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逃兵

11。逃兵

作者:张戟

那是一个阴冷潮湿的秋天,江涛所在的那个连驻在一所破庙里。一阵阵冷风沿着庙门的缝隙里不时地吹进,还没有烧尽的木炭在冷风的吹动下,不时地窜动着一闪一闪的火苗。江涛穿着烤干的棉袄,和衣躺下。自从在连长处吸了大烟,不再是那样的乏力,屁股却因连日的潮湿生满了疥疮。那疥疮在屁股上生了根后,又在腰上扎了三匝。滚烫的棉衣贴着疥疮的部位,江涛烫得咧了咧嘴,真舒服。江涛把热的棉衣向疥疮的部位拉了拉。

北风在破庙的屋角里肆意地呼叫着,木结构的小庙在风中吱吱呀呀地叫着,月光从窗棂中不时地投射进来,照着庙里破旧的帐子和旗帜,在风中飘动。

突然,一声清脆的枪声打碎了夜的寂静,战士们拿起身边的武器冲出了庙门。江涛提着一支步枪,跟着队伍向庙外冲去。一颗炮弹落了下来,发出震耳的响声,小庙笼罩在炸起的尘土里。江涛腰部一阵剧痛。“我中弹了。”念头一闪,江涛用手捂着腰,晕倒在草丛里。炮弹的火光照亮了牛头马面狰狞的脸。

枪声象炒豆一样响个不停。江涛从昏迷中醒来时,首先看到的是一只马靴。一个日本军官正面目狰狞地站在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叽里呱啦地不知说些什么,惊出了江涛一身冷汗。江涛一点也不敢动,咬着牙,憋着气,把呼吸的声音拼命地压低。慢慢地身上的汗消失了,湿漉漉的,透心地凉。那个日本军官随着他的士兵远离了江涛的视线,江涛知道部队就在前面。

江涛试着动了动,身上一阵痛,没敢轻举妄动。江涛很快地对自己作了一下评估——这样病弱的身体,不受伤,上去也是白给。伸手摸了摸枪,枪还在。那个日本军官军官的形象就像用刀刻在江涛的脑海里,江涛想着“啪”地给那个日本军官一枪,把那个小日本撂倒。想归想,江涛现在在敌人的阵地上,真是不敢动。

枪声渐渐地远去了,江涛拄着枪站了起来,腰部伤口的疼痛让他打了个寒颤,江涛一阵神志恍惚。“江涛。”母亲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他知道这是幻觉。那一次吴冕出逃,江涛被打得实在受不过,身上的疼痛让他神志模糊,母亲的声音也在他耳边响过。江涛的眼泪随着就流下来了,他不想再去找部队了,他现在的样子,找到部队又能做什么。他要回家找母亲。

江涛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个不停,他饿了。回到了庙里,翻了翻几个地方,什么也没有找着。看了看手里的枪,丢了可惜,留着是个祸害。想了想,还是丢在了地上。在庙了找了一根棍,拄着出了庙门。

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士兵,江涛走上去问了一下。“仗打得很惨烈,部队被打散了,弟兄们都阵亡了。”一个士兵忧伤地说。一辆吉普全速从江涛身边驶过,一个士兵猛地拉了江涛一把,江涛重重地摔在地上。江涛从地上爬了起来,腰上的伤口钻心地痛,恨恨地看着那辆军车消失在尘土里。看到江涛龇牙咧嘴的样子,一个士兵过来扶了他一下。那士兵想看看他的伤口,一拉衣服,揪心地痛。

几个战士架着江涛来到了一个村庄,村子里驻扎着国民党的一支收容部队,收容从阵地上下来的士兵和伤员。村子里设了粥棚,江涛在村子里喝了两碗粥,感到有了点劲,自己到卫生队请人把伤口处理了一下。卫生队的护士用剪刀,把江涛的棉衣剪开,脱了下来。

有一位年轻军官在收容站里死去了,一支派克笔插在军服的上衣口袋上,衣服的扣子上挂着一条怀表的链,嘴上还没有长胡子。一位年轻的媳妇细细地擦净了年轻军官脸上的血污,看着那张英俊稚气的脸,围观的姑娘媳妇都哭了。那位年轻的媳妇回家动员自己的婆婆把家里那一口寿材捐了出来。

老婆婆专程跟着那口寿材赶来,那口寿材已经上过了好多年大漆,是老婆婆的命根子。这大漆老婆婆每年都请人上一遍,油光铮亮,能照出人来。老人流着泪,看着死去的年轻战士,说“看着就是有钱人的孩子啊。我这房子就给这后生住吧,让他在地下享享福吧。可怜哪。”老婆婆就这么流着泪,把爱惜了许多年的寿材捐了。

江涛知道自己的伤无大碍,在第二天早上鸡叫头遍时,趁人没注意,就踏上了回家的路。江涛在和老石匠一起生活以前就是流浪儿,风餐露宿对他来说习以为常。高门大户下,江涛讨上一口。红喜事,江涛到人家门前喊恭喜发财,白头偕老,多子多福,蹭上一桌宴席。白喜事,到人家门前大哭一场,装个孝子,吃个道场。那个时候,富贵人家殡大殡,开粥棚,做道场,请上吹鼓手,一开就是许多天。真正的穷人是穷不死的。这江涛虽然是善良人家子弟,在山里混久了,也有些“顺手牵羊”的本事。就这么连吃带拿,回到了家乡。

江涛回到家里,母子相见喜出望外。江涛把这几年的遭遇对母亲简单地述说了一遍。母亲坐在江涛身边,用手摸着江涛的头,江涛头上的温暖传到了母亲的手上,母亲手上的温暖也传给了江涛。母亲心里充满了喜悦,江涛心里也格外踏实。江涛躺在母亲的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江涛在睡梦中,梦见了日本人的追兵,自己在一片荒坡上飞奔,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猛然醒来,母亲在床前坐着,用手抹泪。意识到自己真的回家了,心中又一阵狂喜。“你怎么啦。”江涛坐了起来,关切地问。“江泽的父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已经进了老江家门了。”母亲哽咽着说。“想有个媳妇啊。不急,不急,会有的。”江涛笑着说。母亲的话勾起了他异样的感觉,他想起了给连长当警卫员的日子,想起了连长的漂亮老婆。

“起来给菩萨和祖宗磕个头吧。”母亲站了起来,把头发向后理了理,袄襟向下拉了拉。中堂里,母亲已经摆放好了蜡烛和贡品。母亲站在身后,江涛恭恭敬敬地对着菩萨和祖宗磕了三个头。母亲把饭桌放在了炕上,端上了玉米饼子和糠窝窝,又在江涛碗里放了一个鸡蛋。放鸡蛋的时候,母亲说:“你走的时候,我就知道咱母子还能见面。咱家几辈子都没干过坏事,有菩萨和祖宗保佑。”

江涛在家里一连死睡了三天。吃饱了就睡。腰上的伤也不痛了。母亲怕江涛睡坏了,让他起来走走。江涛借口腰痛,不想起床。回家真好,他又找到了在家里的感觉。

到了第四天上,一个小时候的伙伴急冲冲地来找江涛,让江涛快跑。乡里有人看见江涛了,要来抓他逃兵。江涛忙分辩说:“我不是逃兵。”“你有什么证据,快拿来我看看。”“我是被打散的。”“那也是逃兵。”“你这人怎么不讲理?”眼见着刚回来的孩子又要走,江涛的母亲急了,插了一句嘴。“大娘,你别跟我急,我是来救江涛的,晚了就来不及了。”“哪,江涛,你先上咱老房子躲一躲。这是那个遭天谴的给通的信。”母亲急得直跺脚。江涛知道那所老房子,那是母亲出生的地方,是母亲的娘家。那个小伙伴从前门走了出去,江涛翻过后院墙,向老房子方向逃遁。

老房子没人住已经很久了,房间了满是灰尘,让江涛感到奇怪的是房间的地窖却象有人来过。江涛就这样在老房子住下了,偶尔偷着回家看看母亲,又急急忙忙地回来,有时到山下找点活干,提心吊胆地一晃就是几个月过去了。

冬天的时候,江涛在镇上推了几趟冰砖。镇上有一个大渔港,每年捕捞许多鱼虾,用冰块冻起来,运到四面八方。这冰鱼的冰,就全靠在冬天里采集。存冰的库房有冰房和冰窖两种。印象中这冰房和冰窖各有1,000立方米。到了深冬的时候,需要许多民工,从近处的湾里、河里采集20厘米以上厚的冰,裁成一米见方的冰块,送到冰库里。到了冰库,再把冰块用杆草(稻谷的秸)扎起来,便于保温和运输。扎起的冰块在库房里一块一块整齐排放好。这样,春夏秋冬,周围十里以内的富人都能有上好的冰可以用了。冰库房里寒气袭人,采冰这活却是方圆几十里不错的一项经济来源。

江涛从镇上回来,给母亲送去了一些钱,回到了老房子。进门一抬头,见到了江泽,吃了一惊,叫了一声:“哥。”“怎么痩成这样!”江泽打量着江涛,很是心痛。“还活着,不就挺好么。”江涛不想在这个时候诉苦,“你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这是我们山林支队的库房啊。”江泽笑着对弟弟说。

接着,江泽又说:“鬼子马上要扫荡了,还是想法回部队吧。”“咳,我也想过,你看我这把骨头,再挨一顿打,就没了。再说,我也舍不得母亲。”江涛对在军队里受的体罚耿耿于怀,叹着气说,“过一天算一天吧。”江涛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在母亲面前,他还要装个男子汉,看见哥哥,心里的委屈象山洪暴发,实在不能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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