好,做啥上趟子来要介凶?侬当侬凶,人家怕侬,就会得嫁给侬了。侬越是凶,人家越是怕,才不来睬侬。”
练大少爷点头,说:“阿囡讲得有理。上趟是不好,吓着阿囡了。”阿囡说:“嗯。”练大少爷说:“侬要是肯嫁给我,以后都像今朝这样跟你说话,好不好?”阿囡说:“勿好。我不嫁。”练大少爷怒气上来,喝斥道:“阿囡!”阿囡索性转过脸去,不理他。练大少爷被磨得没了脾气,又恢复他的低声调,说:“阿囡,我这辈子还没求过人呢。”阿囡说:“谁稀罕。”练大少爷气性又生,怒道:“除非你不嫁人,否则别想逃过我的手心。”
阿囡轻蔑地一笑,“等到死也不会有那一天。”
练大少爷站起身,说:“好,我们就来看看谁斗得过谁。”
阿囡说:“随便侬。”
练大少爷冷笑一声,揭开床单的一角,回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阿囡把头搁在手臂上,手臂搁在石桌上,看着玻璃鱼缸里的金鱼,又轻轻唱:“小小金鱼粉红腮,上江游到下江来。头摇尾巴摆,头摇尾巴摆,手执钓竿钓将来。小妹妹呀,清水游去混水里来,小妹妹呀,清水游去混水里来。棠哥哥呀,去了还回不回来?”
太阳西下,阿妹来收床单,看见阿囡趴在石桌上睡着了,脸上还有泪痕,叹一口气,把她推醒,说道:“阿囡,石头上冷,别睡了。”
阿囡揉揉眼睛,看着阿妹,问:“有人来过吗?”阿妹摇头,说:“做梦啦?”阿囡想一想,说:“勿晓得,忘记脱了。”阿妹说:“起来,帮我叠被单。”姊妹两人一只手拉一只被角,抖一抖,扯扯平整,两手相对地叠起来,抱回屋里,穿了针,重又钉好。
女生妇人
这个样子又过了十来天,阿囡已经瘦得下巴都尖出来了,越发的显得两个眼睛大,好像一直都含着水,一碰就要落下来。
已经是五月了,入夏后天气渐热,太阳地里已经呆不住了。阿囡坐在石桌边,趴在桌上,热辣辣的太阳晒在身上,她似一点都没觉得热。脚下一缸小蝌蚪都生好了脚,一只一只地从缸里跳出来,跳到草地上,三蹦两蹦就不见了。阿囡看着小青蛙说:“再会了,下趟再来白相。”又说:“没下趟了。”
阿妹看了心痛,带了小阿宝来,让他和小阿姨讲讲闲话,解解厌气。
小阿宝三岁了,老会得讲闲话了,看到阿囡在跟青蛙讲闲话,就问:“小阿姨,做啥没下趟了?”阿囡就讲了:“伊拉勿认得路。”小阿宝又问:“做啥勿认得路?我就认得。”阿囡就讲:“格勿是伊拉屋里,伊拉屋里来河浜边头。”小阿宝又问了:“格么伊拉是哪能来的?”阿囡就讲:“捉得来的。”小阿宝又问:“捉来做啥?”阿囡讲:“捉来白相。”小阿宝问:“有啥好白相?”阿囡想一想,才讲:“是没啥好白相。”小阿宝就问了:“格捉伊拉做啥?”阿囡就哭了,说:“捉格辰光好白相。”
小阿宝看见小阿姨哭了,就说:“侬勿要哭,伊拉跑脱了,又勿认得回来,我伲再去捉回来好伐?”阿囡摇头说:“没了,河浜里也没了,都变成青蛙了。要捉要等明年了。”小阿宝说:“那明年我伲再去捉。”阿囡先讲好,停了一歇又说:“勿要了,捉回来也要跑的。”小阿宝也想一想才说:“我伲去看金鲫鱼好伐?伊拉勿会得跑。”阿囡讲好。
两人到窗子下的丝瓜架下看金鱼。紫藤花都开谢了,窗子前头现在开的是黄色的丝瓜花,紫色的扁豆花。一边还种得有牵牛花。牵牛花只在早上开,太阳出来就收起来了。丝瓜花扁豆花倒一直开着。丝瓜藤扁豆蔓爬满了一个架子,姨甥两个就在架子底下看金鱼。
金鱼看见有人过来,就游到边上,把头抬高到水面上,叭嗒叭嗒张着嘴要吃东西。小阿宝说:“伊拉饿了,要吃饭了。”阿囡“唔”一声。小阿宝问:“伊拉吃啥?”阿囡讲:“吃鱼虫。”小阿宝就问鱼虫呢?阿囡讲吃光了。小阿宝说:“伊拉肚皮饿煞了,哪能办?去捉好伐?”阿囡讲好,两人扛了布网篼,拎了铅桶往河浜边去,阿妹追出来说:“当心点,勿要让伊靠河浜靠了太近。”阿囡回头答应一声晓得了。
过了一阵,小阿宝一个人哭着回来了,阿妹忙蹲下身问怎么了?摔跤了?小阿姨呢?小阿宝张大嘴大哭,边哭边抽噎,口齿不清地说:“小阿姨叫我自己回来,呜……伊勿睬我了。”阿妹又问:“那小阿姨到啥地方去?”小阿宝哭两声,说:“小阿姨讲伊勿回来了。叫我回来搭外婆讲一声。”阿妹吓了一跳,问:“伊做啥去了?”小阿宝抹一下眼泪,讲:“勿晓得。”
阿妹知道和小孩子说不清,换个法子又问:“侬慢慢交讲,倷出去后做过些啥?”小阿宝就讲:“我伲两人还没到河浜边,里厢就有人出来了。”阿妹问:“是树林子里?后来呢?”小阿宝又说:“后来小阿姨就搭伊讲闲话,讲一歇就哭。”阿妹忙问:“男人女人?”小阿宝说:“男人。”阿妹问:“年纪轻伐?”小阿宝扁扁嘴,要哭了,姆妈问的他答不上,说:“勿晓得。”
阿妹想一想,问:“小阿姨叫伊啥?”小阿宝这下高兴了,拍手说:“叫伊萝卜汤。”
阿妹一听就想:坏了。大声叫“姆妈,姆妈”,姆妈出来问什么事,阿妹说:“阿囡搭罗先生跑了。”姆妈也吓坏了,忙问是怎么回事,阿妹说:“我也不晓得。阿宝讲阿囡带了伊去捞鱼虫,走到林子里就碰上罗先生,两人讲了一歇闲话,就叫伊自己回来,叫伊搭侬讲,伊勿回来了。”
姆妈一把抱起小阿宝,问:“小阿姨还讲点啥?”小阿宝笑嘻嘻地说:“小阿姨搭我讲,叫我回来搭外婆讲,伊勿回来了,伊要跟萝卜汤要到上海去。伊还叫我学了两遍,讲清爽了再让我回来的。”姆妈说:“倷来啥地方碰到萝卜汤的?快点带外婆去。”
小阿宝讲好的,手指着花林子里,姆妈和阿妹一径寻过去,在否榴花开满的林子里看见一只铅桶和一个网篼放在地上,铅桶里有一块绢头,和一支钢笔。阿妹捡起这两样东西,绢头她认得,是她昨晚刚洗过,早上干了叠好递给阿囡的。钢笔呢?姆妈看了说:“看上去像是罗先生用过。”阿妹对姆妈说:“姆妈,看样子是罗先生真格来过了,带了阿囡走了。”
姆妈哭着骂说:“这个做孽的罗先生啊,阿囡要死了伊手里了。快点叫爷来,叫伊去寻回来。”
一家人在屋头林后找了大半天,也没找到阿囡和罗先生。阿妹定定心,说:“阿爹,姆妈,格事体勿好让人家晓得,人家问起来,就讲阿囡到娘舅屋里去了,过阵子再回来。”
姆妈哭得眼睛都肿了,说:“晓得了。”又哭着说:“阿囡啊,真做孽呀,侬哪能不搭姆妈讲一声了?侬衣裳也没带一件,出去哪能过呀?”哭一歇,说一歇。苑吉一言不发,到灶间去拿了半瓶黄酒一口气喝了,长叹一声,往林子里去了。
阿妹想一想,抱起小阿宝说:“乖宝,侬晓得小阿姨到啥地方去了伐?伊到舅公公屋里去了,晓得了?人家要是问侬,侬就讲去舅公公屋里去了。回去阿娘阿爷阿爹问侬,侬哪能讲?”小阿宝笑嘻嘻地说:“舅公公。”阿妹说:“真乖。小阿姨到舅公公屋里去了,回来带好吃物什给侬。阿晓得?”小阿宝讲:“晓得。”阿妹亲亲小阿宝,放下他,说:“自己白相去,姆妈烧夜饭了。”躲到灶下,才哭了出来。
* * *
西园大厦,也叫西园公寓,位于沪西愚园路上,是英国式的九层公寓建筑,由俄商协隆洋行设计,因邻近兆丰公园而得名。公寓从二楼到九楼是东西两套的独立套房,住的多是外侨和富商。三楼的西间,是一家姓罗的人家,此间主人经营古董字画,和海上画派诸多大家都有往来,据说家底深厚,和松江董家渊源颇深。罗家主人并不住在这里,在沪另有花园宅坻,于此处购寓,无非是为了罗家少爷读书方便。
兆丰公园旁,有教会办的圣约翰大学,圣玛利亚女校和中西女塾。罗家少爷和董家小姐就读其间,有时和同学朋友聚会宴请,就在这间公寓内,公寓有两个仆人,负责日常清洁维护。如今这里住进了一位苑姓小姐。
苑小姐年纪不大,却生得十分美丽,穿着女学生式样的短袄长裙,袄是淡雪青,裙是深藏青,和女学生的白衣黑裙略有些不一同。长发梳一条长辫,温婉秀丽,见人则低头浅笑,不言不语。平时深居简出,礼拜天就和罗家少爷一起去兆丰公园游玩画画听音乐。
三楼东间是一个做棉纱生意的人家,姓陈,有四十多岁了,与他同住的是他的小夫人,年纪只有二十出头,模样也很标致,娇俏伶俐,穿得很是时髦。有时在电梯间碰上,陈小夫人总会和苑小姐聊上两句,苑小姐甚是害羞,问一句,答一句,绝不多话,陈小夫人更是怜爱她,陈先生不在的时候,自己无事可做,便过去敲门,和她说些闲话。
苑小姐平时一人在家,开了无线电学说上海话官话,学唱流行小调,还学写字画画。每天有个老先生来教她读书习字,因此苑小姐虽然一个人,却是忙得很,陈小夫人说不了两句,苑小姐就说我要写字了,陈太太明朝再来白相好伐。
这天陈小夫人又是一个人在家里发闷,闲极无聊,过去敲罗家的门,罗家仆人开门让她进去,苑小姐正在接电话,嗯嗯了两句后,放下电话,对陈小夫人说:“老先生讲今朝屋里有事,勿来了。陈太太来了,吃茶伐?”
陈小夫人说:“勿吃了,茶有啥多吃头?正好老先生勿来,阿拉两人去公园走走好伐?一个人在屋里闷煞了。正好今朝放晴了,落了两天雨,人都要发霉哉。格黄梅天真真烦人。”
苑小姐看看天,想了一想,讲好,便拿了一只小包,和陈小夫人挽了胳膊乘了电梯下楼,慢慢朝兆丰公园走去。
兆丰公园始建于清同治三年(1864年),由英国人霍格(Jamer Hogg)兄弟建造,当时是建的乡村别墅,因靠近极司非而路,便叫做极司非而花园,又称兆丰花园。光绪五年,霍格将一部分兆丰花园售予圣约翰书院,宣统三年(1911年)又将另一半售与洋商安卡赞。民国3年,改建成上海西部租界公园,花园易名为极司非而公园(Jessfietd park,亦称兆丰公园),因近邻梵皇渡,又被人称为梵皇渡公园。民国10年,又在园区西北部辟建了动物园,有熊、狼、狐狸,还有羊、兔、驴,几十只禽鸟。民国12年,又建露天音乐演奏台,台前为草坪场地,可摆放近二千只帆布椅,四周以中国式灯笼照明,可举行日间或晚间音乐演奏会。
陈小夫人和苑小姐进了公园,慢慢地沿着路走。下了几天的雨,路上有一凼凼的积水。苑小姐穿长裙,陈小夫人穿长旗袍,虽说脚下都是皮鞋,还是怕泥水溅到衣裙上。两人说些闲话,陈小夫人听苑小姐一径叫伊做陈太太,便说:“勿要叫我陈太太了,正经陈太太有好几个呢。叫我的名字吧,我叫盛织里。”
苑小姐读了这些天的书,识了几个字,便觉得这个名字好奇怪,问:“织里?难道侬还有一个姐姐妹妹叫织面?”盛织里听了格格地笑,说:“苑小姐侬老有意思。我原名叫织囡,这个名字是陈先生改的。我原是江苏织里镇的人,所以小名就叫织囡。”
苑小姐笑说:“格倒巧了,我的小名也叫阿囡。格么我叫侬阿姊好伐?”
盛织里就说好,我就叫侬阿妹。“阿妹,侬整天一个人,勿厌气啊?我是闷也闷煞了,平时说话的人都没有,陈先生十天半个月来一次,我又没事体做,难得阿妹住了过来,阿拉两人正好讲讲闲话,多少好。”
苑小姐说:“我每天要学那么多东西,实在没空。”盛织里说:“侬好勿要去学勿啦?吃力来兮。”苑小姐说:“我欢喜学,觉得老有劲格。原来平时讲的闲话写下来是这个样子。还有看看《申》报纸,认得的字一个一连了一道,原来是这个意思。唔,我还欢喜画画,有本花样子的书,我照着描。书里头的花我都认得,叫得出它们的名字,就是不知道怎么写,这下知道了。”
盛织里说:“侬认得花啊?那我问侬,格叫啥?”指着步行道边的一丛正在开着黄色花朵的花儿问,“我管伊叫小黄花。”又说:“我就这样叫:白色的叫白花,黄色的叫黄花;大的叫大白花,小的叫小黄花。那个叫紫花花,这个叫绒花花。”一边说,一边笑。
苑小姐被她说得也笑了,指着那丛黄色花儿说:“这个叫金丝桃,”又指着旁边一丛也是黄色的一模一样的花儿说:“这个叫金丝梅。”盛织里问:“我看都一样,做啥有两个名字?还是有啥人帮伊拉改过了?”说着又笑。苑小姐也笑说:“勿是格。侬看这边的,花芯是不是要多一些长一些?就跟桃花一样,桃花的花芯就多。所以一个叫金丝桃,一个叫金丝梅。”
盛织里哦了一声,“是格个样子啊,有意思。”指着头顶上头一株开着的粉红色的绒花花的树问:“格个呢?”苑小姐说:“绒花花啦,侬勿是晓得格吗?”说着捂着嘴笑。盛织里问:“真的叫绒花花?侬瞎讲格。”苑小姐说:“没瞎讲。真的叫绒花,勿过伊另外有个名字叫合欢,这是合欢树。伊开花像一朵绒绒球,就叫绒花。”盛织里挽紧她的胳膊,边走边说:“苑小姐侬懂了老多格,好做我先生了,用不着读书了。”
苑小姐笑一笑,说:“都是我阿爹教的。”然后就有些发怔。盛织里也不多问,走出没多远,看见一个阿婆坐在石凳上叫“桅子花来——白兰花”,面前摆着一只小竹篮,盖着一块湿蓝布,露出一点点白兰花的花尖。
盛织里说:“阿拉去买白兰花。”过去问几钿一对,阿婆揭开湿布,里头放着一对对用棉线扎好的白兰花,湿湿润润的,飘着很好闻的香味道。盛织里挑了两对,一对替苑小姐挂在衣襟钮头上,一对挂在自己钮头上,付了几只角子。苑小姐说谢谢阿姊。盛织里说:“格有啥谢头,两朵花,不够吃只大饼。“
苑小姐低头闻一下白兰花的香味,忽然说:“格花讲勿定是从我屋里运得来的。每年我屋里的白兰花要摘好几篮头,天一亮就去林子里摘,单布鞋总归要被露水打潮。摘下来的花用潮布头盖牢,回到屋里,就有人来买花了。我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花铜钿买两朵来戴。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
盛织里劝道:“快点勿要这样了,等过一阵子,爷娘气生过了,再好好交搭伊拉讲讲好闲话,就没事体了。”盛织里并不知道苑小姐的来历,但自己就是人家的姨太太,也是过来人,不好问人家伤心的事,只是随便劝劝,谁知竟说中了苑小姐的心事。
苑小姐点点头,不再说话,两人沿着路到了大草地上,露天音乐台上有人在搬椅子,放架子。盛织里说:“看来今朝有得音乐会,阿拉坐下来听一听好伐?”苑小姐说好,两人在观众座里挑两张靠边上的椅子坐了,讲讲闲话,等着音乐会开场。
慢慢坐下来想听音乐的人多了起来,台子上有人在试梵阿铃,是穿着白衣黑裙的女学生。苑小姐看了她们的衣裙,就说:“阿姊,我勿想听了,我想回去了。侬要是留下来想听,我就先回去好了。”盛织里看她的神情,有些愁苦的样子,就说:“那好,我也不大喜欢听外国人的音乐,阿拉一道走。”起身拉开一点帆布椅子,离开观众席。
还没走出两步,苑小姐就站住了,望着面前一个女学生。那个女学生拦在她面前,剪着女学生时髦的短发,眼睛凶巴巴的,脸上气忿忿的,瞪着苑小姐,像是要吵架的样子。她身边有个同样装束的女学生拉拉她的衣袖,轻声说:“先生和同学都在,不要吵。”那个女学生咬着下嘴唇,狠狠地用蔑视的眼光看了苑小姐一眼,一扬脸转身走了。另一个女学生对苑小姐点点头,跟着去了。
苑小姐低头走开,走了一小段路,抬起脸笑说:“阿姊,阿拉到那边去看看鸟好伐?”盛织里点点头,陪着她朝动物园方向去。走出一程,听见树林里有人在叫好拍手,两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却是一个男子在打拳,腕上缠着一根绳子,绳子一头系着一把小刀,刀柄上还有一块红绸,围观的是几个七八岁的男孩。一个男孩扔过去一块小石头,叫声“打”,那个练拳的男子就把绳镖一放,击落那块小石头,男孩们又是一阵拍手叫好,跟着又扔过去两块小石头。
苑小姐和盛织里看了一会,笑嘻嘻低声赞好,正要离开,忽然一块石头被绳镖砸飞,眼眼交朝这边飞来,无巧不巧打中了苑小姐的额头。苑小姐惊呼一声哎哟,用手去摸打中的地方,拿下手一看,已经被打得出了血。盛织里吓得大叫,那练拳男子忙奔过来,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时手下没拿住劲,伤着人了,要不要紧,要不要去医院?”
盛织里用绢头擦去流下的血,看看伤口,也没什么大伤,就问苑小姐要不要去医院,苑小姐惊吓过后,也觉得不是伤得很重,就说:“不用了,回去涂点紫药水就好了。”从前在乡下,磕着碰着是常有的事,谁会为这个上医院看医生呢。盛织里替她拨下刘海,遮住伤口,说:“先生,下趟当心点呀。”
练拳男子百般道歉,一路护送她们出了公园,看她们进了西园大厦才放心走了。
自是情痴
罗白棠下了课到西园大厦去看苑小姐,见了她额骨头上涂得蓝紫蓝紫的,就笑着问她:“你扮戏吗?扮的是谁?窦尔墩?徐延昭?”苑小姐咭咭一笑,说:“格两个是啥人?勿认得。我就认得罗成赵云诸葛亮,他们都不扮的。”把刘海拨开,露出额骨头来,“今朝被人用石头打了一记,还好偏了一点,没打中眼睛。”罗白棠凑过去看,用嘴朝有伤的地方吹吹气,“要紧伐?要不要去看医生?还好,就是有点点肿,好像不是很厉害。”
苑小姐放下刘海说:“勿要紧,已经勿痛了。伊格人老结棍,绳子上头结了把刀,飞来飞去,有小人朝伊丢石头,伊就用刀去敲下来,一敲就碰着,一敲就碰着,一趟也没脱空。就是有块石头飞过去敲了我一记。”一边比一边说,把辫子梢像绳镖一样地舞着,最后用辫梢敲了罗白棠的额头一下。
罗白棠伸手抓住辫子,绕在手腕上,说::“人家卖艺的,可以用劲把头发绳子绷断。”又说:“奇怪,兆丰公园里怎么会有人卖艺?人家不会放他们进去的。”苑小姐说:“不是卖艺的,就是一个练拳的,伊穿的是白色府绸做的衣裳,讲闲话老有礼貌,不是卖艺的人啦。”罗白棠说:“你们说过话了?”苑小姐点头,说:“嗯,伊一径来讲对勿起,勿是故意的。侬要是想看伊练拳,哪天空了去好伐?伊讲伊每天都在的。”
罗白棠说好,又问:“侬去做啥?今朝董言言她们学堂在那里有音乐会,碰到没有?”苑小姐点点头,从一团高兴变成愁眉苦脸,说:“碰着了,要不是伊旁边的那位小姐拦着,伊怕是又要骂我了。我看到伊老吓的,勿晓得伊会不会去讲拨阿拉屋里厢晓得。”罗白棠说:“她才不会。她这个人心高气傲,最是看不起比她低的人,脾气又坏,顶多自己发一阵闷气,找到我骂两句,不会讲给任何人听。李丽华小姐人很好,也不会到处说的。我就怕你一个人在这里觉得厌气,要不要出去看电影?”
苑小姐摇头,“我额骨头上画得这个样子,怎么出去?再讲我一点都不厌气,每天画花儿都画不过来。”拿了画来给他看,“你看,这是我刚刚照着白兰花画的,侬看像伐?楼下的栀子花也开了,我偷偷交采了一朵,也照着画了一张,”把栀子花拿给他看,歪着头问他,“像伐?好看伐?”
罗白棠一张一张看,看了说:“阿囡,你在画画方面有天才,这个白描花卉画得太好了,难得的是一笔一笔笔意都到底,不是看一眼画一笔,每一笔都生硬。依我看是你从小看花看得熟了,花儿的样子都生在你心里了,才会画得这么流畅。”
苑小姐听他夸奖,欢喜得眼睛笑成一个豆荚形,“真的?侬没哄我?”罗白棠说:“我哄你做什么。还有就是你心静,坐得住,画朵花可以画一个下午,眼里就只有那朵花,那本《芥子园画谱》被你描遍了吧?你可以不照着它描了,掐朵花来写生。这样,过两天是礼拜天,我们去兆丰公园画荷花。”
过了两天,两人背了画架去兆丰公园,对着荷花池写生。罗白棠画油画,苑小姐用线白描,画的是同一朵荷花。苑小姐忽然说:“棠哥哥,侬帮我想个大名吧,我不能老叫阿囡呢。”罗白棠说:“阿囡好听,改伊做啥。”苑小姐说:“我要是要在画上写上我的名字呢?”说着格格一笑。罗白棠也笑,“是喔,将来阿囡做了大画家,一副画作卖一百块洋钿,再写阿囡就不好看了。侬想叫啥?”苑小姐说:“勿晓得,我要晓得就不问侬了。”
罗白棠想起一件事,哈哈大笑,笑完了说:“晨星?娇莲?”苑小姐也笑,说:“倷搭我瞎搞。格些我都勿要。”罗白棠想一想,问:“倷娘姓啥?”苑小姐说:“姓殷,就是勿晓得哪能写。”罗白棠说:“姓氏里的殷,大致有这几个,”拿起一只炭笔在苑小姐的画架上取一张白纸来写,“殷商王朝的殷,应该的应,赢政的赢,落英缤纷的英。一般以殷姓为多。阿囡,侬爷娘的两个姓氏都古老得很呐,苑姓是殷王武丁的儿子的姓,殷又是周武王灭纣后,子孙以国名为姓而来的,说起来苑和殷都出自一家,最早都姓子。”
苑小姐听得入神,问:“子?儿子的子?哪能有得介怪的姓?”罗白棠说:“是个传说了。说是这家人最早是他妈妈吞了一个鸟蛋,生下了契。契‘以玄鸟子生’,所以就姓子了。”苑小姐听了就笑了,“哪能有得格种事体。”罗白棠说:“以前的故事说也说不清。要不你就叫苑子?”苑小姐说:“勿好勿好,难听煞了。啥格园子圆子?甜酒酿小圆子?”
罗白棠听了大笑,说:“是不好。要不就叫苑殷,或是苑因,苑茵?”拿笔把这三个名字都写下来。苑小姐仔细看一看,也写了一个“囡”字,说:“你看‘因’字和‘囡’字像伐? 我就叫苑因好啦。”她她开始学写字,就是学的字自己的名字,“囡”字是一早就会得写了。罗白棠看了说:“苑因很好,多个草字头反倒小气了。”苑小姐说:“嗯,那我以后就是苑因了。”罗白棠说:“那我悄悄地叫你一声阿囡不要紧吧?”
苑小姐吃吃地笑,说:“你不叫我阿囡才要紧呢。”
画到下午四点多,阳光西斜,两人收了画具,苑小姐说要带罗白棠去看那人练拳,两人背了画架往林子里去,还没见到人,远远地就听见有孩子在叫好的声音,苑小姐撞一下罗白棠,示意他听,罗白棠点点头,拉了她的手过去。
果然林子前的一小块草地上围坐着三个小男孩,中间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今天没有用兵刃,而是空手,瞧招式是在练太极拳。罗白棠站在一边看了一会,低声对苑小姐说:“这是白鹤亮翅,这是手挥五弦。这人的太极练得极好,像似练有十几二十年的功了。他会打伤你,还是真的不巧了。”
苑小姐问:“侬讲了介熟,也会得打?”罗白棠说:“我不会,但我北平家里有个老人会打,我看过,知道一点点。”苑小姐问:“侬爸爸妈妈来了北平要住多少辰光?啥辰光会得回来?”罗白棠说:“他们是去东北看有没有宣统皇帝带出宫去的东西,这种东西,要等时机的,不是一去就能碰到。说不定半年六个月也没个准,你就放心住着,等他们回来,我会和跟他们说清的。你不要担心。”苑小姐点点头,说:“嗯。最好伊拉三年六个月都勿要急着回来。我是不是太坏了?”说着捂着嘴笑。
罗白棠也笑说:“我也最好他们三年都不要回来,到时你大一点了,他们接受起来也容易些。你现在也就是个毛丫头,看不出有什么好来。”苑小姐不乐意了,说:“我都十五岁了,才不是毛丫头。有天姆妈骗人家讲我十三岁,伊就讲‘正好’。”罗白棠说:“那个人是个坏人,哪有人觉得十三岁正好的?不过你看上去不像是只有十三,我猜他也知道你们想要骗他,所以才说正好。要是你们说八岁,他也会说正好的。”
苑小姐想起有天不知是做梦还是真的,那个人也说过相似的话,问她是不是真的才十三。看来那人是不相信的了。便笑着说:“格阿拉要是讲五岁,伊还会得讲正好?”罗白棠说:“你们要是说八十岁,他也会说正好的。”说得两个人都笑。
练拳的人打完一套太极拳,看见他们,便走过来,抱拳向他们问好,说:“你们好,我姓向,叫向恺然。那天是我不小心伤了这位小姐,难得这位小姐和和气气,一点没有怪我的意思,倒叫向某过意不去。小姐额上的伤没有什么了吧?”
苑小姐摆手笑说:“没什么了,向先生真客气。我今天是带棠哥哥来看向先生练拳的,不是来讨医药费的。”
向恺然哈哈一笑,朝罗白棠说:“这位小妹妹真有意思。这位先生姓唐?”
罗白棠看他谦和有礼,不是个粗人,也就放下心来,说:“不是。我姓罗,叫罗白棠,我家阿妹叫我棠哥哥。向先生是哪里人?口音不是上海的?”
向恺然一笑,说:“我是湖南平江人。”
罗白棠一呆,大叫道:“平江不肖生!”
向恺然说:“惭愧惭愧,正是在下。”
罗白棠冲上去抓住向恺然的手,一口气不停此说:“哎呀,不得了,居然让我见到真人了。向先生,我那个时候看你的书,差点要去峨眉山了。要不是家里人拦住,只怕真的去了。向先生,后来怎样了?我等了好几年都没等到个结果,急死我了。今天遇上向先生真人,一定要问个下落,不然我回去要睡不着觉。”
向恺然无奈地笑一笑,说:“我也不知道。”
罗白棠又问:“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生物向先生是怎么想出来的?是看了山海经,还是西南的大山深寺里真有?你真的见过吗?”
向恺然为难地说:“没有没有,罗先生不要当真。小说耳,虚构出来的。”
苑小姐拉一下罗白棠,说:“棠哥哥,你不要为难向先生了,你这样人家向先生,要吓煞人家了。快放手吧,向先生的手都要被你拉断了。”
罗白棠经她提醒,才发现自己一直拉着向先生的手,忙放下,说:“向先生莫怪,我是太激动了,我要是回去讲给同学们听,他们一定要羡慕死了。”苑小姐说:“棠哥哥,你不好这样的。也许人家向先生不愿意让别人晓得呢?”罗白棠还沉浸在激动中,只会傻笑。
向恺然看一眼苑小姐,说:“这位小妹妹说得有意思。我只是每天过来打一趟拳,活动一下筋骨,不想以人知道。”罗白棠忙点头,说:“知道了,我一定不说。”苑小姐说:“但不说你要浑身难过。”说着格格轻笑。
向恺然点头,说:“罗小妹妹真是个玲珑人。”苑小姐说:“我不姓罗,我姓苑,叫苑因。”抖抖肩头,把画架上刚写的“苑因”两个字露出来给他看。她刚有个大名,也是不说要浑身难过的。
向恺然说:“原来是苑家妹子,失礼了。”
苑小姐学着他的口气说:“原来是向大哥,得罪了。”她也不知道这向恺然是做什么的,但看了罗白棠的样子,估计他是个厉害人物,罗白棠在她心里已经是个很厉害的人了,而这个向先生让罗白棠都这么欢喜,还不知了不起到什么地步。他愿意叫自己做妹子,那叫他一声大哥,岂不是让罗白棠更欢喜?
向恺然听了有趣,说:“好,难得有这样大方的小姐叫我大哥,那这个妹子我就认定了,我们算是不打不成交。苑家妹子,要是有什么事要大哥帮忙,尽管说一声。只要不下雨,我一般这个时候都会来这里练拳,你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苑小姐说:“好的,向大哥。”向恺然再抱一下拳,说一声告辞,转身走了。罗白棠看着他的背影,还在傻笑。苑小姐拉拉他,说:“棠哥哥,做啥呢?人都走了,别傻笑了。”
罗白棠笑呵呵地说:“阿囡,你才是傻,你真是傻人有傻福。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好了,我也不跟你多说,我们把东西放下,我带你看电影去,看了你就知道他有多了不起了。大明星胡蝶你知道吧?”苑小姐点点头,罗白棠说:“胡蝶就演过他的电影,《火烧红莲寺》啊。”抱起苑小姐转几个圈,大笑说:“阿囡,平江不肖生叫你做妹子,侬额骨头碰到天花板了!”
两人找了家还在放《火烧红莲寺》的电影院去看电影,一边看,罗白棠一边低声讲故事的来龙去脉,苑小姐拍打他的手,说:“侬勿要讲勿要讲,让我自家看。”罗白棠哪里忍得住,只闭上嘴了一会儿,又接着讲下去了。苑小姐说:“侬要再讲,人家要骂侬了。”指指旁边的观众,罗白棠看看周围确实有人在瞪他,这才不说了。
看完了电影,回家的路上罗白棠又讲起了故事,几十册的故事三言两语哪里讲得清,本来看的时候就囫囵,看得匆忙,看了后头忘了前头,讲得又颠三倒四,直把苑小姐听了呵欠连天,硬撑着点一下头,嗯两句,回到西园大厦就睡了。罗白棠抓不到人跟他回味故事,只好翻出书来又看,看两页,哈哈笑一阵,终于还是没忍住,一个一个电话打,总算给他找到一个没睡觉又喜欢《江湖奇侠传》的同学,两人在电话里痛痛快快聊了半夜的峨眉山。
过后罗白棠把整套没完的书给苑小姐看,苑小姐本来识字就不多,这样的书又以奇幻见长,不是她能够接受的范围,勉强看了半本,就扔下了。罗白棠死心不熄,就每天给她讲一段,又吓唬她说你现在是平江不肖生的妹子了,你大哥的书哪里都一点都不知道?将来他要是问起来,你说没看过,不怕他伤心?
苑小姐说:“人家是客气,叫我一声阿妹,侬还当真的啦?再讲我哪能会有事去寻伊?我又不要人帮着打相打。是不是你来学堂里打勿过人家,才想要学这个的?”罗白棠只好摇头,说:“跟你们女孩子真是没办法说得清。你们就算是去看电影,也是去看胡蝶怎么样子御剑飞行,怎么样子好看,怎样衣裳吹得像仙女。一点不关心故事怎么发展,又有了什么精妙神功,神奇兵器。”苑小姐好脾气地看着他笑,说:“棠哥哥,侬看上去倒像只有十三岁。”
罗白棠被她说得笑,两人又去看兆丰公园看向先生练拳,罗白棠有时也学着比划两下。依他的性子,恨不得讲给所有的同学朋友知道,他认识了平江不肖生,还做了朋友,但还是记得阿囡的话,也许人家不想要人知道,还是忍住了没说。
苑小姐因为这件事,也常跟着罗白棠到兆丰公园去,比起前一阵的深居简出,要活泼上很多。这人一开心,过去的事也不怎么去想了,慢慢把害怕家里人找她的事搁到了一边。一天她和罗白棠在兆丰公园里看鸟画鸟,忽然被人叫住,抬头一看,脸吓得像纸一样白。定定心神,放下画笔,站起身来,说:“练大少爷,你也在这里?”看看他身后,蓝布大褂和四个手下也在,心想今朝只怕是越要吃亏了。
练大少爷身上是一件豆青的暗云纹丝长衫,脸上戴着他从来没摘下来过的黑圆镜片的墨镜,点点头,面无表情,走到苑小姐身边,低沉着声音问:“阿囡,忘记脱阿拉两人讲过的闲话啦?当辰光我讲过啥?我讲除非你不嫁人,否则别想逃过我的手心。侬又讲过啥?”
苑小姐的面色白得像蜡,低声说:“等到死也不会有那一天。”
练大少爷又问:“很好,我当辰光讲‘我们就来看看谁斗得过谁’,侬讲的是‘随便我’,对伐?是你不守约定,那就只好随便我了。”
这两人说话奇怪,罗白棠听了就问:“阿囡,他不是来你家买紫藤花的客人吗?怎么说话这么奇怪?你们像有什么过节?”
练大少爷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你这个学生哥儿,敢和我抢女人?”
罗白棠听了这话,像是来者不善,但还是客气地说:“抢女人?这样的事哪里是文明人做得出的?我为什么要和你抢女人?你的女人我又不认得。”
苑小姐要哭不哭,红了眼圈说:“棠哥哥,伊就是我讲过的,那个说十三岁也正好的人,伊格天就是来我家提亲的,要我给他做小老婆。棠哥哥,伊勿是好人。”
不关风月
练大少爷听苑小姐说他不是好人,竟露出难得的笑容,干笑两声说:“阿囡,啥人勿是好人?我是正经上门求过亲的,哪里像这个学生哥儿,跟你爷娘一句招呼都不打,叫你这样没名没份的跟着,算啥个名堂经?你跟了他跑到上海来,算他的什么人?伊格爷娘晓得你这个人吗?伊拉会得承认侬吗?”
苑小姐还没回答,罗白棠拦住她,说:“我们两人的事,用得着你这个外人来管吗?我们自由恋爱,两厢情愿,有你什么事?你这人好不奇怪。你自己家里已经有了妻室,怎么有资格再向女孩子求亲?如今早就是民国政府了,蒋先生都提倡一夫一妻,怎么你还要三妻四妾的往家娶?你和苑家一点瓜葛都没有,哪里容得你来对阿囡说三道四?”转头对苑小姐说:“阿囡,不要怕。他没道理的,你不用理他。”
苑小姐点点头,说:“嗯,我搭伊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勿怕。阿拉爸爸妈妈也没答应过伊。”对练大少爷说:“练大少爷,我搭侬没关系,侬管不着我。我老早就搭侬讲过,我勿欢喜侬,不会得嫁拨侬。我欢喜了棠哥哥,除脱伊,我啥人都勿会嫁。侬年纪大我介许多,好做我爷叔了,侬大人勿好欺我小囡格。大少爷,侬屋里厢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都在屋里等侬,侬还是回去好啦,伊拉看到侬回去,会得老开心格。就像我每天等棠哥哥来看我,看到伊来啊老开心一样。”
罗白棠听她这么说,朝她笑一笑说:“阿囡,我每天来看你也很高兴。”苑小姐甜甜一笑,说:“我晓得。”抬头对练大少爷说:“大少爷,棠哥哥对我老好,侬勿用担心得格。伊讲过要搭我结婚,”说到这里低头一笑,“大少爷,侬担心阿囡,我谢谢侬了。勿过侬人老凶格,我看到侬有点吓,侬下趟勿要再来寻阿囡了,好伐?
她这一番话,本来都是肺腑之言,句句是实话,说的是她的衷情和爱恋,奈何听在练大少爷耳里,却是根根是刺。即讥刺他痴心妄想,又讽刺他年纪老大。想想自己三十岁的人,还被一个小丫头看扁,说自己死皮赖脸喜欢上了她。又是叫自己回去守着大老婆小老婆,又是叫自己不要来找他,说得他一点面子都没有,像个害了相思病的穷酸。
想想气不打一处来,说道:“阿囡,我勿是一定要讨侬做小老婆,我只是不喜欢被人这样看不起。我练大还没受过这种气。侬一个毛丫头,伊一个学生子,凭啥给我难堪?这口气我咽不下。阿囡,前两天我又到侬屋里去过了,倷爷娘讲侬到娘舅屋里去了,我是一点勿相信。我就猜到侬是跟了伊跑了,我打听到伊在这个学堂读书,就寻过来了。今朝碰着,侬勿要当是侬运道不好,我来侬身上花了介许多工夫,勿要来听侬讲侬跟伊哪能开心。侬越是开心,我就越是勿开心。我看到侬一个小姑娘被伊骗得来头头转,实在看不过去。要结婚做啥现在不结?马上就好买张结婚证结婚。伊是来白相侬,你还一迳讲伊好。我看勿下去,要替侬爷娘教训一下。”
罗白棠听见他这么说,上前一步挡在苑小姐身前,说:“你想怎么样?这里可是公共租界,不是你乡下那种地方,由得你横行霸道。你要是对她有什么意图,巡捕房就在旁边。我还会写文章到申报馆去,揭露你这种黑暗势力、丑恶行径。”
练大少爷看着他说这些可笑的幼稚言语,倒忍不住笑了两下,说:“我哪能会得对伊动手?阿囡顶心疼的人是你,我只要打你,伊就难过得比自己受苦还要难过。再讲,侬要是死脱了,还能写文章到申报馆去?”嘿嘿笑了两声,摆一摆头,四个手下围住罗白棠,便要动手。罗白棠伸臂挡了一下,揪住一人挥拳击出,另三人绕至身后,抓住了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罗白棠左挡右避,开始还能抽冷子回击一下,踢出一脚,三五下之后便没了还手之力。
苑小姐急得大叫,掉头看一眼得意洋洋的练大少爷,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拔腿就跑。练大少爷本以为她会守着罗白棠哭哭啼啼,没想到她会跑开,吃惊之下,自己追了去,怕她会跑得不见踪影,到时又要费工夫找。
苑小姐一边跑一边大喊:“向大哥,向大哥。”练大少爷听了放下心来,原来她只是去叫人,便放慢了脚步,远远看着不至于跟丢了就行了。跑开不多远,就见前面林子里过来一个人,阿囡拉住他往回跑,嘴里还在说着话。练大少爷看只有一个人,更加不担心,索性停下脚来等着。见阿囡伸手指了一下自己,还故作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苑小姐和向恺然跑到练大少爷旁边,苑小姐刚说了声“就是伊”,向恺然抬脚就是一踢,把练大少爷踢得连摔了三个跟头,看也不看一眼,跑到罗白棠身边,那四个手下还在动手,而罗白棠早就倒在地上不动了,一边蓝布大褂还在拍掌叫好。
向恺然上去先朝蓝布大褂扇了一记耳光,打得他伸手捂脸,口中一甜,张嘴吐了两粒牙齿。又对准四个手下一劈一砍一个肘捶一记脚踢,几拳几掌就把四人打得趴在地上,俯身去看罗白棠的伤势。
苑小姐早扑在他身上一迭声叫“棠哥哥”,眼泪一直滴到罗白棠的脸上。
向恺然摸摸他四肢,看看有没有骨折,又翻开他眼皮看一下,再搭一搭脉博,说:“苑家妹子,别哭了,要送医院。”把罗白棠横抱在手,往公园大门跑去,苑小姐忙跟上。地上的画架画笔画纸散落一地也顾不上来,练大少爷和他的手下东倒西歪躺着,也没去看一眼。
兆丰公园门口一直停得有许多的黄包车,向恺然坐上一辆,对黄包车夫说:“快,愚园路上的圣公会同仁医院,”看见苑小姐也到了跟前,说:“跟上。”苑小姐点点头,上了一辆黄包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地飞奔到同仁医院,向恺然下车把罗白棠送进急诊病室去,苑小姐摸出钱来付了车钱,进去看到向恺然从急诊室里出来,白色府绸的褂子衣襟上已经沾了血迹。
苑小姐看见了,叫得一声“向大哥”,泪流不止,说不出话来。向恺然扶她坐下,说:“苑家妹子,罗兄弟的伤怕是不太好,赶紧叫父母来。你一个小姑娘,这样的大事,处理不好的。”苑小姐听了这话,哭得更厉害了,捂着脸说:“向大哥,棠哥哥的爸爸妈妈去了东北,勿来了上海。”向恺然忙问:“那家里其他人呢?你的父母呢?有哥嫂叔伯没有?”
苑小姐抬起泪眼,一脸绝望,凄惨地叫一声“向大哥”,说:“棠哥哥可是活不转来了?”
向恺然心中恻然,安慰道:“没那么严重,这里教会医院医术很好,他们一定有办法的。到了这里你就放心好了。不过最好还是叫来罗兄弟的父母,有什么事,大人也好拿主意。”
苑小姐知道事情是真的不好了,向先生见多识广,连他都三番两次说要叫来棠哥哥的父母,可见不是一般的严重。心里茫然无措,望着向恺然说:“大哥,大哥。”叫了两声,却不知怎么开口。
向恺然被她叫得心酸,说:“不要紧不要紧,你慢慢说。把我当大哥,告诉我不要紧,我来想办法。”
苑小姐点点头,定定神,说:“大哥,棠哥哥勿是我亲哥哥,我是从屋里偷偷交跟他跑出来格。”羞愧地看一眼向恺然,看他怎么说。向恺然只略点头,说:“嗯,我看出来了。接着说。”苑小姐看他这样,放下心来,又说:“那个打伤棠哥哥的人,是青浦练塘的练家大少爷,想讨我做小老婆,我勿同意,伊寻了来,讲打死了棠哥哥,我就由得他摆布了。”
向恺然听了,叹一口气,半晌吟道:“行路难,行路难,拔剑四顾心茫然。吾但写声发情于妙指,见此踟蹰空断肠。苑家妹子,你这一步走错了哇。几千年来,像你这样的好妹子,走到这一步的,能有善终的不多。就算我真有侠客之本事,也没法救你于水火。”
苑小姐不懂他说些什么,只是用一双荡着清澈泪水的明目看着他。向恺然自言自语地说:“也罢,救得一个是一个。妹子,罗兄弟还有没有其他家人?他万一有个什么,你担不起的,不管怎么,让他家里人来才是正理。”
苑小姐抹一下泪说:“棠哥哥有一个阿姊,但我勿晓得伊叫啥,住了啥地方。”向恺然又问:“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他家里人吗?”苑小姐猛地想起董三小姐来,说:“棠哥哥有个表阿妹,就来了隔壁中西女塾读书。但是伊生我搭棠哥哥的气,勿晓得会不会来睬阿拉?”
向恺然说:“这样就好办了,既然是嫡表亲的兄妹,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你去想办法找到她,让她去通知罗兄弟的姐姐和父母,让他们快点来。罗兄弟交给医院,没事的。我住在东亚旅社四楼,你有事就去哪里找我。你不要急,有大哥在,我一定会帮你。你是我小妹子,我这个大哥不是白当的。”
苑小姐感激万分,说:“大哥,谢谢侬。那我去了。”走出两步,又回来说:“医生要是来问棠哥哥住哪里,侬讲拨伊拉听,伊住了西园大厦三楼西间,伊来圣约翰里读书,屋里交关有钞票,勿好勿救伊格。”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用衣袖擦去,快步走了。
到医院门口坐上一辆黄包车,让他拉到中西女塾去,下了车,门口有嬷嬷拦着,问她找谁。苑小姐说找董言言小姐,却又说不出哪一级哪一班,嬷嬷听她讲不清,便不让叫,正急乱转,忽然看见一个熟人走过,想起她叫李丽华,马上叫住,说:“李小姐,李小姐。”
李丽华闻声抬头,看清是苑小姐,赶紧上前,对嬷嬷说了两句,拉了她走到一边,问:“是苑阿妹?有事找董言言?”
苑小姐看她这么和气可亲,泪水又涌了出去,拼命点头说:“李小姐,棠哥哥被人打伤了,正来了同仁医院里救命呢。人家搭我讲,顶好让棠哥哥的爸爸妈妈来,棠哥哥怕是不好了。”说着哇一声大哭出来,“李小姐,棠哥哥的爸爸妈妈不来了上海,屋里没大人,侬帮我叫董小姐好伐?伊晓得棠哥哥的阿姊来啥地方,让伊快点来。李小姐,棠哥哥要勿来事了。”
李丽华听了吓一跳,说:“你不要急,我帮你叫董言言。你在这里坐一下。我去打电话。”让苑小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坐下,自己去门房间拔电话,过了一会儿出来对苑小姐说:“董言言马上就来。”陪坐在她旁边,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苑小姐泪眼汪汪地说:“棠哥哥说侬心肠顶好,真是没讲错。李小姐,侬对我交关好,上趟也是你帮我忙。”
李丽华说:“苑小姐不要客气,董言言也是生罗白棠的气,才会对你那样。”苑小姐说:“我没怪伊。我晓得是棠哥哥对勿起伊,伊对我再坏,我也不会生气。要是棠哥哥欢喜了别人,勿睬我了,我也会难过的。”李丽华轻轻一笑,说:“苑妹妹,你年纪虽小,讲话却很有意思。听说这一阵你一直住在西园罗家的房子里?”
苑小姐脸一红,说:“李小姐,棠哥哥讲过要搭我结婚,我相信伊的话。棠哥哥还说我们是自由恋爱,别人不好干涉。李小姐,侬讲伊讲了对伐?”
李丽华只好笑一笑,说:“他说得好,别人不好干涉你们。不过你们这么做,你的爸爸妈妈要难过,他的爸爸妈妈要担心,你们就不想想他们了吗?”
苑小姐哀婉地说:“想过了呀,就是想过了我才跟他在一起的。李小姐,开始我爸爸妈妈勿同意,叫伊勿要来寻我了,伊就真格勿来了。我等等伊勿来,等等伊勿来,等得我都不想活了。李小姐,格辰光我真是勿想活了。我看勿到伊,饭也勿想吃,觉也睏勿着,想到伊我就难过。难过的辰光我就叫一声棠哥哥,叫一声,我心里就开心一点。后来伊来寻我,讲伊也是这么想我的,想我想得吃勿落睏不着,每天就是画我,就对着画叫阿囡。李小姐,侬讲阿拉哪能好呢?我爸爸妈妈勿同意,伊爸爸妈妈勿来此地,格么我就跟伊来了。伊对我介好,就算明朝我死了,我也不怨。但现在是棠哥哥快要死了,我没办法,只好来求董小姐。李小姐,侬搭董小姐是好姊妹,侬格闲话伊听得进。侬搭伊讲,是我勿好,伊勿要再生棠哥哥的气了,伊要是气不转,就来骂我打我好了,我不还手,也不还嘴。”
李小姐听得眼圈都红了,叹息一声,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管风与月。董言言的感情,哪里有你的深?她不过是气不忿,不想输给别人,何况这个别人还是你。你又不识字,又不读书,不会唱咏叹调,不会弹钢琴梵阿铃,不会英文法文。可是感情这件事,和这些又有什么关系?爱就爱了。你是天空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到了他的波心,那一刻交会时互放的光亮,是不必讶异的,却是值得欢欣的。苑妹妹,我好羡慕你,可以这样义无反顾地去爱一个人。罗白棠,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配得上这样的人。”握住苑小姐的手,说:“苑妹妹,你一个人在大上海,有罗白棠在还好,要是他不能担起他的责任,怕是活着不容易了。将来若是有什么难处,你来找我,我一定帮你。”
苑小姐不懂她前面一大篇说的是什么意思,后面的却听懂了,说:“李小姐,棠哥哥讲侬好,果真没有讲错。”
李丽华笑一笑,说:“董言言来了。”站起来迎上去,悄悄耳语几句,董言言点点头,神色倨傲地对苑小姐说:“是在同仁医院?那我们快去吧。”三个人坐了车又回到同仁去。
在急诊室门口苑小姐看见向恺然还在,满含歉意地过去说:“向大哥,勿好意思耽误侬辰光了,衣裳也弄脏了。那位就是董小姐,棠哥哥的表阿妹,伊会得讲拨屋里人晓得格。向大哥,侬还有自己的事体做,就勿要留了此地了。侬今朝帮我赶走练大少爷,勿晓得伊会得来寻侬麻烦吗?”
向恺然说:“既然罗兄弟的亲戚来了,那就不用我插手了。苑家妹子你心太好了,这个时候还担心我。我在东亚旅社,有事就来找我。”
苑小姐点点头,说:“我记得了。”目送他离开。董言言看见,冷冷地问:“这个男人又是谁?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花头倒多。”苑小姐岔开话说:“董小姐,侬先想办法找到棠哥哥的阿姊好伐?”董言言哼一声,说:“叫得到亲热。棠哥哥!怎么不叫蜜哥哥、甜哥哥,sweet、honey、treacle。”
李丽华推她一下,说:“办正事要紧。还是先找到罗白萍小姐再说吧。”董言言扭了一下,跺跺脚,找电话去了。李丽华趁她走开,和苑小姐一同坐下,问起是怎么一回事,苑小姐才把练大少爷的事一一说了。李丽华听了点头叹道:“看来以前是我小看了罗白棠,原来在关键时候,他还是会挺身而出的。那位向先生也是个奇人,颇有侠士之风。他是做什么的?”苑小姐摇摇头,说:“勿晓得,就是在公园里碰上的。”她记得向恺然说过不想让人知道的话,是以不说。
李丽华又问:“那个练少爷还在公园里吗?要不要让巡捕房去查一下,他们这样明目张胆地动手打人,又是在租界里,哪里就那么容易让他们脱身?”苑小姐说:“他们人多,向先生又没怎么下手,怕是早走了。李小姐,勿好告诉巡捕房的,牵连起来,向先生一番好意,说不定要连累他吃官司。棠哥哥这个样子要是拉去过堂,怎么吃得消。”李丽华只好说:“苑妹妹,你真是太好心了。”
我见犹怜
稍时董言言回来,咬着嘴唇踱着步,在长椅前走来走去,李丽华看得忍不住了,说道:“你坐下来吧,这个样子也没用的。找到罗小姐了,她怎么说?”董言言摇头,说:“她说她马上过来,又叫我看住她,别让她走脱了,她有话问她。”左一个她,右一个她,连苑小姐的名姓都不愿意提。看一眼苑小姐,鼻子轻哼一声,说:“我先警告你一声,大表姐脾气不好,又有些不方便。你惊扰了她,当心她夫家找你的麻烦。我告诉你,罗家是斯文人家,好说话,大表姐的夫家可是军阀,打起下人来都是用马鞭的。你要是让大表姐受了气,有九条命都不够你死的。”
苑小姐看着董言言,蹙着眉头说:“董小姐,我是勿会得离开棠哥哥的。棠哥哥现在里头,就算有人来赶我走,我都勿会得走。”又说:“谢谢侬告诉我棠哥哥阿姊的脾气,我想棠哥哥人介好,伊格阿姊也勿会是坏人。伊是棠哥哥的阿姊,我会得尊重伊格。就像侬是棠哥哥的阿妹,我也老敬重你一样。”
董言言看她一眼,对李丽华说:“你说这个人是个傻子还是怎么的?罗白棠觉得她哪点好?为了她差点连命都不要?要学罗密欧?”李丽华说:“我觉得她像是《苹果树》里的曼吉,是古希腊悲剧《希波吕托斯》里的塞浦琳,她身处地方就是世外的伊甸园,她是歌唱和黄金。罗白棠爱上她,是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事。就像你在春天看到花开会赞叹一样,我也觉得她很可爱,你要是放下成见,你也会看到一朵乡野最美丽的苹果花。”
董言言听了不说话,沉思半晌后说:“你这个比喻,可有点不祥。她是苹果花,我是什么?”李丽华说:“你是狩猎女神狄安娜。”董言言凄凉地一笑,“这些都和我没关系,是不是?原来是我会错了意。”李丽华说:“现在能明白,还算及时。”董言言说:“明白有什么用?也替代不了伤痛。”李丽华说:“相信我,你的伤痛跟她一比,你只是拔了根刺,她是剜心。”
董言言说:“你好似看到一出悲剧在她身上上演?”
李丽华说:“跟看电影一样的清晰。”董言言笑,说:“那是你的本事,你们家就是干这个的。我相信你的直觉。”两人说着话,看着苑小姐,苑小姐却丝毫不觉,双手互握,眼睛盲然没有焦点,嘴里念着“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李丽华低语说:“你有没有觉得,她的脸上有一种超越过去本来的神迷色彩?像玉雕的观音,大理石刻的诸神?”
董言言还没有作答,有两个人过来,喊道:“三妹,阿弟到底怎么了?”
三人一起抬头去看,只见一个年轻女子扶着一个中年仆妇走过来,这女子二十出头,容貌娟秀,梳着精致的发髻,穿戴极为时髦,果绿色的洋装长裙,肩上披着一条亮丝的薄宽披巾,长长的交叠覆在身前。即便如此,也盖不住隆起的腹部。苑小姐看了才知道先前董言言说的大表姐不方便是什么意思,这位罗白萍小姐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董言言迎上去,扶罗白萍坐下,说:“萍表姐,你不要急,当心你自己,坐下慢慢说。二表哥和人打架,被人打伤了,现正在里头抢救。”罗白萍坐下,仔细用披巾盖在身上,问:“为什么和人打架?阿弟从不和人打架的。伤得重不重?”董言言用下巴指一指苑小姐,口气冷淡地说:“呶,为了她。这就是那个乡下丫头,二表哥上次说的他的缪斯女神。他要以她为模特儿,画一幅John William Waterhouse那样唯美主义的画,叫什么《风之花》的。”
罗白萍转头打量苑小姐,苑小姐在她坐下时已经站了起起,这时见她看着自己,上前两步到她跟前,眼中蓄满了泪水,轻轻叫一声“萍姊姊”,蹲下身,把手放在她膝上,抬起脸看着她,说:“萍姊姊,棠哥哥跟我讲起过侬,讲侬顶顶和气,对伊交关好。萍姊姊,棠哥哥是因为我被人打坏了,侬勿要生伊格气。是我勿好,是我引了坏人来,我对勿起棠哥哥。”说得直掉眼泪。
董言言不耐烦地说:“你不要假惺惺地哭哭啼啼了,你这么纠缠大表姐干什么?大表姐哪里经得起你这么拉拉扯扯?你倒是不怕陌生,什么人你就可以上去叫哥哥姐姐。刚叫了糖哥哥,这里又是瓶姐姐,敢情罗家是糖瓶蜜罐子?”
罗白萍小姐嗤地一笑,说:“三妹,你可真逗。糖瓶蜜罐子,只有你才想得出这些话。”低头对苑小姐说:“你起来吧。我们也不太认得,你这么自来熟的,叫我有些惊讶。”苑小姐依言站起,罗白萍又说:“坐下坐下,你站在我眼前,我要抬起头看你,脖子怪累的。”苑小姐回到先前的座位坐下,看一眼罗白萍,眼睛里尽是伤心,却不见丝毫紧张,看得罗白萍暗暗称奇,说:“阿弟同我说起过你,也说过把你安置在西园大厦里。我是不同意的,但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想为他生气动怒,他也大了,管也管不过来,父亲母亲又都不在,只好由得他胡闹。我看你还是个孩子,怎么就敢做出这样出格的事呢?你家的大人也不管管?”
苑小姐听她这么说,眼神顿时暗淡下来,脸色也变得灰败,低声说道:“伊拉勿晓得,我是自己跟棠哥哥走的。”罗白萍点头说:“这就是了,我想你的父母也不会允许你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来。你年纪还小,阿弟更是血气方刚,两个人做事顾前不顾后,将来传出去,你怎么嫁人?他的名声也毁了,哪家的好姑娘会愿意嫁给一个做出过这种丑事的人?好在三妹是个明白人,不和你计较。”
苑小姐一听,脸都白了,哭道:“萍姊姊……”董言言也忙说:“大表姐,你可别拉上我,我和二表哥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和别人做出这种事来,难道要我替他收拾?你们也把我看得太好欺负了。我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不趟这种浑水的。”罗白萍面上微微有些尴尬,对苑小姐说:“看见啦?已经开始了。好人家的女儿,谁肯接受这样的事?”
苑小姐只叫了一声“萍姊姊……”,还没等她说话,罗白萍就拦住说:“我是陈太太。这位小姐,阿弟的伤,我们会治的,你就不用担心了。不过呢,目前还是先听听医生怎么说吧。要是没什么大碍,我就接回去养了。你放心,我不会怪到你身上的。怎么说呢,到底这事阿弟自己也有错,他不该招惹你这样一个小姑娘。可要是有什么不妥,这位小姐,你把那边动手的人的名字说出来,我让陈家去问个明白。罗家在上海,也是有点名望的,总不能白白打坏了人,就大摇大摆可以走得脱的。”
罗白萍这一番话,说得苑小姐一颗心落进了冰窟,这六月初夏天时,竟冷得她打了个寒战。罗白棠的姐姐说话客气,却是句句不容情。听她的意思,罗白棠要是没事,自己是不能在他身边了。罗白棠要是有个什么事,自己又岂能独活?想了半天,忍泪道:“陈太太,我晓得侬勿欢喜我了,我也不敢让侬欢喜。可棠哥哥呢?侬就不想听听伊哪能讲?侬勿好代伊决定的呀。伊讲伊老欢喜我,没我伊就勿要活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呀。阿拉两人介要好,伊没我,伊就要勿开心呀。侬就勿想看到伊开心?”
董言言听了,冷笑一声说:“你倒是把你看得很重要,罗白棠没了你就不活了?我倒不信了。谁没谁还活不了呢?”
苑小姐怜悯地看她一眼,说:“董小姐,侬勿懂格。”
罗白萍听了倒笑了,说:“这里这么多人,哪一个不比你大,经的事不比你多,反倒是你来说人家不懂。好了,我不跟你多废话,阿弟进去多长时间了?医生出来过没有?”
苑小姐摇摇头,说:“我勿晓得进去多少辰光了,医生也没来说过。”
罗白萍对一边站着的仆妇说:“你去问一下。”那名仆妇领命去了,过了一阵,仆妇伴着一个戴着浆得笔挺白帽,身穿黑袍的嬷嬷过来。罗白萍起身,用外国话和她说了一阵,董言言也开口发问。苑小姐一字不懂,急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一直在旁边不出声的李丽华低声说:“苑妹妹,不要急。嬷嬷说罗白棠左下胸肋骨骨折,不知道会不会导致脾脏破裂,还有些内出血,如果不是出血性休克就好。还好送院及时。”她这一连串的话,苑小姐大半听不明白,只是问:“救得回来吗?”又问:“脾是什么?在哪里?破了会怎么样?”李丽华摇头,说:“我也不知道。”用手摸一下脾脏的位置,说:“脾在这里。可能是肋骨断了,插进去了。”说得苑小姐煞白了脸,不由自主地也按了一下同样的部位。
那里罗白萍强作镇定地点头,在一个簿子里签了字,坐下说:“这下不得了了,阿弟快成半个废人了。我得去告诉父亲母亲,让他们快点回来。这事我也不能擅自做主,万一他们要见见这位小姐,还有话问呢。你目前还回西园三楼住着,等我父母回来,看他们怎么说。你不会偷偷跑了吧?”
苑小姐摇头,低声说:“我哪里也不会得去的,棠哥哥在这里,我每天都会来陪伊的。伊要是醒了,看到我,会得开心的。开心了就会好得快一些。”
罗白萍听了,和董言言对视一眼,一脸的无奈。董言言则嘟囔说:“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人。”李丽华冷眼旁观,悄悄伸手在苑小姐背上抚摸一下,以示安慰。苑小姐感激地看她一眼,自言自语说:“我勿要紧的,只要棠哥哥没事,只要能让我陪他,我就……”抬头说:“陈太太,侬人真好。”
这已是苑小姐第二次说罗白萍好了,罗白萍淡淡一笑,转头对董言言说:“三妹,你不要小瞧这位小姐,年纪虽小,心机却深。你听她一径讲我好了伐?先把我捧得高高的,让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好,那么再对她不好,就说不过去了。她这是在先封住我的嘴呢。三妹,我看你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董言言冷笑一声说:“大表姐,她的厉害,我早领教过了。能让两个男人为了她打架,还打得进了医院,这样的本事,我这样的蠢人哪里学得来?不过大表姐,你不用把我拉进来,我也没想过要和她做对头,没地自寻烦恼。二表哥进了医院,我不过尽亲戚的情分来问候一下。既然你来了,那我也好走了,大家都守在这里也没用,反正有个死心塌地的人在这里,你轰也轰不走的。”
罗白萍格的一声笑了,说:“三妹,你倒是撇得干净,不知是谁刚才在电话里那样求我,急得恨不能伸只手顺着电话线把我掏出来。行了,我们姐妹俩也别斗来斗去的,让外人看了笑话。你老老实实在这里陪着我,万一需要人传个话跑个路,你就别跟我躲懒。我这个样子,哪里动弹得了。”
董言言挨着她坐下,替她敲敲背捏捏肩,笑说:“你也就差得动我罢了。”
这两姐妹说着一家人的体己话,把李丽华和苑小姐两人晾在一边,苑小姐只管自己心事,别人怎么说,一点也没上心,李丽华却坐不住了,起身说:“这里没我的事了,那我回学校去了。”那两人还没怎么,苑小姐拉着她先有些依依不舍。这里的人,真正是个好人的,也就李小姐一人吧。
罗白萍像是才看到她,忙说:“李小姐,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阿弟的事,你能瞒就帮忙瞒着,我们不会忘了的。”李丽华牵一牵嘴角说:“我像是说闲话的人吗?”转身便走,董言言拉住她说:“丽华,不要生气,我也是心情不好才这样。回头我请你喝茶吧,好不好?”她也知道李丽华有点看不下去,因此好言相商。
李丽华说:“有空再说吧。”走出几步,向迎面走过来的一个男子点了下头,那男子也点头回礼,朝着这边来了。这男子面容硬冷,身形又高又瘦,戴着军帽,压得低低的,帽子下是一双细长眼目。一身戎装穿在身上,竟是显出一腔剽悍来。
苑小姐的眼光一直跟着李丽华,看她在和这人打招呼,不免也看了一眼。这一眼看下来,就觉得这人气势迫人,让人不由得生出些不安来。身边的罗白萍却笑着站起来,说:“你点解会来呢度?”
那男子冷峻的脸上显出一些笑意来,说:“我听姑姐话俾我知,讲你来咗医院,我担心你,就揾来啦。你冇咩事嘅吗?”伸手扶住罗白萍,让她坐下,“无端白事,来呢度做咩?几得人惊嘅。”罗白萍说:“喺细佬出咗事嚟,呒喺我。”那男子说:“咩事?”
罗白萍朝苑小姐点点头,说:“就喺佢啦,细佬中意嘅女仔,为咗佢同人打交,弄到七国咁乱,嗰女仔喊苦喊忽,折堕嚟。”那男子看一眼苑小姐,笑说:“嗰后生女都几靓女嚟,你呒中意佢咩?”罗白萍嗔他一眼,说:“成日咁样心邪,无其他野讲啦?”那男子呵呵笑了两声,又问:“细佬点样?”罗白萍皱了眉头说:“都呒知啊。入去咗好耐嘅嚟。”那男子点点头,拍拍她手,转身向苑小姐说:“我是陈蹇生,罗白棠的姐夫。小姐贵姓?”
苑小姐一直听他和罗白萍说话,奈何一句不懂,以为是外国话,忽然听他问起自己来,虽然听懂了,仍是呆了一呆。陈蹇生又笑一笑,再问道:“小姐贵姓?”苑小姐这才回过神来,说:“姓苑。”
陈蹇生说:“苑小姐是吧?是什么人打伤了罗白棠,你认不认识?”苑小姐平生第一次见军人,心里直发慌。虽然不想牵连向恺然,但见了这个的气势,哪里敢隐瞒,何况又是罗白棠的姐夫,便低下头说道:“是青浦练塘镇的练大少爷,他想讨我做小老婆,勿过我和我爸爸妈妈都没同意过,伊勿晓得哪能寻了过来,讲打死脱棠哥哥,我就由得伊了,今朝就来了兆丰公园碰着了,格么就打起来了。正好公园里厢有人路过,伊拉就跑脱了,我就请伊送棠哥哥到此地来了。”她一句话把向恺然撇开,只说是个过路人。
陈蹇生却不放过,问道:“这人呢?”苑小姐打个颤,低声说:“走脱了。”陈赛生厉声说:“这是证人,怎么好放他走?有他出来指证,这姓练的我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苑小姐吓得眨了眨眼睛,眨下一串泪珠,说:“我真格勿认得伊,就是在公园里白相格人呀。棠哥哥被伊救了,我还没谢过伊呢,伊讲声要走,我哪能好拦牢伊?”
陈蹇生看吓不出什么来,才放下心,对罗白萍说:“睇佢失魂心罨咁样,呒像假嘅啵。你谂住点样?”罗白萍哼一声说:“我呒中意佢,呢嘅样乞人憎。眼眨眨, 扮花旦。等姆妈阿爸返来,听佢哋点话嚟。”陈蹇生点头说:“眼大大, 易学坏。你做家姐的,呒好咁样眼崛崛。”
罗白萍啐他一口,陈蹇生忍笑说:“都几好。仇口呢,又点算?”罗白萍说:“我挂住嗰细佬,你话点就点嘅嚟。”陈蹇生说:“我揾人去捉返佢哋,你唔使忧心。”罗白萍叹口气,说:“好。”
陈蹇生转头对苑小姐说:“我要派人去捉拿姓练的了,你说一下他的名字,家住哪里?”苑小姐摇头说:“我勿晓得。伊就讲伊是青浦练塘的练家,讲练塘就是有了伊拉,才叫的练塘。”陈蹇生说:“这么说,这姓练的是青浦练塘的大户人家了?这就好办了。我这就去安排人手。”说完起身就走,行事极是干脆利落。
董言言等他走了,才开口道:“大表姐,表姐夫真是人中龙凤。”罗白萍听了一笑,眉梢眼角都是欢喜。
碧血鹰洋
罗白棠断了两根肋骨,脾脏被插伤,还有些内出血,好在不是很严重,尚不需要做摘脾手术,算是捡回一条命来。从手术室转到加护病房,苑小姐就守在旁边,寸步不离。用纱布沾了清水替他擦干渴的嘴唇,握着他的手一直说悄悄话,什么“萝卜汤、金鲫鱼”的,听得罗白萍不耐烦,说:“你说这么多废话,他又听不见,还打扰他休息,你消停些吧,一边坐着去,再罗里罗嗦搭我烦,下趟勿要来了。”
苑小姐听了迟疑地放开手,抬起泪眼看一看罗白萍,坐到床尾,趴在罗白棠脚边哭。罗白萍哼一声,叫过陪她来的那个仆妇,让她去西园三楼拿罗白棠日常穿的丝绸睡衣、软底拖鞋、铜面盆、热水瓶、洋香皂、细毛巾来,再让那边的厨子煲汤。她嫁了广东人为妻,也学会了煲些滋补养身的汤。不多时罗家的仆人就挤满了病房,把苑小姐挤得没地方坐,只好在角落里站着,一点插不上手。
罗白萍安排妥当,自己觉得有些疲倦,这才叫过苑小姐来,说:“我要回去了,你在这里留心点,要是醒了,说得出话了,就马上打电话给我。”让那个仆妇给她一张片子,“上面有号头,看得懂吗?会打电话吗”看苑小姐点点头,又说:“我是看在阿弟的面上,才留你在这里服侍,你不要东想西想,有什么想头。你这样的小姑娘,也就配在罗家做个丫头罢了。好在阿弟没什么大碍,不然我揭你的皮。”转头对董言言说:“三妹,你呢?”
董言言说:“我又不是你罗家的丫头,在这里什么?我回学校去。”罗白萍点她一下额头说:“你也就一张嘴巴厉害,将来有得你吃亏的。硬腔腔的,说点软话不会啊?你要是有人家一成的甜言蜜语,又哪里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董言言撇撇嘴说:“我不稀罕,叫我去哄人开心,谁有这么了不起?我还等人来哄我呢。表姐夫不就低声下气地哄着你吗?凭什么我就不能有这么个人对我?”
罗白萍挽起她的胳膊说:“好啦,我也没说你什么什么的,我只是教你,对自己喜欢的人软一些,将来你就晓得这里头的关窍了。你和阿弟再没缘分,你总还是我的妹妹,我不能看着你没头没脑的瞎撞。我们一起走吧,这半天,把我累得。”招了两个仆人,一行才走了。
苑小姐看人都走了,爬上病床,侧身躺在罗白棠边上,把嘴凑在他耳朵边低声说:“棠哥哥,侬快点好起来,我就要被人骂死了。伊拉都来欺负我,侬还讲侬阿姐好,伊对侬是好,对我勿要太凶哦。倷屋里格人都老凶老凶格,我看到伊拉老吓格。棠哥哥,格世上的人就侬顶好。唔,还有向先生,李小姐,还有姆妈、阿爹、阿姊、姊夫,还有姊夫的阿爹姆妈。”说着又哭了,“姆妈,姆妈……”
对她好的姆妈、阿爹、阿姊、姊夫,他们都在家里,他们都对她好。但这么多人的好,都比不上罗白棠一个人对她的好。只要罗白棠对她笑一笑,整座花林子的花儿都开了,也没有这么让她开心。对她不好的罗白萍、董言言、陈蹇生,他们都在这里,他们加起来的凶,就像寒天腊月一样的让她觉得冷,但只要能陪在罗白棠身边,冷不冷都感觉不到了。
苑小姐对罗白棠说着些两个人才听得懂的话,说着说着,说到后来就睡过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猛地一下醒了过来,觉得房里有人,吓得她像是被梦魇压得动弹不了一样,脑子在清醒与混乱间来回了几趟,才挣扎着冷静下来,慢慢去感觉屋里的声音,仔细听了一会子,确定是有第三人在。苑小姐想会是谁呢?罗家的仆人?还是练大少爷找到这里来了?想了又想,决定坐起来,是谁都要面对的吧?难道还能躲得过?
苑小姐睁开眼睛,发现屋里已经暗了下来,是天已经晚了吗?慢慢坐起来,寻着呼吸声看去,屋角一张椅子上确实坐着一个人,黑影一团,辨不出是谁。灯也没开,天又暗了,这个人坐在黑暗里,想干什么?那黑影看到苑小姐睡醒起身,也不说话。
苑小姐开口问道:“谁在哪里?说话呀。”这是她第一次用官话说,语调不是很标准,但也差不多了。她不知那人是谁,是恶意还是另有目的。罗白棠伤得这个样子,若是有坏人来,她该怎么办?
那人不答,反问道:“你和他关系这么亲密了?”
苑小姐听出是谁,松一口气,放下心来,却又不高兴地说:“和你没关系,不讲给你听。你也不该问。”
那人在黑暗里笑了两声,说:“当然有关系,我内弟的女人,和内弟的女友,这里头区别太大,错不得的。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青浦练家的底细,苑小姐,你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麻烦。你敢从他的手里跑出来,我倒是佩服起你了,你小小年纪,胆子却大,外头还看不出来。我内弟哪里就好到这样了,值得你这么为他?”
苑小姐想练大少爷是很凶,听他自己说是青浦的头一家。姆妈和阿爹不想和他攀亲,都没想起要去打听一下练家的底细。要是连棠哥哥的姊夫都说他厉害,那这门亲还是不攀为好。这么厉害的人,我阿囡一个小姑娘,怎么应付得来?外头人只有棠哥哥好,其他的人,都想欺负我。听他问棠哥哥哪里好,便告诉他说:“棠哥哥的好,你们哪里会晓得?他讲我们是天底下最初的一个阿哥,一个阿囡,我家的花林子便是天上的第一个乐园,林子外头的规矩,都是后来的人订的,都和我们没有关系。他讲我是海上的贝壳打开来,从珍珠里生出来的。不光是这样,我还是他的一根肋骨,护着他的心。”低头看一眼昏迷不醒的罗白棠,轻轻摸一下他的胸膛,自言自语地道:“是哪一根呢?他少了一根,才会这么容易被人折断吗?那把我的给他一根行不行呢?还是我重新变回他的一根肋骨,这样他就会好了,也不会痛了吧?”
陈蹇生听她说这些稀奇古怪的话,甚是好笑,说:“看不出罗白棠这小子,花言巧语有一套啊,骗得你死心塌地的。”
苑小姐不乐意,说:“你说他坏话,我不喜欢你。还有你太太萝卜皮,对我好凶,我也不喜欢她。你们都不喜欢我们在一起,你们都不是好人。”
陈蹇生听她管罗白萍叫“萝卜皮”,忍笑忍得肚痛,问她:“真是个没有礼貌的小丫头。那罗白棠呢?”
苑小姐说:“萝卜汤。”
陈蹇生笑出声来,说:“青浦练家的练大少爷,名叫练意长,二十岁时东渡日本,上过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和现今好些军中将领是同学朋友,其中尤为交厚的是唐绍武唐绍骧兄弟。这两兄弟是云南都督唐继尧之子,人家都以为唐继尧只是护国北伐的将军,却不知他还是哥老会的瓢把子。而唐氏兄弟,本身就是四川重庆的袍哥老大。苑小姐,你得罪了练意长,连累了罗白棠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你小小女子,哪里来的这样的胆量?”
苑小姐对他说的统统不懂,听见练大少爷叫什么练意长,便跟着念一遍:“两亿丈。格个人名字勿灵格,瞎难听。啥格两亿丈,三千长,伊屋里是开皮尺店的?”
陈蹇生被她逗得大笑,说:“苑小姐,我算是明白你有什么好处了,引得大学生哥老会为你打架,不算什么。你将来要是出了名,会有更多的人为你疯狂。”停了一停,自言自语地道:“练意长,你打人之前,有没有打听一下他是谁的妻弟?姓陈的虽不是上海滩上的强龙,但罗家董家却是上海的土著,关系盘根错节,不会比你练家浅。你既然找到了圣约翰,找到了兆丰公园,想必也知道了他是谁家的少爷。这么不给陈罗董三家人的面子,那我们就来斗一斗好了。”说完,起身开门走了,也没和苑小姐打声招呼。
苑小姐被这个人忽来忽去的搞得心乱,想起他说的练大少爷的来头不小,更是不安。罗白棠已经被他打伤了,他气也出了,应该不会再来寻麻烦了吧?可他又被向大哥踢了一脚,手下也被打得躺了一地,这人像是有仇必报的那种人,他会就此罢手吗?陈先生说要和他斗一斗,又会有怎么的结果?要是又有人受伤,岂不是又要怪在她头上?
苑小姐想想真是弄不懂,不过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怎么就惹出这么多麻烦,又引来这么多人不高兴呢?本来和棠哥哥在一起,说话,画画儿,逛逛兆丰公园,看看电影,多少开心,碍着别人什么了?
在黑暗中发了一会呆,慢慢觉得肚饿,下床开了一盏暗灯,找了点罗家仆人送来的东西吃了,看看罗白棠嘴唇又干了,取了纱布沾上清水替他擦。罗白棠张了张嘴,像是在找水喝,苑小姐看他在动,开心地说:“医生讲侬不好吃茶1,只好让侬嘴巴潮一潮。”守在旁边,看着他,满心欢喜。
到了了晚上十点多,窗户外头马路对过的霓虹灯还在闪亮,罗白棠却不好了。脸色发青,额头冒汗,身子还不停地打颤,苑小姐惊惶起来,出去叫了医生进来,医生一看,马上叫了两个护士进来,又让她出去等着。苑小姐知道不好,拿了罗白萍给她的片子,找了电话拨过去,那边的仆人不耐烦地说这么晚了,陈太太要歇下了。苑小姐急得说,就讲伊阿弟不好了。那边的人听了,才叫了罗白萍来听电话。
苑小姐听是罗白萍的声音,便说:“陈太太,我是阿囡。棠哥哥像是不太好,医生已经进去了,我想侬讲的是棠哥哥会得讲话才来讲拨你听,没讲棠哥哥勿好哪能,可我勿讲勿来事格呀,陈太太,侬来伐?”罗白萍说了声晓得了,便挂断了电话,也没说来是不来。
苑小姐在门口踱来踱去,过一歇就贴在门上听听动静,又起来靠着墙发呆。听见有匆匆的脚步声响,猛抬头,罗白萍和陈蹇生正往这里赶。苑小姐见了这两人,松了一口气,迎上去说:“陈太太,我勿想打扰侬睏觉格,但棠哥哥有啥事体,我担不起的。”
罗白萍狠狠啐她一口,骂道:“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个害人精!”苑小姐咬着嘴唇后退两步。陈蹇生说:“唔使一把火咁,留心个身2。”扶她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坐下,转头问苑小姐:“医生还在里面?”苑小姐点点头。
陈蹇生陪着站了一会,有点不耐烦起来,说:“要搞到咩时哇?”罗白萍说:“你先返屋企好嚟,唔使陪住我3。”陈蹇生摇摇头,对苑小姐说:“我已经叫人去找练意长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对付帮派,还是用派帮的法子。哥老会在上海的势力,那是远远不及青红帮了。我看他们要有什么大动作,也只会是悄悄地进行。黄老板和董家向有过往,要是董家肯出面说一句话,黄老板不会不卖这个面子。董家老太太一向喜欢这个外孙,不会看着不管吧。”
罗白萍说:“外婆更喜欢言言,阿弟伤了言言的心,怕是难说。要是为了言言,外婆说不定会亲自去求黄老板,但如今是因为你,阿弟挨打也是白挨。”话里仍是忿忿。苑小姐只有听着的份儿。
这里说着话,病房的门打开,医生摘下口罩,说:“病人大出血,救是救回来,但必须马上输血。你们谁来?”
罗白萍和陈蹇生对看一眼,都摇了摇头。罗白萍说:“我这个样子,哪里能抽血。”陈蹇生说:“我是AB型,你和阿弟是B型,我的血怕不合用。”医生说:“哪还有什么家人?”陈蹇生说:“不在上海。”
苑小姐听他们说什么型不型的,也不懂,但罗白棠要血,她却听明白了,上前一步小声说:“我的可不可以?”医生看她一眼说:“你才十二三岁吧,不行。”苑小姐马上说:“我看上去小,有十八了。”医生又说:“四十五公斤以下的人不适宜抽血。”心想这小女子有四十五公斤吗?苑小姐再上前一步,到医生跟前低下头轻声说:“他要是活不转来,我也不要活了。”她说得极低,怕罗白萍听见,又有话说。
医生看看她一脸的决定,点点头,说:“行不行,要验过才知道。我们先验一下吧。”苑小姐眼睛闪一闪,跟医生去了。过了一会儿医生说:“太好了,这位小姐是O型,病人有救了。”当即抽了苑小姐300cc的血。苑小姐本来一张脸就雪白,这下更是白得像医院的墙壁,连粉红的嘴唇都发白了。
抽完了血,苑小姐坐在椅子上休息,看着血一滴一滴地流进罗白棠的血管里,心想棠哥哥说我是他的一根肋骨变的,原来没有说错。我是他的胁骨,所以我的血就是他的血。天下只有我的血才能救他,这下你们没有话说了吧。想到这里,忽然轻轻一笑,那是想起罗白棠说这句话时的情景。那时他的手正摸着她的肋骨,嘴唇贴在她耳边说话。想起那时,欢喜地叹了口气,笑意更深了。
谁知她脸上露出的笑容惹恼了罗白萍,她不知道苑小姐心里想的是两个人的亲昵情形,只当她是在得意。罗白棠用了她的血,罗家承了她的情,这下罗家不接受她也不行了吧?心里对这个心机甚深的小丫头厌恶之极,想也不想,说道:“苑小姐,谢谢你。明天我就请裁缝师傅来帮你做衣服,好好替你做几身,再到罗宋人开的第一西比利亚去挑一件毛皮大衣。我叫家里的厨子炖鸡汤给以你喝,等你身体养好了,回家去时也有面子。”
苑小姐听前头两句还以为罗白萍转了主意,到最后一句,眼睛都直了。忽然想起向大哥说,苑家妹子,你这一步走错了哇。看来是错了。本来两个人相爱,只是两个人的事,却偏有那么多的旁人要插进来,硬是拦着不让他们相爱。
陈蹇生听了也觉得不妥,看看苑小姐的脸,那一张比他一只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脸上竟是流露出惨痛和悲怆来。他从不知道这么小的女孩子也有这么丰富的情感,他只当苑小姐和罗白棠他们是小孩子扮大人,拿谈情说爱当成人礼,没想到他们是真的动了真情。开口劝道:“阿萍,呒咁啦,佢喺细佬中意嘅女,畀细佬点面4。”又说:“苑小姐,你好好休息,不用想很多,等白棠醒过来就好了。”
苑小姐头晕眼花,打不起精神,只好把头放在床褥上,侧脸看着两人,淡淡一笑,说:“我是阿囡。叫我阿囡好了,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小姐。董三小姐才是小姐,我只是一个乡下小姑娘,做罗家的丫头都勿够资格。陈太太,衣裳我勿要,格些衣裳,我回到屋里哪能着呢?叫我着子绸衫去河浜边头汰布衣裳?你拨我十只鹰洋好啦,十只鹰洋,我就便宜卖了。”
罗白萍听了一愣,竟是说不出话来。
阿囡又说:“我晓得侬勿欢喜我,我也勿欢喜侬。本来我当侬的棠哥哥的阿姊,我总归会得好好交待侬格。我叫侬一声萍姊姊,勿过是念子棠哥哥对我的情分。侬硬紧勿要5,我也拎得清6格。我伲姆妈阿爹阿姊当我是宝,棠哥哥也当我是宝。有伊拉欢喜我,我也够了,我勿是一定要侬欢喜格。等明朝我有力道了,好走路了,我就回去,侬勿要担心得。”
罗白萍听了怒气上撞,说:“那好,我给你五十块银洋,你就不要再来纠缠白棠了。”
阿囡轻蔑地一笑,说:“我是勿会得来缠牢伊,勿过侬要看牢棠哥哥,侬看勿牢伊,伊会得寻到我屋里来格。上趟我伲姆妈阿爹对伊讲勿要再来寻我了,伊先是听格,伊就交关辰光没来。后来伊熬勿牢了,跑来寻我,对我讲,伊讲没我,伊饭也吃勿落,觉也睏勿着。伊叫我搭伊到上海来,等我大一点,要搭我结婚。我看到伊格几天瘦得面架子都抠出来了,我相信伊格闲话,我才来的。侬当我是看上侬屋里钞票多?要钞票多我就嫁拨练家大少爷了。”
抹一下眼泪,又说:“陈太太,侬欺负人欺到屋里了,我阿囡人是小,也有脾气格,我勿要受侬格气。我又勿认得侬,做啥作践自己让侬欺?侬有本领,管好棠哥哥,勿要搭我烦。”把脸埋在臂弯里,再不理她。
郎情妾意
阿囡一番话,气得罗白萍手脚冰凉。她二十多年都养尊处优,在家是大小姐,出嫁是富家太太,父母疼爱无比,夫婿厮抬厮敬,只有她给人气受,从没有人当面顶撞过她,自高身份,一生连吵架都不会,这一下子被这个小丫头丢了几句硬话,噎得回不上嘴,半晌才说:“我才说了一句,你就回了一车的废话,这样牙尖嘴利的小姑娘,眼里没有一点长幼尊卑,我们罗家容不得。”
阿囡想说,你有想过要容吗?实在没力气说话,勉强从床上扯下一床毛毯,铺在地上,慢慢侧身躺好,蜷缩得像一个婴儿,又觉得身上冷,拉过另一半毛毯,盖在身上,闭上眼睛睡下。
陈蹇生看着这个倔强的小女孩子,想她刚抽了300cc的血,怎么好睡在冰凉的水磨石地上,怕不要睡出病来,又看看罗白萍一脸的怒气,忙说:“你依家粗身大势,呒好谷气,我地返去,莫理个后生女单单打打,听日佢走佬就呒事嘅嚟1。”哄着罗白萍出了病房,走出十几步,说要去和医生交待几句话,又返回病房,看苑小姐已经在地上睡着了,心下不忍,连人带毯捧着放在罗白棠身边,关上灯,带上门,才走了。
到第二天下午,罗白萍又来了,还带着董言言,她想万一要吵嘴,有董言言在,必定不会吃亏。她已经把昨晚的事告诉了董言言,董言言说大表姐你也就会吃定我,遇上外头嘴巴凶的人,就没办法了。两姐妹到了病房,看见苑小姐坐在罗白棠的床边,脸上笑吟吟地。两人见了就没好气,正要说话,忽然听到罗白棠在说话,叫的是“阿囡”,苑小姐也笑应一声“棠哥哥”,罗白棠还是只说“阿囡”,苑小姐就答“萝卜汤”,还用手捂着嘴笑,罗白棠也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说:“等我好了,我们去捉拿摩温,喂金鲫鱼。”苑小姐说好,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派天真浪漫。
罗白萍听他能说得这么清楚的话,知道是不碍了,心里一高兴,不去理会苑小姐,上前说道:“阿弟,你醒了?觉得好吗?痛不痛?”
罗白棠见了大姐,也是高兴得很,说:“姐,让你担心了,我不要紧的。这是阿囡,你们见过了吧?我上次跟你说过的。我受伤的事你告诉父母了?他们是不是要回来?等他们一回来,我就告诉他们,我要和阿囡结婚。他们要是不同意,我就耍无赖,躺在地上不起来。大姐你一定要帮我,替我劝劝他们。”罗白棠是家里的小弟,一向跟姐姐撒娇撒惯了的,闯了什么祸,央求一下姐姐,磨一下父母,没有过了不去的。这时他也是这么想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便有些接不上气,喘一下,笑着对阿囡说:“阿囡,我肋旁骨2痛,侬帮我撸撸3,侬一撸,我就勿痛了。”
阿囡把双臂像绞麻花一样的绞在身前,收拢肩胛,爱娇地道:“勿好,我好手勿碰侬烂肉。”看罗白棠装出可怜的样子,又说:“要么侬多睏睏,医生讲侬多睏觉,就会好得快一点。”罗白棠说:“好格。侬就陪劳我,勿要跑脱。要是没事体做,就叫屋里厢格人拿画架子来,侬来此地画画好了。”抬眼对罗白萍说:“姐,你叫厨子煮点好吃的来,阿囡怎么这两天面色介难看,像是被人抽光了血。”又开玩笑说:“是不是看到大姐怕的?姐,我有点倦,先睡一会儿,醒过来再和你说话。”把头在枕头里转了转,找个舒服的位置睡了。
罗白棠说睡就睡,把屋里三个女人晾着,一个人也不说话。末了,还是董言言冷笑两声,转身开门就要走,罗白萍还只叫了一声“言言”,就见门开处,三个男人站在那里,挤得门框子密密实实,阴沉沉的甚是怕人。
三人中,为首的一个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戴一幅圆圆的墨镜,遮住了上半张脸,看不出脸上的表情,穿的倒是一件鸭蛋青的绸长衫,看上去竟有几分潇洒。他后面是两个穿着黑衣黑裤的男人,一式的短打,脸上则看上去就有邪气。
董言言看了这三人,吓得退了几步,险些撞在罗白萍身上。罗白萍抓住她的胳膊,拖得往后挤在一处,壮着胆子问道:“你们是谁?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这是医院,还有病人睡在病床上,还不快点出去!”色厉内荏,说的话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阿囡开口道:“陈太太,不要害怕,这位就是练大少爷,陈先生不是在找他吗?你们不要担心,练大少爷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他是来找我的。董三小姐,你搬张椅子让陈太太坐下吧,惊了她,我有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董言言瞪她一眼,知道“九条命”云云,是倒找昨天她说的话,不过还是扶着罗白萍坐下了,自己也挨她坐着,等着看好戏。
练大少爷练意长开口说:“陈太太是吧?你先生在外头摆开天罗地网要找我,却忘了在他舅老弟身边安排人手,这样做事,还想调动青红帮?他也就是靠着他老子的势力,黄浦军校的朋友,才能在上海滩上活到如今。你董家根基深,和黄老板和交情,就想难住我?我青浦练家在上海,比你们浅了?你们打听打听,先有我练家,才有的青浦练塘。黄老板在青浦有几百亩地,你们知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练大送的。黄老板今早叫人递话给我,问是怎么回事,我就叫人带个回信,说是我的小妾跟人跑了,我练大没面子,才打了那个小白脸。黄老板很够意思,说争风吃醋的事他不插手,随我们两家打去。我一高兴,又送了他一处宅子。陈太太,我现在要想让你先生后悔一辈子,易如反掌,不过我这个人讲道理,男人做事,不牵连女人,你好好在那里坐着,我不会动你。”
他声音虽低,罗白萍却听得脸发白,用手护着腹部,往椅子里缩得更进一些。董言言听他说话,才想起自己是见过他的,在叶榭镇外苑家的花林子里,当时只顾生罗白棠的气,并没有留意过这个人,这才对面不识 。
练意长看两个女人老老实实呆着,满意地点点头,才转而对阿囡轻声说:“阿囡,我听讲侬连命都勿要了,抽了老大一管子血,白送给那个小白脸?侬就喜欢伊到了这种地步,人家还是不领你的情?”用拇指朝罗白萍指一指,“侬勿心痛,我倒替侬心痛了。侬格戆4丫头,血哪能好白送的,送也要送得值,总规要换点么什回来,才好送出去的。侬格小姑娘不会得做生意,侬要是跟子我,学点生意经,侬格歇5已经是罗家少奶奶了。侬只要搭伊拉讲:倷要伊活命伐,我好救伊格,勿过我要哪能哪能,伊拉心急慌忙,勿会得勿答应侬格。”调头对罗白萍说:“陈太太,我讲了对伐?你是要救阿弟,还是宁可他死都不要认这个弟新妇?”
罗白萍看一眼苑小姐,脸又白了。心想原来这个小姑娘顶笨,她要是以白棠的性命来要挟,自己也只好应承下来。昨天以为她有心机,原来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练意长一笑,说:“你们不谢她?你们还在为小白脸学生子挨打怪她?你们到底明白不明白,是他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和清白,挨打都是活该。我上门提亲,他拐骗私带,谁错谁对?阿囡,侬讲呢?”后一句又回去问阿囡了。
阿囡一直听着,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为她鸣不平,为她出气喊冤。自罗白萍出现,她就忍气忍着,但再怎么忍,人家还是看不上她,昨夜忍不住回了嘴,但哪有练大少爷说得这么好,完全说出了她的心声。但有一点她不同意,便说:“大少爷,勿是格。棠哥哥勿是拐骗私带,我是自己愿意的。阿囡做事呒轻头6,做错子事,我勿怪人家。侬待我好,我是晓得的,但打坏脱棠哥哥,就勿对了。打人总规勿对格。”
练意长说:“格么侬不也找了个厉害人来打我?”阿囡说:“不寻勿来事格,再打下去,棠哥哥要拨侬下头格人打死脱了。伊拉呢?啥地方去了?今朝调过人了?”练意长说:“拨侬寻得来格人骨头敲断了,伊结棍7啊,我拨伊踢了一脚,出来介大一块乌青块。伊啥人啊?侬哪能认得伊格?”阿囡拉下脸说:“勿讲拨侬听,侬晓得了,又要去寻伊麻烦。侬人太凶,棠哥哥肋旁骨断掉两根,我勿要搭侬讲闲话。”
练意长却说:“搭侬讲闲话顶有劲,我一天听勿见,就要想侬,我今朝是来接侬到我屋里去格。”阿囡吓了,说:“我勿去。”练意长摇头说:“我上趟听侬格样子讲,就放过侬一趟了,没第二趟格。侬讲勿去就勿去?侬勿去,又好到啥地方去?回侬屋里?侬一回去,倷爷倷娘要被人家笑死。留在此地?人家会得要侬伐?阿囡,侬自己想想清爽,我对侬已经老客气了,侬勿要再搭我搞七捻三,我火大起来,侬吃勿消格。”说到后来,声音已经很冷了。
阿囡知道是躲不过去,仍出口哀求道:“大少爷,棠哥哥已经半条命没了,侬有气也出过了,就放过我好伐?阿囡已经勿是当初的阿囡了,侬要我做啥呢?”
练意长说:“侬格小姑娘啊,格种闲话哪能好讲呢?勿过我是晓得侬是有一句说一句的,我就是欢喜侬格样子。世上小姑娘有的是,像侬格能对我胃口的只有一个。”从长衫小襟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一只小药瓶,说:“我省得侬叫爷叫娘叫救命,先用点药水让侬昏过去。”打开小药瓶,把里面的药水倒在手帕上,朝阿囡走过去。
阿囡吓得后退,看看一屋子的人,没人能救她,只好向罗白萍说:“陈太太,陈太太。”罗白萍摇摇头,心想我怎么救得了你,他不来动我就谢天谢地了。阿囡看没办法,又推推罗白棠,“棠哥哥,棠哥哥。”罗白棠睡得正好,听阿囡叫他,朦胧间答话说:“阿囡,等我醒了,我们去看电影。”
练意长哼一声,举起手就要朝罗白棠胸口拍下,惊得阿囡叫:“大少爷,勿要。”练意长仍然举着手,却不落下,只是转头看着。阿囡眼中慢慢蓄满泪水,颤声道:“大少爷,侬格是做啥?阿囡没做过坏事呀,为啥要吃格种苦头。”练意长说:“侬格小姑娘,哪能介拎勿清,我勿是要让侬吃苦头,我是要让侬享福。”阿囡含着泪不让它流下来,说:“自己愿意才是享福,人家勿愿意,就是吃苦。”练意长说:“我也没办法,我就勿想看到侬受别人的气。”拿了手帕捂住阿囡的口鼻,阿囡稍稍挣了两下,身子就软了。练意长歪歪头,那两个一身黑衣短打的人上来,一边一个架了阿囡的手臂,抬着走了。
练意长拿了手帕到罗白萍和董言言面前,问道:“你们要不要试试?”唬得两人一起摇头,练意长又说:“知不知道这上面滴的是什么药水?”董言言在他打开瓶盖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已经知道是什么东西了。练意长说:“乙醚。”笑一笑,说:“告诉你先生,我对他手下留情了,叫伊不要再搭我搞勿拎清。”把那块手帕放在病床的活动小桌上,扬长而去。
乙醚的气味弥漫在病房里,像是把罗白萍和董言言都麻醉过去了,两人好半天都没动。不知过了多久,罗白棠睡醒过来,叫一声阿囡,没有人应答,睁开眼睛找了找,没有看到,抬起脖子看到了罗白萍,问道:“姐你还在啊,我睡了多久?阿囡呢?”没听见罗白萍的回答,定睛看见董言言也在,打个招呼说:“董言言,你也来了。就你一个人啊,他们呢?听见我住进医院都不来,看我好了,怎么找他们算帐。你看到阿囡没有?奇怪,会到哪里去。”扬声喊道:“阿囡,阿囡,啥地方去了?”呵呵笑两声,“看到三小姐来就躲出来了?”
董言言听他口口声声叫阿囡,姐姐妹妹都不如阿囡重要,冷笑一声,说:“你找不到她了,她走了。”罗白棠说:“胡说,她能走到哪里去?她对上海又不熟,走出去还不迷了路?”疑惑地看她一眼,问:“是不是你又骂过她了?她一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你要有什么不满,就朝我来好了,怪她干什么?”知道和董言言说不清,便问罗白萍:“姐,阿囡到什么地方去了?董言言跟我胡说八道的吧?”边说边坐了起来。
罗白萍摇摇头,不知怎么回答,她这时也看出这个弟弟对苑小姐是动了真情,要是让他知道他的心上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让人带走了,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董言言哪里会受他的闲气。这两天本来就因为苑小姐,让她不自在了,罗白萍又偏拉她来,亲眼看见了两人间的亲昵。而这种温言细语,是即使两人间没有出现裂隙的时候也不曾有过的。阿囡,一个乡下丫头,让她没面子到这种地步。罗白棠一见就丢了魂,断了肋骨还笑呵呵;有人为了她不惜和罗家董家陈家大动干戈,一处宅子说送就送;连表姐夫也在因她而奔走。这么多人就为了这么一个字都不识的乡下丫头闹得天翻地覆,她到底哪里不如她了?
想想有气,偏要找一样能彻底打击罗白棠的事来让他不好过,便说道:“刚才青浦的练大少爷来过了,带了两个手下,把她带走了。说要纳她为妾,人家不在乎她是不是清白,人家就要她,她不会回来了。”
罗白棠根本不信。大姐还坐在这里,怎么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她又不是不知道阿囡对他的重要,大姐一直都疼他帮他,虽然这件事他做得有点出格,但骂几句出了气,还是会接纳阿囡的。问罗白萍道:“你不要胡说八道了,我知道你是不喜欢她,才故意说些我不高兴听的。姐,阿囡呢?”
罗白萍这才开口道:“我让她回西园去休息了,我来了,让她歇一歇。她昨夜一夜都陪在这里,累了。”
罗白棠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会心痛她。”看一眼董言言,像是在笑她说假话。
董言言心底凉意上来。本来罗白萍是一直站在她这一边的,这时竟会说出这样明知遮也遮不住的谎言,那是承认了罗白棠对她的背叛。这个背叛这么彻底,友叛亲离,一败涂地。站起身来,说道:“大表姐,你这种假话能瞒到什么时候?他一天三百遍的找你要人,你怎么骗得过他?是不是也要拿乙醚去麻醉了才行?”指着小桌上的手帕,对罗白棠道:“喏,证据就在这里,姓练的带了人来,用乙醚把苑小姐麻昏,带走了。”
罗白棠只是不信,大声问道:“姐,你说是不是真的?”罗白萍也知道谎言只能拖过一时,阿弟找她要人,她交不出,到时还是要面对他的追问,只好点点头。罗白棠看见大姐点了头,再看一眼桌子的手帕,同时也闻到乙醚的气息,心知有八分真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有没有叫人去找?叫人跟着,看他们去了哪里。姐,有没有请姐夫帮忙?”
罗白萍忙说:“我马上就去。”说着就要起身。
听了这话,罗白棠才知道竟然没人在意阿囡的下落,惊道:“你们……你们太冷血了。她是我心爱的姑娘,你们就算不喜欢她,也不能看着她落入坏人的手中。她都被人劫持走了,你们还坐在这里看着不管?”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被手背上穿刺着的吊针绊住,才走一步就迈不出步子了。罗白棠一把拔下吊针,赤了脚就往外走。罗白萍拦住说:“阿弟,你身上有伤,不要乱来。”
罗白棠一手拨开,还是往外走。没等走出几步,眼前金星乱冒,脑中一阵迷糊,胸前痛得像要炸开来,一股股腥甜冲上嗓子,口中鲜血喷涌。脚下发虚,腿一软就摔倒在地上,后脑重重碰上水磨石的地面。
浓稠酱紫的血洇出来,把他的头浸在了血泊之中。
罗白萍尖声大叫,叫了一声又一声。
董言言双手捂嘴,一声也发不出。
此生未卜
阿囡头晕晕地睁开眼睛,四周黑乎乎的,不知道是在哪里。胸口也一阵阵的泛堵,口鼻干涩,想咽一口唾沫润润喉咙,抿了几下嘴,竟是一点口水也没有,这一来越发觉得渴得嗓子眼发毛,轻轻咳了两下,咳得肺也发紧,想抬手抚一下胸口,手却动弹不了。心里一阵惊慌,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情。跟着觉得身后热热的,有一个人贴在自己边上,一只手臂还搭在腰间。
这一下吓得她浑身打颤,说不出话来。那只手臂慢慢从她腰间挪到臂上,上上下下地抚摸,像是在安抚她,那人低声说道:“是我,勿要吓。嘴巴干了?我拿茶拨侬吃。”说着抬起手臂打开一盏台灯,坐起身来,拿起灯旁的一杯茶,另一只手伸过去扶她仰起上身。
阿囡欲哭非哭,不去接那杯茶。借着灯光,看清自己的两只手腕被绑在了一起,怪不得刚才动不了。低着头说道:“大少爷,侬格是做啥啦?侬勿好格能样子呀。侬人太坏了,人家勿愿意格事体,侬哪能好硬逼呢?”嗓子嘶哑,这几句话说得她又咳了起来。
练意长拿了茶杯放在她嘴下,说:“吃两口茶再讲闲话,喉咙痛伐?侬刚刚吸子乙醚,有点痛正常格,勿要紧。格药少用点没啥副作用,勿会得弄坏脱身体。”看她还是不张嘴,就说:“勿听闲话,我就强灌了,弄得身上水淋嗒滴,勿适意格。”阿囡听他口气转凶,不敢违拗,嗓子也确实是干得起火,只好在他手上喝了半杯。喝下去才发现,这水是蜜蜂水。
练意长着她喝了半杯蜜水,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擦擦嘴,低低说道:“侬听闲话,乖一点,勿要想跑,侬见过的两个人就来外头房间,侬跑是跑勿脱格。”
阿囡悲愤莫名,骂道:“我前世里欠侬格?侬要格能作煞我?侬拿我关了此地,我勿会让侬好过格。我寻死寻活,勿让侬太平。除非侬放脱我,要么就死拨侬看。”
练意长嘿嘿一笑说:“罗家少爷还在医院里,格地方人多来兮,我要想再进去做点啥,侬想伊会哪能?”阿囡一惊,抬起头眼泪汪汪看他一眼,这一看又把她吓了一跳,原来练意长摘下了从未离过他脸上的眼镜,左眼上有一道伤疤,斜斜地划过眼皮,直到颧骨,显得他的脸相有点凶恶。练意长看见她脸上的惊吓,说:“格记侬晓得我为啥一天到夜戴幅眼镜了伐?格道疤是我来日本读书迭辰光弄上去格,还好我躲了快,勿然一只眼睛要瞎脱了。”
阿囡扁扁嘴说:“侬是坏人,眼乌珠○1瞎脱也是活该。”
练意长笑一笑,说:“小姑娘良心介坏,嘴巴介老○2。”伸手关上灯,说:“深更半夜,勿要讲闲话了,阿拉睏觉好伐?”阿囡一听,泪水哗一下就流了下来,说:“大少爷,我求求侬,勿要呀。我搭棠哥哥是讲过要结婚格,侬格样子,叫我哪能好呢?”练意长说:“侬想嫁拨伊,这辈子都勿要想了。侬要是想结婚,就搭我结婚。我回去搭屋里的大小老婆都离脱,隔手就正式娶侬做练太太,好伐?”
阿囡气苦,挣扎着要离开,但手脚都被捆住了,只得哭道:“侬有本领,侬关我一辈子,只要我一脱身,马上杀脱侬。侬介大人,绑牢子我一个小姑娘算啥个名堂经,讲出来不怕人家笑话?”
练意长却笑说:“格种事体,侬勿讲,我勿讲,啥人会得晓得?再讲我生怕拿侬绑坏脱,用格是顶软顶好的丝围巾,侬勿要当是烂麻绳。再讲我勿是要绑侬,我是怕侬想勿开,寻死寻活。侬要是趁我睏着了,要嘛逃脱,要嘛跳窗,我哪能办?外头虽然有两个人看门,啥人晓得伊拉会勿会得睏着?”
阿囡听了放声大哭,这人想得这么周到,连生路都被他断了,叫她怎么办?练意长说:“有啥好哭格?我又没对侬做过啥,弄得来侬像是吃过亏了一样。要讲吃亏,我顶吃亏。本来几十块银洋就好订下来的亲事,弄到那末我用脱几千块洋钿。花了介许多工夫,面孔还没香○3过一记,我吃亏吃大了。来,拨我香一记。”
阿囡横肘向后撞去,哭道:“侬没做过啥,跟做过啥有啥区别伐?我是讲啊讲勿清爽了,等我见子棠哥哥,我哪能搭伊讲?”练意长说:“都讲过侬勿会得再看到伊了,想迭只问题勿是白想?”阿囡听了,哭得更加厉害,一辈子都见不到棠哥哥,还不如死了好。练意长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威吓她说:“侬再哭,我就再用药水让侬昏过去,省得侬烦。”阿囡说:“我就怕侬勿用,侬多倒点,让我闷死过去最好。”
练意长又气又恼,又是好笑,说:“阿囡,老实讲拨侬听,我就欢喜听侬跟我瞎话三七,乱讲八讲。听侬讲闲话老有意思。我本来只看上侬面孔生得好看,想讨来做小老婆。后来第二趟搭侬讲过闲话后,我就欢喜上侬格性子,欢喜到没命。侬小老婆勿要做了,做我太太,我就娶侬一个来屋里,其他人都勿要了。阿囡,侬乖点听闲话,勿要再搭我摆标劲○4。我狠起性命来,侬要吃勿消格。”
阿囡想我跑又跑勿脱,讲闲话又让伊欢喜,骂伊又只当没听见,真真是要我命了。呜呜地哭了,直哭了半夜,哭到精疲力竭,才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中午时间了,练意长叫人去馆子买了饭菜上来,让阿囡坐在饭桌边吃饭,说:“侬前天夜里刚刚抽过血,昨天又没好好交吃饭,夜到又哭了半夜,身体要吃勿消格。今朝我叫了鸡汤来,侬答应吃一碗下去,我就放开侬的手脚。勿过侬勿要想拿饭碗鸡汤泼在我身上,侬要是想乱来,我就捏牢侬鼻头,硬紧灌下去。侬想想看,侬力道大,还是我力道大?”
阿囡已经想明白了,练大少爷不可能一直守在身边,总会有脱空的时候,到时要跑,没力气怎么办?听他说要放开自己的手脚,正合心意,便点了点头,说:“我勿捣蛋就是了。”
练意长大笑,说:“真真是个小姑娘,连捣蛋格种闲话都讲。侬勿捣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阿囡看又逗他开心了,心中又气,想我下趟勿要讲闲话了,一讲伊就欢喜。等练意长解开手上脚上的丝围巾,揉了揉手腕,拿起筷子就吃。从昨天起就没好好吃东西,饿了一天,吃起来分外的香。
练意长也拿起筷子来吃,还不停地给她挟菜,盛一碗鸡汤给她,说:“多吃点汤。侬人又小,骨头又轻,哪能好一记头抽介许多血?真是勿要命了。我听见子,心痛得来我比少脱300cc还要肉痛。侬为了格小白脸,名声不要了,性命不要了,伊到底有啥好?”
阿囡想回嘴,但一想起勿要搭伊讲闲话,又咽回去了,只管吃饭。练意长笑说:“勿想讲闲话让我欢喜?好,我就看侬好迸到几辰光去。”
吃过了饭,练意长叫人来把碗筷收了,自己取出一方棋枰来,摆出黑白棋子,拿了一本书来打谱,并不纠缠阿囡。阿囡坐得无聊,看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说:“我闷煞了,拿枝笔来我画画。”练意长拈了一枚棋子在想,没有听见她说话。阿囡以为他是故意不理她,不敢再说,坐到一张沙发上发呆。看看一屋子的家什,都是新洁体面的,比西园罗家的屋子一点不差。身下坐的这张沙发更是又宽又大,上面用西洋织锦横贡缎包得挺刮四整,织的是缠枝玫瑰花,一朵一朵,连绵不绝。
阿囡靠着扶手,想着罗白棠的伤,不知他发现自己不见了,会得怎样?会不会一着急伤口又要不好了?要是又要输血,她不在他身边怎么办?那天一时生气,出口冲撞了罗白萍,她要是恨自己,拦着陈先生不帮忙,那又怎么好?心里后悔,不该得罪了罗白萍,再怎么样,她总是棠哥哥的姐姐呀。想到罗白棠,心里又安定了一些,棠哥哥不会扔下她不管的,不管怎样,他总会想办法找到她的。他救不出她,他一定会想办法找到向先生,向先生是她大哥,向先生说过要帮她。有向先生,什么人打得过他?
想到向先生,阿囡更是放心。心想我只要应付得过“两亿丈、三千长”,捱到向先生来,就不怕他了。心里一定,人也轻松了,看着沙发套子上的玫瑰花,唱起歌来,唱的是《玫瑰三愿》:“玫瑰花,玫瑰花,烂开在碧栏杆下。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摘!我愿那红颜常好不凋谢!好教我留住芳华。”
唱了几句,把头靠着扶手,眼里又落下泪来。练意长听她唱歌,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唱的是民间小曲《紫竹调》,还是些哥哥妹妹的乡下情歌,这次居然唱龙七、黄自的《玫瑰三愿》,倒叫他吃惊了。指间一枚黑子久久不落下,看着阿囡哀伤的脸,茫然地看着沙发布上的一朵玫瑰花,沉浸在自己的愁思中。
两人都发着呆,一时有人进来也没听见。来人哈哈哈哈笑了几声,惊醒了阿囡和练意长,阿囡看见又来一个男人,年纪和练意长差不多,瘦瘦精壮,穿着一身笔挺的白西装,戴着硬边草帽,脸上一副墨镜和练大少爷的一式一样,知道是练意长的朋友,坐直身子,不敢乱动。他的人越来越多,向先生会来得及时吗?
练意长笑着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说:“怎么想着过来了?”那人摘下草帽墨镜往桌子上一扔,说:“老子好奇,想看小嫂子长得啷个○5样儿,就跑起来了。”看一眼阿囡,拍一下大腿,朗声说:“要得,硬是要得。这个小幺妹○6长得确实乖,脸貌周正得不摆了。你娃子一座房子就哄到黄老板不开腔,太划得着了。黄老板叫住是没看到,要是遭他看到了,怕是要和你明刀明枪摆阵仗了。”
练意长笑说:“他有门方,我有条幅○7。我怕他啷个?”对阿囡说:“这是我好兄弟,一起在日本读书的,你叫他唐大哥好了。”一想怎么都有个“唐”音,便又加一句说:“是唐明皇的唐,不是冰糖洋糖萝卜汤。”
阿囡本来就害怕,又听他提起“萝卜汤”来,眼中泫然欲坠,转过头不理两人,用手指抠着扶手上的一只铜钉。
练意长抱歉地说:“绍武,莫在意,她还在生我的气,等她气顺了,我再摆酒请客,让她见见人。”
唐绍武在桌边坐下,说:“切,我生啥子气,我是看你笑话来的。你娃子三妻四妾甩到屋头不理,和一个小女娃儿搞灯儿○8,像不像你做的事嘛?上次你笑我为了一个歌女扎到了手,我那个时候啷个说的?说不是不报,时候儿没到。你现在是撞到心坎上了哈,嘿嘿嘿嘿。是个男人,都要经过一两回的。这个事,就像出天花,出了,才算是个大人,没出的,都是娃娃。还搞不清楚哪个时候出,等到等到起嘛。不过说归说,有的人一辈子都不出,有的人要出七八回。我都不晓得是啷个回事。”
练意长笑说:“你就是那个出七八回的。”
唐绍武一拍桌子,说:“对头。”再细细端详一下阿囡,笑说:“我们四川有人写过一句诗,说‘嘉陵水色女儿肤,比做春莼碧不如’。把嘉陵江的水色比作女儿家的皮肤,硬是写绝了。我看这个小幺妹,皮肤也跟我们嘉陵江的水色一样清碧。好看,巴适○9。”
说得练意长摇头,笑说:“啥子歪诗人。”
唐绍武看看桌子上的棋盘,说:“你这个人才怪了,有花幺妹陪你,还打啥子谱。来,兄弟陪你过两招。”两人把棋枰上的黑白棋子分清了,收进白瓷棋罐里,唐绍武执黑,练意长执白,下起棋来。唐绍武说:“你这套棋具安逸呃,是啥子做的?”
练意长说:“黑子是紫砂烧的,白子是太湖石磨的,不是泥巴就是石头,都不是啥子值钱的东西。比起你那套黑玉碧玉的棋子来,差得远啰。”
唐绍武说:“你这个人,硬是喜欢阴悄悄的摆谱,摆得人看不出来。明明是花了心思动了脑壳的,又要装得不动声色。我说你耍这些明堂干啥子,有钱也不花得花梢些。老子有钱就喜欢金的玉的,让别人看到就吓一跳,震到起说不出话来。你这张棋盘又是啥子木头的嘛?”
练意长淡淡一笑说:“楸木。”
唐绍武“嘿”一声,说:“我就晓得,这里头一定有说头。老子用红木,你用楸木,你不比我多点弯弯绕,你就不安逸。”
练意长下个小飞,说:“我用楸木,没有一点弯弯绕,是你们硬要比富。我不跟你们斗富,安分守己,还是有你说的。”
唐绍武跳一子说:“闲对楸枰倾一壶,年来覆尽楸枰谱。古人都用楸木,你不跟我斗富,你跟古人比风雅。”
练意长嘿嘿一笑,“拆三。”唐绍武在左上角投一子,对阿囡说:“小幺妹,我们下棋要下半天,你各人找点东西耍,莫干望到起,无聊得很。”练意长也说:“阿囡,要点啥解解厌气伐?我叫伊拉去拿。”
阿囡听这两人说话,大部分听不懂,也不耐烦去听,确实无聊,见练意长这么问,就说:“拿两张纸头来,我想画画。”练意长听了不动声色,拿起桌上一只瓷制西洋牧羊女的摇铃摇了摇,马上进来一人,吩咐了两句,那人一时去了,拿了画架画纸和炭笔进来,放在窗前明亮的地方,转身又走了。脚步轻悄,动作又快,忽来忽去的,办事极是利落。
阿囡咬着下唇,心想你再有本事,抵得过向先生吗?拿起炭笔,对着窗下高几上一瓶玫瑰花画了起来。画了几笔,又想练意长把这些东西都准备好了,是要留她在这里长住了?心里不爽,画也画得毛燥,看看不成样子,扯下画纸,定定神重新慢慢画。
唐绍武又下过几手,低声说:“罗家公子昨晚已经死了。”
练意长一怔,手指间的白子啪一下掉在棋罐里,偷偷看一眼阿囡,看她没有注意这边,才低声问道:“怎么回事?我就说你不会就为了看幺妹好不好看才来的。”
唐绍武在他耳边低语一番,把罗白棠听了董三小姐的话怎样生气,怎样动怒,怎样摔倒在地头破血流而死都说了一遍,看看画得入神的阿囡说:“这下没了后路,幺妹可以安心了。”
练意长却摇头,叹口气说:“更不好了。小白脸在,我还可以拿他来要挟,只怕是小白脸死了,她的心也死了。”
唐绍武说:“那就不让她晓得就是了,带到国外去,眼睛一花,心也花了,时间一长,啥子事都淡忘了。”
练意长点头说,“是这个道理,我去安排一下。还是去日本,那里我熟,看得住她。”两人再商议几句,收了关,点了目,贴目后练意长胜了两目,说笑两句,唐绍武又跟阿囡南腔西调鬼扯一通,戴上帽子墨镜,说:“幺妹,那我今天先走了哈,不要搞忘了,要请我喝喜酒哦。”
阿囡恨恨看他一眼,练意长哼哼两声,说:“不送了,走好。”
他生已休
练意长等唐绍武走了,收了棋具,拿了本书靠在沙发上看,看了一会儿,索性躺在了上头,还把书盖在脸上,像是睡起觉来。阿囡偷偷看他一眼,不知他是真睡还是假寐,又过一会儿,轻轻咳嗽一声,见他没动静,蹑手蹑脚走到窗户边,朝下一看,心里便是一凉。练意长的这处住宅,竟是在不知在几层高的高楼上,下面马路上跑着的汽车小得一点点,她一只手就可以遮没。这么高的楼,从窗口逃走是不可能的了,门口又守着两个门神,就算练意长睡着或是离开,她也没有办法。
难道真的要她死吗?难道她除了做这个岁数大她整整一倍的人的小老婆,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哇一声哭出来,拿了炭笔在窗玻璃上一通乱涂,涂得黑乎乎一片,仍是不解恨,又往墙上贴着的烟草黄底子蝴蝶花纹的壁纸上画去,一个圈圈一个圈圈地画,一路连过去,把整间屋子四面墙壁都画了一串黑色圈圈,像是给一件花裙子穿了一条腰带。阿囡看着自己的杰作,得意非凡,忍不住露出笑容。又想自己闯了这么大祸,练意长醒来看见了,还不知要怎样生气。一想他生气的样子,心里发虚,便朝沙发上瞥了一眼。这一看,脸都白了。那练意长不知什么时候拿掉了脸上的书,正看着她捣蛋,那双没戴墨镜的眼睛里不知藏着些什么心思,阿囡吓得退了两步,瞪着他等他发火。
练意长却只是笑笑,拿起书来又接着看。阿囡被他的不在意惹恼了,看看手上都是炭黑,想也不想就跑过去抹在沙发靠背上,一下子没擦干净,又往旁边擦一把。淡绿底子的沙发布上马上出现了几条黑道道,抹完后带着挑衅地看着练意长。练意长从书上抬起眼睛看她一眼,说:“去汰汰手,要吃夜饭了。”然后起身走到电话机旁,打起电话来,说的是和唐绍武一起说的那种话,阿囡尖着耳朵听懂一句,什么“来一趟”,还有什么“也带来”的,看他挂上电话,赶紧躲到卫生间去洗手去了。
晚饭的菜送来,除了虾子大乌参,黄酒蒸童子鸡,生煸草头,火腿豆瓣汤外,还有一盅红枣炖薏米。练意长把甜点放在阿囡面前,说:“吃掉,补血格。”语气冷冰冰,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阿囡不敢违抗,乖乖地把红枣薏米汤喝了。
外头两人进来把桌上的碗筷收拾了,练意长拿了一方砚台来,磨了墨,铺上纸,写起字来。写的字龙飞凤舞,阿囡在后头踮起脚去看,一个字也不认识。她识字不久,正是对字有兴趣的时候,见不识,只好又回到沙发上坐下。沙发上扔着练意长下午看的那本书,一时好奇,拣起来看。封面上有五个字,其中三个她认识,是“茶花女”。“茶花女”?是养茶花的女子?正要往下看,就听练意长说:“阿囡,来帮我磨墨。”阿囡想要说不,但又怕他生气,下午她弄脏了他的屋子和沙发,只怕他的怒气已经积攒到喉咙口,稍不如意就要发作。一步一步挨到桌边,拿起砚台里墨锭来磨。罗白棠有时也画水墨画,磨墨她早就会了。
两人一个磨墨一个写字,都是一言不发。这时听见外间屋子有人说话,阿囡听出是下午那个姓唐的,心想刚才练意长打电话说来一趟,叫他吗,下午才来了,晚上在来,什么意思?果然那人进来,可不就是唐绍武,练意长见了他,点点头,说:“带来了?”唐绍武说:“带来了。”把手里一个一尺来长的小纸卷放在桌上,两人坐到沙发上去说话。
阿囡停了手,放下墨锭,背对着两人,用身子遮住了去拿起那个纸卷来看。练意长特地打电话叫唐绍武带这个东西来,一定是什么要紧的。她右手捏着纸卷的一角,左手展开,才打开一半,便发现拇指上的墨迹印在了纸上,忙放下了。却是她在磨墨的时候,拇指和食指都沾上了墨汁。这么要紧的东西沾了黑乎乎的墨,练意长怕是真的要动怒了。看两人把头凑在一处低语,忙转到一边去。
练意长说完话,过去拿那个纸卷,打开就看见左手边的墨迹,愣一愣,抬头看阿囡,问她:“阿囡,侬弄上去格?”阿囡抱着卫生间的门框,咬着下嘴唇不出声,却点了点头。心想我等歇就躲到里厢去,让伊急煞。练意长对着纸喘着粗气,像是马上就要发火,阿囡盯着他看,只要他一有冲过来的意思,就马上逃进去锁上门。
哪知练意长生了歇闷气,忽然笑了,招来唐绍武把纸递给他看,一边用手指指着那块墨,两人耳语几句,都笑了。练意长摇摇桌上的铃,看守的两个人进来,垂手站在一边。唐绍武拿起桌上的毛笔在那张纸上写了几个字,把笔递给那两人,说:“写你们两个的名字,写在这里。”点点纸上的地方,那两人拿笔写了,把笔交给练意长。练意长待要落字,停一停,抬头问:“阿囡,侬再讲一篇,上头的墨印是侬自己印上去的。”阿囡隐隐觉得有事不对,但也猜不出是什么事,见他问,只得“嗯”一声。练意长哈哈一笑,说:“你们都听见了,很好。”提笔一挥而就,放下笔,吹一吹墨汁。
唐绍武拍拍他胸口,嘻嘻哈哈地说道:“恭喜恭喜,你硬是撞了横运,这么快就把事情搁平了,一点都不要你费手脚。今天晚上洞房春宵,我就不在这里碍眼了。你们两个,跟我出来。”向两个看门的人抬抬下巴,三个人转身出了房间。
阿囡这话听懂了,吓得浑身打颤。练意长把那张纸拾起来给她看,指着上头的字说:“侬学了几个字?上头格字认得伐?结婚证。就算侬不认得格三个字,后头的双喜字侬总该认得。主婚人,唐绍武。证婚人两名,喏,就刚才两人。我签了名,侬揿了手印。是侬自己揿格,我没逼侬。阿囡,侬已经是我老婆了。”因心情甚好,眼中也有了笑意。
阿囡怒目而视,骂道:“侬想啊勿要想。”跑进卫生间去,拿起一只漱口杯就往地上砸,捡起一片碎瓷抵在心口上,眼中冒火,说:“除非等我死脱。”练意长说:“当心划伤手,自己弄清爽,勿要等我光火。”阿囡扔下瓷片,大哭失声,边哭边说:“侬介大人,骗我一个小姑娘,侬好意思。人家勿欢喜侬,侬硬紧要缠牢,侬要面孔伐?我勿弄清爽,要弄侬弄,让侬去划伤脱手,顶好是血通通流光。我勿要看到侬。”一甩手扑到沙发上,埋头痛哭。
练意长被她骂了一通,也不生气,真的去把碎杯子打扫干净了。阿囡从臂弯里看见那张要命的结婚证就放在桌上,心念一动,过去拿了,仍就伏在沙发上,在身子底下轻轻地把结婚证撕成四片,握在手里,等练意长走出卫生间,跑进去往抽水马桶里一扔,按下冲水钮,只听“哗”一声响,立时冲了个无影无踪。练意长听见冲水的声音,觉出有异,跟进来没看见什么,再一看阿囡一脸的得色,问道:“侬冲格是啥?”
阿囡开颜一笑,说:“结婚证。”指一指抽水马桶说:“到黄浦江里去了。”哭得粉红的小脸上挂着亮晶晶的泪水,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眼里又是促狭又是开心,又说:“我让侬白欢喜。”
练意长先是气得不轻,但看了她的脸,却说:“那也未必。不过是一张纸,回头我再去买个十张八张来,侬欢喜哪能攃就哪能攃。勿过今朝夜里,侬是勿要想逃脱了。”
六月的夜里,天气闷热,空中有雷声传来。轰隆隆一声又一声,直打了半夜,才下起雨来。先头因为热,窗户都开着,这时雨水被风打进房里来,窗前的画架上一张玫瑰花儿的炭笔画被浸湿了,一条条黑色顺着雨水往下滴,脏了整张白纸,连地板上都积了一小凼黑色的雨水。窗帘湿了水,沉沉地悬挂着,风都吹不动它。没人想起要来关窗,任雨吹打了一夜。高几上的那瓶玫瑰花沾满了水,重重地耷拉下来,拉扯着花瓶一起摔在地上,跌得粉碎。这一个夜里,窗前的这块地板真是遭了大殃,又是雨水,又是花瓶里的水,又是炭黑的水,全都洇在这一块上。还好那柚木地板成年吸饱了蜡,水都浮在面上,一两场雨还不至于沤坏了木头。这雨一下就下个不停,直下了两天。
阿囡藏了一包自来火,躲在窗帘底下划,划一根断一根,划两根又熄掉,一包自来火用掉一半,才把窗帘燃起来。阿囡笑一笑,坐到沙发上去,托着下巴看。
闻到烧焦的气味,练意长从外头房间抢进来,一眼就看见着了火的窗帘,冲过去一把扯下来,扔在地上用鞋踩灭,怒道:“好了伐?侬要作到几辰光去?”阿囡回道:“作到死。”练意长说:“要死做啥勿跳楼?此地七层楼,侬跳下去马上就好死脱。”阿囡说:“我要死也要拉牢侬一道死。”练意长说:“侬和我介要好?死也要死了一道?格么就勿要死了,还是和我一道活着好。”阿囡说:“侬做梦。”练意长说:“再搭我烦,我辣辣交一记耳光打过来,打得侬七荤八素。”阿囡说:“侬敢打我,我要打回的,我打勿过侬,咬也要咬两口。”
练意长气嘛被她气煞,打嘛又舍不得,吵架还不是她的对手,想一想说:“穿件好衣裳,我带侬出去。”阿囡说:“我勿要出去。”练意长说:“真的?”阿囡一想在外头说不定有机会跑,便说:“好格,等我一歇。”换了一件彻骨里新的麻纱旗袍,长度只到膝盖,喇叭袖,半寸高的小元宝领,粉蓝底子印烟玫红碎花,正是这个闷热的季节穿的。这两天练意长叫人送了好些新旗袍来,拣合身的颜色花样都衬阿囡的留下,换下阿囡来的时候穿的学生式样的小袄长裙。
阿囡换了旗袍出来,练意长看了满意地点点头,着她换了皮鞋,拉了她出门,说:“侬乖点,勿要叫勿要吵。侬想想看,我会得带侬出来,一定有道理格。侬最想见啥人?我格歇就带侬去见伊。”阿囡一愣,跟着他走进电梯里,说:“侬会得有介好良心?侬让我见伊,是啥个意思?我现在还有啥个面孔去见伊?我勿要去了。”低下头,眼睛里又是浮起一层水光。练意长说:“由不得你。”
出了电梯,走到大楼外,有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那里,练意长把阿囡推进后座,说:“开车。”阿囡看前座坐着的正是那两只看门狗,知道要从这三人手里逃走是不可能的。原来刚才他到外头房间去,是去让这两人安排车子去了。阿囡不声不响地坐着,真的不吵不闹。心里想等歇我见了棠哥哥说什么?想来想去竟是想不出一句可说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一滴滴打在交叠着放在膝上的手上。
练意长从天青色的长衫口袋里摸出手帕扔给她,说:“就会得哭。”阿囡先把手上的眼泪吸去,又印一印脸,低声问:“大少爷,侬带我去见伊是啥格意思?见子伊我讲啥?”练意长说:“让侬死心。过两天我就带侬到日本去,侬勿要再想伊了,好好交搭我过日脚,我勿会得亏待侬格。”阿囡把手帕捂在脸上说:“侬人太坏了,我心里厢想啥也要管。也好,见伊一面,我就好去死了,格种日脚我勿要过。我要勿是想着伊,格天子我就从楼上跳下去了。”练意长说:“勿是讲要拉牢我一道死?”
阿囡听了这话,放声大哭,说:“侬就会得欺负我,我前世里做孽,碰着侬。”练意长不理她,任她去哭个够。
汽车开了一会儿,停在一座小教堂前。阿囡教堂是认得的,叶榭镇上也有教堂,她只是奇怪为什么是来教堂,而不是医院。难道棠哥哥这么快就好了?不可能啊,断了两根胁骨,医生说过要好几个月才能长好的。练意长拿过她手上的手帕,拉着她下车,从一道小铁门里进去,走过树丛矮篱,停在教堂的一扇侧门边。练意长说:“只许看,不许喊。”推着她上前两步,自己紧贴在她身后,一手用手帕按在她嘴上,一手圈在她腰间,让她没处躲没处逃。
阿囡也不想逃,她只一心想见罗白棠,但练意长这样拦着她,是不想让她靠近了,那她怎么和棠哥哥说得上话呢。睁大眼睛往里看,里头的长椅上密密站了好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色的黑衣。再看讲经坛前,放着一具棺木,开着棺盖。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一点点衬着白色丝绸的棺里,看不见里头是谁。有个神父穿一件长黑袍子在叽哩咕噜说些什么,她也听不懂,只是想,这是在做一个人的葬礼吗?练意长带她来看一个葬礼是什么意思?难道棠哥哥也在里面?再仔细看一看下头的人,找了一圈,没有看到罗白棠,却看到好些罗白棠的同学朋友。再看最前头站着的,不是罗白萍和陈蹇生吗?还有一对中年男女也在。
阿囡没来由心里一慌,抬头转脸看一眼身后的练意长。练意长稍稍弯腰在她耳边轻声说:“没错,是萝卜汤的葬礼。上头那两人是他的父母,下头坐着的,还有董家老太婆,董家三小姐。还有许多其他的亲戚。阿囡,萝卜汤死了。”阿囡心中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掏了一个大洞,血汩汩地往外喷。又像背脊骨一节节都散落开来,一骨碌一骨碌滚了一地,身子软绵绵地站也站不住。练意长架起她,说:“看仔细了,勿要讲我骗侬。”又说:“看。”却见来宾在与死者告别,围着棺木走一圈,又与罗白萍和罗先生罗夫人致哀。罗白萍围着一方镂空黑披巾,盖着腹部,靠在陈蹇生的臂膀上,一一和来宾点头。等到董三小姐过去,罗白萍举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打得董三小姐转过脸去,一时回不过来。旁边有一个年轻女子忙扶着她走开,容貌和董三小姐很像,估计是董家二小姐,阿囡和姊夫当日为了她的婚礼,忙了好些时候。
阿囡发着抖。她不用看棺里是谁,就看这一幕,也猜得出是谁了。只是为什么罗白萍要打董三小姐呢?她们不是顶要好吗?练意长说:“是勿是也想进去挨罗白萍一记耳光?”阿囡不理他的冷嘲热讽,只是觉得痛。痛得她全身抽蓄,抽得全身的水都从眼中涌出,却怎么也烧不灭心头的火。
她转头瞪着练意长,眼中的火与水烧作一团,烧得她双眼发红。练意长也瞪着她,清晰地说:“搞清爽,勿是我。是董三小姐,想晓得是哪能回事体?侬还想再看伐?不看了就回到车子里厢去,我会得讲拨侬听格。”搂了她回到汽车里,用手帕在她脸上一通乱揩,擦得她皮肤生痛,却也不叫一声。
练意长说:“我带侬走格辰光,伊人好伐?会得讲闲话了伐?会得吃茶了伐?伊用了侬300cc的血,活过来了伐?医生讲肋旁骨断脱会得长好伐?我对伊够客气了伐?”阿囡仍是盯着他,不说话。练意长冷笑道:“是董三小姐等伊醒了,讲拨伊听,讲侬被我带了跑了,伊一听就急了,一记头摔在地上,死脱了。侬看到伊格阿姐是哪能打董三小姐了伐?侬觉得伊会得饶脱侬?侬一去,勿是一记耳光,三记耳光也勿晓得放得过侬。阿囡,伊人也死脱了,侬就勿要再寻死寻活了,定定心做我老婆。本来我是勿想讲拨侬听格,勿过看到侬为了伊介难过,想勿落,还是让侬晓得的好。”
阿囡止住哭泣,咬牙切齿地恨道:“还讲跟侬勿搭界?勿是侬,伊会得受伤?肋旁骨会得断脱?勿是侬捉了我去,伊会得起急?会得摔死?还讲勿是侬?本来我跟伊在一道老开心格,侬硬紧要来轧一脚,侬害死伊,又来害我。我勿会放过侬。”握起拳头去打练意长,练意长一手把她两只手腕捏在一处,冷冷地说:“侬勿看看侬对手是啥人?”
阿囡啐他一脸唾沫,眼中凶光闪烁,道:“今朝我打勿过侬,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得杀脱侬。”
男儿意气
罗白棠的死,让阿囡走了真气,被练意长带回家去,就躺倒了再起不来。练意长扶她坐起来,喂她吃当归炖的鸡汤,阿囡张了张嘴,却说:“侬来地上寻一寻,我的算盘珠子是勿是滚了一地?侬帮我拣起来,揿回背壁上去。”练意长放下碗,摸着她的背脊上的一节节骨头,从后颈窝一直数到腰下,说:“都在,一粒勿少。”低笑一声说:“阿囡,侬勿晓得,侬讲闲话顶有劲,花得来人邪气开心。”
阿囡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自说自话道:“背脊骨散了,肋旁骨断了,迭颗心露了外头痛煞了,人就死脱了。”闭上眼睛,人就慢慢往下滑,练意长怎么也拉不起来,真的像脊锥骨没了一样,气得练意长冷笑说:“好,侬就隑了床上好了,还省得我看牢侬,生怕侬跑脱,讲不定又要烧房子。侬就一路睏下去,在船上也睏,睏到日本去,天下太平。到日本去的船票我已经买好了,过两天就走。”尝尝鸡汤不烫了,捏住她鼻子,迫使她张开嘴来,强行喂了半碗下去,说:“想死,有得介便当?”
阿囡睁眼看一眼窗户外头灰色的天空,说:“落雨天,兆丰公园不好去了。我老想听听笼子里的鸟唱歌。”大笼子里的鸟儿唱得真好听,里头搭着树枝,好让鸟儿停栖。白色的芙蓉鸟像玉一样光洁,芙蓉鸟的名字跟花一个样。跟花一个名字的还有杜鹃鸟,颈背上覆着绿色的羽毛。颜色鲜艳的莫过娇凤,唱得好听还要数是画眉。棠哥哥曾说过看一只画眉好不好,有一首歌儿可以照着看,“嘴如钉、眉如线、身似葫芦、尾似箭;顶毛薄、眼水透、腿如牛筋能打斗”。鸟儿唱得真好听,在那里听一下午都不觉得厌。动物园里还有一头熊,用面包引它,它会像人一样站起来讨东西吃,站得笔咚四直,棕色的毛皮油光水滑,动一动,像缎子一样发着光。棠哥哥放学了吗?放学了一起去兆丰公园吧。
兆丰公园有音乐会,有时是“洋琴鬼”,有时是附近学堂的学生。女学生都穿着白色短袄,黑色长裙,剪着齐耳的短发,真好看。男学生也不差,白衣白裤,笑容像太阳光晒在身上,人人都有一口洁白的牙齿。一片白衣,像雪一样。棠哥哥曾经念过一首诗,叫什么“满座衣冠似雪,算未抵人间离别”,当时听他念了一遍,就记住了这两句,棠哥哥还夸阿囡说记性好。阿囡却说这么好记,怎么会记不住?“衣冠似雪”,像大出殡。乡下出殡才穿白,城里一身黑,那天在教堂,人人都是一身黑。那天是谁的葬礼?
“棠哥哥。”阿囡开口叫一声, 有人应道:“阿囡。”原来棠哥哥还在,阿囡往有声音的地方靠了靠。阿囡说:“棠哥哥,向大哥在林子里练拳,他说有事可以去找他。他是我大哥,他说一定会得帮我。棠哥哥侬不要吓,我去叫他。”有人应道:“不用去叫,向大哥已经来了。苑家妹子,睁开眼睛看看,我就是你向大哥。”
阿囡睁开眼睛,眼前正是瘦瘦黑黑,圆眼长脸的向大哥。阿囡见了向恺然,真气也有了,力道也有了,一下子坐起来,伸手去抓他。这猛地一下子起急了,眼前一花,又倒下去了,倒在一个温热的身子上。她想后头靠着的是棠哥哥,他的胁旁骨断了,这一下又要痛了,忙说:“棠哥哥,没撞着伐?”不见听到回答,难道是撞得闷脱了?转头回去看,哪里是罗白棠,有的只是练意长。阿囡说:“侬格开皮尺店的,侬放开我。侬也就会得欺负我,向大哥来了,侬打得过伊伐?”转头说:“向大哥,带我走,我不要看到他。”
向恺然点头说:“妹子放心,我就是来带你走的。我一看到报纸上罗兄弟的讣告,就想你会不好过,想罗家会不会把账算到你头上。你要是在罗家人手里吃了苦,我就把你带回你父母那里去。如果他们看在罗兄弟的面子上对你好,那就不用我管闲事了。哪知一打听,才知道你被人劫持了。罗家的女婿动用所有关系来找这个人,都没找到。中国地段上的警察厅、租界地面上的巡捕房、还有地痞流氓包打听,硬是找不到这个人藏在哪里。罗家还请了本家的老人出面去找黄老板,但黄老板却说争风吃醋的花花事,他没工夫理。罗家在明面上找,找不出个结果。”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对练意长说:“先生好本事,名头不响,手段却好,让所有人一通好找。本来这事跟我无关,但苑家妹子是我小妹子,我既然答应了要帮她,我就一定会帮到底。那天在兆丰公园没把你打死,是我失策了。你害得人家一对小情侣生离死别,做得太绝,让我看不过眼了。”
练意长那天在兆丰公园挨了他一脚踢,身上的乌青块到这两天才消,而手下四个人全被他打得手断脚断躺在了床上。外头两个人是问唐绍武借的,身手极是利落,却被他寻上门来,打得趴在地上。自己在内室陪着阿囡,正好堵个严严实实。练意长知道这个人厉害,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却也不慌,反而若无其事地问道:“既是这样,你又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向恺然说:“他们在明处,我就在暗处。你一定会带苑家妹子去教堂看葬礼,你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你为了让她死心塌地跟你,怎么会不利用这个事情?罗兄弟死了,她一个小女孩无依无靠,还不是由得你摆布。我藏在树丛中,看见你挟持了苑家妹子在教堂旁边偷看罗兄弟的葬礼。你的汽车一走,我就跟上来了。姓练的,你做事不地道,欺负孤身弱女子,不是男子汉的行为。罗兄弟因你而死,你怎么也脱不了干系。”
练意长说:“你是做什么的?听上去也不像是正经做事的人。一口抱打不平的意思,你是哪个帮的?黄老板都不发话,你来出头,除了仗着身手不错,还有什么路数?说出来,桥归桥,路归路,要怎么过招,随便你,我只是怕伤了什么人的脸面。”
向恺然说:“我不是任何帮任何派,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没关系。我就单单凭着苑家妹子冲我叫一声大哥的情分,也要救她。”
练意长冷笑一声说:“原来是个自命的侠士。不过你动手之前,先要弄清楚,这个女人是我什么人。”
向恺然问:“什么人?”
练意长说:“她是我老婆,跟小白脸跑了,我打死个小白脸还不是正该打得。”
阿囡插口说:“向大哥,别听他的,我才不是他小老婆。你让他拿出结婚证来,拿不出来,我就不是。”
练意长听了一笑,说:“阿囡,原来你的如意算盘是这么打的?结婚证有个鬼用,我拿结婚证出来,本来是想给你个名份。你一个小姑娘,不明不白跟着个吃家里饭用父母钱的小白脸,他家里还不要你。我是一片好心,看你可怜,你却不识好人心。”
阿囡听他口口声声说罗白棠是小白脸,把他说得倒成了坏人,胸中气苦,哭着说:“大少爷,你对我好,我晓得。可我和棠哥哥我们是自己愿意的呀,你硬是看勿落去,害死了他,我不恨你,又恨啥人去?向大哥,你别睬他,他一套一套,讲得花好稻好,那是他一厢情愿。棠哥哥如今死了,我要你赔命。向大哥,你别动手,动了手要惹官非的。你让我来杀他,杀了他我去填命,我去见罗先生罗太太,罗大小姐陈太太,就讲我对不起他们,他们要怎么怨我我都认。”
向恺然说:“听见了?我妹子说跟你没关系。苑家妹子,这事你别管,你也最好不要见罗家的人。你一个小姑娘,见了他们,能有什么好处?我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扔到罗家门口去,让他们去考虑是报官还是报警。只怕罗家的人见了他,会再让狗来再撕去他半条命。姓练的,你放开我妹子,我们两人来练练。”
练意长还真的放下阿囡,起身站好,说:“还未知是谁胜谁败。你以为你身手好,能打得过一些小喽罗,就是天下无敌?须知我练某人在日本也是学过剑道的,那天不过是一时疏忽,才被你踢了一脚。我们到外头房间去打,别在这里,一不小心伤着了她。”
向恺然说声好,两人到外头房间去了。阿囡在里头急得要死,就听见拳头打在肉上的声音,还有利刃劈空的声音,七哩咣啷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阿囡慢慢从床上下来,扶着墙壁走到门边,看见练意长手持一柄明晃晃的长刀,向恺然却是空手,两人对面而立,而房间里已经是乱成一片。中间的桌子早被掀翻,桌上的东西在脚下被踩得粉碎。那两个看门的人靠墙躺在地上,一人头上有血,一人捂着胸口咳嗽,看来是先前想要拦住硬闯进来的向恺然,而吃了他几下拳脚。
练意长看到阿囡扶着门框站着,脸白得像纸,便说:“阿囡,侬勿要起来,回去躺好,当心有物什飞过来打着侬。”向恺然也回头说:“妹子,到里头去。”阿囡摇摇头,挨着门框坐在地板上。练意长说:“等一下。”放下刀走到阿囡面前,蹲下身直视着她说:“阿囡,侬有呒没一点点担心我?我对侬好伐?”
阿囡点点头,含泪眼泪轻声说:“好。可是我欢喜的是人家,勿是侬。侬对我再好,都是害我。棠哥哥因我死了,我勿去陪伊,讲勿过去的。”
练意长点头说:“格么侬应该去寻董三小姐,伊也有份格。罗白萍都打了伊一记耳光,侬就勿想打伊两记?阿囡,格世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一个也勿要放过。罗白棠死了,董三小姐过几年还是会得嫁人的。侬要是也死脱,勿是放过了伊?阿囡,你肯讲我对侬好,我就满意了。”抱起她放回床上,说:“阿囡,侬迭个大哥结棍,我勿是伊的对手。侬要是愿意跟我,我去搭伊讲,让伊放过阿拉,阿拉去日本。侬要还是勿愿意,格么有伊看牢侬,我也放心了。”
阿囡泪眼凄婉地说:“大少爷,侬害死棠哥哥,我勿会得放过侬。侬越是对我好,我越是恨我自己。是阿囡勿好,让侬欢喜。侬欢喜我,我勿肯,侬打我好了,做啥要去打人家呢?打坏脱人家,是要赔命的呀。”
练意长说:“我哪能会舍得打侬?我欢喜还欢喜勿过来呢。”抱住阿囡亲了亲,放开手,离开房间时关上门,又在门上加了锁,说:“阿囡,侬来里厢勿要出来,啥人赢了,啥人带侬走。”拣起刀,对向恺然说:“再来过。”向恺然点点头,转眼两人又斗在了一起。
练意长学的是日本剑道,手上又握着一把日式钢刀,本来颇占上风。但向恺然曾两渡日本,对日系剑道劈砍斫削等手法烂熟于心,又兼学过柔道,只这一点,就比练意长高出许多。何况他又是研习太极拳的大家,师从王志群和陈微明。而王陈两人的师父又是杨澄甫和吴鉴泉,这两个都是杨露禅的再传弟子,因此他的太极拳是陈家沟陈长兴的嫡传。几招之后,向恺然欺到练意长的身前,练意长手里的长刀到了外围,回撤难顾,被向恺然一挤一崩,长刀落地,胸前门户大开,向恺然轻轻一掌击在他丹田,练意长顿觉腹内翻江倒海一般,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向恺然收手罢斗,说:“是去罗家还是去警察厅?”练意长摇摇头,吐出一口气说:“哪里也不去。你厉害,我甘拜下风,不过你也不要欺人太甚。我是为了我心爱的女人,怎么做都不过分。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想必不难理解我的心情。她不愿跟我,你带她走吧。要是有一天她说愿意了,你可送她回来?”向恺然怒道:“那我先一巴掌打死她。”练意长微微一笑,向恺然叹道:“意气,意气。果然世上唯有这‘气’字让人勘不破。”练意长说:“还有一个‘情’字。”说着一笑,口中又涌出血沫来。
两人在激斗之后,居然谈论起情义意气来,倒也奇怪。正奇怪着,大门一响,有人开门进来,见了这个场景,先是一惊,忙警觉地左右一看,在门后掩好,问道:“大哥,啥子人来砸了场子?老三老四呢?这两个没得用的鸡娃儿,啷个遭别个暗算了嘛?”看见地上的练意长一嘴一身的血,又问:“大哥,还是不是活的?”
练意长点点头,低声说道:“绍武,来得正好,帮把手,带我走。”向恺然说:“不行,你走了,罗家会不会放过苑家妹子?”练意长说:“有绍武在,他们不敢的。”
向恺然把这个年青人一看,叫一声“唐二娃”,唐绍武一听,马上答应一声“在”,再一看面前这个人,也不管一地的碎片扎膝盖,上前跪倒就叫:“师叔。”向恺然森然说:“你个化生子,有点势力不学你伢做大事,帮人欺男霸女来哒?”唐绍武不明所以,问:“啥子事把你老人家惊动了?好多年都没听说师叔在哪里,啷个突然在这里冒出来了?师叔要显功夫,不用专门找我大哥嘛,是想把我引出来?不对呀,你又不晓得他和我的关系。”向恺然说:“原来他就是靠哒了你地的关系才敢做打死人的事?”唐绍武还是摸不着头脑,说:“到底啷个回事嘛。”
练意长说:“原来他就是你师叔,怪不得这么了得。绍武,阿囡认了你师叔做大哥,你师叔上来为她出气来了。”唐绍武张大嘴说:“那个小幺妹,比我小一半,不但是我小嫂子,还是我长辈?老子硬是倒霉。”看一眼向恺然,忙说:“不是不是,不敢不敢。”脑子里飞快地把事情过了一遍,才说:“师叔,你放过我大哥,他已经被你打成这个样子,不去医院怕是活不长的。”
向恺然说:“我手下有数,死不了。”唐绍武说:“当然当然。师叔,你要为幺妹出气,现在气也出了,抬抬手让他过去。我保证他不再来纠缠幺妹,我送他去日本治病,离上海远远的。师叔,他是我大哥,当年在日本读书,我被日本浪人欺负,要不是他帮我,我就回不来了。他为了我,眼睛都差点瞎了一只。师叔,幺妹是你小妹,大哥是我大哥,大家一家人,不要伤了和气。再说,他也没有欺负幺妹,他是正儿八经要结婚的,我帮他买的结婚证,我还给他做了主婚人。他们现在是正正经经的一对小夫妻,师叔你何必管别个家务事。”
向恺然大怒,说:“这是逼婚,和强盗有么子两样。”唐绍武却无所谓地说:“你以为罗家公子是好人?他把幺妹从乡头骗出来,又不和她结婚,家头又不同意,把幺妹悬起,又算啥子呃?一个小白脸,打了就打了。我看大哥做得比小白脸巴适多了。”向恺然说:“那是不是要问人家妹子愿不愿意咧?”唐绍武被问得说不出话来,过一会儿才说:“那师叔你要啷个办嘛?”向恺然想想那罗家公子的死,练意长确实只能负一半的责任,又是沾亲带故,何况这个人也算得上是个痴情种子,苑家妹子跟人私奔,也是做错了事在先。摇摇头说:“罗家那边还在找苑家妹子,他走了,妹子要吃亏。我又只是个写字卖文的,怕是保护不了妹子安全。”
唐绍武大喜,说:“这个好办,我去找罗家,让他们不再追究。不然,我让兄弟伙把他罗家烧了,还做得天衣无缝,让他们死都不晓得是啷个死的。”向恺然拉下脸说:“又胡讲。”唐绍武却说:“师叔,你的脸本来就长,再一拉,有马脸那么长了。”说了就笑。向恺然拿他没办法,只好说:“那就看你这件事办得好不好。”唐绍武马上答应了。
这边的事解决了,向恺然去开里头房间的门。里头阿囡坐在床上发愣,向恺然看她瘦小单薄的身子,跟个孩子没什么两样,却已经遭遇过了这么大的变故,这下半辈子,还不知怎么过下去。叹口气,看见一边沙发上有些花花绿绿的丝的布的,估计是她的衣服,一把抱起来,用张桌布包了,打个结,对阿囡说:“妹子,我们走。”
阿囡点点头,下床穿了鞋子,跟在向恺然身后到了外头,一眼便看见练意长半倚半靠在唐绍武身上,半截身子都是血,吓得阿囡打个哆嗦。练意长看她出来,眼睛就没离开过她,见她害怕,说道:“阿囡,我呒没啥。我打勿过侬大哥,侬跟伊去吧。我要到日本去养伤,格船票勿好浪费脱,侬有一呛勿会得看到我。侬现在一家头,自己当心。实在勿来事,就回乡下头去。倷爷娘讲侬到娘舅屋里去了,侬回去勿要紧格。”阿囡点点头,说:“晓得了。”
唐绍武看了阿囡吓一跳,说:“小幺妹,小嫂子,啷个弄起的,样儿都缩水了。”阿囡看他一眼,凄然一笑,从他身边走过。
练意长看着不好,那双眼睛里一点光彩都没有,那当初吸引他的俏皮、狡黠、活泼、灵性,还有从皮肤底下透出的珠光宝气一样的莹润,那像玉像瓷像清碧的嘉陵江一样的女儿水肤,都不见了。就跟唐绍武说的,整个模样都缩水了。阿囡本来是水做的,这一缩水,脸上只剩两个大眼睛,大得像死人骷髅。这几天,怕是把她一身的水都从眼里流光了吧。担心她萌了死志,便说:“阿囡,勿要放过董三小姐,伊过了勿好就算了,伊要是过得开心风光,侬就去作伊,像作我一样作煞伊。”
相思成灰
向恺然带了阿囡离开,刚走进电梯间,阿囡就靠着板壁晕了过去,向恺然只好把她架在肩膀上,到楼下后上了一早等在那里的一辆出租汽车,让司机开到愚园路去,在离西园大厦还有一段路的地方,让司机停了车,付了车钱后摇醒阿囡,扶着她下车,等出租汽车开走后,才往西园大厦走去。
避过大楼司阍,上了三楼,用钥匙打开了门,搀着阿囡进去,先把她安顿在沙发上,再倒杯水给她喝。阿囡喝了水,缓过气来,看着熟悉的房间,笑了一笑,轻声说:“向大哥,你真好,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就送我到这里来了。”
向恺然说:“我送你来这里,不是因为你喜欢这个地方,而是只有这个地方最安全。罗家的人正满世界找你,你藏在哪里都会被他们找到。旅社饭店就不要说了,那是他们第一个要找的。只有这里,他们才不会想到。罗兄弟死了,罗家的仆人也被叫回去了,这里现在是一处空屋子,一段时间内他们想不起处理这处房产的。你先在这里住一阵,等养好身体,事情也冷了,我们再做道理。”那次在兆丰公园,向恺然练绳镖,飞石无意中打了阿囡,他送她回来,这里他是来过的。想起要让苑家妹子有个安身的地方,此处是再好不过的了。他从窗户翻进屋内,找到钥匙,跟踪到了练意长的住处,接了阿囡来。
阿囡说:“向大哥,你想得真周到。不过罗家人找我做什么呢?他们要见我,我去就是了。”向恺然说:“妹子,你听我的,别去见他们。大哥比你多活了二十多年,见的听的都比你多,我说什么,你听着,照着去做,千万别自作主张,明白吗?”阿囡说:“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棠哥哥死了,是我害死他的,我怎么能独活呢?”向恺然说:“妹子,你现在钻在牛角尖里出不来,只想一死,好让自己心安。可是我要告诉你,这事和你没关系。”阿囡疑惑地说:“没关系?可……”
向恺然在她面前坐下,握着她的手说:“我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你是一个小姑娘,以前一直在乡下,不明白外头的世界是怎样的,你只知道喜欢上罗兄弟,就想跟他在一起。罗兄弟却是大人了,他读过书,上着大学,知道得比你多。他私自带你出来,是不对的,他应该为你和他自己负责,所有的后果他应该承担。反倒是你,白白受了委屈。不是你对不起他,是他对不起你。你用不着为他的死自责,因此也用不着去受他家人的责难。”
阿囡听着很对,可是棠哥哥死了呀,他死了,她怎么能活着呢?
向恺然知道她转不过心思来,便又接着说:“你想为他去死,那是你们的情分。但是你就算死了,罗兄弟也不会活,罗家也不会把你们合葬,你死了也白死。但你的父母呢?他们养你一场,是为了让你这么不明不白地去死吗?你先前已经让他们难过了,还要让他们伤心一辈子?”
阿囡听他说起父母,干了许久的眼睛又充满了泪水。
向恺然指着旁边一摞书,说:“这些都是我写的故事吧?罗兄弟找来给你看的?他是不是很想知道后来怎么样?”阿囡点点头,不知道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向恺然说:“我为了你的事,已经好几天没写了,报纸上天天开天窗,读者写信把报社和我骂得半死,你说我怎么办?”阿囡说:“回去写,棠哥哥就想知道后来的事。”向恺然说:“可是你一心想死,我又不想让你死,只好看住你,什么时候写呢?”
阿囡呜呜地哭了出来,说:“向大哥,我知道了,你是想让我活下去。我答应你,我不去寻死,你回去写故事吧,有那么多人都等着看呢。”
向恺然说:“这样就好。我不能在这里多呆,这样,我去把你的朋友陈太太请来,让她来照顾你。”过去敲了陈家的门,让佣人请了盛织里过来,盛织里一看阿囡,抱住就说:“阿妹,哪能弄到格副样子了?才几天没见,瘦得人都小了一壳。罗家的事我听讲了,侬为了伊格能伤心,伊心里有数格,伊来天上看得见格。你好好交活下来,伊去啊去得放心。伊要是晓得侬为了伊吃勿落睏勿着,伊一担心,来另一个世界也不太平,格勿是让伊难过吗?”一席话说得向恺然放心,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在,妹子会渡过这一关的。交待了盛织里几句,让她多费些心,说过两天再来,才告辞了。
盛织里把阿囡扶上床躺了,替她换了衣服,用热水擦了身,又把自己家里佣人叫来打扫了房间,煮了百合糯米粥喂她吃了,让佣人留下陪着,自己才回对过家里休息。
向恺然的算计果然没有错,阿囡在西园三楼住了十来天,罗家没有一个人来过。盛织里每天一早就过来陪阿囡,讲闲话,听无线电,听百代唱片上的歌曲,听绍兴戏。盛织里本来一个人闲得无聊,有阿囡让她照顾,陪她说话,这下有事做了,也忙得兴兴头头的,每天和佣人商议煮什么粥才补人养身。这期间向恺然也来过几趟,见阿囡一天比一天好,大感欣慰,要留些钞票给阿囡日常用度。
盛织里拦住说:“勿要格,伊好吃多少?一天两碗粥,养只鸟养只猫还用了比伊多呢。”阿囡已经能起身坐立了,听两人说起每天花销来,才想起这些时候都是盛阿姊在照顾,便从画架上的一个画轴卷里拿出一叠钞票来,交给盛织里说:“阿姊,钞票我有,当辰光棠哥哥还在的时候,就放了交关钞票拨我,要我收好,勿要拨佣人晓得。伊拉走了,屋里其它地方格钞票也没了,就我囥起来格伊拉勿晓得,没搜得去。格些日脚一直用侬格,勿好意思,侬拿点去好伐?”
盛织里说:“阿妹,非是我勿要,将来侬用钞票格辰光有的是,侬就格一点点,留好慢慢交用。侬勿要搭我客气,侬吃两把米,还吃不穷我的。”向恺然也说:“陈太太一番好意,妹子就不要推辞了。不过也不好一直吃用陈太太的,明天我带二十斤米来,虽然不值什么,不过是让大家心里都好过。你是我妹子,就不要和大哥计较了。”阿囡这才不说什么了。
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到八月底,天气渐凉,夏天将过,阿囡身子大好了,只是精神上还差些。每天关在屋子里看书习字画画,陪盛织里解闷。这天恰在陈家陪她看旗袍样子,盛织里说天气马上要转凉了,做几身秋天的旗袍,买了布来,叫了裁缝上来量尺寸,一边问阿囡说:“阿妹,我替侬做两件好伐?侬衣裳都是热天的,一冷了侬穿啥?”
阿囡微微笑一下说:“侬穿了勿要格旧衣裳,拨我两件就是了。”这些日子过下来,阿囡慢慢有说有笑了,只是人前强言欢笑,背后仍然独自伤心。盛织里说:“我也晓得侬勿要收人家的么什,勿过天气冷了,侬没衣裳穿也是真的。格能好了,格段料作拨侬做,做好了侬拨我两钿,好伐?”阿囡不想推开她一番好意,只好答应了,站起来让裁缝量身。
这时佣人进来说先生来了,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阿囡正平举了手臂让裁缝量,看见陈先生先向自己问好,只得微笑点头回礼,等几处该量的都量了,忙忙地和盛织里告辞,盛织里不便留她,说了明朝会,陈先生也笑着道别。
阿囡回到自己屋里去,东摸摸西站站,靠着窗户望了天空发了阵子呆,流了阵眼泪,淘米点火煮粥,守着锅慢慢捣着米汤汁,看着米粒涨大,变稠,清水熬成了一锅粥,关了火,盛一碗出来,吹吹凉,拿出一碟酱瓜来过粥,吃完了洗了碗,抹干手,收拾好厨房,再看看窗外,那天还是蓝的,西边的天空上云霞灿烂,像油画一样的色彩浓烈。阿囡想,不是黄昏易过吗?怎么过来过去过不完呢?
天终于还是黑了,一天又过去了。阿囡也不开灯,只是打开无线电来,调了调,听见一个女声在唱歌,唱的是《玫瑰三愿》。这歌她会唱,不免停下来听。这首歌唱完,电台里的人说,下面请李丽华小姐再演唱一首《叫我如何不想她》。阿囡听了,想这个女子的名字怎么听着怪熟悉的,再一想,哦,李丽华。不过这个唱歌的李丽华小姐,会不会就是那个在中西女塾念书的小姐呢。听声音却听不大出来,不知怎么声音到了电台里,就有些变了。
阿囡坐下来,听那个李丽华小姐唱:“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阿囡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流着泪把这首歌听完。
“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教我如何不想她?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西天还有些儿残霞,教我如何不想她。”
阿囡听了一遍,跟着哼唱:“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他?”
棠哥哥,你去了有两个月了,阿囡没有一天不想你。天上有云也想,地上有风也想,天上有月亮也想,天上没月亮还是想。怎么这首歌就写得那么好,它写的不就是阿囡吗?
阿囡两天里守着无线电,不停地调着,等有这首歌,就停下来听,一个字一个字记住,写下来。调子也记住了,一个人就在空旷的屋子里唱:“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他?”
过了几天,盛织里过来,手里捧着一叠新衣服,见了阿囡神色尴尬,放下衣服,嗫嚅了半晌,才说:“阿妹,格些是照侬格尺寸做格旗袍,花的素的都有,衣料都是顶好的,侬看了欢喜,就留下来,勿欢喜,另外再做过。”
阿囡吃了一惊,说:“阿姊,哪能有得介许多?格勿来事格。介许多衣裳要多少钞票?我全部拨侬也不够。阿姊侬拿回去,我又勿出去,要介许多衣裳有啥用?有个一件两件,冻勿死就是了。”
盛织里按了按她的手,吞吞吐吐地说:“阿妹,我晓得侬还想着罗公子,勿过罗公子已经不在了,侬一家头住了罗家的房子里也不是长远格事体,侬搬了我格嗒去好伐?”阿囡说:“哪有格种事体?已经老麻烦阿姊了。我一家头蛮好。勿过侬讲了对格,我也勿好一直住了此地,是要调个地方。”唉一声叹口气,心想去哪里呢?无处可去,还是回叶榭镇吧。
盛织里拉起她的手说:“阿妹,我勿跟侬兜圈子了。是格能:一天侬来我屋里正好碰着陈先生,陈先生见子侬一面,就一径搭我讲侬哪能好,听我讲侬现在是一家头来上海,没亲没眷,又生了病。陈先生听了讲侬老罪过,就想请侬到陈家去。格些衣裳都是陈先生叫人做格,伊讲只要侬愿意,伊另外买套房子拨侬住,再请两个佣人,样啥都跟我一样。”
阿囡听了莫名其妙,问:“阿姊,侬到底啥意思?”
盛织里为难了半天,才说:“陈先生想讨侬做姨太太。”一看阿囡的脸色,忙说:“我晓得侬勿肯,我搭伊讲过格。但是陈先生逼牢我要我来讲,我犟勿过伊,只好老了脸皮来。阿妹,阿拉两人就像姊妹一样,我真格没格意思。但陈先生逼我逼了老结棍,我熬勿牢了,只好过来。伊格歇还在屋里等着,我要是再勿过来,伊就要打我了。阿妹,侬勿要怪我,我也没办法。”说完掩住脸就哭了。
阿囡听了呆住,半天才说:“阿姊,侬先回去好伐?我勿怪侬,侬回去,就讲来过了。侬让我一家头好伐?”盛织里点点头,抹抹泪,站起身走了。阿囡想叫住她把衣裳带走,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好让她去了。
阿囡看着那叠衣裳,粉的紫的绿的都有,花的素的格子的都有,衣裳都是好衣裳,衣裳里包裹的心思却是龌龊的。他们都喜欢送女人衣裳。女人穿了他们送的衣裳,就成了他们的人了。阿囡身上穿的这件短袖夏布旗袍,是练意长叫人送上来的,这屋里挂着的春衫,是罗白棠买的。秋天马上要来了,就有男人送秋衣了。
明明还是夏末,眼前还有人送衣裳来,为什么阿囡觉得冷到了骨头里?阿囡想,我是回家,还是点把火把这屋子烧了?让阿囡和衣裳一起烧成灰吧。
正迟疑不定,就听见门上的锁在响。阿囡看着转动的门锁,先是一喜,心想是棠哥哥放学回来了吗?再一想,不对,棠哥哥已经死了两个月了,那是罗家的人吗?他们终于来了,阿囡等他们好久了,愿意随便听他们发落。他们最好一见她就火大,火大之下打死她,这样就不用面对这些衣裳,不用去想回家还是点火烧屋,也不用想一个人想得要死,却死也死不了的好。
门终于开了,开门的人收起了钥匙,推门进来。
阿囡看着她。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穿着一身印花洋装,电烫的卷发,手里挽着一只白色的皮包,脚下是一双白色的高跟鞋。阿囡不认得她。不是罗白萍,不是董言言。阿囡开口问:“侬是啥人?”
那女子听见这空屋子里有人说话,吓得尖叫起来,叫了两声,捂着胸口,壮着胆子退后两步,一脚在门外,一脚在屋里,随时准备逃走,摆好姿势才问:“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这是私人住宅,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女子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阿囡却听出来,叫她的名字道:“李小姐,不要怕,是我。苑家阿囡。”
李小姐李丽华听到“苑家阿囡”四个字,惊呼一声,扑上前来把阿囡仔细一看,叫道:“苑妹妹,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成了个样子?”一把抓住阿囡的手,又是一阵惊叹:“苑妹妹,手怎么这么冷,是不是病了?”
阿囡看着李丽华笑,说:“李小姐,你还认得我呀。”李丽华上上下下打量一下阿囡,问:“认得,怎么不认得。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子,最温柔最可爱,也是最可怜最无辜的女孩子。”说着就抱着阿囡哭了。阿囡拍拍她的肩头,说:“李小姐,你是我见过的最好心最善良的女孩子。”
两个女孩子泪眼相望,一下子痛哭失声,抱在一起。哭了一阵,还是李丽华先止住了,打开手提包,掏出手绢来擦泪,问道:“苑妹妹,这两个月你一直都在这里?”
阿囡也擦擦眼泪,说:“嗯。人家跟我说罗家的房子空着,是最安全的地方,别人想不到我在这里,我就一直住着。”李丽华睁大眼睛说:“这个人太聪明了,罗家花了多少工夫找你,直找了一个月,甚至你家都去过了,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阿囡问:“他们还在找我吗?”李丽华说:“不找了,早就不找了。罗白萍快临产了,陈蹇生带了她回广州去了。他们那边最重长孙,一定要看着孙子生在家里才肯放心。罗白萍本不想去的,不过拗不过长辈,没办法,只好坐船回去了。罗先生罗太太不放心她这个样子还要出门,也跟着去了。”阿囡问:“他们没了儿子,当然会担心女儿。他们找我做什么?是想拿我抵命,还是有其他的想法?”李丽华说:“谁知道呢?不过是盛怒之下要找个出气的地方,董言言被骂得抬不起头,大庭广众之下还挨了罗白萍一巴掌。”
阿囡听她提起罗白棠的葬礼,呜咽一声说:“我知道,我看见了,我当时也在。”
李丽华想起她被人劫持,怎么又到了教堂去,欲待要问,又怕惹她伤心,说:“苑妹妹,别哭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连罗家都不再提这事了,你也忘了吧。”
蜘蛛蝴蝶
八月底,还是夏末,房间里有一丝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阿囡穿着短袖的旗袍,觉得有点冷,拿起沙发上搭着的一条披巾围在肩膊上,说:“李小姐,像是有茉莉花香?怪了,这里没花呀。”
李丽华从衣襟里面取下一串茉莉花,挂在阿囡旗袍斜襟的钮头上,笑一笑说:“是我带的。要是早知道你在这里,我就带一盆上来了。苑家妹妹,这些日子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阿囡低头闻一下花香,轻轻用指尖触摸一下,说:“我好久没带花了。以前在家里,哪个夏天不是要摘许多茉莉花,晒干了送给茶叶店做双薰,还有玳玳花,珠兰,都是薰茶的好花,香得不得了。真想回家,在花林子里坐一坐,死了也不怨了。”
李丽华说:“别这么想,苑妹妹,你不过是遇上一点挫折,有点情绪低落。等养好身体,将来还有大好前途。你生得这么美丽,人又年轻,以后的好日子还会来的。”
阿囡说:“不是啊,李小姐,我就恨我这张脸,都说我长得好看,我以前也为这个高兴,长得好谁不想呢?可是你看,长得好对我有什么好处了?有人死了,有人伤了,一对老人家没了儿子。前两天还有人只是见了我一面,就送了衣裳来,要让我做他的小老婆。”指指桌上的一叠新衣裳,说:“我这一辈子,也就是个做小老婆的命。”
李丽华皱着眉头说:“谁这么讨厌?把衣裳扔到他脸上去,几件衣裳就想买个人?”
阿囡凄然一笑,说:“李小姐,你说好笑不好笑,这个人自己不来,叫他的小老婆来。人家不愿意,他就逼她,说不来就要打了。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人吗?这世上的人我真是弄不懂。我以前在乡下,觉得我顶聪明,镇上有人上门提亲,我两句话就骂得他说不出话来。可是一到上海,才发现人人都比我聪明,我是学也学不来,弄也弄不懂,弄到那末成了这个样子,也没脸回去见阿爹姆妈。我想了几百次,不如死了好,省得受这些闲气。我现在是连骂人都不会了,我哪里说得过他们?”
李丽华听了,又拿起手绢来擦泪,说:“快不要再说死不死的话了,女人一定要独立,才不会受男人的摆布。首先我们要走出家庭,走向社会,主张我们的权利,我们要有独立的思想和人格,还要有独立的经济支配权,才能不倚靠男人。苑妹妹,你听我说,你长得好看,不是白长的,你看电影上的那些女明星,有几个比得上你?你不如去做电影明星,有了自己的收入,哪个男人都不要想靠几件衣裳就能收买你。我家是做电影的,那些女明星天天在我家走出走进,我看得清清楚楚,她们哪里比得上你?一个个庸脂俗粉,只想出了名,就嫁进富家做少奶奶,做明星不过是跳板。苑妹妹你和她们不一样,你是少奶奶也不要做,富家太太也不要做,那就只要做你就好。”
阿囡眨眨眼睛说:“李小姐你不要寻我开心了,我哪里做得来女明星?”
李丽华说:“我说可以就可以,你相信我的眼光。妹妹你不要妄自菲薄看不起自己。你看你来上海没多久,就学会了官话国语,学会了画画,写字。你是真的很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以前有个女明星叫杨耐梅,她是第一个有私人汽车的明星,后来有声电影兴起,她只会说广东潮汕话,电影公司不再用她,她只好嫁人了。”看看阿囡还是没什么兴趣,又问:“苑妹妹,你会唱歌吗?”
阿囡说:“我会。”吸一口气,开口就唱“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微风吹动了我头发,啊,叫我如何不想他”。唱到最后一句,已经哽咽不能成声。
李丽华吃一惊,站起来说:“你怎么会唱这个歌?这是声乐作品,不是电影小调。”阿囡抬头看她,不明白有什么不同。这一抬头,忽然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一脸欢喜地看着自己。却是刚才李丽华进来时忘了关门,而这个男人,阿囡也想起来了,是对过的陈先生。
陈先生见阿囡注意到自己,忙走上前来,向阿囡点头一笑,又朝李丽华微微弯腰算是行了礼,说道:“苑小姐今天招待朋友?那我下次再来。”
阿囡指着桌上的衣裳,对他说:“不用了,你把这些都拿回去,我用不着。”陈先生一愣,问:“是不是内人没说清?这些只是见面礼,只要苑小姐同意,房子佣人金银珠宝首饰我都会送给小姐的。你也不用怕我家里,她在乡下,一辈子不来上海,不会打扰到你。”
阿囡想这话听着怎么这样耳熟,不是练大少爷对自己说过的吗?觉得实在滑稽,嘿嘿一笑对李丽华说:“李小姐,你听见伐?原配的太太都扔在乡下不理,城里就好娶七八个。他们看中一个,就娶回家里,一点不嫌麻烦。旧式的老爷大少爷就是好,愿意往家娶,说娶就娶,自己能做主。哪里像学生哥儿,只谈爱说情,把人挂在半天里,闪得人没个着落,好不凄凉。李小姐,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嫁了练大少爷,至少他说只要我一个,其他人都离婚离掉,看他多有诚意。早知是这样,我就跟了他去,棠哥哥就不用死了。”说着就哭,捞起身前的披巾来擦泪。
李丽华早气得捧起那堆衣服就朝他扔去,戟指骂道:“滚出去,谁同意让你进来的?什么人你就敢往里头走?你信不信我告你私闯民宅?你这几件破衣裳就想买一个人?人在你们眼里就值这几个钱?你们这些肮脏腐朽的寄生虫毒瘤,心里只想着娶小老婆,天下的好女儿都是给你们做小老婆的?”
陈先生本来满怀热情。这个苑小姐,长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温柔妩媚,乖巧可人,年纪又轻,做姨太太再好不过。盛织里送了衣裳过来,空着手回去,让他好一阵高兴,忍不住过来探探口风,这一进门,就听见她在唱歌,唱得还这么好听,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宝。兴奋之下开口提亲,苑小姐不说同不同意,只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自己正摸不着头脑,又被旁边的一个年轻女子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这一下从热到冷,一时转变不过来,气得跳脚,问道:“你是谁?和苑小姐什么关系?怎么开口就骂人?年纪轻轻的小姐,一点教养都没有,你父母是怎么教的?”
李丽华说:“我骂你两句就是没教养?你一肚子男盗女娼倒是教养好?你们这些脑满肠肥的猪,骂你还脏了我的口。滚出去!”
陈先生不理她,转身问阿囡说:“苑小姐,这个女人是个疯婆子,我们不理她。苑小姐你要是另外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陈某人有的是钱,此地巡捕房的长官是我的朋友,我在闸北有工厂,苏州河边有栈房有码头,跟了我不会让你吃苦。”
阿囡越听这话越熟,当初练大少爷怎么说的?青浦先有我练家,后来才有的练塘。黄老板在青浦有几百亩地,是我练某人送的。我又送了他一座宅子。陈蹇生又是怎么说的?罗家也是上海土著,董家更是根基深厚,他是广东的军阀,打人都是用马鞭的。男人们真厉害,青帮红帮哥老会袍哥巡捕房警察厅,这个世界就是男人的世界,男人的世界盘根错节千丝万缕连绵粘黏像蜘蛛网,女人就是他们网里的一只蝴蝶。蝴蝶再好看,就算有翅膀,也飞不高,迟早会撞进他们的网里,挣扎一下,抖掉身上的亮粉,折断了翅膀,成了他们的食物。
天上那个最初的园子里,那一对最初的男女,男人的肋骨做成的女人,那么血肉相连的亲密,几世几劫后,成了蜘蛛与蝴蝶。阿囡知道她一辈子也就是只蝴蝶了,就看最后困死在哪一张网上。
阿囡冷冷看陈先生一眼,说:“侬格人脸皮耳朵有伐?小姐叫侬走,哪能还立了此地瞎三话四?讲些听不进耳朵的闲话,勿觉得烦?侬格衣裳都拣起来带回去,衣裳都是好衣裳,布头也是好布头,做做揩台布蛮好格,勿要浪费了。再会,勿送。”
陈先生这才知道苑小姐面冷心更冷,不是个好说话的,娶回家去怕是要合宅不宁,捧起地上的衣裳团成一团抱在怀里,悻悻地说:“瘦骨鬼一个,啥人看得上侬。”转身走了。
阿囡笑一笑,说:“李小姐,你坐呀。忘了问你你是怎么会来这里的?”
李丽华却说:“苑妹妹,还说你不会骂人?看你骂得多好。”
阿囡说:“我也就会骂骂人,作作死。”
李丽华扑嗤一笑,说:“苑妹妹,你说话真有趣。你问我今天怎么会来,是这样,马上就要开学了,董言言要去北平读大学,她说她有些东西留在这里,又不想自己上来,央求我替她来取。我本不想来的,被她缠得要死,就答应帮她一下。没想到会遇上苑妹妹。”
阿囡说:“怪不得这里有好些女人的衣裳围巾鞋包,原来是董三小姐的。喏,这条披巾也是她的吧?我觉得冷,就找来披上了。要是被她晓得了,又要骂我。”嘴上这么说,脸上却笑着,一丝丝也不在意的样子。
李丽华挨着她坐下,笑道:“她衣裳鞋袜多得很,才不会记得有过这么条披巾,你只管用就是了。她是要取些书和曲谱,当初和朋友同学在这里开舞会,曲谱就放在这里了。自你来了,她就不上来了,今天把钥匙给我,也是不想在这里看到你和罗白棠生活过的痕迹。”
阿囡重又落寞下来,说:“她也还在想着棠哥哥呢,当初我在董家第一次见她和棠哥哥,就是两人手拉手地到花园里的亭子里说话。她和棠哥哥早先也很要好是吧?后来棠哥哥见了我,就把她闪一边去了。是阿囡勿好,不该想也不想就跟了棠哥哥来上海,害得这么多人不开心。”
李丽华却冷笑一声说:“苑妹妹,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这么实心眼?她这两个月可没闲着,和她的另一个表兄好上了,那人在北平读书,所以她才要去北平的。我就是看不惯她的铁石心肠,才不想理她的。要说罗白棠的死,和你是有一点关系,但你血也输了,他人也活了,会说会笑了,过几个月肋骨长好了,一样打球骑马。但董言言就是要口舌争锋,不肯吃半点亏,非要压过你一头,净说些难听的,让罗白棠生气,才有了后来的事。依我看,她那一巴掌挨得一点不冤,她倒觉得她委屈死了,回家去对着那个表兄哭哭啼啼,哭得可怜,人家拼命安慰,一来二去的就好上了。董言言,一个人名字里有两个口字,可不就是多嘴多舌吗?”
阿囡也笑说:“不是的,李小姐。董言言,是有两个言,但加上子姓懂,就是说懂得人家说话的意思。名字真是好名字,比棠哥哥的萝卜汤,陈太太的萝卜皮要好很多呢。”
说得李丽华大笑,赞道:“苑妹妹,我说你聪明,真是没有说错。可惜李丽华这个名字太俗,没什么可让你编排的。不然我还真想听你说出什么有意思的话来。”
苑小姐说:“丽华哪里俗了?做官当做金执吾,娶妻当娶阴丽华。叫丽华的女人,是要做皇后的呢。”
李丽华笑问:“这两句诗是从哪里听来的?”
阿囡说:“无线电里说书的。”
李丽华又笑,想起先前她唱的歌来,问:“那你唱的《叫我如何不想她》也是从无线电里学来的了?”
阿囡点头,也问:“我听无线电里说是一位叫李丽华的小姐唱的,就想是不是你,但声音又有点不像,也没敢多想。”
李丽华说:“是我唱的。我们七月初就都从学堂毕业了,董言言去北平上大学,我不想升学,就去电台唱了两首歌。说真的,苑妹妹,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是个长久的方法,罗白棠是不是留了钱给你,你才用到现在吧?那能有多少?总有一天要用完的,到时你怎么办呢?”
阿囡淡淡地说:“我回乡下去吧,在我家的林子里种种花,也能过一辈子的。”
李丽华心一紧,问:“你就不打算再嫁人了?”
阿囡摇头,说:“我害死了棠哥哥,哪里还会去嫁给别人?”
李丽华看她始终心灰意懒的,不是一心想死,就是为罗白棠殉情,实在替她不值,就说:“你反正都是混日子,不如去演电影唱歌,自己养活自己,也省得那些臭男人来探头探脑,几件衣裳就想娶你做姨太太。你要暂时不想出头露面,就跟我一样去电台唱歌,人家只听到你的声音,不会知道你是谁,长得什么样子。你看董言言,转个身就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了,何尝把罗白棠的死放在心上过?你要是在电台里唱《叫我如何不想她》,下面听无线电的人中也有伤心的人,说不定听了,也会像你一样,找到了安慰。你在家里是唱,到电台也是唱,还可以挣钱,岂不是好?”
阿囡笑一笑,还是没有什么想法。
李丽华却说得兴起,拉了她到客厅一角的立式钢琴边,打开琴盖,弹了起来,说:“苑妹妹,我们一起来唱。”弹完过门,朝她点一点头,先唱了起来。阿囡看她这么好兴致,人家是一番好意,不好推辞,也跟着唱:“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叫我如何不想他。”
唱完这曲,李丽华又弹《玫瑰三愿》,这次自己不唱,单听苑小姐的。阿囡唱:“玫瑰花,玫瑰花,烂开在碧栏杆下。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摘!我愿那红颜常好不凋谢!好教我留住芳华。”
李丽华听她唱完,停了手,说:“苑小姐,非是我夸你,你不唱歌就太可惜了。声音这么圆润甜美,一点没受过训练,能唱成这样,运声吐字换气,自然流转,了不起。苑妹妹,你跟了我去,我替你请个声乐老师,三个月后包你唱响。我跟你签合同,走正规的程序,我做你的老板,你不用和外头的男人打交道。好不好?”
阿囡说:“李小姐,你这么对我,我要是再推辞,就伤了你的好心。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我是真的看到男人就怕了。你让我跟你去,不知你那里是个什么情形?”
李丽华笑说:“我要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怎么敢跟你下这样的保证?我家我是独生女,没有什么哥哥弟弟表哥叔伯的,家里我妈说了算,我爸整天在片场和公司管生意上的事。家里也没有姨太太姨奶奶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家是西洋式家庭,信基督教的,除了每个礼拜天要上教堂,就没有其他的规矩了。你这个样子去了,我妈不把你养胖,她是不会死心的,对外就说是我乡下的表妹。苑妹妹,罗家的人到广州去了,董言言到北平去了,你只管你唱歌,谁都不会来动你。”
阿囡想,还有练大少爷到日本去了。所有的人都走了,真好。
李丽华看她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眼睛也亮了一些,知道事情成了,问道:“苑妹妹,你有大名没有?”
阿囡说:“有。当初棠哥哥给我取过的,叫苑因。”
旧雨新知
上海西区的静安寺路,原是一条泥土的跑马道,早先是为了攻打太平军,英租界跑马总会出资筑了一条从泥城浜到静安寺的小路,方便传递军情。太平军灭后,英租界当局开始埋管设沟铺石子路面,种后来人称“法国梧桐”的悬铃木,取名涌泉路,设有“静安寺捕房”。后又延伸至大西路,路面也改建为沥青混凝土路面。1865年,位于泥城浜和苏州河口的大英自来火房正式向公共租界供应煤气,不久,静安寺路列入煤气供应范围,不仅供沿线居民使用,工部局还在沿路安装了煤气路灯。1883年,英商上海自来水公司杨树浦水厂开始供水,其供水范围也包括当时位于租界以外的静安寺路。1882年7月,英国人立德禄的上海电气公司南京路电厂开始供电。1908年,英商上海电车公司在上海公共租界开辟了8条有轨电车线路,从静安寺至外滩上海总会的这条线路命名为1路。1924年,英国商人阿诺尔特组建中国公共汽车公司,又开辟静安寺至外滩的公共汽车线路9路。静安寺路至此繁华至极。光咖啡馆就有沙利文、飞达、维多利、凯司令、皇家、DDS等。
沙利文有个英文名字,叫做CHOCOLATESHOP,巧克力商店。沙利文的侍者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白俄姑娘,一个个金发白肤,美丽多情,穿着绿白相间的裙装,浑身香喷喷,教养极好。沙利文的楼下是时髦的火车座,楼上则是铺有熨得笔挺的雪白台布的小圆桌,临街的落地玻璃窗看得见街上的行人和风景,齐腰是拉着起绉的雪白抽纱窗帘。
相比沙利文,一般的时髦青年更喜欢去DDS,说时去掉当中“爱”音,只讲“第第斯”。但李丽华说第第斯的老板是靠“吃角子老虎”开赌场发家的,她不喜欢,拉了苑因去沙利文,坐下后自己要了一杯咖啡,给苑因叫的是热巧克力,说省得你晚上睡不着。
苑因喝一口热巧克力,说你们老给我喝这些,看这一阵我胖了多少,以前的衣裳都穿不下了。李丽华说去年的长度在小腿上,今年又到了小腿下,你穿得下也不能穿,不过布头都是好布头,“做做揩台布蛮好。”说得两人都笑。
李丽华看见有两人上来,扬手招了招,那两人点头一笑,过来先微微弯腰行礼,才坐下来,李丽华说:“我来介绍,这是我表妹,苑因。这位是名导演蔡楚生先生,这位是诗人作家兼编剧吕季荦先生。”那蔡先生三十来岁年纪,穿一身深灰色西服,长方脸,戴一幅眼镜,嘴角带笑,眼神很是温和。吕先生要小一些,也是一身西服,不过有些旧,原是黑色的,许是穿得久了,有点泛亮。
蔡楚生说:“劳两位女士久等,不好意思了。”李丽华说:“是我们来早了,刚去街上逛了逛,买了鞋子,走累了进来歇歇。蔡先生不必客气。阿苑,这位蔡先生的《渔光曲》在莫斯科国际电影节上获得荣誉奖,这可是我国电影人的第一次。今天能请到蔡先生一起喝咖啡,等多久都是值得的。”
苑因笑说:“蔡先生大名久闻了,那首《渔光曲》传唱得街头巷尾人人都会唱,我去电台也唱了不下十次。今天真是幸会。”
蔡楚生笑说:“苑因小姐见我了只夸《渔光曲》好,却不说电影如何,要知道那曲子可不是我写的,我可是沾了任先生安小姐不少的光,回头见了他们我再向他们道谢。”
苑因被他这话羞得脸都红了,不好意思地说:“蔡先生,我没读过书,不会说话,你别介意。电影当然是好,看得我都哭了,可我也不知道好在哪里,要我讲,我讲不来。李小姐倒是跟我讲过,要是她不在旁边,我就鹦鹉学舌照搬一下,但她在,我可不好掠美。”
那三人都笑,蔡楚生说:“苑小姐说话直接了当,却又暗中夸奖,听得人真舒服。”苑因忙说:“没有没有,我没有暗中夸奖。”说完又觉得这话不对,改口说:“没夸,但想夸的,还没来得及。”那三人哈哈大笑,苑因也笑,说:“唉,我真是笨嘴,越讲越不像样,我不说了。”低头赧颜一笑,拿起杯子喝一口巧克力。
蔡楚生对李丽华笑说:“苑小姐真是有趣。”叫来女侍,要了两杯咖啡,说:“这次拍《桑园会》,吕季荦吕贤弟作编剧,我想在戏里加几首歌,李小姐推荐了苑小姐来演唱。季荦,你们熟悉一下,要根据苑小姐的嗓音特色来写歌词。苑小姐的声音很有特点,有民歌的感觉,又不是那种‘绞杀猫儿’的尖音,还有一点西洋声乐的唱功,却又不是一味的摹仿,两者结合得非常好。”
吕季荦点点说:“我也听过苑小姐的歌,确实有特色。苑小姐是第一次为电影配唱吧?”苑因点点头,笑而不语。李丽华说:“我妹妹年纪小,不喜欢出风头。这次是我硬拉她出来,还亏得是蔡先生的电影,不然她也不肯的。蔡先生是怎么想起拍《桑园会》的?”
蔡楚生叹气说:“上头说我的电影影射时局,要封我的镜,我就拍一出老戏,这下他们没话了吧。”
李丽华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要安个罪名,什么找不到?连‘莫须有’都可以成为理由。《桑园会》,要是有人说太守是影射什么什么人,可不又是一条罪名?要理他们,什么事都做不了。蔡先生,女主角找到了吗?”
蔡楚生说:“李小姐对这里头的关节自然是熟悉之至,你家里怕是遇到不少这样的事。女主角正在找,要年纪轻的,娇憨活泼的,带有泥土气息,还要有高洁之志。这样的女明星可不多,现在成名的,一来年纪偏大,都在二十以上了,二来摩登气十足,不像个采桑的农家女。”
吕季荦坐在边上,一直话不多,听蔡楚生在说挑女明星的难处,便说:“蔡导,你看苑小姐如何?我看除了眼神有些哀戚外,其它几方面都适合。她年轻,苑小姐有十八岁了吗?有一腔天真,声音好,可以真人唱,不用人家来配。相貌也好。”
苑因见他这么仔细打量自己,有些恼怒,别转脸看着窗外。李丽华忙说:“吕先生,我妹妹只唱歌,不演戏。要演早演了,不用等到现在。蔡先生,你慢慢找。王人美小姐不好吗?她连渔家女都演得那么像,演农家女应该不成问题。”
蔡楚生说:“王人美小姐另有戏在拍,再说我也想换个女演员,拍的时候可以激发灵感。苑小姐,你转过头来我看看。”蔡楚生这么要求了,苑因不好抹他的脸面,只好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又低下头去。蔡楚生喃喃地说:“秦氏有好女啊。只是苑小姐眼神里缺少热情和活力,和罗敷的诙谐幽默不搭调。王人美小姐的脸上就有股野性,可以演好渔家女,苑小姐太文静,和这个角色的性格不合拍。”
苑因对他们这样对自己当着自己的面品头论足十分不喜,朝李丽华说:“阿姊,阿姨叫我早点回家陪她,下午有唱诗班的姐妹来练习,我先回去了。”也不管面前坐着的是大导演,站起身就要走,要不是李丽华坐在外面,已经离开了。李丽华拉一下她,阻止她低声说:“阿苑,坐下。蔡先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说角色。”
蔡楚生不理李丽华的帮腔打圆场,却说:“这一来倒有几分像了。”
苑因坐不是站不是,面上有几分尴尬,忽然看见从楼梯上来一个人,惊了一下,说:“阿姊,我遇上一个熟人,过去打声招呼。”李丽华只好让她出去。苑因走出两步,冲迎面过来的男子说:“唐大哥,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
那男子一身白西服,拿着一付墨镜在掌上拍打,见了苑因,一脸高兴,叫道:“小幺妹,是你呀。啷个楞个巧呃?来来来,过来坐下儿。”拉着苑因在另一张圆桌边坐下,叫来女侍,问道:“喝啥子,大哥请客。”苑因说:“不要了,刚喝着,还没喝完呢。”指一指李丽华那边。那边三人都看着她。唐绍武说:“那就坐下儿,吃块蛋糕。”叫了咖啡和蛋糕,问苑因说:“这一阵你都在哪里?搬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连师叔都不晓得你在哪里耍单。看样子过得不错?不要我们管了?”
苑因说:“我和一个朋友住,在人家家里,不方便告诉的。我很好,谢谢唐大哥。”咬了咬嘴唇,低声问:“你有大少爷的消息吗?他的伤好了没有?”
唐绍武说:“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上次他回信给我,还问起你。我说你们两个,搞啥名堂嘛,好好的夫妻不做,硬要做敌人。做敌人又不好好去做,又要关心对方的死活,硬是搞不懂你们。”放低声说:“小嫂子,你当心些,日本妹娃儿是最温柔最贤慧的,凡是去日本读过书的男的,没有一个不被她们迷倒的,好多人回国的时候,都带得有一个日本老婆。我和大哥在日本读书,年轻的时候,好多日本妹儿喜欢哦。我们又高又大,又舍得花钱,迷死好多人啰。”
苑因扑嗤一笑,问:“那你们怎么没带个日本老婆回来?”
唐绍武眉飞色舞地说:“我老子管得严,不许我带,大哥是不高兴带。我们上船离日本,还有妹儿追到横滨来送,哭得那叫一个可怜,要不是大哥拦到起,我差点就要跳下船去了。”
苑因笑说:“那是你第几次出天花?”
唐绍武瞪着眼睛说:“早晓得你记性愣个好,这种话就不能当到你的面说,那是我们男人之间的秘密,女人不该晓得。小嫂子,还是一个人?有没得新相好了?”
苑因收起笑容,正色说道:“唐大哥,以后别开这种玩笑了。叫我幺妹就好,小嫂子什么的,提都别提。”转颜又说:“你呢,最近又在为哪个幺妹动心?”
唐绍武说:“百乐门一个舞女。那舞跳得才叫一个好,满场飞,连跳两三个钟头不带喘气的。腰细得……咳咳,这种话也是不能在你女娃儿面前说的。对了,我一直有个问题要问你,又找不到你,快把我憋死了。今天正好,快说快说。”
苑因听他说得这么严重,以为是什么大事,忙问是什么,唐绍武说:“其实是大哥托我来问,说你有一次管他叫、叫、叫啥子‘开皮尺店的’,他让我来找你,问是啥子意思。我听了也觉得很是奇怪,一直闷到心头,今天你一定要说。大哥不是开皮尺店的,他就是个土地主,家里就有好些地。日本留学回来,也不说做事,也不说从军,整天看书打谱,做名士学风流,说要找个绝色妹儿,陪他逍遥快活。绝色妹儿是找到了,没想到别个另有心上人。小嫂子,你是不晓得,我大哥这个人傲气得很,从来没得人给他吃过愣个大的亏。你一个小丫头,耍倒他,我是拍手叫好。不过看他输得愣个惨,又不忍心笑他。幺妹,幺妹,啷个搞起的嘛,哭啥子嘛。”
苑因拿手帕擦擦泪,强笑说:“还真是我不好,白生一张脸,尽惹祸端。”
唐绍武笑嘻嘻地说:“他活该,平时说这个庸脂俗粉,说那个姿色平常,又笑我为些二流角色花时间。他不晓得,一流的是好,就是难搞。搞得伤筋动骨,划不着。二流的,花点钱就摆平了。要死了,这些话也是不该跟你说的。快点嘛,啥子叫开皮尺店的?”
苑因只好笑笑,说:“没什么意思,是我瞎编的。大少爷不是叫练意长吗?说快了就是两亿长。两亿丈、三千长,可不就是个开皮尺店的?不然谁家有那么多的尺子来量?”
唐绍武哈哈大笑,苑因忙说:“唐大哥,轻声些,人家都看着呢。”唐绍武放低声音,仍然笑着说:“还真的是个开皮尺店的。幺妹,莫怪那个开皮尺店的喜欢你,你这个样儿,这个脾气,连我都喜欢。不过你是我嫂子,又是我师叔的妹子,是我老辈子,我们袍哥会里,辈分看得重得很,你一天是我嫂子,一辈子都是我嫂子。小嫂子,回去我就写信给那个卖皮尺的,也好让他放心。”
苑因说:“唐大哥,你人真好。”唐绍武说:“那是,我们是拜关老爷的,讲的就是义气。好了,我等的人来了,幺妹,下次见。”起身朝一个丰胸细腰穿一身华丽衣裙的白种女人走去,搂着她的腰,说笑两句,下楼去了。
苑因回到李丽华身边,抱歉地说:“对不起,是一个老朋友,有两年多没见了,没想到在这里碰上。阿姊,谈好了吗?”
李丽华说:“好了,就等吕先生写出词来,找人谱上曲,送来你练习,练好了就可以录音。蔡先生,那就这样了。”蔡楚生说好,招来女侍结账,李丽华待要抢着付,女侍说:“刚才那位先生已经付了。”李丽华说:“那位先生倒是有心。那我们走吧。”四人离开沙利文,分头而去。
李丽华和苑因回到静安别墅李家,已经有黑袍白帽的修女在陪着李太太说话,另外还有两个唱诗班的女子也在。两人过去坐下聊天,李太太倒出茶来,女佣捧出茶点,略吃一点,一人打开钢琴弹起曲子,其他两人和苑因一起站在身后,唱起赞美诗。李太太笑眯眯地听着,李丽华偷偷溜了。
李家卜寓静安别墅。这静安别墅原是潮州会馆的墓地,后又为英国人的养马场,1926年由南浔四象之一的张静江购得,起造静安别墅,1932年竣工,这时还十分新整。
苑因在李家一住两年,陪着李太太上教堂、唱赞美诗,哄得她十分高兴,对苑因也加倍喜爱。苑因上上教堂,唱唱诗,只觉得跪在教堂的穹顶下,听着管风琴的悠扬曲子,心境十分的平和,慢慢有了些信仰。精神上有了寄托,人也不那么憔悴了,这两年回叶榭镇上去过几次,回家住几天,有些不惯了,便又回到李家来。阿爹姆妈见了苑因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个女儿,原不是该在乡下的。阿妹劝过两次,让她还是找个好人家嫁了,苑因说我为别人弄成这个样子,有什么脸嫁人?罗白棠因她而死,她又怎么能另外嫁人?阿妹说你还不到十八岁,一辈子还早,总该为自己打算。苑因说早打算好了,过些时候,就做修女去。把阿妹气得要死。
苑因有了做修女的心,去教堂更勤了,李太太却说唱唱赞美诗就行了,在家一样好修行。李丽华就笑说,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在说佛教的居士?居士就是在家修行的,肉照吃,酒照喝,婚照结,孩子照生,妈你到底是信基督还是释迦牟尼?李太太说什么灵就信什么,都是劝人向善的,信什么不一样。有这样的李太太,苑因的信教也就打个折扣。
楼下唱着赞美诗,李丽华在楼上自己房间打电话,打得眉眼含春,过了一会儿又溜出去了。
桑园罗敷
吕季荦的本子写得极快,不过一个礼拜,就把剧本和歌词都写好了,蔡楚生看了提了点意见,修改了几幕,把歌词拿去谱了曲,交给李丽华,李丽华和苑因在钢琴边练了几天,又与李丽华父亲电影公司里的小乐队合了两遍,约了蔡导吕编,订了时间,去徐家汇路上的东方百代唱片公司录音。
见面闲话几句,到了钟点,苑因进了录音棚,拿了歌词就唱:“三月的春光照桑林,八月那个秋香赏桂金。桂枝儿编就的桑叶篮,三月三的好风来,我就采桑,采桑,采桑那个青。
六幅的湘水系作裙,一片那个紫霞裁衣襟。再借明月一颗珠,三月三的好风来,我就挽云,挽云,挽云那个鬓。”
歌词俏皮灵动,曲子又是用了浙江民歌的一点调子,苑因在唱的时候又故意加一点吴语口音,使得这首歌更为活泼有趣。她自己在棚里唱得欢喜,好像又回到家里的花林子,采花采桑,无忧无愁。外头听歌的蔡楚生、吕季荦、李丽华都听得高兴,说真是唱得好,李小姐找的人找得太好了。
吕季荦更是沉醉,说:“这位苑小姐不但嗓子好,还聪明,加点口音来唱,显得那么真实可爱。李小姐,这个主意是怎么想出来的?”
李丽华笑说:“我也不知道,前几天我们在练习时她还没这样试过,这丫头鬼机灵,倒把我也瞒过了。还别说,本来这两天为了练这几首歌,我是耳朵都听疲了,被她这么一唱,又新鲜了,倒像是头一次听。”
里头苑因唱得兴起,一口气把另外几首也录了,都是一遍就过。乐队被她感染,合得天衣无缝,江南丝竹,曲韵悠悠,听得人笑从心起。
蔡楚生一直在旁听着,没有说话,这时忽然开口道:“李小姐,我想请苑小姐做女主角,你看她肯不肯?”
李丽华先是一喜,后又叹气说:“蔡先生,这事怕有些难。我这个妹妹,别看她年纪小,主意却大。她认准了的事,别人很难劝得转的。我帮你说说倒不要紧,可实在是没有一点把握。要不蔡先生你自己试试?”
蔡楚生说:“那天在沙利文,我就觉得她眼睛里有戏。开始文静缅腆,还不觉得怎样,后来她和她那个朋友在一起,又说又笑,一时又哭,一时又顽皮,一时又伤感,脸上表情丰富之极。我一直在观察她,当时就有了想用她的想法,这下听了她的歌,更加确定了。不但活灵活现,还悟性甚高。罗敷这个角色,就是为她设定的。她就是罗敷,罗敷就是她。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了。”
李丽华说:“蔡先生的眼光那还有错?你说的她就是罗敷,罗敷就是她,那还真是说过了。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罗敷啊。”
蔡楚生哦了一声,说:“明白了。苑小姐眼神如此哀伤,原来是这样。”
吕季荦问:“可是出了不幸?”
李丽华点点头,那两人也不再问。直到晚上八点,苑因把几首歌都录好了,四人出了录音棚,李丽华叫的“云飞”公司的出租汽车已经等在了门口,上了车,李丽华说饿死了,去哪里吃饭。蔡楚生说请两位小姐吃粤菜,便让司机去“新雅”。苑因推说累了,不想去,蔡楚生说还有事相商,苑因便不再推辞。
“新雅”粤菜馆在南京路,从徐家汇过去要好一阵,车子转到静安寺路上,苑因低声跟李丽华说:“阿姊,我真的不想去,你让我就在静安别墅下来好伐?有什么事你代我和蔡先生商量,要不明天再说。再要紧也不在这一晚吧?”
车子里空间小,吕季荦坐的前座,蔡楚生和两位小姐坐后座,因此苑因说话声音虽小,还是让蔡楚生听见了,便说:“苑小姐唱了一下午,确实是累,我们硬拉着去吃饭,也太不知体恤了。李小姐,那就明天再说好了。司机,请在静安别墅停下来。”
苑因感激地说:“不好意思,蔡先生,扫你的兴了。”李丽华说:“那就明天下午两点,蔡先生,到我家来吧,我妈一直想见你。说要看看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导演是什么样子。”
蔡楚生说好,把两位小姐送到了静安别墅,彼此道了再见,坐车走了。李丽华和苑因回家,让佣人端上李太太的宵夜桂元粥来,胡乱吃了,分头安歇。
第二天吃过午饭,李丽华让佣人换了屋里的鲜花,插了满满一瓶的荷花,插花的瓶子是一只龙泉青瓷的罐子,罐子上铁线金丝,开片如冰,看样子颇为古老。罐子本身晶莹润澈、青翠如玉,荷花插在里头,便如养在一泓池水里。
小几上搁了几样茶点,光梅子就有元梅、青竹梅、甘草梅、陈皮梅,冰镇的有木瓜和李子,都是广式凉果。泡茶的是一只宜兴旧紫砂壶,茶叶选的是顶好的铁观音。李丽华自己换了一身粉底印碎花的丝绸旗袍,长至脚面,斜襟袖口和下摆上镶着膏红线香滚,领口并排钉三粒平脚钮,显得身形婀娜,腰肢纤细。脚下是一双新买的橙色相拼白色的细带高跟鞋,电烫的卷发用两枚水钻别在耳后。偏给苑因挑的是一件杏仁白的喇叭袖短袄,外罩一件宽腰身的鸢尾蓝印杏黄色五瓣梅花的长马甲褂子,离脚踝还有小半尺。又将她一头没有烫过的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白洋纱袜子黑皮鞋,整个人看上去又像女学生又像小大姐。
苑因看得奇怪,问:“阿姊,你给我穿成这样做啥?不是说今年的旗袍是扫地旗袍,怎么让我穿这么短的裙子?”
李丽华笑说:“别多问,等下就知道了。”
两人这一打扮,时间就过得飞快,下头佣人来说有蔡吕两位先生来了,李丽华拉了苑因下楼,笑着招呼道:“本来该在门口迎接贵客的,谁知我们姐妹两人说说话就到这时候了,真是怠慢了。蔡先生吕先生请坐。蔡先生是广东人,应该是爱喝铁观音的。”将一小盅茶递过去,蔡楚生品一口,赞道:“好茶。”李丽华又递给吕季荦说:“吕先生福建人,这铁观音更是你的家乡茶了。”吕季荦先闻了闻,再品一口,闭上眼睛回味了一下,才说:“自从离开家到上海,就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铁观音了。李小姐,你这个铁观音是极品的。人家都以为铁观音茶色红亮,但真正的极品,却有清澈泛绿的。李小姐,你这个茶,只怕是值金子的价了。”
李丽华笑说:“不知道,人家送的。我也不懂什么茶好茶坏,知道你们两位是行家,特地请来品鉴品鉴。”
吕季荦咂味再三,看一眼苑因捧着一只玻璃杯,里头白花花的载沉载浮,就问:“苑小姐喝的是什么?”
苑因低头一笑说:“杭白菊。这两天唱得多了些,嗓子紧,阿姨让我喝这个。比起阿姊,我是更不懂茶。岂止不懂,连喝都不大喝。”
吕季荦说:“苑小姐年轻,喝茶自然是老头子们的事了。苑小姐,你今天看上去只有十五岁,真是豆蔻梢头好年华。”
苑因想怎么这句听上去好熟,一时也想不起是谁说过,但听出他是在赞美自己,便用疑惑的眼光看一眼李丽华,李丽华抿了嘴偷偷的笑,却不说话。
蔡楚生放下茶盅,说:“苑小姐,是这样,今天来不为别的,想请你做这部戏的女主角。苑小姐的年龄相貌性情歌喉无一不是最佳人选,出演罗敷一角,不用再找第二个了。苑小姐昨天的歌唱得极好,把罗敷的味道都唱出来了,到时只需对一下口型,别人来配哪里有这样好的效果。”
苑因埋怨地看一眼李丽华,委屈地叫一声“阿姊”,不说话了。李丽华揽住她的肩头说:“阿苑,蔡先生的戏你是看过的,当时你不是说他把贫家女子的心声都说出来了吗?这戏虽然是一出老戏,但经过蔡先生的改编,一定也是一出为从古到今有相似遭遇的妇女鸣不平的檄文。受到欺凌压迫的女人不知千万,但你看戏台上,哪有一点点是她们想说的?王宝钗受了丈夫的调戏,最后是跪下讨封,反不如罗敷回应得好。这样的女子,看了就长志气……”
苑因不等她说完,拦住道:“阿姊,你不要说了,这戏我不会演的。本来我就没演过戏,不好误了蔡先生的事情。何况先前我们是说好的,我不要见外头不相干的……阿姊,我歌也唱完了,没我什么事了,你就让我在家陪阿姨好了。”
李丽华朝蔡楚生摊一摊手,表示没有办法。蔡楚生吕季荦是“外头不相干的男人”,从没见过这样硬脾气的姑娘,也不方便劝说,但心底却想的是一样的:活生生一个罗敷女啊。亲如姐妹的好言相劝都不听,名满天下的大导演都不理,转眼就成大明星的光彩不放在眼里。这样的不屑,除了罗敷,也就只有眼前这个小姑娘了。这小姑娘穿一身小大姐的衣裳,梳两条辫子,往桑林里一站,挎个篮子,不用演就是。心里实在难以割舍,正要想法子再行劝说,却见一个中年妇人穿一件墨绿暗花的丝绒旗袍走了进来,知道是李太太,都站了起来叫李太太,下午好。
李丽华忙起身拉了李太太坐在,说:“妈,这是蔡楚生蔡大导演,这位是吕季荦吕编剧,他们想请阿苑演《桑园会》,阿苑不肯,妈来得正好,你帮着劝劝。”
李太太笑说:“怎么,要挂帅想着我这个老封君了?蔡先生,久仰大名了,没想到竟然这么年轻。吕先生编过什么戏?”李丽华忙说了,李太太说:“哦,我看过,很好。来,喝茶。”亲自给两人倒茶,那两人忙说不敢。谢过了才坐下。
李太太转头拉着苑因的手说:“阿苑,为什么不答应啊?”
苑因为难地道:“阿姨,我不会。”
李太太说:“不会怕什么?蔡先生会教,他一点拔,你就会了。那些出了名的,哪一个是生下来就会的?还不是边演边学?你原比别人都聪明,学起来比她们还要快三倍。”
苑因急得要哭。李太太待她极好,从来都是温言细语地呵护,当自家女儿一样的养在身边,实在是不好说一个“不”字。想了半天,才委婉地说:“那陪你上教堂怎么办呢?”
李太太“嗨”一声说:“我上教堂,原是为了打发时间,你要是去演戏,我天天上片场,我去盯着,你就不用怕了吧?这样好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过房女儿。就算外头有些不三不四的人,看在我的老脸上,也会收敛一些。阿囡,和我们一直打对台的那家公司新近在拍一部《西厢记》,也是又歌又舞的,我们可不能输给他们。”
李丽华说:“就是,那边演红娘的,听说是个唱歌唱得极好的女演员,人家也是真唱。我们要是真人假唱,可就从根子上就输起了。阿苑,蔡先生这样的大导演,跟他一起做事的人都是正派人,你不用担心。这出戏是古装戏,你扮上古装,人家不会知道是你。你要是不想用本名,我们就另给你取个艺名,你看好不好?”
吕季荦拍手说:“这个主意好,就叫罗敷。人家一看,秦罗敷,由罗敷出演,看的人马上就会被迷惑了。”
蔡楚生说:“这是个好点子,这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苑小姐你放心,我包你在看电影时,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苑因看看李太太,又看看李丽华,再看看蔡楚生和吕季荦,每个人都用期待鼓励的眼神看着她,实在不好拒绝,只得咬牙应承道:“那说好了,就演这一部,要是到时你们又来磨我,我就回乡下去了。”说着眼圈都红了。
李太太抱着她说:“傻丫头,是拍电影,又不是上花轿,哭什么。”
说得苑因嗤地一笑,脸上闪过一丝顽皮的神色,说:“上花轿为什么要哭?难道嫁的是一个癞痢头?”
蔡楚生和吕季荦对看一眼,欣喜地点头。这一丝顽皮和应对自如,正是罗敷需要的,也正是蔡楚生需要的。原来在苑因冷淡安静的表面下,还藏着一个活泼俏皮的小姑娘。蔡楚生要做的,只是拨开她的表面,让她的本性流露。
李太太果然信守言诺,每天和苑因一起去徐家汇的片场监工。老板娘亲自压阵,下头的人自然不敢偷懒,工作都做得又快又好,没几天衣裳做好,场景搭起来了,其他演员也到了位。服装师化妆师给她梳好头化好妆,拍了定妆照,印出来,苑因自己也不相信照片上的古装女子就是自己。李太太拿着照片爱不释手,叫人去放大了,挂在客厅墙上,李丽华逗她们两人说,妈妈偏心,只疼阿苑,不要我了。
苑因这一阵工作倒还愉快,蔡先生吕先生都是正人君子,演秋胡的男演员自己有有妻有子,下了工就回家,待她客客气气,心里也不再犯嘀咕,倒笑自己有些神经过敏了。电影界有的是美貌女子,有的风骚有的多情,有的热情有的冷艳,盛名艳帜,泱泱济济,她一个刚入行的小姑娘算得了什么?
四个礼拜后,电影将要杀青,苑因和一组人也相处得熟了,见了他们虽然仍是不多言不多语,但寒喧招呼,礼面上的事情还是做到的。旁人因她的老板娘的亲戚,也敬而远之,并不热络。而苑因要的,恰是这个。
蔡楚生导演此剧,甚是得心应手,这个小姑娘一点就通,一拨就亮,端的是聪明。俏皮有之,诙谐有之,端庄有之,冷峻有之。演来恰如其分,刻画得入木三分。心想难怪李丽华小姐说她就是罗敷。吕季荦更是好奇,是什么让一个活灵鲜跳的小女孩,成了那个第一次见面时哀愁伤感的女子?这好奇心一起,就难以扼制。每场戏都守在镜头前,看她的表演,看她在从平静的状态下转瞬间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吕季荦私底下对蔡楚生说:“这位苑小姐,很是了不起啊,这么年轻,戏却演得这么好。难得的是人品也好,性情也好,一点不像时下那些女明星,她就是一朵出水的芙蓉啊。”蔡楚生却说:“这戏快完了,你的工作也早就结束了,不如想想下一部拍什么。”吕季荦不理会,直瞪瞪地说:“拍完这部戏,我可以请苑小姐喝茶聊天吗?”蔡楚生说:“你想要碰钉子,只管去问。”吕季荦不服气,说:“苑小姐现在是一个人,就算过去有过什么不愉快的事,但也是过去的了。她这么年轻,就不想有个好的将来?”
蔡楚生劝道:“苑小姐现是李太太的过房女儿,住在李家,你住的是亭子间,穿的是旧衣服,有什么好的将来给人家?”吕季荦叹口气,说:“蔡兄,你说得是。”
等所有的戏拍完,苑因又回到过去的生活,再不理会这些。蔡楚生剪辑好影片,做好后续工作,便要拷贝发行,不想有一天来了几个黑衣人,拿了封条封了这批胶片,又带走了吕季荦。
青庐黄昏
李氏电影公司的新影片被封,这一下急坏了李家上下。电影不能上映,投的钱就打了水漂,还搭上一两个月的心血和人力。李太太更认为这是她亲自监制的第一部电影,就这样没个结果,哪里能甘心,陪着李先生上上下下活动,探路子、托人情,才得知是蓝衣社的人出面封的胶片,原因是这部电影的编剧吕季荦和左联的人来往甚密,而左联文人叶紫的新短篇小说集子《丰收》有亲共的倾向,正被当局审查。吕季荦正是和他住在一起,自然难脱干系。也是蓝衣社只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才怀疑的叶紫,却不知叶紫早在民国二十二年就是共产党员,他的父亲和姐姐更因是当地农民运动的领袖而被处死,叶紫逃到上海,才改名的叶紫。他的作品不亲共,倒是奇怪了。
这样的政治问题,李家不是第一次遇上。自从“一二八”之后,上海市民的抗日情绪爆发,像《火烧红莲寺》、《火烧白雀寺》等剑侠电影不再受到欢迎,随之而起的是一些进步思潮的现实题材影片,像《渔光曲》、《桃李劫》、《船家女》等,连映几十天不衰,便是最好的佐证,李氏电影公司属下的电影院在这一股热流中更是赚了不少的钱。电影界的导演和编剧慢慢被左翼人士占领,早是不争的事实。
蔡楚生是左翼电影的导演,叶紫是左联的文人,吕季荦和他们两人交好,其倾向不言而喻。叶紫和吕季荦被审查,蔡楚生幸免,除了那两人是室友外,他的国际名导演的名头也是一个原因吧?李丽华的父亲李筱坡当然知道公司内部的人的创作倾向,一直以来都眼开眼闭,给予方便。
李筱坡和蔡楚生两人,一个要救胶片,一个要救朋友,每日不停地想办法。蓝衣社是CC派的嫡系组织,CC派一向的宗旨是反对反蒋的军事团体,和所有具有反国民党色彩的社会或学术组织。左联这样的社会文艺学术团体,正是他们的目标。只是在上海的文艺界名人太多,叶紫吕季荦这样的小作家,不过是搂草打兔子,顺带的。
蔡楚生想来想去,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和他是同乡,都是广东人,姓陈,黄浦军校出身。而CC派的老板之一,正是他当年的教师。有这一层关系,可能和蓝衣社说得上话。听说前些时候回了广州,不知返回上海了没有?再一打听,这个人原来早就回来了,还进入了恩师的CC系统,这一下大喜过望,马上联系上了,在新雅请他赴宴。
蔡楚生大导演请客,人家还是卖他这个面子的,何况又是同乡,虽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但会会老朋友也不妨。晚上七点,新雅粤菜馆的小包间里蔡楚生见请的客人来了,马上笑脸相迎,寒喧道:“蹇生兄,听说你前些日子回乡省亲,又喜添贵子,老伯台一定高兴得很。点吗?小公子是留了广州,还是返佐上海?”
陈蹇生也笑容满面,说:“楚生兄有心,多谢哂。我父亲是想留孙子在身边陪他,但内人不舍得,一起回来了。楚生兄在国际上夺得大奖,为国人争光,还没亲自道过贺,这顿饭本当是由小弟来请的,现在倒反过来了。”
蔡楚生说:“谁请不一样,我们两人也有好久没见了。蹇生兄,我们两人又是同乡又是好友,我就不绕圈子了,这次相邀,是想请陈兄高抬贵手,把我的新戏放禁。”他不说放人,只提电影,如果电影没事,那人当然也就没事了。“蹇生兄,这出《桑园会》是一出旧戏了,‘秋胡打马奔家乡,行人路上马蹄忙。’这个戏都有问题,我就不拍电影,改行教书了。”
陈蹇生笑说:“楚生兄的戏,大家心里都有数。”看着蔡楚生,两人相对干笑两声,又说:“这次不是电影,而是编电影的人。那叶紫和吕季荦分明有赤匪的背景,下头的人也是拿获了真凭实据才抓的人。你去看看他那本书,通篇都是诋毁党国的内容,这样的书流传在市面上,遗毒无穷。”
蔡楚生说:“书我没看过,不知道,不方便说。不知电影蹇生兄看过没有?不如等吃完了饭,我们一起看场电影?就借用公司的试片室,不过如今胶片在贵社人的手里,还得麻烦蹇生兄提取出来。”他还是只说电影,不说人。
陈蹇生说:“楚生兄这样有把握,我要是不领这个情,倒不像兄弟了。好,我就去看场电影。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让他们把胶片送到这里来。”说完便出去借电话打,过一会进来,再不提电影书藉的话,吃着家乡菜,再把家乡和故人拿来谈论。
蔡楚生听他说得热闹,不免生了一丝乡愁,说:“算来我有六七年没有回过家了,当年和老父绝裂,别妻弃女,只身来到上海,故乡的人和事,也只有在梦中才显现了。”
陈蹇生说:“不想回去看看?”
蔡楚生说:“想,怎么不想,做梦都想。只是没脸见他们。”
陈蹇生不以为然,摇头道:“你如今名满天下,回一趟老家,正是衣锦荣归,蔡老伯见了你这些年的成就,想来不会不重新迎你进门,嫂夫人也一定等着这一天的。”
蔡楚生摇摇头,说:“不提这个了。”两人又说些闲话,吃完饭,茶房送来热毛巾擦了脸,陈蹇生的手下也送了胶片来,两人坐了陈蹇生的汽车到了电影公司,陈蹇生揭了封条,蔡楚生自己安装上了放映机,关上灯,放起电影来。
电影开场,是一场婚礼。桑林如画,搭就个青庐。画面上歌声笑声一片,青庐内一群女孩儿围着新娘子在打扮,这边插朵花,那边戴朵花。新娘子背对着观众,只看到一头的花钿。女子轻快的歌声中,新娘子被女伴转过身来,覆额的短发,一双大眼睛闪啊闪的,实足是个孩子。这个娃娃新娘顶着满头的花,一笑露出两个酒窝,开口唱道:“日出东南桑林边,桑林旁边好家园。秦家今日结青庐,青庐里的好女儿,名字就叫秦罗敷。”
旁边的女伴嘻嘻哈哈笑个不停,也唱道:“秦家罗敷颜色好,儿郎见了脱下帽,露出扎头的青丝绡。秦家罗敷颜色娇,老头见了眯眯笑,捋着胡子看呆了。秦家罗敷颜色美,砍柴的大哥掉下树,斧子柴刀不见了。秦家罗敷颜色俏,挑担的货郎闪了腰,忘了赶路把罗敷瞧。”
陈蹇生看了哈哈一笑,说:“这个歌词写得有趣。”蔡楚生说:“吕季荦写的。”陈蹇生就不说话了,继续看戏。
众女伴把罗敷打扮好了,推出青庐,来和新郎拜天地。新郎秋胡是个成年人,挺胸拔背,鹰视虎步,很是轩朗。拉了红绸和新娘胡乱拜了几下后,揭了盖头,看着娃娃新娘,愁眉苦脸。陈蹇生看了又笑出声来。
转眼边疆起了战事,秋胡去从军,一走就是三年。战争结束,打马回家,看见路边桑园里有个美貌女子,便想上前调戏。
那女子香肩窄窄,柳腰纤纤,云鬓雾鬟,美若天仙。手臂上挎着一只篮子,正在采桑叶,边采边唱道:“三月的春光照桑林,八月那个秋香赏桂金。桂枝儿编就的桑叶篮,三月三的好风来,我就采桑,采桑,采桑那个青。
六幅的湘水系作裙,一片那个紫霞裁衣襟。再借明月一颗珠,三月三的好风来,我就挽云,挽云,挽云那个鬓。”
陈蹇生低声问道:“这个女演员是谁?好像没什么名气。”蔡楚生说:“罗敷。”陈蹇生笑问:“我知道是罗敷,我是问她的本名。”蔡楚生说:“本名就叫罗敷。”陈蹇生说:“哪有本名就叫罗敷的?是个艺名吧?这个主意好,这出戏一演,罗敷这个名字就算打响了。”蔡楚生也笑,说:“就是这个意思。”陈蹇生点点头,看了一会儿,忽然说:“这个女子看着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像谁。像谁呢?她以前演过什么电影?”蔡楚生说:“你是不是回家去一趟,把上海的明星都忘了?还是看了令公子,女明星都不如他好看?”陈蹇生哈哈一笑,揭过不提。
电影看完,蔡楚生亮了灯,陈蹇生站起身来说:“电影是没什么问题,不过人就难说。封条仍就贴着,暂时还不能公映。楚生兄,我也知道你拍部电影不容易,不过这件事既然被牵涉进去了,总要调查一阵,问题清楚了才能解禁。你我兄弟,我知道你的立场,你也该体谅我的难处,我位小职卑,也是做不了主的。不过我会全力斡旋,你就再等等吧。”
蔡楚生听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知道一时也急不出,只好这样的了。陈蹇生命手下依旧把胶片封了,却不带回,说就放在这里,省得以后再搬一次。蔡楚生心知这也是让他安心的意思,感激不尽,送走了陈蹇生,打个电话告诉李筱坡消息。
是李丽华接的电话,得知这个消息,心放下了一半,问道:“是找的谁?”蔡楚生说:“是一个叫陈蹇生的,我们是同乡,如今他在CC派里任职。”李丽华听了,哈哈一笑,说:“没事了。这个陈蹇生,我认识。他的妻妹是我在中西女塾的好朋友,我以前常上他们家去玩。只是没想到他从广州回来了,还进了CC派。不过也不奇怪,他的风格和二陈很像,又是师生关系。二陈要用人,当然用自己人比较放心。这个人做事干脆利落,他既然答应了,就有一半成了。”两人再聊几句,挂了电话。
李丽华本想把这事告诉苑因,一想又算了。苑因有好些日子不提罗白棠,也不再哭天抹泪的,再加本来就对电影被查封的事不感兴趣,没的说了增加她的烦恼。又想不知罗家对苑因的气消了没有,要是知道苑因住在李家,会不会迁怒到李氏呢?
电影胶片的事一时没了下落,吕季荦和叶紫却放出来了。蔡楚生李丽华苑因得知消息,忙去看望。才知道是叶紫在里头染上了肺病,差点死去,吕季荦也传染上了,幸好他一惯身体强壮,才没有转深。蔡楚生把两人安排进了病房,转去向陈蹇生道谢。陈蹇生淡淡地说:“和我没关系,是他们自己的命。也不知算是命大还是命小,上头不想有人关死在里头,说出去不好听。叶紫的病,就算是今天放了,明天救了,也不过是暂时的。吕季荦,算是他命大吧。”
叶紫进了重症病房,吕季荦只需将养些时候。李丽华去看过两次病人,也算尽到了老板的情分,苑因却三天两头的去。李丽华颇为奇怪,虽说两人在拍戏的时候熟悉了,但这般尽心,也是和她这两年的冷性子相悖。忍不住问她,苑因说:“阿姊,当日罗白棠死在医院,我不在他身边,想起这件事,我就懊恼得要命。如今我看着吕先生在医院里,一天一天好起来,就像看到罗白棠好了一样。我每天走进医院的时候,就好像罗白棠还躺在里头,等着我去看他。阿姊,说来你不信,我走到医院去的路上,是我顶开心的辰光。”
李丽华愕然,说:“阿苑,罗白棠都死了两年多了。”
苑因含泪笑道:“我晓得,可我没看到他死呀。我离开他的辰光,自己也病了一场,我就想是不是我病的时候,棠哥哥还在医院里等着我呢?如今我的病好了,他的病也要好了。我看牢伊一天天好起来,我的心也像长好了,那个大洞一直留在我胸口里,它总也长不合拢。我的心一直痛一直痛,我想是不是要等有人从医院里出来,它才会得不痛。”
李丽华听得自己的眼圈也红了,说:“阿苑,怎么有你这样死心眼的人?”
苑因有些呆呆的,说:“阿姊,是格呀,侬讲了没错,就是死心眼。心本来是该一跳一跳的,可它有了个洞洞眼,就不怎么跳了。”
李丽华忍不住说:“可你这样做,吕先生要误会的。”
苑因没有听见,只管往下说:“阿姊,我老想见一见罗先生和罗太太。”
李丽华莫名其妙,问道:“你要见他们做什么?”
苑因用手绢擦去眼角一点泪,笑说:“不知道,就想见见他们。也许见了他们,那个洞就不痛了。”又轻轻叹息一声说:“我也就是瞎想想,他们怎么会见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在广州呢,还是在上海。”
李丽华越发不敢在她面前提陈蹇生的事情。
吕季荦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每天从吃过午饭,就等苑因来,和她在医院的草地上散步。白底蓝条子病人服穿得所有的人都一个样,黄昏时阳光透过树叶在长椅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苑因眼睛一花,像是看见罗白棠在对她笑,当下回以一笑,说:“侬好了?几辰光好到兆丰公园去白相?阿拉去看荷花好伐?”那个亮着白牙的笑容在橙色的光影里闪,答应说:“好。”
苑因格格地笑,说:“棠哥哥,我是讲几辰光去,没问侬去是勿去。”
那个笑容暗了下来,说:“阿苑,我是吕季荦,你认错人了。”
苑因眨眨眼睛,把眼前的人看了又看,才看清没有罗白棠,她一时惊慌,问道:“棠哥哥到哪里去了?你看到他没有?”
吕季荦强笑道:“我不认识什么棠哥哥,不过,阿苑,你要是愿意,把我当成你的棠哥哥也不要紧。”
苑因侧耳听了听,说:“哦,你不认得他。”那脸上的失望,让吕季荦看得心痛,吕季荦说:“是啊 ,我不认识他。他到哪里去了?”苑因看着自己的手说:“他们都说他死了,大少爷还带我去看他的葬礼。可我只看到一只棺材,里头衬得有白布。我没看到棠哥哥躺在里头,也没看到棠哥哥的坟。我走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手上打着吊针。医生说他用了我300cc血,人就会好了。医生的话还会有错?”伸出胳膊,用一只手指数着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说:“后来我走了,会不会是找不到我,棠哥哥没血用,才死的?”
吕季荦苦笑道:“不是。我问过医生了,他说不是。”苑因抬起头,眼睛一亮,问:“真的?”吕季荦说:“真的。我天天在医院,不会错,医生是这么说的。”苑因放下心来,不是因为自己,那就好,想一想又问:“那他怎么就死了呢?”吕季荦无奈地说:“有时候就是救不回来。”苑因点点头,说:“是啊,不然棺材铺就要关门了,封家少爷更要吃不饱饭了。”
这一个黄昏,苑因把罗白棠的死翻来覆去讲了又讲,吕季荦顺着她的话头,陪着她说了又说。苑因说到后来,尽讲罗白棠闹的笑话,讲自己管他叫“萝卜汤”,管他姐姐叫“萝卜皮”,讲得两人哈哈大笑。从她被练意长用乙醚麻醉后带走,直到现在,身边的人都是在告诉她罗白棠已经死了,忘了他,想想今后。而她要的恰恰不是想今后怎样,而是吐尽胸中的郁闷烦忧,愁肠悲怆。这些痛苦积在心里已经有两年了,越积越厚,越积越重,日日夜夜压着她,喘也喘不过气来。吕季荦的温言柔语,让她有了倾述的地方,一泻千里,恣意徜徉。
直讲到月亮上来,夜风吹得人微微生凉,苑因才不讲了,抱着胳膊,看着眼前一尺远的虚空处,眸子没有焦点,但眼底的沉郁却没有了。吕季荦叫她:“阿苑。”苑因凝起眼神看着他,瞳孔早被眼泪洗得一片清澈。吕季荦望进她的眼里,说:“阿苑,明天我陪你去兆丰公园好不好?”
苑因这才惊觉,跳了起来,“吕先生。”
吕季荦说:“是,我是吕季荦。你要是愿意,就让我陪你去兆丰公园吧。”
空屋尘舞
第二天下午,苑因没有再去医院,而是坐上有轨电车去了兆丰公园。她有两年没有来过兆丰公园了,一路走着看着,一时欢喜一时悲伤。露天音乐座上又有学生在演奏,苑因坐下听一阵,往荷花池走去。看一阵荷花,又到鸟笼子那里去看鸟,最后去了向恺然练拳的那个树林子,却没有人。向大哥也不来了。
出了兆丰公园,不远就是西园大厦,看着那扇窗子,心里一阵一阵地难过,慢慢拾级往上走,到了三楼。打开包一看,钥匙还在。开了门,里头幽暗幽暗的,窗帘都拉着,还是她当初和李丽华离开时一个样。那这两年,罗家的人都还没回来吧。打开阳台的落地窗,夕阳射进来,灰尘都在光线里跳舞。
她过去扭开无线电,调到有音乐的地方停下,随着乐曲跳起舞来。灰尘被她搅到空中,沾在汗湿的脸上。她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转得头晕,脚下发虚,摔倒在地板上。膝盖重重磕着,一下子痛彻心肺,忍不住抱膝痛哭。
这样日子活着了无生趣,如果两年都不能忘记,那更多的岁月也是无用。三楼够不够高?煤气是不是够毒?苑因抬起头。
这一抬头,看见一个全身戎装的男人,高高瘦瘦,就站在客厅的门口,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苑因呆视着他,一时认不出这个人谁。
那人一步步朝她走来,马靴踢在地板上,发出空空的回声。走近了,低头看她,半晌才说:“苑小姐,又见面了。”
苑因问:“你是谁?”依稀有些印象,记忆里头有个穿军装的人,但他叫什么名字,却想不起来了。
那人皱了一下眉头,说:“陈蹇生。”
苑因要想一想才说:“哦,你从广州回来了?陈太太呢?”
陈蹇生却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苑因觉得脖子仰着累,就低下头说:“不做什么,过来看看。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陈蹇生轻描淡写地说:“来看看这间屋子,还能不能住人。”其实不是的。其实他是上李家去,想认识李家的过房女儿罗敷。自那天看了电影《桑园会》,罗敷的俏模样就印在了他的脑子里,强按了几天,还是忘不了,稍一打听,电影公司的人便告诉说罗敷是老板娘的过房女儿,现住在李家。
一个攀附老板娘的小演员,大概做梦都想变成大明星吧?这样的女人,迟早是某个要人的禁脔,还好自己发现得早。胶片先封着,人且放了。这样电影公司和蔡楚生处都有交待,他们也不会再托人走关系了。电影嘛,拖一阵子,先把这个女人搞上手,到时公演后走红了,别人都想要,就没这么容易了。男人,谁不是三妻四妾?
打定了主意,这天便到了李家。佣人请他坐了,说是去请太太下来。他一眼见到客厅墙上挂着的罗敷的戏装照片,风鬟雾绕,笑靥如花。跟着眼睛一花,客厅外头有个人影飘过,瞧侧面正是照片中人,身不由己地跟了上去。这个艺名叫罗敷的女子,从背影看甚是苗条,穿一件月白色的长旗袍,袖子到臂弯,镶着寸半宽淡蓝色的绲边。光看背影,就是个十足的美人。长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髻子,髻上插了几朵小白花,远远有风吹来,却是茉莉的香味。见她出了李家,到了街上,腰肢一闪,上了电车,他也像个少年般跟着上去了,在车尾瞄着,看她到什么地方下车。女子一直到了兆丰公园才下来,然后在公园里停停走走。他想有些意思了,这女子八成已经知道有人在跟踪她,故意摆标劲,引他上钩。他且不急,只管跟着,看她耍花枪耍到几时。
那名叫罗敷的女子出了兆丰公园,过了马路,进了西园大厦。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对,跟到楼上,推开一扇虚掩着的房门,那女子一个人在和灰尘舞蹈。闭着眼睛,脸上是如醉如痴的表情。双臂在胸前微举,手指翻飞,像是在抚摸一个看不见的人。头和脖子随着音乐轻轻摇晃,一时像搁在那个人的肩头,一时又像是和那个人亲吻。月白色旗袍里的腰肢不盈一握,柔若无骨。
陈蹇生看得呆了。是什么样的女人,才会跳出这样的舞蹈?是什么样的心情,才会有这样的舞姿?是什么样的伤心,才会在有这样的痛楚?她整个人整个身体整个舞姿,都是在诉说着痛和伤。女人的身体,少女的面颊,沧桑的倦容,遥远和过去同时驻足在她的脸上,镂刻刀在大理石上,留住了时光的流失。
然后音乐停止,舞蹈暂歇。女子跪坐在地板上哭泣,等她抬起头来,魔法消失。尘埃落定。原来如此。
原来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世上多少女人,花钱就能到手,唯有这一个不行。
“苑小姐,又见面了。”陈蹇生先开口招呼。他都奇怪自己怎么会没有认出她来,还有哪一个女子会有这样的容颜?天真和娇媚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那是他当初就惊讶过的。他只见过她三次,一次还是在黑暗中。但就算是在黑暗中,他都能看见从她大理石般的脸上发出的玉石一样的光。即使她当时只是个小女孩,已经有了迫人的容光,何况是如今。
苑因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抬脸问他说:“听说后来你们一直在找我?”
陈蹇生不答。找她?有过这样的事吗?也许吧。找她做什么?罗先生罗太太,还有罗白萍当时是一迭声地叫他去把这个害人精找到,却没说找到了要做什么。他花了好些工夫找,她却突然消失了。这样一个无亲无靠的小女孩,找她做什么?他觉得妻子娘家的人有点失控了,只想找个人出气,其实罗白棠的死,岂能全部怪她?但他却不好劝说,只是尽全力去找。哥老会的势力在上海并不大,也正因为如此,找起来就加倍地难。直到罗白棠下了葬,家里催他和妻子回广州待产,他才放下这件事。做事这样虎头蛇尾,在他还真是少有的。
罗白萍在这件事后,精神一直不大好,孩子生下后,把孩子看得紧紧的,生怕有什么意外。休养一段时间后,随他返沪,回到熟悉的地方,才有了些笑模样。他白天忙公务,晚上回家还要哄太太高兴,陪小儿子玩耍,实在有些疲倦了。上海街上花红柳绿的妖娆女人打他眼前经过,看得他有些心痒。男人一有什么不遂心的事,不都是娶房姨太太安慰一下自己吗?这个银幕上的罗敷,这么娇俏可人,做姨太太一定讨人喜欢。
罗敷。苑小姐。罗白棠虽然死了,到底她曾是他的女人。罗白棠是他妻弟,她就是他的弟妹。为什么偏偏是这么一种关系?想到这里,有一丝恨意涌了上来。
苑因又说:“陈先生,求你一事?”
陈蹇生冷冰冰地说:“什么事?”
苑因说:“带我去见罗先生罗太太。”
陈蹇生再次惊讶了。这个小女子时时语出惊人,说些别人想不到的话。罗先生和太太,见了害死儿子的女人,能有什么好话说得出来?她去见他们,不是自讨苦吃?再说,都过去两年了,有什么好见的。冷笑一声道:“当初找你,你躲起来不见人,现在倒要见了?是不是以为过了两年,他们会放过你?就算他们放过了你,我太太也不会放过你。”我也不会放过你。当初的罗白萍是一个妩媚多情,温柔体贴的女人。上海女人的那一种娇糯软嗲,正是他喜欢她的地方,如今却脆弱神经质,把儿子看得比他重,她冷落他,已经有好一阵了。这一切,不也是这个苑小姐引起的吗?“好,我带你去。”
苑因抚一抚旗袍上的绉纹,月白的衣料上全是灰尘,这一抚,更是抚出一片污渍,手上也全是灰。苑因看一看满身满手的灰,说:“我这个样子,怎么能去见两位老人?你等一下,我换件衣裳。”离开客厅,往卧室走去,过了一会儿出来,换了件玉色的圆摆短袄,禳着淡青色的韭菜边,下面是一条蓼叶蓝的长裙。这一换装,苑小姐的少女样子重现,罗敷的清丽隐匿无踪。洗过脸后,整个人干净得像一朵白色的玉簪花。
陈蹇生趁她换衣裳的时候,打电话要了辆黑牌汽车,估计这时该到了,见她出来,便说:“走吧。”苑因点点头,跟着他出去,锁上门。
祥生公司的车已经停在了楼下,陈蹇生打开车门请她先坐进去,自己坐在她身边,对司机说:“马斯南路。”
两人各靠一边车门坐着,都不说话。过了一歇,还是苑因开口道:“陈太太生了个少爷还是小姐?”陈蹇生奇怪她怎么有心思闲聊,还是答道:“是个男孩。”苑因说:“叫啥名字?”陈蹇生说:“陈余琛,小名宝官。”苑因微微一笑,说:“宝官。”陈蹇生看她笑得甚是轻松,知道她又有奇思妙想,便问:“陈余琛又让你想起什么了?”苑因掩不住好笑,说:“没什么,宝官很好。”陈蹇生仍不放过她,追问道:“宝官很好,那陈余琛呢?你识不识得这几个字怎么写?”苑因摇头说:“识字的是书蠹头。”陈蹇生说:“此话怎讲?”苑因笑笑不语。陈蹇生还要追问,苑因说:“把名字多念两遍,不就晓得了。”
陈蹇生依言念了两遍,忽然笑了。苑因说:“宝官还是个囝囝头,我做阿姨的不好弄送伊格。”陈蹇生哼一声道:“你是他阿姨吗?”苑因重又消沉起来,说:“舅妈做不成,阿姨总还是吧?就算在马路上遇上一个陌生人,也可以叫得一声阿姨的。”
车子到了马斯南路,陈蹇生指点司机停在一幢小洋房前,下车付了钱,苑因已经下了车,望着院门,眼中早有了泪意。
陈蹇生按了门铃,退后两步,说:“你执意要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苑因绞着双手,低头说:“我知道,谢谢陈先生。”
院门打开,一个中年仆妇探头出头,满脸笑容地说:“姑爷来了?是来接小姐和宝少爷的?宝少爷刚睡醒,小姐正喂他吃鸡蛋羹。”看一眼苑因,不再多话,延两人穿过一个小花园,进了洋房的底楼大客厅。
陈蹇生对那仆妇说:“去请老爷太太来,说有位小姐要让他们见一下。”仆妇应声去了,陈蹇生站到熄了火的铸铁壁炉前,把手臂搁在大理石的炉台面上,交叉双腿,懒洋洋地说:“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苑因不理他,偷偷打量这间屋子。整间屋子镶有比人还高的黯赭色护墙板,壁炉前是几张深紫红泛黑的藤椅,当中一张紫红的厚地毯,椅与椅之间有几张黑沉沉的旧几,她自是不认识这些硬木家什,只是觉得阴森森的怕人。通往花园的落地木质百页长窗前挂着白纱窗帘,隔开外头的阳光。盛暑天时,这间客厅仍然一室清凉。苑因从外头进来,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过了好一阵,才有个穿灰底印花旗袍的富态中年妇人出来,见了陈蹇生说道:“来了就上去休息一下,这大夏天的,在外头跑来跑去,累了吧。还穿着靴子?去换双鞋吧。”语调透着关怀,面容甚是慈爱。
陈蹇生过去扶她坐下,说:“妈,这位小姐想见你和父亲。”
罗太太看一眼苑因,问:“是什么人?你找的媬姆?太年轻了,不好。”
苑因等她注意到自己,才一步一步走过去,拿起壁炉边的白铜拨火棍,双手捧在头顶,跪在罗太太面前,说:“太太,我是苑家阿囡。”
罗太太一怔,指着苑因,说不出话来。
苑因低下头继续说道:“太太,阿囡罪孽深重,早就该死了,只是没有拜见过老爷和太太,不敢擅死。今天能见到太太一面,阿囡就可以跟棠哥哥一起去了。太太,阿囡宁愿被你打死,也好过一个人活着受罪。”
罗太太站起身来,捂着嘴哽咽了两下,高声喊道:“伯鹰,伯鹰,快来!”陈蹇生扶着罗太太站着,眼睛盯着苑因,心想这个女孩子,太过匪夷所思了。
罗先生应声从客厅旁边的一扇门里出来,忙忙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楼上一个年轻女子也跟着出声,问道:“妈,怎么了?”
陈蹇生说:“爸,先坐下再说吧。阿萍,你也来,把宝官留在房里,让人看着。”
罗先生惊疑地看一眼跪在屋子当中的女子,说:“这是干什么?打丫头也不是这个打法。我家从不打丫头的。把铜条放下,有话起来说。”
罗白萍冲下楼来,指着苑因尖叫道:“是她,是她。爸,就是她。害死阿弟的就是她。”转而问向苑因说:“你来干什么?你害死白棠一走了之,现在倒有脸来了?你以为你摆出一幅负荆请罪的架式来,我就能饶过你?”抓起铜条就往苑因的背上抽去,苑因不躲不让,挺直背脊挨了两下,打得罗先生呵斥道:“白萍,住手。”罗白萍又抽了一下,才扔下铜条,一下坐倒在藤椅里,掩面痛哭。
罗太太也坐了下来,哭得说不出话来。罗先生说:“白萍,你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这样暴戾?当心吓着孩子。”说得罗白萍一惊,抬头看一眼楼上,没见有人,才放了心,哭声也放低了一些。罗先生过了一阵才说:“是苑小姐吧?早就想见见你了。白棠有一次写信给我,说他有了喜欢的女孩子。我当他是孩子家闹着玩,没有当真,还回信说了他两句,说他这个年纪,学业为重。他是怕我们反对,才瞒着我们把你接来的吧?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父母都不在,怎么就做出这么大的决定?要早知有后来的事,当时就不说他了。现在想起来,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骂他的。”
苑因背上的伤痛得她火烧火燎地,只是咬牙死命忍着,一动不动地跪在两位老人面前,双目赤红,泪流了一脸。
罗太太从腋下的钮襻里抽出手绢擦着眼泪,颤声问道:“你们,没有孩子吗?”
罗白萍惊得跳起来,说:“妈!”
罗太太哭着说:“白棠没了,有个孩子也好啊。”
苑因再也想不到会从罗太太这里听到这样的话。她早就把生死扔到脑后,两年来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只是想能见一见罗白棠的父母,她也不想求他们能原谅,只是觉得他们的儿子因她死了,她应该让他们处置。他们让她生,她就生;他们要她死,她就死,决无异议。
但母亲的心,跟恋人的心一样,都是只想着自己所爱的那个人。恋人死了,那抱着他穿过的衣裳也是好的,有他的味道就好;儿子死了,儿子能留下血脉也是好的,那也是儿子的一部分。
苑因膝行两步,趴在罗太太面前,泣不成声,说:“太太,阿囡对不起你,棠哥哥没有给你留下孩子。”
铜条弱骨
一屋子三个女人都在哭,陈蹇生看得心中百味杂陈。罗先生叹口气,说:“你多大了?”苑因低头半晌,才答说十七了,说完眼巴巴地看一眼罗先生。那小小的一张脸,光洁圆润,额角全是碎发,泪珠挂在腮上,说是十五岁都让人信。罗先生“啪”一巴掌拍藤椅扶手上,不知是气还是恼。罗白萍哼道:“你那天不是说十八岁了吗,怎么过了两年又成了十七了?人家都越活越大,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苑因哭了两声,才说:“陈太太,医生说我太小不能抽血,我就只好骗他说十八了。”罗白萍冷笑说:“你倒是好意了?”苑因长跪默然。好意确是好意,真心也是真心,但人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是多余,那就不用再说。
罗先生生了歇闷气,才无奈地说:“两个都是孩子,让我说什么好?白棠刚死的时候,我还为这件事生气,现在,他也死了有两年了,难为你还这么想着他。这个儿子,就算是我们白养他一场了。”罗太太呜呜地哭,问的却是:“棠儿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
苑因听了,嘴角朝上一抿,有了些笑模样,抬起头来痴痴地说:“开心啊。棠哥哥说他顶开心了,每天放了学来看我的辰光,伊就开心得要跳起来。伊带我去看电影,讲《红烧红莲寺》给我听,讲他早两年差点去了峨眉山,要不是家里拦着,他就坐火车去了南京,再从南京搭大轮船去四川了。讲那天姆妈对伊老凶,差一点点要打他,多亏阿姐拦住。伊讲伊睏了地板上耍无赖,讲要从楼梯上滚下来,练一个叫什么“铁布衫”的功夫。伊讲爸爸就讲伊要是敢滚下来,就拿根绳子把伊捆在房间里。棠哥哥讲,你们敢捆,我就火烧红莲寺了。”说着就笑,笑了两下又哭。哭得罗太太一声声叫“棠儿”,罗先生也湿了眼睛。苑因说:“太太,棠哥哥搭我来一道,是真格老老开心格。”
她一声声“太太”叫得罗太太心都化了,搂过来就叫:“阿囡。”苑因抱住罗太太大哭道:“太太,阿囡对不起你。”
这两人哭做一团,罗白萍先是跟着哭,后又怒道:“你们就饶过这个小妖精了?你们是没有看到,阿弟就死在我面前,头上一股股地往外冒血,血厚得把我的鞋都沾在了地上。我一步也挪不动,你们一个人也不在我身边,宝官在我肚子里闹。言言晕倒在我身边。阿弟胸口的伤裂开来,半个身子都泡在血里。”上前几步揪住苑因的头发,摇晃着骂道:“你这个狐狸精,你敢来见我?讲什么阿弟和你在一起开心?开心得死了?你是不是要看看他真的就心打开来死掉了?”挥臂就是一巴掌,打得苑因别过头去,发髻散开披了一身,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半边脸没了知觉。
陈蹇生忙上来抱住罗白萍,拖住她坐下,低声道:“阿萍,收声啊,莫吓住个仔。”罗白萍一时压不下心头的火,仍然愤慨地道:“就是为了去找你。你被什么黑道白道的人架走了,阿弟醒来跟我要人,还怨我不救你。我救你?我为什么要救你?我怀着七个月的孩子去救你?你也配?”狠狠地啐了一口在她脸上。
苑因这才知道罗白棠死的时候是这样的情景,那是真正的为她而死。这两年的相思之苦再苦都不算什么,都不能赎得半分的罪。低头看见地上的铜条,捡起来就往腹部插去。
众人看了大惊,忙上前抢下,看那伤口,倒是不深。一来年小体弱;二来背上挨了三下铜条的鞭打,臂上无力;三来跪了这半天,血脉不畅,手脚软麻,铜条只刺进腰肋间就滑到一边去了。再看苑因,早痛得晕了过去。
罗先生惊得手都颤了,说:“打电话,叫王大夫来。”陈蹇生打通了罗家私人医生王先生的电话,说有人受伤,马上来一趟。放下电话说:“王大夫马上就来。苑小姐让她躺在这里不太好吧,送医院又不好听。”罗太太抚着胸口,惊魂稍定,说:“把她放到棠儿的房间去。”陈蹇生应了,俯身抱起来,两级楼梯并做一步跨上去楼去,推开罗白棠早先住的房间的门,放在早没人睡的床上,看她的脸,白得跟身下的床单一样。罗白棠死后,这房间仍然每天开窗换气,床单半个月换洗一次,和罗白棠生前一个样。
陈蹇生安顿好苑因,让家里的仆妇看守着,回到楼下,坐到罗白萍身边,搂着她抚着她的手臂说:“都过去两年了,怎么还这样气性大?阿弟活不转来,怪别人也是没用。你看你,把爸妈吓成什么样子了?”
罗白萍这时也后悔了,低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她的?”她只当陈蹇生到现在都还在找苑小姐,因此不疑有他,只是问在哪里找到的。陈蹇生心里有愧,说:“我查到她住在李丽华小姐家,后来又在西园三楼找到了。原来当初我怎么都探听不到她的下落,她是住在西园里。这个丫头鬼机灵,她又住回去,我们哪里想得到?”
陈蹇生一看那房子里的情形,稍一思忖,便明白西园三楼就是当初踏破铁鞋也找不到的苑小姐的藏身之处。心里暗赞这个女孩子聪明,把他耍得团团转,却不知是输给了向恺然。他一个军校出身的行武之人,脑子哪里是写奇幻剑侠小说之人的对手。输给了平江不肖生,那是一点不冤,反是他的荣幸。
罗白萍道:“不知她又怎么从人家手里逃出来的?”陈蹇生说:“她这么聪明的丫头,总有办法的。阿萍,别再记恨了,就当阿弟是前生欠她的。”心想我也是心智糊涂了,怎么会被这样一个小丫头弄得动了心?一想到电影里罗敷巧笑嫣然的模样,心又是一荡。暗思难道我也是前世欠她的?又安慰自己,我是因罗敷的美貌才动的心,可不是为了这小丫头。银幕上和活人,天差地远呢。
罗太太擦着眼泪说:“时到今日,我也只好认命。看这两个孩子爱得这样死去活来,还有什么话好说?只是这两个孩子,一个才十八,一个才十七,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了?”罗先生叹口气说:“没听她说吗,两年前才十五。也只有孩子家,才会这样不要命地自由恋爱。自由,自由,自由到不要命。到底自由有什么好?还不如像早两年,大家盲婚哑嫁,爹妈给娶个什么就是什么,省得闹恋爱,闹得不要命。”
说着门铃响了,佣人请进王大夫来,一家人都站起来相迎,客套几句,陈蹇生说:“我领王大夫上去吧。”一边陪着上楼,一边说:“是家里的亲戚,在底下玩,不小心被壁炉的铜条扎到了。”延进屋去,仆妇已经清洗干净伤口边缘,王大夫看过后,做了一些消毒处理,敷上药,用纱布包裹了,留下药品和纱布棉签碘酒等,下楼对罗先生罗太太说了几句,说是不碍事,没有伤到内脏,只是腰肌被刺穿,注意卫生,每天换药,休息将养一下,等长出新肉就好了。罗先生罗太太连声道谢,命陈蹇生代他们送客。
王大夫走后,四人沉默了一下,罗白萍说:“打算怎么办?留她在这里养伤吗?这倒好,索性登堂入室了。”罗太太说:“总不能这个样子把她送回李家去。再说,除了腰间的伤,还有背上的伤,让李家看见,说我们把人打成这样,也不成话吧?”罗白萍赌气说:“你们要留她在这里,那我就不来了。她几时走,我几时来。你们要想留她一辈子,我就一辈子不来。”
罗先生喝斥道:“白萍,你是个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这样心硬?小姑娘做错了事,那是大人没有管教好。白棠大她三岁,又是大学生,这小姑娘只是个没读过书的丫头,怎么也是白棠错在先。这事我们也有错,平时对白棠太过溺爱,才宠得他无法无天,胡作非为。要是我和你妈都在上海,他也不至于闹得不可收拾。把人家姑娘从乡下接到城里,学大人金屋藏娇,人家姑娘的父母还不知怎么怨天恨地呢。如今又弄得浑身是伤,难道就把她扔到街上去?”
罗白萍从没听过父亲这样疾言厉色地说过自己,委屈得直哭,说:“阿弟难道就白死了?你们是没看到当时的情景,看到了也会恨的。”罗先生说:“白萍,你是个大家小姐,做事要合附你的身分,你在葬礼那样的场合打三小姐一耳光,就做得非常失当。大家体谅你,才不说你。你今天又动手打人,将来打顺手了,只怕连宝官都要挨两巴掌。”罗白萍说:“我怎么会打宝官?”罗先生说:“火气上来,难说得很。白棠闹着要去峨眉山那回事,我也是气得好几次要打他,忍了又忍,才没动手。”
罗太太听到这里,又抹起了眼泪,说:“棠儿把这件事讲给阿囡听,你们听他说得多高兴?火烧红莲寺。这家竟成了红莲寺,还管我叫主持。唉,我就当棠儿去了峨眉山。伯鹰,要是他和阿囡有个孩子就好了。”
罗白萍皱眉说:“妈,你又来了。这丫头小得一点点,哪里生得出孩子来?我看她自己也没长大,孩子生孩子,像话吗?”
陈蹇生听了别转头去暗笑,罗白萍撞他一下,说:“笑什么?”陈蹇生马上正一正脸色,说:“我们别在这里打扰爸妈了,把宝官抱下来,回去吧。你不想见她,她也未必想见你。等她伤好了,她自然会走的。爸,妈,那我们先走了。”
罗先生说:“也好。”陈蹇生上楼去抱了儿子下来,罗白萍洗了脸梳了梳头,一家三口坐了车子回自己家。罗先生和罗太太悄悄地去看了沉睡中的苑因,罗太太说:“你看她,长得这么好看,怪不得棠儿那么喜欢,真真是个害人精哪。”罗先生说:“怎么你跟白萍一样的口气?”
罗太太悲伤地说:“我是可怜我们儿子,才十八岁就去了。”
罗先生扶着她的背说:“我倒是看开了。儿女就像是我过手的古董,再好再完美,都是暂借来的。花上十万两银子,买来一卷三王的画,你以为会在手里保存一辈子,但到了最后,还是转到别人手里去了。千百年来,有哪一家人哪一姓的人可以留在家里超过百年的?便是皇帝也不能够。每个持有这个宝贝的人,拥有的也都只有那么或长或短的日子,这就是缘分。儿女也是缘。我们和白棠的缘分只得十八年。就像你说的,就当他是去峨眉山修道去了,哪也曾是他一心想要的。这个孩子,也许真的和白棠有缘,那我们就结这个缘分吧。”
苑因一直昏睡到了第二天下午,才痛得轻轻嗳哟了一声,醒了过来,看了看陌生的屋子,想了半天,才想起怕是在罗家。而腰间的伤口火烧一样的痛,背上的鞭痕也痛得她翻身侧躺,这一转侧,又牵动了腰间的伤,竟是痛得汗出了一额。躺了一会儿,有个中年仆妇陪着一个穿白衣的人进来,朝她微笑一下,说醒了就好,我是王医生。揭开被子,又揭开她腰间的衣摆,换药换纱布,又扶起来喂她吃了几粒消炎药片,嘱咐仆妇不要让她洗澡,不要沾生水等,收拾好东西又走了。苑因看仆妇落在后头,赶紧问道:“先生太太都在吗?”仆妇说在,在楼下见客。苑因想有客人在,我还是等一下吧。
谁知等了一会儿,罗太太和客人倒上来了,一进来看见躺在床上的苑因,上来就抱住哭,一迭声地叫“阿囡”:“阿囡,你这个傻丫头,怎么就做出这样的傻事来吧?昨天接到陈先生的电话,说你在罗家出了点小事,把我急了半夜,今天一早就要来的,是丽华拦着,说大清早来人家家里不便,我才等到这时。阿囡,伤得怎样?让姆妈看看。”
苑因含泪笑说:“阿姨,不要紧,刚才医生才上了药。医生都说不要紧的。让阿姨担心了,阿姊呢?”
李太太说:“她等一歇和蔡先生一道来看你。”苑因忙说:“阿姨,别叫阿姊来了,蔡先生又是个忙人,怎么好惊动他呢?阿姨,你要不嫌我累赘,我想回家去。”
李太太擦着眼泪说:“这孩子,尽说傻话。你是我女儿,怎么是累赘呢?要养伤还是回家去的好,不过你现在这样,能搬动吗?要不要先问过医生?嗯,医生还在楼下,我去问。”风一样地就旋出去了。留下罗太太和苑因互望着,苑因叫一声太太,凄惋地说:“太太,我罪孽深重,不敢在这里让你烦心。我本来只是想来认罪的,反倒让太太受惊,让我更没脸见你了。”
罗太太过去坐在她身边,叹气说道:“阿囡,你是个有骨气的,我也看出来了,不过跟自家人讲什么骨气呢?你伤成这样,说什么要搬出去,不是在李太太面前打我的脸吗?怎么说你也曾是棠儿的人,棠儿做事莽撞,让你受委屈了。”
苑因的眼泪登时如洪水决堤般涌了出来,忙说:“没有,一点没有。棠哥哥对我很好,是我害了棠哥哥。太太这么说,让我明天死了,也觉得值了。”
罗太太不悦地说:“在老人面前,别说死不死的话,我们已经没了儿子,不想再看到有孩子死在我们前头。”苑因看她不高兴,马上说:“是,太太。”罗太太看她这么乖巧,曲意奉承,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转眼李太太又进来,说:“医生说最好过两天才搬动。罗太太,阿囡只好先在你这里住两天了,等她一好得可以走路了,我就派车来接她。”罗太太冷冷地说:“阿囡是我家棠儿的人,住在这里还不是正该住得,没有什么搬不搬的。”李太太笑一下说:“阿囡是我过房女儿,这两年都住我家,何况又是她自己说要走的,你想留,拗得过她本人吗?”罗太太说:“过房女儿?我可听见她叫的是阿姨。”李太太点头说:“阿姨就是姨妈,那也是妈。”
两位太太差点斗起口来,门口有人扑嗤一声笑了,却是李丽华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了,揽着两位太太的肩头,笑说:“阿苑成香饽饽了,两个妈妈这样抢着要,也不管我听见怎么想?伯母,好久没见了,一向都好?言言在北平好吗?这两年都没和我联系过,也不知她回来过没有。”
罗太太说:“我也不知道,我们从广州回来,也是这半年的事。李小姐,两年没见,你可变样了,又时髦又漂亮,走在街上我一定会认做是位大明星的。”李丽华说:“我哪里是什么明星,阿苑才是。她新拍了一部电影,在里面又是演又是唱,这部电影要是一公映,马上就会红遍上海滩的。罗太太,到时我送票子来请你和罗先生去看电影,包你们看了要认不出。”苑因难为情地说:“阿姊,说这些做什么?我巴不得人家认不出才好呢。”
李丽华笑说:“晓得晓得,你是要学嘉宝,藏起来不见人。你人还没红,明星架子倒是搭得十足,连大导演都亲自来看你来了。还有大编剧,听说你受了伤,生磨硬泡要出院,嚷着来看你,这会儿都在楼下。我说我先上来看看你的情况,见不见得人。要是还过得去呢,就见他们一下,要是见不得人,就让他们回去,我家阿苑可是明星,不能让人看见没上过妆的样子。”她一篇话说得花团锦簇,大导演大编剧都等着要见苑因,气势上先压罗家一头。但听上去却波澜不生,只是在拿苑因打趣。她为苑因抱屈,已经很久了。这莫名其妙来了罗家,又莫名其妙受了伤,还不知在罗家受了什么罪。因罗太太是长辈,又没了儿子,何况又是苑因自己愿意吃这个亏,才不好硬出头。但一早就想做个虬髯客昆仑奴,这次可算逮着了机会。
罗太太如何听不出,不想输这口气,马上说道:“阿囡是我罗家的人,要见客人,先问过我。阿囡刚上过药,不便见男客,让他们回去吧。”
李丽华拍手说:“可不就是罗家的人吗。阿苑演的就是罗敷,做明星,艺名现成的也叫个罗敷。罗敷小姐,吕大编剧为了你,可是从医院逃出来的,你不见可说不过去。我扶你坐起来,见一见,让他们好放心。”上前在她头下加个枕头,半躺半倚着,又替她盖好被子,借机在她耳边低骂一句说:“你这个傻子,来也不告诉我一声,看弄成这样。”
苑因知道她是好心,感激地叫声阿姊。李丽华回头说:“罗太太,你还没见过《渔光曲》的导演蔡先生吧?我介绍你们认识啊。”轻轻一笑,下楼去了。
天生尤物
苑因在罗家住了几天,吕季荦天天上门拜访,却只是送上一支鲜花让仆人转送就走了,一天是玫瑰,一天是香石竹,还有一天是几支玉簪,用张棉纸包着,棉纸湿湿的,外头又包了张薄油纸。又一天送来的是一大把金黄色的剪夏罗,李丽华当时正好送衣裳过来,便笑说怕是在兆丰公园里采的,不要花钱了。又一天送的是一大束长长的淡紫色花,花心作白色,五瓣,中间还有三四条细细的线纹,小小的只得一枚铜板大小。花虽小,却很是醒目。罗家的人都不认识这是什么花,苑因羞怯地一笑,小声说是麦仙翁。
罗先生罗太太被这个人弄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本来愿意接纳苑因就有点无可奈何,看在她一片痴情的份上,才忍痛不提过去。没想到才住下来,就来了个追求者,还热烈积极,天天送花。
苑因在第一天送花来的时候就托开门的阿妈告诉他说,不要再来了,是住在别人家里,不好这样。但吕季荦却不听,越是在罗家住着,越是要送。他生怕苑小姐一住进去就不肯出来,那还有什么盼头?每天花尽心思送花。花店里的玫瑰花香石竹太俗,他就自己去采,誓要用花把苑小姐给请出罗家。
苑因在罗家住得浑身不安,一直说要走,罗太太看留不住,只好说你在家里也没法安心养伤,你即执意要走,我不拦你。苑因忙说道:“太太,你和罗先生对我好,那是看在棠哥哥的份上,但棠哥哥不在了,我真的没脸住在这里。你们不记恨,反对我这样,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本来就是想见你们一面,如今不但见了,还得到你们的宽恕,我的心愿也完成了。太太,阿囡做牛做马也不能报答你们。但我住在这里,你们见了我想起棠哥哥要难过,我害你们再次伤心,这不是我想要的呀?”
罗太太说:“你这孩子这么懂事,让我怎么舍得?好在李家也是好人家,住那里我是放心的。”又问道:“那位吕先生,像是对你很有意思?”说起这个,心里又有点酸酸的。儿子死了,他喜欢的人要喜欢别人了,想想又觉得替他不值。
苑因捻着衣裳边,低头说:“太太,吕先生的事,又让你烦心了,我会对他说清的。这一世,没了棠哥哥,我是不会再嫁人了。太太你别当我年纪小,说的话信不过。我早想好了,过些时候要去做修女的。只是想着还没有在先生太太面前认过错领过罪,不好就这么去。如今得到你们的宽恕,我去得也轻松了。”
罗太太看着这小女孩子,真不知说什么好。要她忘了儿子,嫁给别人,她做不到;但眼看她花儿一样的年纪要进修道院,又觉得不忍心。望天只好垂泪,说:“真是孩子话。那你别叫我太太了,叫我一声姆妈,也算我们相识一场。”
苑因开颜一笑,叫声姆妈,又说:“姆妈你放心,棠哥哥会一直活在我心里的。我会天天替你和罗先生祈祷,求上帝保佑你们无病无痛,看着宝官长大。保佑宝官平平安安,像棠哥哥一样上大学,只是别遇上狐狸精,让陈先生陈太太担心。”
罗太太被她说得笑了,拉着她的手说:“说你是个大人,又尽说些孩子话。说是孩子,又有哪个孩子能想得这么多。你们真是我前世的冤家。”
苑因说:“太太,我今天就走了,我给你磕头吧。”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九个头,抬起脸来,已经泪湿面颊。罗太太忍着泪说:“我去替你叫车。”转身走了。苑因看看这个房间,罗白棠十八年的生活印迹都在这里。书架里有许多剑仙小说,墙上挂着画,衣橱里还有穿过的衣服。这里他用过的东西比西园三楼要多出太多。能在这个房间住几天,这一生也就无憾了。长窗外还有一个半圆形的铸铁曲线阳台,记得罗白棠说过他有多少次从阳台上跳下去,躲过父母的眼睛溜出去玩。
她抱着胳膊靠在阳台栏干上看着楼下的小花园,想罗白棠曾有多少次也这样靠过,一时沉入自己的迷乱中,没有听见有人推开门来看着她。
陈蹇生奉罗太太之命来送苑因回李家,上到二楼推门看见的就是她站在阳台上的背影。穿一件极浅紫色碎花的布旗袍,窄窄一束,就像桌子上的那束麦仙翁花儿。阳光照在上头,像随时会变成一缕烟升起飘走。
这一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就是罗敷啊。罗敷是什么?她也许就是男人心里的梦想。少年如罗白棠,十八岁的青春风华,罗敷就是他的最初萌动。青年如练意长,三十岁的成熟年纪,罗敷就是他的笑傲红尘名士风流。而像他陈蹇生,已婚的普通男人,罗敷就是他跳脱平凡生活的梦想之境。而对于蔡楚生吕季荦来说,罗敷就是他们的灵光乍现,缪斯女神。等这些男人都老了,成为庸俗的中年人后,只剩下对青春的回忆渴望时,罗敷就成了他们的欲念。当欲念都没有了,那就是墙上的美人画,书里的风月篇。这样的女人,世俗还送给她们一个词:天生尤物。
夫有尤物,足以移人。由来尤物不在大,能荡君心则为害。
这样的尤物,哪里用得着上银幕,一经世人品评,那就再无埋没之理。但这样的绝世容光,又岂是锁得住的?也许最好的出路,就是她自己选择的,出世做一名修女。难得她看得这么清楚明白,早为自己安排好了退路。虽然冷清,却是在这个男人世界中唯一的保全之道。
陈蹇生轻咳一声,罗敷转过头来,阳光照着她的半边脸,光线似从脸上散出,明艳不可逼视。陈蹇生呆了一呆,忽然原谅了自己和罗白萍。自己动心,那是男人天生对美貌女子的喜爱;而罗白萍对她毫不掩饰的厌恶,却是女性与生俱来的警觉。她们本能地守住自己的地盘,不允许别人来分割。
苑因回头看见是他,问道:“罗太太让你送我?这怎么敢当。”拿起桌上一个小包袱,里头包着她的几件衣裳,说:“陈先生,有劳了。”
陈蹇生点点头,带她下楼。楼下罗先生和罗太太都在,苑因走到罗先生跟前,说:“先生,刚才我已经给太太磕过头了,先生要是不弃,让我也行一下礼可好?”罗先生和罗太太对望一眼,说好。苑因把包袱放在脚边,跪下磕了几个头,站起来说:“罗先生罗太太,谢谢你们。”把包袱抱在怀里,回头温婉一笑,出门上车。
这车不是黑牌汽车,是陈蹇生的车,司机是他的人。这时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坐在后座的女客,竟是一呆。
陈蹇生上来和她同坐后座,说声开车,去静安别墅,司机才定定心发动起车来。陈蹇生和苑因当中隔开一人的距离,却觉得这个女子身上有股冷丝丝的阴气透过来,而外头却是八月的骄阳。两人一言不发,陈蹇生转头看她一眼,那侧面是精致如象牙雕刻。想了又想,还是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皮盒子,放在座位上推过去,说:“苑小姐,我太太对你太失礼了,我代她向你道歉。这样东西代表我的一点心意,请你收下,也许在危急关头,会用得上。”
苑因吃惊地看他一眼说:“我不怪她,我从来就没有埋怨过她。她恨我是有道理的,我都恨我自己,何况是陈太太。”低头看一看那皮盒子,说:“东西我不能收,怎么能收陈先生的东西呢?”
陈蹇生冷静地说:“你先看看是什么,再做决定。”
苑因听他口气不寻常,依言拿起来,拨开搭扣,翻起盒盖,里面是黑色丝绒衬垫的一件闪着冰蓝弧光的冷冰冰的手枪,柄上却是镶着别的东西,乳白色泛微黄。苑因吓得结结巴巴,问:“陈……陈先生,你送我这个……这个东西做什么?我不要,我不要。”往座位上一抛,像是要咬她的手。
陈蹇生捡起来,用两根手指从严丝合缝的凹槽里取出手枪,托在手里,那枪小得只有手掌心那么大,说:“这是德国造Kolibri手枪,两点三毫米口径,里面只能装两枚子弹。枪管是钢的,枪柄是镶象牙的。是专做给女士用的。苑小姐,我想我不用说,你也知道你生得什么模样,男人会为你做出什么事情。你现在住在李家,深居简出,自然是用不到。但你拍了电影,做了女明星就不同了,只怕到时再不会遇上罗家这么容易说话的人。你要是到了紧要关头,旁边没有人帮你,就可以用这个来自卫。”
苑因白了脸,心知他说的都是对的,仍然说道:“陈先生,你一番好意我明白了,但我过些日子要去做修女,这个东西怕是用不着了。”
陈蹇生说:“用不着自然是好,给了你也不是一定要你用它,不过带着好防身。你年纪小,身子又弱,不要拿着它要挟人,不然人家一只手就夺去了。要等人近到身边了,才出其不意借此脱身。枪小威力弱,只要不是直接命中心脏太阳穴,就不会夺人性命。”从衬垫上拈起两枚子弹,按进枪膛里,示范了一下使用方法,说:“会用就行了,近到身前再射击,不必求什么准头。”退出子弹,把枪放在她手里,再用自己的手掌包住她的手,“就这样,往下扣就可以。”那双手小小的,凉凉的,握在手里,就像捧着一颗柔软的心。陈蹇生知道这颗软心就是自己心脏的一片碎片。碎片离自己而去,夏日的一场绮梦也随之而逝。将来怕是不会再有这样的一次悸动了。放开手,收起子弹放进盒里,那里头还有两枚子弹。再把盒子和手枪一齐压在她的手上,“收好,带在身边。用不着最好,万一用得着,就不算你白挨我太太三鞭铜炉条和一巴掌了。”
苑因看着手里的象牙柄小手枪,说:“陈先生,你这样为我着想,我再不收,就真是不识好歹了。”打开膝上的包袱,把枪摁进皮盒内的枪型凹槽里,收进小包里,再把做包袱布的大方花绸披巾系好,抱在怀里。
车到静安别墅的李家门口,有一个青年怀抱着一束花站在那里,看见车停下来,上前两步,看见里头坐着的苑因,便笑着拉开车门。怀里那束花,白的黄的紫的都有,全是伞一样的花朵,每朵小伞花又是一朵一朵小如女子尾指指甲一样花簇聚在一起。
陈蹇生随口问道:“那是什么花?”苑因说:“美人樱。”陈蹇生“哦”一声,又问:“那罗家桌上那瓶呢?”苑因说:“麦仙翁。”美人樱。麦仙翁。陈蹇生想,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名字,也只有恋爱中的少年男女才会有那份闲情逸致去弄清楚,他是听也没听说过。人家送美人儿别致的花儿美人樱,他也够别致,送美人儿手枪。但愿手枪比花有用。他坐着不动,说:“再见,苑小姐。”
苑因下车,向他弯腰道谢说:“谢谢你,陈先生。”吕季荦也向他弯腰道谢,说:“谢谢你,陈先生。你把我放出来,我还没谢过呢。”陈蹇生不理他,对苑因说:“苑小姐,你离这种人最好远一点,当心有一天受他牵连。这种赤色分子,说不定哪天又被抓进去了。”敲敲前车座,司机把车开动,陈蹇生说:“我就不进去了,替我问候李先生李太太。”
苑因等车子开走,才转身对吕季荦说:“吕先生,不知罗家阿妈对你说过没有,请你不要再送花来了。”吕季荦说:“说了,所以我没去罗家,改送到这里来了。阿苑,你身子还没好完全,不好累着,快进去吧。”推开李家的门,扶着苑因进去,在沙发上坐下。苑因硬着腰在汽车里坐了这么久,也确实是吃力了,坐下便歪着靠在沙发里,脸色又有些发白。
李太太和李丽华都在,忙拿了引枕塞在她腰下,让她躺得舒服些,问要吃点什么,看她摇头,又端来冷凉凉的杏仁露让她喝,吕季荦叨光也有一碗。吕季荦把花放在茶几上,吃了杏仁露,说明天再来,苑因说:“不用了,吕先生,你以后别来了。阿姨,阿姊,你们都在,替我说两句话,让吕先生今后真的不要来了。”
李丽华笑说:“你的事,我管不着。不过吕先生是李氏电影公司的编剧,他要来谈工作,我是不能不让他来的。吕先生,下部片子打算拍什么,有眉目了没有?”李太太也笑眯眯地说:“吕先生,这个花儿真好看,叫个什么名?”
吕季荦被这两母女鼓励着,大着胆子说:“美人樱。阿苑,昨天的紫花叫什么,你知道吗?”苑因没好气地说:“昨天的是麦仙翁,前天的是剪夏罗。我家是种花的,花名你可难不住我。”吕季荦喜道:“太好了,没几个人知道这些草花的名字,我原来是学植物分类学的,这下可算遇上真正的行家了。阿苑,什么时候能去你家的花园看一下吗?”
李丽华忙说:“吕先生这个提议好,阿苑家的花地里有不得了的花,我都不识,吕先生去了,正好指点指点。阿苑的爹要是有这么一个内行跟他说说,也一定高兴得不得了。要不哪天我们抽个空去玩一下?”这吕季荦看上去人品不错,要是阿苑能忘记罗白棠,开始新生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何况她这次受了这样的伤,痊愈后,有什么心结也该打开了。
苑因却说:“大热天的阿姊不用到乡下去晒毒太阳,遭蚊子咬了。等我全好了,我就去国际礼拜堂问一下做修女的事。”
三人听了都是一愣。半晌李太太才说:“倒是我不好,整天带你去礼拜堂,唱圣诗,把你的心引到那边去了。”苑因说:“阿姨,不是的,我在里头真的觉得很平静很安心,像是灵魂得到了宽恕。你把我带去教堂,我感激得不得了。你又请人教我唱圣诗,我在唱的时候,也是觉得满心的喜乐。”
李丽华苦笑说:“说什么傻话,你才十七岁,哪里就能知道多少基督教义?我在中西女塾读了十年的书,教义是我们的必修课,我都没说要皈依,你不过是唱了几首圣诗,哪里就到了做修女的地步?你要是以为教堂是躲避情怨的地方,那岂不起理解错了基督的慈爱?信基督也不必到了做修女的地步,教义也是极力维护世俗婚姻的,不然为什么结婚要去教堂,神父要主持婚礼,还给婴儿受洗?”
吕季荦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忍了半天气才说:“苑小姐,你要为了躲我才要做修女,那可不必,我从明天起不来就是了。我原以为,我原以为……”呼一下站起来,“我谢谢你前些时候天天来医院看我,这些花,就当是我的一点谢仪。”
苑因低头看着沙发扶手上的一朵花,只做没听见。
李太太怒道:“好了,都给我坐下。阿囡先养伤,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对了,说起唱诗,玛丽亚姐妹说下个月礼拜堂正好有个唱诗比赛,要请阿囡参加,我已经答应了。阿囡,你去不去?”三人都抬头看她,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是刚才还反对苑因亲近教堂吗,这一唱诗,天天和修女们在一起,不是正好遂了她的心愿?但听她话里有话,又像是另有含意?
苑因说:“我当然去。”李太太点点头,才说:“比赛在北平,我本来想自己陪阿囡走一趟的,但我年纪大了,跑来跑去的吃不消,吕先生,麻烦你陪唱诗班的姐妹北上,一应事宜,都由你去办理。唱诗班姐妹住基督教会崇文门亚斯立堂,阿囡就住六国饭店。吕先生,你负责阿囡的饮食起居,有一点点差池,我唯你是问。阿囡,这是教会的活动,吕先生是我公司的员工,教会和公司的决定,不许你们不听从安排。”说完自己也得意起来。这一下两人整天在一起,感情不就加深了?吕季荦同去北平,也正好避一避风头。
燕京故友
九月中旬,吕季荦奉李太太之命,陪国际礼拜堂唱诗班的四名修女和一名管事嬷嬷玛丽亚,还有苑因小姐一同坐火车北上燕京。苑因第一次出远门,有些害怕,到底年轻,还有一些兴奋。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脸上笑模笑样的,对吕季荦也有说有笑起来。
此番因是教会活动,一应费用全由教会承担。苑因是唱诗班邀请的嘉宾,当然也包括在内,只有吕季荦的旅费是由李氏公司出资的。六人购的是头等的卧铺车厢票,李太太和李丽华送到车站,苑因拉着两人不放手,悄悄说她有些害怕。李太太说跟修女们在一起,不用怕。再有坏人,也不会对修女们有什么不敬。苑因又说阿姨一起去。李太太说我吃不惯火车上的饭菜,秋天北平的气候又干燥,我去了就要咳嗽。急得苑因要哭。
李丽华说:“阿苑,别再多说了。你是知道我们的想法的。再说这次出门不是个苦差,就当是见识一下。顺便替礼拜堂拿个头名回来。”看一眼忙着安顿修女的吕季荦,小声说:“吕先生这个人,你要是实在不喜欢,不搭理他就完了,人家也是读书人,心里会明白的。”苑因点点头,李丽华扶了李太太下车,在车窗下说到了就打个电话来。苑因向她们招招手,说晓得了。
吕季荦做事甚是妥当,跑前跑后的,结行李票,租卧具票,买茶水票。修女们不理俗务,苑因更是对这些一点都不懂,还真亏得有这么个人效力。
从上海到北平有快四十个小时的路程,分为三段。南段是上海到南京为沪宁段,中段是南京浦口到天津,叫津浦段,最后是天津到北平。在南京要靠轮船载了车厢过江,换过车头,才能继续北上。苑因坐在车厢里看火车坐船渡过长江,觉得有趣之极,笑说:“火车坐轮船,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吕先生是坐过的吧?”
吕季荦说:“我在北平读的书,这一程是常走的。现在方便了,有大轮船直接把车厢运过去,以前人和货物都要下车,乘船摆渡到江对面的浦口火车站,再上那边的火车。行李要是带得多,就麻烦了。我第一次去北平,听说那边冷,连铺盖褥子都带着,也不知道行李可以结票走货运,一只手拎口大木头箱子,一只手拎着洗漱用品,背上还着背着铺盖卷,别提多狼狈了。”
听得苑因哧哧地笑,说:“李太太请你陪姐妹们去北平,还真找对人了?你在北平还有同学朋友吗?这次去会不会一下他们?”
吕季荦说:“我到上海后,也没怎么和他们联系,不过可以去学校看一下。阿苑,要不要一起去?要是不喜欢去学校,那就去颐和园,中山公园,紫禁城。天坛的回音壁最有意思,你贴在上头,可以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
苑因不解地说:“我不用贴在什么上头,也可以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为什么一定要贴在那什么墙壁上头?”
吕季荦哈哈一声笑出来,说:“阿苑,你说话真有意思。我跟你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到了那里你一试就知道了。”
苑因把笑脸一收,说声不去,转头看着窗外。是谁一直说自己讲闲话老有意思?这么一想,不由得沉思起来。吕季荦不知道哪一句话说错了,惹得她不高兴,不敢再说了。
其实苑因这次受伤,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伤好之后,精神也好了,脸上也有光彩了,不时还要说几句笑话。比起刚认识时的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和后来的神思恍惚、忧伤哀愁来,倒似换了一个人。李丽华曾说,也许这样也好,把心结解开,就可以忘记过去的不愉快了。他也希望是这样,总不能看着一个少女生生被过去埋葬吧。李丽华说要拿出点耐心来,别被她的冷淡疏远赶跑。想想也是,她对旧人这样长情,要是能赢得她的芳心,那就是一生一世的了。
车过徐州,吕季荦对苑因说起刘项争霸的故事来,苑因说这个她知道,霸王别姬嘛,她看过这个戏,说:“虞姬为了不拖累霸王,自刎而死,很了不起啊。过了这么多年,大家说起她来都是说她好,可见有时死了倒比活着强。再说,她不自刎,到最后也活不了的。霸王都活不了,何况是她。”她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想到其它,倒是吕季荦不敢多说,忙说:“我再讲刘备三让徐州的故事吧。”
一路上讲讲说说,消磨时间。一整天修女们都依旧坐得笔直,苑因却有些吃不住了。在外人面前不好上床躺着,按按皮鞋里的脚,偷偷从鞋里脱出来,转转脚腕,要再放进去,就有点难了。吕季荦知道她是有点浮肿了,说你这是坐得太久,血脉不通,你要是跟我一样每到一个站都下去走走,就不会这样了。苑因说我要是下去了,到时火车开了上不来怎么办?吕季荦说:“我不是每次都上来了?”苑因说:“你跑得比我快呀。”吕季荦就笑。
修女们也笑,看到了时间,低下头来祷告。苑因马上不再嬉笑,硬穿上鞋,双手合在胸前,闭起眼睛也跟着她们一起祷告。吕季荦看着那张晶莹的小脸,心里一抽一抽地痛。到了晚上,灯光暗后,吕季荦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去,好让修女们上床安歇,过了一阵才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去睡觉。睡到半夜醒来,像是听见有人在低泣,寻声辨去,不是苑因又是谁?他不敢动弹,生怕惊扰了她,等她止住了哭声才忍不住轻轻唤她:“阿苑。”
苑因一惊,低声问道:“吕先生,怎么你没睡?”吕季荦说:“阿苑,怎么又伤心了?”苑因说:“我想我阿爹和姆妈,还有阿姊了。”吕季荦松口气,想只要不是她的那个棠哥哥就好,安慰道:“第一次出远门,难免的。我也想我的父母兄长,我离开家乡,有好些年了。”两人又不再说话,苑因看见修女白帽子在黑夜里发出微微荧光,让她安心不少,闭上眼睛又睡去了。
第二天两人都不谈昨夜的事,再次停靠时,苑因也敢下车走动走动了。吕季荦买了站台上的烧鸡请修女们吃,苑因先是不吃,后来闻着香,稍稍尝了点,确实比吃车上的饭菜好吃。再看车上的乘客,一个个都抓着烧鸡在啃。吕季荦说:“这里的烧鸡有名,我有一次回北平,对面是一个沧州人,在上海做生意的,到了这里,买了二十只烧鸡,用油纸包了,装了一柳条箱子。我问他买这么多做什么,他说回家去给左邻右舍一分,他还能赚点。”
苑因咯咯地笑,说:“我当他是送给邻居尝鲜的,原来还是做生意。那得是在冬天吧,在夏天岂不是要捂坏了?”吕季荦说:“这里离沧州不远了,带上些不会坏。沧州出了很多会拳脚的人,陆军上将张之江便是沧州人,他出任中央国术馆馆长,听说很厉害。”苑因笑说:“有平江不肖生厉害吗?你看过他的书吗?”
吕季荦说:“平江不肖生的书讲剑仙修道,仙魔斗法。什么御剑飞行,千里之外飞剑杀人,奇幻诡谲,胡编乱造,与现实脱节,不是什么好书。目前的文艺作品,是要唤醒民众对社会的觉醒,反压迫反封建。鲁迅先生说: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只见歪歪斜斜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字缝里都是写着吃人二字。”他还待说下去,苑因大怒,打断他说:“吕先生,平江不肖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见也没见过,怎么能这样说人家?向大哥吃人?哼。我要和嬷嬷们做祷告了,你请让一让。”气冲冲闭上眼睛,合掌念道:“天上的主啊……”吕季荦莫名其妙,不明白又哪里说错了。
往后一路,苑因都不再和他说话,吕季荦想来想去,怕是“吃人”二字让她误会了,忙解释说:“我不是说平江不肖生吃人,而是说他的作品对这个吃人的社会没有什么益处。”苑因一听,就说:“天上的主啊。”把吕季荦弄得哭笑不得。
到了北平,亚斯立堂有车来接嬷嬷们,苑因和她们道了别,约好明天一早去亚斯立堂练习,随吕季荦坐了人力车到了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六国饭店是一座四层楼房,苑因住三楼上一间大房间,吕季荦住底楼单人小间。第二天吕季荦送苑因去亚斯立堂,自己到琉璃厂去看书。到点去接苑因,问要不要去皇宫紫禁城看看,苑因说累了,回去休息。吕季荦从没接触过这样冷冰冰的人,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以前的朋友,全是热血青年,谈起国家命运,三天三夜不睡觉。写起文章来,一昼夜可以写出一篇几万字的战斗檄文。慷慨激昂,意气风发,虽然住的是亭子间,吃的是阳春面,但精神饱满,朝气蓬勃。以前只是觉得苑因整个人让他魂牵梦萦,这几天处下来,才知道两人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虽然如此,见了她仍然不知不觉沉沦下去。她一颦一笑,都让他忘我。
在北平几日,苑因除了和唱诗班练习,哪里都不去。到比赛那天,为着服装统一好看,玛丽亚嬷嬷拿出一件见习修女服借给她穿,苑因捧着衣服,到后台去换。后台上人满为患,穿什么的都有。原来这次赛事是个综合性的合唱比赛,不单是教堂的唱诗班,还有歌舞团、大学、民间社团等组织。因此歌舞团的女演员们是金光闪闪亮片熠熠,胳膊腿都露着,穿得像百乐门的歌女。民间社团有的是西洋式长裙,有的是中式旗袍。大学则是一色的学生裙。修女们不用说,都是黑袍白帽。别的女人叽叽喳喳闹成一片,只有她们安安静静地坐着候场。
苑因本来穿的是一件长袖松花绿底子黑线斜格子的毛料夹旗袍,长发用两只水钻别住。这下要换装,一看女士更衣室里左右全是人,都不好意思脱下旗袍。她没有上过学,甚少集体生活经验,也从来没有跟这么多人呆在一起过。想一想,直接把修女袍套在了旗袍外头。修女袍宽宽大大,罩住了,什么也看不见。正要戴上帽子,忽然听到一个女子用上海话说道:“要命了,我头发上格夹叉落脱了,格记哪能办?”
她在这里猛然听见乡音,觉得好生亲切,又听是发夹落了,自己正好用不着,便从发上取下发夹挤过去,对那个说话的女子道:“小姐,我有多下来勿用格,你要伐?”那女子转过头来,两人一朝面,都是一呆。还是苑因先开口说:“三小姐。”那女子正是董三小姐董言言。
董言言先看看她脸,再看看她的衣服,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不急想那么多,问道:“侬格是做啥?哪能去做子修女了?”苑因从来没听她这么和言悦色的和自己说过话,心中感激,说:“夹叉落脱了?我帮侬弄好。”轻轻拢起她的卷发,把那枚水钻别针替她夹在耳边,笑说:“好啦。”
两人久别重逢,竟是在这样一种混乱的情形下,四周闹哄哄全是人声,过去的纠葛也同这团混乱一样,退到了后面。董言言拉住她的手,温言道:“苑小姐,谢谢。”苑因笑着泪花一闪,说:“三小姐,侬好。”那因同一个人而生的怨恨,随着那个人的离世和时间的流逝,都远去了,却因着那个人,两人成了莫逆,有着共同的回忆。总有些恩怨是撕扯不开的。
董言言问:“这里太吵了,不好说话,你住哪里,我来找你吧。”苑因拼命点头,含泪说:“六国饭店。”董言言说:“那好,明天下午两点,我在六国饭店楼下的咖啡厅等你。”苑因说:“我一定去。”又说:“祝你拿个头名大奖。”董言言说:“你也一样。”两人拉拉手分开,走回各自的小圈子里,又回头望望,目光相触,都是一笑。
比赛开始,一队一队唱过,董言言她们唱的是《鳟鱼》,苑因她们唱的自然是圣诗。到全部比完,排出名次,上海国际礼拜堂唱诗班得了第一名,董言言学校合唱队拿了第三。领奖时领队的嬷嬷高兴得画了无数个十字。
比赛虽然结束了,玛丽亚嬷嬷却被北平的基督教会邀请做客,要请她的唱诗班在各个教堂唱诗。玛丽亚嬷嬷答应了,预备各处赴请。早上打电话到饭店告诉了苑因,苑因自然巴不得多留几天,她要和董言言做朋友。
下午两点不到,她就下楼等在咖啡馆里了,还告诉吕季荦,她和朋友有约,让他别来这里打扰。吕季荦问是什么朋友,苑因说是上海董小姐,昨天在后台偶然遇上的。吕季荦听是女性,便放了心,说去海淀看看旧同学,两人各走各的。果然四点钟,董言言来了。这次没穿学生装,而是一件西洋裙装,琥珀色,领口装饰着白色的蕾丝花边。卷发梳成时髦的卷卷,别着苑因昨天给她的水钻发夹。见了苑因穿的格子旗袍,笑问:“今天不做修女啦?”
苑因说:“过些时候再做。”董言言问:“真的要去做?”苑因笑笑说:“我觉得在唱圣诗的时候特别安静,觉得做修女也不坏。”董言言说:“宗教确实有安抚人心的能力,我有一阵也常去教堂祷告。”苑因说:“还是董小姐懂得,李小姐就不明白。”董言言说:“你和李丽华在一起?”苑因点头,说:“嗯,这些日子多亏了她,还有李太太。”董言言说:“她们母女确是好心人,可见信教是件好事。”咬了下嘴唇,问道:“罗家大表姐怎样了,你知道她的消息吗?”苑因便把这些时候发生的事讲了一遍,讲生了儿子,叫陈余琛,念起来像是“称一称”,说得两人大笑,又把挨打一事也说了。董言言挨了她一记耳光,苑因一记耳光外再加三鞭铜条,两人同病相怜,没什么好隐瞒的。
董言言苦笑说:“这个大表姐,真下得了手。”撇过不谈,问起苑因唱歌的事,苑因又讲一遍。董言言听她讲得兴起,说:“我们两人一起唱首歌吧?”拉了她到咖啡厅里的钢琴边,对弹琴的洋人说:“能让我们弹吗?”那洋人马上做个有请的姿势,把琴凳让出来,两人坐下。董言言问:“唱什么?”苑因看她这么热心,心里欢喜,也随她去,说:“你说吧。”董言言说:“这首歌会吗?”弹了几个音符,苑因听一听,说会。董言言便接着弹下去,低声说:“我明天要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订婚,你千万别来。”说着一笑。
苑因心头一乐,忙说声恭喜,道:“我明天就在楼上呆一天,哪里都不去。三小姐,你把我当什么了,我难道是法海,追来追去破坏你的姻缘?”董言言转头朝她笑,说:“难说。”两人像姐妹一样开起玩笑来,在她们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两人相视而笑,齐声唱道:“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我望断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呀你在何处。
我难忘你哀怨的眼睛,我知道你那沉默的情意,你牵引我到一个梦中,我却在别个梦中忘记你。啊,我的梦和遗忘的人。啊,受我最初祝福的人。终日我灌溉着蔷薇,却让幽兰枯萎。
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我望断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呀你在何处。”
这首著名诗人戴望舒写的诗甚是哀惋幽怨,而由两个妙龄女子唱出,更是惹人伤怀。咖啡厅里别的客人听了,一时都拍起手来。两人牵了手站起来,朝大家弯腰致谢,回到座位,说些这两年上海的变化,咖啡续了三杯,董言言才告辞。
苑因送走董三小姐,正要上楼,一个穿着日本和服的美貌女子过来,先盈盈一笑,又柔媚无比地向她行礼,再递给她一张纸条,指指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苑因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看见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顿时呆了。
欢喜冤家
和服女子貌美如花,肤白如玉,姿态婉娈。更兼身上一件粉蓝底子印蓝白两色樱花花瓣、湖绿色三片柳叶、雪青羽形长叶片的细布花衣,腰间系着织锦的花叶宽腰带,腰带上又饰一条红黄相间的丝绦,脚下是雪白的分趾袜和木屐子,纹丝不乱的日式发髻上插着几枚簪笄。整个人像一幅画一样的漂亮。女子见苑因打量她,转了半边脸,低头一笑,再微微弯腰鞠躬,露出脖子后三寸鹅胰一样的肌肤。
苑因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人对她吟诵的两句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当时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罗白棠教她读书,就把这首诗读给她听,听得她心里美滋滋的。却要到现在真真实实一个日本女子站在她面前,一低头一微笑,她才知道这情形是如何的美丽。这一看让她自惭形秽,自己的格子旗袍跟她比起来,就像粗使丫头一样的寒碜。
再看一眼角落的那张桌子,除了墨镜男子外还有两个西装男人,坐着比墨镜男子要矮一个头,三个人聊得正欢,看也没朝这边看。想起唐绍武说的“我们又高又大,又舍得花钱,迷死好多日本妹儿”,看来真是不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把纸条看一看,折起来握在手里,朝那朵水莲花点点头,转身上楼去了。
回到房里,心里有些不宁,坐也坐不住,胸口觉得憋闷,开了窗透气,窗外是遮天的大槐树,羽状长叶重重叠叠覆盖了一大片屋檐,细碎地过滤着阳光,一点一点洒进窗来,落在地板上,像印花的布帛。如果用这匹布来做一件旗袍,一定非常好看。
苑因抱着胳膊靠着窗户发愣,听见有人扭动门把,推门进来,再关上门,皮鞋声一步一步靠近了自己,心跳得慌乱一片,脸也热了,更是不敢转头去看。
那人站在她身后,也不说话。苑因觉得有一张丝网缚住了自己,让她动一动都难。过了好一阵,等脸上的灼热退去了,才说道:“格日本女人,是侬第几个小老婆?”
练意长闷声发笑,说:“侬又勿要做我老婆,侬管我有多少个小老婆?”苑因听他还笑得出,恨恨地说道:“侬没小老婆就勿来事?”练意长说:“男人格事体侬勿懂格,对侬格种小姑娘讲也是白讲。”苑因说:“我是小姑娘,伊有几岁?”练意长说:“已经讲过搭侬没关系,侬问也是白问。”苑因气呼呼地说:“我是搭侬没关系,格侬上来做啥?”练意长笑说:“我刚刚听见有个小姑娘唱歌唱了蛮好听,就想讨回去做小老婆。”
苑因气得转身瞪着他,练意长穿一件鸦青底子起细条纹的棉布长衫,平肩端背,整洁细致,离她不过半尺,脸上笑嘻嘻的,像是被逗得很开心。苑因恨意上涌,握拳就往他胸膛捶去,捶了几下,就被练意长拥住,抱在胸口。苑因挣了两下没挣开,也就由他抱住。
练意长抚着她的背,从脖子一直摸到腰下,说:“格呛倒是养了蛮好,身上有得肉了,算盘珠子也没一粒粒凸出来了。”苑因扑嗤一笑,眼泪都笑了出来。练意长放开她,说:“就会得哭。”苑因回道:“侬就会得欺负我。”练意长看她脸上笑意荡漾,眼神也清澈欢愉,放下心来,仍不忘取笑她说:“我叫侬勿要放过董三小姐,没叫侬搭伊做朋友。倷两人来一道做啥,是勿是要寻一处桃园,结拜做姊妹?”
苑因捂着嘴好一阵笑,说:“勿是要做姊妹,是伊特为跑来警告我,叫我明朝不要到中山公园去。”练意长问为啥,苑因眼睛一眨说:“伊明朝来中山公园啥格雨轩里订婚,生怕我去搞搞蛋。侬叫我不要放过伊,格明朝我就去好伐?”练意长假意沉吟一下说:“格能啊?意思是侬听我格?”苑因“嗯”一声,歪着头看他怎么说。练意长说:“既然伊格能讲了,侬就放过伊。索性明朝阿拉跑了远点,城里厢也不要呆,就出城去白相相,到香山去。格两天香山上黄栌树的叶片开始红了,去看红叶好了。”
苑因听了一呆,不再嬉笑,转身背朝着他,说:“勿去。”练意长悻悻地说:“就会得讲勿去,勿要,勿好。侬有其它闲话讲伐?好了,勿搭侬瞎三话四?侬哪能会得到北平来的?”苑因不说,反问道:“侬勿来啦日本,到北平来做啥?”练意长说:“做生意。”苑因说:“做啥生意?开皮尺店?”练意长哈哈大笑,从背后抱住她,低声在她耳边说:“阿囡,阿囡。”苑因被他叫得心烦意乱,说:“大少爷,勿要。”看他没有放开的意思,生怕他有什么花样,到时犟又犟不过他,便说:“阿拉出去白相相好伐?我来子北平一个礼拜,一趟还没白相过。”练意长说:“侬讲来做啥,我就放开侬。”
苑因说:“我来唱歌呀。我跟国际礼拜堂的嬷嬷一道,来参加唱歌比赛,三十多个合唱团,阿拉拿了头一名,侬开心伐?”心里得意,转过头去对他一笑。练意长脸色一变,问:“礼拜堂?嬷嬷?阿囡,侬要做啥?”苑因不答,回过头去看着窗外,背上却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
练意长等气平了,才说:“侬格小姑娘,戆是戆得来要命,勿想出点花头来作死,侬就勿太平。好了啦,勿要烦了,侬想出去白相是伐?走走走,我陪侬去。我晓得格,侬就勿想跟我来一只房间里,生怕我对侬要哪能。侬放心,我小老婆十七八个,哪一个勿比侬听闲话。”拖了她就往外走。
东交民巷出去不远就是紫禁城,练意长带了苑因去看皇宫,指给她看哪里是金銮宝殿,哪里是交泰殿,又说这交泰殿就是皇帝和皇后结婚的地方,苑因横肘撞他一下,说:“啥地方不看,就来看此地,侬人坏,看格地方也不好。”练意长说:“格地方还勿好?来来来,带侬去看看还要勿好的地方。”带了她去看珍妃井,说:“珍妃是光绪皇帝的小老婆,因为勿听闲话,欢喜洋人洋货洋家什,还有洋人基督耶稣,就被慈禧太后厾了井里厢淹死脱了。小老婆勿听闲话,就是格种下场。”苑因撇撇嘴说:“慈禧太后是大老婆伐?伊格坟墩头也拨人家撬脱了,下场啊呒没啥好。”这时离东陵被盗还不过六七年,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她在上海这两年,也听李丽华说起过。
练意长又被她逗得发笑,说:“侬蛮有长进格,连格种事体也晓得了。勿过伊不是大老婆,伊开始辰光也是小老婆,等养了儿子,儿子又做了皇帝,伊就做二老婆了。”苑因“呸”一声说:“男人要介许多老婆做啥?一个就好够了。还是基督耶稣好,一夫一妻,天下太平。”练意长这次不笑了,看着这黄瓦红墙,重重院落,一间一间,全是寂寞女子的怨气。就像阿囡说的,老婆要那么多做什么,一个就够了,可这一个,怎么也要自己心爱的才行吧?带着一丝愧意说:“要是头一个不如意呢?爷娘帮你娶的,只看门第财产,连长相都不知道,性格也合不来,看了就触气,还不让人另外找个自己欢喜的?要是欢喜了,就要这一个,别的都不要了。光绪皇帝一后二妃,珍妃就是皇帝欢喜的,皇后和瑾妃,他看都不看一眼。珍妃死了,他也没有再纳妃子。”
苑因听懂他是什么意思,说:“所以要自由恋爱,欢喜了再结婚,省得左一个右一个往家里娶。”练意长强笑一下,说:“倒要侬格小姑娘来教我?走吧,此地怨气太重,真的不是好地方。”两人慢慢往北走,出了神武门,练意长指着对面的景山说:“这里原来叫煤山,明朝的最后一个皇帝就吊死在上头。”苑因说:“侬今朝做啥?一歇么带我去看跳井的,一歇又叫我看上吊的,没啥好看格?”
练意长看看夕阳西下,说:“走了介许多路,吃力了伐?饿了伐?去吃饭好伐?”苑因说好,练意长说:“侬肯讲好,倒是难般格。”叫了两辆人力车,说到西长安街。转弯进入北长街,一路往南到了南长街,再到西长安街,那里饭馆云集,有庆林春、方壶春、东亚春、大陆春、新陆春、鹿鸣春、四如春、同春园等大小馆子,拣一家清静的坐下,要了潘鱼和江豆腐,说:“格两只小菜是从南方厨子处传开来的,侬大概好吃得惯。”苑因说:“我一个乡下小姑娘,嘴巴呒没介刁,吃啥都可以。”练意长就问她欢喜吃啥,苑因想一想,不好意思地一笑,说:“讲了侬要笑我,我欢喜吃螺丝肉。”练意长果然笑了,说:“真真是个乡下小姑娘。”
吃了饭出来,天还没黑透,也不要车,漫步从西长安街往东长安街走,东交民巷在东长安街那边。两人一时无话,苑因有些心乱,不知道他挨下来要做什么,左右一看,看见一家“平安电影院”,墙上贴着电影海报,正是《桑园会》。看来电影拷贝被解禁了,北平都在放了,那上海一定早就放过了。心里替李家和蔡先生高兴,偷偷一笑,说:“大少爷,阿拉去看电影好伐?”练意长看她一眼,看她眼睛里有些得意,又有些促狭,不知她想要做啥,不过她既然说要看电影,那也不错。看看排片时间,正好夜场就要开始了,便去买了两张双人包厢的票子,拉了她走进电影院,心里竟然有些少年人的欢喜。
两人坐下来,练意长说:“侬老会得敲竹杠,吃了饭还要看电影。侬晓得格包厢要几钿伐?一块两角,三等座位只要廿只铜板。”苑因笑说:“我讲看电影,呒没讲要坐包厢,是侬自家要包厢,侬反正钞票老多格,六国饭店吃吃咖啡,看场电影还要搭我讲斤头。”练意长看着她笑,心里实在欢喜,表面却淡淡地说:“六国饭店吃咖啡是谈生意,赚得回来,搭侬看电影我好赚点啥?”苑因说:“等歇侬就晓得了。”把头埋在肩侧一径地暗笑。练意长说:“小姑娘,勿晓得哪能介发痴。”
说笑着灯光暗了,电影开始。演职员表打完,桑林里传出歌声,罗敷插了满头的花转过身来,练意长看了一怔,转头看一眼苑因。苑因没看着银幕,正看着他,等他什么时候会发现。哪知才第一个照面,就被他看出来了,心里竟是一怕,叫一声大少爷,眼中都是恐惧。
练意长强按怒气,扭头继续看电影,低声道:“侬不要命了是伐?侬觉得得意煞了?侬又唱歌又拍电影,想做啥?嗯?想做戏子?做戏子比做小老婆好?做小老婆是我一个人的小老婆,做戏子,就等着做十七八个人的小老婆。我勿是吓侬,眼门前的事体。侬要是勿相信,我可以跟你横东道。”
苑因被他吓住了,嘴硬地辩道:“蔡先生讲人家认不出是我。”练意长说:“认不出的是戆大。天下头没介许多戆大。”苑因说:“我连名字都调脱了,上头写格就是罗敷。”练意长说:“原来戆大是侬。人家有心来查,两分钟就好查到侬屋里去。”苑因气得要走,练意长按住她,凶巴巴地说:“坐下来,侬叫我看电影,就要等电影看好。我还有闲话要讲呢。”苑因带着哭腔说:“早晓得侬要骂我,我就不讲拨侬听了。”
练意长冷笑一声说:“早晓得,早晓得侬就不该拍电影。早晓得我就勿该放脱侬。阿囡,格桩事体搞了勿好,我一条命要送了侬手里。”苑因嘟囔说:“啥人要侬格命。”练意长说:“侬要我格命。”手上一紧,苑因的手腕顿觉得一痛,泪花四溅,小声说:“痛。大少爷,侬轻点好伐。”练意长说:“晓得痛了?痛还来了后头。”话虽这么说,手却松了。
苑因这一场电影看得如坐针毡,好容易等到电影散场,练意长抓住她回到六国饭店,把她往沙发里一扔,就在她面前踱起步来。正要开口说话,就听见有人敲门,还问道:“阿苑,在吗?”
练意长看她一眼,把苑因拎起来,在她耳边问:“什么人?”苑因说:“吕季荦先生,《桑园会》的编剧,这次陪我和嬷嬷们来北平。”练意长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说:“有得介简单?平常编剧会叫你阿苑?去把他打发走。”松开手,推着她到门口,自己藏身在门后。
苑因把门打开一条缝,说:“吕先生,看好朋友回来了?”吕季荦说:“赶在关城门之前回来,不然要被关在外头了。你吃过饭了吗?”苑因说:“吃过了,谢谢吕先生,明朝会。”说着就要关门。吕季荦忙推住门,又说:“阿苑,怎么了?像是有不高兴的事?怎么脸色这么差?”苑因心里直叫要命,这吕季荦真是纠缠不清,这个时候说这些,不是让练大少爷更加生气吗?便恶声恶气地说:“我本来要睡了,被你叫起来,脸色当然不好了。”使劲关上门,看一眼练意长的脸,心里怕得要死,一跺脚,扑到床上去用被子盖住身子和脸,说:“我吃力煞了,要睏觉了,侬回去陪侬格日本小老婆去。”
练意长不理她,把门锁了,关上灯,靠在床头坐下,双臂叠在脑后,心里想着办法。过了一阵,听听被子里的呼吸声变得绵长,拉开一点,苑因果然已经睡着了。摸摸额头上,已经焐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把被子替她盖好,自去卫生间洗漱了,回来躺下。轻轻把她旗袍领口第一粒钮头解开,好睡得舒服些。
第二天早上,练意长坐在小桌边看早报,面前是让饭店送上来的几样早点,听见床上有动静,说:“起来,换件衣裳,侬看侬一件衣裳团得来像啥样子?揩把面过来吃早饭,等歇去香山,我已经订了辆马车送阿拉去。”苑因咕哝了几句,迷迷糊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下床往卫生间走,走出几步尖叫了起来,回头问道:“侬是刚刚来格,还是昨天夜到没走?”练意长抖抖报纸,继续看。苑因冲过去拉下报纸,瞪着他。练意长任她把报纸拿走,拿起筷子吃早饭。
苑因哼一声,扔下报纸,跑回卫生间去,说:“侬就会得欺负我。”练意长说:“勿要着旗袍,没办法走路格。”苑因含着满口的牙粉泡泡出来说:“我除脱旗袍呒没其它衣裳,对了,有一件。”匆匆吐掉泡泡,胡乱擦把脸,把箱子里的见习修女袍拿出来拎在胸前,比给练意长看,说:“格件来事伐?”练意长举起手作势要打,没戴黑镜的眼睛却没什么凶相,许是看惯了。苑因咯咯一笑,逃回卫生间去。有意磨蹭,开了热水洗了个澡,还把一头长发也洗了,穿了饭店的浴袍出来,坐在桌前吃早饭,看也不看练意长。
练意长把所有的报纸看了一遍,听见有人敲门。敲了三下,说什么“衣裳来了。”练意长过去开了,摸出钱来递给来人,关上门,手里捧着一只大纸盒子。苑因咬着筷子看着他,见他把盒子打开,探头过去看,里头是一件领口镶有蕾丝花边的洋装。
客途秋恨
苑因换了那件松石绿缀蕾丝边的洋装,把半干的长发编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照照镜子,自己觉得很好看,出来往练意长面前一站,练意长看了直摇头。苑因不悦地说:“我是没侬日本小老婆好看。”练意长放下报纸说:“侬两根辫子跟衣裳不衬。算了,走吧。”戴上墨镜,两人出房。才到楼下,吕季荦就迎了上来,说:“阿苑,我正想上去找你。”看看她的新衣,问:“你这是要出去?去哪里?还是会昨天的董小姐?”苑因说:“吕先生,我今天有事要出去一下,要是玛丽亚嬷嬷叫我去,麻烦你跟她说一声,就说我见朋友去了。”吕季荦问:“要不要我陪你去?你一个单身女孩子,对北平又不熟,迷路了怎么办?”
苑因说:“谢谢吕先生,我不要紧。”说话间到了饭店门口,有一辆西洋式马车停在那里,弧形的底座,玻璃窗门,后头还拉着白纱,是一辆非常高级的出租马车。练意长拉开车门,自己先上去了,苑因握住把手,回头说:“再见,吕先生。”
吕季荦这才看见苑因身边有一个男人,而两人同坐一辆马车出去,关系一定非同寻常,怎么她天天在旅馆呆着,却有这样的男人来接她?急白了脸,拦住低声问道:“阿苑,这人是谁?你和他不熟,怎么就坐上他的车了?你要是有什么闪失,李太太李小姐那里不说,我怎么放心?”
苑因看他急赤白脸的,尽是在替自己担心,心里也十分愧疚,知道是前些日子自己天天去医院陪他,让他误会了。好好的一个有为青年,因自己一时糊涂便这样失魂落魄,罗白棠的影子又浮现在眼前,心里一酸,不想再贻祸他人,索性把话说死,好断了他的痴念,便道:“吕先生,你回去吧,我真的没什么。他不是陌生人,他是我先生。”
吕季荦一时没明白,问:“哦,是先生啊,那就好。是教哪一课的先生,音乐还是美术?”朝车厢里打声招呼说:“这位先生,你好,我是阿苑的朋友。先生是哪间大学的,我是师大的学生,不过毕业好几年了。也许我的先生中有先生认识的?”
苑因想怎么有这样实心眼的人?再次轻声说道:“吕先生,他不是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他是我先生。”吕季荦把这句话细细嚼了两遍,才知道她的是什么意思,惊道:“阿苑,你说什么?”苑因抱歉地一笑,说:“对不起,吕先生,让你误会了。我不单有一个死了的棠哥哥,还有一个活着的先生。我是一个坏女人,你别再想着我了。”踩上脚踏板,上了车,关上门。练意长敲敲车壁,马车夫驾一声,起程了。
苑因闭上眼睛,合掌胸前,默默念祷:“万福玛丽亚,满被圣宠者,主与而皆焉。女中而被赞美,而胎子耶稣并为赞美。天主圣母玛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后,阿门。”在心中默念了几十遍《圣母经》,才平静下来。拉开一半窗纱,看着窗外。
练意长在她念《圣母经》时一直不说话,等她放下手,才冷笑道:“万福玛丽亚?我看我该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再加一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却是苑因在念祷时,不自觉地念出了声。
苑因白了脸,低头说:“我罪孽深重,念上一万遍也是没用的。”
练意长气得要死,问她:“你有什么罪,要念上一万遍都没用?”
苑因低声说:“我后来见过罗白萍小姐了,她告诉我棠哥哥死时的情景。讲他头摔在地上,血厚得像浆糊,粘得她动不了脚。棠哥哥胸口的伤裂开来,半个身子都浸在血里。大少爷,他本来就缺血,再流这么多血,可不就死了?罗白萍小姐说棠哥哥是听说我被你带走了,急得要来寻我,伊肋旁骨断了,立也立不稳,就摔在地上死了。一个人为我流光了所有的血,命也没了,难道勿是我的罪孽?我不把我全身的血再加上命都还给他,我怎么算赎得了罪?我那天拿了铜炉条刺我的肚子,差一点就死了。还好没有,不然自杀也是罪,我不能罪上加罪,那我更赎不清我的罪了。”
练意长恨不得把她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抠出来,还他那个天真无邪、水灵干净、俏美得像春天的藤萝花一样的少女,忍了又忍,才说:“跟你没关系,人是我打的,气是董三小姐给他受的,你硬要揽在自己身上,活该你受罪。”
苑因摇头说:“不是的。是棠哥哥先对不起董言言,棠哥哥跟我要好,勿要伊了,她生气也是应该的。我从来没有怪过伊。”练意长说:“那你就怪我好了。”苑因说:“我也不怪侬。我哪里怪得上侬?侬对我好,跟我结婚,屋里厢的大小老婆都不睬,伊拉也不晓得哪能样子恨我呢。所有的罪孽都是因我而起,我一人承担。万福玛丽亚,万福玛丽亚。”
练意长骂道:“你这些年都跟什么人在一起,灌输给你这些迷惑人心的妖言?我当时就不该放你走,拖也要把你拖到日本去,你跟了我,好过你信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苑因不满地说:“你不要再说这些对圣母基督不敬的话了。”
练意长瞪她半晌,忽然抓住她解她的衣服,苑因吓得轻声哀求道:“大少爷,勿要。”练意长说:“侬当我会做啥,我就看看侬的伤口。”苑因弯腰抱着身体说:“伤口有啥好看?侬要看照照镜子就看见了。”练意长放开她,重重地靠向车厢壁,说:“短 命格小姑娘,真是要把人气煞。”
苑因说:“大少爷,我背壁上拨罗白萍小姐用铜炉条打了三鞭,伊打了我,气也出了,罗家姆妈也原谅我了,伊让我叫伊一声姆妈,我也叫过了。罗家姆妈搭罗先生人老好,一句闲话也没骂过我,让我在罗家养伤。介好的人家,儿子没了,侬让我哪能办?”说到这里,忍了半天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练意长不耐烦地说:“死样怪气,勿要讲闲话了。”苑因就真的不讲话了,掏出手绢来擦泪。练意长忍了一下,到底没忍住,揽在怀里,摸她背上的鞭痕,问:“打了啥地方?其它地方还有伤吗?”苑因伏在他肩头说:“呒没了,就是心上有只洞,长也长不好。”练意长为她的话发笑,说:“侬到底是拿我当啥?是侬‘先生’,还是告解牧师?”
苑因一愣,坐直了,怔怔地说:“侬讲了对了,我为啥要对侬讲格些?”想想从昨天起,自己就跟他毫无拘束地在一起,把得意的事讲给他听,把伤心的事也讲给他听,直把他当成最亲近的人,只是因为他懂得她的痛,知道她为什么哭。不会嘲笑她,不会看低她,骂过了之后还会疼惜她。告解牧师?哪一个牧师会这样待她?“先生”,她这么跟他撒痴撒娇,是不是拿他当她的先生?心里又烦又苦,回嘴道:“先生个鬼,结婚证都烂在太平洋的鱼肚子里了。”
练意长好笑得要死,说:“只要你承认有过有好。”
马车到了香山,练意长在山脚下买了几只香瓜,带了苑因上山,说:“侬从来没爬过山,慢慢交走,勿要急。”苑因点点头,说晓得了。进到山里,树林还是一片绿色,只有不多的几片朝阳的黄栌树叶开始变黄。山上游人也少,山道上有些学生模样的人,一路欢笑,脚步轻快如飞,转眼就从身边掠过了。
苑因看了他们好生羡慕。这些学生的年龄应该都比自己大,但自己还没长到他们这般大,就已经暮气沉沉了。不再多想,指着红叶说:“还没我家的乌桕树红得好看。”练意长说:“等再过一个月,满山的树都变红了,就好看了。你要愿意,就在北平住下来,住到所有的树叶都变黄变红,到时我再带你来。”
苑因说:“你现在就住北平,不回上海了?”练意长说:“上海又没什么人让我回去。”苑因说:“屋里大老婆不要了?就守着你的日本小老婆?唐大哥说你们读书的时候,好多日本‘妹儿’喜欢你们。你昨天夜到没回去,就勿怕伊生气?”练意长瞪她一眼,说:“跟侬搭界伐?要侬操啥心。看好路,当心摔跤。”
走了一程,一路上坡,苑因微微有些气喘,但仍然跟得上。到了半山,停在一个亭子里休息,练意长拿出随身带的短刀来,剖开一只香瓜,两人分着吃了。苑因望着山下,绿树如云,间有几点红叶,青翠夺目。山风吹拂,畅快莫名,展开手臂深吸了一口气,说:“真好看。我从来没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也没有站在山上看过山。大少爷,上海佘山上有个天主教堂我去过,那山可比这个矮多了,也没这里好看。”
练意长坐在亭子里,看着她的脸重又像花儿一样的鲜亮,忽然说:“阿囡,勿要回上海了,就留了此地,做我老婆好伐?”
苑因闻言一震,放下手臂,也不回头,说道:“勿好。”练意长哼一声说:“就晓得侬会讲勿好,侬好只讲一个字伐?”苑因就说:“覅。”练意长气得笑出声来,又问:“侬讲过一个字伐?”苑因说:“朆。”练意长恨得牙痒,说:“死腔。”又说:“我讲真格,侬好好交想一想,啥人有我对侬介好?”苑因说:“侬跟向大哥保证过的,侬打勿过伊,就放我走。”
练意长说:“我勿是走了?走了好回来伐?再讲阿拉两人住了北平,伊来上海勿晓得,阿拉勿讲拨伊听就是了。”说着自己也笑起来了,话说得这么无 赖,简直像个少年人。
苑因也笑,说:“大少爷,讲话算话才是男子汉。”练意长说:“想做就做才是大丈夫。”苑因取笑说:“原来男子汉大大夫就是无赖。”练意长说:“瞎三话四。侬小姑娘勿懂,这叫审时度势,随机应变。”苑因转头看着他说:“我是勿懂,我就晓得棠哥哥死在阿拉两人当中,侬对我再好,我心里厢再哪能明白,也是不可能的。我对罗家姆妈也讲过,过些辰光我就做修女去。格趟来北平,我跟嬷嬷和修女们整天在一起,我看到伊拉格袍子帽子就觉得安心。我已经想好了,等回到上海,我就去了。大少爷,棠哥哥因为我死了,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练意长怒气又生,说:“原来你是要替我赎罪?”苑因说:“你是因我而犯罪,我是罪无可恕。”练意长冷笑说:“我讲哪能侬转了性,见了我也不讲打讲杀了,也有说有笑了,原来是要普渡众生。”苑因说:“普渡众生是阿弥陀佛讲的,基督讲宽恕你的敌人。”练意长纵声长笑,道:“好,好,阿囡,是我小看了你。没想到才两年,你就成了个圣徒。你宽恕了罗白萍和董言言,把罗白棠放在祭坛上,心甘情愿挨鞭子,就是不肯放过我?你何不连我也宽恕了,做我的老婆,天天在我耳边念一百遍万福玛丽亚,往死里折磨我,或者说是拯救我的灵魂?我也罪孽深重,就等你来宽恕。”
苑因呆视他,忽然明白他不是在要自己做他的小老婆,他是在求自己做他的妻子。平等的,敬爱的。他不再把自己当成那个他看中的乡下小姑娘,只是因为生得好看,就想讨回去做十七八个小老婆当中的一个。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了,自己也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带了家丁耀武扬威四乡选美的大少爷,也不再是那个强凶霸道打伤情敌的恶人,就像自己因为罗白棠的死,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丫头成了如今的苑因,他也因为喜欢的女子因他而受到的伤痛,变成了这个练意长。经过同样的事,他不再是从前的他,自己也不再是当初的自己。
所以昨天的重逢才变得那么的惬意和轻松,就像是家人相聚。原来经过了那件事,两人早就牵扯不断、纠缠不清。原来自己的意识要比自己的心更早地明白了,昨天才由得意识行事,跟他撒娇,使性子,胡搅蛮缠,耍赖,甚至吃飞醋。棠哥哥呢,棠哥哥哪里去了?难道这么快,自己就把他忘了?苑因摸摸自己的心,那颗心有个大洞,长也长不好。那颗心要偏了,它要吓死自己了。
苑因看着他,泣不成声。
练意长看着这个小小女子,心里也是发冷。堂堂七尺男儿,受过最严格的武士训练,年龄更是长她一倍,却说出这样可笑的话来,还让她听懂了,叫他面目何在?他要是手里有一把武士刀,马上就横一刀,竖一刀,切腹自尽算数。
那个小女孩不是见了自己只会躲在母亲身后发抖吗,怎么就这么玲珑剔透,看得穿他的心?那个小女孩不是只会说些瀴瀴涴涴的孩子气十足的话吗,怎么就可以让他笑了又笑,听不见就想?怎么就可以让她来拯救灵魂宽恕罪恶?怎么就让他看轻天下红粉,就要她一个?练意长,练意长,你真是白活了三十二年,倒为一个小女孩动了心。
不是,当时她确实只是个标致的小女孩,声名远播,传到自己的耳里,一见起意。却因自己的行为,让她成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出尘脱俗,一半是天生的花为精神玉为骨,一半是自己的烈火烘焙冰雪漫浸,才炼出了这一块心尖子肉。
心尖子肉,拍着怕痛,含着怕化,捧着怕摔。这么可笑无用易受伤的蠢 东 西,要来做什么?
练意长恶毒毒地看她一眼,起身往鬼见愁走去,只听见她在身后发出压抑的低泣。哭,就会得哭。哭死算数。走出一段,回头一看,她捧起剩下的香瓜,一步一步跟了上来。稍稍放慢步子等她赶上,接过装香瓜的蒲包,开始爬这最后的陡峭石阶。
陡吗?不觉得。心里有事,走着走着也就上去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就在他身后,他放心了。这样的女人,一声不响前后脚地上了鬼见愁,世上还有几个?那他的少年情怀也不算丢得没有道理,扔下手里的蒲包,把那个脸上都是汗水的女子抱在怀里,心痛地说:“阿囡,阿囡。”
阿囡在他的胸口擦擦额上的汗,笑说:“大少爷,你走得这么快,我差点跟不上。”练意长说:“不,你跟得上。就算真的跟不上了,我会等一等你的。阿囡,鬼见愁你都跟我上来了,做我老婆你还怕什么?”
苑因心里也是大痛,转身面对四极八荒,云气山岚,大声说:“我怕棠哥哥在天上看着。”
练意长说:“死心眼的小姑娘。”
苑因蹲下拾起香瓜,把碎开来的几瓣捧起来,说:“嘴巴干了,吃块瓜好伐?”
练意长接过一块说:“格是头一趟侬叫我吃。”两人对望一眼,苦笑一下,埋头吃瓜。这个动作虽小,却是一个转变。苑因不再受练意长的控制,她和他平起平坐,她不用怕他,反过来可以用女性的细心来照顾他。女人天生就会照顾她们的人。
等汗水收去,寒意上来,练意长拉着苑因的手小心下山。下到一半,苑因的腿开始发抖,练意长把她背起来,慢慢走着,说:“阿囡,唱首歌来听。”苑因就唱“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我望断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呀你在何处”。
等下到山脚,天色已晚,远远听见有钟声传来,练意长说:“要关城门了,今天是回不去了,就住在这里好不好?”苑因说好。练意长就笑了,又说:“肯讲好了?那做我老婆好不好?就一天。”苑因把头藏在他背后,想了想,说:“好。”
弦歌一堂
从香山回来,苑因跟着玛丽亚嬷嬷在几间礼拜堂唱诗,几乎每天都有人来请,那件见习修女袍快成了她的常服。但是礼拜天这天,她换回了松石绿的洋服,和别的教徒一样,坐在教堂的长椅上听布道。礼拜结束后,她一人回六国饭店,玛丽亚嬷嬷她们另有教务。
就在快出教堂门时,有人碰碰她,她心里一跳,转头去看,却是董言言。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惊喜地问:“董小姐,这么巧,你平时也在这间教堂做礼拜啊?”董言言朝她微笑,说:“不是,今天我是特地来找你的,我先去六国饭店,你的同伴一位姓吕的先生告诉我说你在这里,我就来了。你来得早,在前排,我坐在最后。”
苑因也笑着问:“找我有事?”董言言说:“今天不是礼拜天吗,我和和合唱团的同学在中山公园聚会,昨天我偶尔说起得第一名里有一个是我的亲戚,唱歌唱得好,我们还在咖啡厅里合唱过一首《初恋》,那些同学就嚷着要我来请你去。我一想也好,你们怕是要回上海了,再要聚在一起就没机会了,去不去?”
苑因看她这么热心,心想只怕这也是真的最后一次享乐了,那就去吧,何况董言言从饭店追到教堂,不去就太说不过去了,便笑说:“好。怎么你今天不怕我去捣蛋了?”董言言嗤地一笑,说:“不怕。今天是和合唱团的同学,他不是这个圈子的。”两人笑成一团,坐了一辆人力车到中山公园去,苑因想起她先头说的,便问:“我是侬啥格亲戚?”董言言笑说:“表嫂。”苑因心里感激,叫声“三小姐”,董言言又说:“不但是亲戚,阿拉还是同乡同镇。”苑因说:“我倒忘了侬也是叶榭镇的了。”董言言说:“我在上海的时间比较多,镇上是不大回去。你呢,后来回去过吗?”苑因“嗯”一声,说:“两年里回去过三次,也没什么脸去见他们。”
董言言叹口气,说:“我现在算是知道你这个人了,北方人说‘一根筋’,‘轴’。阿拉上海人哪能讲?梗?”苑因想一想,说:“木鱼脑子?”两人又笑,不多时就到了中山公园,董言言要付车费,苑因早就摸出钞票来,说:“三小姐,我来。”董言言说:“怎么好让你付钱,你是我请的客人呢。”苑因说:“侬是学生,又是我表阿妹,应该我来。”董言言只好由得她去,领着两人一路漫步到了水榭,里头已经候着十几个学生,男的女的都有,见了两人,都起身相迎。
一人笑说董言言,我们以为你领一个修女来,没想到来的是一个漂亮小姐。一人说这位小姐年纪这么轻,是在哪间学校念书。一人说笑说是神学院,马上就被人嘘下去了,说怎么能对小姐这样没礼貌。一人又问小姐贵姓,一人就说姓修。有人问中国有姓修的吗?一人说当然有,少昊帝的儿子名修,他的儿子就以修为姓。历史系有个女生叫修玉。马上就有人说连历史系的女生姓什么你都知道,手够长的啊,史海钩沉。引起一片哄笑。叽叽喳喳,说说笑笑,苑因像是又回到了当日罗白棠带了他的同学来看她是时候。
等说笑够了,董言言才介绍说:“这位是苑小姐,在上海唱电台,很有些名气。国际礼拜堂特地请她做的嘉宾。”一人便说:“要早知道,我们就请来做嘉宾,我们拿第一了。”引得大家又笑。有一个男生端了一杯茶过来,说:“苑小姐,喝口茶吧,上好的茉莉香片。亏得是国际礼拜堂的嘉宾,不然岂不太可惜了?这么年轻漂亮,歌唱得又好。”一人说:“对对,请苑小姐唱只歌吧。”打开一只小小的手风琴,说:“苑小姐唱什么?”
苑因微红了脸,说:“还是先听听大家的吧。”一人说:“哦,苑小姐不好意思,都是被你们吓着了。来,我们一起来唱。”拉起手风琴,热烈的曲子响起,学生们一起唱:“同学们,大家起来,担 负起天 下的兴 亡!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 伤!看吧,一年年国 土的沦 丧!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 隶而青云直上!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 族 自 救的巨浪!巨浪,巨浪,不断地增涨!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 负 起天下的兴 亡!”
如此慷慨激昂的歌曲,苑因听过,但没唱过。这首歌让吕季荦听了肯定热血沸腾,苑因却只有局促。还好,那个拉手琴的学生等大家唱完,停也不停,转而拉起了一首缓慢忧伤的调子,一个女学生开口唱道:“哥哥,你可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嚼着那鲜红的槟榔,我曾轻弹着吉他,伴你慢声儿歌唱,当我们在遥远的南洋!”
一段唱完,女学生走到苑因身边来,拉起她的手,往人群中间走去,序曲过后,朝她点一点头,苑因会意,也开口和她一起唱:“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在红河的岸旁,我们祖宗流血的地方,送我们的勇士还乡,我不能和你同来,我是那样的惆怅!”第二段唱完,女学生做了个有请的姿势,让苑因一人演唱:“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我为你违背了爹娘,离开那遥远的南洋,我预备用我的眼泪,搽好你的创伤。但是,但是你已经不认得我了,你的可怜的梅娘!”
众人听了都静静地不发一言。拉手风琴的学生意犹末尽,又回头拉第一段,苑因只好又把第一段重唱一遍:“哥哥,你可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嚼着那鲜红的槟榔,我曾轻弹着吉他,伴你慢声儿歌唱,当我们在遥远的南洋!”
一曲唱罢,有个女学生已经哭了起来,苑因自己也眼睛有些发潮。有人轻声埋怨拉手风琴的道:“你知道她是南洋人,还拉这个曲子。”转头对苑因说:“苑小姐,你唱得真好,听得我都想哭。苑小姐有没有灌唱片?这么好的嗓音不能保留下来,不能不说是个遗憾。”苑因摇摇头,说:“谢谢你,没有,我是唱着玩的。”
拉手风琴的说道:“苑小姐太谦虚了,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技巧,这样的感情,这都要是玩,那我们只好不玩了。苑小姐,再唱一首?”苑因说:“不了,你们玩吧,我看着,休息一下。”那人也不强求,又和同学们唱起来,一首又一首,有的忧伤,有的欢快。
董言言坐到苑因身边,小声问:“怎么样,还好吧?”苑因笑着说:“很好,你们真是开心,一起读书,一起唱歌,有什么烦心事都会忘了。”董言言点头说:“是啊。我刚来北平的时候也是闷闷不乐,你知道,因为二表哥的事。后来被他们拉了进来,跟他们在一起,我才变得开朗些了。”苑因说:“可不是吗,你以前很傲气很冷冰冰的,我那个时候很是怕你。”董言言转头看她一眼,问:“真的吗?我那时是这个样子?”苑因笑问:“你自己不知道?”董言言说:“我怎么会知道?又没人跟我说过。”两人一起失笑。董言言说:“也许二表哥就是因为这个不喜欢我?他自己柔情似水,当然不喜欢被冻成冰块。”两人又再发笑。
有人看见了,笑说:“这两姐妹在一起说私房体己话,来来来,你们两人唱一首吧。”董言言说:“刘雪庵先生的《红豆词》吧。”转问苑因说:“李丽华很喜欢这首歌,你跟她学唱歌,应该会吧?”苑因说会,两人站起来,曼声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唱得所有的人都拍掌,忽然有人大叫一声,把众人吓了一跳,全都扭头过去看他。他指着苑因,张口结舌。脸上的表情既像是惊异,又像是不敢置信,还有一半的狂喜。有人被他吓住了,说:“喂,你干什么?快把手指放下,这样指着人家小姐,太没礼貌了。”那人双手发抖,嘴里乱嚷嚷,说:“你们看呀,你们看呀,咳,怎么你们都没认出来吗?她就是罗敷呀。”先一人还是不明白,问:“什么罗敷?”那人说:“电影《桑园会》里的罗敷呀。”
所有人一齐掉头看着苑因,苑因吓白了脸。果然天下没那么多傻子,一张脸放在眼前,怎么会认不出来。
那个认出苑因的人冲到她面前,激动地说:“罗敷小姐,没想到罗敷小姐会在我面前。我把《桑园会》看了三遍,真是太好看了,太美了。罗敷小姐,能请你签个名吗?哎呀,你们也不说带个相机来,这么难得的机会,我们应该合个影留个念。罗敷小姐,你是艺名叫的罗敷是吧?我在看第二遍的时候,特地注意了一下演员表,看到秦罗敷,罗敷饰演的时候,还愣了一下。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想出这么好主意。你在电影里把罗敷真是演活了,里面的歌也是你自己唱的吧?真是好听。”左右一扫,抓过一个男同学插在学生装上口袋里的钢笔,打开笔帽,捧到苑因面前,满含期待地说:“罗敷小姐,给我签个名吧。”
苑因瞪着他,摇摇头,说:“不,先生,你认错人了。”那人不信,一个劲地说:“没有没有,不会不会,我决不会认错。罗敷肯定就是你,你在唱《梅娘曲》的时候,我还没听出来,但这首《红豆词》一唱,就肯定无误了。只有这样民族风格的歌曲,才能展现你完美的古典气质。你的罗敷,也恰恰是这种古典气质的完美演绎。导演是蔡楚生大导演,也只有这样的大导演,才能充分发掘出你的美。”
他还在滔滔不绝地往下说,苑因直视着他,坚定地说:“这位先生,你认错人了。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三小姐,时候不早了,嬷嬷们还在等我。我先走了,你们继续玩。三小姐,再见,谢谢你的邀请,我今天过得很愉快。”转身就走出水榭,快步离去。出了中山公园大门,要了一辆人力车,说一声六国饭店。回到房间,跪在床边,把头埋在握着的手上,开始祈祷。
北平才放映了几场,就有人这样痴迷。果然电影不是好拍的。这还只是一个热情的大学生,要是被不怀好意的人看了,又会怎样?想起练大少爷说的,“这桩事弄了不好,我一条命要送了你手里”,果然不是吓她的。天下坏人有的是,要坏得像练大少爷这样的,没有第二个。而自己的身心,又哪里经得起任何一点的风波?这么一想,心意立决,打开箱子,取出那件见习修女袍,脱下松石绿带蕾丝花边的洋装,换上黑袍子,披好白色的修女头巾,把那件洋装叠好,放进箱子里,最后用手抚摸了一下,一滴眼泪掉在上头。轻声说道:“再会,大少爷。”关上箱子盖,咔嗒一声锁了,环视一下房间,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拎了箱子到了大堂,对仆欧说:“请给1013的吕季荦先生留个口信,说3011的苑小姐住到亚斯立堂去了,什么时候回上海,玛丽亚嬷嬷会跟他联系。3011房间的账,是教会来结,请吕先生代劳处理一下。再麻烦先生为我叫一辆车,送我到亚斯立堂去。”仆欧一一应下,叫来了车,送她上去坐好,一边目送她,一边心里在想,怎么有这么美丽的修女?
才过不久,就有一位小姐来问这里有一位上海来的苑小姐回来了没有?仆欧说回来了,又出去了,那位小姐忙问去哪里了,仆欧说客人的事,我们不知道,不过苑小姐有话留给吕先生。
董言言忙去找1013房间的吕季荦,说:“苑小姐留了话给你,你去听一下吧。”吕季荦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到了大堂,找到那个仆欧,问苑小姐说了什么,仆欧一一说了,吕季荦把3011房间的账结了。董言言觉得这人真是死 样 怪气的,怎么这种人可以出来办事?听苑因没事,也就放心了。转身要走,谁知吕季荦叫住她问:“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突然就说要搬去亚斯立堂?”董言言看他一眼,忽然看出点明堂来,他那死气沉沉的脸下,是绝望的眼神,难道这个吕先生对苑因有什么别的心思?不过也难说啊,从上海陪到北平,不会只是办事的吧?还有苑因走的时候的表情,那样的决绝,难道她真的是艺名罗敷的女演员?这部电影她还没看过,不敢肯定,便试探地说:“有同学说苑小姐是演电影《桑园会》的罗敷小姐,苑小姐说他认错人了,本来唱得好好的歌,一下子不高兴了,就一个人走了。我怕她有什么不舒服,赶来问一下。她既然好好的回来了,又去了亚斯立堂,那我也就放心了。吕先生,苑小姐真的是那个什么罗敷?”
吕季荦还是呆呆的,有点自言自语的样子,喃喃地说:“为什么要去亚斯立堂?”董言言说:“她一心要做修女,搬去亚斯立堂不是很正常的吗?”吕季荦摇头,说:“我以为她这么说,只是要避开我。既然她有……为什么还去?”董言言不明白他说什么,又问一句:“她真的拍电影了?还是蔡楚生的导演?”吕季荦点点头,眼睛直直地说:“是,蔡兄的导演,我的编剧。她演得那么好,唱得那么好,蔡兄都一个劲的夸她,她却说要做修女。我以为是为了避开我,怎么就真的去了?”
董言言也是颇为诧异,说:“这个表嫂,做事真是令人吃惊。我只知道她要做修女,没想到她居然还会拍电影。”吕季荦听她一句表嫂,精神也有了,问道:“表嫂?她真的是你表嫂?”董言言说:“是。”看他一眼,说:“再见,吕先生,你见了她,代我跟她道个别。她既然决意这么做,你就随她去吧。”心想罗白棠的事,苑因怕是没跟他说过,所以他才这么难过吧。朝他点点头,说声再见就走了。
吕季荦还是不明白,怎么阿苑既然有先生在北平,又会去做修女呢?她不喜欢自己,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那她的先生,却又不阻止呢?那位董小姐,是她先生的表妹吧,怎么也不帮着表兄劝劝呢?她为她的棠哥哥伤心成那样,怎么又另外嫁人了呢?百思不得其解,在大堂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了,只管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男人来到面前,对他说:“是吕季荦?”吕季荦抬头一看,正是阿苑的那个先生,忙说:“你是阿苑的先生吧?你来找她吗?她搬去亚斯立堂了,你去那里找她吧。”那位戴着墨镜的先生半晌才吐出来一句:“到底还是去了。”转身就走。
吕季荦觉得这一家子人都好奇怪,忍不住赶上去,问道:“你真的阿苑的先生?怎么你妻子要去做修女,你也不拦着?刚才你的表妹也在这里,也说随她去。”那位先生听到这一句,停下脚步,问:“董小姐来过了?”吕季荦说:“是啊,早上来找过她,我告诉她说阿苑去了教堂做礼拜,刚才她说本来在和同学一起唱歌,唱得好好的,只因为有人认出她的罗敷,就不高兴了,回来就去了亚斯立堂。我是不明白,演电影有什么不好,当初她就千推万推的,好不容易劝她演了,演得那么好,活灵活现的,她却一点不高兴。我的本子,蔡楚生导演的想法,她都能领会,天生的明星啊。”
他还要再说,忽见那位先生握起了拳头,脸色难看之极,便住了口。
练意长看着他,心里骂他蠢 货。这些读书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撺掇漂亮女人演电影,不知道对她有什么好处?恨不得打他一顿,但到底是没有用的。死 小姑娘脾气硬,木鱼脑子,他是早就知道的。
青帮红帮
吕季荦接到玛丽亚嬷嬷的电话,让他去买两天后回上海的车票,他便转托六国饭店代为订票,票到手后,又回报了具体行程时间。到那天结了房钱、餐费、茶水账,到亚斯立堂去接嬷嬷修女和苑因。再见苑因,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这个女子,年龄虽小,却是一团猜不透的谜,而她的经历,也像谜团一样搞不清。坐上火车,安顿好后,趁她不注意时偷看她,发现她的神情更是捉摸不透。一张小脸晶莹如玉,像是有宝光从里面发出,衬着黑袍白巾,真像西洋油画里的圣母般圣洁。点漆似的黑眼珠,就像《老残游记》里写的白妞黑妞两姐妹的眼睛,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清清朗朗,没有一丝阴霾。这样的眼神,只有她在演罗敷时才出现过,下了妆,换下戏服,她的眼睛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愁苦。而这丝愁苦,如今却不见了。要是信奉基督真的让她能平静安乐,那也只好随她去了。
这一程火车,与来时又有不同。来时苑因虽然对他冷淡,但还聊天说笑,更兼是第一次出门,有些好奇探新;而回程却是再无一句闲话,基本上和那几个嬷嬷修女没有任何区别。除了必需说的,只是端坐、祷告、看福音书。间或望着窗外出神,偶尔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笑意,脸上柔情忽现,看得吕季荦发呆。苑因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忙蹑神收意,垂眼观心。
吕季荦再有一片痴心,也知道该收敛起来了,可这样的事,哪里是说收拾就收拾得了的?起身离开,站在另一个小隔间的窗边,暗自伤神。
那个隔间里是两个短衫客人,说话粗声大气,不知在聊什么,笑得十分放肆。两人的桌上摆了许多的吃食,嘴上叼着烟卷,肘搁在一条腿上,这条腿搁在床上,另一条腿垂在地上,踩着对面的床沿,坐姿极其不雅。这个隔间脏乱气闷,和嬷嬷们的地方相比,真是地狱。吕季荦皱一下眉头,想换个地方,无意中听到一人说了一句话,里头像是提到什么“罗敷”,心里一惊,留神听他们说话。
一人说:“这个罗敷小妞儿,花了我们这么大工夫,今天一看,果然不差。哈哈,可惜,可惜。要是给她穿上那种金光闪闪的衣服,涂上红嘴唇,还不把以前那些妞儿们都比下去了?”
另一人说:“你小子不懂。老话说:男要漂,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你莫看她穿得像披麻戴孝,那是肉里俏,骨里俏。那些穿红着绿的,哪里比得上这样真货 色。”
吕季荦听了这些话,震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两人这么肆无忌惮谈论的,难道是苑因?如果不是,为什么又是提到罗敷,又是说她穿黑披白?如果是,哪有这么说一名修女的?而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分明知道这个修女就是罗敷?
只听先一人又说:“两年前那件事,闹了我们一个虎头蛇尾,开头叫齐了所有的兄弟,过筛子一样的过,都没找到这妞儿,后来乌里麻里地就收了摊,老子就不服气了。什么样的妞儿,这么好本事,竟然躲得过我们的眼线?老子还不信了。”另一人说:“小妞儿背后不知道有什么靠山,硬是藏得好。我那时就奇怪,到底是什么样的好货色,让广州陈老虎家的小崽子不惜血本,又让我们香堂大老板发话,不许插手。老子在帮里混了这么多年,大阵小仗见过无数,花了诺大的工夫,连照面都没打到过,想起都冤。”
先一人又说:“现在不是看到了?电影放着,照片登着,海报挂着,确实不冤枉。我就说嘛,有本事就躲一辈子,要是躲一阵又不甘心,硬要出来,就不要怪别人了。老头子说总不能白忙活一场,连毛都摸不到一根。”另一人说:“大老板说不许插手,老头子要硬来,不怕吵翻?”先一人说:“那话是两年前说的,过了时了。现在老头子起了色心,大老板只怕都压不住。说起来他们三兄弟,又哪个怕哪个?要说做事,还是老头子最辣手。”
另一人说:“那是。他们三个,一个是老板,一个是先生,一个是大帅。光从名号来听,就知道是哪个手段狠做事辣了。”先一人说:“老头子年纪不小了,还是喜欢年轻小妞儿。”另一人说:“这叫采 阴补阳。”两人色 迷迷地一通乱笑。
吕季荦早听得呆了。这些都是些什么人啊,光是听他们说的三兄弟,一个叫老板,一个叫先生,一个叫大帅,难道竟然是上海滩青帮三大亨黄老板,杜先生,张大帅?听他们的意思,是张大帅对苑因起了色心,派了这两个人来?还要想这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听先一人说:“喂,小子,听够了没有?老子为了说给你听,嘴巴都说干了。茶房!茶房!”
另一人乜着眼睛笑着说:“小子,搞懂了没有?我们老头子看上了你的电影里头的大明星,派我们兄弟两人来请人。罗敷,哈哈,罗敷。”吕季荦再没有想到他们一大篇话是专门说过自己听的,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这时过道上一个穿着火车司务制服的茶房提着一把大号的白铁皮热水壶走了过来,嘴里一叠声吆喝道:“开水烫脚。开水烫脚。留神,开水烫脚。”却是火车上专管茶水的茶房来送水了。吕季荦让至一边,让茶房经过。那两人大声说:“茶房,怎么这时候才把开水送来?”
那茶房说:“总要一个一个车厢来嘛。”说的是一口西南官话。到了小隔间前,离开小桌还有三尺远,提起大茶壶到肩高,往前一送,一股冒着腾腾热气的白水冲到了桌上的茶杯里,眼力之准、腕力之强,赫人听闻。看看滚热的开水就要溢出茶杯,那茶房微微一抬茶壶,一条水线凌空一断,再注下时已经换到了另一只茶杯里。这茶房冲茶的本领竟是出神入化。
那两人看了也赞道:“好,好本事。”茶房笑着说:“见笑见笑,不过是天天掺茶,熟能生巧而已。”第二杯茶也要将满,忽然火车一晃,茶房立足不稳,壶里的开水一下失去控制,那条水线一偏,就冲着一人浇去。那人痛得大叫一声,骂道:“混帐!不想活了!”那茶房不急不忙地将更多的开水浇到那人身上,那人痛得叫爹叫娘,另一人一看不好,站起来就想把茶壶拨开。茶房眼明手疾,横过茶壶的长嘴,那股水线哗一下就往他身上奔去,只听那人哎哟妈呀一声叫,半壶开水都到了身上。
吕季荦这时也看出这个茶房不是失手烫伤两人,而是有意为之。这一下变生不测,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茶房堪堪把一整壶开水都浇到了两人身上,抡起白铁茶壶就朝两人头上砸去。开始两人还哼哼两声,后来没了声音。茶房上前在两人鼻下一探,打开车窗,一把抓起一具的尸体就往外扔,另一具尸体也如法泡制,然后捡起茶壶,看也不看吕季荦一眼就走了。吕季荦还没回过神来,又有一个穿同样制服的司务拿了拖把水桶来,三下两下把小隔间打扫干净了。跟着又来一人,腋下夹着一叠白布床单,把卧铺也归置好了,收了脏床单,把桌子擦了几遍。转眼之间,这个隔间整洁如新。
吕季荦被这一系列的事情弄得目瞪口呆,而眼睁睁两个人就死在他面前,更让他心慌。忽然想起苑因不知受到惊吓没有,忙回去看她,却见一个五六岁农家小女孩,穿一件红底小花的衣裳,手里拿着一只竹蜻蜓,在修女们的隔间里玩,修女们和苑因都笑眯眯的,逗着小女孩玩耍,浑不知就在隔开不远的地方,发生过两起命案。吕季荦不敢多说,守在边上,目不交睫地过了一天。
列车过了长江,在南京挂车头时隔壁才有新客人上来,住进那间发生过命案的空铺。吕季荦现在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见有人住进去,不免多看几眼。那人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男子,一身白色的西装洋服,两接相拼的皮鞋,手里拿着一幅墨镜在拍打。他一住下来,茶房司务就跟影子一样的出现在隔间里,茶泡上,瓜子摆上,桔子柚子都剥开了,冒着热气的小蒸笼、雪白崭新的毛巾也呈在了他的面前。
白西服接过毛巾擦了擦手,坐下喝一口茶,掸掸手让茶房退下,抬眼对吕季荦说:“小吕,来坐,一路辛苦了。我姓唐。”揭开蒸茏盖,拿起筷子,挟起一只小笼包,沾上点镇江香醋和姜丝,一口咬下,蟹粉的鲜美味道立时弥漫了整个隔间。他慢条斯理吃完一笼蟹粉汤包,拿起毛巾擦擦手,轻咳两声,马上有茶房上来,把蒸笼醋碟筷子都收了,换上新茶,又退回去了。吕季荦认得这茶房就是昨天打死两个流氓的人,这人身手这么厉害,见了这姓唐的青年,就跟见了主人一样。
吕季荦看了他的派头,联想起昨天那两人,不知道这人又是什么来路,心里发愁,只怕苑因又有什么灾难。
唐姓青年见他一脸的戒备,笑一笑,说:“你这个人虽然没得用,又没有脑子,尽给我添麻烦,但对我小嫂子还是忠心的。看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摆点龙门阵给你听,你将来也好编故事拍电影。来,坐。”
吕季荦满腹狐疑,侧身坐下。唐姓青年低声说:“昨天住在这里的两个死人是干啥子的,你晓不晓得了?”吕季荦说:“像是青帮三大亨之一的张大帅的手下。”唐姓青年说:“不错,你还不算笨到家了。你晓不晓得青帮又是啷个回事?”吕季荦说:“略知一二。清政府原来的漕运在道光、同治年间改走海运,原来靠遭运过活的人没了生路,就慢慢变成了青帮。”
唐姓青年说:“表面上是愣个回事,实际上漕帮的人,本来就拜罗祖,开香堂,信罗教。漕运从杭州到北京,千多里路,又分为安清道友、巢湖帮、清帮、枭帮等。后来各干各的,从走水码头,改行做了旱码头。这其中又以江浙两省的人最巴适,他们的结帮也最严密。这里头弯弯绕太多,就不说给你听了。总之,青帮传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四辈了。姓黄的姓张的是通字辈的,姓杜的是悟字辈的,比那两个要矮一辈。”
吕季荦点点头,唐姓青年又说:“青帮把持整个江浙皖,上海就是他们的总坛。他们手下有十几二十万人,不是开玩笑的。”吕季荦战战兢兢地说:“唐先生这么熟悉青帮的历史,莫非也是青帮的人?”唐先生说:“我当然不是。他们那种污烟瘴气的东西,我是看不上眼的。他们开山堂香水,那是跟我们学的。”吕季荦开始听他说不是和青帮一伙的,还松了口气,哪晓得接下来是这么一句话,又把他惊得跳了起来。
唐先生笑一笑说:“你怕啥子嘛。我跟你说,我不是青帮的,我是红帮的。我们两个帮联合起来,叫啥子?”吕季荦听得额头冒汗,说:“青红帮。”唐先生拍拍他的肩膀,说:“孺子可教。不错,就是青红帮。有个保路运动你晓不晓得?”
吕季荦说:“知道。光绪三十年四川总督锡良奏请光绪皇帝在成都设立‘川汉铁路公司’,自办川汉铁路。到宣统三年,清庭宣布‘铁路干线国有政策’,强收川汉、粤汉铁路为国有,转卖给美、英、法、德四国银行团铁路修筑权。四川成立‘四川保路同志会’,会员众至数十万,与清庭周旋。清庭在成都枪杀请愿群众三十余人,制造‘成都血案’。”
唐先生说:“对头,你们读书人还是有点好处,说啥子都沾得到点边。同志会的人用‘水电报’在锦江传递消息,四川全省揭竿而起,占领各处县城州衙,连川西北的藏羌土司都聚众举义了,清廷慌了手脚,急调湖广总督端方率鄂军入川,湖北整个都空了,这才有了武昌起义,推翻了满清,你才不用剃头留辫子。你晓不晓得‘保路同志会’是啥子人在指挥控制?”
吕季荦说:“不知道。”唐先生说:“哥老会。整个四川湖广都是哥老会的天下,哥老会就是外头人家说的红帮。保路运动后,全国的铁路就由我们哥老会把持了。后来哥老会顺江而下,和下江人打起了交道。老子就是重庆哥老会的瓢把子,你说我用不用得着怕那两个死人?”吕季荦赶紧点头,说:“不用。”唐先生又说:“那两个死人打小幺妹的主意,话又说得愣个难听,该不该死?”吕季荦说:“该死。”又试探地问:“小幺妹是不是就是苑小姐?”
唐先生笑说:“除了她还有哪个?张老头子敢打她的主意,老子要把青红帮打个青红不接,皂白不分。青帮的青皮不过二十万人,老子哥老会光是在火车上掺茶的烧煤的扫地的就有那个数,老子下声命令,全国的火车就要停运,老子怕他青皮个屁。死老头子活得不耐烦了,以为幺妹是好惹的。”朝吕季荦抬抬下巴,说:“麻烦你把幺妹请到这里来,老子不想见那些尼姑修女。”
吕季荦忙去找苑因,在她耳边轻声说:“那边有位姓唐的先生让我来请你去。”苑因正拿了本福音书在读,听了这话,微微一惊,随即笑了,放下手里的书,说:“快带我去。”吕季荦领了她往前去,心里对她越发的困惑。
到了姓唐的那里,苑因上前就叫:“唐大哥,怎么你也会在这里?”唐绍武笑着起身相迎,说:“大哥打电报让我到南京来接你,我就来了。幺妹,你的花样硬是多,一下儿拍电影,一下儿又去做尼姑,不晓得你要搞啥子名堂。”横一眼吕季荦,吕季荦马上离开,让他们说话。
唐绍武坐下笑着对苑因说:“才几个月没见,啷个就想起要做尼姑了吔?我大哥硬是可怜,连个老婆都养不家,没得面子得,看我下次见了他不狠狠地取笑他。”苑因也笑着说:“他老婆反正多的是,身边又有个漂亮的日本妹儿,比我好看不知道多少,你尽管笑他好了。”唐绍武收起笑容,说:“小嫂子,他到底哪里不好,你就是不要他?我几天前就接到他的电报,说你坐这趟车回上海,让我一定要看好你。说你现在做了电影明星,怕有坏人打主意,我就只好坐了火车到南京,来接你来了。大哥对你愣个巴适,你就不要再耍他了。尼姑有啥子做头,还不如做明星。你要是怕有人找麻烦,我放出话去,说你是我哥老会的人,没得哪个敢动你一根头发。”
苑因淡淡地笑说:“唐大哥,大少爷都不说什么了,你也别管我们的事了。”唐绍武说:“我不管哪个管?”拿起一个桔子给她,说:“吃个桔子。”苑因说:“我多要几个行不行?”唐绍武说:“拿去给那几个老尼姑?去吧去吧。
枪声汽笛
火车快到镇江,吕季荦拎着他的一只小藤箱子来找苑因,说:“阿苑,我要走了,来跟你道个别。”苑因正在听唐绍武在摆龙门阵,忽然听他这么说,吃了一惊,问道:“吕先生,怎么忽然说要走?你到哪里去?蔡先生和电影公司都在等你呢。”
吕季荦说:“李太太让我陪你北平,照顾你的起居,我本来应该是把你送回上海,送到李太太手里的,但现在有唐先生这么有本事的人在你身边,哪里用到我呢?我什么都不会,尽给你添麻烦了。”
苑因说:“没有啊,这一路多亏你照顾我们,我和嬷嬷才会这么顺当。”
吕季荦摇头说:“不是指这个。我现在知道我是做错了,当初不该一心劝说你拍电影,我完全没有想到让你成名会给你带来什么后果,我只想着你是出演罗敷的最完美的人选。我只想表现真善美,怎么围绕它们的却是最最丑陋、邪恶、肮脏的呢?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本来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画面,但偏偏会有南来的太守、北来的恶棍来侵犯这种美丽。我找到了世上最美的东西,却无力去保护它,那把它暴露在世人面前就是一种错误。”
苑因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只好说:“吕先生,这哪里是你的错。”
吕季荦看着窗外,江南的乡村田野、河汊池塘从眼前掠过,美丽如山水画。地里的青麻快成熟了,长得比人还高,一片一片,连绵不绝,像一幅绿布,像北方人说的青纱帐起。
吕季荦收回目光,看着苑因说:“这个世界太黑暗,我以为用文艺来唤起民众对现实的思考,来改变这个社会,是会有用的。像鲁迅先生那样,挖出民族的劣根性,用笔做刀,刺破肿瘤。但我的能力和笔尖,哪里及得上先生之一毫。我确实是太天真了。叶紫田汉他们,哪一个不比我做得比更好,结果都进了监狱。这个世界的压迫太重太沉,笔是没有用的,要用枪。要把一切黑恶势力扫除,必须推翻这个压迫,善良的人才能挺着腰做人,阿苑才能开开心心地唱歌演戏。就像唐先生说的,清庭无力对抗外国列强,把路权拱手让给外国人,那国人就起来推翻满清统治。而上海滩流氓恶霸军阀横行,我自己无能为力,那我就去找到一支可以消灭这种黑暗势力的力量。我要扫荡寰宇,还其洁净的本质。唐先生,”
他转向唐季荦说:“共产党的军队已经到了陕北,那才是真正的救世之星。我去投奔那块热土,誓要改天换地,让什么老板大帅全都没有生存的缝隙,我要让像阿苑这样的好女子不用害怕任何人的魔爪,我要斩断那些邪恶的爪子。”抬起头轻轻唱道:“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唱到这里,脸上现显出一种坚强来,一反他过去温和懦弱的样子,“我写什么桑园会?写什么裙拖湘江六幅水?我应该写这样的进行曲。唐先生,阿苑交给你照看,我从这里回去浦口,先到徐州,再坐陇海线去西安,最后北上肤施延安。唐先生是做大事的人,希望以后还能见面。阿苑,见了李太太李小姐,代我说声对不起。”
苑因再想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以她的见识,不可能知道共产党是什么,中华民族又面临怎样的危难,但确知道,他要去做的,是一件困难重重的事。男人们的事情,她是不懂,但却懂得要支持他们。当下站起来说道:“吕先生,阿姨和阿姊那里,我会转告你的决定的。她们也会跟我一样,相信你的决定是正确的。你一个人去那么远,天气又快凉了,路上当心。”拿起两个桔子放在他手里,说:“吕先生,带在路上吃吧。”
唐绍武也赞道:“好,是条汉子。男人就该有这样的志向,做大事创基业,打天下。当年我老子护国讨袁,护法、靖国,也是靠的枪杆子。小吕,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吕季荦说:“谢谢唐先生的鼓励,听唐先生的话,莫非令尊是云南督军兼省长、滇川黔鄂豫陕湘闽八省靖国联军总司令唐继尧先生?”唐绍武哈哈一笑,说:“不是他是哪个?”吕季荦就有点不明白了,问道:“那唐先生怎么不从军,反而入了帮会?”唐绍武笑着拍拍他的胸口说:“我是哥老会的头儿,我老子是哥老会的头头儿,地位比我高多了,你们外头人不晓得个嘛。你也不要到处去打胡乱说,我是看你像条汉子,才说两句给你听的。”吕季荦忙说:“我知道我知道。那我走了,再见,唐先生。阿苑,我对不起你,害你受惊了。”
苑因摇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说:“没有啊,为什么这么说?”吕季荦也不多说:“没有就好。阿苑,自己保重。”苑因说:“嗯,我知道,你也保重。”
列车到达镇江火车站,吕季荦跳下火车,向后摇了摇手,告别而去,另寻北上的列车。
苑因看他走远,回头问唐绍武说:“唐大哥,是不是有什么事?不然大哥不会从上海那么远的地方,特为跑到南京来。”唐绍武皱着眉说:“大哥喊我来,我敢不来?你又不是你晓得大哥是啷个紧张你,那个人也是个没得用的,只会儿女情长。小吕读书人,就喜欢无事生非,你信他?信他火车都要飞。”苑因被他说得笑了,说:“唐大哥,我看你比吕先生大不了几岁,语气却老气横秋,像他的长辈。”唐绍武说:“我吃的盐多过他吃的米,过的桥多过他走的路,教训他两句还不是应该的?”苑因笑说:“原来唐大哥拿盐当饭吃,怎么没变成蝙蝠?”唐绍武笑骂道:“小幺妹嘴巴狡,怪不得没得人敢要。”
一路过了丹阳、常州、无锡,火车最后一次靠站,停的是昆山,眼看就要到上海,唐绍武靠在卧铺上休息。车上的茶房司务忽然过来,在唐绍武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唐绍武听了骂道:“龟儿子,消息倒是传得快。看来两个死人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头头儿,他们手下没有接到消息,就报告到上头去了。晓得了,你马上到站上去,传话给上海的兄弟,就说一辆火车都不许离站,全部给我堵到站上,火车站上挤得人怕多越好,挤死他龟儿子幺台。兄弟伙们在月台上集合,家伙都带到身上,老子来个以势压人,趁此机会,把我们在上海的地盘扩大。青红帮青红帮,愣个大个上海滩,青一半红一半,不能让他们独大。今天不死一坝坝人来摆起,老子不姓唐。”
茶房司务听了,领命而去。唐绍武坐起来,拿出一副长长的“川牌”来打。
车上的掌炉司务听说马上有大事发生,劲头百倍,将一炉煤炭烧得红红的旺旺的,列车一路呼啸而行,比平时提早十来分钟到了上海。
唐绍武在窗户里头朝外一看,几条月台上果然都挤满了人,到站的旅客出不了站台,出发的旅客也上不了车。行李物品压得肩痛手酸,骂骂咧咧,闹闹哄哄,十月初的天气,居然人人都捂出了一身汗。这一出汗,脾气更是暴燥,又有谁挤了谁的箱子,又有谁踩了谁的脚,马上就有好几处地方吵起架来。上海人骂人,专骂“插那娘的X”,旁边被骂的人就说“侬只戆卵”,先头那人就问“我戆卵侬那能晓得格?侬拨我插过了?”立时哄笑一片。跟着污言秽语满天飞,旁边还有人轧闹猛划翎子,引得笑声不绝。这里头又有些看着不三不四的青皮流氓夹在其中,一来二去就被人群挤得分隔开来。几十个流氓挤在几千名旅客和他们的木箱藤箱、铺盖包裹、黄瓜番茄当中,那是再有本事也施展不开。
唐绍武看得笑眯眯的,端起茶房泡的茶来喝一口。
修女嬷嬷们和苑因也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只等着下车,等来等去也不见有人打开车门,而月台上挤着这么多人,下去了也走不出去,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苑因跑来问唐绍武,说:“唐大哥,你看外头是怎么了?怎么挤这么多人,我们像是出不去了。”她当然不知道这场混乱全是由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唐大哥引起的,只是跟大多数的女人一样,出了事直接去问身边的男人,希望他们能告诉一个答案,拿出一个解决方法,然后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们。男人们从中得到满足,女人们因此得到安慰。男人和女人,就这样互相支持地走了过来,亘古至今。
唐绍武得意洋洋地说:“不晓得。我们不忙出去,就在里头等到起,外头再乱也乱不到我们这里来。他们又不可能在外头站一天,真要站一天,累也把他们累死了。你们不要开窗,不要趴在窗口看,去做祷告好了,求你们的上帝保佑保佑,他老人家一显灵,说不定那些人就跟红海的水一样自动分开了,到时我们就好走了。”
苑因听了发笑,说:“唐大哥,你故意胡说八道逗我开心是不是?开头把嬷嬷叫尼姑,这会儿怎么就知道摩西出埃及的?你放心好了,我们都不开窗,嬷嬷早就在祷告了。”唐绍武哈哈笑道:“老子手下的人要是都像尼姑们一样乖,我就省事好多。你去和尼姑呆在一起吧,等到好走了,我来喊你。”苑因答应去了。
外头的人群像海水一样暗流汹涌,唐绍武的人仗着一身铁路制服,拿着白铁皮大喇叭,指挥人群站好,暗中把自己的人安插进去,一个盯一个,盯住那些青皮。有人问为什么不开门放人,司务用大喇叭吼道:“前面铁路断了,走不脱了,在抢修。好久修好不晓得,你们站累了就坐下,坐累了就躺下,躺累了就站起。”又有人说:“那放我们到车上去等啊。”司务就说:“列车在打扫卫生,你们是不是上去就踩一块西瓜皮?”吼得众人群情激愤,司务跳上列车,拉响汽笛,跟着在站上的其它列车也一起拉响汽笛,鸣声震耳,震得人群一时闭上了嘴。
三分钟后汽笛声才停,人群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一声枪响。这一声枪响并不如何响亮,却比汽笛的长鸣更令人心惊。然后人群真的像红海一样分出一条道来,一个身穿黑色香云纱裤褂的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七八个黑衣短衫人。旅客一看这几个人架势就知道不好,心里直怨为什么偏是今天。
香云纱男人抬抬下巴,问司务说:“把你们的老大请出来,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司务说:“列车长?列车长吃坏了肚子,在茅房里,正等人给他送草纸。要不你跑一趟?”香云纱男人说:“不要跟我装糊涂,光棍眼,赛夹剪。你们红帮的人今天想干什么,划出道来。”司务说:“哪个跟你说我是光棍?老子屋里头大老婆小老婆七八个,就等我回去风流快活,偏生有这么多人堵在这里,害我下不了班,回不了家,老子心里急得要死,巴不得把这些龟孙子们统统赶走。”
人群里有人接口骂道:“哪个是你龟孙子?把话说清楚!不说清楚不许你走。”司务说:“看到没有?人家不放我走。喂,你们让开点,没看到别个手上有枪?子弹又不长眼睛,你啷个晓得不往你龟儿子身上钻?”人群人又有人说:“哪个是你龟儿子?你要做乌龟自己去做,你屋头七八个小老婆,个个都让让你做得。你龟儿子龟孙子不晓得有好多。”司务跳脚骂道:“老子龟儿子龟孙子硬是多,面前一坝坝都是。啷个嘛?龟儿子龟孙子要造反?当心你祖爷爷火冒起来,把你们一个个都摁到马桶里去淹死。”人群里有人说:“一坝坝人,你两只手,怕是忙不过来哟。”底下人群嗤嗤声笑成一片。但危险就在眼前,谁都不敢放声大笑。
司务说:“忙不过来,不晓得找帮手吗?”手一挥,列车上一股白气冲了出来,直逼香云纱和他的手下。却是在吵架的时候,香云纱和他的手下已经走到了列车上的蒸汽排放口。司务就等这个时候,一挥手,车上管蒸汽炉子的人一拉闸,滚烫的蒸汽就直扑那几个人的脸,那几个顿时惨叫声不绝。等白烟蒸汽散尽,看几个已经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哀号不绝,那脸和手都被烫得通红。
近旁的人群都吓得退后几步。这一股蒸汽,如烟如雾,却比刚才的枪声更让人惊心。
过了一阵,上来另一个香云纱男人,戴着一顶礼帽,这次后头只跟了两个黑短衣。香云纱男人见了司务拱了拱手,说:“到底要什么?开出条件来。”司务说:“没得条件。”香云纱男人说:“那就这样僵持下去?总要有个交待吧?”司务说:“我等的就是这个交待。事情是哪个先起的头,他自然晓得啷个煞各。”香云纱男人说:“这话对你也一样适用。”司务不理,香云纱男人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刚要从腰间抽出枪来,就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飞镖,钉在他的礼帽上。要是低一点点,就要扎进脑门或眼睛里去了。
香云纱男人把礼帽揭下来,拔下飞镖,放下帽子里,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回来说:“上头说了,不晓得她是你们红帮的人,也算不打不相识。大家本来就是一家人,不要闹到分家。上头说放她走,但要以命抵命。我们有两人兄弟死了,交出动手的那个人,这事就算揭过了。”司务还是不理。香云纱男人说:“还要怎样?今天你们红帮是要借机咬一块肥肉?”
司务冷笑说:“你不要给我揣起明白装糊涂,还想要以命抵命?那人家就白受惊吓了?不要一桌安魂酒,一桌谢罪酒,一桌赔礼酒嘛?那两个死鸡娃就是安魂的、谢罪的,赔礼道歉的我还在等呐。”香云纱男人也冷笑说:“想得倒好,我们老头子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气。你以为你们占了火车站,我们就会怕你们了?上海滩我们兄弟多过你们几倍,怕你?”司务说:“这话才说到点子上了,我们是占了火车站,但还不够,我们要火车站周围五公里。不然,这一座火车站的人都是你们杀的。”
这两人周围不过百多人听得见他们的对话,但这百多人听了马上就傻了。怎么自己好端端地出个门,竟然成了肉票?没人绑没人捆,但性命已经不在自己手里了。当下人人都默不作声,这阵静默慢慢传染开去,越来越多的人被这种沉默吓住,更多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忽然传来几声儿童的哭声,马上就被大人用手掌捂住了。
香云纱男人哈哈一笑,说:“老子不怕。反正有你们陪我。火车站里头我们兄弟是不如你们多,不过百十来人,但外头却随时可以召集上万人。今天就算人都死完了,你们只要一出去,还是我们的天下。”司务说:“只怕未必,算盘人人会打。到时我把火车直接开到华格臬路福煦路去。火车上马路,上海人都没见过吧,要不要让全市市民都开开眼界?”香云纱男人说:“那就大家屏牢,我看你们能在火车站上呆几天。”
司务也哈哈一笑,说:“哪里要得到几天?马上就可以见分晓。过两天就是双十节了,这些天有好多在上海的军政官员都要坐火车去南京,他们走不成,还不是要来找我们打商量?”指一指后头,说:“喏喏喏,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却是他站在火车上,站得高看得远,看见有一小队军人操着正步过来了。
基督悲悯
人群再次像红海一样地分开,二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排成两列纵队,到了司务跟前,前头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细眼长目的年青军官。司务和香云纱男人一时都不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他的身上。
苑因在车厢里头看见了,跑来对唐绍武说:“唐大哥,今天的事情看起来不太好,我们不如向他求救吧。”她趴在窗户底下,看见了司务和香云纱男人在说话,虽然关着窗户,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形势危急,也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唐绍武说:“哦?你认识这个人?”苑因说:“嗯,他叫陈蹇生,是罗白萍小姐的先生,罗白萍小姐是罗白棠的姐姐。”
唐绍武说:“原来他就是陈蹇生,从前放出话来找你的就是他,怎么你觉得可以找他帮忙?”苑因苦笑一下,说:“后来罗家姆妈爸爸认下我了,他也对我很好了。”心里有一句话没说,他还给了我一把手枪让我防身,现在那把手枪就藏在我的修女袍子里。唐绍武听了,心头一亮,向后招招手,过来一个茶房,唐绍武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那茶房一点头,出去了,过一会出现在大司务身边。
陈蹇生看看这一站台的旅客,还有躺在地上叫痛的几个被烫得像虾米一样的人,冷着脸皱着眉头问大司务:“这是这么回事?为什么火车站里会堵塞这么多人?”
大司务瞪着眼说:“不知道,他们大概在听我讲评书,听得好听,都不肯上火车了。”转头问旅客说:“刚才说的一段‘智取生辰纲’好不好听?要不要再听?你们想听,老子还不想说了,嘴巴都说干了,茶房,来茶!”众旅客哪里敢吱一声。“智取生辰纲”,自己都是人家眼里的囊中物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火车站都是人家的,来了二十个兵有个鬼用。
茶房趁机把一个茶缸子递到他手里,附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大司务喝了两口茶,把茶缸往他手里一塞,说:“好,茶也喝过了,口水也有了,我接到起再说。这次要说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话说从前有一只螳螂,为了捉一只金色翅膀绿羽毛的金阿知……啥子呃?你说金阿知没得羽毛?去去去,那是你鼠目寸光没见过。你问金阿知是啥子?就是你们上海人说的‘热死它’。”他突然冒出一句上海话来,居然还说得像模像样的,有两人忍不住就笑了,马上自己绷住了,旁边的人也横他一眼。
大司务又接着说:“哪里晓得金阿知认识了一个穿白袍子的哥哥,躲在白袍子里,硬是让螳螂找不到。螳螂气毒了,就去找了只黄雀雀来帮忙,他以为黄雀雀飞得比他高,看得比他远,一定可以逮到金阿知。结果黄雀雀白忙活一阵,也是找不到,心里头就不安逸了。过了好久了,螳螂都不找了,他还记到起的。有一天黄雀雀突然看到那只金翅膀绿羽毛的金阿知在树上唱歌,这下不得了了,把黄雀雀逗得翅膀乱扇,丑态百出,又喊些麻雀乌鸦青皮脑壳的贼鸟们都起来逮它。金阿知这次还是躲在白袍子的哥哥的袍子里头,让他们莫奈何。正好这个时候螳螂来了,就问啷个回事。我不晓得啷个回事,我就是个摆龙门阵说故事的人。这回书说得好不好?说得好为啥子不拍巴掌?”底下人群中马上有人拍起手来。大司务盯住陈蹇生又问一句:“你说螳螂应该啷个办?”
陈蹇生先是莫名其妙,后来听出点意思来,狭长细目往紧闭的车厢里一扫,又沿着列车走了几步,隔着玻璃看见了一身修女袍的苑因,两人目光对视一霎,苑因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对他微微一笑。陈蹇生背对着所有人,也就笑了一下,然后打量她身边的唐绍武。
唐绍武哈哈一笑,打开窗户,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陈兄,终于见面了,我们两个是神交已久。两年前交过一次手,不过没有分出胜负,这次狭路相逢,陈兄打算点嘛?”最后用了一句陈蹇生的家乡话“点嘛”,意思是怎么样。他说话的声音也就这几个人听得见,香云纱男人伸长了耳朵,仔细看着这两人要干什么。
陈蹇生伸出手说:“唐绍武先生?幸会。令尊唐继尧将军与家父有过一面之缘,算起来我们也算世谊。古人说得好,四川人出了夔门就是龙,唐兄不愧此名。”唐绍武握住他的手,再把左手加在两人互握的手上摇了两摇,说:“广东人翻过庾岭就是虎,令尊人称广东陈老虎,陈兄更是虎虎生威。”两人相对干笑几声,放下手后,陈蹇生对苑因说:“弟妹,你好,又见面了。”看了她穿着修女袍,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他听罗太太说过苑小姐要做修女,没想她真的去做了。但就算做了修女,也不得太平,可怜乱世红颜,难逃捕捉之网。今日之事只怕难以善终。
苑因听他叫自己做“弟妹”,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出错,陈蹇生果然是个可依靠的人,笑着应道:“姊夫,你也好。阿姊和宝官都好吧?姆妈和先生呢?”说到这里,泪花一闪。陈蹇生说:“都好。”苑因问:“姊夫,你今天是要乘火车?看来是走不成了,不知为什么这些人都挤在这里,把我和嬷嬷们都吓坏了。”陈蹇生说:“我是去南京开会。今天这个样子,看来是走不了了,那我送你和嬷嬷们一程吧。”
唐绍武嬉皮笑脸地说:“只怕是出得了火车站,也要被几万青皮围追堵截,你二十个人就可以占尽上风了?”陈蹇生说:“你的意思?”唐绍武把身子探出窗户,在他耳边低声说:“坐下来谈呗,不但要放幺妹走,还要走得安全,并且一辈子不许动她。另外我还要火车站周围五公里的地盘。张老头子这次做事太绝,看看把幺妹逼到啥子地步?别个都去做了尼姑了,他还要扭到起不放。他做事不上路,就不要怪兄弟不讲情面了。”实则苑因做修女,和张老头子没关系,但手上有这么好的牌不打,岂不可惜?
陈蹇生再上前半步,盯着唐绍武,说:“你要我和你联手?”唐绍武把脸色一正说:“当初要不是你去惹来的黄雀雀和张老头子,哪里来今天的事?”随即又是一笑,说:“放心,有你的好处。我的人可比那边的人要规矩得多。我们都是凭苦力吃饭,有正当职业,烧个煤掺个茶,开开火车。不像那边,开赌场窑子大烟窟,打呵欠割舌头,没得一个好人。你清白身家,何必跟他们搞在一起?”陈蹇生说:“那这一站的人?”
唐绍武眉毛一挑,说:“马上放行。你做鲁仲连,我们三家坐下来谈。谈出个结果,双十节前保证平平安安;谈不出个结果,全国铁路停运。我听说蒋委员长在往陕北调兵,到时半路上铁轨出事,十几万人停在路当中三天,那就好耍了。我才不管你们是牛打死马,还是马打死牛。”陈蹇生眯起眼睛说:“你这是在要挟。”唐绍武扯起嘴角一笑,吊儿啷当地说:“手里没得牌,就不敢坐在牌桌边。”
陈蹇生当机立断,说声“好”,招来士兵,围在自己身边。香云纱男人见势不妙,走上前说:“原来你们是连裆码子。那好,这一车站的人,是你们留下来的,我们就帮个忙,替你们解决了。我们两家联手,血洗上海火车站,明天的报纸头条,要哄动全国。”唐绍武讥笑道:“老子怕死人?要是怕,就不留下这些死鸡娃儿。”
苑因一直在旁边听着,慢慢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怎么因为自己,又要死人了吗?她把放在袍子里的枪握在手里,心里清楚,就算眼下自己死了,也解不得面前的困局。
这在这时,有人用大喇叭喊道:“大家让开点让开点,再让宽点,留出的地方大点,我们才好摆机器。啊,这么多人啊?太好了,场面太热烈了。来来来,小李,把事先准备好的彩旗分给大家,大家拿在手上,要举得高高的,大家使劲一起喊:热烈欢迎上海国际礼拜堂唱诗班载誉归来!来,大家练习一遍,跟着我一起喊:热烈欢迎上海国际礼拜堂唱诗班载誉归来!怎么大家都不热情?哦,你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吧?我来告诉你们,我们这是在拍新闻影片,要在电影院里放的。到时大家都可以在电影里看到自己了。这边,灯光打亮点,那边,再退一退,空出点地方来,要让唱诗班的嬷嬷们有地方站。”
跟着灯光摄影机架了起来,一小队人忙前忙后,拖电线架灯,站在前面的人莫名其妙地手里就多了一支小小的三角彩旗。“啪”地强光一打,照着人眼睛都睁不开。马上又上来一群手持照相机的记者,对着人群“噗噗”地闪着镁光灯拍照。大喇叭站在一张凳子上,兴奋地说:“大家挥起手来,脸带微笑。这么多人来欢迎唱诗班,赞美我主耶稣!万福玛丽亚!”
众人被他们弄得张皇失措。黑香云纱男人的手下看着强光照着,把伸进腰间准备拔枪的手又放下了。
大喇叭又说:“啊,看啦,国际礼拜堂的神父也来了,他们来迎接为教会为上海为全体市民带回荣誉的唱诗班嬷嬷们。大家一起鼓掌啊。”人群中响起几下零落的掌声。大喇叭说:“大家的热情不太够喔。我告诉大家,这次国际礼拜堂唱诗班去北平比赛,一共有三十七个团体,有北平天津武汉等地的唱诗班的,有美丽歌舞团奇声歌舞团等十几个歌舞团,还有大学合唱团,高手云集,一时瑜亮。但我们上海国际礼拜堂唱诗班艺压群芳,过关斩将,一路领先,拔得头筹。这是我们上海的光荣,也是我们全体市民的光荣。圣母圣子的光辉不但赐给了唱诗班的嬷嬷们,还同样赐给了每一个上海市民。诸位见证了这个伟大的时刻,请跟我一起赞美我主耶稣。阿门。”
人群跟着喊“阿门”,声音比先头响了不少。所谓病急乱投医,临时抱佛脚,眼下就有大难要发生,有圣母圣子耶稣基督来保佑大家,正是值得大加赞美的圣迹。“阿门”。
唐绍武转头问苑因:“这是怎么回事?”苑因双手合掌在胸前,先低头赞美一声“阿门”,再抬头说:“唐大哥,上车之前我打电话告诉了李太太,嬷嬷也通知了国际礼拜堂。看来他们两处并做了一处,电影公司派了人来拍摄礼拜堂迎接玛丽亚嬷嬷的盛况。李太太跟我讲,跟修女们在一起不用怕,再有坏人,也不会对嬷嬷们不敬。”唐绍武笑骂道:“好个灵光的小幺妹,我们都小看了你,原来你暗中埋伏下一支奇兵。”
苑因双手乱摆,说:“没有啊,没有啊。国际礼拜堂唱诗班拿头名大奖,难道不该让电影公司记录下来吗?我们光排练就排了一个多月,花了好多工夫,还不要说平时也聚在一起唱诗的。”
陈蹇生说:“很好。到时你跟嬷嬷们一起走,我的人会一路护送你们到国际礼拜堂。回头我就去找黄老板,让他出面做个和事佬,这里的无辜市民,就不要让他们受牵连了。”
说话间国际礼拜堂的神父们一身黑袍出现在了列车前,玛丽亚嬷嬷和修女们拎着小小的行李箱,走下列车接受他的祝福。神父身后又有一小队黑袍白帽的嬷嬷跟着出现,排在人群前,翻开手里的福音书,齐声唱起赞美诗来,玛丽亚嬷嬷和修女以及苑因都跟着唱。电影公司的摄影机和记者的照相机一起开动,咔嚓声一片。赞美诗唱完,有记者上前提问,玛丽亚嬷嬷做为领队,仔细详尽地做了介绍。
所有过场走完,再次赞美过耶稣基督,记者们边后退边朝外走,还在不停地拍照。神父和嬷嬷修女们随后,苑因也夹在其中。再后面是电影公司的人,最后还有陈蹇生的军人压阵。
唐绍武满意地一笑,偏偏头,身后的茶房得令,转报给了大司务,大司务拉了三下汽笛,马上出来一群铁路制服人员,喊着大喇叭,指挥疏散人群。该出站的出站,该上车的上车。旅客无端端受了这场惊吓,能够死里逃生,哪个不走得飞快。而有这几千人拥着神父修女们离开,那真是水泼不进,针插不入。不多时站台上只剩下香云纱男人和他的百多名手下,以及全站的铁路员工,唐绍武坐在空了的车厢里,喝着茶,等着消息。
苑因跟着神父和嬷嬷们回到礼拜堂,对基督的信仰愈加虔诚,回去后便正式做了修女。每天花五六个钟头念祷,跪在地上刷洗教堂的地板,礼拜天就在教堂里等神父做过布道后,跟唱诗班一起为信众唱赞美诗,过得清苦却欢乐。
李太太和李丽华跟从前一样邀请唱诗班来家里做客,见了苑因,又是舍不得,又是忍不住要哭。李丽华仔细看看她说:“看起来比住在这里的时候还要漂亮,皮肤也好,眼睛也亮,嘴唇也红润。如果做修女能让你这么快乐,那也是件好事。”
苑因微笑说:“我是真的很快乐。阿姊,说起来还要多谢你,要不是你把我从西园带来,让阿姨带我去教堂,我哪里会有这样的重生。不过,阿姊,怎么你看上去却有些不开心?”
李丽华无精打采地说:“我过些日子想去美国念书,下次妈妈再请你们来,就看不到我了。”苑因忙问道:“怎么忽然想起要出去念书?你不是说不想念书的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李丽华瞥一眼李太太,她正和别的修女聊得亲近,便轻轻地和苑因说:“这事妈妈也不知道,我就跟你一个人说说。阿苑,原来蔡先生原藉家里是有太太的,还有一个女儿。瞒得这么好,外头谁知道?”
苑因吃一惊,说:“蔡先生有太太?”猛地省悟道:“阿姊?原来你一直都喜欢蔡先生。”李丽华眼神有点呆呆的,说:“他告诉我说他家里早就有太太了,女儿都七岁了。让我不要再浪费青春了。他要是一早就说,我怎么也不会去喜欢一个有家有室的人啊。我家是信基督的,这种事绝不能做。”苑因厌恶地说:“怎么男人在乡下都有老婆的?有老婆不陪老婆,有老婆不带在身边,尽惹是非。哎哟,我怎么说出这种话来?耶稣基督宽恕我的罪过,阿门。”
李丽华被惹得笑了,说:“算了吧,我们两姐妹,闹这些虚文做什么?你要是跟我这样一本正经的,我就不跟你说了。我也是实在烦闷,也没人可以说说。再说,等我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苑因不好意思地说:“阿姊,你尽管说,我不念阿门就是了。”
李丽华转过话题说:“阿苑,你快十八岁了吧?”
苑因说:“嗯,还有半个月,你不提我倒忘了。怎么我过来过去过了这么久,还没满十八岁呢?我像是过了两辈子那么长。”低头想想,可也真是,怎么就还不到十八岁呢?
李丽华看着她的脸说:“好日子过得快,一眨眼就过去了,不舒心的日子才度日如年。你小小年纪,经历过这么多事,才会有这样的感叹。我以前二十年的日子就像飞一样地过去了,但这两三个月,也是老了许多。不过比起你,还真不算什么。像你这样的美丽容颜,锁在教堂里,真是可怜又可惜。你人又善良心又好,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呢?我第一次在你家见到你,就想,怎么有这样美丽的女孩?我鼓励你唱歌是为了让你快乐,后来鼓动你拍电影,却不能不说有些私心。这世上人心险恶,差点让你落入大奸巨恶之手。要不是你自己解救自己,我哪里有脸再来见你?”
苑因忙说:“和你不相干的,阿姊,这场祸早在两年前就埋下了,也许像我这样的人,就该在修道院里清修一生。”
李丽华出神地说:“富如石崇,保不住一个绿珠,任她坠楼而死。尊如唐玄宗,保不了一个杨玉环,赐她三尺白绫。勇如楚霸王,护不住一个虞姬,让她自刎而亡。这么多权重势大的男人都不能保护一个女子,我李丽华又怎么能行?”
火车站青红帮谈判,红帮有军方CC派撑腰,占了周围的地盘。这事早就哄传开来,外头只知道是青红帮内讧,只有几个人知道,这里头还牵涉到一个小小的修女。说出去没面子,大家都当没发生过。男人家做大事,千万不要冲冠一怒为红颜,徒留人笑柄。
李丽华却知道苑因在里头受的苦。有些细节不甚明了,稍一琢磨也就清楚了。她再想不到一部《桑园会》会引来这么大的祸患,而苑因,也像罗敷一样,用她自己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自我救赎。李丽华得知后,赞叹不已。
雪落无声
苑因生日那天,有人来探访她。嬷嬷让她去见客,庭院里站着一男一女,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男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四人都穿着厚厚的新棉衣,女人头上还围着一条西洋的紫姜红羊毛围巾。苑因看了大喜,笑得泪眼迷朦,上前拉住阿妹的手,叫一声“阿姊”,就说不出话来了。
阿妹也哭了,抱着妹妹就骂:“侬格做孽的小姑娘,哪能好走格条路啊?爹爹姆妈来屋里哭得来要死,姆妈骂来骂去罗先生,勿是伊带侬出来,侬哪能会得变成格样子。伊倒是死脱了好了,留侬一家头在世上吃苦。吃了苦又不肯讲,一家头摆了肚皮里闷牢,苦啊苦煞脱侬了。阿囡,侬勿要做迭格嬷嬷了,侬跟我回去,勿想嫁人,就来屋里陪陪爹爹姆妈。我伲屋里林子里开花多少好看,不比此地四面墙壁好?”
苑因只是不说话,努力地笑着,但眼泪却流了一脸。低头看见小阿宝,小阿宝快六岁了,快到她腰间了,小脸板板正正,很像阿妹。见她在注意自己,就叫“小阿姨”,说:“小阿姨,我快要勿认得侬了。”苑因蹲下身和他平视,说:“乖宝,长了介大了,小阿姨才要不认得侬了。会得认字了伐?”小阿宝“嗯”道:“会了。爹爹送我去学堂读书,讲勿读书勿懂道理,人要轧坏道格。”苑因“嗤”一声笑出来,说:“是勿是下头还有一句,勿要像侬小阿姨?”小阿宝不好意思地笑了。
余阿宝赧颜相对,说:“阿囡,我勿是格意思。”苑因笑说:“姊夫侬讲了对格,人是要读书。侬让伊读下去,上大学,到外国去留学,懂道理,勿要像我。”看看他怀里的婴儿,大红的虎头帽里,脂玉般的小脸上红扑扑的,瞌着眼在睡觉,长长的睫毛像把小扇子,玫瑰花苞一样的小嘴唇半透明,睡梦中吮吸了几下,像是一个笑容。苑因看了欢喜非常,问道:“几辰光养下来格?几个号头了?囝囝头还是小姑娘?”余阿宝说:“三个号头了。是小姑娘。”苑因又问叫啥名字,余阿宝说:“还没取名字,就叫伊阿囡。姆妈讲伊跟侬小辰光一式一样,又勿哭,又好养,见子人就笑,是个小阿囡。”
苑因抱过来大哭,说:“勿要叫伊阿囡,勿要叫伊阿囡。阿囡勿好,勿要带拨伊坏运道。拨伊取个大名,勿要叫阿囡。”余阿宝的眼睛也红了,说:“我伲没读过书,勿晓得取个啥名字。阿囡侬帮伊想一个好伐?”苑因把脸贴在婴儿的粉颊上说:“让我取名?勿要了,弄了勿好,我的坏运道要转拨伊了。”阿妹擦着泪说:“侬取,勿要紧,侬比我伲懂了多,见格世面也大,侬想格名字一定是好格。”苑因想一想说:“叫伊玛丽亚。万福玛丽亚,所有格祝福都是献拨伊格,伊一定会得太太平平过完一生。”把手里的孩子交给阿妹。
阿妹接过孩子,和余阿宝一愣,乡下姑娘叫玛丽亚?余玛丽亚?苑因看出他们的困惑,说:“大名叫余玛丽,小名就叫玛丽亚。”余阿宝说:“余玛丽,唔,蛮好听格。”苑因问小阿宝,“侬上学堂了,有大名了伐?”小阿宝说:“有,先生帮我取格,叫余宝玥。先生讲‘玥’是一种神珠,宝玥就是宝珠。”苑因皱了眉说:“余宝玥?鱼包肉?格先生不通格,伊大概帮侬取名字迭辰光肚皮饿了,想吃荷包鲫鱼了。下趟有人取侬绰号‘鱼包肉’,侬就好去寻先生麻烦去了。”说得大家都笑,小阿宝不乐意了,说:“小阿姨欺负人。”
苑因笑说:“小阿姨教侬,要是真格有人叫侬‘鱼包肉’,侬就搭伊讲,格叫肚皮有货色,好过侬只木鱼脑子镗锣鼓,白肚皮田鸡河豚鱼。伊骂侬,侬就骂回去。”小阿宝听了开开心心地说:“嗯,我记牢了。木鱼脑子镗锣鼓,白肚皮田鸡河豚鱼。小阿姨,侬顶来塞。”脸上是一片的仰慕。
阿妹嗔道:“哪里有侬格能教小囡格?好格勿教,教伊骂人。”苑因吐吐舌头,说:“小人嘛,哪里个小人不吵相骂?吵相骂不好输拨人家,勿然要一路拨人欺。勿过人家勿欺侬,侬就勿要去欺负人家,做人勿单单要小聪明,还要大聪明。格大聪明就是审时度势,随机应变。有辰光不需要讲闲话,就一定勿要讲,闲话多了招人烦。有辰光一定要侬讲,就要讲到人家心服口服。有一句顶一句,一句勿好浪费脱。”想起“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八个字是谁教她的?
小阿宝点头说:“我记牢了,小阿姨。”苑因摸摸他的头,说:“好好交读书。”抬头问余阿宝和阿妹:“倷今朝哪能会得来格?”阿妹说:“今朝勿是侬十八岁生日?又快过年了,我伲进城来买点年货带回去。再讲小阿囡,勿是,是玛丽亚,玛丽亚三个号头了,好出门了,特为带伊出来让侬看看。姆妈开始辰光还讲伊太小,天又冷,勿要带伊。我讲勿要紧,衣裳多着两件就是了。”苑因拨拔婴儿的小脸,从胸前取下一根悬着十字架的项琏,戴在婴儿帽子外头,说:“见也见过了,倷快点回去伐。天冷,马上要落雪了,回去还有交关路呐。阿姊侬刚刚养好小囡,勿好介吃力格。”
余阿宝说:“好格,格我伲就回去了。侬一家头当心点。”苑因点点头,说:“回去问姆妈爹爹好,就讲我对勿起伊拉。”说着三个人又要掉泪。余阿宝把一包自家店里产的点心放在她手里,抱过婴儿,说:“格我伲走了。”三人拉着离开,走出一段回头挥挥手,苑因还站在庭院里目送着他们,也朝他们挥挥手。那天上已经开始飘雪花了。
雪越下越大,圣诞节越来越近,欢乐的气氛也越来越浓。教堂里各种事务也比平时多了。擦洗更多的烛台圣器,准备更多的圣餐,唱诗班的练习更多更密。苑因觉得有点累,经常回到房里在做睡前祷告的时候就睡着了。时不时会头晕,心跳也不齐,忽然间会猛跳两下,跳得她脸色发白。她只当是这一阵事情太多,一忙,又忘了。到圣诞前三天,恰是礼拜天,国际礼拜堂一如既往地做礼拜,来的人比平时更多。神父布完道后,唱诗班开始唱赞美诗,苑因随意往座中的人群中一扫,猛地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他就坐在最前一排,穿一件深藏青的棉袍子,因是在教堂里,没有戴墨镜。眼睛看着自己,脸上不自禁地流露出欢喜的神情。苑因霎时间觉得心头发紧,嘴巴发干,眼睛发潮。一句也唱不出,只是跟着管风琴的音乐和别人一起张张嘴。
苑因强忍眼泪,看着他,用目光和他对话。
“大少爷,侬回来了?”
“嗯,我来看我格小阿囡,看伊做子修女是哪能样子的好看。”
“大少爷,修女有啥好看格?侬人勿正经,想格事体也勿正经。”
“心里想想勿要紧格。”
“侬下趟勿要来了,来了就让害我难过。介许多人面前让我哭,侬人哪能介坏格。”
“侬好勿要哭伐?就会得哭。”
“哭也屏得牢格?”
“屏勿牢就勿要做修女,出来,做我老婆。”
“侬勿要再瞎三话四,格是来教堂里,侬当心基督耶稣惩罚侬。”
“我已经在受惩罚了。阿囡。我已经在受惩罚了。”
“大少爷……”
“阿囡,我还住了老地方,侬要想回来,就去老地方寻我。”
“我再勿会得去寻侬。”
赞美诗唱完,苑因低下头,和众人一起念“万福玛丽亚,阿门”,在胸前划十字。跟着修女离开教堂的布道大厅,最后回头看他一眼,用嘴型说了声:“再会。”
再会,大少爷。苑因在忙碌中过完了这一天。这一天的每一分钟都在对自己说:再会,大少爷,侬勿要再来了,侬来了让我哪能修行?等到夜深人静,苑因溜出房间,跪在受难的基督像下,失声痛哭。
长长的白烛,一点点的萤光。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头戴荆棘编成的冠,手掌和脚掌上被打上钉子,全身在流血。
“父啊!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
苑因一遍遍地念着,感觉自身的血也随着念祷,跟灵魂一起从身体里离开。
身下是一滩浓血。
苑因吓得默念:“宽恕我。基督耶稣宽恕我。我不该在你的受难圣像前想着尘俗的人。 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我愿用我的血来洗清我的罪。”但腹中的痛疼一阵接一阵,像有把刀在绞着她的肠子,绞得她汗如雨下,痛得她忍不住呻吟,大声求救:“玛丽亚嬷嬷!玛丽亚嬷嬷!”喊了两声,便眼前一黑。
再睁开眼,玛丽亚嬷嬷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那浆得笔挺的白色帽子发着荧光,让她看了心安。她半仰起身握住玛丽亚嬷嬷的手,说:“嬷嬷,宽恕我的罪过。我玷污了教堂的圣洁,我会用一天的时间去刷洗干净教堂的地板。”玛丽亚嬷嬷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在胸前划着十字,离开了。
苑因惊呆了。她大口地呼吸,眼泪从眼中喷出,汹涌肆虐。她以为她早在罗白棠死时就将全身大半的眼泪都流干了,没想到这时仍有这么多的眼泪。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磨难让自己来承受?是自己做错了事,一错再错,无可挽回。不计后果跟棠哥哥私奔是错,不计后果跟大少爷做夫妻更错。自己这一生都是在不停地犯错,不但害了自己,还害得教堂受辱。还有什么脸面做修女?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苑因揭开被子,下床打开自己的那只箱子,拿出藏在最底下那把只有手掌心大的象牙柄的手枪,拈出两枚子弹,放进枪膛里,就要对着太阳穴开枪。一想不行,自杀是罪,自己已经错得不能再错,怎么能还要犯错?看看箱子里那件叠好的松石绿洋服,取出来穿上。在基督面前玷污了教堂的圣洁,自己怎么还能穿这身圣洁的修女袍子?
拿了手枪握在掌心,穿上鞋子离开。
街道上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雪积得有三寸厚,路旁的煤气路灯幽幽地亮着,照得空中的雪花像蝴蝶一样的飘飞。冬天的蝴蝶还能活多久?自己这只蝴蝶,最终还是被那个两亿长、三千丈的蜘蛛丝给缠住了。连做修女都不放过,前世我欠你的,这世用血和泪还给你。
她走向熟悉的街道。天真冷,雪真厚。积雪灌进鞋子,冻得她全身的血液都结了冰。她身上这件松石绿的裙子是初秋季节穿的,薄薄的挡不住十二月底的凛冽寒风。在这两年里,她有无数次经过当初那幢禁锢她的高楼,那楼高有十二层,那间房在七层楼上。
“阿囡,我还住了老地方,侬要想回来,就去老地方寻我。”
“我再勿会得去寻侬。”
苑因再一次食言,她要去找他。她要把所有的过错都还给他,她不要再背负不属于自己的罪孽。罗白棠不是她害死的,吕季荦不是因为她才走的,火车站的暴乱不是她引起的。这些都是男人们自己的决定,他们决定所有的事,然后把后果推在女人身上。
苑因披着一身的雪花踏进电梯,拉上网格的电梯门。电梯间像间囚室,粗大的绳索上下升降,她被吊在半空,上上下下都不能脚踏实地。雪化了,变成水滴在地上。本来她是赤着脚踩在泥土里的一个乡下丫头,修着树枝,采着花朵。野生野长,美丽绝伦。只因离了泥土上了楼,从西园大厦三楼到十二高楼的七层,越来越高,也越来越悬。到如今血泪将尽,命悬一线。
电梯停在七层楼上,苑因踏出去,找到那间房,使出身上最后一点力气拍门。里头的人打开门,见了她,笑得像个十八岁的少年。“阿囡,侬来了?”
阿囡。
我是你的阿囡,我要是一开始就答应做你的阿囡,我就不会穿着秋衣走过寒冬的街道,让冰雪冻结我的血,凋残我的容颜,让我心怀一腔怨恨,手握杀人的利器,对着你。
“阿囡,侬拿了格白相家什想要我格命?我两根手指头就好抢过来。快进来,穿格眼眼要冻煞了。”练意长笑着把阿囡抱在怀里,亲她冰冷的脸,“阿囡,勿要紧,马上就好热过来了。看侬冻得来嘴唇瓣也发紫了,两只手介瀴。早上厢叫侬来,侬就真格来了?
阿囡在他的怀里慢慢解冻,手指也能活动了,嘴唇也能分开了,声音也发得出了:“我杀脱侬。我老早就讲过我要杀脱侬。我上趟讲我打勿过侬,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得杀脱侬。”把枪顶在他的胸口上,“今朝我手里有枪,枪里有两粒子弹。侬勿要小看伊是白相家什,一样可以杀人。”
练意长发觉她的异样来,抱紧她问:“阿囡,出了啥事体?哪能面色介难看?”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上,那脸上冰得没有一丝热气。“阿囡,侬要冻出毛病来了。我抱侬到床上厢去好伐?”弯腰要将她横抱起来,哪知刚触到她身下,就摸到一手滑腻腻粘乎乎的液体,吓得他收回手来一看,手掌上全是鲜红的血。再看她的脚下,已经有一滩的浓血。这一下吓得脸都白了,忙摇着她问:“出了啥事体?是受伤了,还是生毛病了?”
阿囡再也支持不住,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住他的衣服,凝神看着他说:“大少爷,我对勿起侬。刚刚嬷嬷对我讲,我肚皮里格小人没了。侬勿要怪我,勿好怪我呀,我是真格勿晓得。大少爷,我勿晓得呀。”哇一声哭出来,抱住练意长的脖子,大声痛哭。
练意长抱住她,一跤坐在地上,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说:“勿怪侬,勿怪侬。你是小姑娘,格种事体勿懂格。是我,是我呒没想着,我大老婆小老婆十七八个,没一个搭我有过小囡。是我勿好,放侬走,让侬去做修女,让阿拉的小囡没了。阿囡,我带侬去看医生,养好了身体,做我老婆,阿拉再养小囡。”看着她血色尽失的脸,这一下,真的美得像白玉雕成的了。知道她再不能够陪他说笑,心凉如冰,愧悔不及,只问:“阿囡,做我老婆好伐?”
阿囡用最后一点力气笑一笑,说:“好。”眼睛看着练意长身后的窗户,窗外白雪纷飞,阿囡想,还没我家的藤萝花好看,忽然想起两句诗来,念给练意长听:“阿女斗草屋檐下,门前十丈藤萝花。侬格开皮尺店的,侬用侬两亿长格蜘蛛丝,缠死脱我了。”
练意长抱着半身是血的阿囡,欲哭无泪。心爱的女人就死在自己的怀里,曾经有过的孩子让她流光了所有的血。女人。孩子。一个男人一生梦想的家。都没了。临死,她还记得自己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阿女斗草屋檐下,门前十丈藤萝花。
过了良久,拉过地上的电话线,把电话拉到身边来,拨了号码,等了半天,那头才有人接。练意长说:“绍武,有空过来一下,把我和阿囡葬在一起。”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从阿囡手里拿过那枝象牙柄的手枪。一只手枪要做得这么考究做什么?只要可以射出子弹就可以了。枪再小,也是枪。把细细的枪管抵在太阳穴上,扣下了板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