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甫自传第三章:“道地王”、“书篓子”和“小钓手” (我的童年之一)

如果我还在人间,我的情怀就系在天边;
如果我去了天边,我的微笑就留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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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童年是在封闭的院子里渡过的,除了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外,没有其他玩伴。我出生在余姚县城的惠爱医院,那是一所教会办的西式医院。那时我家在县城中建有一幢五间两层的新楼房,两侧各有平房作为厨房和堆放杂物的场所。左边还专门开了一口井,井上装了一个用手按动手柄便可从水管中抽出水来的“帮浦”机械设备,供应家庭的普通用水。楼房前有个用高高的墙围住的很大的天井,余姚叫做“道地”。高墙中间是两扇黑漆大门,平时紧闭,逢婚丧大事方才启用。我家平常都在左边的边门进出。天井的左右两边都排放着几只大水缸,存儲从屋顶沿着铅皮承檐流下来的“天落水”,作为家庭的食用水。除此以外便是几只晒衣架。在天井中可以跳绳、骑童车、踢毽子、扯哑铃,在地上划上方格跳格子赌输赢,或者用纸折成“飞艇”掷着比远近。但我的玩伴只有哥哥,而且这类游戏玩腻了便兴趣索然。我和哥哥做了几年在自家的天井即“道地”里称王称霸的“道地霸王”。到我识字后,便把兴趣转移到“读闲书”上,成为一个“书篓子”。

      我家中有几个大书橱,橱中装满了书。有几大橱是父亲的洋文书,我看不懂文字,便看书中的插图。记得有本书中有人体的各种器官,如心、肺、胃、肠、生殖器等等,使我开了眼界。还有一本书大概是清朝末年外国人写的中国游记,书中的插图有披枷戴锁留辫子的中国囚犯,肩上挑着扁担,两头挂着大串纸锭的中国苦力,手执唸珠唸佛的小脚老太婆等等,无非是形容中国人的愚昧、落后,使我看了插图就对书的作者的有意辱华行径生气。父亲诊所中所有物品,除洋文书以外,还有各种医疗器械、药品、化验材料等都留在家里没有动,在瑶瑚苑村的老宅中足足占了三个房间。大概祖母和母亲盼望父亲的疯病有朝痊愈,重操旧业时立即可用,所以舍不得处理掉。我和哥哥常到这三个房间里寻找好玩的东西。例如一只望远镜和一架显微镜首先被我们使用。望远镜能使远物变近,倒过来看,又能使近物变远,使我们感到奇妙。但显微镜下看水滴、看纤维、看苍蝇脚,放大千百倍,更使我们感到奥妙无穷。还有“试纸”,逢酸变红,逢碱变蓝,也是我们爱玩的把戏。从玩“试纸”开端,我们又从放药品的架子上分别找到盐酸、硫酸、硝酸和碱块。当我们在玻璃量杯中倒进硫酸或硝酸,再放入一块小铜片,但听得嗤嗤声响,冒起一股青黄色的烟雾,小銅片便溶解不见,觉得这玩意胜过任何游戏。当然我们敢于做这种试验,是在哥哥进了中学,有奌化学常识以后。

      当我读书识字有了阅读能力以后,我从别的书橱中找出许多“闲书”。古典小说如《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儒林外史》等,武侠小说如《七剑十三侠》、《峨嵋剑侠传》等,公案小说如《龙图公案》、《彭公案》、《施公案》等,神怪小说如《封神演义》、《济公活佛》等,我家中都有,拿出来一本本阅读。后来懂得一点文言文,便硬着头皮看《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聊斋志异》等带着文言的小说,渐渐能够看懂。等到家中所有小说都看过一遍,我又找到祖父遗留下来的一批古籍。四书五经太深奥,我看不懂,也不感兴趣,使我有兴趣的是一批线装本的史书。有北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清朝毕沅的《续资治通鉴》、南宋袁枢的《通鉴纪事本末》、清朝李铭汉的《续通鉴纪事本末》。我就把这些史书当作历史小说来读,其中我更爱读纪事本末,因为它叙述史事有头有尾,更象历史小说。我的母亲识字,爱看弹词。她藏有《天雨花》、《再生缘》、《孟丽君》等弹词本,也成为我的阅读内容。祖母的一本《太上感应篇》,里面有许多轮迴果报的故事,我便拿来当故事书读。总之,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往我的脑袋里装,成为一个“书篓子”。这样,我的语文水平渐渐高起来,不仅能看懂文言文,还能写作文言文。我在校中的作文,常得老师好评。

      我在上面谈到,我的小学低年级是在余姚县城的学宫小学读的。到小学三、四年级时,我家由城中搬回瑶瑚苑老宅,于是我转入村中的瑶瑚小学读书。这是一所初级小学,只有一年级至四年级,有二、三个教师,校长名蔡麟书。学校是王氏宗族办的,靠学田收租维持。入学的不光是王氏子弟,也收本村的外姓子弟。我读完四年级后,学校为我们几个初小毕业生办了一个相当于五年级的补习班。一个姓马的老师不但教我们功课,还教我们唱京戏。唱的是王昭君骂画师毛延寿的戏。此后我常会指着玩伴的鼻子,唱道:“我骂你毛延寿这卖国的奸贼!……”在补习班读了不到一年,又转学到县城中的府前路小学即余姚县立第一小学(简称“一小”)直到小学毕业。这时,我的哥哥已经到上海读中学了。我在小学毕业后,抗日战争爆发,全家为避日机轰炸,仍搬往瑶瑚苑村。我考入私立实获中学并在校内寄宿,寒假和暑假则回到瑶瑚苑村。

      瑶瑚苑的农村生活使我感到新鲜。首先是听农民讲故事。有个常到我家做短工的农民,名金阿棠,我们全家都叫他为“阿棠哥”。他的妻子当过我哥哥的奶娘,因此他就是我哥哥的奶爹。他有一个儿子名水照,年纪比我略小。他做短工时把水照带在身边,便成为我的玩伴,象鲁迅小时候和润土一样。水照告诉我不少村中的新闻,并教我钓鱼、钓虾的方法。吃过晚饭后,我和水照便要求阿棠哥讲故事。阿棠胸中的民间故事很多,什么“老虎外婆”、“龟兔赛跑”,还有徐文长、孙鬼头作弄人的故事等。我们听得津津有味,讲完还要他再讲一个。直到母亲出来干涉,说阿棠哥明天还要做工,不要影响他睡觉。我们方肯罢休。

      居住在乡下,我经常钓鱼、钓虾。最容易钓的鱼是一种叫做“撑驶”的小鱼。用缝针在烛火上烧红,再用钳子钳弯变成鱼钩,配上钓竿和钓线,就有了钓鱼工具。钓小鱼很简单,只要在鱼钩上串颗饭粒,再用钓竿将钓线放入河中,小鱼就蜂涌而来,抡着吞食鱼餌。我提起钓竿就钓起一条小鱼,半天可钓几十条。不过这种小鱼的滋味不佳,只好用油炸来吃。钓虾就比较有趣。虾游动在石块岸的缝隙之间,从岸上看得清清楚楚。放下钓钩,就可清楚地观看虾的吞饵过程。等虾一吞饵,举起钓竿,虾就被钓了。大概半天可钓一碗虾,够一歺吃的。最容易钓的是“带籽虾”,它见饵就吞,笨得要命。最难钓的是“拖脚老虾公”,它生着一对长钳,见饵不忙着吞,而是用钳拿饵戏弄一番,看没事,然后才吞食。它往往隐身石缝之间,从岸上看不清它的吞饵情况。即便吞饵,在拉上钓线对时,它也会钳住石缝反抗,弄不好便会脱钩而去。这种“难钓”,也增加了我钓虾的乐趣。

      有一年,一个名叫戚松年的亲戚来我家作客。他是一名钓鱼高手,教我怎样钓鱼。首先改进钓具。他把钓竿薰直,用砂皮磨光。钓钩用缝针在烛火上钳弯,角度一定要适度。钓线也有讲究,使用洋烛在线上打腊,再穿上剪成小段的鹅毛管作为“浮头”。然后讲究钓饵,他和我一起到后园掘来很多蚯蚓,再找一只有盖的铅皮罐头,里面装满用水浸湿的草纸,再把蚯蚓放进罐头,盖上盖子。二、三天后,罐中的蚯蚓排净腹中的泥土,变得通体透明红亮,这才成为合格的鱼饵。钓河鲫鱼时,先用米糠和饭粒揑成一团,放入深水,把鱼引来,这叫“下饵头”。然后下钓,看“浮头”动时,再及时拉起钓竿。戚松年钓技高明,指导我钓起不少河鲫鱼,成为村中受人称赞的“小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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