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戮娇媚

  一
  星期五,苏嫇感到有些头痛,痛发时她照例躺在那张柠黄色三人真皮沙发里,头上枕了蕾丝白的绣花枕,里面不知道藏了什么,随了动作瑟瑟地轻响。
  沙发对面的一张椅子上,黄安琪端庄地坐了,手里捏了纸笔,若有所思地,认真问她:“你觉得自己美丽吗?”
  苏嫇叹:“这话你已经问了许多遍了。”
  “那你能不能再回答一次?再多一次?”
  “或者,你能不能少问一次?只少一次?” 苏嫇微笑,说得语速快了些,血液流动也快,头痛便又上升几分,无数支细细的针尖在脑颅里轮番攻击,她拼命忍着,提醒自己不可以露出不耐烦。
  天晓得,大半年了,苏嫇愈来愈像心理医生,黄安琪却愈来愈像病人,尤其是此刻,她是如此迁就如此温婉,小心翼翼至如履薄冰地陪那个正以每小时一百元的速度赚她钱的女人说话。
  “我只是希望你能有一个肯定的认识。”黄安琪停了笔,目光细密。
  苏嫇笑得更宽容:“我很明白。”
  出大门时,头痛发展至麻木,房外阳光明艳热烈,照得她脸色苍白如一只鬼,疲倦刻骨。
  回家的路上,她手指抵了太阳穴,绕道为母亲去百盛买丝袜,因为,母亲很挑剔,向来只肯用一种牌子。
  夹道有高大梧桐树,广场上鸽子齐齐飞过,空气还很清凉,与一切适宜温度、水气、风向相比,专柜营业员小姐则显得十分阴郁森冷,沉了一张粉白黛青的脸,将货品直直扔到她面前。
  “我该不该把钱扔到她脸上去?” 苏嫇边掏出红蓝色的皮夹子,边问自己:“态度会不会显得很恶劣?这样一来,是否便可证明我原是个疯子?”
  脑中还没有想出结果,手里已经付了钱,于是她愣一愣,又想:“果然我的病情没有治愈。”
  母亲对这一点同样深信不疑,她已等在阳台上,远远看苏嫇走入住宅区,手里提了品牌专柜包袋,脸上立刻露出欣慰神色,认可似的点点头,转身去开门。
  “黄医生今天说了什么吗?”她问苏嫇,一手接过包袋,眼睛已骨碌碌地上下打量了一遍:“她问了你些什么问题?你又是怎么样回答的?”
  “我很累”,苏嫇说。
  “怎么个累法?你又怎么会累?”母亲诧异,看她一眼,立刻放了东西去里屋打电话。
  苏嫇在门口呆呆站了会,隔壁阿姨方才就在扫地,此刻手上更不停,扫帚在干净的地面上空划几下,侧了头偷偷瞟她,眼风溜过来,兴奋、好奇、一点点害怕。
  苏嫇忽然骨头也痛,不进门了,扭头往外走。
  今天她穿了黑色风衣,觉得自己脸色也呈灰黑色,背后有无数只隐形手指,点着脊梁骨,异口同声:“那女人是疯子!”
  已经七个月了,无论她如何努力克制,依然满后背的手指头,一回头,又是无数种旁敲侧击、含蓄隐晦的问题,句句劈面而来。
  黄安琪说:“苏嫇你再仔细想想,有什么话要说?心里有什么问题?生活里有什么不如意?”
  可每当她真的说出想法,安琪脸上便又升起怜悯与失望,三番五次,循序如驯服动物,渐渐地,苏嫇终日只会说:“我想得不太多,也没有什么问题,不如意?有什么可以不如意?”脸上的表情也配合贴切,开始时是微笑,然后有点思索,皱一点点眉头,最后平稳过渡至哑然失笑。
  可是,她们还是不相信,看她的眼里恨不得配上显微镜。
  “那一定都是我的错”,苏嫇对自己说,她在街心公园的花墙下买了包烟,点一支,喷出烟雾,又想:“也许我该失踪,被谋杀,或突然得了爱滋病。”
  然而她终还是去了幽暗网吧,找一间VIP包房,一人霸张桌子,打开网页看故事,有时微微地笑,有时紧紧锁了眉,却是在看离婚情节时展颜点头,看大团圆结局时不满意。
  或许我真是个疯子,她不断想,很久很久也不能停下来,反反复复,认真地想每一个零星片段,反反复复,偶尔,点一支烟,手一直抖,一直抖。
  不过大半年,一切都已经改变,她知道自己现在面色青白,没有了以往红粉绯绯,那些艳红蕾丝边的长裙短裙、大串紫水晶嵌丝玛瑙石挂件、过年时锦光灿烂的中式改良绣花袄褂,时光一去不返,再也不会去穿它们。
  还有那一个名字,那一张脸,她突然又头痛,丢了手上的烟抱住脑袋,脸色煞白。
  “咦,你是不是想闯祸?”不知何时,看网吧的大妈叉腰立在她身后,横眉怒目地,大叫:“你这女孩子怎么像男人一样,抽烟也就算了,还乱丢烟头!”
  大妈眼里满满不屑,满头黄毛鼻上穿孔的不良少年也看了不少,头一次见到这样衣饰端庄年纪偏大的女人,看上去倒像是个公司白领,可是混在这种地方,一定是那种有钱却不如意的女人,于是更看不起她,用大颗白眼球相对。
  “我不看了。”苏嫇说,关了电脑站起来就走。
  “哟,干嘛呀?”大妈撇嘴,这种面目文雅容易羞涩的女人向来脆弱不堪一击,她早看得不顺眼了,居然在她的地盘里给她眼色瞧,谁怕谁!她冷笑道:“在我们网吧里发小姐脾气,你这人真是莫名奇妙。”
  旁边有人吃吃地笑,一群二十岁不到衣服花哨的年轻人挤眉弄眼地看过来,男孩女孩都是长发乱糟糟,身上叮铃铛琅各种银质手饰闪闪发光。
  众目睽睽下,苏嫇胀红脸,她‘霍’地转过头去,瞪住那老女人,眼神凌厉狂暴,把大妈吓一跳,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这女人眼神真凶。”有人小心地说,在网吧狭小空间内分外明显,众人闻言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苏嫇脸上立刻惨白,她这是在做什么?二十五岁的年纪,却在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里与人争执,真是疯了。
  “我有病。”她喃喃地,对自己说,也对别人说,垂头慢慢走出去。
  外面依旧阳光普照,天这么蓝,风和日丽,空气里有清草味道,干净明爽属于生活的味道,苏嫇慢慢地沿了马路向前走,表情落寞孤独,眼前不断有牵了孩子手的少妇经过,也是同她相差不多的年纪,笑吟吟地,低头看孩子指了路旁花草牙牙儿语。
  “你是苏嫇吗?”有人在身后叫她,声音不响,却把苏嫇震得一惊。
  她迟疑地转过头去,一个短发圆脸的女子穿了黑色套装,眼睛也是圆圆的,充满疑问,有一种:“咦,你怎么会在这里?”的表情。
  “你还记得我吗?”她说,双手不住比划打手势:“我是你以前大学里的同班同学,我叫缪蓝,曾经和你一起参加过影评小组,我就坐在你……。”
  “我记得。” 苏嫇截口说。
  “那就好。”缪蓝笑,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已经两年没有见面了,我怕你根本已忘记我这个老同学了呢。”
  “不会的,我记得你以前的外号是‘懒懒’,我们曾经为写《欲望号街车》的影评吵了一架。”
  “对呀,原来你没有……。”缪蓝突然顿口,像是想起什么,立刻拐弯道:“没有忘记呀。”
  苏嫇听了面无表情,心里却格地透亮一片,原来她都知道了,她原来那句没说完的话一定是:“原来你没有疯呀!”这大半年来,几乎每次与旧识重逢都会遭遇到这句话,差别只在于有些人会直白地说出来,而有人则灵活地掩盖而已。
  “不错,我没忘记。”苏嫇淡淡道,忍不住又加一句:“或者说,我还没有疯到丧失理智。”
  “呃……,哦……,那真是……好,很好。”缪蓝期期艾艾道,眨了眨眼,一时找不到下面的话,心里暗暗说:“怎么这么说话?这女人果然是疯了”。
  “你看,我又多嘴了。” 苏嫇仍旧笑,很真诚地,设身处地的笑容可掬:“没办法,疯了的人就是这样,语无伦次的,你可别见怪呢。”
  “哦……,是……,我还有点别的事,再见。”缪蓝匆匆地把场面话说完,忙不迭地从她身边快步离去。
  原来疯癫也是有好处的,看着缪蓝逃也似的背影,苏嫇怔怔想,至少这样可以允许人大胆地说真话,省掉了不少客套虚假的烦琐事情。
  然后,她回过头,看到段绫。
  ——“哪有男人名字叫绫的?娘娘腔!”
  ——“如果那是指我就像是一条白绫呢?古时女人上吊赐死的那种?”
  她的喉头突然堵塞得卡卡发响,呼吸困难。
  他还是老样子,事情过去大半年了,只有他是不会改变的,永远的清朗挺拔,面容削瘦而英俊,下颌尖尖的,越发显出眼神似月夜寒塘。
  他正用这双明亮到残酷的眼睛看住她,一身黑衣,臂弯里搭了个高佻美艳的长发女子。
  太阳为什么这么烈?晒得四处白晃晃的光,万物清晰到无处可避,连同她脸上的尴尬、震惊、悲伤、憔悴也一览无遗。
  苏嫇睁大眼,一步步踉跄着后退,终于,她清醒过来,周围的人好奇地盯住她,这女子面色苍白神情恍惚,段绫身边的美女也看过来,笑:“咦,那人是怎么回事?绫,她看在你呢?”
  不等段绫开口回答,苏嫇突然推开旁边行人,扭头发足狂奔而去。
  ——你真以为自己是条白绫?你真以为女人会为你死?
  ——你不相信?你想不想试试?
  她没有死。她疯了。
  一口气奔回家时才发现掉了鞋跟,一脚高一脚低地立在大门口,母亲毫不意外,皱眉道:“吃药了没有?这几天就别出去了。”
  不错,春夏之交是疾病多发季节,像她这样的人根本不该出门,如同一只母猫,该用牛皮带栓起来,关在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
  “妈。”苏嫇新伤旧痛一起迸发,掩面大哭,再也不顾邻居的目光,她扑上去紧紧抱了母亲身体,毛衣柔软暖和,有股幼年时常常闻到的温存味道,便把头埋在母亲的衣服上,如一个受委屈的孩子,哀哀道:“妈,所有人都说我是疯子,可为什么连你也要这么说?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模样?”
  她母亲听得心头惨然,暂时放下面子与怨气,也抱住她,哭:“我怎么会说你,嫇嫇,妈妈只会盼你好呀。”
  旧式楼房墙面薄,也许所有人都会听到她凄惨泣声,也不管了,苏嫇闷头狂哭一气,把仅有的力气发泄出来,再抬起头时,眼眶肿得像桃,她母亲见隔壁人家房门虚掩,不知已经偷看多久,这才清醒过来,忙把她拉进房间,又关心问:“饿不饿?晚上想吃什么?”
  苏嫇缓缓摇头,手背掩了面,害羞似地低声说:“别管我,我坐坐就好。”
  “好的好的。”她母亲不住点头,擦了擦眼,仍是不放心,特地去倒了杯开水,又缩手缩脚地把药瓶找出来,一起放在她面前,不敢看她,只盯了自己的鞋尖,说:“喝口水……,乖,……吃药。”
  苏嫇渐渐停止呜咽,终于回过神来,脸上潮红未褪,可已经不哭了,她眼睛睁得大大,明亮地看了母亲,终于,伸手去桌上拿药瓶,拧了盖子倒出药丸,也不喝水,就这么一仰头全部干咽下去。
  她母亲倒担心起来,跺脚道:“慢些吃,别岔了气。”
  她无疑是心疼女儿的,苏嫇对此毫不怀疑,很少有母亲肯为女儿支付每小时一百元的心理咨询费,一周二次,就像她自己所说只是盼女儿好,可是,她救不了苏嫇,甚至,连这点爱也正不可避免地成为一种重负。
  “嫇嫇,唉……。”母亲看了她半天,又摇头,转身走进厨房。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苏嫇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窗外,像只青蛙守在井底,她的世界也只有这么点了,自父亲死后,境况也同这天色一样,步步地黑暗下去,看不到一点希望。
  母亲说:我盼你好。她还是注定要失望的吧?苏嫇咬了牙,父亲死后,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她得了疯癫病,亲戚朋友同事邻居甚至几年都没有消息的远房表舅也迂回打来电话询问,众人安慰感慨不休,七嘴八舌,私下里更是将苏家正传野史讨论得彻彻底底,原来人言可畏是真的,不过是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几道暧昧猜测眼神,便已能将她前途毁尽。
  以前曾经在门外赔笑殷勤的客人都已消失不见,连同那个曾经守在窗下至半夜只为看她一眼的人。
  “段绫。”苏嫇喃喃自语道:“或许你自认为是白马王子,可我并不想当白雪公主,谁毒我一口,不用来世,这一世我就要回报。


  二
  有人在钢琴前跳舞,穿一双细带漆金高跟鞋,舞姿是优美的探戈,与影子相对婆娑,伴了身后靡靡之音。
  灯光下,跳舞女郎的长发凌乱,唇角胭脂分明,偶尔,她斜斜抛来个媚眼,黑发流丽下一抹魅异的彩,段绫坐在舞台前,手上夹支烟,此刻记忆透过苍白昏黯肤膜般的尘罩,清晰见骨。
  奇怪,原来女人伤心到极点时不会削瘦枯竭,反而脂润肌长,只是头发皮肤沉黄,暗哑无光。
  他狠狠地吸了烟,将余蒂捺在烟缸里,挥挥手,往事袅袅如云烟。
  一边的周晓峰看出不妥,忍不住问:“怎么回事?段绫,场面最忌讳这种心不在焉的表情。”
  然后他自己立起身,向酒吧门口挥手,一面低声道:“振作起精神,他们来了。”
  段绫回过身,看萧镇一行三人缓缓进入,衣装笔挺,年龄相貌也一般整齐。
  “我的天。”他心里说:“怎么像电影里黑手党的排场。”
  “请坐请坐。”周晓峰已经八面玲珑地点头打招呼,又使眼色吩咐小姐上茶。
  萧镇冷冷地坐了,他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孔轮廓异常清晰,看人时目光凉凉,只眉锋微挑时,才能让人洞出些心情。
  “不要叫我萧总。”他的开场白也十分简捷,干脆道:“我不过是银行负责人,段先生这样慎重地拖人约我出来见面,有什么事情可以直说,不必客套废话。”
  这人连说话口气也像黑帮老大,段凌不觉查地皱了皱眉,脸上已经是苦笑:“萧先生,其实冒昧约你来这里,是为了那笔贷款申请……。”
  “抱歉。”萧镇截口道:“贵公司的条件不符合我们贷款资格,我已经叫人把申请书驳回了。”又挑眉问:“只是这件事吗?”
  段凌碰了老大一个钉子,立刻挂不住,苦笑僵在面孔上,只余苦楚,哪还有一丝笑意。
  “哪里哪里。”周晓峰马上婉转话题,赔笑道:“萧先生不知道吧,段先生经营的盛萌公司原来属于苏静诚先生,而苏先生与萧先生的父亲……。”
  “不错,苏静诚与我父亲本来是合伙人,而且盛萌公司前期准备工作家父也确有参与。”萧镇只是看住段凌,口气淡淡的:“可是这些情况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父辈的交情是旧事旧情,也许段先生曾经与苏静诚的独女有婚约,但也是旧事旧情,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说到这里他忽然挑了个狡黠的笑:“段先生,恕我说一句实话,就算你现在姓苏,是苏静诚的亲儿子,恐怕我也不会卖这份人情。”
  口气实在太强硬,强硬到伶俐佻达的周晓峰也无力化冰锥至柔婉细水,气氛冰冷无味地凝住,段绫手足发寒,额上却起了层茸茸汗。
  “没有别的事了吧?”萧镇居然还若无其事,看了看手上白金超薄表,起身就要走。
  “慢!”段绫猛地立起来,手握了拳,一字字道:“我的贷款担保额还差多少?”
  “不是很多,五十万左右额度。”萧镇道,阴暗光线下他似只警觉的黑豹,身形矫健,眼中炯炯寒光。
  “我手上还有栋房产,抵押价大约是八十万块钱。”
  “是吗?”萧镇微微笑了:“怎么不早说?这样吧,明天你可以把相关资料证明附在申请书后带来,我会叫审计部人员看了,如果确实合格,一定提早把款子拔下去。”
  “那就多谢了。”段绫道,周晓峰回过神来,笑容可掬地又送人出去。
  “我的天!”他回来后不住摇头,拍段绫肩头道:“如今的吸血鬼都是这样,又精又狠,什么情面都不肯讲了。”
  “哼!”段绫虎着脸不说话,眼神游移不定。
  “喂,老弟,你也太不够朋友了,既然手里有足够的担保额,为什么又多此一举地让我出面约人?”周晓峰指了他鼻子:“你这不是在消遣我吗?”
  “一言难尽!”段绫长叹,他脸色很不好,勉强一笑:“其实,要不是走到末,我怎么会想动那套房子。”
  “什么?哪一套房子?”
  “绫?”舞台上的女子已经走过来,身上香汗淋淋地,在灯光下焕出光泽,径自到桌上取了杯饮料,仰头一气灌尽后,才呼出口气,问:“到哪里去吃饭?”
  “不吃了,我还有其他事情,你先回去,明天我有空再打你电话。”
  “什么?”女子立刻丢了杯子,细细柳眉竖起:“说好了怎么能反悔?你是不是故意玩我呀?”
  她本来暴烈难驯,也很知道这点对男人的吸引力,于是索性撒起泼来,长卷发蓬热似一头母狮,美艳狂野到十分,把一双涂了亮紫晶晶眼影的大眼狠狠瞪住他,咬牙切齿道:“不行,今天晚上这顿饭我是吃定了!”
  段绫早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野性,并不在乎,冷冷地看住她,顺手又取出支烟,点燃,道:“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十分钟后,他已经出了酒吧门,立在闪烁艳丽鲜辣的霓虹灯下,用纸巾擦去腕上血渍。
  周晓峰余惊未定,不住跺脚叹:“早叫你别惹这种欢场里的女人,嗲起来能烧化你,转眼就翻脸,横起来能杀人。”
  段绫只是冷笑,对于他女人多一个少一个都不是问题,问题只是钱多钱少。
  “你真的有房产抵押权?”周晓峰还在问他:“兄弟,看不出你手段挺多,冷不丁地又变出栋房子来,到底什么来路,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没什么。”段绫随手掐了烟头,向他点点头:“我有事,先走了。”
  他要急急赶去对付另外一个女人。
  此时已是晚上八点,苏嫇坐在书桌前整理东西,听到门铃响,随口叫:“妈,你去开门吧。”
  耳听得苏太太趿着拖鞋过去,停在门口,半晌没了动静,苏嫇不由奇怪,又问:“妈,怎么了?”
  “嫇嫇!”她母亲声音也变了,把嗓子压得极低,尾声颤抖:“你快来看。”
  苏嫇只得起身赶过去,却见她母亲立在门背后,从猫眼里向久张望,脸惊得煞白。
  “怎么了?”前些日子的某些事情又兜上心头,苏嫇也变了脸色,问:“是不是舅舅舅妈他们一伙人?”
  “你自己来看。”
  猫眼外一个男人清朗挺拔,面容轮廓削瘦,他显然是知道有人在门后偷窥,抬起脸,安静地微笑。
  苏嫇只觉脑中轰然有声,无数面镜子片刻爆开,齐刷刷飞过来,嵌入身体里面,每一只伤口里渗出血。
  “嫇嫇,他怎么会来找你?会不会……。”苏太太睁大眼,呆了会儿,忽然又露出喜悦之色:“我来开门吧,嫇嫇,和他好好谈谈,你……,你别太激动呀。”
  她不等苏嫇开口,自己去开门,满脸故意堆出不耐烦的神色,向来人凛然道:“咦,是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来找嫇嫇的。”段绫依旧微笑,略略弯了弯腰:“妈,这些日子不见,你气色倒好。”
  “哼,我不是你妈,你认错人了。”苏太太手搭在门身,恶声恶气道:“你还有脸来?竟然还敢叫我妈?真是昏了头。”
  一边嘴里势不两立,一边却已让开身,侧身让他进来。
  苏嫇在旁边看得怔住,拦也拦不住,心里郁闷堵塞,又不好发话。
  只见母亲把段绫让到里间,面上还是故意冷落表情,道:“你们年轻人的事向来乱七八糟,说给我听也不一定懂,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有什么话你们自己谈。”
  打着哈哈,又背转身向苏嫇使了个眼色,才慢吞吞地出去,临走时还不忘把房间掩上。
  情形实在荒诞可笑,苏嫇面色由青转白,生气之后,唯觉万分悲哀,咬唇立在一边不响。
  “嫇嫇。”等房间里安静下来,段绫脸上露出种体恤理解表情,温柔地看着苏嫇,轻轻问:“今天下午为什么不打招呼?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必要。”苏嫇冷冷道:“离婚后,我们已经是陌路,何必再做什么表面功夫。”
  “唉,你这又是何必?”段绫叹,上前想拉她的手,被苏嫇断然拂开。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请直接说出来,别再演戏了,我妈也许会相信你尚有一丝人性,可我从来并不这么认为。”
  “这么激烈?”段绫笑:“你……。”
  “不错,我就是个疯子,这一点你不是早到处替我宣传过了吗?奇怪的是,你怎么会有兴趣来看一个疯女人?是不是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如此直接,段绫有些沉不住气了,问题是,他才与一个同样犀利冷冰冰的人说过话,只是,他没有对她忍气吞声的理由,于是索性板了脸,淡淡道:“也好,想不到几个月不见,你变得这样果断,看来生某些病倒未必有坏处。”
  苏嫇听了倒吸口冷气,怒得指尖发麻。
  段绫看在眼里,倒很有些解气,便又笑:“嫇嫇,如果我没记错,当初我们准备结婚时买的房子产权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你想怎么样?”
  “我公司最近要开发新项目,资金周转有些困难,需要些担保抵押品。”
  “你有没有良心!”苏嫇愕然:“那套房子是我父亲出的钱,当初你分毛未拔……。”
  “可是这是个法制社会,一切以文件资料为准,我有这个权利。”
  “你去死!”苏嫇浑身发抖,想也不想,顺手从桌上抢了只水晶花瓶向他迎面砸过去,眼角已迸出泪来:“你要不要脸,段绫,你得到我父亲的公司家当,把我逼到绝路,现在还要谋这套房子,现在这是我和妈妈唯一的经济来源了,你到底是不是人!”
  她动作快,但段绫早有觉查,立刻侧身避过,可距离离得实在近,仍被瓶身擦到额头,雕花水晶瓶弹出去,撞在墙面上,碎成裂片。
  “唉呀呀,出什么事了?”隔壁苏太太尖叫,跌跌冲冲奔进来,拍着胸口急:“有话好好说,段绫,你说什么了,把嫇嫇气成这样,她……。”
  “她有病,是个疯子。”段绫抚着额上肿起,冷冷地,尖刻地,一字一字道:“其实我根本是多此一举,怎么能和个疯子商量事情呢?苏伯母,我没事,可你得小心别让她出去生事,万一在外面打了人,是要吃官司的。”
  一听这话,苏嫇冲过来便要拼命,苏太太紧紧抱住女儿,又急又怕,哭了起来:“嫇嫇,你定定心,别这样。”
  段凌乘这一拦,已转身出去,在门口,当着缩头缩脑看热闹的邻居面,一笑:“没事,春天到了,正常现象。”
  众人掩口笑,看他动作潇洒地一挥手,走了。
  房门大开,有人凑到门口探身往里看,只见书房门也开了,里面苏太太抱了苏嫇,哭得脸红颈胀,地上一只碎玻璃瓶,于是吐了吐舌头收身回来,向众人轻轻笑:“别看了,小心惹祸上身,听说神经病发了是不管熟人生人的。”
  大伙嘻嘻哈哈地各自回家,楼道里又恢复原样,只有苏氏母女泣声隐约,混了电视综艺节目喧闹、麻将桌上骨牌哗啦啦、小孩子奔来奔去积木瘫了一地,在冗长黯蓝色的夜晚,又有谁肯用心分辩。
  苏嫇渐渐收了泪,推开母亲去关门。
  “怎么会这样?”她母亲仍在淌泪,跟着她身后喃喃地说:“嫇嫇你为什么要同他发脾气,现在你已经这样,人家肯来找你总是让步,你这孩子,怎么还要……?”
  “妈!”苏嫇叹:“既然知道我已经这样狼狈,还有谁会来看我的眼色,他是来要房子的,明天起我还是去找工作吧,如果那房子也出事了,咱们俩只也有喝西北风了。”
  “什么!”苏太太这才完全惊呆,张口结舌地看女儿:“他要那房子做什么?他有了你爸爸的公司,我们却只有这一套房子收租!”一想到要生活艰难,脑中一热,再也不顾女儿面子,拉了她手又哭又骂:“这就是你找的男人?简直禽兽不如!你真是瞎了眼了……。”
  “是,我瞎了眼,我还是个疯子!”苏嫇头痛,一整天下来所有新创旧疾全发,她抱了头弯膝蹲下去,开始尖叫,一声高过一声。
  苏太太被她叫得害怕起来,反而自己住了口,唬得又去劝她:“没事的,没事的,嫇嫇,快别叫了,别人会听到的。”
  可是苏嫇哪还会怕人听到,她紧紧抱住头,闭了眼,对住黑暗狂声发泄。

  三
  苏嫇打电话退了一周两次的心理咨询,穿上一年前的套装,去开始工作。
  镜子前才发现自己真是胖了许多,裙裢拉不上去,窄身西装钮扣如牛郎织女遥遥不可及,面上皮肤干涩无光,脂粉也吸不牢。根本不可能再用哑光淡色口红,于是狠狠地涂抹鲜艳玫红系列,换上套深色宽身套装,往镜子前挺胸吸肚一立,果然风韵犹存中年美妇一名。
  叹气,皱眉,还是出了门。
  苏太太一直在旁边看她打扮,不住追问:“嫇嫇你行不行?已经一年多没有工作了,还记得以前的功夫吗?”
  苏嫇苦笑,以前?苏太太还以为她是年薪十五万以上的高职,这份工作月工资才一千五百块钱而已,说得好听点是经理助理,可在那个关系群狭小的行动空间里,她只须往返于复印打字泡茶同文件整理。
  嘴上还是婉转保证,顺手取了包袋出门。
  在门口,忍不住回头笑一笑,妈,你放心,至少那里不会有人知道我的病。
  苏太太一怔,立刻脸上有些讪讪地。
  工作的确简单,是个国营小公司文书管理部,连打字复印泡茶工作也不大有,一共只得四个员工一个科长,一个部门就是一个小社会。
  “苏小姐这么年轻漂亮,又会英文懂财务,怎么会到我们这种小企业来工作?”戴眼镜外表斯文的老职员方万华笑嘻嘻地问她,玻璃镜片也挡不住猜疑好奇。
  苏嫇敷衍道:“我最怕有压力,工作轻闲点才好。”
  “对呀,女孩子重要的是找个好丈夫,苏小姐年纪也不很轻了,大概已经名花有主了吧?”高嗓门的许大姐谄媚地向她一个劲的笑:“看你这身衣服就知道啦,虽然我不懂行情,可我知道,这一定是名牌!”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相互帮衬着绕她的来历,苏嫇只是微笑,转头问:“丁先生是我们的司机吧?我应聘时好像见过一面?”
  小市民也好,长舌妇也罢,总比那些表面清秀高尚暗地里刀枪俱利的面孔容易相处,她心安理得的做自己工作。
  可是,立刻便发觉不妥。
  等几天的新鲜客气过后,尤其当众人都明白她并没有什么厚实背景,于是大家全换上真面目,许大姐之尖刻泼辣、方万华之老练刁钻,连外表沉默的司机丁咏也会露出偏激愤慨情绪。
  苏嫇这才明白,原来同小人物打交道最是伤筋动骨,她既舍不下脸面同他们泼口大骂,又面红耳赤地说不了道理,几星期后,初来时的一点热情活力荡然无存,原来在这里并不需要干劲十足,所谓做多错多,而年纪资格最轻的她,根本错不起。
  他们的口头惮也各有不同。
  许大姐是:“这种事情我不知道,我只管文档保存,小苏你别来问我。”可是倘若苏嫇一点做不周全,她立刻跳出来大叫大嚷:“咦,虽然我不懂,可我知道这种事情应该……。”
  于是方万华不知从哪个角落走出来,认真点头:“的确的确,徐大姐是很有经验的,许多事情不是大学生就能做了,工作上靠的还是经验。”
  他又喜欢发表各式奇言怪论,说:“我这人眼最毒,女人有没有结过婚,是不是家庭幸福,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当然这只是工作了两个月时的情形,到了第四个月时,他已经断言苏嫇不是处女,而且“心里十分痛苦。”
  他也不会当面说出来,可把意思杂在其他话里,蛛丝马迹地露给人听,这时候许大姐与丁咏都会明白的仰天大笑,向着苏嫇的位子使眼色,问:“小苏,你说对不对?呀?对不对?”。
  多可怕,比当面辱骂更不堪的就是若隐若现的指槐骂桑,苏嫇甚至不能板下脸来吵架,因为,他们说:“我们并没有说你,我们只是就事论事。”
  她一天一天憔悴下去,人倒是瘦了一大圈,可眼神空洞,面色灰白。
  晚饭时跟母亲提到要辞职,立刻引发大惊小怪责备一筐。
  “为什么?这么点点工资的工作也做不好?”眼里满满的失望。
  苏嫇马上改口:“不是,我本来想跳槽,这点工资太少了。”
  “何必呢,好好做总会出头的,嫇嫇,咱们并不在乎这几个钱,我只希望你能有个工作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唉,你和别人不一样。”
  “是,是。”苏嫇满口应承,把所有伤心连着碗里的米饭咽下去。
  记得父亲才死时,母亲受了很大打击,一下子瘦了十几斤,从医院领了骨灰回来时,她脸色与包骨灰坛的裹布几乎一色,从那时起,苏嫇便下定决心,从此只有母亲一个亲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拂她心意。
  她永远不会再让母亲有那种死灰面色。
  于是,她自己面色苍白地在角落里埋头工作,打印分发各种工作报告、通知、会议记录、董事会决议。
  偶尔从成堆的纸张里抬起头,看窗外一方蔚蓝天空,知了在树上叫得欢,空调吹得股热气在房间里赶来赶去,
  原来时已至酷暑仲夏,为何她从来只觉周身寒冷。
  科长姓王,名品龙,也是个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人,是企业中新提拔出来的后勤工作备干部,很会查颜观色,知道自己的资格历练不足,于是脾气非常好,向来只和苏嫇一个人开玩笑,因为,部门里只有她比他更年轻。
  “小苏,你老是不肯找男朋友,是不是像我这样好的男人如今不大有了?”说话时王品龙睨了苏嫇,不住嘻嘻地笑。
  许大姐方万华立刻哄然叫好,起哄道:“当然,王科这样年纪轻轻就做了干部的人,有钱又有才,哪个女孩子会不喜欢,小苏来得太晚了,都怪王科自己不好,害得小姑娘一点机会也没有。”
  苏嫇脸胀得通红,双手紧紧捏成拳,狠狠咬住牙暗暗地数:“一、二、三、四……。”这是黄安琪命她每次生气时必须要做的功课,一口气数到一百,果然众人的谈话已经结束,于是她俯下头把面孔覆在桌面上,自觉无比苍凉。
  或许她是暴烈而冲动,可周遭世界光怪陆离,如块粗糙嗜血的砂纸将人的意志渐渐打磨消尽。
  第二天,还是装扮整齐的出门,因为晚上要和同事参加场婚礼。
  新娘新郎都是公司的同事,新娘在财务部做出纳工作,新郎是公共关系科的副科长,从表面看新郎的地位占优势,可暗地里大家都在传言说新娘家庭背景颇有来历,祖祖辈辈都是金融业的宠儿,就是到了新娘这一辈家族里也很出了几个银行总裁和金融公司总经理人才。
  也许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新郎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扶着新娘的腰肢如捧古董瓷器,每说一句话,他也都要先看过她的脸色再开口。
  “小何真幸福,他简直是娶了个金娃娃。”人人都这么说。
  苏嫇今天穿了二年前置下的浅绿修身套装,是从香港搜罗而来,裁剪极其精致合度,又把父亲送的水晶镶金胸针别在领口,形状是片袅娜秀美的蕨类叶子。
  许大姐因此几乎扑进苏嫇的怀里,她的手一直没有离开那枚胸针,不住地叫:“小苏你还说自己是没有来历的,这套衣服真是漂亮极了,还有这个胸针,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牌子的,但肯定是名牌!”
  苏嫇勉强笑,闪手把她的手避开,这是前年过生日时父亲送的礼物,她不想它被人,尤其是这样一个俗媚的女人当作普通珠宝东摸西摸。
  这时,门口响起音乐,漫天鲜花洒迎新人入场。
  也许所有的婚礼都是差不多,特别是这类交给专业礼仪公司操办策划的婚礼,一切水到渠成般顺利与公式化,他们通常都会给你挑选ABC套装服务,老式点的便向父母长辈奉茶,新式的会借一个有花园的饭店,在草坪中摆起百合拱门酒水食品台子。
  今天举行的是老式婚礼,照例有新人奉茶长辈讲话,司仪是特别请来的某相声界名人,说一口流利无厘头式的杂荤笑话。
  所有的人笑得东倒西歪,苏嫇也跟着笑,却有一点凄凉意味,记得一年前她也是众人口中的金娃娃,身旁围拥如众星捧月,原来生活也是流利的无厘头式冷笑话,滑稽多变令人毫无还手招架之力,甚至来不及问:“为什么?”和“怎么会这样?”
  她终于叹息出来,然后,一侧头,看到那个白衣女人。
  参加婚礼的女人一般不会穿白色连衣长裙,因为,会和新娘礼服相冲,可这个女人此刻却穿了身洁白的纱质长裙,尤其当她踩在红地毯上时,分外显眼明亮,台上的一双新人吃惊地瞪着她,引得台下所有人也转头去看。
  苏嫇所属的酒席桌子靠在红地毯走道旁,于是这女人便站得离她不远,令苏嫇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泪迹已把妆容浸糊。
  耳边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并不只是一个人的,于是场中像是突然刮起了阵冷风,然后脚踏落叶似悉悉索索议论不绝,苏嫇这桌的人兴奋地交头接耳道:“看,有人要捣乱了。”说完后自己都觉得口气太过幸灾乐祸,马上又充满同情地接了一句:“真可怕!”
  白衣女子充耳不闻地立在红地毯走道上,眼里含泪盯住台上,把新娘看得脸上脂粉白里透出青筋色,新郎额头涔涔的冷汗,忙向台下朋友使个眼色,立刻有人挺身而出。
  两个年轻人走到白衣女子面前,笑嘻嘻地道:“咦,米米你不是说有事不来的么?都没有准备你的位置。”一边说一边左右挟住她往外架:“来,我们正好有话要对你说。”
  他们才一动手,白衣女子顿时哭叫起来:“何学轩你这个见利忘义的伪君子,你真不要脸!”
  所有人俱眼神炯炯凝神屏息等待,听到这句话才松口气似的哗然出声,大堂里正式乱作一团。
  许大姐尖利地叫:“这是什么事呀!”
  方万华丁咏嘻嘻地相视一笑,各点了支烟等着看好戏。
  白衣女子拼命挣扎,在两个和事的年轻人手上奋力脱身,众目睽睽下他们不方便举止过分粗鲁,累得一头一脸热汗。
  “住手!”有人突然大叫一声,用了发言的话筒,声音振得耳膜嗡嗡地响。
  娇小矜持的新娘嗓子有些沙哑,说完后她‘嗵’地把话筒仍到地上,一手甩开新郎扶持,撩起长长裙角大步走下台。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来,方万华丁咏等甚至忘记吸烟,大众眼里紧张到闪出绿油油的光,一眨不眨地盯住新娘移动的白礼服。
  白衣女子也停了哭泣,身边的人收手退后,让她自己立在地毯当中。
  “你就是那个米米?”新娘骄傲地仰头问。
  “是的。”米米说,眼里泪水不断,她身材明明比新娘高三四公分,可不知怎么的,反觉得要比新娘低一头。
  “你今天来这里准备干什么?难道还想继续破坏我和学轩的感情吗?”新娘挺胸冷冷道:“以前我听学轩说起你的缺点是轻浮和虚荣,可今天见面后我觉得你还很粗俗和不自量力,为什么你要来破坏我们的婚礼?你有什么权利做这种事情?”
  她说得一声比一声说得用力响亮,一句句如鞭子抽打般刮拉松脆,白衣女了脸上浮起伤肿似的红晕,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好!”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嗓子,居然有人鼓掌回应。
  众人异口同声:“新娘子说话太有道理,这才是大家风范呢!”
  新郎紧跟过来,明显受到妻子鼓舞神气许多,他一瞪眼:“米米你真是太过分了,居然到这里撒泼生事,我早看出你脑子有问题,做事情思路混乱不讲道理!”
  “哟!”有人说:“原来是个神经病呀!”
  只这一句话,苏嫇脑中轰然一声,眼前一片刺目白光。
  多么熟悉,神经病、男子的喝骂、冷嘲热讽,还有众人指指点点游移暗示的目光,她听到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呜呜哭泣,因为孤单力薄而被噪音压在最底下。
  此时所有人都在各抒己见,有人建议:“那这个女人拉出去算了。”
  也有人说:“结婚大喜的日子里别闹得太不愉快,让她自己走吧。”
  听着所有的支持言论,新娘与新郎双手早已紧握在一齐,四只眼睛盯住米米,眼神轻蔑不屑,仿佛在说:“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于是米米脸上颜色由红转白,在众人指责下继续惨然灰败下去,她原本修长秀丽的身材一点点地佝偻起来,苏嫇看到她手指渐渐用力弯曲,直到捏成拳头指节处苍白无血色。
  可是,她并没有上前动手,四面八方像有股无形的力量制住她,束缚到透不过气来,迫得她只能拼命的、溺水似的用力喘息,脸上泪如雨下。
  “这种疯女人应该被关起来,否则会扰乱到社会秩序的!”身边许大姐对方万华道,口气十分认真肯定。
  苏嫇只觉撕心般的疼痛,她猛地从座位上立起来。
  “我是疯子。”没头没脑的,她心里只剩下这一句话,往日黄安琪吩咐的所有克制方法都置之度外,她一步步向红地毯上的那对新人走过去。
  “你这是干什么?”身后有人叫,是许大姐尖利的声音。
  苏嫇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个声音吵嚷就像这个礼堂,但底子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冷冷的说:“你不过是个疯子!”
  她稳稳地走到新人面前,伸出手,直接、肯定、不偏不倚的,给了那个正勉强向她微笑的新郎一记耳光。
  ‘啪’,无比清脆的声音,像魔术时分的指针滴嗒轻响,礼堂里重新鸦雀无声,米米也不哭了,她瞠目结舌地睁大眼看苏嫇。
  “你不就想这样做吗?其实只是件很简单的事。”苏嫇淡淡对她说,然后转身笔直走出礼堂。

  四
  晚上七点突然接到苏嫇电话时,黄安琪吓了一大跳。
  “我还是想继续每周二次的心理咨询。”苏嫇说,声音是那种拼命压制下的安静,因为太用力而音尾发颤。
  “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黄安琪语气几乎是肯定的,若是没有出什么事,一个病人肯去而复返才怪。
  “苏嫇,”她软下口气哄道:“告诉我吧,说不定我能给你分析一下?”
  也许黄安琪自己不知道,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医生她其实并不够资格,这种不合格不仅存在于她犹豫偏见的治疗方法,还有她说话的声音,尤其是她想要套病人话时那种故作亲近的柔软到甜腻的嗓子往往适得其反。
  于是电话那头,苏嫇突然没了指望,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刚才抽了新郎一个耳光后,随着手心微微的震痛感,她才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她甚至没有勇气去看四周的惊骇目光,于是强作镇定的对米米说了那句话,完全是对这种行为的最后补救,但说完后她觉得其实已经无用,不管怎么说,她的行为都是怪异的。
  可现在,她又发觉给黄安琪打电话更加多此一举,黄安琪从来帮不了她什么,她只会追问、分析,然后再追问、再分析,每一次的谈话结果只是更加肯定苏嫇是个疯子的事实。
  “喂?喂?”黄安琪手里的电话突然断线。
  苏嫇同时关了手机电源,这款蓝屏银质诺基亚手机是前年买的最新款,当时市价八千八百块,不过两年时间已跌至千元不到,任何东西都有涨跌,可苏嫇身边的涉及所有都仿佛一味狂跌,她不由想起母亲平时唠叨的一句话:“嫇嫇,你已经二十五岁了,女孩子过了二十五就一年败过一年呀!”
  她把这话仔细想了想,忽然觉得好笑,原来苏太太与黄安琪有一个共同点——基点矛盾,她们总是在一面说苏嫇是个疯子的时候一面又以正常女子的生活标准要求她。
  苏嫇把手机放进浅金色手袋内,漫无目地的在大街上行走。
  七点多的城市热闹喧嚣,人们像变戏法一样突然从一栋建筑里涌出来,又在另一栋建筑门口消失得一干二净,路边摆了流动大排档,摊主把菜蔬肉类海鲜分别盛在雪白盘子里展示在桌上,每过半小时用洒水器细喷一遍,于是红的更红绿的更绿并带挂了水珠在电灯泡下透出光泽。
  苏嫇看得呆住,不知不觉停了步子。
  摊主也在犹豫地上下打量她,衣料昂贵的套装同皮质柔软的手袋,这样体面打扮的人决不肯屈身在路边大排档里吃饭,于是他随口招呼一声:“小姐,吃饭吗?”
  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你不吃饭请别挡在我摊子前面。
  “好的。”苏嫇立刻接口。她的确饿了。
  摊主吓一跳,瞪她:“你想吃什么?”
  “这个,酱爆螺蛳,还有那个雪菜银鱼,再清炒通心菜,我还要瓶啤酒。”
  “哦……,你请坐这边。”
  他从桌旁拉出张板凳,桌上凳上摸上去滑不溜丢的像是打磨抛光又上过蜡。
  苏嫇想也不想,一屁股坐下,顺手把手肘支在桌面上。
  “什么路道?”摊主肚子里嘀咕,又瞟了她一眼,暗暗肯定:“这女人的行头一定不是自己的,胸口那枚胸针说不定是玻璃货。”
  苏嫇并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她,也不在乎了,她坐在肮脏的环境里,反而心平气和起来,扭头看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卷起袖子在烧得旺旺的锅炉旁立稳,长勺兜了油倒在锅里‘滋啦’爆了一片。
  这种摊子里的菜肴往往味道鲜美,因为油水润、用料足,整片蒜姜与整支长长青葱,不切不剥,随手在摊旁的一只水桶里浸一下,卷一卷抓一把晒干的尖头红辣椒一起扔进锅,立刻蓬起阵烟雾辣味扑面。
  苏嫇呛得鼻子眼睛里涨潮似的涌出鼻涕眼泪,她整张脸皱成一团,眯了眼摸索到手袋里去找东西擦脸。
  此时眼前一亮,有人递过来张餐巾纸,雪白的送到苏嫇面前。
  米米怯怯的站在油腻污垢的摊子里,她整个人也像是张雪白餐巾纸一样清秀干净。
  苏嫇一怔。
  “谢谢你。”米米眼泪已经干了,脸上红潮未消楚楚可怜。
  苏嫇不响,接过纸巾擦眼泪。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米米问,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旁边的板凳。
  “你想干什么?”苏嫇问,她擦了眼泪又醒了鼻涕,四处寻找垃圾桶。
  “我想和你交个朋友,今天多亏了你,否则……。”米米忽然说不下去,她捂着脸又哭了。
  “拜托!”苏嫇觉得快受不了了,她到处找不到垃圾桶,索性把脏纸巾扔到桌子上,然后抬头皱眉看米米:“你今晚还没哭够吗?有什么好哭的?还有,我打他这个耳光其实并不是为了你,所以你别谢我。”
  “我……。”
  “所以你也别陪我坐在这里,小心把这么漂亮的衣服弄脏了,油迹也许洗也洗不掉。”
  “对不起。”米米抽抽咽咽的道:“我……,其实……,我想我们也许有相似的经历,可以……,可以做朋友。”
  “谁说的?”苏嫇奇怪:“有相似的经历又怎么了?你想和我做什么样的朋友?难道你想要和我组织成立一个怨妇俱乐部?小姐,你是不是电影看得太多了?”
  米米被她一连串问得呆住,一双含泪盈盈的大眼睛果然温柔如鹿,苏嫇可以看到她有十分纤长秀丽的睫毛,微微卷曲,洋娃娃一样漂亮的女孩子,可是,性格也如娃娃,所以遇到坎坷时只能任人鱼肉。
  “你回去吧。”苏嫇软下口气劝她:“你真不适合坐在这里,也不适合做我的朋友。”
  米米捂着脸走了,无论哭与不哭,她似乎只有这个习惯动作,永远想要藏起来不去看,像只埋头到沙堆里的驼鸟,原来狼性鹿性都是一早注定的命运,这一点,在苏嫇伸手打新郎耳光时就已经明白了,她和米米不是同一类的人。
  酱爆螺蛳热气腾腾的端了上来,摊主把啤酒也送到,大排档里的玻璃杯洗干时也会有隐约的水迹,一摊摊只聚在杯口处,苏嫇拿在手里对着灯光看了半天,终于决定,以豪放的,自得其乐的姿势嘴对嘴直接用瓶子灌。
  事实证明,如果人一旦决定堕落,不是因此无药可救,而是根本不再想用任何的药。
  苏嫇一手用筷子挟着美味螺蛳,一手举着啤酒瓶作“吹喇叭”状,心里说:“嘿,现在我是一个疯女人!”
  在这样一个风黑风高的晚上,周围人声吵嚷一片,混合眼角偶尔蓬然跃起的火光、鲜亮十色的菜肴、鼻端气味热辣闷呛,借了几分酒意,苏嫇恍惚如同身处在南非某个不知名的小镇上。
  而萧镇西服笔挺,皮鞋在那样阴暗的角落里仍然发光,他并不是个美男子,五官太过端正,以至于到了毫无特色地步,同时,他的目光太凌厉,表情太严肃。
  他走过来,坐到苏嫇。
  (很多年后,苏嫇问他:“那天晚上你看我,是不是像看到了个疯子?”“当然不是。”萧镇认真的想了想,回答:“我看你举止很像某建筑工盘里的民工甲,只是穿了身极漂亮套装。”)
  摊主只觉得今晚的情景诡异至不可说,在他一如既往粗糙简陋又脏又乱的大排档里,出现的竟然都是衣着端庄精致的男女。
  他紧紧闭了眼,用眼色命令早已看呆的掌勺小伙子回到炉旁去。
  萧镇说:“老板,我也要个酱爆螺蛳,有没有新鲜的梭子蟹?清蒸一只,再上瓶啤酒。”
  “好,好。”
  苏嫇的酒量并不好,此时明显有点上头,纵然如此,她仍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于是转头向周围打量,看清楚了,再回来奇怪地问萧镇:“先生,旁边的四张桌子也是属于这个大排档的吧?”
  “是。”萧镇肯定地说。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要坐在这里?你是否觉得这张桌子有些挤了?”
  “我坐在这里是因为我专门从国际饭店跟着你出来的,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咦?你是谁?”
  “我姓萧,这是我的名片。”萧镇眼睛直视她,像是对客户的开场白,把名片双手一路奉到她面前。
  苏嫇吃一惊,手足无措,根本搞不清到底他是个什么意思,只好自己先接过来。
  “我是新娘的表哥。因为她母亲身体不太好,所以她从小就住在我家里,和我一起长大。”
  “哦?”苏嫇有些明白了,放下酒瓶,喝:“你是特意追出来教训我的吗?”
  “你说呢?”萧镇严肃地看她。
  苏嫇终于害怕起来,今天会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这个男人当场吃耳光呢?而且,若是他不依不饶的问她讨利息再多加几拳几脚怎么办?
  她看萧镇,估计是一米七八左右的个头,脸上毫无表情,肩膀很宽,手腕结实,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脸,鼓起勇气道:“你要替他报仇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只打了他一个耳光,如果你敢多打我一下,我就去警察局告你。”似乎觉得这样说还不够厉害,又故意冷冷加一句:“警察局长黄明是我爸爸的老朋友。”
  “你确定?”萧镇道:“小姐,你的消息很闭塞,黄明半年前已经调到市里去了,新继任的局长姓张,我前几天还和他吃过饭。”
  苏嫇怔住,脸上立刻通红一片,再无强硬余地,只好咬着嘴唇直截了当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是特地跟来谢谢你的。”
  “啊┉┉?”
  “谢谢你打了何学轩。”萧镇严肃的看着她,眼神专注又认真:“其实我很早就想揍他一顿了。”
  “哦?”苏嫇张大嘴半天合不拢,看萧镇并不像是开玩笑,呆了半天,自己咽了口口水,说:“不用客气。”
  说话间,萧镇的菜也上齐了,他要了听罐装啤酒,顺手拉开环盖,递给苏嫇:“你喝这个吧,女孩子喝瓶装酒总是不好看。”
  他一边说一边已把苏嫇手上的酒瓶接过去,放在手旁。
  不知怎么的,苏嫇竟不能拒绝,虽然她不认识他,但萧镇外表稳妥沉敛,很压得住场,有种叫人不得不安静服从的气度。
  她乖乖的低头小口啜啤酒。
  萧镇将所有菜推近到她面前,又把清蒸蟹端到眼下仔细看了看,沉身向摊主道:“这蟹已经不新鲜了。”
  “喔┉┉,是吗?” 摊主本来久经顾客,可眼光才一遇到萧镇那双漆黑的眸子,顿时觉得矮了半截,软弱无力地狡辩了句:“我看还好嘛。”
  “肯定在冰箱里冻了几天,”萧镇用筷子挑开蟹盖,“看!里面的肉质绵烂。”
  “呀┉┉,那我给你换。”
  萧镇不再理会他,转头向苏嫇道:“你是米米的朋友吧?刚才我看到你和她说话了。”
  他的口气几乎是肯定的,苏嫇也懒得说明,反正她的行为本来怪异到无法解释,于是低头吃菜只当没听到。
  “其实把婚礼的消息透露给米米并要求她来闹事的人是我。”萧镇淡淡说,声音不大,苏嫇却几乎被才挟进嘴的螺蛳呛住喉管,她蓦地大咳起来,嘴角汤汁飞喷出去,溅到苏镇脸上。
  “呀,对不起。”立刻转达头狼狈地去包里掏纸巾,两手摸了个空。
  “不要紧。”苏镇安静地说,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脸,又递给她。
  苏嫇瞪圆了眼,看那方雪白的手帕,仿佛是在幼儿园里的记忆了,现在这个社会里竟然还有人随身带手帕?居然还是个男人!
  她彻底服了,比疯子更厉害的大约就是怪胎,她受不了他。
  老老实实地接过来,不敢擦,装模作样的抿一抿唇角,又递还给他。
  “你留着吧。” 萧镇指了指桌面:“别停,继续吃呀。”
  被他这么眼睁睁地参观一样守住,苏嫇大不自在,在他目光炯炯下早已胃口全败,走又走不掉,吃又吃不下,尴尬起来,看他一眼,叹气放下筷子。
  “怎么了?”萧镇木知木觉,问:“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我要找米米来闹事?”
  “一定是你不喜欢何学轩。”苏嫇翻了翻白眼:“抱歉,萧先生,我对家族斗争没兴趣,争来争去不过是为了点钱。”
  “不错,很客观。”萧镇不但不生气,反而更有兴趣地看住她:“看来你不但有魄力,而且很实在,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苏嫇几乎又要喷酒,果然各花入各眼,如果打比方说她是有隐疾如狐臭,萧镇就是逐臭之夫,别人眼里的不可思议在他竟然是性格与特别。
  只是很久没有被人当面奉承,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心情立刻大好,坐直身体挺了挺胸,她又举起筷子:“来,别客气,吃菜。”

  五
  看样子今天这顿饭都能靠他付账买单,苏嫇边吃边自嘲地想,突然悚然一惊,查觉出这话里的市井味道,与徐大姐方万华一流何异,虽然她厌恶他们,可到底这些天里耳沾目染被同化过去,一念至此,有股凄凉自心底升起郁痛至不可言,勉强大嚼几口,终于又丢下筷子。
  “不吃了?”
  “饱了!”
  招手叫摊主过来结帐。
  果然,萧镇立刻制止:“这顿饭由我请。”掏出皮夹子付钱,又问她:“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这个不重要,你无须知道。”
  “那请让我送你回去。”萧镇说:“我的车子就停在不远的商场地下室里”他顿了顿,看看她冷漠的表情,轻轻说:“希望我能有这个荣幸。”
  他仿佛有意于她,是个追求者。
  苏嫇喉口又堵,却是自己的旧伤,在以前这种情况多到花样层出不穷,一打长枝白玫瑰用紫纱裹了直接送到家门口,整盒精美巧克力是意大利手工细制,半夜十二点仍有人候在她窗台下击响小石子深情地凝视以求约会,这个“以前”,不过只一年时间而已。
  “可以吗?”萧镇见她失神,轻轻问。
  “不可以。”苏嫇收了魂魄,摇头:“没有机会。”
  所谓机会,不过是人来人去的过程,等他明白她的处境和背景,他便会后悔有这个机会,何必呢,再让他有机会找借口心疏远她。
  她起身就走。
  “那请先收下这个。”萧镇双手奉上名片:“虽然我们初次见面,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可我很欣赏你的性格,说话办事直接爽快,毫不虚伪做作。”
  那只是因为我是个疯子,苏嫇心里说,嘴里客气一句,接过名片随手往包里一扔,眼角划过他的面孔,不屑一顾。若是让他看到一年前的那个苏嫇,穿鲜艳衣裙戴各色珠宝,脸上即骄傲又矜持,走到哪里都需要男伴服侍左右,他又会说什么?是不是与当初那些人说的一样?他们说:“苏小姐,你有种高贵秀雅的气质,十分与众不同。”
  人言是最善变的东西,见风使舵左右逢源,这一切,她已经见识得够了。
  于是嘴角挂了抹冷笑,她自顾自的走了。
  萧镇一直目送她背景在街头消失,连她走路的姿势都觉得利落可爱,刚才在礼堂里眼看米米软弱到被众人群起而欺,反而令表妹丽雯与何学轩的士气更加高涨,彻底打碎他要破坏这桩婚事的计划,正在暗叹自己选错对象弄巧反成拙时,却见苏嫇笔直上来扬手一记,那一幕简直令他震惊,自小到大,看惯了像表妹一样浓妆细抹娇声嗲气的女孩子,与人相对弱不禁风,可男友一个照顾不到便横眉立目大发小姐脾气,与苏嫇的果断相比,简直有若云泥。
  五月的晚风吹得人精神清爽,萧镇踌躇满怀地去取车,他当然没有看到心中的女郎已经换了张面孔,苏嫇战战兢兢,缩手缩脚走进家门,唯恐惊动睡梦中的苏太太。
  她小心翼翼地用钥匙打开门,极轻极慢像一个小偷,关门时用手指扶了门沿,听锁‘咯答’一记响,才呼出口气,也不开灯,黑暗里摸索着向自己房间挪去。
  还没摸到自己房间门,耳听‘答’地一声,眼前顿时大亮,抬头却见苏太太板着脸坐在客厅里单人沙发上,喝道:“你总算回来了,为什么把手机关了?还有,今天晚上你到哪里去了?”
  这一下出其不意,苏嫇心惊肉跳双腿发软,有瞬间的错觉,灯光下苏太太正气凛然严谨周密似侦缉队队长,而她,却是畏缩猥琐的犯罪分子。
  于是越来越紧张,终于吞吞吐吐的说不出话来。
  “黄医生七点多时打来电话了,说你情绪很不稳定,嫇嫇,你不是去喝喜酒了吗?怎么会回来的这么晚?”
  “我……,我在街上散步。”
  “散步?你半夜三更的在街上散步?”
  “我还在大排档吃了东西。”
  “你不是去吃喜酒的吗?怎么还会去外面吃饭?”
  “我……,我……,”她越逼苏嫇越急,额头渗汗,面红耳赤,苏太太更觉得她心虚,自己脸上也变了色,过来把住她肩头,追问:“嫇嫇,你没有做什么事吧?没有……?”
  她不知道怎么说出来,搜肠刮肚地找合适字眼:“你有没有做错……,出事……?”
  “我没有发疯。”苏嫇脸通红到极处又逐渐苍白回来,咬牙一把推开母亲,大声道:“你以为我会做什么事?在马路上向人又抓又咬?妈,如果你真是这么担心我会发疯,不如干脆把我送进疯人院,省得你整天怕这个怕那个的瞎操心。”
  “你这是什么话!”她母亲听得眼里立刻一汪眼泪:“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担心你还错了吗?要是你爸爸活到现在,他才不会让你这么对我说话呢!”
  一边说一边哭,捂着脸往房间里走:“这个家早散了,我也管不住你了,以后你是好是坏,杀人放火都与我无关,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又来了!苏嫇听得头痛,苏太太又似程咬金,三板斧便要走天下,偏偏只有苏嫇一个人害怕这把锈斧头。
  于是放下脸色做小,千哄百求发誓赌咒足足磨了一个多小时,才把母亲送回床上。
  “嫇嫇,你可要听话,别再生事了。”苏太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睡下去,苏嫇累得骨头也酸,洗漱完毕已经十一点三刻,躺下去翻来覆去睡不好,半夜里噩梦连连,早上不得不顶了两只黑眼圈去上班,坐在办公桌前心神不宁。
  徐大姐陈万华等人看她的眼光果然不妥,他们突然变得安静万分,也不在她面前高谈阔论了,大家像回到才认识时的模样,偶尔,温和的,客气的,低声的与她讨论工作问题。
  开始时苏嫇忐忑不安,渐渐倒也觉得不错,哪怕他们心里一万个疑惑不解,内外腹诽流言铺天盖地,至少表面安宁和平,只要耳根子清了其他什么都无所谓。
  这种平静一直持续到十点三刻,时近中午,苏嫇正把一套公司管理制度拿在手上翻找条款,耳听门口处有人问:“苏嫇小姐是在这个办公室的吗?”
  抬头,却见好大一束鲜花,约摸十几支雪白的香水百合周围夹了寥寥情人草,用浅绿色皱纸包了满满一大把,快递员头往门里一张望,立刻向苏嫇桌子走过来:“苏小姐,请签收一下。”
  “你是不是送错了?”苏嫇想也不想,一指隔壁:“人事科也有一位苏小姐,这花肯定是她的。”
  “不,不,是文书管理部苏嫇小姐的。”快递员把手里的单子给她看,收件人处端端正正的写了她的姓名,快递人处签的是一个萧字。
  快递员催她签字,苏嫇没有办法,只好先收下来。
  花束上还别着只小小的卡片,翻开来写了:苏小姐,仍旧是感谢,萧镇上。
  苏嫇一呆,第一反应是想把这花扔到拉圾桶里去,可办公室只有小小字纸娄,哪里塞得进去。
  “哗……。”徐大姐尖叫起来,走过来东摸西摸:“这么漂亮呀,谁送的。”乘苏嫇发怔,已将卡片抢过去,看一眼,突然闭了嘴。
  苏嫇立刻清醒过来,一把将卡片夺回,同时狠狠瞪她一眼。
  徐大姐噤声。
  方万华也跟过来,看两人脸色不对,玻璃眼镜后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打着哈哈走开了。
  完了!苏嫇叹,本来风言风语不过是她的行为问题,现在又牵涉到男女问题,小老百姓最感兴趣焦点所在,无论她与萧镇是分是合,以后在公司肯定将永无宁日了。
  她沉下脸,把花束往旁边桌面上一抛,继续工作。
  晚上不得不抱着花回家,为了防止苏太太看到这花后产生的不良后果,好几次想把它弃在路旁拉圾桶边,每一次弯腰下去,又不得不在路人奇怪错愕的目光中立起,的确,花束太美太美,如果她能做到把这样美奂绝伦的花朵抛在肮脏的垃圾里,只能说,她的确是一个疯子。
  于是苏嫇换了个法子,假装停下系鞋带,把花放在脚边,起身时故作不见,加快脚步向前奔,可身后永远有人大叫:“小姐,你忘记拿花了。”
  他们捧着那束白色累赘,闻一下,脸上浮现出羡慕的表情,又杂了几分不理解,这么美丽的礼物,这女人居然都能忘记遗失。
  一路上,苏嫇希望自己能隐形,可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平时行走二十分钟的路程磨蹭了近四十分钟才到家,一进小区,立刻有人说:“咦,你是不是住在某楼的苏小姐?好漂亮的花。”
  那人面孔似乎是熟悉的,可苏嫇发誓他们从来没有当面说过一句话,他居然会知道她的姓。
  不知怎么的,她脸孔红了,唯唯喏喏地一路应过去。
  一进门,苏太太果然尖声狂叫,像是怕邻居听不到似的:“嫇嫇,这是什么?又有人送你花啦?他是谁?”声阶抬得太高,有些走音。
  苏嫇倒是早有准备,冷静的以泼水浇火似的口气淡淡道:“没什么,这个人是我公司同事的亲戚,他还知道我是个疯子。”
  “啊……!”苏太太噎住,看对面邻居门缝里鬼火一样闪烁的眼,期期艾艾地抱着花退回去。
  这一招,叫做置于死地而后生。
  第二天起花样更多,萧某人的确办事雷厉风行,居然在下班后守在公司门外等人。
  “苏小姐,请给我一个机会。”他万分真诚且不留余地的恳求她。
  苏嫇忍着气,用后背顶住各种熟悉的不熟悉的目光,说:“萧先生太过分了,你这样明目张胆的堵在我公司门口,是不是觉得自己财大气粗,无论做什么我都逃不过你的手掌心?”
  “不,你误会了。”萧镇大惊失色。
  “我不敢误会你,萧先生,你就像古代那位著名的王老虎先生,不过持高等学历斯文浪漫些,懂得先有花再上人,不肯对良家妇女动手动脚而已。”
  萧镇被她夹棍带棒一番话说得面孔涨红,他的车子就停在一边,手搭在车门上本来是绅士礼节请女士上车,现在有些下不了台。
  “我……,苏小姐,你误会了。”他反来覆去只剩下这一句话。
  “再见。”苏嫇也只剩下一句话,她转头就走,这一刻头昂得特别高,大不了就是换工作而已。
  可满怀的豪情在打开门看到苏太太脸色后漏气般跑了个精光,她仿佛才哭过,脸上潮红,眼角皱纹湿漉漉。
  “妈,出了什么事?”
  “你自己看。”
  苏太太把本资料递给她,原来是银行房产抵押合同,段绫果然没有放过那幢房子,总算他还尚存一丝良心,把抵押合同复印件寄来给她们看。
  “这人怎么这么狠心,他抢了你爸爸的公司、糟蹋了你的名声,现在又要来夺我们的房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靠你手上这点工资我们根本连西北风都喝不了。”
  苏嫇本来倒没什么,被她这几句话说得胸闷起来,苏太太骨子里是老式妇女,居然还用‘糟蹋’这样的字眼,仿佛是她曾经被强奸过,老天,糟蹋!
  她很想顶一句上去:“被他糟蹋掉的其实不止我的名声,还有我的身体。”
  但后果太严重,只怕苏太太会当场昏过去,故话冲到了嘴边又变成了:“妈,别想这么多,总会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苏太太收件后等了大半天才找到人倾诉,有些歇斯底里,抢过合同手指了给苏嫇看:“喏,银行可不是假的,法律也不是空架子,人家全部铁面无私,而你爸爸的公司现在运作得很不好,我找人打听过了,今年定单比往年少了一半。”
  她说着说着又痛哭起来:“要是少了那份房租,我怎么活。”
  “够了。”苏嫇再忍不住,板下脸喝她:“你哭什么穷?房租现在不是好好在你手里?妈,我又不是外人,又不会向你借钱,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爸爸走时也留了一笔钱下来,难道还不够你养老?”
  “你这是什么话,那点钱够用什么,你将来还要结婚,嫁妆总不能太寒酸,那点钱……。”
  “好了好了,我是嫁不掉了,所以你尽管放心,所有的钱都是你的,谁也得不到一文。”
  苏嫇急了,连珠炮似地一气说完,推开母亲冲进自己房间。
  多悲哀,血浓于水,钱又重于血,母亲的逻辑大约是这样的:你这个败家女,瞎了眼找那种狼子野心的男朋友,把父亲的公司赔掉不算,还连累到我将来养老的房子,你自己本身就是一笔浊本生意,嫁不掉养在家里吃闲饭,若饶幸有人要你,还须花掉另一笔钱,别人的女儿生下来添光耀祖,只有你苏嫇拖累了一家。
  这个想法太刻薄太偏激,苏嫇双手紧紧捏成拳,不会的,母亲绝不会这么想,一定是她自己在火头口不择言语无伦次,可是翻来覆去,这几句话始终在脑海里盘旋,她长叹一声,又低头去看手上的信,眼光落在银行授权代理人落款上,两个大大庄重的字,威严而有力,她突然发怔,觉得仿佛在哪里才看过似的。

  六
  萧镇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出丑过,鲜花攻势与亲自出马都大败而归,众目睽睽下被一个女子从‘钻石王老五’斥为‘浪漫王老虎’,他苦笑,这女人莫不是铁石心肠,不过又有些喜欢,真特别,平时只要公开场合表明身份,立刻花红柳绿偎靠过来,娇滴滴香风习习:“萧先生你真是年轻有为,实在青年才俊。”
  莺莺燕燕敬慕崇拜的不过是他的钱,而别人眼中的至宝在苏嫇面前成了垃圾,难得有女孩子不贪财畏权,把他当成平民百姓冷眼相待,他倒是越来越觉得她难能可贵。
  既然舍不得只好继续努力下去,他摸出手机找人:“我要XX公司文书管理部苏嫇小姐的背景资料,越快越好!”
  打完电话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好像的确有苏嫇说的那种蛮横作风,不过他习惯争取利益,当然,爱情也是一种利益,精神上的获取。
  第二天仍有鲜花赠佳人,萧镇自认为不是个轻易退缩的人,勇气与果断是他一贯取胜法宝。
  苏嫇手里捧着百合束,心情也已经变了,真可耻,在知道萧镇就是段绫那家贷款抵押银行的负责人后,不知怎么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
  这次,她没有把花弃之一旁不理,犹豫的,拿在手里细看,心思飞到天外,送花的人是接受她房产抵押的人,权与利,相生相息的一对孪生子,令人仰头而视纵然不欲谄媚攀爬也要忌之三分,如果萧镇再一次守在公司门口,苏嫇已没有这个把握继续强硬无情的冷嘲热讽。
  虚荣?趋炎附势?笑话,哪有人具备真正的铮铮傲骨,这同软弱一样属于人类基本特性,或多或少,一早根植于骨髓,只要你是个人,要吃饭穿衣,就不可能置身红尘度外。
  于是苏嫇脸红,为自己做为人的悲哀。
  同事们见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呆呆出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相视疑问摸不到路数,嘴上不敢问,更不敢再刻薄,毕竟年轻女孩子向来多一条机会,你看,这不马上就有王子追求了,这天下午所有话题都含糊地围绕一个中心思想:还是生女儿好!
  还好萧镇没有再接再厉地守在门口,第二天,他婉转地,打来电话:“苏小姐吗?我想请你吃晚饭,作为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不知道你肯不肯赏脸。”
  口气是跟电视里大众爱情连续剧学的,温和且不失坚定,接电话前半小时苏嫇才接到他送来的花,面对面叶茂香浓地横放在办公桌上,一时倒不知道怎么开口拒绝。
  “苏小姐,我们之间总要有个结果,是不是?不如出来吃顿饭谈个清楚吧。”萧镇乘机说:“而且,若要仔细算,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了。”
  “呃……,嗯。”苏嫇支支吾吾,前面许大姐看她的眼神已经很暧昧了。
  “那就说定了。今天晚上六点我来接你,好吗?”
  “不,你说个地方我自己来。”
  “也好,我在苏香阁订了位子,我们六点见面,不见不散,好吗?”
  “好。”
  匆匆挂了电话,苏嫇忐忑不安,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冷笑:“真没志气,什么结果不结果的,你逃不掉是看中了他的权。”
  自鄙自怨了一下午,出门时还是情不自禁地照了照镜子,补了颜色鲜一些的口红。
  恍惚的,她似乎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可羞于承认,于是对自己说:“虽然我不准备给他机会,可在公共场合仪表总是很重要的。”
  苏香阁是家装修古典的中式餐厅,专做各色浙江口味鲜美精致的小菜,一分货色一分价钱,生意好得出奇。
  萧镇订了个小包间,清静又周到,有含笑端庄的小姐候在一边随时听命。
  在这样的天、时、地、利复杂趋动下,苏嫇也不得不矜持起来,初次见面时的大排档风情全部收回去,沉默的着看早已候在桌边的萧镇。
  “苏小姐,不要客气,点几个自己喜欢的菜吧。”萧镇接过菜单,毕恭毕敬地放在她面前,上面不止有各色菜肴名称,还专门拍了图色鲜艳的照片以供参考。
  苏嫇被满目琳琅花花绿绿的名目扰得眼花缭乱,睁大眼睛看了又看,每一道菜都贵出平常的三倍,有些物似人非的感觉,记得以前父亲也常带她来这种餐厅吃饭,只是那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超出大众享受的奢侈罢了。
  萧镇在旁边仔细看她,容貌并不很美丽,只是清秀而已,今天又多了一份柔弱之气,与前几次见面时的印象似乎有些不一样。
  苏嫇眼角扫到他认真的目光,更加不安,胡乱点了几个菜,把菜单推开。
  “今天是不是有点不舒服?”萧镇问:“怎么脸色有些灰暗,看上去都不像是你了。”
  这是什么话?苏嫇暗底里皱眉,萧镇果然是逐臭之夫,见不得暗香默默的女子。今天,是苏嫇一年来最温和正常的一天,他居然又觉得她不妥了。
  “没什么。”她摇头:“萧先生……。”
  “我很欣赏你,苏小姐,这是真的,绝对没有半个字的假话。”
  “呃……。”
  “你看,也许我的行为是急躁粗心了一点,但一切发自内心,我其实是个很木讷的人,并不会市面上那种花哨复杂的本事,送花的办法是从我表妹那里照搬过来的,每次她收到花都会高兴个大半天,我还以为苏小姐也会如此,想不到,还是弄巧成拙了。”
  他搓手苦笑。
  一句弄巧成拙勾起往事,苏嫇有些好奇:“你表妹和何学轩后来怎么了?在我……,呃,在那天之后?”
  “哈!”不提还罢,一提起这件事,萧镇喜不自禁,双手一拍:“苏小姐,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丽雯从来是刚烈要强的脾气,任何事情非要在场面上胜了才好,这次本来以为把米米制下去就万事大吉,可末了你一记耳光,让她全盘皆输,又觉得在大家眼前失了面子,再也不肯原谅何学轩,只是不好立刻离婚,现在搬回自己家里冷战呢。”
  “哦?”苏嫇作声不得,人说劝合不劝分,天下居然有这种表哥,巴不得表妹马上离婚。
  萧镇立刻感到她的神色奇怪,马上自嘲:“让你见笑了,苏小姐,不止我,家里的人都不喜欢何学轩,要不是丽雯一意孤行,怎么会闹到这步田地,依我看,离婚是小事,只要不把表妹的下半生托付到奸诈小人手里,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话说得格外入苏嫇的耳,触动她自己旧事,立刻拼命点头,对萧镇大有好感。
  “我从来不管别人的风言风语,什么名舆和清白,结婚是两个人之间的大事,无需与财产、地位、背景相关,我最恨人家为了利益把婚姻当儿戏!”
  “的确是。”苏嫇脸侧微红,心里不是不矛盾的,一方面,她很高兴萧镇不注重女子的过去,另一方面又心虚惭愧,自觉今天肯与他出来吃饭,绝大多数就是为了那层微妙的利益关系。
  “我知道你就不是这样的人,苏小姐,第一次见面,你的坦率坚强就已经叫人眼前一亮,你是与众不同的。”
  他口口声声左一个特别右一个与众不同,苏嫇听了既喜又悲,如果他真是这么想的,如果他真的爱她,那么,是不是会有灰姑娘式的童话,或者是乌鸡变凤凰,人生因此否极泰来?
  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闷乏味,萧镇向来公事公办生意经,在花前月下情场中渐渐技穷,原以为苏嫇的泼辣爽利能填补空白,可今天晚上她明显有些魂不守舍,始终垂头看盘中菜,吃得心不在焉。
  渐渐的,萧镇有些失望,眼前女子不是那天晚上在街边档口言笑犀利的那一个,也不是在公司门口冷冰冰倔强无理的那一个,她此时温柔小心,倒是与平时接触的女子一般无二。
  他把这一切归咎于她的害羞与生疏,或许身体也有不妥,于是温柔的,陪她吃完饭,努力寻找话题,并开车送她回家。
  晚上八点,苏太太正在阳台上看风景,夜幕下一辆崭新银灰色别克轿车缓缓驶进小区,还以为是哪家的风光,正要撇嘴做一个不屑表情,却看车子在自己楼下停住,一个男子下车打开闪光车门,女儿从里面慢慢走出来。
  才看了一眼,不由她睁大眼,双手紧紧掐住自己喉咙,因为震惊过度,反而沉默下来。
  两人并没有在?

  七
  萧镇的办公室设在长长走廊尽头,环境很静雅,房间里光线明亮,所有的装修饰品都与他严谨刻板、认真务实的工作作风相符,每一件东西,大到书柜桌椅手提电脑,小到水笔别针留言笺,全部干净整洁一丝不苟。
  此时他皱眉坐在皮椅上,脸色阴沉沉,目光直直瞪在手上一页纸面,苏嫇的二十五年所有经历已浓缩成短短千余字。
  OK,其他的也还罢了,离婚、丧父、看心理医生,他不是老古董,女友是不是处女不要紧,心理医生也是可以商量的,唯有一件事令他眼冒金星郁闷无比,苏嫇的父亲是苏静诚,若要细算,苏静诚与萧镇的父亲倒是旧商伴,不过两人合作的时间很短,萧镇只是闻名并没有见过面,但世界实在小,他手头上一份贷款抵押合同的签单人却是苏静诚的前女婿,苏嫇的前夫段绫。
  工作与人情相杂相混,这已是萧镇的大忌,何况苏嫇第三次与他见面时态度转变与以往截然不同,本来已引起他的疑问,且按银行记录查看,苏嫇答应正式约会与抵押合同签订时间相差并无几日。
  “混帐!”萧镇骂,狠狠把资料抛在桌面上,把正端了茶一脚跨进门的助理吓了一大跳,小心翼翼将杯子轻放在桌角,看了看他的脸色,低头蹑足而出。
  本来,识破真相后大可松手转身离去,萧镇不是没有遇到过令他失望的女人,可他已约了苏嫇晚上六点半吃饭,现在已经四点钟,再打电话拒绝,肯定免不了要说明一下理由。
  只是他向来喜欢直话直说,尤其对着一个居心不轨的女子,他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在电话里说着说着光火失礼。
  罢罢罢,见一面吧,看她到底会怎么说,虽然萧镇满怀怒气,晚上仍然早一刻钟到了餐厅,
  苏嫇来时天空已下起小雨,她发上星星铺了层细小晶莹的水珠,自从上班后渐渐清瘦下来,下巴尖尖,显得人也安静如珠,却时刻散发出种警惕光芒。
  萧镇乍眼见到她的模样,心底不由‘咯噔’一下,这种不张扬的秀气的确是他最喜欢的类型,但又一细想,随即皱眉,苏嫇越是这样,他越觉得她别有用心,是那种忍辱负重后的沉默。
  一招手,叫服务员上菜单,嘴里淡淡道:“苏小姐的衣服真漂亮。”
  今天苏嫇穿了件无袖白色收腰连衣裙,外面套件黑色西服,都是一年前置下的旧衣,颜色与式样简单大方,裁剪却很精致。
  “谢谢。”
  “我看苏小姐的职位仿佛还不算高薪,但身上的衣饰却都很昂贵,是个很注重外表的人。”萧镇边翻菜单边说,一语双关。
  苏嫇似乎听出些许不妥,愣一愣,还以为是自己太多心,点点头:“仪表整洁的确很重要,至于我现在所有的衣服,大多都是以前买的。”
  “喔?”不提以前还好,一提这个,萧镇索性放下菜单,支肘叉指看住她:“我知道苏小姐以前的‘家境’非常好,现在果然是大不如从前了,国内锻件制造工艺向来较国外的落后,盛萌公司免不了渐渐走下坡路,这次急着将房产抵押掉,贷款所得是用来开发新项目的吧?就我本人而言,这个举动实在是孤注一掷。”
  “你?”苏嫇头顶犹如霹雳一击,震得她手也抖起来,颤颤指了萧镇:“你居然派人去调查我……。”
  “是,苏小姐,也许你觉得我很过分,但对于这件事我毫不后悔,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会知道你居然也算是我的客户,咱们的来往关系原来不止吃顿饭这么简单。”
  他微微冷笑,眼里不自觉露出不屑神情,这是个被人膜拜恳求惯了的年轻人,少年得志,从来以为世人结识他只有一个理由,请求或想占便宜,故一发现身边人有企图不轨立刻将之贬入底层,永不尊重。
  在这种目光下,苏嫇再无立身之处,一把推开桌子站起来。
  伶俐的服务员小姐见苗头不对,这一对情侣只怕要吵架,立刻低头捧了菜单出了包厢,临走时顺手把门掩上。
  房间里静得只听到呼吸声,萧镇的稳定有力,苏嫇的激烈急促,她立在桌旁,紧紧咬了牙,脸色雪白似只鬼。
  “怎么,我说错了吗?难道你并不晓得这段隐情?”见苏嫇反应这么大,萧镇竟有些后悔把她逼得这样狼狈,努力地,搜肠刮肚地,放软口气说了句下台阶的话,心里面不是不委屈的:苏嫇你看,虽然你虚荣狡诈,我却这样善待你,你还不明白知足,好好地向我承认错误吧,或许以后我还能原谅你。
  可惜,苏嫇完全不接受他的好意,她始终牢牢闭了嘴,倔强,硬骨头,玉石俱焚。
  “苏小姐。”萧镇等了半天没有下文,只有叹口气,再次把声音压低几分:“其实我并不是……。”
  斟字酌句的话才说到这,突然眼前一花,迎面漫天盖地的黄浑浑热水,泼湿了一头一脸,他毫无防备大吃一惊,震惊下也不知道要去抹干,只是抬头不置信地看住眼前人。
  苏嫇把面前玻璃杯里的茶水全部浇在他头上,才勉强止住眼泪不掉下来,与萧镇一同隔了朦胧的视线,她一字一字说:“萧先生,你所有一切我完全没有兴趣。”
  嘴上强硬,到底逃命似地甩头奔出餐厅。
  苏太太晚上听到隔壁有动静,起身去苏嫇房里探看,却见女儿手上一支香烟仰躺在沙发上,旁边还放了一瓶酒,房间里没有开灯,只一轮圆月从窗口照进来,霜华下苏嫇脸上绯红,嘴里袅袅吐着烟,一只水晶玻璃鞋烟灰缸已经翻倒在地。
  破例的,这次苏嫇没有掩藏解释,她只是静静地抬头看牢母亲,眼睛睁得大大的,木知木觉,手上动作继续,苏太太慢慢张大了嘴,眼睁睁看她这样肆无忌惮的吞云吐雾,完全被镇住吓倒,反而喝骂教训不出来,呆呆在门口站了半天,自己又转身回房间躺下,黑暗里心头犹自‘突突’跳个不停。
  这个女儿真是管不住了。她悲哀地想,以前丈夫在世时,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还压得住,如今只剩下红脸一张,毫无婉转余地,好几次母女俩当面对峙都惨败下阵,譬如昨天她说苏嫇:“我养你这么大,花出去的心血你一辈子也报答不了。”
  “难道生儿育女的本质是保险金原理?”苏嫇不以为然:“妈,如果你这么想要回报,不如乘早把我卖了,也许能将损失减少至最低。”
  “管不了了,管不了了。”她喃喃地叹,眼看苏嫇越来越有主见,说话办事一套套的道理,她明显管教力不从心,只是觉得女儿的主见对前途并没有什么帮助,嘴上咄咄逼人,又有一段旧病婚史,要是脾气再不温婉乖巧,还有哪个男人会看中她?
  一边想,一边叹,越想越难过,迷迷糊糊地好不容易睡着。
  这边苏嫇却是一夜未睡,烟酒之后脸色分外憔悴,只好勉强洗把脸去上班,众人都看出她的问题,方万华闲闲说了一句:“小苏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吧?”
  “胃痛。”苏嫇简单道。
  许大姐也瞄了她两眼,张张嘴,又搭讪着避开,竟没有多说些什么。
  苏嫇事先准备的一整套应对办法居然都没了用武之地,她明显睡眠不足的黑眼圈与眼皮红肿众人全部自动忽略,尤其是许大姐,她甚至不敢回头看她一眼。
  苏嫇第一次发现许大姐的可爱,心直口快喳喳呼呼,孩子气的刁蛮与孩子气的狭窄,内心其实还是柔软的。
  原来人都有恻隐之心,倒不是一味丧心病狂急吼吼踩她至烂泥,他们只是看不过她年轻占优势,花团锦簇的固然看了扎眼,而惨然落寞时也会伸手相助。
  她一夜未睡,其实已经想好去路,下班时打先电话回家,“妈,我今天加班。”
  然后又拔了个电话,这次是打给一位故人。
  “常叔叔吗?我是小嫇。………您吃过晚饭了吗?………那太好了,我就在你家附近,一起吃顿便饭好吗?……不麻烦的,我这里有爸爸的一点东西要交给你。……好的,那六点半在您家门口的程记酒家见面好吗?……就这样,我等您。”
  程记酒店在一年前也算是家高档餐厅,由于店主管理不善,日渐亏空下来,眼看如今餐饮业竞争日益激烈,再不放下架子只怕要全军覆没,店主只得在一楼另辟蹊径,开始做些盒饭套餐之类的小本生意经,居然又把摇摇欲坠的餐厅经营支撑了下去。
  苏嫇在二楼的雅座部等常孝铭,见他上楼忙起身迎过去,笑:“常叔叔,您的身体看上去还是这么硬朗。”
  “嫇嫇,”常孝铭一见到她,立刻眼圈发红,叹:“我一个老头子好有什么用,你和你妈身体好才是真好。”
  他们坐下来,苏嫇点了几个家常菜,问:“常叔叔您还是不喜欢吃酸东西吧,爸爸曾经说……。”
  一提到她父亲,常孝铭连声音也变了,喉咙里堵得慌,摇头道:“你爸爸对我像亲兄弟一样,只有他记得我的口味,难得还告诉了你。”
  苏嫇沉默,把菜单还给服务员小说,轻轻说:“爸爸临终时,所有的亲戚朋友一个也看不见,只有您常叔叔还陪着我们,您对我们也就像是亲人了。”
  她忽然转头叫服务员,“来瓶剑南春。”
  “哟,别要酒,这……,这酒贵。”常孝铭摆手不迭。
  “不要紧的,常叔叔,虽然现在我的境况大不如从前了,可一瓶酒,一顿饭还请得起。”她又要了两只小酒盅,放在面前,认真道,“常叔叔,爸爸死后,所有丧事接待都是您帮我们办的,我很应该好好的谢谢您。”
  “咦,你这孩子,这算是什么话,才说像亲人,怎么又要谢我。”
  “对,常叔叔,我说错啦,我罚一杯酒。”苏嫇立刻倒了一杯,一口灌下去。
  “慢些,嫇嫇,先吃菜,别伤了胃。”
  吃饭的时候,酒精永远是感情最好的催化剂,半小时之后,常孝铭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他告诉苏嫇,“这一年多我只敢在过节时来看你们,千万不要以为是疏远了,只是大家都还伤心,聚在一起便少不了要提起老苏,我怕你母亲听了难过,我走后自己闷在家里东想西想,对身体不利。”
  “我明白的,常叔叔。”
  “嫇嫇,人家都说你有病,我知道那全是气出来的,全是那小子害你变成这样,他这一辈子不得好死。”
  “是,”苏嫇听了,心底下有一丝凄凉,原来这么疼爱她的常叔叔也觉得她有病,罢罢罢,对人的要求不能太高,她勉强把嘴里的酒咽下去,笑:“常叔叔,您放心,我不犯病已经很久了。”
  “哦,那就好。”
  “常叔叔,如今公司里怎么样?听说在搞一个新项目,一切办得顺利吗?”
  “什么玩意儿!”一提这个,常孝铭差点把酒杯砸了,他气呼呼地告诉她:“嫇嫇,我吃这行饭已经二十多年了,什么叫新项目新工艺?必须事前做一整套调查研究,有了具体的可行性报告,请专家审查意见,然后才能正式实行。”
  “是吗?”苏嫇有些惭愧,她对家族产业一向不感兴趣,每次父亲带她去厂房巡走时,她会用一方雪白手帕捂住鼻子,怪不得当初父亲曾说过生女儿无用。
  “哪有带着小学费去搞新项目的,嫇嫇,现在那些年轻的大学生真是胡闹。”
  “哦。”苏嫇其实并不大懂,但好在常孝铭只是吐苦水,也不在乎她是否明白。
  “嫇嫇呀,这些人一次次去国外考察,吃喝玩乐哪里干出了正事,段总经理……,”他忽然脸红,看了一眼苏嫇。
  “没事。”苏嫇替他倒酒,笑一笑,“常叔叔,我知道你在他手下虽然是老人,但一直没有受到重用。”
  “唉,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段绫不过看我手里有经验,许多细节问题还要靠我罢了,他不把我踢出公司大门已经是好,哪里还会重用我。”
  “那是不公平的,全公司只有你这么一个老技术员,你办的事比他们的都到位。”
  “嘿!”常孝铭一拍大腿,“这群年轻人,我真是看不下去了,不懂业务不懂人际,一个个横三横四,芝麻大的事情也办不来。”
  “是,是,您说现在公司里业务很不上道?”
  “什么不上道,简直是在乱搞一气,钱丢到井里还听个声响,可丢在那些会议、考察、交流里,眨眼就没影了,什么好处也捞不到。”
  “那这样下去公司会不会垮掉?”
  “怎么不会?时间问题罢了。”常孝铭喝得有些脸红,长叹一声:“嫇嫇,这样子下去公司不但不会盈利,连你爸爸以前的一点心血都要亏掉,血本无收。”
  “那需要多久?”苏嫇问,见常孝铭抬头看她,又马上低声道:“我是说,这样亏下去,哪一天公司会停止经营?会不会影响到你以后的生计?”
  “唉,当然会影响到,如果是你爸爸在,一定会分我一笔走路费,如今换了段绫,就算他日后想给我走路费也未必能拿得出来,现在公司是在吃老本,长此以往下去,不出三年五年,一定关门大吉。”
  “三年五年?”苏嫇皱眉:“这个公司办了才五年,难道十年也挨不到?”
  “哈,还好是办了五年,有一定的底子,要是才建公司一年,还不年底就亏完了,我早说过,现在段绫在吃老底,所以他这么急的要办新项目,和非洲人搞锻造项目。”
  “好了,常叔叔,你吃菜。”苏嫇见他喝得有五六分,知道他独身一个居住,怕出事,忙把酒瓶放到自己手边,又叫服务员:“我要一份狗不理包子,打包。”
  她帮他把包子放在塑料盒里,用袋子装了,递到常孝铭手中:“常叔叔,难得有机会请你吃饭,不敢让你多喝酒,明天你还要上班呢,这份点心带回去,半夜里肚子饿了起来吃。”
  “唉,嫇嫇,这点你真像老苏,待人细心。”
  “没什么的。”苏嫇笑,她哪里比得上父亲的聪明果断,把一个小小的十几车间几年里逐渐发展到注册资金五百万的大公司。她一直太女性化,希望被人疼爱被人服侍,只是料不到会有从凤凰坠变山鸡的一天,也许,从今以后,她也要以种创业的、奋进的观点去强迫自己,在社会上为自己争一地之席。

  八
  了解萧镇的人近期越来越发现他的不妥,像是藏了什么心事,常常坐立不安,偶尔坐定了,却目光凝视停滞在某一处,脸上郁郁寡欢。
  他常常在下班时间去某一幢建筑前,把车开到角落里,透过玻璃窗看苏嫇走出公司大门。
  现在想起这个女子,他头上仍会有热辣辣的烫灼感,那杯茶水始终泼在脸上,凌厉不亚于一个耳光。
  可施暴的女子此刻穿了一身秀丽的碎花连衣裙,外面披了雪白外套,正匆匆地走在他对面的人行道上,那么鲜亮的一个背影,她在柏油路面上小跑起来,脚步轻快,像支无声的曲子。
  如果他从驾驶座上略略抬起头,可以看到她的小腿,她的脚踝,右踝处系了条细细的白金链子,在夕阳下闪闪动人。
  萧镇低下头,烦恼随即而生。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子,经历复杂,与无数个青春妩媚的女孩子无甚不同,也毫不相同,他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始终忘不了她那些泼辣的话。
  直看到她的身影没在人群里,他才发动车子驶离那条街道,这并不是他回家的路,而他已经来过许多次,每一次都怀揣着一套说辞,他希望自己能打开车门走出去,来到她面前说:“苏小姐,上次的事情对不起,如果你肯原谅我,请给我一个机会约你吃饭。”
  很俗气,很客套,最主要的,是萧镇觉得很没有把握,他欣赏她不把他当一回事,却也头痛于她的满不在乎,于是更加束手无策,也更加沉迷不可脱身。
  他叹口气,把车子从近道驶出去。
  这些天来,苏嫇的心情非常好,像是隐隐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下班后她先去邻街的教材书店买了财务会计资格考试丛书,经济基础、会计实务、财务法规三本教材。
  晚上吃完饭在灯下打开细看,苏太太进来拿东西,瞄一眼,奇怪:“怎么想起看这种书?难道你想改行做会计?”
  “我想学一点财务知识。”
  “唉,”她母亲大摇其头,“当初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你父亲曾替你报名会计班,可是你那时忙了谈恋爱,十节课最多只去一两次。”
  苏太太嘟嘟囔囔地走了,苏嫇有些发呆,倒不怪母亲责备她。想来人一生,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读书、赚钱、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教育下一代……她却是事事返道而行,该读书的时候谈恋爱,该赚钱的时候忙着结婚,末了人家在生孩子,她却又离婚单身奋斗啦。
  那句话怎么说?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原来,所有一切伤心只能怪自己。
  她夜夜细读财务条款至十二点,第二天上班时难免精神不振。
  许大姐方万华以为她在谈恋爱,故意试探问:“小苏,现在的年轻人下班后会玩什么?”
  这几天王科长被派去别处培训深造,各人头上工作轻松,方万华桌上堆了厚厚的报纸,许大姐索性在电脑上玩起了翻牌游戏。
  苏嫇从包里取出会计实务,摊开在桌上研究账户明细分录。
  许大姐眼尖,道:“哟,看来咱们小苏是真的要往金融业发展了,以后若是发达了可别忘记我们哟。”
  苏嫇看她一眼,不说话。
  “咦?方师傅你看呀,小苏好像对我有意见。”
  “怎么会?咱们一向相处不错,大家都像一家人,小苏,对不对?”方万华过来扮白脸。
  “是呀,不过话又说回来,小苏要是对我有误会也没什么。”许大姐一直观察她的神情,自己撇撇嘴,“我这个就是天生的直肚肠,有什么说什么,得罪了人也不知道,我就像那红楼梦里的傻大姐……”
  苏嫇终于忍不住笑,心里倒觉得徐大姐颇像王熙凤,好像王熙凤也常爱说“我这人心直口快眼里容不得沙子……”
  “不是吗?”徐大姐道,“小苏,别以为我有时拿你开玩笑什么的,我们这里说话都没有恶意,有什么说什么,就像对自己家人一样。你可不要多想了。”
  他们一搭一档地自说自话,苏嫇保持面无表情,自己低头看教材。
  要学会这样的冷漠方式刚开始时很难,她常常会被他们话里的暧昧意思激怒抬头,解释、反驳、争得面红耳赤,可认真的人永远是最吃亏的,而且他们有两个人,相互弥补相互耍赖相互找台阶下,只有她孤军奋斗,需要自己找出路。
  久而久之,她明白要放弃斗志,正如徐方二人所说,他们是没有什么恶意的,他们只是说着玩,而她,永远不会玩这样的游戏——把关键的只言片语混在一大堆模糊句子里,藏头露尾地不怀好意。
  她努力调匀呼吸,继续埋头于资产折旧的计算方式。
  这样的日子不知要过多久,苏嫇不是没有做过白日梦,发财,去加勒比海享受海滩太阳,远离一切不喜欢的人。
  这当然是她二十五岁以后的梦想,在二十五岁以前,她只想遇到白马王子。
  眼睛水汪汪,笑得很可爱,身材高大健美,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吻她。
  于是她遇到了段绫。
  是不是任何美梦成真后总要付出代价?从基督山伯爵复仇到恐怖故事猴掌,如果她现在再要报复段绫,究竟又该再付出什么代价?
  苏嫇忽然觉得累,俯身至桌上,这样一环一环因果而下,所有的美梦本质与噩梦无异。
  下班后她又看到那辆银灰色别克轿车,停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萧镇并不算是富翁,真正的钻石王老五应该开一辆耀眼明亮的兰宝基尼Murcielago。
  可在城市商业区五点档中,银灰别克商务车正统而务实,已经足够说明一些个人地位。
  萧镇坐在玻璃后面,眼神渴望而忧郁。
  如果他们之间有爱情,这样的情景或许会显得甜蜜又酸楚,可苏嫇此时只觉矛盾,倒有几分像段绫开发新项目,动手?停止?成本与预算?
  她表情复杂地看他一眼,回过身,往另一个方向奔过去。
  晚上,苏太太和她摊牌,逼她去相亲。
  介绍人是小区里一位出了名热心肠好做媒的沈阿姨,对苏嫇的过去影绰绰听过几分传言,并不知根知底,于是男方的条件也说得有些含糊,只虚报了年纪相貌与工作性质,据说比苏嫇大三四岁,一米八的个头,在一家国有企业里当营销经理。
  等苏嫇知道这件事时,约会时间与地点一早已商量妥当。
  苏太太喜不自禁地告诉女儿,“对方说不在乎女方过去与家庭背景,只要人长得清秀,有固定工作就可以。”不等她反驳,已一手指了她额头,喝,“嫇嫇,你还以为自己才十八岁呢,女人一过二十五,日子过得飞快,眼一眨就成了滞货,你再这么傻乎乎的混日子,一点打算也没有,以后有得是苦头吃呢。”
  她红脸未老,沈阿姨白脸已上,她却是笑得脸上肉山肉海,拉了苏嫇的手,以一种推心置腹的,无比体贴的口气,轻声道:“小苏,这种事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不走出去见面又怎么能碰到缘分?放心,我介绍的人绝不会差,无论人品家境,哪一样都包你满意。”
  苏嫇用力挣出手来,勉强笑:“既然条件这么好,怎么会到现在都没有女朋友?”
  “唉……你这孩子!”她母亲跺脚不迭,恨得眉毛也拧起来。
  “没事没事,女孩子害羞是很正常的。”沈阿姨忙挤过来挡在苏太太和苏嫇中间,她新涂了鲜艳的口红,质地却很沉涩,愈发引得唇皮干燥,有几处翻卷起来,那里的口红便显得特别厚。
  “小苏呀,做儿女的不能光顾了自己贪玩,也要多体谅一下父母的心。”沈阿姨浑身胖胖的,惟有一双手自认为很登样,白且肥,众人齐称赞有福多寿配红宝绿宝最佳的一双肉手,一手戴两枚黄澄澄的金戒指,另一手是一只翡翠与一只白金座钻戒,钻石有白果大小,不过颜色发黄,像粒陈年的干莲子。
  此时她便把这双手搭在苏嫇肩上,迎着吊灯闪闪发光,自己边欣赏边笑咪咪地说:“市面上的年轻人都说要独立单身,可小苏你不该有这种想法,你看,自从你爸爸去世后,这个家像失了魂一样,没有个男人做主心骨怎么成?要是你真的心疼你妈,就该早点把婚姻大事定下来,母女俩个有个依靠,这才是真正的懂事呢。”
  不提这话还好,一说依靠和男人,苏太太立刻被触到心事,捂了脸,呜呜哭起来。
  “妈!”苏嫇被她哭得脸红,母亲总喜欢在外人面前诉苦作委屈,动作口气活像五十年代被丈夫抛弃的小家碧玉。
  她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埋怨出来,顶了沈阿姨责怪的目光,只好喃喃改口道:“我去。”
  三个女人拖拖拉拉叽叽喳喳赶到约会地点时,已经距约定时间过了十五分钟,隔着小街咖啡馆的玻璃窗,苏嫇看到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立在桌旁左顾右盼。
  凭直觉,她知道就是这个人。
  怪不得沈阿姨这么自信肯定,光看外表,这个男人长得倒也不差,五官端正不佝不偻,难得相亲大队里居然走得出这么人模人样的种子选手。
  一照面,他已上下将苏嫇打量一遍,马上笑容可掬起来,拉开椅子请她坐下,又招呼小姐上菜单。
  “哟,小方,别这么客气。”沈阿姨满意极了,向苏嫇递了一个骄傲的眼神,以主持大局的姿势接了菜单,低头看了半天,又推到苏嫇眼前,“小苏,今天你是最重要的人,全部由你来点吧。”
  苏嫇却早瞟到菜单上印的弯弯曲曲的英文名字,看沈阿姨要装腔作势,就顺了她的手把菜单拿来,简单点了三杯红茶。
  既然是相亲,大家公事公办,一切按照规定程序进行,开场白是沈阿姨向男女双方作简短介绍, 然后继续长篇大幅的虚假广告,直至一杯红茶喝完,沈阿姨才向苏太太闪了个眼色,笑着站起来,“不要老听我一个人说呀,你们两个人也多多交流,相互了解一下,这样吧,我们这些不相关的人先回避了,你们有话就痛痛快快的说。”
  她边说边拉了苏太太的手向门口退,小方和苏嫇便站起来往外送,咖啡馆里本来人不多,这下更显出他们的来历,人人都知道这是相亲现场,门口送客小姐拉开玻璃门,眼神似笑非笑。
  受着这样的注视,苏嫇再也坐不回原位去,她转头向小方道:“能不能结帐出去走走?”
  “行,没问题。”他动作飞快的付钱。
  两人出了灯光暧昧的咖啡馆,沿着街旁的梧桐树向前漫步,男子开始絮絮说起自己的琐碎事情,苏嫇勉强沉默,怕一开口,会抱怨或叹气。
  夜色很沉,天空蓝蓝黑黑有几粒小星星,她同一个陌生的男子走在一起,或许将来会是他的妻。
  她在等待什么?
  她究竟又想得到什么?
  这些日子里,忙忙碌碌,兜兜转转,左右所见不过是些失望,如同现在,貌似抉择却是种沉陷,自已哄自己一头坠下去,成全出平凡与满足,如果先肯定了快乐,前途是否便是希望?
  可,一切终究是场幻想。
  或者,生命本来就是一个骗局。
  苏嫇忽然停了脚步,实在走不下去。
  “怎么了?”小方殷勤地问,“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换个地方坐坐?”
  看得出他似乎对她很满意。
  而苏嫇所缺的,正是这种大众化的、宽容简单的满足心。
  她有些发怔,不知道自己是对或错,傻或疯,真或假。
  梧桐浓密的阴影下,左右无人,小方乘机拉了她的手。
  “小苏,不要担心,以前的事不是问题。”他柔声说,把她的手捏在手心用里按一下。
  苏嫇猛然惊醒过来,奋力把手从他那里夺回来。
  “我想回家。”她说,连理由也不顾了,只想走。
  “哦,我送你。”他有点尴尬,不过不要紧,以为她是纯粹害羞,搓着手提醒道,“你还没有把联络方式给我呢。”
  苏嫇嘴角也在发颤,不知道怎么拒绝摆脱,搪塞道:“你去问沈阿姨……”
  一眼瞟到迎面方向开来辆空行的出租车,忙伸手去招。
  不等汽车停稳,她已伸去去拉车门,慌慌张张地说:“再见。”
  “这么急?”小方奇怪,总算没有再提出送她走,毕竟才第一次见面,他还不想在她身上花费太多。
  “小苏,我们再约个日子吧?”他侯在车窗外道。
  窗子低,他弓了腰,脸贴在玻璃上,苏嫇有些眼花,只看见一张灰白色的脸,陌生又恐怖,有着尖刻的鼻子,狡猾的眼,含含糊糊地说:“小苏,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想不到你还这么怕难为情,不要紧,我这个人一向很有耐心……”
  苏嫇不等他说完,拼命地去推司机,急急道:“快走快走。”
  出租车发动起步,苏嫇转过脸,再也不敢多看那个男人一眼。

  九
  第二天沈阿姨果然来问结果,她拍手拍脚地对苏太太道:“小方对你女儿的长相与举止都很满意,只是觉得人太容易怕羞了些,不过也好,如今市面上会脸红的女孩子越来越少了,小苏这样反而显得矜贵。”
  苏太太亦喜得手舞足蹈,连连点头:“是呀,我家嫇嫇底子里是个老实的孩子,她爸爸在世时管教得严严实实,就是因为太老实了,所以才看错了人。”
  一说到这里,她自知失言,警觉地看了沈阿姨一眼,对方满脸是笑,正用一种知心的、了解的眼神等着她往下说。苏太太再三犹豫之后,还是决定放弃隐私,叹口气,抚着自己的胸口轻声道:“唉,你还不知道我家嫇嫇以前的事吧,说起来真真是伤心气人,以前那男人……”
  沈阿姨打听到传说中的苏家秘史,不由两只眼睁得大大的,一字一句的细听,动作也极其配合,忽尔叹气摇头,忽尔颔首称是,关键时“啧啧”有声,把苏太太哄得更是滔滔不绝,这一年多的委屈一骨脑儿地倾诉殆尽。
  苏嫇回家时她们仍在私语,见她进门,苏太太立即止了话头,向沈阿姨一个眼色,起身道:“嫇嫇,你回来的正好,昨天小方的事有回信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和他再出去?”
  苏嫇耳尖,听方才她们最后一句话是:全怪那男人。就这样突然转了话头,查颜观色间立时已明白了几分,虽然勉强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脸上到底不争气地潮红起来,嘴里含混应了一声,也不向沈阿姨打个招呼,抬步往自己房间去了。
  耳听得苏太太在身后送人出门,两厢客气得极响亮,完全是在做戏,一直送到门口处,又悉悉嗦嗦磨蹭了半天。
  苏嫇立在房间里,只觉脊梁骨一阵发凉,像有人拎了脖子把根寒彻入骨的钢针自上而下钉进去,又冷又僵,全身发麻。
  她慢慢鼻子发酸,眼泪掉下来。
  苏太太这里送走了沈阿姨,诉了半天苦后,阴霾一扫而空,脚步轻松地去厨房把饭菜端上桌面,向里间叫:“嫇嫇,怎么不出来吃饭?”
  一连唤了几声,才看到苏嫇慢慢走出来,沉着脸,眼角湿漉漉的。
  “咦?”她母亲奇怪,“你这孩子又怎么了?”
  “妈,你不知道小区里的人都是碎嘴皮子吗?你难道还嫌我们不够出名?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苏嫇是气极了,一连追问了三句,把苏太太堵得哑口无言,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方才在房间里擦干的眼泪又涌出来,一口气冲上喉头,呜咽地说不下去。
  两人都呆立在原地,听隔壁有人拧开收音机,咿咿呀呀一把尖利的女声唱着评弹,异常活络伶俐,一种爽刮刮的热闹,更衬得这厢冷冷清清,凄凄惨淡。
  苏太太终于大哭出来,像是水管暴喉,迸喷出陈年积水,“你这是在怪我多嘴,既然这样,不如把我的嘴缝起来,索性关在屋子里一个人也不要见,你是不是就满意了?”她边哭边道,“天晓得,我统同才和这一个人说过,只有这一个人……”越说越是口齿模糊,渐渐抽泣到说不下去,她转身踉跄进房间,再也不肯出来。
  苏嫇本来气鼓鼓,听到最后一句,才心头一惊,脸上由潮红转到苍白,看母亲背影孤零零的可怜,细想一想,自己也知道刚才鲁莽了,忙跟过去要劝,可一推房门,已经锁了。
  “妈,别这样。”她拍着房门叫。
  “你别管我。”里面的人瓮声瓮气地说。
  苏嫇颓然放了手,回自己房间坐下,闷闷地叹口气。
  痛苦,大多由环境造成,本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经大众的关心、交流、攀比、辩论过程后,终于演变成悲剧,而这种催化后的悲剧,与当事人本身经历并无多大关系。
  苏嫇想,段绫的离开,本来只是一时之痛,想来这世上男女分手每天上演千万次,只是偏偏有人要把父亲的死、她的失言茫然与这牢牢固定在一起,如一粒种子,耐心屏息等待它抽枝发芽,开出绝望疯狂的花朵。大家才会长舒一口气,相互交换眼神点头说:“我早知道她会这样。”
  他们分明一早将呼天抢地撕心裂肺的八点档电视剧情固定在她身上,逼她疯,逼她想不开,最好苏嫇因此手刃那负心人,大家玉石俱焚,成为明天报纸头条,方能满足大众平凡生活中的传奇性。
  在这样的外力作用下,苏太太便是一个成功的牺牲品,整日自怨自怜,同时期望向痛苦的施加者——大众,讨取同情与帮助。
  也许环境不可改变,但软弱却是自己的事,只有你想坠落,才会一路坠落到底。
  “休想要我听话示弱。”黑暗中,苏嫇发了狠,突然抬起头,对着眼前空气咬牙切齿道,“我才不会让你们得意呢!”
  她立定决心,反而和颜悦色起来,第二天没事人一样起身梳洗,早餐桌上向母亲细细道:“妈,那个小方不适合我,既然要找依靠,就得挑底子殷实的,小方不过是个小公司的营销经理,一个月至多五六千块工资,不上不下,一遇到事情就要捉襟见肘,你放心,养儿防老,我自然会给你争取到最佳养老保险。”
  她母亲听得傻了,几乎以为她是在犯病,可每一句话条理分明,哪里有半点错处。
  苏嫇看了她目瞪口呆的模样,更加笑得体贴,柔声说:“以前是我不懂事,混混沌沌不知道你的难处,好在我仍算年轻,青春尾梢的尖尖上,要是运气好,还真能找到个大户头。”
  她越说得真诚,苏太太越以为她在讽刺自己,不等她说完,已拍着胸口一迭声地叫起来,“嫇嫇,你这是什么话,昨天晚上是妈不对,可你也别用这种话来挤兑我,罢了,以后你的事我一概不管,随便你去到哪一步。”
  “唉,妈,你不相信也不要紧,反正,大家走着瞧吧。”苏嫇起身,向母亲一笑,临走时找出口红,对着镜子把嘴唇细细涂匀。一回头,看见苏太太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打量她,又笑笑,问:“妈,我以前总觉得这支口红颜色太红,想不到涂在嘴上效果还挺不错,你说呢?”
  苏太太期期艾艾地含糊了几声,看苏嫇穿了身玫红色小洋装,脚下同色细跟皮鞋,衣服是两年前丈夫从国外带来给自己的,不小心挑错了号码,只能转送给女儿,可苏嫇着装向来有怪癖,不肯穿太鲜艳的颜色,这套洋装今天是第一次上身,居然十分秀美妥帖,她只是有些摸不到头脑,总觉得女儿有些怪怪的,也不光是因为衣服或化妆,到底是与平时不一样了,还没理出个头绪,苏嫇已取了公文包,扬头而去。
  萧镇已经等到绝望,昨天苏嫇明明是看到了他,却故作不知,这样的打击简直像是当面扇了他记耳光,她根本是把他当作了陌路客。
  赌着最后的一口气,他又把车停在公司大门外,索性横在通道上,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如果这次她再视而不见,便彻底承认失败,再也不来了。
  下班后,苏嫇并不急着出门,先去洗手洗脸,抹了点护手霜,此时办公室已经走空,徐大姐在门外叫了一嗓子:“小苏,别忘记关灯锁门。”
  苏嫇应了,又故意等了十分钟有余,才关门出来。
  果然,一入眼便是那辆灰色轿车。
  世上的男人有许多种,有的人肯开了车子到女朋友门外等待,有的人却连女朋友回家打出租都不敢送,惟恐她下车后会轮到他付车钱,若仔细想通了,除了人品因素外,另一个关键便是经济能力。
  所以,小方并不算是个坏人,只是苏嫇有些急躁,第一次见面,他便敢来拉她的手,难不保第二次第三次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来,她必须在他把手堂而皇之搭到她胸口以前,做些什么,为自己寻到一条更好的出路。
  她回过神,却看到萧镇已经在和某人争论,那人是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手里推了辆二十六寸女士自行车,正气呼呼地指责他道:“你怎么能把车停在这里,我的车子都过不去。”
  其实车道上还有很宽的一道豁口,足够两辆自行车同时驶过去,他分明是看萧镇不顺眼,找茬吵架。
  萧镇也看出来了,但毕竟错在自己,又不想与这种人当街对骂,只得板着脸,慢慢把车子发动到道旁去。
  中年男子更加趾高气扬,对左右看热闹的人夸口炫耀道:“这种人我看得多了,自以为有了辆轿车穿一身西服,了不起死了,偏偏我就不买他的帐。”
  路人嘻嘻地笑,看萧镇红头胀脸坐在车里,中年男子推了自行车招摇而过。
  苏嫇却不觉得他窝囊,相反倒觉得这样的萧镇有几分朴实相,懂道理。夕阳下,她定了定神,走过去,隔着车窗玻璃,向车子里的人点点头。
  萧镇只觉眼前一亮,头顶上空犹如阳光万丈,脸上还是通红,嘴角却已上弯,情不自禁的要微笑,再不管别人的眼光,忙推开车门走出来。
  “苏小姐,你好。”
  他还有些难为情,低声说。

  十
  苏家女儿傍到大款的消息不胫而走,等苏太太听到时,早已是众说纷纭,有人说:还是生女儿好,只要长得有几分姿色,神精病也嫁得出去。也有人对此表示怀疑:那男人真是看中她了吗?别不是在玩弄她哟。旁边立刻有人拍他一记,笑:你担心什么?人家又不怕,不是早被玩弄过了?
  苏太太从沈阿姨处影影绰绰听到几句,更加生气,回来向苏嫇大发脾气。
  “现在倒好,我们成了小区里的笑话,嫇嫇,你这是在痴心妄想做白日梦,以你这种条件能找到小方已经很走运了,小心爬得越高跌得越重。”她越说越严重,自己也害怕起来,“如果你和这个男人谈崩了,我哪里抬得起头做人,以后还有谁会给你介绍朋友。”
  苏嫇被她骂得头痛,怕自己情绪激动又要说出什么绝情的话,先去房里找了药服下,又取了外套,说:“妈,为什么我无论走哪一条路都是错,你要我去和小方谈恋爱,要是最后连他也没有娶我,我是不是就更加该死?”
  她母亲眼睛一眨一眨,没了声儿。
  “妈,我走到这一步,人家总会在后面说三道四,人要是全部听进去,怎么还可能活得下去?”
  危难时等待一双相助的手,何其困难,她已不想再有奇迹,她只想不听、不说、不解释。
  她打电话约常孝铭出来吃饭。
  “嫇嫇,你现在的经济条件也一般,为什么老请我吃饭?”
  他毕竟是个老人,有点社会阅历,知道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坐在桌子旁对她坦白道:“如果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就尽管直说,力所能及的一定会帮忙,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难道对我也要像个外人一样兜圈子使心眼?”
  苏嫇苦笑:“常叔叔,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天,你是爸爸以前最要好的朋友,你还怕我会害你不成?”
  常孝铭低头想想,这才笑了:“我老了,整天疑神疑鬼的犯混,你可别笑话我。”
  “哪里,一定是平时工作压力太大吧,常叔叔,现在公司里对你还好吗?”
  “嘿!怎么会好?如果不是还想靠我这点技术能力,他们早把我踹出公司大门了。”
  一提起工作,常孝铭立刻拍着大腿开骂,把平时受的窝囊气一通狠命发泄,他指头点着桌面,一条条向苏嫇控诉。
  “管采购、销售、人事的老人全部撤了下来,更别说财务室的那些人了,都换成了段绫的铁哥们,一群三十岁左右嘴上没毛的臭小子掌握大权,什么事情都干不好……”
  苏嫇脸上只是微笑,不停为他倒酒挟菜,同时把耳朵竖得老高,一字不漏地全部记了。
  等常孝铭喝酒换口气时,她轻轻问:“这些人真是对业务一窍不通?持专业文凭的大学生总不会这么无知吧?”
  “哼!”常孝铭闻言丢下筷子,冷笑,“嫇嫇,有文凭又有什么用?不到工厂里去体验一下,一道道工序做一遍,怎么会明白其中的问题所在?要是不进车间,这些大学生还不如我手下的小徒弟呢,他们知道怎么样选择材料吗?知道国外机器与国内机器的区别在哪里吗?要我看,只是一群光说不练的吃货,偏偏喜欢拿主意装腔作势,受了骗都不知道。”
  “哦?他们受过骗吗?”
  “怎么没有,上次设备部的人提出要去德国进口一辆绞丝机,说是国际最先进的一种机床,花了近十万块美金,又是运输又是安装,机床是买回来了,可到现在还放在仓库里养灰呢。”
  “这部机床不能用吗?”
  “能用,怎么不能用?但是操作人员培训费用没有做过详细预算,机床上的模具也是德国特制的,一套模具要美金二万块,两个月必需换新一次,而且这机床对材料硬度要求特别高,材料太软加工处会卷边生出毛刺,影响到尺寸测量,于是每批材料又多出近十万的开销,这些成本事先都没有人算过,等机床开动后,再想到去算相关费用,连段绫自己都傻了眼。德国人的东西是好东西,就是咱们用不起,这就叫做——不适合中国国情!”
  常孝铭说得起劲,苏嫇也听得津津有味,始终用眼神鼓励他,更引得他长篇大论不断。
  “嫇嫇,若不是这些哑巴亏吃得太多,公司哪会倒得这么快?现在他们自己也知道是缺乏经验,许多重要合同不得不拿来给我看,从技术上先肯定一下,不是我夸口,若是我哪天在合同上摆他一道,叫他倾家荡产也是可能的,从这点来说,他段绫就该好好尊重我,老老实实发给我一笔养老金。”
  “不错!”苏嫇的眼睛顿时亮了,一直以来,她便有种预感,与常孝铭的老交情不能断,这个念头时隐时现,常常在她脑中盘旋,可略一细想,又说不出个大概所以然,而今天的一番交谈,却令她蓦地豁然开朗。这一句话,已经在她心里播下种子,迟早会抽出枝条,叶茂花盛。
  她温柔地听他发牢骚,自从段绫接管公司后,常孝铭的日子的确不好过,为了区区两千多块的工资收入,委屈在不懂行的毛头小子下讨生活,眼看原先的朋友纷纷散尽,各自为生计奔波苍老,除了苏嫇,他甚至找不到倾诉的人。
  他低了头,常常凝视杯中清酒,满脸郁闷苦涩难言,然后一口气全灌进喉咙去。
  “常叔叔,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愿望?愿望是你们小孩子的事,我现在只想拿到养老金,之所以还这么拼命地替段绫干活,只想能替公司再赚点钱,他心里到底有个数,退休时大家坐下来将心比心的讲道理,我不信他就一点人性也没有!”
  “常叔叔,你看段绫对我做的这些事,你觉得他还会有良心吗?”
  “……”
  常孝铭很快地醉醺醺,却又不是那种放肆大胆的醉汉,苦恼人容易遇酒而倒,于是更苦恼,他用力捏了杯子,埋头喃喃说个不停,连苏嫇也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她只好叫了辆出租车送他回家,又多给了司机十块钱,请他一同把常孝铭扶上楼。
  “常叔叔,你到今天这一步全是因我而起,爸爸虽然不在了,可还有我,你总会拿到养老金的。”
  这是苏嫇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
  半夜十一点,她还在街上游走,萧镇电话来之前,她正在想,原来,这就是责任。
  亲手种下的毒果,殃及路人,就必须亲手去拔除掉,若不是当初她一意孤行,令段绫有机可乘,就不会有接下来的这许多事,选错男友本身并非大错,错的是,因此连累波及到无辜的人。
  而萧镇是如此四平八稳的男子,喜欢女朋友穿套装、头发不长不短只长到肩上,脸上淡妆清雅可人,性情一定要温和娴静,办事处世中规中矩。所以当得知她此时还在外面后,他很担心:“这么晚你还在街上走?真是太危险了,人在哪里?我马上过来接你。”
  “不用了,我可以打的回家。”苏嫇说。
  被拒绝后,他似乎有些不悦,可还是柔声叮嘱一番,又关照她勿必到家后发消息确认,这才挂了电话。
  苏嫇立在街旁,左右环顾,并没有见到出租车的影子,这样也好,她慢慢地沿着路灯向前走,夜色这么静,淡黄色的光晕罩在脚下,一步一团,安然寂寞,却又万分充盈,这个时候,她不想萧镇来打扰。
  生命这么短,生活那么长,只有在暗夜行走的时分,才是完全为自己,放肆而畅意,没有任何责任与标准因素牵绊。
  放肆是,众人向东,你却往西;众人噤声,你开口大声歌唱;众人集聚,你偏偏独自临街起舞。
  放肆是,抛弃童话,颠覆美满,以单个区分于群体。
  放肆是,大众眼中的一种罪过,虽然或许你并没有因此伤害到什么人。
  苏嫇抬了头,向着墨蓝色星光点点的天空,重重叹一口气。
  与萧镇在一起,有荣耀,也有委屈,如果她能更爱他一些,这点委屈便能忽略不计,可就是差了这一点爱,不尴不尬,感情捉襟见肘。
  就是差了这一点点爱,在午夜最寂寞脆弱的时刻,她并不想见到他。
  模糊的,苏嫇想起以前听同事说过的一个故事:某女从小家境不佳,父亲又染了急病,住在医院需要一大笔治疗费,女子无奈下,就对朋友说,如果谁肯出这笔钱就嫁给他。果然有人伸出援助之手,是以前曾经追求过她的一个旧同事,人很厚道,又有高薪,只是相貌很差,是个秃子。
  故事的结局颇费了些纠葛,虽然投入了一大笔钱,女子父亲还是不治而亡,丧事办完后,女子却突然失踪了。直到半年后,在另一个城市里有人遇到她,已经找到了新工作,立刻周围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旧事,众人骂声一片,谴责压力下,终于,女子极端地选择了割腕自杀,人们在她的尸体旁找到整理打包的行李,临死前,她仍在犹豫是不是该履行承诺。
  重要的是履行责任,怎么样履行并不重要,履行责任的当事人今后是否幸福或不幸也不重要。
  苏嫇垂下头,突然想哭。
  什么时候开始,她会为了这个故事哭泣,当年听到时,她只是说:咦,真是想不开。钱怎么可能与爱并存,这样的问题也想不通?
  现在,她似乎是想通了,她只是控制不住地要哭泣。
  回到家已近十二点,苏太太没有睡着,眼皮耷拉地走出房间,问:“你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和小萧在一起?他用车载你回来的吗?为什么我没有听到楼下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苏嫇觉得自己快要被母亲逼疯了,只好关了门到房间里沉默下来,隔着墙壁犹听到母亲在那头说: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不想跟我说话?
  她只好再关掉灯,黑夜里,慢慢褪下衣服,窗帘处有一道缝隙,月光透进来,洒在裸露的肌肤上,雪白、冰凉、干干净净,苏嫇低头看了一眼,觉得自己的身体竟像是具尸体一样。
  她陌生地看着它,木然的,取出手机,给萧镇发了条短信:平安到家,勿念。
  然后,关了手机,上床睡觉。
  连梦境也变得越来越真实,梦里的萧镇像苏太太一样盯在她身后问:“为什么不要我陪你?为什么发信后不等我回复?你是不是不爱我?不想跟我多话?”
  清晨醒来,只觉无比颓废低潮,昏昏沉沉,指尖发麻,嘴角僵硬至不能微笑,苏嫇烦躁地抓了头发,自言自语地说:“我需要一点点改变。”
  无所谓好坏,只要能打破周遭世界的茫然与不可理喻、按部就班,甚至挖出表象身后的残酷,也好。
  段绫却不这么认为,他是始终要好,万事如意。
  自接手盛萌公司后,虽然效益始终不尽人意,但年轻人意气风发勇往直前,并不把这点挫败看在眼里,他把一切失误归咎于产品老化,跟不上市场需求所致,于是另筹资金着力开发新项目,且自认为手段独到思路十分正确。
  闲暇时,与各路风情女子约会,从夜总会小姐到白领淑女,无不手到擒来。
  女人可以常常更换,习惯却一成不变,早上,他喜欢带女友去海伦酒店吃西式早餐。
  皮肤白腻的丽蒂亚长得很具古典美,是一家涉外公司的行政秘书,段绫与她的外国老板眼光一致,特别钟意她娇小柔媚的五官与身材,玲珑小巧如玉坠,穿了件旗袍便可以走到古画里去弹琴吹箫。
  而事实上丽蒂亚说得一口流利美式口语,办事泼辣大方,完全与外表不相关。
  她喜欢倚在段绫怀里,当众用红唇与他缠吻,舌头纠缠时,段绫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雅诗兰黛绿茶香氛,若隐若现一抹清香,十分优雅含蓄。
  想要把古典与现代这一对矛盾体配合默契,运用到恰到好处,没有点聪慧与手段是不行的,丽蒂亚显然与他以往相交的女子不同,除却肉欲满足,她时常能带给他一些商界里的小信息。
  比如此刻,她一边浅浅啜了口咖啡,一边随意地问:“你平时有没有与萧氏银行打交道?”
  “当然,我有笔贷款就是那里做的。”
  “萧铭萧恩还是萧镇经的手?”
  “是萧镇。”
  “哈,原来是他。”她放下杯子,展齿一笑,“萧家最难对付的人只有两个,萧申与萧镇,一个是油滑滑叫人摸不准路数,另一个却是四平八稳没有空子可钻,你要是见过他本人,就明白什么是公事公办的阎王脸了?”
  “不错,我还真见识过他这张铁面无私的脸孔呢。”段绫苦笑。
  “前几年我有个姐妹倒是挺看中他,想高攀上去,可惜萧镇眼角也不扫她,还当着一群人的面前让她下不了台阶。她暗地里赌他是个GAY,迟早要露出马脚,专等着看他的笑话,这下终于要失望了,听说萧镇最近有了新女朋友,据说作风变得与以往不同,十分认真巴结,专送玫瑰花讨她欢心,估计这次是玩真的了。”
  “最最气人的是那女人好像不是什么名门淑女,家境工作都很一般,无论哪一样比我姐妹差了十万八千里,她这次肯定是要气到吐血。”
  “哦。”段绫只当风月八卦听,毫不在意,招手叫人买单,今天他约了人去郊区工厂看锻铝样品,载了丽蒂亚去公司后,自己调转车头准备出发。
  早上交通繁忙,大道上发生车子追尾事故,当事人谁也不肯让步,下车当街起了争执,立刻引发堵车大潮,段绫车子被牢牢夹在车道动弹不得。
  有些人永远不能停下来,行动一受阻便要烦躁不堪,困在小小的车座上,段绫一口气打了十来通电话,近一个小时后车子仍在原地不动,他索性开了车窗东张西望。
  时间还早,阳光洒在高楼玻璃上到处亮晶晶的光,隔着街道人流,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缓缓走过,记忆里苏嫇最钟爱的衣着是黑白两色搭配,雪白的西服上衣与黑色修身长裤,她穿这样的衣服时会显得特别清秀干练。

  十一
  苏嫇赶着去为王科长买生日蛋糕。
  拍马屁是办公室的永恒主题,但到了付诸于行动时,徐大姐一拍手:“小苏,女孩子最喜欢吃鲜奶蛋糕,这种买蛋糕的好事,还是交给你办吧。”
  她笑眯眯地点着头,苏嫇倒像是得了份肥差反欠她一份人情。
  无可奈何,忍着气,走出大楼,蛋糕店离公司有些路程,难得上班时间游荡在外,居然有种散漫的悠闲感。渐渐的,她消了气,看道旁开出了五颜六色时装店,叽里呱啦的流行音乐中,果冰机咯喳咯喳地慢慢绞动。
  生活还是美丽的,充满了小小的欢乐,苏嫇对自己说,旁边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正费力地啃着只大苹果,她忍不住要微笑,一侧脸,却看到了段绫。
  为什么老天要让旧情人重逢?尤其是怨侣,各自怀了鬼胎隔街相望,哪里会有半分诗情画意?
  苏嫇的笑容僵在脸上,眼里几乎要喷火。
  倒是段绫嘻嘻一笑,毫不在乎。他坐在车中凝视她,眼里三分挑衅七分嘲笑。
  他穿了件白色丝棉衬衫,阳光下颈上细细一条白金链,链坠是块新疆羊脂玉观音像。人在得意时肤色毛发都柔软光洁,脸上神采飞扬,俊秀不可形容。双眉挑起一高一低,肆无忌惮地打量她。
  他的眼睛似在说:“你能把我怎么样?苏嫇,你吃了亏又能怎么样?”
  苏嫇一动不动,心底却似在翻江倒海,她前世必是欠了他,以致于衰败低微至此,一切厄运遭遇,再无第二个解释。
  两人目光僵持良久,一直到车流再次蠕动,段绫松开离合器,缓缓从她面前经过。
  “你能把我怎么样?”他始终是这样笑,笃定地,甩甩头发,从她面前驶过去。
  不需要理会、考虑这样的一个弱女子,当她消失于视线后,他甚至不再想有关她的问题。对于段绫,苏嫇只限于曾经遇到的一件好工具,为他掘到了第一桶金。
  金子到手后,工具当然立即抛在脑后。
  他精神抖擞地,吹着口哨,去工厂看新品。
  苏嫇站在原地,双腿如灌了铁,抬不起来,却又慢慢地发麻,小男孩早吃完了苹果,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奇怪地歪头看着她。
  苏嫇茫然地与他对视。
  曾经何时,她也是娇艳自信的高傲女子,穿条发白的紧身直筒牛仔裤,一件宽落落的七彩毛衣,潇潇洒洒地从校园里走出来,脸上一丝化妆也无。
  彼时她喜欢用橡筋束起长发,额头上有些许留海,姿色气质俱是上乘,转过头去,在男孩子的口哨声中一笑,唇上颜色天然,似一朵半透明的粉红色玫瑰花。
  她以为,自己可以将生活打理得很好,可以一辈子无往而不利,永远有轻松的口哨、热烈的注视与和煦的风。
  但时光像是褪色剂,泼上来,将一切朱红柳绿融化,不知不觉,再回首时,只剩下人面苍白黯淡,怯生生立在老地方,明媚鲜妍不再。
  苏嫇失魂魄起来,突然忘记自己为什么要出来。
  为什么要有始?为什么要有终?还有这所有纷至沓来的痛与恨,为什么要存在?为什么要延续下去?
  她渐渐嘴唇发干,转而去街边花坛坐下,风很柔,似有层看不见的轻纱飞扬从脸上拂过,花坛里零星生长了些不知名的小花,嫩黄色,小小的花盏随风摇曳。
  回忆起方才段绫的眼神,苏嫇不由自主地,身体像花茎一样轻轻颤抖,然而一低头,却又听见胸膛在哭泣,闷闷的,绝望与激烈的声音。如果那里有伤口,血早已流淌湿了一身,她甚至可以感觉那种腥热,随脉搏扑扑跳动,浑身冰凉如死。
  她勉强站起来,去旁边小店买了包烟与火柴,夹在指上点燃。
  此刻,如有奇迹,她愿意深信不疑;如有战争,她愿意参与杀戮;如有恶魔,她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
  无论怎样,只要能,保证,今日一切将永远不再回来。
  她从未如此渴望报复,从未像此刻般焦躁等不及。虽然空气中隐隐有花香,鸟儿在远处鸣唱,风景呈美丽浅金色,而她视线里只余他临去时那一瞥,暴怒并不是大众情仇式的轰轰烈烈,暴怒是伴了毒液汩汩流窜的,苍凉之火。
  当你真正发现它的存在,它已经,燃尽一切可燃。
  待呼吸平静后,她熄了烟蒂,继续往前走。
  拎着包装精美的蛋糕上楼时,苏嫇看见楼梯拐弯处镜子里自己的脸,光线里,并没有表情,和每一个上楼下楼的人脸孔一样,看不出有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真奇怪,她想:人脸是表情最丰富,因此,也显得最虚假。
  或者说,生活本身是一场骗局。
  上楼后,立刻打电话给萧镇,若无其事地问“今天晚上有空吗?”
  “咦,我前几天同你说过,今天晚上有个朋友聚会。”
  “不,我没忘记。”她笑笑,索性挑明道:“我只是奇怪,什么样的朋友聚会我不能一齐去?难道是不方便同我出现在公众场合?不要紧,如果确实觉得有顾虑,其实可以不必麻烦。”
  声音很平静、温和,然而毫无商榷余地,萧镇在电话那头吓了一大跳,很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拼命解释说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怕她不熟悉环境,会感觉不自在。
  “我总要认识你的朋友,萧镇,你说对不对?”
  “是,是。”他点头不迭。
  “下班后来接我吧,我想先回家换件衣服。”
  “好。”
  苏嫇有一只很大的壁橱,整整一幅墙壁的空间里,收了许多她以前钟爱的衣服。
  她分明记得自己有一件白色的纱衬衣,细细的腰身,领口与袖口处有大片奥地利手工绣花花边,半透明的衣料上,缀满点点白色的芝麻点。
  因为太精致美丽,所以收得极好,珍藏到,甚至都没有穿过一次。
  她去房间里换了衬衣,仍是配式样简单的黑长裤,衣裾轻盈似驻了蝴蝶,苏太太受到感染,情不自禁跟在后面,追问:“嫇嫇,穿得这么漂亮赶去哪里?”
  “是朋友聚会。”苏嫇笑盈盈,转过头伸手把母亲的头发捋到耳后去,一眼瞟到几根白发,忽然敛了笑,轻叹道,“妈,放心,我会越来越好的,你也要开开心心过日子才对。”
  “哦。”苏太太没有听懂,眼睁睁看她下了楼,隔着窗台,一辆浅灰色轿车在夕阳下发光。
  在车里,萧镇像着了魔,看苏嫇慢慢上了车,白色的衣衫优雅似一个梦。
  他喃喃地,只剩下一句话:“这件衣服真漂亮。”
  “难道只是衣服好,人就很丑吗?”苏嫇瞪他一眼,又嫣然一笑。
  “是,是,人最漂亮。”
  他喜不自禁,自确定关系以来,苏嫇始终对他忽远忽近,温婉而失之热烈,如果他进一步,她必退缩,而今天突然这样主动示意,难道是决心接收他了?
  他只觉心头甘美难言,喜孜孜地发动引擎赶去酒店。
  一整个晚上,苏嫇都在微笑,萧镇的朋友都喜欢她,说苏小姐很秀美文静,说话打扮不偏不倚,绝没有半分错处,一看便是个聪慧女子。
  他们叫了半打红酒,倒在水晶玻璃杯里,喝到半醉时,萧镇在桌下把苏嫇的手握了一下,借了酒意与热闹,他眼里充满喜悦,道不尽的得意舒畅。
  也许是错觉,苏嫇坐在原位,只觉眼前光线突然强烈,她没来由地一惊,又像是舞台灯光骤然亮起,所有的人都屏息静候,等她终于上台出演,生活原来可以这样热闹,她原来也可以演一出喜剧,观众必定会笑,并且鼓掌,一切,只要她愿意。
  人很多,这么多人的目光下,她慢慢地,将手从桌下露出来,上面还握着萧镇的手,于是微笑,把它凑到自己唇边,吻一下。
  众人哄然叫好,有人抽出酒店装饰的鲜花红玫瑰,将花瓣洒在他们身上,萧镇呆住,随即清醒过来,凝视她,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更紧。
  朋友们果然鼓掌起来,有人在耳旁隐绰绰地说:看,这就是爱情。
  爱情?苏嫇茫然莫名,这是她第一次卖力演出,站在生活的舞台上,人的确需要美貌、聪慧、意志与热情,如果倾力而为,便仿佛真的有感情。
  或者说,舞台本身就是一个骗局。
  她与萧镇的关系因这一夜而突发猛进,不到一个月,两人已发展到形影不离,萧镇甚至带苏嫇去见家人,关于她的背景来历,他并没有刻意隐瞒,也隐瞒不了什么,早有好事之徒将其细节传达到萧家上下,好在萧镇父母是50年代的留洋大学生,胸襟豁达,公开表明不会过分干预子女的私事。
  可是苏嫇还是受到置疑,坐在萧家宽敞明亮的大厅里,萧镇的表弟萧申向她微笑说:“我一直很佩服那些真正聪明的女孩子,只要一点点机会,她们就会令自己从人群里脱颖而出。苏小姐,你是不是一直很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至多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容貌清秀身材挺拔,衣着简单舒适而优雅,乍一眼看上去,不像是金融业青年才俊,倒像是大学里文艺社话剧团执笔奋书的才子。
  闻言后,苏嫇仍然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姿势不变,脸庞却已绯红一片,他明显是在影射她的功利心。
  见她神色尴尬,萧申笑得更温和,问:“苏小姐,你在想什么?难道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他的声音很轻,面上始终带笑,坐在不远处的萧氏夫妇并没有听清楚,只看见两个年轻人和睦相处,仿佛相谈甚欢。
  也难怪,这么优秀的男子平时早被女人惯坏,萧家子弟都是含着金钥匙生下的幸运儿,看待周遭环境时总以为遍地邪恶,每个上来结交的女子都心怀不轨。
  同样口气暧昧的刻薄话苏嫇不是不会说,但此刻却怎么也吐不出口,心底深处,她知道萧申说得不错,她坐在这里,百分之七十是为了萧镇的财力地位。
  她咬了咬嘴唇,维持沉默。
  萧申见她下不了台,便不再继续刁难,略略客气了几句转身离开。
  迎面时与萧镇相遇,萧申从他手上水果盘里挑了片雪梨含在嘴里,眨眨眼:“想不到大哥对女朋友这么体贴入微,连这种小事也要亲力亲为,苏小姐一定知道自己这次是挖到了宝。”
  这句话说得响亮,大家听都哈哈大笑,只有苏嫇知弦外之音,他仍然在讽刺她。所以当萧镇把水果盘递到她面前时,她摇摇头,不肯接。
  真悲哀,这年头的拜金女郎也不好当,或许除了萧镇,其他人每一个都是这种想法,萧申是年轻气盛藏不住话,而他们却是不肯说出来,捂在肚子里,专等了她不在时相互交流,彼时不知道会有多难听。
  苏嫇一整日如坐针毡,不论何时,背后似有冷风刮过,是萧申不屑的目光,还有无数只隐绰绰的手指头,点在脊梁骨上,很寒。
  可一回家,苏太太却是眉飞色舞,拉着她手一个劲地问萧家如何如何,未来的公婆是不是好相处?房子够不够大?有没有刁钻古怪的姑嫂关系?
  苏嫇第一次看到母亲这么兴奋,脸上一层喜悦的光,不住说:“嫇嫇呀,这户人家是不错的,小萧这么不计前嫌地对待你,以后你一会有好日子过。”
  苏太太完全是个老式妇女,她心中女人的康庄大道,是平平安安嫁人然后相夫教子,说萧镇好,倒也不是为了看中他的钱财或地位,只是因为他不在乎苏嫇的过去。
  苏嫇细细地回味母亲的话,摸索到源头,听明白了,原先的委屈闷气渐渐烟消云散,真是的,难得有人不计较她的离异和疯癫,包容她之过往一切,她还想怎么样?世上有那么多对夫妻,有几对男女是为了真正的爱情才结婚的?苏太太自有苏太太的实惠道理,至少,她是真正为了女儿好,希望她能找到怜爱照顾她的丈夫。
  “妈,我知道了。”这一次,苏嫇没有和母亲顶嘴,回顾以往,母亲的话似乎总是尖刻多过悦耳,可这样的尖刻又与别人不同,想来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用血淋淋的事实打击她,令她自痛中看清现状,因为爱,才会生出痛,若换了萧申等不相关的人,他们冷言冷语或阳奉阴违,才不会去费力与她正面交锋。

  十二
  从某一点来说,萧镇无疑是个体贴入微的男朋友,他甚至固定每月陪苏太太吃三顿饭,间或送她各种精致奢侈的小礼物,从施华洛世奇彩色水晶胸针、翡翠玉石耳坠到复古手工流苏披肩。
  有哪个女人可以不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小东西?苏太太喜笑颜开,拉着苏嫇的手不住问:“好看不好看?会不会太鲜艳?有人说我披了这条披肩显得很有身价。”
  苏嫇只是点头赔笑,自萧镇出现后,母女之前敌对情绪大大缓和,苏太太现在只觉得女儿听话又孝顺,再不叮嘱着她吃药或是看病,生活仿佛正在逐渐走入正轨。
  虽然一切事情发展顺利,苏嫇仍然坚持学习财务知识,她新报名参加了会计资格考试,有时约会也不忘记把难题带在身边向萧镇讨教。
  “难道你想转行当会计?”萧镇取笑她,又道,“也好,以后干脆换工作来我公司当秘书,省得我一忙便看不到你。”
  说得苏嫇白他一眼。不过萧镇的确是忙,白天上班晚上参加各类应酬,两人常常只能以电话联系。每天早上八时、下午五时、晚上八时,他分别给苏嫇打一次电话,只是问些吃饭休息人在哪里的小问题,每次不超过十分钟,但持之以恒风雨无阻。
  他偶尔劝她:“不要整天闷在家里,有空就和丽雯欣然萧申他们一起玩,大家年纪都差不多,一混就能熟了。”
  他这是要她同其他萧氏子弟搞好关系,苏嫇咿咿哑哑地嘴上应了,暗地里皱眉头,只要一想到萧申那双嘲笑的眼,她是情愿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萧镇见她懒洋洋口是心非,索性代她办了张健身俱乐部会员卡。
  “嫇嫇,你不是常抱怨头颈酸吗?为什么不去参加健身?离你们公司很近,交通路线非常方便。”
  他终于哄她动了心,去俱乐部看环境,果然是一家装修高档功能齐全的健身俱乐部,一楼是酒吧与西餐厅,二楼以玻璃门间隔出器械房、各类健身室、攀岩馆与室内游泳池,三楼专门教舞蹈,桑巴、拉丁舞与奔放明媚的弗拉明哥。
  楼外还另设了室外网球与游泳池,有高佻活泼的健美小姐候在大门口,苏嫇才一探头,立刻笑吟吟迎过来招呼她。
  先请到楼下咖啡厅小坐,苏嫇出示了会员卡,立刻分派了名健身教练,引到二楼做体能测试,立刻为她量身定制了一整套运动计划。
  所有人都是运动行家,口齿伶俐头头是道,到了这个时候,苏嫇只好全盘接受,他们为她安排了Hatha 瑜伽与Cardio Cross有氧课程,叮嘱她一周去三次,请假时务必以电话通知。
  好不容易商量妥当,下楼时,有人在身后叫她:“苏小姐。”
  一回头,居然是认识的,就是那位在婚礼上被她搅了局的萧丽雯小姐。
  想到那晚的失态,苏嫇大是心虚,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勉强问:“你也在这里健身?”
  “当然。”萧丽雯笑,“难道萧镇没有告诉你,这间俱乐部也是属于我们萧家名下,不光是我,萧申萧睛萧欣然没事都喜欢泡在这里。”
  苏嫇听得睁大眼,叫苦不迭,这才知道上了萧镇的大当,他竟然把她骗进了萧氏大本营。萧丽雯想必得了表兄的嘱咐,过来拉住她手,道:“今天倒真是个好机会,连萧铭这个大忙人都在酒吧喝咖啡呢,来,我带你去和他们会合……”
  苏嫇欲推辞,可手已被她拉了,无奈,只好和她一同下了楼。
  才进酒吧,便看到昏黄光线下,几个衣着时尚的男女聚在金棕色丝绒沙发上,今天萧申穿了件意大利乔治白衬衫,朦胧光晕中眼波如流星,面上有种淬玉似的白,清秀而高傲。
  他一眼瞥见到苏嫇进来,呆了一呆,却又立刻笑起来。
  才与他一照面,苏嫇觉得自己是头也要痛,年轻俊美的男子本身有种傲气,伤人于无形,何况他一直针对她,语带双关百般侧击。
  只见萧申从沙发上站起来,略略欠身道:“想不到苏小姐也来了?真正是稀客。”
  苏嫇突然有了种想逃的冲动,可手臂被萧丽雯挽了,动弹不得。
  “可不是,苏小姐也算半个萧家人了,当然要经常和我们走动走动。”萧丽雯清脆地说,不知是不是苏嫇多心,总觉得她的声音有些古怪。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穿牛仔裤的是萧睛,吸烟长发的是萧欣然,那边坐着打手提电脑的是萧铭,萧申你是早认识了,我们祖父生了五个子女,所以我们表兄妹共有八个,除了在法国和匈牙利留学的萧雪华和萧瑜,其他人都在这里了。”
  萧睛是个头发微卷娃娃脸的大男孩,很友好地向她打了声招呼,萧铭与萧欣然却是懒懒的,前者始终只关注眼前的手提电脑,键盘声不住滴答敲击,后者挟了支烟,冷眼看着她,许久,才从嘴里袅袅地吐烟雾。
  萧丽雯把手一指苏嫇,活泼地道:“这位苏小姐可是个厉害人,就是她在我的婚礼上当众打了何学轩的耳光。”
  她一边说一边笑的花枝乱颤,不等苏嫇发话,上来把她肩头拥了一下,“只是开个玩笑,你可别生气呀。”
  苏嫇后背慢慢渗出冷汗,她终于明白萧丽雯有多恨她,今天晚上估计要在劫难逃。眼看所有人都坐了下来,并没有人请她入坐,她直挺挺僵在原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偏偏他们还在同她说话,萧申含笑在萧丽雯头上拍了拍,道:“我们这群人平时疯疯癫癫惯了,难免说话放肆一些,苏小姐这样文雅精明的人,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苏嫇这次连声音也没有了。
  最后,还是萧睛给了她个下台阶,他在身边挪出块空地示意她坐下,又问她要喝点什么饮料。
  “不麻烦了,我坐坐就走的。”苏嫇说。
  “为什么这么急着走?萧镇今天陪花旗银行的人吃饭,苏小姐不会另有约会吧?”萧丽雯有一双天真明亮的大眼睛,所以特别喜欢盯着人看,像是要看到人心里一样,她柔声道,“听萧镇说,苏小姐以前颇经历了些坎坷,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人,怎么今天这么拘束?莫非是嫌我们太无聊,所以无话可说?”
  她终于说到经历两个字,苏嫇猛然抬了眼,每一根汗毛都剑拔弩张,女子对女子的感觉最敏锐,萧丽雯正一步步在接进靶心。
  不出所料,果然,只听她向左右说:“段绫那个人我也是见过的,根本就是个花花公子,听说对下属态度恶劣张嘴就骂,自己又不懂业务门道,在同行里口碑很差,那样一个人,根本不是善类。”她话音未落,埋头打字的萧铭便从鼻子里哼出来,“那种人也配做生意开公司?当午夜牛郎还差不多。”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连冷漠的萧欣然也冷冷地笑。
  苏嫇脸上火辣辣地痛,虽然她已经和段绫没有关系,他是她过去染上的污点,可现在这摊污点又展在面前,成了别人取笑她的把柄。
  “咦,苏小姐,我说错什么话了?为什么你脸色这么差?”萧丽雯语气关切无比,凑近来细细看她面孔,笑,“我们都是有嘴没心讨人嫌惯了的,只有萧镇和萧睛最忠厚周到,记得小时候,有一个人三天二头上门借钱,大家统统都不给那人好脸色看,只有萧镇和萧睛肯给他倒茶送点心,陪着一坐就是半天,气得祖父直骂他们笨,倒是祖母常说施比受有福,可我要说,苏小姐,得到萧镇那样的男朋友,这里最最有福的人还是你。”
  她盯住苏嫇不放,追问:“对不对?苏小姐?你说话呀。”
  平时在暗地里,他们一定已把她评头论足批驳个够,故没有人觉得这话过份,纵然酒吧里光线黯淡,苏嫇的窘态仍无处可藏,她努力抬起头,却看到萧申把一只手撑在唇边,眼里似笑非笑。
  一瞬间,苏嫇胸中似有股无名之火燃起,将酒吧里每个人脸上表情照得通亮。
  眼前这群男女如一年前的苏嫇一样,娇生惯养丰衣足食,自出生起便有人把锦绣前程铺满足下,天使之所以意乎寻常的美丽,大多是因为天真无知,只是他们有什么权力来刺激羞辱她?有什么权利用这种幸灾乐祸的目光与她对视?
  她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热血上涌,而嗓音却是淡淡的,像是隔壁传来的别人的声音,平静道:“不错,和萧镇在一起确是我的福气,一年以前我还很天真,以为人所区别的,只是富有贫穷美貌丑陋之分,可经历了一些事情后,我终于认识到,只有当一个人不去时刻记得自己的优点,当他明白不可以歧视贫穷与丑陋,不可以见高就拜见低就踩时,那样的一个人,才能用来结交为朋友或托付以终身。”
  萧丽雯眨眨眼,顿时噎住。
  这次轮到苏嫇盯住她,轻轻追问:“萧小姐,你说,我这样的择偶观点是不是正确?
  “哈哈哈。”有人仰天大笑起来,萧申甚至已经在鼓掌,“好,苏小姐真是会说话,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萧镇要喜欢你了。”
  萧睛毕竟是老实人,睁大眼说不出话来,那头萧铭已经忘记了打字,他推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愕然看她,而萧欣然在暗处低声说了一句,“苏小姐果然有点意思。”
  一不做二不休,苏嫇索性站起来,乘胜追击道:“萧小姐口口声声说自己有嘴无心,而我却是个有心无嘴的人,对于看不惯的人和事,我常常是直接动手多过废话。比如,何学轩那个耳光我就打得痛快又解气,并且,从来没有觉得做错过,萧小姐,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好在我要嫁的是萧镇,没必要同样得到萧家每一个人的欢心,以后如果在路上见面,请不要勉强打招呼,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给我面子。”
  说完话,她马上举步离开,这些日子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一条经验,就是见好就收,许多时候,一走了之等同于釜底抽薪,是交际圈里最厉害的杀招。
  还未走出大门,袋子里的手机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是萧镇每晚八点的例行电话。
  “你人还在俱乐部吗?”他问。
  “是。”
  “呵,喜不喜欢那里的环境?有没有遇到丽雯他们?嫇嫇,只要你再和他们相处一段时间,你就会发现其实他们只是群小孩子,很好相处。”
  “是,他们的确是群小孩子,而且非常容易相处。”苏嫇微笑,“放心,我已经和他们打过交道,大家的态度都很客气。”
  “真的?”他惊喜,“嫇嫇,我知道丽雯与小申说话很冲,但他们绝对没有坏心,等你以后更了解一些,就会发现他们都很真诚可爱。我喜欢看到你和我的家人和睦共处。”
  “好的,我一定会努力和他们搞好关系。”苏嫇道。
  挂了电话,才要走,有人叫了一声:“苏小姐。”
  萧申叉手立在身后,见她气呼呼地转身,忙说:“嗨,苏小姐,火气不要这么大。”
  苏嫇警觉地看住他,所有萧家子弟里,只这个人最难对付,你说他平易近人吧,一开口每个字都像是刀子;你说他骄傲冷漠吧,偏偏有时又特别百无禁忌,态度变化难以捉摸,真正只有刁钻古怪才能形容。
  “怎么,萧先生是特意追出来骂我的吗?”她咬着嘴唇冷笑,“不要紧,你们都是有嘴无心的,无论什么丑话但说无妨。”
  “咦,你还咬着这句话不放呢,女孩子略微小心眼一点是可爱,太专注了便是心胸狭窄,苏小姐,萧镇不会喜欢你这样的。”
  他走过来殷勤地替她拉开玻璃大门,继续道:“下个星期五是萧欣然的生日假面PARYT,萧镇很希望你也能参加,苏小姐,现在我正式开口邀请你,到时别忘记和萧镇一块来呀。”
  “……”苏嫇哪里听不出问题,明明是萧镇讨来的入场券,心里当然一百万个不愿意,可想到萧镇的苦心,又不能开口拒绝,只好忍气瞪着他。
  “你怕什么?萧镇也一起来的,难道我们会在他的眼皮底下吃掉你?”他立刻抓紧机会嘲笑,“苏小姐,咱们不必虚伪了,我们确实很讨厌你,而你也根本很厌恶我们,一切只是应酬,给萧镇一个面子,如果你想嫁给他,这点台面功夫是肯定省不掉的。”
  他一手已拉开门,不等她开口说话,自己大喊一声:“苏小姐,不送不送,有空千万记得来玩哟。”
  门口接待处的健美小姐们都嘻嘻哈哈笑起来。
  苏嫇气到脸色发白,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已用力一顶她后背,竟把她推出门外。
  大门随即关上,萧申隔着玻璃门向她做了个抱歉的鬼脸,立刻返身上楼,苏嫇郁闷到内伤,立在繁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她既不能回去找他理论, 又不能若无其事地走开,转过头,外面已是黑夜,城市里灯火堆积如宝山,晚风清朗宜人,苏嫇在原地站了近五分钟,才抬起头,朝天空最深处,深深叹气。

  十三
  萧申虽然满身玩世不恭,可有一句话却是说得中肯,无论苏嫇怎么要强,台面上的功夫却不能忽视,星期五晚上,她果然和萧镇一起去参加萧欣然的生日PARTY。
  PARTY办在城市郊外,这一段时间白领间非常流行借二层楼的海边别墅做舞会,下班后萧镇又开了近一个半小时的车,才到达目的地,因为没有收到请帖,事先也没有人跟她说什么着装规则,苏嫇只得穿了一件雪纺纱波西米亚白底玫瑰的裙子,外面罩了白色小西装,可一进别墅,却发现女孩子们都穿着纱与缎子的小礼服,极其华美隆重。
  她们都戴了各式各样的面具,天使魔女孔雀或妖颜魅影,一进大厅,满目都是五彩流动的丝绒羽毛绸布珠串,苏嫇便有些发呆,萧镇向她解释道:“别怕,欣然最喜欢搞这种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上次还办了个PARTY叫‘鬼影幢幢’,一大群人扮髅骷披白布,根本就像是群魔乱舞。”
  萧欣然正立在大门旁迎宾,今天她穿得十分别致,一件杏色斜肩低胸软缎长裙,裙摆抖开来足有50码的布料,更衬得人丰胸纤腰亭亭玉立,画长长眼线深绿色眼影,头上是优雅简洁的法式髻,发间隐隐有水晶别针闪亮。
  这种打扮苏嫇只在电影与画报上看过,眼前一花,像是进入了十八世纪西班牙宫廷。
  “苏小姐怎么没有戴面具?”萧欣然额角处用金粉绘了朵线条纤丽的晚香玉,臂上杏色软缎手套长至肘部,一手拿了柄半脸金色埃及艳后的面具,一手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人捧了只银盘过来,上面大大小小各色面具。
  “慢,这些东西太粗糙了,苏小姐好歹是自己人,怎么能戴这种大众货。”萧申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把银盘挡开,他穿了一身黑丝绒休闲西服,里面是细麻白衬衫,领口满是层层叠叠的褶边。
  “大哥。”他一手搭在萧镇肩上,一手挥开旁人,又向苏嫇展齿一笑,“放心,苏小姐的面具是我负责安排的,花色做工包你满意。”
  萧镇哪里知道他们的心思,听了这话很是高兴,拍拍他肩,“小申,还是你最有心。”
  萧申只是笑,看着苏嫇眼里有晶光一转,苏嫇忍不住悚然一惊,不知道这次他又要用什么花招消遣她。
  却见他不慌不忙地把他们引到楼上小客厅,萧丽雯与萧睛都坐在那里,见他们上来,萧丽雯向萧镇点点头,眼角也不扫苏嫇,马上拉着萧睛下了楼。
  萧镇立刻起了疑心,问萧申:“丽雯这副德性是摆给谁看的?”
  “大哥,丽雯正在闹离婚,心情难免会不好,你何苦对她挑剔呢,随便她去吧。”萧申淡淡地,几句话就把话题结束,他从桌上取了只扁扁的软缎包裹,打开来,是一抹极其精致的红色羽缎面具。
  苏嫇只看了一眼,火气便往上冲。那面具虽然美仑美奂,却是只妖媚的狐狸脸,眼角高高挑起,无比轻佻美艳。
  “咦,真漂亮。”萧镇伸手接过来,薄薄地摊在手掌上,的确做工精细,上面一个针缝也不见,轮廓处缀了极细的人工钻石,在灯光下散出淡淡光晕。
  “当然,这可是我从巴黎的古董店里收来的,也不知曾经戴在哪一个王储情妇的脸上。”萧申说。
  苏嫇听得明明白白,他左一个“情妇”,右一着“狐狸”,句句都是指桑骂槐。
  只有萧镇压根都没往那里想,他把面具递到她脸上,映着看了一下,笑:“别说,这张面具和你今天的裙子还真配。”
  萧申听了呵呵地笑,他用拳顶在嘴前,才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苏嫇眼见他得意,自己气到极点,反而也笑出来,也罢,他们不过是想令她生气,最好怒到不顾礼仪拂袖而去,她偏偏不肯遂了他的心。
  她定一定神,小心翼翼地把面具戴上,火红颜色与裙上的大朵玫瑰上下呼应,果然十分相配,戴好了,向萧镇回眸一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只狐狸精?”
  “胡说,你怎么会像狐狸精?” 萧镇怜爱地,帮她把面具扶正。而苏嫇的眼睛穿过他,向着萧申,看他牢牢闭了嘴,眼珠似黑宝石,沉沉地与她对视。
  他终于没有再嘲笑她。
  他们一起下了楼,萧镇萧申很快就被熟人叫走,苏嫇自己戴了面具在大厅里游走,伴衣香鬓影音乐糜糜,居然有女子羡慕她的狐媚造型,摘下来捧在手心赞叹不已。苏嫇微笑,说:“这是萧申先生的收藏品,我只是暂时借用一下。”
  对方是一个皮肤莹白面目如画的古典美女,闻言上下打量她一遍,立刻眼色暧昧起来,笑:“你竟能借到萧申的东西,看来……”
  “倪倩倩,你再敢造一句谣,信不信我会把你从这扔到海里去?”有人在身后喝一声。苏嫇与那女子同时受惊,寻声转头,却见萧申立在身后,他本来清秀文雅的面孔板得冷若冰霜。
  倪倩倩吓得脸色也变,一手拍了胸口,一手作势打他,抱怨道:“SUN,你想吓死我呀,不过是开句玩笑,值得这么凶吗?”她大发娇嗔,萧申却毫不理会,始终用一又乌黑的眸子冷冷看着她。
  终于,倪倩倩生气了,扭头走入人群。
  苏嫇有些尴尬,见萧申转而调头过来对牢她,忙把面具托在手上递过去,苦笑说:“我差点又要惹事生非,萧先生,还是请你把这个面具收回去吧,省得被人误会造谣,我臭名远扬无所谓,可别牵连到清白索然无辜的你。”
  她抢先自贬一气,萧申反而没了话头,他瞪她,半天,叹:“苏小姐,你真是个精明厉害的女人。”
  “什么?”苏嫇气结,“最精明的人是你吧?这么防微杜渐未雨绸缪,我哪里比得上你火眼金星滴水不漏,真不知道你到底在防备我什么?难道怕一不小心我会卷了萧镇的家底逃之夭夭?”
  “哼。”他不回答,眼里始终是敌对,僵了半天,又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像你这样的女人我看得多了。”
  “嘿!”苏嫇正欲反唇相讥,萧欣然已经走过来,一手一个挽起他们。
  “你们不是准备在我的生日PARTY上打架吧?”她一半儿微笑一半儿嘲讽道,“其实这个主意倒也不错,我最喜欢看热闹。”
  萧申不响,欠欠身走开。
  苏嫇刚想开口说对不起,萧欣然已经做手势制止,她淡淡一笑,“没什么,小申向来藏不住话,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一目了然,偏偏还有人以为他是另有城府,照我看他只是个傻小子。”
  她有些累了,把面具顶在下颔上,精致秀美妆容下肌肤苍白神情慵懒,原先的冷漠淡化下去,居然显出些许柔弱。她说:“真无聊,何必搞什么假面舞会?每一个人根本都戴着面具。”
  苏嫇被她说得情不自禁要去摸面孔,也难怪,社会上人人都像变色龙,不知不觉地频频变换面孔,公众时、工作时、就算是回到家独处,也要平静沉默,像是化了个淡妆,时间一长,肌肤与空气间贴了极薄的面具,与血肉同生共长,再也卸不下来。
  “你这是在摸自己的面具吗?”萧欣然看到她动作,‘朴噗’一声笑出来,“小申常对说我苏小姐狡猾又阴险,其实为人还是很老实的,特别是每次你和小申丽雯他们对着干时,有种小孩子吵嘴的赌气相。”
  “我本来就不大有脑子。”苏嫇脸上火辣辣起来,被触到心事,头也低下来。
  “那倒未必,聪明是一回事,老实是另一回事,至少我觉得你很有脑子,是个会惊意外之喜的人。”
  美艳时尚的萧欣然明明年纪与苏嫇差不多大,说起话却是老气横秋,俨然一副过来人的腔调,把苏嫇评价得无言以对,只好唯唯诺诺地点头,一边去四周找萧镇。
  萧欣然的目光随着她一起跟过去,看到萧镇正皱着眉头与萧铭说话,两人表情严肃手势凝重,淹没在周围花团锦簇的人群里。
  萧欣耸耸肩,摇头道:“萧镇真是越来越刻板无味了,做他的女朋友需要有足够的自律与耐心,我希望苏小姐你能坚持下去。”她仰头将手上鸡尾酒一饮而进,把空杯向啼笑皆非的苏嫇点一下,自顾自地走了。
  苏嫇只得在原地又站了会,看众人各自寻欢,不知何时,有情侣相拥在一起跳舞,女孩子裙摆散开像花盘,越发显得她孤零零一个人。萧镇始终在与萧铭说话,她也不想过去旁听,想了想,往自助餐桌上取了杯冰镇蓝色夏威夷,慢步出了别墅,去沙滩上走走。
  此时仍有客人聚在海边烧烤,篝火燃得旺旺的,他们的脸也是通红,男孩子向苏嫇大声吹口哨,做手势邀请她过去。
  苏嫇笑笑,摇摇头,避到背光处。
  月光下波光粼粼如条条美人鱼的尾巴,海水深蓝发黑,天空却透出微紫,把白墙红顶的别墅映得轮廓朦胧,她绕着楼房走了一圈,找到处僻静无人的岩石群,整个的躺到细软的沙上,闭眼,细听,不远处涛声拍打礁石,在更远的地方,有人正吹起忧郁的萨克斯,一个音阶一个音阶的起伏,慢慢的,呼唤灵魂安然坠落,一直坠到梦境边缘,仅靠一线理智维系清醒。
  苏嫇连伸懒腰也舍不得,放任自己整个沉溺进去。
  一口气睡到下半夜,苏嫇突然被冻醒,睁开眼,满天星光灿烂,她立刻从地上跳起来。往来处看时,别墅前的篝火已经熄灭,原先挤得满满的停车处只剩下寥寥几辆车子,四周死一样的宁静。她害怕起来,像是被人抛弃在野外,而到处浓深的阴影与冷风,吹得身上根根汗毛倒竖。
  苏嫇叫苦不迭,暗骂自己居然睡过了头,众人此时一定在到处找她,也不知道萧镇急成个什么样子,她慌慌张张向别墅跑过去。
  客人早散了,大厅里一星亮光也没有,苏嫇气急败坏地摸到电门打开电灯,只见满地纸屑凌乱杯盏狼藉,好大个烂摊子。
  她越来越害怕,颤声叫:“有人吗?还有没有人?”
  一连叫了十几声,才听楼上起了动静,有人蹬蹬蹬地跑出来,萧申穿了条运动长裤,上身裸露,瞠目结舌地从楼上往下看。
  “我的老天,你竟然还在这里?”
  苏嫇涨红脸,尴尬道:“对不起,我刚才……睡着了。”
  “什么事什么事?”又有人尖声大叫,萧欣然披头散发,从楼上另一侧奔出,手里还拎了根高尔夫球杆,她身上穿了件很漂亮的紫色吊带睡裙,裙摆拖得很长,半路上差些被绊一跤。
  “是这个女人,她居然没有离开,在外面睡着了!”萧申用手指了苏嫇向她大声道。
  “唉,苏小姐,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开了?”萧欣然抱怨,把高尔夫球杆扔到一边,整了整睡裙叹,“刚才我们到处找不到你,后来听说十二点时沙滩上烧烤的人都开车去镇上玩了,大家都以为你也跟了去,估计现在萧镇正开车在镇上到处找你呢。”
  “呃……真是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居然……”
  “算了算了。”萧申不耐烦地制止她,转身跑进房间。
  萧欣然打着哈欠下来倒饮料,又给苏嫇倒了杯牛奶,摇头:“我还奇怪呢,那些人你都不认得,怎么会突然大胆起来,苏小姐,你连手机都不带在身边,这一次萧镇真的很生气。”
  “是……是……”苏嫇缩在沙发上,羞愧到头也不敢抬,
  “我和萧镇联系过了,他正赶过来。”萧申手里拿着手机,走下来递给她,“苏小姐,他要和你通话。”
  苏嫇忐忑不安地接了,果然,萧镇劈头就喝:“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你找得快要发疯!”
  “我刚才在沙滩上睡着了。”苏嫇低声说。
  “你竟然睡在沙滩上?”他倒吸一口冷气,怒,“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如果遇到心怀不轨的人怎么办?要不是小申欣然太累留在别墅里,所有人都走空了你又该怎么办?嫇嫇,你做任何事前能不能先考虑一下后果?”
  苏嫇被训得呆住,几乎握不牢手机。
  自相识至今,她早已习惯了萧镇温言细语与体贴关切,不料他也会用这样暴烈严厉的口气,痛骂毫不留情,苏嫇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喉咙里堵得严严实实,额头上青筋突突地跳。
  “你有没有在听?怎么不回答我?”那头不依不饶,继续大吼,声音响到房间里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萧欣然在苏嫇对面坐下,给自己点了支烟,唇边似笑非笑。
  萧申则双手叉腰,侧头看着她。
  苏嫇只觉呼吸困难,所有的人像是都在责怪她,逼她下不了台。
  “你等在那里别动,等我过来。”萧镇气得不轻,开车的手也在抖,又加一句,“我一定要和你好好谈谈!”他随即断线。
  “嘟——”耳旁只剩下电话忙音,苏嫇傻傻坐在原地,脸色发白。
  “算了,等他来了好好解释一下。”萧欣然看她这样倒有些于心不忍,安慰她,“别害怕,如果他骂得太凶,我和小申也会帮你。是不是,小申?”
  她向萧申使个眼色,后者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谢谢你们,其实不用这么麻烦。”苏嫇忍了所有的郁气,狠狠咬住嘴唇,把手机菜单打开,找到最新来电,用力按了通话键。
  “怎么回事?”萧镇很快接电话,依旧恶声恶气。
  “你不用赶过来了。”苏嫇眼前一片白光,可脑子里每一根神经都清清楚楚,她字字清晰地告诉他,“如果你是专门赶来训我的,就请把那些话都省下来,因为我现在就准备离开这里,如果你还是不解气,明天可以与我断绝来往,萧先生,我不是你的奴隶,也不亏欠你任何东西,我没有必要坐在这里等你来教训!”
  “……”电话突然哑了。
  这次,苏嫇不等他说话,抢先断线。
  挂了电话,她居然浑身一轻。多可怕,她得罪了好不容易到手的男朋友,人人眼中的白马王子,可为什么她一点也不后悔,坐在沙发上,脸色渐渐恢复,头也不痛了,歇了会儿,她站起身。
  “你……”萧欣然挟着香烟指住她,一时说不出话来。萧申眼睁得大大的,像个孩子。

  十四
  “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们,请问附近能搭到什么车回去吗?”苏嫇将手机递还萧申,居然有种如释重负之感,隐隐的,她知道因此可能会付出很大代价,明天之后,不但要面对母亲的责怪盘问,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同事。可现在,她只想离开,明天?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走一步算一步,或许她天生就是乌鸡命,就算得了机会也飞不上枝头做凤凰。
  “这么晚外面根本没有车子,我送你回去吧。”萧申说。
  “谢谢你,不过半夜三更让人看到我们两人在一起会不会又要传出流言蜚语?”苏嫇豁出去了,把胸口的恶心一倾而尽,大不了今晚走回城里,她疲惫地向他笑笑,“何况一直以来,你这么防备我,千万不要做事有头无尾半途而废。”
  “胡说,我只是不想你出事,毕竟你是我们的客人。”萧申居然没有和她认真,转头奔回楼上。
  萧欣然一直目不转睛地看他们说话,当楼下只剩下她与苏嫇,她摇摇头,说:“苏小姐,你太沉不住气了。”
  “是,我妈以前常常骂我,笨得要命又倔的要命。”
  “这么一来,你之前的努力都算白费,其实我倒希望你能和萧镇在一起,在他所有交往过的女朋友之中,还是你最老实可爱。”
  “谢谢你的赏识。”苏嫇苦笑,懒得和她多说。
  楼梯‘噔噔’响,萧申胡乱罩了件白衬衫,指头上晃了车钥匙下来。“我送你。”他肯定的说,口气不容反驳。
  苏嫇抬头看钟,已经是凌晨三点一刻,这个时候再一味赌气就是愚蠢,说实话,她也不敢一个人在乌墨墨的郊区野外行走,于是闭了嘴,老老实实跟他出了别墅。
  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偶尔车窗外光线扫过,萧申紧紧抿着唇,而苏嫇昏昏沉沉地,垂头打瞌睡。
  一口气开了近半个小时,萧申再也忍不住,突然伸手推了她一下:“不要睡过去,苏小姐,晚上四点时不能睡觉。”
  苏嫇已经梦游虚境,被他这一推,大是不耐烦,含含糊糊地嘟囔:“别管我,开你的车。”
  “苏小姐,人区别于鬼是因为身上有阳气,而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半夜四点钟是阳气最弱的时候,如果在这个时候睡着,不但会精气大损而且易招惹鬼魅上身。所以有许多开夜车的人宁肯熬过这个时段再睡,苏小姐,特别是女人,阴气本来就盛,如果再撞到这个至阴时段……”
  “我不睡了!”苏嫇猛地睁开眼,颈子里没来由起了股寒风,浑身阵阵发怵。她惶然四顾,上上下下看一遍,又摸了摸膀子,上面一根根汗毛都竖起来。
  看她害怕的样子,萧申无声地笑了。
  他得意地仰起头,“苏小姐,原来你不怕人,却懂得敬鬼神。”
  苏嫇更加睡意全消,瞪着他半天不言语,一直把萧申看得心虚起来,皱眉问她:“你在看什么?”
  “我看你到底是哪里有毛病,为什么拼命针对我?反正明天起你我再没有任何往来关系,能不能回答我这个问题?究竟我曾经做了什么让你看不顺眼的事情,值得你苦苦相逼咬住不放吗?”
  她咬牙切齿认真计较,萧申反而安静下来,双手掌控方向盘,两眼直视前方,阴影里两粒眸子寒星一样,许久,仍不看她,却轻轻说:“难道你看中的不是萧镇的钱?难道你心里很喜欢他吗?”
  “……”
  他半天等不到她的回答,这才转头,说:“苏小姐,爱情这个东西就像是出疹子,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藏也藏不掉。既然你不爱他,为什么又辛辛苦苦地守在他身边,除了钱我看不出还会有其他别的原因。”
  苏嫇睁大眼看他侧面,车子驶过一杆杆路灯,灯光射得断断续续,他清秀的面庞像是被银白钢丝拗出玲珑轮廓,忽闪忽灭。她自己心里莫名起火,上下一起一落,郁郁地发泄不出来。
  “呸,像你这种除了钱再无一物的人当然会这么想,我和萧镇在一起,就是因为他这个人!”她搜肠刮肚地找出句狠话。
  “真的吗?那么,请问,你曾经对他撒过娇吗?有没有在他说话时偷偷凝视他?在半夜无人时,会不会一直想着他?”
  “……”
  “唉,苏小姐,如果这些事你都不能做到,请问你是怎么为了他这个人的?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萧申像是非常乐于这种辩论,且明显占了上风,因而精神大振,车越开越快,嘴里却还不肯放过她,道:“算了吧,何必再自欺欺人?我早说过,像你这样的女子我看得多了,萧镇其实也看得多了,不过我同时要承认,你确实不够心机,否则今天晚上就不会和他吵翻……”
  他说得起劲,苏嫇气得口唇打颤,不知是不是冷,浑身都僵硬了。
  耳边的每一句话都很有力,打在心头一砸一处伤。方才只为争口气,故把话说绝了,断了萧镇这条康庄大道,今后只怕要遍地泥泞坎坷,然而,纵是这样大的牺牲也未得到谅解,她怔怔地听他的指责,又痛又怒,却又无话可说。悲哀到极点时,她终于哭出来,伸手去打他,“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我从来没有害过人,为什么总不肯放过我?”
  “吱——”萧申没料到她会当场发作,一呆,脸上早被打了几下,火辣辣的痛,他闪头避开,脚下不忘记踩刹车,方向盘到底偏了,车子向路旁一堆黑影擦上去。
  等到那记吓死人的尖锐声音响起,同时车身遇到阻力,萧申才知道已经出事,打开车门跳出来,发觉车子撞到了路旁消防栓,水喷射到半空,漫洒似水帘洞一样。
  他身上衬衫立刻被溅得湿透,忙又回到车上,苏嫇也已知道出事,停止动作,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伏在车上使劲抽泣。
  “喂,你不是真的生气吧?”萧申本来是个顽童性子,最喜欢与看不惯的人抬杠作对,见她真正伤心,又束手无策起来,捋了捋自己头发,上来小心触了触苏嫇外套,“苏小姐,我说得不对你可以反驳,何必哭声成这样?”
  不管他怎么说,苏嫇一概付之不理,凌晨时分人的阳气未必是最弱,但精神往往最脆弱无助,她紧紧抱了自己,蜷缩在车座上放声大哭。
  警车赶来时,她已经哭得精疲力竭,如只受伤的小兽般轻轻呻吟,萧申则神色尴尬地站在旁边,向警员解释:“那个……我和朋友吵架……没有看清路面……所以……”
  “是这样的吗?小姐?”警员问苏嫇。
  她满脸都是泪水,不肯抬头。
  “喂,你擦擦脸吧。”萧申从车后座取了纸巾递给她,在面前晃一晃,不敢直接塞到她手里去。
  警员因此起了疑心,看了苏嫇披头散发神情恍惚,而萧申衣衫不整的模样,问:“她真是你的女朋友?她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
  “咦,你这是什么意思?”萧申听出不对,马上瞪眼,“我不认识她怎么会让她上车?”
  “我只是问她叫什么名字,你废话那么多干什么?”警员凌晨被人从舒适的值班室叫出来吹冷风,心情也很坏,当下双手环抱,索性和他耗上了。
  “请把你们俩的身份证给我。”
  萧申愤愤道:“我的身份证没带出来,这里只有驾驶证。”
  “我的也不在身边。”苏嫇抽抽咽咽道,参加舞会时手袋放在了寄包处,估计事后萧镇把它带走了。
  “这样吧,你们俩个人把自己的名字和对方的名字都分别写下来。我看看是不是一样。”
  “乱七八糟!”萧申抗议,“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偷车流氓?强奸份子?还是幼儿园小朋友?”
  苏嫇本来满腹委屈,听他这么嘴没遮拦的几句话,竟忍不住破涕一笑。
  “嗳,你这女人,你现在还笑得出来?”萧申眼尖,立刻指住她。
  “你写还是不写?不要紧,你可以选择跟我们回公安局写名字对身份。”
  “哼!”
  结果还是写了下来,同时交给警员。
  “咦,不对不对,你写她的名字写错了。”警员指了给萧申看,“她叫苏冥,不是苏蒙。”
  “让我看看,呀,你的那个‘蒙’原来是这样写的,我只听萧镇介绍过你的名字,想不到居然是这个字。”萧申拍拍脑袋,突然想起来,转而责怪警员,“同志,你怎么读白字?这个字明明念meng,你怎么只看半变部首乱读一气?”
  “嘿!你们不知道彼此身份,还来教训我?”警员恼羞成怒,本来准备开张罚款单再把驾驶证上扣个一二分就算了,这记立刻把单据证件全部收起来,挑眉又问:“你在哪里工作?她又在哪里工作?”
  “我不知道。”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大声回答。
  半个小时以后,他们已在公安局值班室,萧申借了电话向外讨救兵。
  “欣然,好大姐,求求你千万自己赶过来吧,我可不想让萧镇知道我把他女朋友惹哭了,什么,我怎么会欺负她,大家只是争了几句,我怎么知道这个女人是个大哭包?算了,你快来过吧,我明天一早还约了人上网球课呢。”
  挂了电话,他垂头丧气地回来苏嫇身边坐下。看了她几眼,忽然说:“现在我终于肯定你是个直性子,对于看不惯的人和事,果然是动手多过废话。”
  苏嫇也觉得麻烦,偏偏手机也在苏镇那里,又不敢借公安局电话向母亲报平安。
  “我不过是说几句自己的想法,你值得急成这样吗?这下可好,希望不会留下案底,否则大家的清白都完了。”
  “反正不许你这么说。”苏嫇狠狠白他一眼,是,她没有爱过萧镇,她从来不喜欢他陪在身边。可是,她不肯承认贪婪,因为,这段感情中,她并不觉得自己得到了什么好处。
  可毕竟心里也是害怕,沉默一会,她咬着嘴唇轻轻问他,“我们不会留下案底吧?”
  “我哪知道。”萧申怨,一抬眼瞧见送他们进来的警员手里挟了份文件从眼前经过,立刻逼尖了声音跟上去,“警察叔叔,我们不会有案底吧?喏,我,萧申,还有这个,苏冥——”
  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冷嘲热讽,苏嫇又恨又怕,咬牙切齿地伸手过去,隔着薄薄的衬衣,两指提了他手臂一小撮肉狠狠一拧。
  “啊——”整条走廊都听见了惨叫。
  苏嫇觉得这个人简直是个小孩子,而且是那种被宠坏了肆无忌惮的小孩子,空长了一张清秀文雅的大好皮相。
  而她却始终是个弱女子,今天开始,又要回到肮脏赤裸的人际关系中去,面对每一句半真半假或全心全意的冷笑话。
  她将十指埋入发内,捧了头无奈叹气。
  “你真是为了萧镇这个人才和他在一起?”萧申揉了手臂,又问她,“这次和他吵翻了你难过吗?也许我真是做得太过分了,毕竟你不是个阴险的人。”
  “你见过阴险的人吗?萧先生,我很怀疑你阅人能力。”
  “叫我SUN吧,我叫你小苏好不好,其实我对你并没有恶意,而且经过这些事,我觉得虽然你也是看中萧镇的钱,但人还不坏。”
  “呸!”
  “唉,小苏,萧镇今年二十八岁,从十六岁起就开始约会女朋友,她们有各式各样的手段与性格,我只要用眼角一扫,就知道哪个是看中他人,哪个是看中他的钱。”
  “哼,我不相信,你八成神经过敏。”
  他并不介意,继续说下去:“恋爱中的女孩子很好区分,眼神、脸色都会与平时不一样,特别是站在喜欢的人旁边,羞涩喜悦,有种瞒不住的妩媚表情。而有目地的女孩子则又不同,她们往往谦虚谨慎,说话办事小心翼翼,根本没有那种娇媚感。”
  “至于你,小苏。”他看了眼苏嫇,轻轻说,“你第一次来我家时就是这样毕恭毕敬,像是个面试的小职员,当萧镇坐在你身边时,你对他的注意还不如对我们来得仔细,我和欣然一看就明白了,你根本没有和他一起堕入爱河。”
  “……”
  苏嫇无话可说,萧申的确有萧申的理由,而她也不想再费心反驳,忙了一个晚上,她早乏了,更悲哀的,却是一种心乏,故听了这样的评价,惨然一笑,道:“也许你说对了,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已经和萧镇分手,以后你们萧家所有的事都和我无关,我也希望镇以后能遇到真正喜欢他的人,那种像你说的有天生娇媚神情的女孩子。”
  萧欣然说人人都有一张面具,但人若脱了面具又会怎么样?人怎么能没有面具来保护自己,她同萧申斗嘴辩论,不过是想保住这层面具,可他偏偏要同她认真,在这清冽微凉的早晨令她赤裸出真面目,柔弱苍白血肉模糊,像被剥了壳的蜗牛。
  苏嫇掩面道:“萧先生,也许你自以为很真实坦白,可也是最残酷最尖锐,这一辈子,我都不想再看到你。”
  “啊?”他大吃一惊。
  萧欣然来时已经六点,她一夜没睡好,又急急忙心开了早车,脸色很坏。
  “不过叫你送个人也乱成这样,小申,你越来越没用了。”
  “是,全是我不好,我有罪。”萧申双手张开做投降状,又对苏嫇连连鞠躬,“对不起,小苏,我真的错了,请你不要往心里去。”
  萧欣然皱着眉头去办手续,苏嫇立在露水湿透的台阶上,看东方一抹鱼肚白,眼里渐渐升出种苍凉色,萧申见了更加内疚,问:“你是不是很难过?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对我说,力所能及我一定帮忙。”
  她不理他,等萧欣然出来,载他们回城。
  萧申怎么会懂她的困难,那种针头细血的小小的痛,生活里藐小却腌囋的操劳之苦,他那样风华正茂家境丰裕的人怎么会明白。
  “小苏,你听到我的话没有?”
  “听到了,谢谢你。”
  “喂,小苏。”他始终忍不住。
  “什么?”
  “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什么?”
  “记得今天回家后做一个眼膜,现在你的眼睛又红又肿还有黑眼圈,很难看。”
  “我呸!”

  十五
  苏嫇哪有闲心回去做眼膜, 她低头进了家门,准备迎接母亲狂风暴雨般的询问。谁知苏太太毫不紧张,只问女儿:“你吃过饭了吗?怎么眼睛肿了,快用冷水敷一下。”
  她气定神闲地去厨房取了篮子,笑眯眯对苏嫇说:“时间还早,你先去睡一会,等我去菜场买只鸽子回来给你补身体。”
  苏嫇怔了半天,突然明白过来,脸上涨得通红。苏太太定是以为她昨晚在萧镇处过夜,满心欢喜以为好事将近。
  “妈……”
  “唉,别说,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不想知道,嫇嫇呀,你也是大人了,妈管不了你许多,有些事情要自己抓紧,你的年纪蹉跎不起了呀。”苏太太嘴上长叹,心里却是欢喜,女儿和萧镇确定关系也有几个月,终于走到这关键的一步,鸭子嘛,本来就要煮熟的才可靠。
  她意味深长地,向苏嫇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挎菜篮出门。
  苏嫇忙了一个晚上,哪有力气再和她解释误会,自己先去房间休息,索性养足了精神再和她理论,可人躺在舒适的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仔细回想昨夜发生的一切,越想越是后怕,如果她在沙滩上遇到歹徒,如果萧申不肯送她回家,如果公安局因此记下案底,无论哪一种可能,都够她吃不了兜着走。
  即便是现在,她平安回到家,仍要面对和萧镇分手的现实,来自于母亲、同事、一切知情者的盘问追查,左右苦不堪言。
  她抱了枕头,哀哀地呻吟。才发了个声,突然听到耳边“砰砰”作响,有人大力敲门。
  起来去猫眼处一看,竟然是萧镇立在门口。
  “嫇嫇,你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他大声叫。
  苏嫇吓一跳,萧镇向来沉默寡言,第一次在人前这么放肆,粗声大气简直像换了个人。邻居已悄悄从猫眼处向外张看,苏嫇连忙开门放他进来。
  萧镇也是一夜未归,手里还拎了苏嫇的手袋,领带半松衬衫微皱,眼球里迸出血丝,上来捏了她肩头,喝:“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嫇被他恶狠狠地模样镇住,傻了半天,苦笑:“明明是你冲进我的家,请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咬牙切齿半天,问,“你真心想要和我分手?”
  “……”
  “嫇嫇,你知道不知道,你有时简直是个怪胎,叫人捉摸不透,我从来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
  “昨天晚上是我太担心,所以对你大吼大叫,对于这点我可以向你道歉,可你这样一声不响的走开,把我单身一个丢在舞会上,你可曾为我着想过?嫇嫇,做人要凭良心,你不要只顾到自己的自尊。”
  “……”
  苏嫇始终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隐隐的,她突然想起,也许闹到这种地步,潜意识里,根本是自己的愿望,如果要清算,大部分责任源自于她。
  果然,萧镇等不到回应,终于绝望,他以手撑了头,叹:“嫇嫇,如果你真心希望分手,那我们就分手,可是我不想就这样结束,有些话,我……想和你明白的说清楚。”
  “……”
  “认识这么久,你根本没有真正喜欢过我吧,我早知道,你和我在一起,虽然不是为了钱,却也是为了另外一些原因,譬如面子、自尊、安全感,诸如此类与爱情无关的东西,这一点,我早知道。”
  苏嫇睁大眼,猛然抬头看他。
  萧镇眼里满满悲哀,同样无奈地看着她,“我知道,一见钟情是很少出现,我只希望能对你好,日子久了,你也许会对我生出真心,这样的一种过程,也许也是种爱情。”
  他等到末路还是失望,于是再不想有所隐藏,故一骨脑儿地倒给她听,这世上有谁是睁眼瞎,人心都是灵敏洞透,许多事情不说,并不代表不知道。
  当初相遇时,只有他是动了情,所有的追求与妥协,也是他萧镇一人做出努力,而苏嫇始终犹豫不决,除了那次朋友聚会上的一吻,正是这一吻,令他心生狂喜,有了胜利的错觉。
  他以为,她已被感动,女人的心需要耐心浇灌,才会如鲜花般绽放开来。
  他一直在等她全心全意的打开心扉。
  可是她还是令他失败,自从那晚后,她再也没有表露出任何亲近他的心举动,她通常只是温柔地听,仔细又安静,无论是在独处时,抑或是与朋友聚会时,苏嫇只是个懂事和美的好女子,不会有任何激情与冲动。
  萧镇伸手抚摸她的脸,她低眉垂眼神情温顺毫不避闪,明明离得这么近,却又像隔了遥远的距离,他知道,他触不到她内心深处去。
  “嫇嫇,你以后未必能找到像我这样爱你的人。”
  萧镇终于决定放弃,他将手袋还给她,转身走了。
  苏太太正提着一篮菜蔬进楼,迎面也萧镇碰上,不由心头一喜——两人竟然已经到了这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然仔细一看,萧镇神情大异,他匆匆与她点个头,欲言又止,笔直而去。
  “嫇嫇,你和小萧怎么了?是不是吵架了?”苏太太马上找女儿谈话,柔声劝,“你们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不该再胡乱发脾气生事端,小萧一早来找你,已经是让了步,无论发生了任何事你都该原谅他……”
  “妈,我们没有吵架。我们……分手了。”
  “什么?”
  这话在苏太太耳中不亚于天崩裂,手上菜篮整个跌到地板上,过度打击反而安静下来,直楞楞地盯着女儿,“吵架怎么会分手?是谁说的重话?嫇嫇你不能太孩子气……”
  她手上戴了只碎钻戒指,是萧镇从美国带来的礼物,收下时苏太太笑得几乎合不拢嘴,不住向左右道:“乱来乱来,哪有女婿给丈母娘先买钻戒的道理?小萧你该把这只戒指送给嫇嫇才对。”
  说虽这么说,手上是再也褪不下来,一直戴到今天。
  苏嫇此刻看她急得手抖,指尾的钻戒也微微闪动,突然心里无比悲伤,像是幼年时没有拿到画画比赛名次,很有些愧疚负罪感,自己上去拉了母亲的手,摇一摇,劝:“妈,没事的,我会找到更好的……”
  “你胡说!”她母亲把手一甩,用力太大,几乎擦着她面颊而过,戒座从苏嫇皮肤上划过,留下一道淡白锉痕,初时看不出来,不一会,渐渐涌出血色,成了一道血线。
  她手指颤颤地指了女儿,声音也变调,说:“你别以为自己还有摆架子的本钱,别人可以争气斗胜放脸色,你行吗?你也不回头看看以前做的那些事,你……”
  苏嫇一听不好,母亲只怕要把这股恶气化作毒血喷到她脸上,再等下去怕是一场大骂,萧镇还她的手袋正在手上,也不披外套了,索性向外即走,边走边道:“妈,等你消了气再说。”
  “你回来,你自以为长大了,我骂不得打不动,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是不是?你给我呆在这别动!”苏太太哪里肯放她走,跟在后面伸手就拉。
  苏嫇急了,用力拂开母亲的手夺门而出,在苏太太尖叫声中,她一路小跑逃离。
  此时是上午近八点,休息天早晨街上的人并不多,她一直奔出很远,上下不接下气,才慢慢止了步。身上依旧是昨晚的那条裙子,手袋里有手机与钱包,人却是无处可去,她茫然地在街上行走,脸色苍白似只走错空间的鬼魂。
  手机突然‘叮铃铃’地响起来,苏嫇悚然一惊,取出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小苏吗?”一把男人的嗓音问。
  苏嫇想了很久,才发现那人清朗活泼,竟是萧申。
  “你还好吗?是这样,我发现你把外套遗落在我车里了,我会带给萧镇,让他还给你好吗?”
  “不用了。”
  “呵呵,难道你不想再看到萧镇?小苏,或许你该找个机会和他好好和解。”
  苏嫇皱皱眉头,在街上停下来,“萧先生,有几件事我很奇怪。”
  “哦?”
  “是不是因为我和萧镇之间已经分手,所以你才改变面孔装好人?难道你不是一直希望我离开他吗?莫非对于这个结局你不觉得高兴?”
  “啊?你们未必会分手,你还没有和萧镇谈过呢。”
  “晚了,我们已经当面谈清。”苏嫇突然被石子绊到,一低头,发现自己原来穿了居家的塑料拖鞋,她走得累了,恰巧旁边是家麦当劳快餐店,便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来。
  “萧先生,祝贺你终于大获全胜,我这只狐狸精已经从萧镇身边除去,如今我们只是陌路人,请不要再假猩猩地关心我和我的黑眼圈了。”
  “你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萧先生,请不要再打扰我,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安静坐一会,无需你提供任何服务!”
  她不让他说话,径自断了线,并且关机。
  他不过是想用另一种方式打击她,苏嫇冷笑,事到如今,任何来自萧氏子弟的同情与关怀都是虚伪,她才不相信他们真心希望她与萧镇复合。
  这本来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阳光普照,天空是种浅色的蓝,快餐店大声、反复地播放一支节奏欢快的舞曲。
  父母们带了可爱的儿女来吃早餐,一元钱买一只冰淇淋筒,小孩子舔得腮帮子上满是奶油,伸着胖胖的小手指着麦当劳的玻璃门,娇声说:“囡囡要吃鸡腿。”
  苏嫇专心地看儿童天真表情,看他紧紧握了冰淇淋筒,另一只手已伸向炸得金黄的鸡腿。
  幼时的满足仅限于此吧,一手甜食一手咸点,最直接与简单的快乐,他们不知道成年后会面对什么?不知道抉择是怎么回事?而结果通常意味着放弃。
  她模糊地想,有些伤心,却又说不出在伤心什么,便蜷坐在椅子上,阳光照在身上,肌肤正渐渐发烫,她闭了眼,享受着这种微痛的热,像远处有团火正在靠近,她希望它能融化一切。
  在阳光快把苏嫇皮肤晒破之时,有人走到她身边,挡住一切,他低头看她,问:“小苏,你睡着了吗?”
  苏嫇睁开眼,看萧申得意地向她道:“我刚才在手机里听到这支音乐,便从你早晨下车的地方开始,穿过几条街找到这里。”
  他指着她肩头通红的皮肤,道:“这么大的太阳下你都能睡着?你不觉得痛?”
  苏嫇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昨夜警员要怀疑他们,萧申身上仍是穿了昨天那件薄薄的,皱成一团的白衬衫,明媚的阳光透过来,离得那么近,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结实的身体轮廓。
  “你怎么了?”萧申奇怪,对面苏嫇正转头避开他,脸色已经微红。
  “小苏,对于昨天的事我很抱歉,尤其是看到你和萧镇口角后,我意识到以前对你太过苛刻,你并不是那种……”
  “那种死皮赖脸、眼里只有钱的女人?你错了,我是在玩手段玩过了火,我的心计害了我。”苏嫇冷冷地道,“你不是一直很肯定我同以前那些追求萧镇的女人一样吗?千方百计找到这里只是想羞辱我吧,千万别客气,这种狐狸精遇难的情况并不很多,你一定要抓紧机会。”
  见她这么激动,他反而不声响了,低头听她发泄,苏嫇越说越光火,站起来指着他鼻子骂:“你这种人我还看得多了呢,一分钱看得比广场还要大,高不成低不就,一辈子活在那点钱影子下,可怜又可笑!”
  苏嫇正骂得解气,一侧头,却见旁边多了个穿草莓花裙子的小女孩,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女孩子手里握了只冰淇淋筒,已经化掉一半。
  她一怔。
  萧申乘机向小女孩诉苦:“你看,叔叔不乖,被阿姨骂得多惨,小妹妹能不能替我求个请?等会我一定请你再吃只冰淇淋筒。”
  小女孩嘻嘻地捂着嘴笑了。
  苏嫇被他这一打岔,再也板不下脸,气鼓鼓坐回原地。
  萧申立刻去隔壁买了两只冰淇淋,一只送给小女孩,摸了摸她苹果般的小脸,说:“谢谢你。”
  他自己把另一只冰淇淋递给苏嫇,求道:“骂了半天,你热不热?”
  “呸!”苏嫇格手推开。
  萧申便自己把冰淇淋凑在嘴边舔食,边吃边道:“小苏,你骂了这许多,我都认了,以前的确是我太针对你,事实上,我与萧镇的女朋友作对已成了种习惯,一时半会再也改不过来。”
  “哼。”
  “你不知道吧,我同萧镇的上任女朋友就闹得很不愉快,我因此避开去了美国半年。”
  苏嫇倒不知道这件内幕,闻言看他一眼。
  “你看,没有我在,他仍是和妮娜分了手,那件事可怪不了我,是妮娜做得太过分,萧镇也灰了心。”
  “当然。”苏嫇从鼻子里哼一声,“你怎么会有错,全是那些狐狸精的错。”
  “唉,事情过去也有半年多,我无法向你解释清楚,但这次确是我反应过激,苏小姐,请接受我对你的道歉。”他将冰淇淋丢进垃圾筒,起身直挺挺向她鞠了三个躬。
  “苏小姐,你大人有大量,不会命我当街跪下吧?”

  十六
  苏嫇哪敢命他跪下,刚才三个鞠躬已经引来路人侧目,忙道:“你饶了我吧。”
  萧申笑笑,在她身边长椅上坐了,问:“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又出来了,是不是要出去办事?”
  “嗯。”苏嫇懒得和他解释。
  “正好,我学生打电话取消了网球课,我今天有空,送你去吧。”
  “不用,谢谢。”
  “咦,小苏,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苏嫇渐渐不耐烦起来,挑剔刻薄的萧申变得如此和颜悦色真是令她觉得陌生且古怪,她举了双手,苦笑道:“求求你不要这么体贴好吗?萧先生,你天生不是个殷勤体贴的人,这种小心翼翼的面孔也不适合你。”
  “OK,我就不装腔作势了。小苏,我只是想帮忙,早上你下车后欣然把我大骂一通,我自己也很后悔,若不是我故意针对你,你和萧镇也不会走到这一步。我很想弥补自己的错误,或者你和萧镇不该分手。”
  见他说得很诚恳,苏嫇不由沉默,半晌,叹口气:“算了,也不全怪你,我的确不够喜欢萧镇, 没有你们,我同样无法和他白首偕老。”
  她仰起头,手遮了眼睛向上看,树叶浓碧油绿,阳光下无数个小小的白点随轻风摇晃,像在下雨,日头太毒,看久了人会头晕,苏嫇几乎睁不开眼来,勉强又笑,“其实我何必再自欺欺人,你们看不起我也有一定的道理,自己不争气,需要靠依附男人摆脱困境,别人只是在说实话,我听了不开心又怪得了谁?”
  “呃……”萧申不料她这样坦白,一时语塞。
  “萧先生,你也很奇怪,即不希望我为了萧镇的钱同他在一起,又觉得我和他分手后会很可怜,你似乎想为我们创造一些新的机会,你说,这样的做法矛盾不矛盾?只怕我今天听了你的话回去和萧镇和好如初,以后你又要闲话我的动机不纯。”
  她站起来,拍了拍手,“你看,现在不也挺好,虽然我少了一个能干多金男朋友,同时也获得自由与清静,至少,从今以后我不必再看你同萧丽雯的脸色,也不必在乎任何人说的任何关于我同萧镇的八卦。”
  萧申只是看着她,他一个晚上未睡,脸上已有了星星胡茬子,乍一眼像某个时装杂志里颓废清俊的模特儿。身上衬衫团皱,衣领松开,苏嫇可以看到他的胸膛一角。
  “萧先生,再见。”她不敢仔细地看,立刻转头走了。
  其实她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太阳这么大,她又不能回家,腿下不停,笔直穿过长街,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往回看,萧申坐在长椅上,一直盯着她的背影,她不想让他看出她脸上的软弱无助。
  并不是没有人能帮助她,只是任何一双援手都需要代价,以所有换所需,可谁也不知道所换掉的是否珍贵,而换回来的是否真的那么重要。
  她沿着长街盲目前行,路口旁有人在卖棉花糖,很简陋的踏板装置里,圆盘飞速转动,丝丝雪白的糖线飞舞而出,小贩用根筷子接住,转眼筷子上绕了一大团。
  苏嫇立在交通信号灯下,不知该往哪里走,她茫然四处打量,看身边的孩子接过巨大蚕茧似的棉花球,咬一口,糖线粘在唇边白乎乎像染了层牛奶沫。
  苏嫇看得发怔,情不自禁走过去,小贩以为她要买,马上新挑了一串糖球递过来。
  苏嫇把糖丝凑在嘴边轻舔,与儿童有关的东西都是这么甜美,哪怕是只值五角钱一串的棉花糖,小贩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正值壮年,难得有成年顾客立在他摊子旁这么久,立刻搭讪起来。
  “小姐是来应聘的吗?”
  他问得没头没脑,苏嫇不知怎么回答,便含糊地嗯了声。
  “现在找工作真难,一个小职位也要会电脑懂外语了解财务知识,又只肯收你们这种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害得我们四十岁的知青只好下岗卖棉花糖了。”
  苏嫇一边吃糖一边听他唠叨,倒也生了心,问:“一个小职位招聘的人也很多吗?”
  “应该很多吧,不过我听说前面的长寿路出了车祸,累得这一片几条大路的交通都堵塞住了,只怕许多人要迟到,而且那家公司突然改变面试地址,办事的人不老道,把通知贴在那边的墙面上,被停着的卡车遮住了。”
  “是哪家公司招聘?面试通知在哪里呢?”
  “咦,原来你不是来找工作的呀?”小贩用手一指她身后,“喏,就在那辆卡车后面……”
  苏嫇回头,见路旁靠墙处停了辆卡车,她走过去,从卡车与墙壁的缝隙间看进去,上面果然贴了一张通知:原应聘国鑫贸易有限公司总经理助理面试地址改变,请应聘人员转至隔壁永安大厦301房间。
  “国鑫贸易有限公司?”苏嫇默默地念了一遍,有些奇怪,名字似乎很响亮,可办事手法如此儿戏,不但随便变更应聘地址,并且把变更通知贴在这样偏僻的墙角上,也不怕别人看不到错过应聘。
  她看了看手表,才早上九点半,大把的时间等着消耗,反正没有地方可去,不如尝试一下招聘也好,这次和萧镇闹翻,不久会传得公司里人尽皆知,只一想到方万华徐大姐等人幸灾乐祸的表情她便要头痛,那个工作迟早是要换掉的。
  她理了理裙子与头发,按面试地址找到永安大厦三楼。
  301室大门敞开,苏嫇一进去,立刻有一名长发披肩的女子笑盈盈地迎上来,才与苏嫇一个照面,她蓦地吸了一口冷气。
  苏嫇脸红,她知道今天自己的形象大大不妥,昨天的化妆已完全褪掉,只留下一些张苍白面孔上两只明显的黑眼圈,头发毛燥太过凌乱,衣裙颜色又太过华丽,最最可怕是脚上穿了一双塑料拖鞋,在女子诧异的目光下,苏嫇干咳一声,把脸皮老到最厚,道:“我是来应聘国鑫贸易有限公司总经理助理一职的。”
  女子忍住笑,把她引到房间一角的沙发上,又从书桌上拿起一叠资料,问:“请问小姐姓名?”
  “你不用查资料了,我是直接来面试的。”
  女子一呆,看了看她空空的双手,皱眉放下资料,“小姐,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不,我真是来应聘的,我可以把自己的情况简单向你说明一下,至于学历证明,任何时候我都能带来给你过目。”
  她说得诚恳,那女子虽然不悦,倒也反驳不了,无奈只好说:“也好,我姓路名红,是国鑫贸易有限公司的人事经理。能不能先介绍一下你自己。”
  “我叫苏嫇,现就职于……”
  苏嫇本来无所谓,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居然发挥极佳,从文凭专业到工作经历详细说明一遍,最后用英语再复述一遍,真正流利熟捻至张口即来。
  路红仔细听了,不住点头,可一转眼看到她脚上那双拖鞋与脸上夜生活后的痕迹,马上恶寒。她翻了翻手上应聘者的简历,微微一笑:“我公司公司是一家专业经营钢铁的贸易公司,这就需要应聘者能有一些行内专业常识,而苏小姐一直从事办公室文职工作,对生产型企业的经验只怕不足……”
  话说到一半,听有人轻敲门板。
  苏嫇与路红同时回头,只见一名身材挺拔长相斯文的男子立在门口,问:“打扰你们了吗?”
  “没有。”路红马上站起来,伸手向苏嫇做介绍,“这位是我们国鑫贸易有限公司总经理邵秋森先生。”
  邵秋森年纪大约三十左右,容貌端庄隐隐有书卷气,过来与苏嫇握手,又问路红,“应聘还顺利吗?月底前新助理能不能开始工作?”
  “到现在为止很顺利。”路红果断道。
  她不过二十五岁,脸上肌肤光洁紧致一丝皱纹也没有,眉毛很浓在眉心处几乎相连,大眼睛炯炯有神,一边说一边将手上材料放到桌面上,淡淡笑:“比如这位苏小姐就是很优秀的助理人才。”
  “那就好。”邵秋森向她点头以示褒奖,“我特意过来看看情况,你们不要管我,请继续谈。”
  他径自去了里间,路红与苏嫇只得重新坐下,路红眼珠一转,朗声道:“苏小姐,我对你的各方面条件都很满意,英语本科学历且懂得财务报表与电脑操作,又有两年的工作经验,这样的资历在所有应聘者中是少见的,我们公司是一家专业经营钢铁的贸易公司,代理能力在国内得到业界的一致认可,很需要像你这样年轻能干的管理人才加入……”
  苏嫇方才见她眼光不住瞟自已身上,神情大是不屑,又听说专业不对口,本来以为已经没戏,谁知道路红突然话锋一转开始表扬她,想了一想,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思,想来这位年轻的人事助理眼见十点多了,应聘者只来了一个,怕人气太弱领导面前不好交待,索性把苏嫇先拔到优秀的高度垫底,给领导吃一粒定心丸。
  她当然不会相信这话,脸上却是理解,欠一欠身,道:“谢谢路小姐的夸奖。”
  路红立刻抽出张表格递过来,“苏小姐,请将家庭地址与联系方式重新填妥。”
  这句更是说给邵秋森听的谎话,苏嫇从来没有填过表格,何来“重新”一说。苏嫇肚里好笑,手上不停,将表格填完。
  临走时,路红甚至与她握手,“苏小姐,很盼望能有与你一同工作的机会。”
  “我也是,路小姐。”苏嫇皮笑肉不笑。
  这次应聘不过是试试行情,她也并没有考虑太多,想不到三天后居然收到录用电话。
  “苏小姐,本公司决定正式聘用你为总经理助理,请问你能否在月底前至新岗位工作?”
  “当然。”苏嫇求之不得,接电话时她刚好在和徐大姐口角,对方嘲笑她:“年轻女孩子晚上不知道在干什么,总也睡不醒。”她还不知道苏嫇已与萧镇分手,以为这女孩子仍攀在高枝上,故说任何话都模棱两可,不敢当面得罪她。
  事实是,昨天晚上苏太太收到邻居的结婚喜糖,引发心中怨气,借题发挥,和女儿谈心到深夜。所谓谈心,不过是几句相同的话翻来覆去的说,用各种伦理道德场面话劝苏嫇早些找人嫁出去。
  经过萧镇的事后,苏太太有些歇斯底里,常常无缘无故为小事发脾气,苏嫇被她逼到内伤,本来想上班时乘机打一个盹,谁知道徐大姐又来多事。
  接电话后,她又惊又喜,只觉神清气爽,终于要离开这群知根知底的人,在他们能伤害她之前,总算逃出一条活路。一抬头,徐大姐等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神色好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苏嫇决心吓她一吓,故意沉下脸,一拍桌子,起身去科长室。
  突然听到苏嫇要辞职,王科长也吃了一惊,不过公司唯一不缺的就是人,苏嫇的工作不是最重的,招聘个新毕业的大学生就可以顶上去,他笑嘻嘻地向她打探消息,“是不是准备结婚了?萧家还是不喜欢媳妇出来工作?或者是要去萧氏银行工作?这种条件出众的男朋友一定要盯得牢才可靠吧?”
  所有问题苏嫇一概不答,只是微笑,引得他越发肯定猜测,最后一拍苏嫇的肩,万分贴心地说:“小苏,你第一天上班起我就知道你与众不同,绝对不会在这种小公司过一辈子,以后一定要记得我这个老朋友,多多联系呀。”
  咦,回忆以前他对她的态度,无非是打官腔与吃豆腐两种,现在居然软下口气自称为朋友,热络知已得不得了。
  苏嫇脸上挂着笑,出了科长室脸皮也僵,才放松下来,徐大姐急急走过来拉住她手,“小苏,刚才是我说错话,你看,我年轻也大了,树老根多人老话多,难免有得罪人的地方,其实我这个人心眼最实,最没有心机。”
  她脸色也变了,不住摩挲苏嫇的手,赔笑:“大家都是同事,有什么地方听得不顺耳就告诉我,干嘛去科长那里告状呀?你知道,我这个人……”
  说也奇怪,徐大姐这一大段广告词,整天在办公室循环滚动播放,苏嫇是早听出茧子火冒三丈了,可今天灌到耳里,不但不烦,反而只觉得好笑,
  或许是因为将要脱身而出,隔了一段距离后,她再看他们,只是一群百奇百怪的漫画人物,有好有坏,有善有恶,这群人,这些话,不过是些小人物与小肚鸡肠,平日里她为什么要那么认真,一字一句的和他们计较分辨,白白气苦了自己?

  十七
  国鑫贸易有限公司是一家专门经销钢板、带钢、角码等钢结构原料的公司,规模不大人员不多,自总经理至财务、人事、营销经理、前台招待、会计、出纳及销售业务员,上上下下不过三个主管加十几名员工,苏嫇的职务是总经理助理,负责所有合同起草、资料保管,以及各类行政协调工作。
  上班第一天,人事经理路红领她去介绍给每一个人,今天苏嫇穿了米白套装,头发整洁化妆得体,脚上一双米色浅跟圆头皮鞋,委实令路红眼前一亮,她笑:“苏小姐,我差点认不出你来。”
  总经理邵秋森依旧满面书卷气,言行举止彬彬有礼,动辄便说:“谢谢。”
  苏嫇的工资升月薪到二千元,心情顿时大好,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这里的人际关系很简单,同事们都与她年纪相仿,容易打交道,午饭时大家出钱打电话叫外卖,从各部门经理到接待员,一人一只盒饭放在桌面上吃,只有总经理邵秋森作风含蓄,他每天都去楼下广东茶楼吃午餐。
  不过几天,苏嫇便和接待员瑞娜、业务小张小余混熟了,他们偷偷告诉她,老板其实很和善,公司里最惹不起的是反而人事经理路红,此女不但背景出众,毕业于某名牌大学,并且能说会道眼色玲珑,与营销经理沈琦关系密切,共同把握公司大权。
  众人说得头头是道煞有介事,但苏嫇已经对新环境满意得不得了,至少这里没有人公开发表各类尖刻粗糙的市井俚语腔调,大家都客气文雅,大多数时候低头对着电脑做事。
  几天工作下来,她渐渐见识到路红的厉害,一名业务员只因为和人事经理当面争执几句便被炒了鱿鱼。等总经理知道详情时,新的业务员已到门口报到。
  这样嚣张越权,邵秋森也皱了眉头,下班后没有人,他问苏嫇:“路红对待手下是不是太过严厉了?”
  “路小姐办事雷厉风行,的确很有魄力。”苏嫇含糊其词,她毕竟是新人,不敢过于坦白,同时她不敢告诉邵秋森,路红与业务员吵架,是因为有一票订单被对手抢走。
  事发后业务员向营销经理大呼委屈,说有人一早泄露了报价单,而人事经理嫌他办事不利又推卸责任,这才引发口水之战。
  苏嫇始终冷眼旁观,与所有其他同事一样,她觉得这件案子里另有文章,只是路红在公司一手遮天,哪个敢去管她的闲事。她暗暗叹口气,看对面邵秋森面容文秀,明明是老板,气质却是文人多过商人,白袍秀才一样清水明净的性子,根本不是商场中桌面含笑桌脚底下使拳脚的奸料,她自己还在试用期内,就算真心想帮他,也怕弄巧成拙,搞不好扳不倒路红沈琦,自己先要卷铺盖走人。
  果然,第二天,路红就来找苏嫇谈话。
  她的年纪与苏嫇相差不多,但说话口气明显是老前辈,说:“苏小姐真是百变,第一眼时的模样与现在简直是判若两人,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变化?”
  苏嫇听她话里有话,不知道她打得是什么主意,于是索性赔笑装听不懂。
  “我知道苏小姐以前是在国企办事,到了我们这种私营企业里,工作方式肯定会很不同,我只想提醒你一声,我们公司的总经理助理虽然职位上比一般员工略高一级,可仍是归各部门经理所管,你只须负责平时公司普通行政工作,工作中所遇到的一切问题必须先向我汇报,由我来上传给总经理,你明白吗?”
  “我明白。”
  “那就好,苏小姐,这几天我观察下来,你的确具备一定能力,工作也很努力,希望你以后严格遵循公司制度,三个月的试用期满后,成为我们真正的员工。”
  “是。我一定努力。”
  苏嫇一直赔笑,心里凉了半截,路红一定是听到风声,特地来警告她不要多话的,白色恐怖到了这种地步,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世界上哪里会有净土!
  她开始明白为什么所有同事这样沉默安静,大家努力扮睁眼瞎双耳聋,遇到邵秋森招呼也不敢多打。
  只有邵秋森一人浑然不觉,偶尔还向苏嫇抱怨:“是不是我不够平易近人?为什么我一直请大家吃饭,可平时路上遇见,他们连话也不肯多说。”
  苏嫇无言以对,支支吾吾半天,把手上文件递过去,“邵总,这是我新拟的合同……”
  东山老虎要吃人,西山老虎也要吃人,谁都怕触碰到老虎的胡须。
  出门时迎面遇到营销经理沈琦,他问苏嫇:“我要的那份合同写好了吗?”
  “写完了,现在邵总那里。”
  “咦,你以后不用给他,直接交给我就可以了。”
  苏嫇闻言抬头看他一眼,也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五官端正,戴一副金丝框眼镜,人已微微发福,关门时苏嫇听到邵秋森问沈琦:“你看路红的这个人事方案怎么样?”
  怎么样?当然是好,谁都知道沈琦与路红恨不得穿同一条裤子出去。
  回到写字台前,苏嫇有些气不过,偷偷问瑞娜,“邵总知道不知道沈琦与路红的关系?”
  “什么关系?你还不知道吧,沈琦是邵总大学时的室友,两个人的关系才叫铁,沈琦和路红平时在邵总面前都不说话,他怎么会怀疑?”
  “原来如此,只怕邵总迟早要吃他们的亏。”
  “你也看出来啦,现在市面上钢材越来越火,公司效益却越走越差,都怪邵总自己不是个生意人,白白投资了一笔钱,所有心血都被老同学给吞掉啦。”
  “怎么没有人提醒他呢?”
  “谁提醒?你?我?还是出纳小刘?这里的财务经理和几个重要的业务员一早被他们收买,其他人不过是看热闹混日子,公司以后姓邵姓沈还是姓路,关我们小喽啰什么事呀。”
  瑞娜才二十一岁,皮肤晶莹得像是透明,她抽屉里放了胭脂眼线眼影粉,还有一面巴掌大的镜子,不时打开来照一下,顺手补妆,毫不担心将来的出路。
  苏嫇却听得心里发慌,才找到新工作,想不到也是根基不稳,迟早竹篮打水一场空。无奈,暗里地把履历资料翻出来,准备好再从头开始向外发展。
  未料,机会还没找到,公司里已经出事。
  一个月后,路红突然与沈琦闹翻。
  这天早上刚刚上班,就见路红气冲冲进了办公室,把一份文件扔到沈琦桌子上,厉声喝:“沈经理,能不能请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沈琦像是早料到她会这样,脸色不变,不慌不忙地拾起来看两眼,笑眯眯道:“路经理真是厉害,连这种资料都能找到,不错,这是我新注册的公司,你有什么意见吗?”
  “你瞒了我注册公司?沈琦,你是不是想撇开我单干?”
  “唉,路红,我早说过要开自己的公司,你又不是……”
  “放屁,沈琦,你想过河拆桥,像吃邵秋森一样吃尽我再一脚踢开,做梦!”
  路红再不多话,一甩头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剩下公司所有员工相顾恍然,大家明白火山终于爆发,眼睁睁看沈琦提了公文包,若无其事地走出大门。
  不过一刻钟,邵秋森便冲出来,却只见人去桌空,跑到大街上,哪里还找得到沈琦的人影。
  他怒得汗也出来,手指颤颤发抖,手上捏了份资料,回来时奋力扔到拉圾桶里。
  路红此时却已冷静下来,从皮包里翻出香烟,点燃一支挟在手上,淡淡道:“邵总,我们都看错了人,沈琦早在外面成立新公司,用你的客户吃你的定单,连员工是现成取自于国鑫公司。”她用烟头四处一指,向其他人冷笑,“你们老板走了,还不跟了去?”
  邵秋森不置信地瞪大眼,见财务经理连同几名员工尴尬地站起来,低头取了东西出去。剩下的只苏嫇、瑞娜与两个出纳三个新业务员面面相觑。
  他双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路红,既然你早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到底又是在扮演什么角色?”
  “我?我却是第二个笨蛋,原以为可以帮他一把自己获利,谁知道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路红惨然一笑,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熄,拍拍手,“也罢,全怪我自己太贪心,至于你,邵总,你是个好人,但不适合在商场上混。”
  邵秋森直直地看着她,话也说不出来。
  苏嫇看到这里,居然对路红有些佩服,同样遭遇失败,路红显然比邵秋森沉着稳妥得多。
  她虽然仍未摆脱情绪,神经质地又打开包取香烟点燃,但已将思路理顺,想一想,说:“邵总,我知道我亏欠了你,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这个社会本来是弱肉强食,在走之前,我还有一些能力,可以帮你把几票业务拉回来,就算是我还你的一份人情。”
  她说干就干,立刻去墙角打电话联系客户。
  苏嫇见邵秋森脸孔通红额头青筋直跳,忙过去帮他倒了杯水,放在面前,劝:“邵总,不要想太多,一切会好的。”
  “唉——”他支了头,颓然长叹。
  路红脸色却是白里透青,一口气打了七八通电话,叫来业务员仔细嘱咐了一番,又打开抽屉取了几张报价单与合同,一起放在邵秋森面前,“邵总,这几票业务还来得及抢回来,你只要把价格报得比沈琦那帮人低一点就可以,事到如今,我也要另投门户,你若是记得我今天所做的这些事,以后见面时千万请给我留几分面子。”
  邵秋森不响,他摇摇头,看也不看她一眼。
  路红便不再多话,她毕恭毕敬地向邵秋森告声别,转身走了。
  苏嫇立在原地,看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双肩薄而秀气,却像担得住任何重担,心里很有些羡慕,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像路红一样,目标明确地走自己的路。
  转过头来,却看到邵秋森眉心微皱,将手上几份合同翻开仔细地看。到了这个时候,邵公子面如冠玉清风秀骨的本质完全显露出来,纵然愤怒挫败,也是温文尔雅,绝不迁怒于任何人与任何事。
  他低头看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向众人道:“你们继续做事吧。”
  大家讪讪地,互看一眼,回到自己座位上。邵秋森又把苏嫇叫进办公室谈话,他是个标准的读书人,书桌旁一整面墙壁做成书柜,整齐地堆码了各种书籍。
  “苏小姐,真不好意思,让你上班没有几天就撞上了这么个烂摊子。”
  难得他到了这个时候还考虑到她的想法,苏嫇眨眨眼,不知该怎么回答。
  “现在公司犹如一盘散沙,苏小姐,如果你想辞职不干,我完全没有意见,同时,我一定会为你写推荐信。”
  哦,原来他是以为她要走,的确,沈琦与路红这一闹,把公司拆散成四分五裂,她是新来的职员,本来对公司就没有感情,何必留下来为别人打扫残局。
  苏嫇脑中飞速盘算,不过几分钟已经做出决定,她柔声说:“邵总,既然我加入了这行,就是公司的一员,不管现在它面临什么样的困境,我都会同其他同事一起努力克服。”
  “你肯留下来?”邵秋森吃惊,怔了怔,又问,“公司接下来的日子会很艰难,职员的薪水也会下调,你难道肯留下来吃苦?”
  “创业总是艰苦的,邵总,我对公司很有信心。”
  “哦?”邵秋森苦笑,一摊手,“你看,现在公司人事情况一团糟糕,员工跑掉大半,剩下的人大都是新手,苏小姐竟然还有信心?”
  苏嫇被他半信半疑的眼神看得暗暗皱眉,情不自禁挺直腰,淡淡道:“我查过公司资料,国鑫贸易有限公司成立至今不过一年半时间,既然沈琦与路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取得收获,可见钢材市场还是颇有潜力可挖的,我相信只要能挨过这段险境,公司一定能很快复原。”
  她故意把话说得很慢,吐字坚定,邵秋森不由也抬了头。
  “真的吗?苏小姐,你觉得这一切都没有问题?”
  “不,目前当然有问题,就像邵总你说的,沈琦已将大半客户挖走,我也是个新人,短时间内公司原气大伤,所以我们要尽力把剩下的客户留住,而不是呼天抢地把伤口暴露给外界参观,沈琦与路红的离开,的确对公司打击很大,若是公司管理层因此手忙脚乱一愁莫展,那才是真正的全盘皆输。”

  十八
  苏嫇说到做到,果然沉住气在公司里埋头苦干,好在她本来懂得财务知识,合同条款上也略有经验,连同邵秋森与手下几个业务员,大家东奔西走,同心合力,居然真把那几票业务追回来大半。
  看着手里新签的合同,邵秋森重重叹口气,向苏嫇苦笑,“我也知道人手实在是不够,但公司已无能力再招员工,苏小姐,这一段日子真是辛苦你们了。”
  “哪里,邵总,公司正处在难关,大家心里都是明白的。”苏嫇嘴上客气,实际也确是累坏了,每天下班到家,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浑身每一根骨头都在发酸。
  这样忙碌,人反而觉得得踏实可靠,尤其是邵秋森对待下属和蔼可亲,同事们又都是新人,尚未浸染办公室那一套阳奉阴违的虚假作风,工作时毫无倾轧现象,做起事来分外迅捷有效,苏嫇自觉因祸得福,虽然待遇环境比以前差了许多,可心情越来越好。
  偶尔,与邵秋森去参加各类客户订货交流会,与相关同行搞好关系。
  立在衣香鬓影水晶璎珞灯下,邵秋森越发唇红齿白文质彬彬,十足一个翩翩佳公子,可惜处身于属于商人的战场,无论外表到内在,邵秋森都显得格格不入。
  与他合作了近两个月,苏嫇对老板的为人十分敬佩,然而刚入行如她,也看出国鑫贸易公司有这样温润如玉的老板,并非是件好事情。
  正自出神,邵秋森已轻轻触她背心,低声道:“来,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她忙抬起头,向他示意的地方看去,见两个着深色西服的男子立在不远处,其中一人正皱眉听另一人说话,灯光昏黄,将他原本轮廓清晰的五官映得柔和了几分,只是表情依旧冷淡,仿佛有些不耐烦。
  邵秋森道:“那个矮个子就是鼎鼎大名汽车钢铁集团的总经理梅建华,同他说话的人是萧氏银行的负责人萧镇,若有机会这两个人你都得认识一下,以后方便打交道。”
  苏嫇吓一跳,她哪敢再和萧镇打交道,才想找个借口溜之大吉,不料对面萧镇突然把头一转,与她视线碰了个正着。
  他呆住。
  苏嫇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尴尬地,向他勉强一笑。
  “咦,难道你们认识?”邵秋森立刻看出不妥,奇怪。
  “我……”苏嫇才开口,却见萧镇已丢下商伴,大步向她走过来。
  “如果我没有认错,你是国鑫贸易公司的邵总吧?”他径自同邵秋森握手,眼角也不扫苏嫇一下。
  邵秋森也不是迟钝儿,见他无缘无故过来打招呼,虽然并没有与苏嫇交谈,可两人神情暧昧似乎大有文章,于是笑笑,道:“萧总好记性。”
  两人其实并不熟悉,贸然相见也不过是那几句客气话,不咸不淡地聊了些开场白,萧镇话锋一转,向苏嫇道:“这位……”
  邵秋森道:“这位是我们公司新聘的总经理助理苏嫇小姐。”
  萧镇闻言有些意外,眉目沉沉看牢苏嫇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伸手过来,说:“你好。”声音低低的,颇有几分无奈,苏嫇不由心一软,柔声道:“萧先生,好久不见了。”
  “是,想不到你换了工作,前些天……”他突然想起什么,停住。
  旁边邵秋森一见势头不对,马上说:“那边有我的一个老客户,你们先聊。”他转身就走。
  没有了外人,苏嫇反而觉得尴尬,自己将额上碎发拂到耳后,苦笑道:“你好吗?”
  “不要去国鑫工作,那里不牢靠。”萧镇也不废话,板着脸,直别别地道,“邵秋森的曾祖父是黄埔军校军官,颇有一些家底来历与关系背景,因此他才有资本做钢材生意,可惜并不是经商的材料,公司境况越来越差,订单只有去年的十分之一,这份工作根本不可能长久。”
  难为他打听得这么底细清楚,苏嫇虽然一早明白,也听得发愣。
  萧镇却以为她是被蒙在鼓里,灯光下见苏嫇下巴尖尖,明显瘦了一圈,尤其是抬头细听时,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有种无助的表情,心里便有些怜惜,低声道:“找工作重要的是有发展前途,国鑫现在朝不保夕,哪一天倒闭都不知道,你还是另外再找出路吧。如果你肯相信我,我倒还有几个朋友,他们……”
  连分手的女友都能这样细心体贴地照顾,萧镇无疑是个能令女人安心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只是情侣之间光有这点可靠还是远远不够。
  她嫣然一笑,说:“你不要担心,这些事情我都有思想准备。”
  见她坦然自若,萧镇倒不好坚持,只得叹口气,到底不放心,又加了一句,“有什么事尽管找我,我的手机号码不会改变。”
  “是,谢谢你。”
  说得越是客气,就越显出疏远之心,萧镇何尝听不出来,他不是个纠缠不清的人,纵然心里万般牵挂,理智上却已明白是该退下的时候,眼角瞟见邵秋森正往回走过来, “梅总还在那头等我,失陪了。”
  等邵秋森回到原位,只看到萧镇一个坚定冷静的背影,他之前受过什么挫,有过什么失望心情,没有人能看出来。真正可怕的失败是永远是不知道该什么时候收手,至于其他,谁会知道其中细节。
  “我刚才在那边遇到一个同行,说起前几天路红去他们的公司面试,他向我打听其中的原因。”
  “你准备怎么说?”
  “我还能怎么说?路红临走时之所以帮我拉回业务,完全是变相的求饶,希望我不要在今后推荐问题上刁难她,看在同事了一场,我也不准备说她坏话……”
  “什么?”苏嫇一听,怒向胆边生,面色突然沉下来,冷冷道,“邵总,你还想不想把生意做下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以前一直以为公司走到这步,完全是沈琦与路红的错,可现在一看,邵总你自身也有问题,并不全怪别人作恶。”
  合作了两个月,第一次,她同他公然翻脸,邵秋森大吃一惊,有些不知所措。
  “我看邵总管理公司像戏子玩票,毫无一点拼命苦战的架势,如果你真想关门大吉,请提早通知我,手下的业务员要另找饭碗吃饭,我也不可能在你这颗树上吊死。”
  “你这是什么话?“邵秋森红了脸,“你是在怪我不该轻易放过路红吗?”
  “我只是在怪邵总太温文儒雅,不是奸商材料,挤身在这种污秽环境,就像美玉掉到烂泥里,可惜啊可惜!”
  口气完全是在嘲讽,邵秋森再好脾气,也不由变了脸色。
  苏嫇不等他发话,自己先堵上去,问:“对于目前公司的情况,邵总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路红走后公司只剩下两个出纳,一大堆旧帐目查得我两眼发黑,可我本人才报名参加今年十月的会计证考试,连出纳的资格都没有。”
  “我知道人员很缺,我可以再招聘一个财务主管。”
  “新招聘一个不知根底的财务能派什么用?治得了标还是治得了本?”
  “那你要怎么办?”邵秋森叹气。
  苏嫇气鼓鼓地瞪着他,很有点恨铁不成钢,怪不得沈琦与路红千方百计要摆脱他,跟在这样秀才一样的老板后面做事,的确是看不到锦绣前程。
  “邵总,有时候人是需要心狠一下的,路红也是个人才,又知道公司内幕,你不该这样放任她流动到别的公司去。”
  “你要我去向同行散布她的劣迹,逼她回头?”邵秋森摇头,“路红的确是个人才,学得又是人力资源管理,不做这一行还可以到别的行业去,只怕我逼她不回来。”
  “只要先断了她这条路,我们就有机会。”
  他皱眉,考虑半天又摇头,“她不会回来的,就算我肯,她自己也没有这个颜面重进公司大门。”
  “唉……”苏嫇懒得再多话,邵秋森倒是已所不俗勿施于人,她也不指望他能明白这种事,直接问,“路红准备跳槽去哪家公司?”
  “威海钢铁发展有限公司。”邵秋森指了人群一角,“那个穿棕色格子衬衫的人就是威海公司总经理翟隆古。”
  苏嫇一边点头,一边已经想出办法,先去四处找萧镇,果然看到他和梅建华立在角落里,依旧在窃窃私语,她走过去,在他身手佯咳一记。
  萧镇回头。
  “萧先生,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苏嫇苦笑,可见人是不能说满话的,任何时候都不能得罪人绝了自己的后路。
  “当然。”他求之不得,马上俯首过来。
  “能不能请你把我介绍给威海钢铁发展有限公司的翟总认识?”
  “啊?当然可以。”他皱眉,“嫇嫇,你还是想替国鑫挽回大局?烂泥扶不上墙,邵秋森不是干这行的人才。”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把她带到翟隆古面前,假装是碰巧经过,“翟总,这么巧?”
  “咦,原来是萧总,刚才我见你和梅总在说话,所以不敢过去打招呼。”
  翟隆古四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保养得很好看不出真实年龄,圆面孔,戴金丝圆框眼镜,更显得面目和善,唇角始终上翘,因此不笑时也像是在微笑。
  苏嫇打量他时,他也马上注意到苏嫇,问:“这位是……’”
  “这是国鑫贸易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助理苏嫇小姐。”
  “哦?”翟隆古笑,“邵总手下竟有这么年轻漂亮的助理,难怪不肯亲自介绍给我。”
  他语气暧昧话里有话,本来,国鑫公司的助理由萧氏银行来介绍,的确有些怪异。
  萧镇哪吃这一套,闻言淡淡道:“苏小姐父亲与家父是老朋友,新入商场,我这个当大哥的总要多关照一下。”商人的眼光最是势利,一听萧氏银行在身后为她撑腰,翟隆古立刻收起笑容。
  “既然是萧总的朋友,苏小姐怎么会去国鑫工作?据我所知,国鑫以前的财务经理也在外面找工作,前景似乎不容乐观呢。”
  “你是说路红路经理吗?”苏嫇等的就是这句,她仰了脸,微微的笑,轻蔑不能太直接,在唇角半隐半现,“翟总一定是听错了,路经理这次离开公司,是为了协助朋友共创事业,听说新公司注册筹备完毕,已经正式对外营业,做的也是钢铁贸易,怎么会去威海面试呢?”
  她声音轻脆,边说边笑,翟隆古听得脸上毫无表情,忍不住看了萧镇一眼,道:“路红和沈琦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好像为了开新公司闹得很僵,苏小姐竟会不知道?”
  “翟总,提到这事,你可真是问对了人。路红和沈琦吵架的那天我也在场,根本是莫明其妙,两个人之前恨不得喝杯茶都要细细商量,怎么注册公司的事情会相互间瞒得密不透风?这种事情也只有我们邵总肯相信,不过路经理真是聪明人,像这种得了好处又卖乖的本事,我看了也佩服。”
  她好像自已觉得很有趣,咭咭咯咯地仿佛说八卦,翟隆古便赔笑在一边附和,脸色到底是有些不同了,萧镇一直冷着脸静听,等翟隆古离开,仍不说话,只是看住苏嫇。
  “怎么了?” 苏嫇被他看得心虚。
  “你真以为说这几句话就能令翟隆古相信路红藏奸?嫇嫇,你也太小看他了。”
  “我当然不指望他能相信我,我只要他不相信路红就好。”苏嫇无所谓,笑一笑,“路红虽然很优秀,可也没有优秀到叫人担风险的地步,只要翟总对她有一分怀疑,这个面试机会就完了。”
  他怔住,不置信地打量她。
  “是不是觉得我此刻看起来非常阴险?”苏嫇叹,“或许我本来就是个阴险的女人,只是苦于无伸展的机会,现在终于让你看到我的另一面,萧先生,你失望不?”
  在萧镇的脑海里,苏嫇大约属于那一种女人,端庄隐忍,偶尔会有些泼辣行为,也是缘于过度自我保护,因为之前受了点生活的苦,满怀楚楚,所以防备自己丝毫不逊色于防备他人,唯恐一个决定做错便要遗恨终身。
  而今夜他看到她的另一面,狡猾、诡辩、心机如针尖,蓦然猝不及防,像是下楼时一脚踏空,完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
  他支支吾吾地,找不到合适的话回答。
  苏嫇见状仰头轻笑,声音是脆脆的,升起在半空中像是能结成微薄的透明,一直飞进他耳中,薄薄的冰片割到耳膜,萧镇尴尬,他猛地捏住她手腕,斥:“别笑!”
  “为什么?”苏嫇静静与他对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现在这个样子,可是,我自己很喜欢,并且我也不怕你会讨厌。”
  他怔住,听明白了,慢慢松开手。
  不知听谁说过,男人最初爱上女人,是因为不了解她,而最后离开她,却是因为过于了解她,苏嫇觉得经过今夜,萧镇或许会对她死心,毕竟,男人不喜欢女人太多精明。
  而老板则恰恰相反,越是了解才越能融洽相处。一转身,苏嫇去找邵秋森,为自己刚才的言行道歉。

  十九
  “没什么,小苏,我知道这些日子你的压力很大,着急也是基于对公司的关心,我很明白。”邵秋森从来就是个谦谦君子,可惜,如果遇人不淑便会沦为鱼肉。
  他显然出身极佳,对金钱的概念很淡薄,第一次去参加手下业务员的婚礼时,曾偷偷问苏嫇红包放五千元够不够。
  “五千块?”苏嫇当时上上下下看了他十七八眼,干脆地回答道,“五千块的红包可以把新娘子的初夜包下来了。”
  话虽说得过分,可邵秋森花钱大手大脚可见一斑,也怪不得沈琦与路红合伙算计,这样温顺大方的冤大头,不坑他坑谁!
  “不错,邵总,我对公司的前景很担心,这些日子我查了相关资料,钢材生意曾经是炙手可热的行业,可随着几年来大量钢材贸易公司的出现,市场份额已经越来越小,如今市场上消耗最大的是汽车用钢,而国内钢材质量普遍达不到国际用钢标准,只能满足于机械与工业产品,这门生意已经越来越难做,现在沈琦又夺了你大半客户,难道我们要重头做起从别人的指缝里抠生意?”
  这些话憋在心里,早想与邵秋森认真谈谈,苏嫇这么说倒不是空穴来风, 国鑫公司属于私人企业,靠与国内一些钢厂和库存商的关系发展零星业务,做的只是小生意,始终没有得到国外巨头公司用钢的代理权,又经内讧创伤,短期内不关门倒闭已是大幸,想要赚钱根本是在做梦。
  见她这么直别别地说话,邵秋森不由红了脸,苦笑,“不错,也有朋友这样劝过我,当初之所以做这门行当,是因为沈琦出的主意,我负责打通上头关节办妥营业执照与注册资金,下面的业务联系全是由他一手操办,所以现在他甩开我独干也是情有可原,替别人打工当然比不上自己当老板。”
  这么体贴客气?苏嫇白他一眼,嘴唇蠕动,还是把话忍住了。邵某人应该去当和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就像你说的,如今市面上的钢材行业并不景气,我们又丢了这么多客户,国鑫的前景的确不乐观……”
  “且慢,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嫇越听越不对头,“邵总,请把这种冠冕堂皇的话省下来,直接告诉我你的最后一句话就行了。”
  邵秋森今天被她一而再的冒犯,修养再好也有些变了脸色,微微皱眉,沉声道:“你究竟要听我说什么?国鑫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再继续下去是一件错误的事?”
  话一出口,两人全部安静下来,四目相对,邵秋森神情无奈,苏嫇咬了咬嘴唇。
  “邵总,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自从沈琦和路红走后,你就对公司前途彻底失去信心。”
  “小苏……”他叹气。
  苏嫇缓缓垂了手,低下头,很觉悲哀,两个多月的忙碌操心原来还是场空,一切仍需从头再来。
  “小苏,你不用这么难过,我会分大家一笔遣散费。”
  “邵总,遣散费从来不是我的努力目标。”她实在心灰意懒,连抬眼皮也是疲惫,再无心思与他讨论,只想走。
  邵秋森见她转头,忙伸出手:“小苏,这么晚,我送你回去。”
  她却像是没有听到,自顾自地大步走,等邵秋森去衣帽间取了外套,追到门口时,苏嫇已拦下辆出租车,车灯一闪,扬长而去。
  此时外面微有小雨,城市的夜很喧闹,车子开动时,窗外的霓虹灯光穿梭如深海里的热带鱼,苏嫇靠坐在车里,满眼光怪陆离的颜色,刺得眼痛,额头上青筋突突地跳,随即头痛起来。
  她一手扶了车窗,一手使劲敲头,恨不得把头颅砸开似的,司机吓一跳,问,“小姐,没事吧?”
  “没什么。”她应着,好不容易挨到目的地,下了车,竟然见到门口阴暗处蹲着一个人,常孝铭听到脚步声,忙把手里的香烟蒂在地上掐了,才转身起来尴尬地向她一笑,“嫇嫇,我来给你添麻烦了。”
  他真正是个老实人,也不懂得花架子摆客套,一上来就开门见山,满脸羞答答的表情。
  “咦?常叔叔,你怎么会在这里?等了多久了?真是的,为什么不进门去等?我妈不在家吗?”苏嫇跺跺脚,要去拍门。
  “没事没事,”常孝铭搓着手笑,“我是八点钟来的,你妈说你在外面开会,我坐了一个多小时,本来都要回去了,没想到在门口抽了根烟,就等到你了。”
  “唉,常叔叔你太客气了,来之前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呢?到底有什么事?”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事。”一听追问,他支支吾吾地,又不好意思起来。
  苏嫇头痛得似要裂开,可看了他的神情,知道肯定不是涉及钱便是涉及工作,他原是父亲的朋友,也算自己的长辈,这次肯低声下气的上门求助,面子上必然很是难堪,若把他带到家里,当着苏太太的面也许更要不好意思,于是点点头,说:“常叔叔,家里地方小,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谈。”
  她把他带到街对面的小吃店,叫了几个凉菜,一瓶泸州老窖,慢慢地对饮。
  几杯酒下肚,常孝铭长叹,把筷子重重拍到桌上,道:“嫇嫇,我活了这么些年,这几天才真正明白过来,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全他妈是扯淡,这个世上根本就是坏人当道,心越狠日子才会越好过!”
  没头没脑的几句话,完全是在情绪发泄,苏嫇听不懂,只好赔笑,“常叔叔,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他摇头,“我还能遇到什么事?整天两点一线,除了厂里就是家里的,在家里是光棍一条,一人饱全家饱,除了厂里的事,我还能遇到什么别的事情?”
  “是盛萌出事了吗?”苏嫇脑中深处有极细的‘咯答’一声,像是某处触到弦,吊得浑身神精一振,立刻忘记头痛,认真道,“是不是盛萌的生意有问题了?”
  “没有。”
  “喔?”
  “恰恰相反,盛萌的生意是越来越好,这次的锻铝项目开始时乱七八糟没有头绪,可到了成品阶段,居然卖得极好,连接了几票订单,段绫很赚了一点钱。”
  “是吗?” 苏嫇点点头,脸上毫无表情,心里却着实有些失望。
  “这下子段绫更加嚣张起来,平时走出去看人都用眼角瞟,还在办公室安排了两个妖精一样的女……”常孝铭突然止了声,犹豫地看了苏嫇,努力把剩下的话咽回去。
  他想了想,说:“反正他现在目中无人,做什么事都挑我的刺,又故意把我的一个徒弟抬到我头上去,做了车间主任。”
  “那你真是受委屈了,他有没有为难你?”
  “这倒没有,那小子十八岁起跟我学活,人品很好,昨天还偷偷塞给我条香烟,向我讨教模具的事情。”
  那也许是因为他还没有把你的本事学到手,不敢得罪你。苏嫇心里这么想,看一眼常孝铭,没吭声。
  “嫇嫇,现在厂里没有了技术困难,段绫看我就越来越不顺眼,只怕我等不到平安退休,盛萌便会找茬踢我出门……”他说到这里,照例停下来喝口酒,是给苏嫇往下接的机会,可惜苏嫇现在自身难保,哪敢接这个差事,她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垂下眼帘看桌上的杯子。
  常孝铭左右等不到回答,心里一沉,脸上克制不住地焦急失望,偷偷看了苏嫇一眼,暗地一咬牙,道:“嫇嫇,我听人说你现在的男朋友负责萧氏银行,很有些来头,你自己也从原来的公司里跳出去,转到了家贸易公司做经理,你……你能不能帮帮忙,在你的公司也好,或者在其他什么公司,随便找个职位给我,工资待遇我是不讲究的,只要工作环境稳妥点,好歹让我能平安养老就可以。”
  他也是急了,厚了老脸用尽全力把话逼出来,边说边看住苏嫇,眼里情不自禁露出恳求之色,十分可怜。
  男朋友?经理?苏嫇肚子里叫苦不迭,常孝铭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错误信息,居然真以为她发达了!尤其是今天,邵秋森才向她透了底,国鑫是迟早要关门大吉,自己下一步的出路还是问题,哪还有能力帮助别人?
  她无言以对,头越沉越低,简直要触到桌面上,双手像是灌了铁,常孝铭走到了绝路,她自己何尝不是,一张嘴,满口都是苦水,三天三夜也倒不完。
  “嫇嫇……嫇嫇?”桌子那头,常孝铭还在求她,人到了末路时会眼钝,常把别人的左右为难看作是犹豫不决,或者说,常孝铭情愿相信她是在犹豫不决。
  “常……常叔叔,这事得慢慢来。”苏嫇头痛得早已麻木,心里却还是明白的,常孝铭向来脾气刚烈,又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长辈,到了撕下面皮开口向小辈讨生路的地步,若再当面拒绝他,岂不是把他往死路上逼?她抬起头,额头融融一层细汗,勉强笑,“工作并不难找,可还需要花点时间。你看,我也是刚刚换工作,自己还是个新手,怎么好意思往公司里拖人?不如这样,容我回去再熟悉一下环境,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有了可靠的岗位,一定尽快通知您。”
  “我明白,我明白,”常孝铭眼睛一亮,立即喜形于色,“嫇嫇,我就知道求你准没错,你真像你爸爸,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他欢喜得手也发抖,端起酒杯才发现是空的,又去找酒瓶倒酒,手忙脚乱地要来敬苏嫇。
  “常叔叔,千万别客气,”见他殷勤至此,又听提到爸爸,苏嫇真是哭也哭不出,喉咙里像塞了铁,一滴酒也灌不进去,她挡了常孝铭的杯子,叹,“事情还没有办呢,你先别客气,不如等以后一切办妥了,咱们再坐下来好好喝一盅?”
  “好,好!”
  对于有些人说,没有什么事比无功受禄更难受的了,何况她欺骗了一个穷途末路的老人,令他满眼憧憬,却都是空中楼阁。
  分手时,苏嫇说:“常叔皮,回去以后,您千万不可露出一点要走的模样,我希望这事能办得稳妥些。”
  “那是当然。”他拍着大腿点头。
  她逃也似地走了,街上雨已经停住,有一段地面在修路,满地深深浅浅的水洼,反射出闪烁的灯光,像一地碎玻璃渣子,刺得苏嫇无处下脚,一不留神,踩在水坑里,把双羊皮浅口鞋浸得污迹斑斑。
  回到家,苏太太一连声地责怪她,“开个会要这么晚吗?这么辛苦又有什么用?刚才你常叔叔来过了,问起你的工作和男朋友,我哪敢搭腔?你现在有哪一样是能放在台面上跟人说的?每天进进出出,也不知道在瞎忙乎个什么劲!”
  萧镇走后,苏太太对苏嫇是彻底绝望,只盼着她能找个人嫁了,对方是长是短是圆是扁都已不重要。
  “砰!”苏嫇关了门,把母亲隔在房间外,如果可以,她希望同时能隔断尘世的一切。
  可惜,只要是活着,人总要出门见其他人,苏太太、邵秋森、常孝铭、路红……
  路红才真正是个有本事的人,消息渠道灵敏又准确,被威海公司回绝后,不过三五天,她便打听到背后算计的人,立刻采取行动,亲自上门来找苏嫇。
  电话一直打到苏嫇办公桌上,约她下班后在广式茶楼见面。
  苏嫇倒是不怕见面,她说了那些话,其实就是在逼路红显身。于是爽快地答应了,不缓不急地前去赴约。
  不上班的日子里,路红打扮得很“妖”,这种“妖”却不是那种街边巷口的露胸裸臂膝上窄裙与黑网眼丝袜,她穿极长的中式立领白丝衬衫,几乎像普通人的连衣短裙长度,下面是破洞累累的紧身牛仔裤,戴大大银圈耳环,头发微卷,披散在肩头。
  天气凉了,她在白衬衫外随便地罩了件鲜红夹克,一长一短,一红一白,坐在那里特别醒目。
  才一照面,苏嫇便笑,“路红,你别说,这身衣服真漂亮,我很喜欢。”
  “呸,少来这套。”她早已等得不耐烦,闻言把手上香烟指住苏嫇,“威海那头是不是你作的梗?苏嫇,我和邵秋森之间的事情,怎么会轮得到你来横插一杠!”
  “你和邵总之间的事我是管不着,但你对不起国鑫,我就有这个权力站出来说话。”苏嫇在她对面坐了,点一杯红茶一份虾饺一份蛋挞,没事人似地把点心往她面前推,“来,好久没有到这里吃蛋挞了吧,我记得以前你最喜欢这道点心。”
  路红眯了眼,仔细看着她足足五分钟,忽然笑,“苏嫇,你说奇怪不奇怪,人总是喜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初明明是我亲手把你招聘进来的,现在邵秋森好说话,你倒不肯放过我。”
  “不错不错,”苏嫇使劲点头,“我和你正是这样,国鑫也不是同样如此?邵总招聘你进来时,肯定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会背叛国鑫。”

  二十
  事到如今,苏嫇才发现原来以前所经历过的一切,那些她曾经欣赏过的、留意过的,甚至是讨厌过的细节,其实都已在自己身上留下影子。此刻,她歪着脑袋,很无辜地说:“你看,一物降一物,所有事情老天总有安排,人自己哪里做得了主。”
  这句话的来源,如果要仔细追寻,属于当年办公室里的徐大姐,每次她做错事,或当面欺负了苏嫇,便会丢出这句话,倒像最最委屈的是她自己。
  办公室里惯用的口气,无伤大雅,明晃晃的毒辣,路红气到脸色发青,一拍桌子,“苏嫇,你到底想怎么样?难道是想逼我回国鑫?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我就算找个不如国鑫的小公司,也不会再回去,先不论邵秋森将来对我的态度,就他这个胸无大志的模样,我还真不愿意继续替他打工!”她狠狠地把香烟掐在桌面上,“你不会天真到以为我回去国鑫就有救了吧?钢材买卖以前确是有利可图,可大家都不是瞎子,谁都想上来分一杯羹,这点财源早不够糊口,连沈琦都加进去抢钱了,那种生意还有什么做头。”
  “那铝合金怎么样?”苏嫇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说得路红一愣,眼睛直直地瞪着她,苏嫇若无其事地与她对视。
  “铝合金是个好主意。”路红认真考虑起来,半天,犹豫地,慢慢地说,“本来,我也劝过沈琦去做铝合金,现在外头汽车制造商这么多,许多制造商都想通过减轻汽车自重来减少CO2排放,铝合金车罩与零部件轻便又实惠,在国外已是广泛使用,而中国却是刚刚起头,这一行的确很有前途。”
  几句话说得苏嫇严肃起来,皱眉不语,路红果然是专业人士,段绫是新年行狗运,不知哪根筋搭错去做锻铝生意,这一次竟然投资对路,怪不得会赢利。
  还是常孝铭说得对,恶人未必有恶报,段绫确是得天独厚,她重重吸一口气,彻底服了。
  “你想劝邵秋森做铝合金?”路红等了半天,见她没有反应,于是轻轻说,“苏小姐,你还看不出来邵秋森是什么样的人?他是那种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小王子,真正的爱好是摄影与旅行,根本对经商没有兴趣,当年之所以心血来潮办了国鑫公司,全部归功于沈琦出谋划策四处奔走,在经历了这场波折后,你真以为他会再次鼓起劲头去开发新市场?”
  苏嫇看了她一眼,不回答。
  “苏小姐,你就是把我逼回去,国鑫公司也会关门,不是因为经营不善或缺少客户,而是因为邵秋森对管理一窍不通,所有事情堆在你我肩膀上,时间一长,只怕你是迟早要走沈琦的老路,毕竟,替别人干活不如替自己干来得痛快。”
  她把双手放在桌上,十指交叉,面孔微微向上仰起,扑了蜜粉的皮肤明净柔美,眼睛亮亮的,很真诚,而声音越来越低,轻轻地,温柔地问:“苏小姐,你说,我的话有没有道理?”
  苏嫇始终沉默,脸朝下,看牢桌面,木头表面上有一只圆圆的黑斑,是方才路红掐烟蒂的痕迹,她便盯着这只黑洞看了很久,像是要把它研究透彻一样,慢慢的,终于点点头,道:“不错,你的话很有道理。”
  “当然。”路红笑,同时松了口气,“不过话又说回来,邵秋森虽然不能开公司,却是个很大方的老板,苏小姐,等到公司关门时,他一定不会亏待你的,相信我,拿了遣散费,你还可以去找新的工作。”
  她以为大功告成,伸手叫服务员过来结账,大方地一摊手,“今天是我请你出来的,这顿饭应该由我请。苏小姐,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鑫,可是朽木不可雕矣,你就是拼了命也挽回不了大局,不如各自另谋发展,以后在场面上见到,大家还是朋友。”
  “哦?”苏嫇一挑眉,忽地笑,“要是我不肯放手呢?路红,你信不信,我可以到处去宣传你和沈琦的所作所为,除非你愿意跳出这行,或去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委屈自己,否则,钢材贸易这一行永远会将你拒之门外。”
  她声音也低,冷静而残酷,路红受不了,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苏嫇!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与你合作。”
  “呸!要我回国鑫是绝对不可能的。”
  “可是,我并不需要你回国鑫呀。”
  “啊?”路红傻了眼。
  “路红,你说得对,替别人打工永远不如替自己打工来得痛快,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和我合作?有家铝合金公司最近正财运亨通,倒是很适合你今后的发展呢。”
  “什么意思?”路红警惕起来,手指不自觉地绷紧,一眨不眨地看了苏嫇,“苏小姐,你说的是……”
  “盛萌机械制造有限公司。”
  “这个名字好像听说过,是不是专做模具的那家?规模好像不大嘛?”
  “是,以前只是制造模具,但最近开发了锻铝项目,同时兼营汽车用铝合金制品。”
  “哦?”路红是个聪明人,眼珠几转已经查出玄机,她笑了。
  “苏小姐,盛萌的总经理仿佛姓段,听行内人说,他是著名的花花公子,难道你……”
  苏嫇冷冷的,不发一言。
  路红更加肯定,越发笑得花枝乱颤,眼角瞟着苏嫇道:“拜托,苏小姐,你原来想当复仇女神呢,可惜,你和他的事跟我无关,我为什么要帮你去搞垮盛萌?做这种事本来机会渺茫,要是被人查出来,别说钢铁贸易,还有哪一个公司敢用我?”
  “我并没有让你一定要搞垮盛萌。路红,你现在到处找工作,无非是想找个地方重新奋斗,现在正好有一家效益不错的公司,其内部管理存在很大漏洞,只要你能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利用一番,说不定,不久以后你也可以向沈琦一样自己开公司。”
  一提到沈琦,路红没声了,苏嫇知道这是她的死穴。从来,骗别人是一回事,被人骗又是一回事,沈琦利用了路红又把她一脚踢开,路红心底的痛恨与受伤,未必逊色于一年前的苏嫇。
  果然,只看她呆呆坐在原地,眼睛越来越亮,手指紧握,把指上皮肤捏得雪白。
  苏嫇不慌不忙,等她慢慢想通,聪明人最怕一步一个脚印,他们总想着一步登天,对于走捷径谋私利,路红曾经尝过甜头,她不会这么容易放弃掘第一桶金的美梦。
  然而,一朝被蛇咬,她同时也害怕再被同伴出卖,轻易不敢相信人。
  “苏小姐,混哪一行都要靠名声,你用国鑫的事情来要挟我,倒不怕我把这事告诉别人,同样也来要挟你?”
  “怎么会?难道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我要对盛萌不利?再说,经过威海一事,谁都知道我和你之间不和睦,别人会以为你是在诽谤报复我。”
  “哼。”她板了脸,“我不能马上答应你,我需要几天时间考虑。”
  “可以,我明白。”
  苏嫇倒是很欣赏她这种谨慎的态度,嘴里答应得越快,办事未必会可靠,路红虽然喜欢投机取巧,可在做事的方法上却是传统而认真。
  “路红,做了决定后请尽快通知我。”
  这头在紧锣密鼓地计划,那一头却也不曾闲着,不久后,邵秋森请苏嫇出来吃饭。
  老板无缘无故的请职工吃饭,怎么看都像是场鸿门宴,尤其他这么兴师动众,把她约到本市最高尚的街区,选了家昂贵无比的西式餐厅,甚至叫瓶几百大元的红酒。
  看着满桌美酒佳肴,苏嫇食不下咽,“邵总,你这是干什么?是不是想通知我明天早上不用上班了?”
  “你想得太多了。”邵秋森温和地笑,亲自为她倒酒,“小苏,自沈琦路红走后,这几个月里,国鑫全靠你的帮忙才没有立刻垮掉,要不是你全力以赴,及时挽回了业务与资金,公司的损失会很大。我请你吃出来顿饭表示感谢是理所当然的。”
  话说得客气,可惜,苏嫇已经不是一年前的苏嫇,哪有几句好话就哄得过去的道理,她苦笑,“表彰功绩通常是一种了结方式,在一年之终,或是所有的事情结束以后,邵总,你这是在国鑫关门之前对我作总结性的肯定吧?”
  “唉,小苏。”他放下酒瓶,叹气,“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决定。”
  苏嫇悲哀的看着他,无话可说。
  本来,他是老板,国鑫是他的投资,而她只是个上门打工的小职员,公司是继续还是停止,她做不了主。
  “过几天会有专业会计师上门来做资产清算,小苏,希望你能好好配合他们。”他看了她一眼,又加一句,“你放心,公司真正解散是在年底,到时,我仍会发放你们年终奖与遣散费。”
  老板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员工的福气,苏嫇心里再不痛快,也只好点头,幽怨道:“邵总,我早说过,遣散费从来不是我的努力目标。”
  “我知道你是有上进心的女孩子,以你的干劲和聪明,到了哪里都能发挥出自己的优势。”他取了酒杯敬她,“无论如何,能和你同事一场,我很高兴。”
  苏嫇有苦说不出,把手上酒杯伸过去与他相交,缩回来,一口气全部灌下喉咙去。
  邵秋森拦也拦不住,见她如此郁闷,心里很有些惭愧,保证道:“这次,是你帮了国鑫度过难关,我不会亏待你的。”
  他说得很诚恳,苏嫇不由心中一动,转头问:“邵总,你左一句谢谢,右一句不会亏待我,到底准备怎么谢我?”
  如此直接,他被她问得一呆,随即认真道,“我会在遣散费上……”
  “拜托,邵总,遣散费从来不是我的努力目标!”每次听到遣散费三个字,苏嫇便要头大,恨得直跺脚。
  “那你要什么?”邵秋森奇怪。
  “我到了公司这些日子,手上处理的都是沈琦与路红留下的老生意,自己还没有为公司争取到一个客户,我想好好干一场,为国鑫接一票订单,以证明自己的能力。”
  “这个……”
  “邵总,如果你真觉得我曾经帮过国鑫,也请帮我这个忙,给我点时间找客户,公司解散以后,我还要去别的公司应聘,手上没有一点成绩怎么行?既然入了贸易这一行,我就不能空手而归。”
  “好吧。”他只好答应,“小苏,不管怎么样,国鑫最迟将在明年三月份提出注销,请你好好把握时间。”
  “一言为定。”苏嫇这才有了精神,主动倒酒去敬他,“邵总,其实,能遇到像你这样通情达理的老板,才是我最大的福气。”
  两人酒杯轻击,四目相对时有一刻停顿,回想之前的日子,双双都有些感慨。
  “咦?”有人突然说,“这位是苏小姐吗?”
  苏嫇闻声转头,眼前顿时一亮,一名身穿黑色礼服的女子立在身后,许久不见,萧欣然依旧艳若桃李,她身上一袭紧身鱼尾裙,黑色衣料里夹了根根银线,衬得身体曲线妙曼无比。
  “你好,萧小姐。”苏嫇忙起身打招呼。
  萧欣然上上下下打量她几眼,又看了看邵秋森,径自道,“苏小姐,你还不知道吧,萧镇前些日子出车祸了。”
  “什么?”苏嫇吓一跳。
  “别怕,他没出什么事,车子撞在高架护栏上,车头撞烂了,车厢里气囊完全打开,把人保护得很好,完全是虚惊一场。”萧欣然嘴角挂着笑,看苏嫇脸色雪白,一挥手,“得了吧,苏小姐,别这么惊愕失措的模样,你是真的担心他吗?”
  “你这是什么话?”苏嫇被她嘲讽口气激得脸红。
  “算了,我今天是来吃饭的,不是来和你争论,也不打扰你的约会了。苏小姐,你真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呀。”萧欣然做势止住她话,又在苏嫇肩上轻拍一记,眼神故意往邵秋森身上一滑,高深莫测地笑笑,转头婀娜地走了。
  她定是把邵秋森当作苏嫇的新男友,萧镇的接班人,所以话说得很暧昧。
  苏嫇又不能追上去向她解释,只好回到位子上坐下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那女人是谁?”邵秋森皱眉,“打扮得这么妖艳,说话口气真奇怪。”
  “她是萧镇的妹妹。”
  “哦。”邵秋森点头,一转念想起上次客户交流会上萧镇与苏嫇神情尴尬,虽然他不知道两人间发生了什么事,总是别人的隐私,不好多问,见苏嫇很有些闷闷不乐,便劝她,“小苏,别理会,穿得这么奇形怪状的女人说话大多疯疯癫癫……”
  他话没说完,耳边立刻有人大叫:“喂!请问你这是在说我吗?”
  萧欣然居然去而复返,把他的话听了个一字不漏,大小姐脾气上来,叉腰立在身后,冷冷道:“先生,请问你有什么权力这么随便的评价一个人?”
  
  二十一
  邵秋森难得在背后论人长短,竟然被捉个正着,眼前萧欣然横眉立目地立着,逼着要解释,情景不是不尴尬的,苏嫇大是担心,怕他应付不来,起身欲化解。
  谁知邵秋森手一抬,制止她,“小苏,你坐下,没什么事。”
  苏嫇一愣,萧欣然火气更大。
  只见邵秋森不慌不忙,面上十分恬静,略略转头道:“不错,萧小姐,我说的就是你,而且我认为在私人场合与朋友评伦些事情也确是我的权力,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任何理由。”
  什么?苏嫇几乎怀疑自己听错,平时糯米团子一样的老板今天居然有棱有角,叫人弹眼落睛大出意料。萧欣然气得快疯了,然而邵秋森坦然与之对视,目光清朗,直看到她哑口无言僵在原地下不了台。
  苏嫇这才知道老板真正厉害,暗暗咋舌,看来平时他能圆能扁的样子不过是在生意上迁就她,以后再不能随口说话,哪一天碰到硬钉子就晚了。一转眼,看萧欣然小指已在微微发颤,忙过去救她下台阶。
  “萧小姐,你有什么事吗?”
  萧欣然回来倒真是有事找她,谁知被邵秋森一句话伤到胸闷,再没心思跟她说话,勉强从嗓子里“哼”一声,转头拂袖而去。
  她前脚一走,苏嫇立刻跺脚,“邵总,这下你是得罪人了。”
  “怕什么,难道她手眼通天,明天就能要了我的命?”邵秋森若无其事地给她斟酒,“我最看不得这种妖形怪状的女人,眼角恨不得生到头顶去,以为天下人都要跪在她眼前似的,不过只是个自视清高的悍妇。”
  其实萧欣然并不像他说得那么差,只是脾气或打扮不知哪里触及他底限,故此说得一文不值。苏嫇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替她开脱,想了半天还是放弃,眨了眨眼,叹:“邵总,你以后我是再也不敢向你大呼小叫了,哪天你要是用这种口气堵我一下,我岂不是要呕死。”
  “咦,好好的我堵你干什么?小苏,别多想……”
  吃完饭才发现外面已经下雨,邵秋森先去车库取车,苏嫇等在门口,一抬头,就见到萧申。
  他显然刚从外面进来,身上还有滴滴雨迹,穿了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蓝白两色运动夹克,配牛仔裤与球鞋,乍一眼像是个面目清秀的大学生。
  两人迎面撞见,顿时止步。
  萧申首先大叫起来:“苏,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手舞足蹈像是个孩子,过来大力拍她肩膀,“好久不见呢,最近在忙什么?”
  苏嫇被他拍得直皱眉,可不知怎么的,嘴角上翘,有种说不出地欢喜,微笑道:“真巧,你来吃饭……”
  话说到一半,立刻闭嘴,萧欣然高跟鞋“的的哆哆”地走出来,见到苏嫇,脸上余怒未消,板着脸向萧申抱怨:“你怎么才来?”
  萧申哪里有空理她,只顾着连声对苏嫇道:“我正想去找你呢,下个星期我约了人去钓鱼,怎么样,你也来玩吧?”
  他手始终搭在苏嫇的肩膀上,神态语气亲昵得像老朋友,苏嫇受到感染,两颊嫣红,眼睛分外明亮,萧欣然渐渐看不下去,走过来把他们隔开。
  “SUN,什么时候你同苏小姐这样热络?小心被她的男朋友看到引起误会。”一提到邵秋森,萧欣然脸色也发青,冷冷地,看着苏嫇,“苏小姐的福气很好,每一个男朋友都对她无微不至,像是别人吹一口气也会伤了她。”
  “什么,你又交了新男友?”萧申倒吸一口冷气,“这么快?”
  “没有没有。”苏嫇慌忙摆手,“萧小姐误会了,我……”
  “我是苏嫇的老板,国鑫贸易有限公司总经理——邵秋森。”邵秋森把车泊在一旁,走过来替她说下去,他容貌端秀,举止文雅,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只是不知哪根筋搭错,看萧欣然十分不入眼,特别针对她。
  “我是萧申。”萧申马上上前与他握手,萧欣然大出意外,吃惊地看了苏嫇一眼。
  苏嫇唯有苦笑,也看着她。
  “太好了,苏,既然他不是你的男朋友,那么我是不是能带你出去?”萧申笑嘻嘻地道。
  “你什么意思?”苏嫇一愣。
  “苏,我有话和你说,能不能和我一起出去走走?”他走到她面前,又把她搭在她肩上,看着她的眼睛。
  他的睫毛很长,在不嘲讽与挑剔时便显出些许孩子气,柔顺地覆在眼睑上,叫人忍不住想去摸一摸,苏嫇被这双墨蝶般的长睫触到心底柔软,听他说得恳切,有些茫然,不知不觉地点点头。
  “SUN,你在搞什么鬼?”萧欣然一见不好,恨得直跺脚,抬手把一只黑丝绒缀银片手袋朝萧申一指,“叫你来是为了送我回去,你又发什么人来疯?”
  萧申眼珠一转,看邵秋森仍站在原地,笑:“邵先生,你住哪里?”
  “虹桥。”
  “那太好了,能不能顺路把我姐姐送回去,我和苏还有事,谢谢你帮忙。”
  “……”邵秋森怔住,看了看气急败坏的萧欣然,又看看苏嫇。
  萧申不等他回答,已经飞快的拉了苏嫇的手往车旁走,边走边笑:“苏,邵先生真是好人。你有这样的老板实在太幸运。”
  苏嫇手被他拉住,转头看到邵秋森尴尬的模样,萧欣然脸都气白了,不知怎么的,自己突然觉得很好笑,低下头不敢笑出来。
  邵秋森无奈,向萧欣然点点头:“萧小姐,请上车。”
  “慢,”萧欣然见萧申与苏嫇已走得远了,恨得牙齿都痒,本来想追过去骂他一顿,可今天穿了紧身长裙,又要维持淑女本色,抬头冷冷对邵秋森道,“如果刚才是我误会了你和苏小姐的关系,那就请你原谅。邵先生,不知道在我赔礼道歉后你是否也能为刚才的那些话向我说一句对不起?”
  “萧小姐,我并没有让你道歉。我只是说,对人或事发表评论是我们的权力,你说我没有权利随便地评伦一个人,但你自己一上来就已经妄下定论,指责别人容易检讨自己难,大家既然都有偏离真相的可能,就不必对他人要求太苛。”
  “嘿!”萧欣然何曾吃过这种口舌之亏,一口气忍不住,再不顾其他,把手袋向他一挥,她只是作势一打,不料手上没捏牢,袋子飞出去,“啪”地打在邵秋森脸上,袋上钉满闪亮的银片,薄薄的金属片边缘锋利,竟将他皮肤划出血线。
  邵秋森眼前一黑,已经来不及躲开,脸上只觉火辣辣地痛。
  那边苏嫇与萧申已经上了车,正在发动引擎,苏嫇一直关注这边情形,见他们竟然打了起来,慌不迭地拍萧申肩头,急:“快让我下车,得有人去劝劝他们。”
  萧申掌着方向盘,不慌不忙地把车子调了个头,一边从后视镜里看着邵秋森与萧欣然仍僵持在原地,手脚动作不停,把车子直接开走了,“别开玩笑!”他怪叫,“苏,这种烂摊子你也想去收?还不如装作没看见,大家逃得远远的,让他们自行解决吧。“”
  车子开去出两三条街外,他还在那里呵呵地笑,说:“苏,你老板真厉害,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欣然这么失态。”口气十分幸灾乐祸。苏嫇好气又好笑,只得摇头:“真奇怪,我看邵总平时也算是个文弱书生,怎么一遇见到你姐姐就立刻变成兵勇,满身都是刺,一步都不肯后退?”
  “我倒希望你老板能斗赢欣然,她现在脾气越来越坏,每一次相亲都把对方骂得狗血喷头,正需要一个表面斯文骨子强硬的男人好好训训她。”萧申不在乎,把车子开得飞快,路灯与人影在窗外飞快窜过,苏嫇有些害怕,说:“唉,你能不能开慢些?”
  他这才略略减速,笑:“这也你也怕?我以前开摩托车时飙劲十足,萧镇常骂我赶不及投胎去似的。”
  一提到萧镇,苏嫇沉默,她低低地问:“他现在怎么样了?伤势要不要紧?”
  “没事,只是擦破了皮,倒是很受了点惊,现在家里休息。”
  “你把我叫出来,是为了他的事吗?”
  “不是。”
  “哦?”
  “我只是想甩掉欣然,省得她又要对我指手划脚车夫一样差东差西。”
  苏嫇无语,看了看他,又问:“只是为了这个原因吗?”
  “还有,我不想你和那个姓邵的一起走。”他转头向她做个鬼脸。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晚上有风,从玻璃窗里透进来,把萧申的短发吹得竖起,窗外街灯不断在他脸上打出白银线般的轮廓,一明一灭,他的鼻梁挺直颧骨削瘦,唯有上唇微微翘起,因而显出几分稚气,苏嫇看了他许久,突然有些郁闷,道:“请让我下车。”
  “咦,又怎么了,难道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没什么,请让我下车。”苏嫇口气坚定,想一想,又说,“我突然发现你们萧家的人,你、萧镇、欣然,统统是一个口气,你们似乎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一切事情自己满意了才是正确。”
  “唉,你这是发什么火……”
  “我没有发火,萧先生,当初与萧镇在一起,无论是为了他的钱或是人,我都必须听他这种口气,可现在我和他分手了,再也没必要听任谁的差遣调度,请你让我下车。”
  她板了脸孔,弹指在玻璃上轻击几下,“反正你目的已达到,何必再麻烦,不如我自己回去。”
  萧申大惑不解,见她满面怒气有些摸不着头脑,被催促着,只好把车子靠边停下,见苏嫇已伸手去开门,奇怪:“苏,你真要走?我送你回去吧?”
  苏嫇咬着嘴唇,想夺门而出,可用尽力气也打不开车门,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把车门锁了,她转过头,对面萧申正得意地笑,“我不开门你就走不出去,听话,女孩子要脾气温柔些才好。”
  “开门!”
  “不。”
  “你要是不开门,我就叫!”
  “真的?”萧申更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这人真逗……”
  “啊——”苏嫇真的扯开嗓子叫起来,声音尖利,回荡在夜静的街面上十分刺耳。
  萧申完全没有预料,被她吵得耳疼,他吃不消,捂着耳朵俯身在方向盘上,压得喇叭长鸣,一整条街上全是噪音。街两旁都是居民楼,好些人家都熄了灯,此时几扇窗户打开,有人立在楼上厉声往下骂:“你们吃饱了撑着啦!再吵叫警察抓你们!”
  萧申一见不好,忙发动车子一溜烟地逃出去,苏嫇看他慌手慌脚的样子,想起上次曾经和他闹到了警察局,忍不住又笑起来。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萧申叹为观止,“你这女人真是疯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嫇笑声顿然止住,脸色立刻变了,她定定地看着萧申,一直看到他害怕起来。
  “喂,你又怎么了?”
  “SUN,你也觉得我像个疯子吗?”
  “唉,你别再生气了,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不,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奇怪,难道我真是有那么疯?”
  她口气十分认真,萧申渐渐觉出不妙,重新把车子停靠在路边,向着她举手投降,“苏,我知道从我们认识起就一直在吵架,也许你从来不认同我,可我从来不觉得你是疯的,事实上,刚开始时我对你有偏见,因此态度有些恶劣,现在我只是想弥补过去的错误,想和你交个朋友。”
  “你觉不觉得我与平常人相比有什么不妥之处?”
  “怎么会?虽然你脾气很急,对人对事有些太过认真,但那是你的性格。”
  车子里光线阴暗,萧申凑过来看她的表情,“苏,你怎么了?是不是谁说了些让你难过的话?不要紧,你可以告诉我。”
  他关心地看着她,与萧镇完全不同的一种温柔方式,也许在资历与性格上比不上萧申稳妥精明,但萧申属于那种大学时代的张扬少年,可以彼此饮酒谈心,同甘共苦平起平坐,也许说话偏激不能一语中的,可看着他,苏嫇觉得很亲近。
  在他的目光下,她有些悲哀,舔了舔嘴唇,尽量以平淡的口气说:“你不知道吧,我以前曾经看过心理医生,萧镇也知道的,我的情绪不大稳定。”
  她努力说完,静静等他的话,可萧申依旧睁大眼,继续在等。半天,他惊醒似地反应过来,“没了?就这个?”
  “是。这还不严重?难道你不认为我可能是个疯子?”
  “老天!”他仰天长叹,“苏,叫我怎么说你才好,看来你真是非同一般的保守与落后。心理医生怎么了?每一个正常人都可以去看心理医生,如果真有证据证明你是疯子,你早在疯人院了,还能坐在这里和我说话?难道你连这个道理都想不通?”
  
  二十二
  想不通?只三个字,在耳边一溜烟的吹过去,苏嫇像被迷魂香扫到,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虽然心头一团乱麻,隐约的诧异、不甘心、匪夷所思,怎么可以这么简单,她吃了年余的苦,在各色白眼讥笑里打滚挣扎,而他却说:你连这个道理也想不通?
  没人可以解释,她僵在原地,神色惶惑,像个迷路的孩子。
  萧申见她茫然,有些难过,说:“可怜的苏,是不是因为这个被人欺负说闲话了,他们没有对你很过分吧?”车里光线很暗,看不清苏嫇的脸,她低了头,一声不响。
  他担心起来,偷偷地在她袖口碰一下,“苏,你怎么了?别难过。”
  苏嫇本来倒不想哭,可被他这么一触,不知怎么的,眼角发涩,胸口酸水直冒,勉强清了清嗓子,说:“我没事。”
  “还说没事?连鼻子都红了。”他呵呵地笑,俯身过来在她鼻子上刮一记,“你真是个哭包。”
  手指在肌肤上抚过,指腹暖而轻柔,话语更像是情人呢喃,贴了骨肉的温存情调,苏嫇蓦地悚然一惊,逃也似的往旁边挤了挤。
  “咦?”萧申奇怪,凑上前仔细看她,脸上胭脂化水似的绯红一片,这才觉到唐突,悻悻地收回手。
  两个人沉默下来,空气里沉甸甸的静,半天,萧申轻声说:“其实……你也别太在意,世上总有些无事生非的人,你只要不理他们就可以……”
  “呸,这话你也相信?如果所有的事情真这么简单,阮玲玉就不用自杀了。”苏嫇果然中计,立刻嗤之以鼻。
  挨了骂,萧申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打破了刚才的僵局,他嘻嘻地笑,半仰起头,短发削得整齐清爽,夹克衫舒适妥帖,牛仔裤膝盖处有几处破洞,撕得零零碎碎,颜色是发白的蓝。
  真的,对于他,一切都是容易,像这条牛仔裤,破裂也是刻意为之,人为的沧桑或许是种另类的美,好在奢华平淡的生活里惊起波澜看涟漪,若真不想要了,就丢掉换新的,从头再来。
  见他这样洒爽,苏嫇更觉疲倦,叹:“SUN,我累了,请送我回家。”这样的静谧寂寞的夜,若多呆些时间,多听些温柔的话,她害怕自己真会对着他落泪,将以往苦水一倾而空。
  萧申连声应了,发动车子,车灯将前路打得一片雪白。
  “苏,下个星期……”
  “对不起,我没空。”
  萧申眨眨眼,几次转过脸去看她,苏嫇木着脸,只当没看到,有一句话就在嘴边,只差半分便会自己吐露出来——SUN,我和你不是一国的人,我们不应该离得太近。
  当务之急,是要卷起袖子在社会上替自己打拼出一片立足之地,而不是与萧家兄弟谈情说爱扮落难公主,经过先前与萧镇的分合经验,苏嫇发觉自己靠不了父母、亲友、男人,若要脱胎换骨,唯有靠自己的一双手。
  如今这个世界,还有谁肯去废墟里救睡美人,炉灶旁的辛德瑞拉一毛钱一斤,钢筋水泥高楼大厦办公室,是路红这类后妈毒妇的天下,她若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这一年多的坎坷岂不是白白浪费?
  苏嫇仰了脸,如同面向将来,将一切琐碎心事抛于脑后,下定决心绝不依赖、等待、寄希望于任何人。
  第二天,精神抖擞的去上班,进入办公室,第一眼看到的人不是邵秋森,竟然是萧欣然。
  无论何时何地,萧欣然永远光鲜美艳,妆容精致得像是工笔画,穿深棕色窄腰西服配米色修身长裤,式样简单大方,只西服领子里露出本来面目——里面穿了件极其妖艳的闪光缀金片V领衫,她挟了公文包坐在办公桌旁,头上盘了只麻利的法式髻,架一副鹅蛋形细框眼镜,镜脚上系了条白金链子。
  打扮得好不干练清丽,外形标准如电影里征战商场的高级白领女子。
  一见苏嫇进门,她甚至抬手看看腕上黑色GUCCI表,淡淡道:“苏小姐,你们是九点上班吗?看来今天你们老板要迟到了。”
  苏嫇左右一看,奇怪:“萧小姐,请问你是特地来找邵总的吗?”
  “那倒不是,我上班前路过这里,上来看看,想不到他居然上班迟到,真让我失望。”
  “邵总是老板,不像我们这些小职员必须遵守考勤制度。”苏嫇听她挑刺,想来是昨天晚上争吵的后遗症,忙赔笑着替邵秋森说话,“再说昨天晚上邵总把你送回去,回到家一定很晚,早上耽搁一点时间也是正常的。”
  一提到昨天晚上,萧欣然脸色尴尬,她眉头皱起像是冷然发怒,可两腮偏偏不争气的发红,神情十分古怪,苏嫇想起她用手袋砸到邵秋森的情形,不知道两人是怎么解决这事的,过程肯定没那么简单,肚子里不由暗暗好笑。
  她故意问:“萧小姐,你一大早来这里,难道是为了感谢昨天晚上他送你回家?”
  “哼,”萧欣然怎么会听不出她的调侃之意,脸一板,道,“苏小姐,其实我今天来倒是为了你。”
  “哦?”
  “昨天晚上,你和小申究竟去了哪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对SUN有什么企图?”苏嫇生气了,这么嚣张狂妄的大肆干预他人生活,难道还会以为她准备勾引萧申,拜托,莫非真的以为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只剩下萧家的几个国宝。
  “唉,苏小姐,你不懂我的意思。”萧欣然话一出口也知道造次,她软下口气,道“你并不知道,我不是防你,而是所有的事情都有前车之鉴,我虽是旁观者,可看得最清楚不过。”
  苏嫇也懒得发问,给了她个不以为然的眼色,叉手作洗耳恭听状。
  萧欣然叹口气,支肘在倚桌子上,苦笑:“苏小姐,你一定觉得我这是日子过得太舒服,有几个钱吃饱了饭没事干,专门来找你茬的。其实并不像你想的这样,我今天之所以来找你,是因为觉得你人不坏,有些事情或许可以和你商榷一下。”
  “哦?”
  “苏小姐,你和萧镇交往了这些日子,可知道他的过去感情经历?”
  “萧镇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以前的女朋友。”苏嫇摇头。
  “那你不知道沈晶与钱妮娜的事?”
  妮娜?苏嫇隐隐约约似乎听到过这个名字,可侧头想了半天,仍是没有半点头绪。
  “萧镇交过许多女朋友,真正到了谈婚论嫁地步的,只有这两个人。”萧欣然提起往事,颇有些感慨,伸手从公文包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又把烟盒递给苏嫇。
  “不用,谢谢。”
  于是她自己坐在那里吞云吐雾,姿势很优雅,唯有妩媚,不觉沧桑。
  “沈晶是我至今为止见过的最精明厉害的女人,做事滴水不漏,毫无错处可拿,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像事先排练过一样,对每一个身边的人体贴巴结,没事做几只小菜,用食盒包好送上门给我父母尝味道。”
  “那不是很好?”苏嫇笑,“这样的女孩子最适合做媳妇,无论是真是假,都是优点。”
  “可优点是天生的,不会有交换条件,她若是真心爱萧镇,就不会在背后利用他的关系为自己的公司谋利益,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沈晶就是手段太伶俐了,等不到结婚就露了馅。”
  “或许是萧镇太担心被人利用,未婚妻也不能越雷池一步。”苏嫇倒不是无聊抬杠,萧家的人恨不得浑身装了测谎器,把每一个从面前走过的人每一句话都摸个透。
  “这并不怪他,一个人吃亏吃得多了,当然会有警觉。”萧欣然用香烟点了她,道,“他的要求并不多,只是一个真正喜欢自己的女朋友,可以不在乎他的家庭与背景,这个要求很合理。”
  “那钱妮娜呢?”苏嫇突然想起这个名字的由来,是萧申曾经提起过的,与他起争执的那个女人。
  “妮娜是个好女孩,没有什么心机,而且确实喜欢萧镇,温柔听话。”
  “好女孩又有什么用?她的问题和萧申吵架了是不是?萧小姐,恕我直言,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什么女子可以达到萧镇的要求,因为她不仅要过萧镇的关,还要过所有萧家人的标准线,得罪了一个人就是错。”她想起刚被萧镇介绍给家人时的情形,很有些愤然。
  萧欣然看了她一眼,笑:“我知道你生气什么,当初你一进萧家,我们的确对你很看不上眼。”
  “因为我的背景与萧镇不配?”
  “不,是因为你并不喜欢萧镇,苏小姐,你是个直性子的人,所以你连演戏都不肯,你坐在那里,看也不看他一眼,倒是萧镇跑进跑出的为你端水果送茶,不爱他就是不爱他,你只是要和他在一起。”
  苏嫇涨红了脸,萧欣然说话的样子太嘲讽,她下不了台。
  “没什么,苏小姐,大家都是女人,我承认萧镇是太严肃刻板,不讨女孩子的欢心。”她反过来安慰她,张口在半空吹出圆圆的烟雾,一圈一圈,神情有些落寞,“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公平,我们喜欢的男人通常不会好男人。”
  说得这么感慨,苏嫇倒被她触及心事,想起段绫,她马上摇摇头,阻止道:“萧小姐,我们扯远了。”
  “哦,对,我们说妮娜,可爱的妮娜,听话的妮娜,长得像个洋娃娃,家境也好,喜欢萧镇是因为他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致,你知道,有些女人很乐意被人当宠物养。”
  “我倒觉得这样的女孩子很适合萧镇。”苏嫇皱眉,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萧欣然条件这么优秀却仍独身一人,只怕她的尖牙利齿挑三拣四没有几个男人能受得了。
  “OK。所以说她是萧镇交往的女朋友中最长久的一个,差一步,就要结婚了。”
  “差了一步?出了什么事?”
  “一件大事,苏小姐,很大的事,结婚前的一个月,她向萧申表白感情,她居然发觉自己爱上了萧申啦。”桌上没有烟灰缸,萧欣然弯腰把烟蒂掐进字纸蒌,不用看,她也知道苏嫇的脸色变了。
  说了这么些旧闻,她要苏嫇明白的,只是这件事——曾经有这么一个夹在萧氏兄弟中的女人,在她之前登过场,并且,已经失败了。
  萧欣然挺起腰,直视桌子对面的苏嫇,眼里倒没有讥讽嘲笑,相反,很是了解她一样,柔声说:“昨天晚上我和萧申谈过了,他承认,他很喜欢你。”
  “呀?”苏嫇实在想不到,像是薄薄朦胧的一层纸被她用力点破,自己控制不住,下意识的捂了嘴。
  “苏小姐,你对他也是有好感的吧,毕竟,从小到大,萧申都是个很有女人缘的男孩子。”萧欣然叹,“别看他表面上精灵古怪,喜欢玩些无伤大雅的小花招,其实脾气很直,并没有什么弯肚肠,有话直说,常常令人以为他别有城府,其实,只要接触时间长了,就会发现他不过是个坦荡的大孩子。”
  “……”苏嫇想不到她在这里等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皱了皱眉,转头向一旁,天气晴朗,阳光自窗外投进室内,于半空中显出道斜线,肉眼可见其中有无数粒细微粉尘上下翻飞,厮杀成一片,苏嫇凝视许久,终于转回头,道:“萧小姐,你说错了,那不算什么前车之鉴,我也看不出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把手叉在裤袋里,已经回过神,耸耸肩,向萧欣然笑:“我明白你很关心自己的兄弟友情,但此事与我无关,你找错人了。”
  萧欣然听她态度突然强硬起来,不由微微发怔。
  她的眼皮上涂了时下浒的金色眼影,一眨一眨似含了细碎的阳光,墨羽般的浓睫却是纤细至根根可见,不光是男人,女人见了也觉赏心悦目,可萧欣然不是美丽的洋娃娃,苏嫇见识过她的刻薄与尖锐,她觉得有必要在其露出锋芒口气前为自己说几句话。
  “萧小姐,也许你觉得今天跑来和我说这些话已经是十分客气周到,可事实上,你还是干涉了我的私事。”
  “我……”
  “你是怕自己的兄弟为女人伤了感情,同时觉得我看是个好说话的人,可以适当的商榷一下,故请我自觉归于原位,对不对?”她做了个手势请对方稍安勿躁,继续道,“果然是标准萧氏作风,你们觉得可爱我便可以近一步,觉得危险我便要识相离远一点,萧申与萧镇曾经为了女人闹得不欢,所以,我,苏嫇,必须以此为戒独善其身,你说,这样的事情可笑不可笑?”
  话说得清清楚楚,口气很平静,萧欣然无可辩驳,她也是聪明人,眼见自己已落了下风,立刻不肯恋战,站起来告辞,自嘲:“看来今天我是做了件傻事,只是,苏小姐,你似乎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是,你说过我常常会令人有意外之惊。”苏嫇任何话只当是补药,脸上始终微笑,为她开了门,很客气,“不送不送,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萧欣然鼓了腮帮子,走到门口差点与邵秋森撞上,两人都吓了一跳。
  邵秋森脸上还有红线似的划痕,伤处边缘微微肿起,面色有些尴尬,闪到一边为她让道。
  苏嫇冷眼旁观,只见萧欣然脸上蓦地喷蒸晕红,犹豫地向他看了几眼,像是要打招呼,又不知该怎么开口,踌躇了几秒时间,到底牢牢闭了嘴,低头走出去。

  二十三
  话虽说得强硬,苏嫇心里终是突起了个疙瘩,送走萧欣然后自己去办公桌旁坐下,向着面前一堆文件发愣,邵秋森看出来了,在她桌面上轻扣几下:“小苏,出了什么事?莫非那位萧小姐为难你了吗?”
  苏嫇抬头看他一眼,他立刻心虚,不自觉地想去摸脸上伤痕,手才抬起来,忽然又觉得尴尬,放下手,把脸侧向一边。苏嫇纵然心事重重,也忍不住出言调侃:“邵总,看来被为难的人并不是我吧?”
  说起昨天晚上,邵秋森心有余悸,摇头,“我从没见过那样要强占上风的女人,不说话时盛气凌人,一句话不入耳就翻脸,将来不知道哪个倒霉鬼会娶她,大概得当菩萨一样供起来。”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她用手袋砸我,事后一语不发,转头就走,连手袋也不要了。”
  “你就这样让她回去了?”
  “哪里?这么晚了,哪能让一个女孩子单独回去,她又穿成这样,要是出了什么事就迟了。我只好追上去求她让我送她回家,路上她一直板着脸,像是这辈子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苏嫇笑起来,心想老板真是个老派男人,任何时候都替别人想得周全。又回忆刚才萧欣然见他时的表情,眨眨眼,故作神秘地说:“邵总,你有没有想过,萧小姐这样针对你,是不是因为觉得你这个人还不错,想要引起你的注意?”
  “胡说,这怎么可能?”他大吃一惊,往后退一步,脸也飞红了。
  这样开不起玩笑?苏嫇吐吐舌头,忙低下头办公。
  真是的,饭碗都快保不住了,还有闲情在这里嘲笑老板。她仔细翻看手上合同,再对照去年的订单,眉头越皱越深,国鑫的生意果然是一年不如一年,照此下去,一年的利润只够发放员工工资与管理成本,年底正好关门大吉。
  下班时接到常孝铭的电话,他闷着声音道:“盛萌发给我一份通知,让我下个月不必再去上班了。”
  十分委屈,像是个被人欺负的孩子,年纪大了人不会轻易哭泣,可声音是无法控制的,尤其是经过了话筒,所有悲哀与无奈,明明白白。
  “常叔叔你在哪里?出来和我吃顿晚饭吧?”苏嫇手也发抖,怕他想不开,自己的口气很轻松平常,“我正好有话要和你说。”
  常孝铭果然来了,穿了件灰色夹克,还是苏嫇父亲在世时送给他的衣服,脸色也是灰的,与身上衣料连为一体,苏嫇看了好不难过,忙为他拉椅子让座。
  “我早知道,他们不会留我到退休,当中开除了我,连养老金都省了。”他开口就是这句话,窘迫,悲戚,连腰也直不起来,在椅子上佝偻着,缩手缩脚。
  苏嫇嗓子眼都在发酸,却还要拼命装出无甚要紧的表情,拍拍他的肩,温柔地劝:“常叔叔,没什么的,不要太在乎了。”她知道他没有到末路,肯出来见她,她就是他唯一的希望。
  只是这种感觉太过熟悉,仿佛那年父亲去世前,人躺在雪白的病床上,从原先一百五十斤的体重跌到九十斤,整个人变成一把会呼吸的骨头,平静地任医生打吊针,两只手腕上全是针眼,便从脚脖子上扎下去,那样干枯精瘦的部位,缝衣针似的扎进去,眼皮也不曾跳动一下。那个时候的苏嫇已经在病床上连续守了三个晚上,累得话也说不出来,可还是顿然哭出声,实在控制不住,护士慌不迭地把她拖出病房,责怪:“你这人怎么这么样,小心病人听得见,他的情绪会受到影响。”
  她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颤,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常叔叔,我们总有办法的。”她说。
  “真的吗?我怎么还能找到工作?谁肯出钱要我这个年纪的人?现在看守自行车的工作也要求五十岁以下。”与其说是在抱怨,不如说是在试探,常孝铭盯着她的眼睛,“嫇嫇,人老了,怎么就变得这样一文不值?”
  是,人老了,不值钱了,可还要继续生活。三十岁前,我们追求梦想;三十岁后,我们寻求保障;到了六十岁,只要活下去。年龄递增,而希望与生命递减。
  如此不堪,苏嫇又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能哭,哭便是彻底的失败。
  她招招手,向服务员要了瓶酒,为常孝铭倒了一杯,满满地,又添了只荤菜,说,“常叔叔,这次只有你一个人收到通知吗?”
  “是,段绫现在用不着我了,一脚踢开,连表面文章都不做,这里跟我说人浮于事,必须要裁员,那里马上新招了个经理助理,说话跟放屁一样。”
  “唉,他不想留你,总有借口的。”
  “是,说什么办事的人少吃饭的人多,生意也不好做,那个新来的经理助理一双眼睛像妖精,打扮起来更像狐狸,没事就混在总经理办公室胡搞。”
  “原来是个女人?” 苏嫇脑中精光一闪,似乎想起什么,问,“她姓什么?”
  “好像是姓路。”
  “哦。”她沉了脸,再不说话。
  常孝铭认真捉摸她的神态,左右找不到结果,倒不好再继续唠叨下去,将酒杯端起来喝一口,又吃了苏嫇挟给他的菜,说:“还真不错。”心里七上八下,这个女孩子明明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怎么突然变得这般高深,难以揣测情绪,竟像是个陌生人。
  放下筷子,突然又有些欢喜,小心问她:“你说有办法,会是什么办法呢?”
  “常叔叔,记得以前春节时,爸爸常请你来我家吃饭斗酒,喝醉了就留下睡在客厅里,其实,对于他,你根本就是手足兄弟,是一家人。”
  常孝铭放下杯子,垂了头。
  “这点,对于我来说,也是一样的。”苏嫇见他真正难过,把手伸过去覆在他手背上,“所以你不要担心,你的事我始终放在心上,不用开口说一个字,我全部都知道。”
  “只有不相关的人才彼此客套,摆一桌酒,吃一顿饭,支支吾吾地打商量,常叔叔,我不是外人,如果你像对待自己儿女般命令我,我反而会更高兴,因为这样才像是一家人。”
  她说得诚恳,同时又在为他倒酒,常孝铭静静坐了会,脸上动容,褪皮似地发着抖,他用手捂了脸,说:“嫇嫇,你真的长大了。”
  苏嫇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沉得住气,说谎也能这么诚实,看了满桌的菜,明明饱胀到想哭,可仍然一口接一口的吃下去,还要给常孝铭布菜,说:“这是他们的特色菜,很入味。”
  她的稳定感染到他,镇静下来,不再说工作的事,喝酒吃菜,也未必是真的开了怀,可心里终究是有了点底,看着苏嫇喜怒不惊的面孔,他觉得很踏实。
  送走常孝铭后,苏嫇的脸皮已经发麻,每一丝肌肉都不属于自己,搭了车回家,一路上翻江倒海地回想刚才发生的事,下车时终于拿定主意,一咬牙,摸出手机打电话给路红。
  铃声响过十几遍路红才接通,她的声音又娇又嗲,像是滚了蜜糖,腻声问:“哪一位?”
  “是我!”
  “……”那头立刻哑了,悉悉索索了半天,她似乎换了个地方接听。
  “是你呀。”她道,总算恢复了正常音调,只是把声音压得很低,苏嫇耳尖,听到话筒旁边背景音乐凌乱,有把男人的嗓子在大声唱“月落——乌——啼——”
  她冷笑起来:“路小姐,看来你还是接受我的提议进了盛萌,怎么样?段总经理很赏识你吧,这么晚了还一起唱卡拉OK,是不是有些乐不思蜀?不如把电话让他接听一下,我也是他的老朋友,一定帮你多说几句好话。”
  “嗳,你别急呀,我是想……”
  “你是想看看自己是否能甩掉我单干?路红,你不会白痴到以为自己一个人就能独吞一个公司吧?”苏嫇火大了,嘴上不免刻薄起来,“或者是我看走了眼,你另有高招,准备拿下段绫做总经理夫人?这倒也不错,你是狼他就是虎,郎恶女毒果然十分般配。”
  路红被她骂得一头污水,好不容易抢到喘气的空隙,叫苦道:“你误会我了,我是想在这里挣到一个稳定的位置再通知你,如果他不肯相信我,告诉你也没有用呀。”
  “哼,”苏嫇管她是真是假,一字字地提醒她,“段绫不是个见了女人就睁不开眼的花花公子,你想骗他钱,他还想骗女人的钱呢,路小姐,你既然知道盛萌有油水可挖,那也该知道这些油水的份量,不是你个人所能独享,在没有万全之策之前,先别把自己的后路都绝掉了!”
  “是,是,是。”路红见她发怒,倒也有些心惊肉跳,这个女子自第一次招聘见面后,始终在变,一次比一次更惹不得,而她确实也是人单力薄,需要朋友相助,哪里敢得罪苏嫇。
  “你放心……”她软下口气,正要拍胸脯保证,哪料得话筒“嘟——”地一声,苏嫇已断了线。当人们为了一点利益尔虞我诈,就不必废话说什么信任与友谊,她也不想再听下去。
  事到如今,她所能相信的,是任何事情都有其发展的道理与轨迹,而不是某个人或某句话。
  果然,不到半个月,接到路红的电话,在那头赔笑着说:“苏小姐,对于盛萌,我已经初步有了一些计划,能不能出来见个面?有些事得和你好好谈一谈。”
  放下电话,苏嫇犹自冷笑,你看,有时候人就是这么贱,你与她好好商量,她偏要两面三刀背地作怪,非得板了脸铁了心,把彼此逼到绝路上,才知道学会迁就配合皆大欢喜。
  她们约在一家健身俱乐部的见了面,那里正在招募新会员,提供一次免费尝试性质的瑜伽课程,苏嫇穿了运动衣过去,坐在休息室等路红,这样的方式十分安全可靠,毕竟,无论是段绫还是其亲信,鲜有踏足这种健身之地的概率。
  路红来时打扮得十分清纯,束马尾辫子,脸上脂粉不施,见了苏嫇苦笑,自嘲道:“没办法,做贼的人总是心虚的。”
  苏嫇倒觉得她还是这样看起来比较实惠,虽然她本人心思灵活并不值得信赖。故一坐下,立刻先约法三章,“路小姐,既然大家又见了面,有一些事情我要先当面说清楚,我与你的关系,就像当初你和沈琦,非得同心协力才能把事办好,如果下次再让我发现你瞒着我做手脚,无论事情发展到哪一步,就算是功亏一篑,也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是,是。你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路小姐,你也别太谦虚了。”苏嫇脸上在笑,嘴上毫不客气,“你进盛萌也有一个多月了吧,换了别人还是懵懂无知摸索阶段,你却早已把上下利害关系摸得熟了,之所以拖了这么久才来找我,无非是你想看看,若是一个人能把这摊肥差揽下,就跳过我自己做;若是不能,再把详细的计划提出来大家商量,对不对?不要紧,这也是人之常情,钱这东西没有人会赚少,我很了解。”
  她一口气说完,路红再伸缩自如,脸上也开始发红,只是她确实玲珑人物,懂得识实务,虽然极其受挫,也只好老着脸勉强听下去,自己低下头装作喝水,再抬起头时,已经换作诚恳表情,说,“苏小姐,你多虑了。”
  “我只要你一句话。路红,这次我出来不是为了和你客套的。”
  “好,我答应你。”
  两个其实都是爽快人,既然达成一致,大家立刻言归正传,路红道:“苏小姐,正如你所说,我一到盛萌便看出漏洞所在,与国鑫一样,权力掌握在几个人手里,规章制度不严,管理流程形同虚设,实在很容易钻空子。”
  路红随身带了只小小运动包,此时从里面抽出张名片,摊到苏嫇面前。问,“这个人你认识吗?”
  苏嫇只得拿起来看,摇头,“我从来没见过周晓峰这个名字,不过能做到财务经理一职,想必是段绫接手盛萌后的亲信。”
  “是,盛萌所有人都知道,周晓峰与段绫同进同出,连嫖女人都恨不得在一起。”
  她说这话时不住地撇嘴,这不由令苏嫇想起那天晚上她陪段绫唱卡拉OK,到了这种地步,是清是浊自不必明言,商战女人就是这点尴尬,没有姿色麻烦,有了姿色更麻烦,少不了明的暗的贴出去派用场。
  路红何等眼色,见她略略失神,立刻看出心思。她慢慢俯身过来,目光紧盯了苏嫇,双眸水汪汪,像是一只待敌的猫,声音分外地清冷,一字字追问,“苏小姐,你在想什么?”暗地里是早下定决心,只要苏嫇敢露出半分轻蔑之色或说错半句话,她便要翻脸发作。

  二十四
  周遭变得很安静,苏嫇抬手去取矿泉水,忽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件事,有人在半夜敲朋友的大门要求留宿,他是个瘾君子,进门后照例死乞白咧的借钱,打滚撒泼痛哭流涕,五元或十元面额都无所谓,第二天告辞后,朋友才发现他走时将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被子叠得棱角分明,人格分裂至此,想来一个无药可救的人,可以为了白粉拉下面皮廉耻皆无,却还有自己的尊严与底限,知道绝不能让人看不起。
  而此刻路红是否也有相似的敏感心态?坑蒙拐骗用色用计是一回事,社交场合中的尊重与礼待,一分也不能少了她。
  于是苏嫇放下手中的水,正色道:“我在想,在商场里没有真正的朋友与敌人,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既然周晓峰是段绫身边的红人,何不找机会试探他的口风,或许将来亦会是我们的好伙伴。”
  “你真是这么想的?这种用钱收卖来的人你也肯相信?”
  “为什么不?路小姐,这个世上有谁能真正嘴硬说自己绝不会为了钱做事?你?还是我?”
  “唉,苏小姐,你这话我爱听。我最怕别人同我说什么金钱是最肮脏最丑恶,清高得好像能吸风饮露不吃饭似的,做作!”路红终于放下警惕,满意地笑,顺手把周晓峰的名片接回去,撕成碎片。
  苏嫇猜不透她的意思,吃一惊。
  “苏小姐,此人并不可靠。”路红得意地,将碎纸抛进拉圾箱,故意等了会,才慢慢道,“事实上,我进公司第一天就看出他居心不正,暗地里野路子多多,一定也刮了不少好处。”
  “那多好,混水才能摸鱼。”
  “是,盛萌这摊混水,的确可以大做文章。”路红嫣然一笑,不慌不忙地,从包里取出几页文件,翻开递到苏嫇面前,脸上表情高深莫测,“苏小姐,你先看看这份合同。”
  这是一纸铝制品出口合同,国鑫做的大多是钢制品与材料,苏嫇倒是第一次看到这类以台套为单位的车用铝制品贸易合同,她一字字地看了,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
  “这是盛萌最新的合同复印文本。”路红笑吟吟地解释道,“是周晓峰亲自出面与俄罗斯一家公司谈妥,合同看起来做得条款清晰十分专业,可哪里逃得出我的眼,苏小姐,从这纸合同上,我看得出来周晓峰这次是想刮足油水抬脚走人。”
  “是吗?”苏嫇又把合同看了一遍,仍是找不出门道,不由暗暗佩服路红的专业,道,“我实在是看不出来,但请你先别告诉我答案,我自己回去查资料找原因,好吗?”
  “当然。”见她示弱,路红自尊心大增,眉开眼笑,“想不到我进入盛萌正是周晓峰要退出的时机,只是大好的财源干嘛白白便宜外国人去?苏,我需要国鑫的帮忙,你能不能劝邵秋森转做铝合金生意,我们可以合作把这块肥肉拿下。”
  “好的,如果我看出机会,一定不会轻易放过。”
  计划才刚起步,两人也不好商量得太过详细,看时间不早,路红起身告辞,“苏小姐,我先走一步了。”
  苏嫇知道她是怕遇到熟人,于是点头,“你走好,我再继续坐一会。”
  路红走后,她把手上的合同翻来覆去的看,始终不得要领,心里便有些气馁,与路红虽说是合作关系,但这样的伙伴本身就是狼子野性,若是在业务上跟不上,迟早要着了她的道,吃大亏。
  心里烦恼,眼见休息室的人越来越多,便把合同收了,走出健身房,在楼下大厅处突然止了步,门口萧申单肩背一只网球袋,带着清风与阳光,正大踏步地走进来。
  乍一见他,苏嫇心头狂跳,她本能地,立即转身向俱乐部后门走,谁知被健身小姐叫住,万分殷勤地问:“苏小姐,怎么这么快就走了?有没有参加我们的瑜珈课程?感觉怎么样?”
  苏嫇无奈,只好回头表示没兴趣,健身小姐泄气,指了大门口的接待桌,“离开前请先去登记处注销你的名字。”
  萧申就等在接待桌旁,双手叉腰,睁大眼,专等苏嫇走近了,发问:“你刚才明明看到了我,为什么转过头去从后门走?这算什么?避瘟神?我就这么让你恶心?”表情十分不可思义,接待桌旁的健身小姐显然都是认识他的,大家笑嘻嘻地看。
  当着这么些人,苏嫇不方便回答,白他一眼,道:“你怎么会来这里打网球?”
  “哦,苏小姐,原来你并不认识我。”萧申更加没好气,一按胸口,欠欠身,“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自己,萧申,男,26岁,专职网球教练。”
  “哈哈哈——”身后有人笑倒一片。
  苏嫇尴尬,一直以来,她确实不知道他的工作是什么,眼见他得理不让人,索性先注销了名字,眼角也不瞟,抬腿就往外走。
  “喂,你到哪里去?”他马上跟过来,三步两步赶上她,伸手搭住肩头,“苏,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今天神情这么古怪?”他凑在她身侧仔细打量,离得那么近,苏嫇可以感到他的呼吸,轻轻拂到面颊,顿时红了脸,停下,伸手把他推开。
  “SUN,”她本来想说,“请你离我远一点。”
  可一抬头,却见他穿了蓝白两色运动衣,立在那里手长脚长,而眉浓睫密,双眼清澄明亮得像是个孩子,心头忽地打个突,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叹气,改口说:“SUN,你好。”
  心里很有些酸楚,眼前这个人若不是萧镇的弟弟该有多好,那么她就能与他一起打网球,拉了手共坐在太阳下草坪上吃冰淇淋,她一直希望能有这样的一个男朋友。有没有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彼此在一起感觉快乐,做什么事都能有滋有味。
  “我很好,你真是太客气了。”萧申很不满意,他并不知道萧欣然已上门警告过她,只觉得几天不见苏嫇有些拿腔作调,分明是在敷衍他,于是嘲讽道,“苏小姐,你真是越来越懂礼貌了,是不是下一次见面你又要叫我萧先生,然后问我最近在忙些什么?”
  苏嫇沉默,其实,她的确是这么打算,既然不能进一步,只好步步后退,渐渐回到起始线去。
  “苏,来看我教网球吧,今天我只得一节课,上完了免费教你,然后找地方吃晚饭。”
  “不,”她吓一跳,这样下去与约会有何不同,忙摇头,“我还有事。”
  “什么事?”
  “我要去……”她支支吾吾,在他的目光下脑子里像塞了浆,怎么也编不出个合适的理由。
  “嘿!往下说呀,我倒要看看你能编出个什么东西来。”萧申双手环抱,瞪着她,“苏,今天你不说明白,我决不放你走。”
  苏嫇被他堵得心慌,再无对策,只得摊牌道:“SUN,我们不该走得太近。”
  “因为萧镇吗?苏,什么年代了,为什么你的脑子还像十八世纪的清教徒?”他仰起脸,用力加一句,“就算你以前是和萧镇结过婚,现在离婚了,仍然有权利可以和我交往。”
  真容易,好像所有的事到了萧申嘴里都变得十分简单,想是因为从来没有遇到过困阻,一帆风顺,所以把荆棘也当作野玫瑰。苏嫇好气又好笑,微嗔:“什么乱七八糟的,懒得理你。”
  “不行,今天我不会放过你。”他过来拉了她的手,扭头就走,“放松点,小女人,打一场网球不会被送上审判席的。”
  他的手掌大而温暖,将她的手完全裹住,苏嫇本来要挣扎,可不知为何,人渐渐发软,整条手臂都麻酥酥,她怯了力,罢罢罢,让他这么拖着去也好,何必再管别人说什么,那些流言蜚语,不过是大众的世俗大众的荣辱,与她又有何干。
  萧申的学生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美国女孩,名字叫LINDA,金发碧眼,四肢纤细,然而已经懂得风情,见英俊的教练突然带来陌生女子,眼色间不禁有些敌视,间或用英语差使苏嫇,“喂,能不能帮我递一瓶水?”或者,“那只球飞远了,请替我捡一下。”
  苏嫇一一照办,十分好脾气,她仍不满足,转头问萧申,“SUN,这节课明明是属于我的,为什么有外人参观,这算不算违反规定?”
  萧申早已在皱眉,见她发问,正好反驳:“你上的是网球训练课,不是单人桑拿,有没有人看又有什么要紧?而任何运动都是光明磊落的体育行为,不需要害怕别人看到。”
  他口气强硬,LINDA委屈地嘟了嘴,低头看矿泉水瓶子空了,又去差遣苏嫇:“喂,能不能……”
  “LINDA,刚才苏已替你取过水,这次能不能请你代为她取一次?记住,我带来的是朋友,不是球童或佣人。”
  事后苏嫇问萧申,“不过是个孩子,何必与她太认真?况且老外极其爱面子,她会不会因此向俱乐部投诉你?”
  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你以为我从来没有被人投诉过吗?苏,如果连这点规矩都无法做主,还算不算是我的网球课?”他拉过她的手,“别管那么多了,我来教你打网球。”
  纵然是认真也带着孩子气,他自以为很严肃地警告她:“这课虽然是免费的,但如果你学得不用心,可别怪我骂人。”
  所谓的骂人,不过是几句冷言怪语。
  “苏,原来你以前学过高尔夫,手垂得这么低,快要碰到地面了。”
  或者,“反手接球时请尽量用双手发力,你毕竟还不是格拉芙。”
  再或者,“请记住我教你的接球点,如果球拍能接球,我们还要绑球线做什么?”
  与他在一起,时间变得那么快,苏嫇忍不住地要发笑,虽然双臂肌肉已经酸涩。
  “明天恐怕连只杯子都端不起来了。”她向他抱怨。
  “这怪谁?还不是怪你自己平时缺乏锻炼。苏,你应该固定上健身课或打网球。”
  “哦,我总算明白了,天下怎么会有免费的午餐,你原来是想劝我进你的训练班,学费是多少?”
  “对于别人,每小时一百五十元人民币;而对于你,分文不取另加来回接送与免费饮料。”
  “随时随地?”
  “对,随时随地!”
  “咦,原来你是兼职送外卖的。”
  他轮起球拍作势要抽她,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打成一团。
  第二天上班苏嫇仍乐不可支,查文件时哼着不知名的曲子,邵秋森奇怪,“小苏,今天你似乎特别高兴?”
  “哪里。”她吃一惊,摸了摸嘴角,果然是弯弯向上翘起,忙收敛起来专心工作。
  打电话向厂家要铝合金产品报价单,向业类同行打听行情,翻找以往合同查看条款,一连忙碌了几天,直到把厚厚一叠资料翻烂,才去经理室与邵秋森谈话。
  坐下来开门见山,直接道:“邵总,我想在业务范围内新增铝合金产品一条。”
  “为什么?”邵秋森大摇其头,“小苏,我说过,这个公司不会长久办下去,再增加业务范围不利于年底资产清算。”
  “可是,邵总,你答应过要给我一个机会接大额订单。”
  “哦,那你现在有头绪了吗?小苏,每一个销售员都向我说要接笔大生意,可是哪有这么容易的事,现在的钢材市场不是这么容易能找到好机会。”
  “所以我想开通铝合金业务,而且,我确实有了目标,这次我们肯定能狠赚一笔。”
  她说得这么肯定,邵秋森也犹豫起来,他为人诚实,不擅于敷衍搪塞,故想了半天还是叹口气,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小苏,能不能把你的方案或客户情况给我看一下?”
  苏嫇一早准备好,此时把材料呈上去,却是盛萌公司的合同复印件。
  邵秋森略略翻看一遍,摸不着头脑,奇怪,“这是什么意思?这似乎不是我们的合同?”
  “是,这是行内一家铝合金制造公司与俄罗斯签订的出口合同,邵总,你可看出其中有什么不妥吗?”
  邵秋森只得低头再看,将条款逐行审定,末了摇头,“不,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合同标的、内容、付款方式、期限、违约责任、产品尺寸、材料型号一应俱全,专业名称、图纸也有详细注解,应该不会有错。”
  “是,如果按照条款来说,这确是一份合法正规的文件,可是,其中有人动了小小的手脚,只这一个细节变动,将使盛萌公司每年损失近百万的资金。”
  “什么?”邵秋森大吃一惊。
  苏嫇嫣然一笑,路红将合同给她时,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如今终于解答出来,自己也觉得相当满意,她手指点过去,指了条款中的一处,说:“请看看这条。”
  条款上写了:材料报价按市价7.5美元/kg计算。
  “邵总,我向行业人士打听过,现在国际上对于铝合金材料的报价确实是在七至八美元之间,但是,单位是镑,不是公斤!”
  “天!”邵秋森顿然醒悟。
  苏嫇见他明白,微笑着接下去:“国内与国外的单位计价方式向来有所不同,外国人喜欢用镑,而国内一般用公斤计算,可是一镑仅相当于450克,连一斤都不到,如果盛萌继续用这个单价做出口,等于将资产白白送人。”
  一份产品出口合同从正文到附件将近十多页,分别以中英文两种方式书写,其中条款近五十多条,专用名称二十多处,图纸尺寸连详细说明将近十页,谁会料到,其他俱是合法正确,唯有其中不起眼的一条被改动一个单位,只一个单位,使这纸合同成了彻底的赔本生意。

  二十五
  路红说:“苏小姐,从合同上,我看得出来周晓峰是想刮足油水抬脚走人。”
  合同签了五年,在此期限内,盛萌必须保证每年五千台套的供货能力,苏嫇大致算了一下,由于材料单位计算错误,将令每台套产品成本与实际售价相差近二千元,做一年便是亏损一百万。对于一个注册资金不过百万余元的制造公司,这样的五年,将是何等巨大的灾难!
  邵秋森也变了脸色,将手上合同看了又看,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所有的公司都有一套严格把关的合同审核流程,我不信他们就看不出来。”
  “邵总,合同是人订的,流程也是人审的,有人办事的地方总有失误,况且这分明是自己人在动手脚,想必早已打通关节。”有一句在嘴边几乎要自己冲出来,“若万事都能以审核流程把关,当初国鑫怎么会让沈琦与路红钻了个大空子?”
  念及老板终是个老实人,她努力地,把后面一句话咽回去。
  “你想怎么办?劝我把这笔生意吃下来?小苏,你应该知道我非常鄙视这种诈骗行为,十分耻以为伍!”
  苏嫇皱眉,她最害怕的就是这个,似邵秋森这样的死脑筋,行商载道,别人看到天赐良机想必早已放手一搏,而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偏又想起气节,就差拍案而起,大声喝斥她:“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若是真正不为喻利,又何必学人家经商办公司?干脆去开福利院建希望工程岂不是更高尚?
  “邵总,”她叹口气,正要耐心劝导,门外突然有人来找:“苏小姐,方便不方便出来接个电话?你的手机响了许久了。”
  电话是路红打来的,她急急追问,“你的事情办妥了吗?周晓峰安排了下个月与俄罗斯人签合同,再不抓紧时间,到手的鸭子也要飞啦。”
  “你放心。”苏嫇冷冷道,“这笔生意跑不掉的。”
  收了线,她回到经理办公室,邵秋森把脸一仰,“小苏,对不起,我不会在经营范围内增加铝合金产品。”
  苏嫇气结,有时候,邵秋森顽固得像一条木头,倔头犟脑好不讨厌。她一声不哼,甩手大力将门“砰”地关上。
  邵秋森吓一大跳,“你这是干什么?”
  “邵总,我一直很敬佩你的为人处事方式,虽然许多地方我做不到,也理解不了,但我相信你是个讲原则明道理的人,可今天一看,原来不过是个糊涂虫!”
  邵秋森涨红脸,“胡说。小苏,你太过分了。”
  “是,我们接下这笔生意就成了诈骗犯?你嫌脏手,所以情愿让那些俄罗斯人去接下,或者你认为自己不行恶便不是恶,别人行恶你也管不着,可是,国有资产流失的道理你懂不懂?邵总,你这种做法和古代迂腐懦弱的读书人有何不同?遇到问题,除了侃侃而谈你无用的气节,其余一事无成!”
  “那么我就把这事去通知盛萌的负责人,国有资产就不会流失了。”邵秋森也生气了,他不惯对属下动怒,努力克制着,手指也在发抖。
  “那你还是个糊涂虫!”苏嫇一字字地,说完,拂袖而出。
  她回到自己桌旁,周围同事面面相觑,众人探头探脑地看过来,却见她俯身在桌上生闷气,两只肩膀一上一下微微颤动,大家吐吐舌头,缩回去做自己的事。
  苏嫇闭了眼,把头埋在臂弯里,只听到心跳地“碰碰”响,额角处青筋弹起,脑门处胀鼓鼓地痛。好不容易才稍微平静下情绪,坐直了,第一个念头是:糟糕,这次得罪了邵秋森,等于绝了自己的后路。
  周晓峰固然是借了俄罗斯口袋挖盛萌的油水,路红同样是以国鑫为跳板谋利益,到了她自己,亦是倚在公司的名义下,与邵秋森闹翻了,有百害而无一益。越想越是害怕,心头发怵,手心湿漉漉地渗出汗,她定了定神,重新站起来,返回经理室找邵秋森。
  “邵总,我是来道歉的,刚才确是我说话太过份。”不知什么时候起,苏嫇发觉自己已学会脾气伸缩自如,尤其在情势迫人时,脸上一层面皮不过是弹性十足的橡皮材料,嘴角下垂是发怒,再一翘便成了微笑。
  然而变化这样迅速,自己依旧是觉得可耻,她用力绞着冰冷的手指,丝毫不觉得痛。邵秋森倒是一时反应不过来,吓一跳。
  苏嫇深深吸口气,这一次,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了,拖了把椅子在书桌前坐下,沉声道:“邵总,你并不知道我以前的经历吧?”
  回忆以前的凄惨经历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尤其是此刻当着外人的面详细说明,像是将一只结痂的伤口重新剥开,明明痛得头皮发麻,可还要冷静地,以旁观者的态度加以描述,什么时候上的当,吃了些什么亏,偶尔现身出来,不卑不亢,不能避重,亦不可太过就轻,一口气说完了,轻轻地问,“邵总,现在你是否明白了?”
  邵秋森毫无心理准备,如同在听天方夜谭,需要认真回味许久,才终于明白方才冗长跌宕电视剧情似的弃妇往事竟是与眼前女子相关,他慢慢睁大眼,不知所措,一时窘态毕露。
  “小苏……你千万别……”他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
  “我想听的并不是这些废话。”苏嫇截口道。
  话一出口,自己马上懊恼,怎么搞的?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哭泣吗?流泪抽咽,好让邵秋森过来柔声劝解,就像是为了配合故事本身,作出弱者固有的姿态,搏他的怜惜——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这个结果。可她现在却摆手制止他说下去,目光炯炯,仿佛在说:同情也好,舆论支持也罢,那些都是无用的东西,我之所以将最丑陋的伤疤翻出来给你参观,是因为已到了绝路,如果你能给我这个机会,我便允许你同情我。
  她呆了呆,闭了嘴,恨不得马上扇自己几个巴掌。
  邵秋森更加尴尬,苦笑,“你是想借这个机会报复……”
  “邵总,我没有想报复什么人,我只是在说一个赚钱的机会,并且,要把自己失去的东西抢回来。”苏嫇豁出去了,何必再去扮什么弱女子,仿佛那些弱女子总能遇到强者的帮衬,一个幽怨的眼神过去便可开荒辟邪,而她只有靠自己的一双手,软硬兼施。
  她霍地站起来,一手指着他身后窗外,“邵总,你至今遭遇的最大挫折不过是损失了一笔钱与沈琦的友谊,这丝毫不会影响到你的生活方式,请问你去过菜市场和农妇讨价还价吗?有没有乘过高峰时段沙丁鱼罐头似的公共汽车?会不会因为要还住房贷款而不敢添一件打折的衣服?既然你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滋味,又怎么会明白什么叫作生计之苦?若是你再敢说一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鬼话劝我放弃盛萌的生意,我就干脆从这扇窗口跳下去,那才叫作心如止水彻底干净呢!”
  她横眉立目一口气说完,眼也红了,推开椅子就要往窗口处去。
  邵秋森早被逼问得哑口无言,见状拉了她衣袖,连声道:“小苏,别胡来,我增加业务范围就是了。”他也急了,“我真不知道你和盛萌以前的事,如果知道,一定不会阻止你。”
  “你别用话敷衍我,这事一拖就完了。”
  “不会不会,我在工商管理局有老朋友,他们会帮忙赶出来的。”
  邵秋森的脸色变得通红,他素来温文尔雅,心肠又软,眼圈湿润,倒像是要掉眼泪了,不住道:“小苏,对不起。”逼得这样含蓄的女子说出隐私,十分内疚惭愧,马上翻出通讯录找熟识朋友,询问有关工商变更手续。
  苏嫇此时安静下来,浑身疲惫,慢慢走出经理室到自己座位上坐了,指尖犹在发麻,事情终于解决了,可是一点也不觉得高兴,随着怒气逐渐消退,悲哀像四月清晨的雾,又冷又重,渗透衣衫浸到每一寸肌肤,周身密密起了疹子。她不想被同事看出端倪,故意坐了会,才去洗手间,关上门,狠狠哭了一场。
  真不知道生命中还要经历多少这样难堪的场面,就算胜利了又如何?失掉的尊严永远找不回来。
  回来后她拔电话给路红,道:“工商手续已在办理过程中,恐怕时间有些紧,现在最重要的是和周晓峰摊牌,告诉他国鑫想和俄罗斯人竞争这笔生意,我们愿意以更高的价格代理该产品。”
  “我需要一点时间,周晓峰一定已接了俄罗斯人的好处,决不肯轻易倒戈。”
  “相不相信我一脚踢开他直接做生意?”苏嫇早料到这套,冷笑,“如果他敢说一个不字,你就去和段绫谈,他是个商人,一定会选择更高的利润回报。”
  路红笑:“苏小姐,你真厉害,放心,这一头全由我打点,一定包你满意。”
  她确是个办实事的人,而且口齿伶俐头脑活络,不过一个星期,便来告捷:“周晓峰同意了,但是暗示要求一笔好处。”
  “很合理,他要求多少?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我也不想节外生枝。”
  “我探了他的口风,大约要五十万。”
  “太多了。”苏嫇摇头,“麻烦你同他招呼一声,要是我愿意,跳过他直接与段绫谈,也不过比俄罗斯人一年少赚三十万,他的要求太过份。”
  “是,那你的底限是多少?”
  “十万元人民币。不过是图一个方便省事,要是他再胡搅蛮缠,我就让他一个子也挣不到。”
  “OK。”路红在那头吐舌头,她想一想,说,“苏小姐,真高兴国鑫有你拿主意,这些事情若是换了邵秋森,只怕我磨破嘴皮他仍不得要领,末了还怪我一句小人行径卑鄙下流。”
  看得出路红也是一肚子苦水,怪不得当初跟了沈琦另谋乾坤,邵秋森的生意经不亏已是行大运,想要发财只怕老天爷格外开恩下场金钱雨。悚然一惊,苏嫇竟发现自己与路红存有相同的心思,她忙把这个念头打消下去,勉强笑,“路小姐,希望我们合作顺利。”
  下班后仍然情绪低落,本来约了萧申打网球,当他开车至俱乐部门口时,她伸手搭住方向盘,轻轻说:“SUN,今天能不能取消课程?我累了。”
  她的面色苍白,嘴唇也呈淡粉红色,眼睛仿佛睁不开似的,萧申看在眼里,心中恻然,说:“也好,我陪你在车里坐一会。”
  他把车停到一处浓萌下,把窗门略微打开条缝,好让外面清朗的空气透些进来。因为要去运动,他穿了套黑色立领薄棉运动衣,有种毛纺品固有的温软体贴的气味,苏嫇静静看了许久,终于倚过去,靠在他肩膀处。
  “SUN……”
  “嗯?”他马上侧过脸,专心地听。
  “没什么,”她轻轻解释,“我只想叫叫你的名字。”
  “嗄。”他笑了,同时右手伸过来握住她的左手,“你真孩子气。”
  苏嫇奇怪,还以为自己听错,问:“我?孩子气?”
  “是呀,每一次见到你,你都像是正在和什么人赌气,眼睛看着某处心不在焉,可把周围的人每一句话都听得仔仔细细,若是觉得不顺耳,立刻气鼓鼓地仰起脸。”
  “我有吗?”苏嫇失笑,相反,她倒觉得萧申喜怒全在脸上,十足的顽童性格。
  “你有的,苏,你一定被人欺负惯了,所以常常带着惊恐的孩子似的表情。”
  “倒也是,当初我才见到你时,你也不在努力欺负我吗?”
  一提到初遇,两人全安静下来,她屏住呼吸,等他松开她的手,而他毕竟没有。她等了会,满足地吁出口气。
  “SUN,萧镇还好吗?他知不知道我们约会的事?”
  “他知道了,是我自己告诉他的。”
  “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他惆怅地,看着正前方的反光镜,叹,“只是他拒绝再与我说话,每次面对面地遇到,也只当做不见。”
  “SUN,”她鼻子发酸,黄昏,空气里有淡淡树木香气,自狭小的车窗往外看,只觉得景色荒凉美丽,她内心激烈地挣扎起来,想探身过去用力抱紧他,又想立刻开口与他分手,十分矛盾,不由呼吸急促,手微微发抖。
  “你怎么了?”他却以为她着凉了,忙关了窗,把搭在后座的棕色麂皮夹克取来,盖在她身上。
  在此之间,苏嫇突然想到,这一切或许是老天在可怜她,知道以后都会是遍地黄沙砾石,故让他意外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只是为了使她暂时地快乐一下,将来孤独的时候也可有个美梦般的回忆。
  一念至此,她松开手,转过身紧紧抱住他。

  二十六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非常忙碌,一方面,苏嫇去工商管理局咨询有关办理业务范围新增的手续事宜,按其规定,将主要业务合同、工商、税务、机构证等资料备齐,又要到经贸办申请销售许可证,幸亏邵秋森的朋友出手相助,替她分担些协调打交道的功夫;另一方面,她四处咨询铝合金产品的出口细节,又请常孝铭出来吃了顿饭,打听盛萌最新动态。
  与周晓峰的交易尚未谈妥,而路红那头出了许多力,迟早也要明码标价,在合同没有正式签订以前,大家彼此怀揣心机与赌注,不到关键时刻决不会轻易露底。
  果然,常孝铭道:“真奇怪,最近那只‘狐狸精’居然与周晓峰走得很近,以前天天恨不能吊在段绫身上,现在倒像是突然调转了矛头,看上周经理了。”
  他哪里知道其中的门道,而苏嫇虽然知道门道,却也有些疑惑不解。路红与周晓峰走得近倒没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既然走得这么近,为什么迟迟不见那头有消息传来,苏嫇一连等了近十天,手机始终打开,路红偏偏从来没有打来电话,她暗暗想了许久,一拍脑袋,自己终于明白过来。
  本来,能引诱周晓峰将盛萌拱手送人的代价自然不会是这区区十万元,俄罗斯人兴许许了他几十万的好处,如今被苏嫇大斧一劈砍成末梢,傻瓜才肯接受。但周晓峰也不会公然明言,毕竟合同才是关键,只有尽一切努力办妥手续让俄罗斯人先入为主,到时木已成舟生米变成熟饭,十个国鑫出面也无能为力。
  而令周晓峰不能顺利签订合同的,便是路红这根眼中钉,在盛萌,虽然不是严格正规的管理程序,也要经过必须的合同申请流程,周晓峰虽然瞒住了段绫,打通了所有审核关节,可有路红在,还是不能轻举妄动,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有出钱买通她,从俄罗斯人商定的价格里匀一部分堵了她的口。想来路红突然没了进展,就是因为对此犹豫不决,眼见苏嫇出手这样吝啬,而周晓峰开出的条件一定十分优厚,完全使她左右为难。
  苏嫇想清楚了,不慌不忙,先将手头事情一一办妥,眼见工商手续将近尾声,所有准备工作做得八九不离十,才主拔通动电话找路红。
  “嗳,苏小姐。”她在电话那头大梦初醒似的,非常抱歉道,“最近我很忙,放心,周晓峰这里我会盯紧。”
  “我明白,周晓峰要接受那个价位肯定也需要一定时间,今天我打电话,其实是想问问你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打算?”
  “你指什么?”
  “这笔生意我是志在必得,等到合同签订后,盛萌就是一把烂摊子,到时候,周晓峰固然抬脚走人,而路小姐你呢?将会何去何从?”
  路红想不到她问得这么直接,倒是一怔,马上坚定道:“我当然也会走,但是,走之前,我希望能拿到满意的回报。”
  “我明白。”苏嫇微笑,温和地说,“路小姐,这次盛萌的合同全靠你的慧眼,事成之后,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她说得十分诚恳,路红不禁好奇起来,问:“哦?那怎么样才算不亏待我?”
  “我想过了,合同签订当天,我可以用国鑫公司的名义当场与你打下现金一百万元的欠条,还期三年。”
  “什么?”电话那头‘咣当’一声,路红想来是在喝水,不但失手砸了杯盖,她似乎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苏嫇在电话这头依旧是笑,春风满面:“路小姐,除了这一百万元人民币的好处,合同签订后,我还准备向邵秋森提议聘任你为本公司资深法律顾问,月薪八千元,聘期五年,你甚至不必特意来上班。”
  路红彻底呆住,捧着电话没了声音。
  “说到这里,路小姐,我就颇有些好奇,当手上有了这么大笔现款后,你会怎么办?会不会想要结婚?”苏嫇笑吟吟地问。
  “我……我……不……不……”
  想不到平日里口若悬河的路红竟也有结巴的一天,她脑中眼前分明已是片空白,牢牢扯着电话线,好半天后,才回过神来,深深叹口气,道:“不,苏小姐,我不会结婚,我会用这笔钱去英国读书。”
  “哦?”苏嫇很意外,“你难道想继续深造,回国后再找份工作?”
  “不,我只想去学门轻松惬意的课程,考古或者艺术史,要么就是英国文学,不用担心考试过关,纯粹是为了享受校园生活以及消磨生活里一切闲情逸趣。”
  这个目标必定是她长久的幻想,早在思绪中反复温习至滚瓜烂熟,故讲得熟极而流,连苏嫇也受到感染,脸上动容,幽幽道:“唉,真好,路小姐,这真是个好选择。”
  生命中最美最真的一段时间是在校园里,而在遥远的英伦彼岸,梧桐与玫瑰浓密共生,古堡里褪色的墙纸上,缨络水晶垂饰下挂着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美得能令世上最放荡不羁的浪子流下眼泪,世侩狡猾如路红终也逃脱不了这个诱惑。
  不用猜,苏嫇也能感到路红已眼圈发红,当一个人日思夜想的美梦终能实现,除了流泪,他还能做什么?她静静地,等待对方坠入幻想,呼吸开始变得长而缓,这才慢慢的,敛了笑,一字字的道:“路小姐,真是羡慕你的选择,可是,你是不是该掌握一下时间?出国留学申请也要经历一个时期段,要是再不把盛萌的合同签下来,我很怕你会延误学业呢。”
  “是,我一定马上办妥,苏小姐,再给我十天时间,一定能让你签到合同。”
  “好的,你知道,我一向很欣赏你的办事能力。”
  挂了电话,苏嫇抬头,却见邵秋森立在门外,一手正要往半开的门板上敲,见她看过来,问:“我有没有打扰你?什么事笑得这么高兴?”
  苏嫇掩饰不住的喜悦,脸半仰,眉角眼梢全是笑意,向老板道,“的确是有件好事情,咱们与盛萌的合同快办妥了。”
  “怎么会办得这么迅速?事情进展很顺利吧?”邵秋森也高兴。
  “当然,”她顽皮地眨眨眼,轻笑,“当别人在煞费苦心提防两头狼的时候,我却已经学会喂饱其中一头狼来对付另一头狼,有了这种省力的好方法,怎么会不事半功倍呢。”
  她很有些得意,然而邵秋森并不以为然,他不想打击她,只是笑笑,说:“这算什么话?我怎么听不大懂?”他始终不同意她的办事方法。
  苏嫇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忘形,忙收起笑容,叹:“你不需要懂的,邵总,懂得这话并不是件好事情。”
  他若要明白也不难,失去公司、车子、友情,日日夜夜赶一份没有前途的工作,周围全是灰蒙蒙皱着眉头的脸,是敌是友黑白不清,那个时候他想必会明白。不过万事总有特例,邵秋森拥有难得的赤子之心,到了末路他或许还可以异想天开去当和尚,依旧能逃脱大千红尘烦恼乾坤。
  苏嫇认真想像了下齿白唇红的老板剃光头的模样,不敢笑出来,别转脸将文件递给他,说:“这个月真是大吉大利,月头居然争取到两份外地客户订单,新进的业务员头脑十分灵活,是个难得的销售人才。”
  “太好了。”他高兴。
  乘着邵秋森看文件,苏嫇站到他身边去,轻声道:“邵总,如果没有意外,这个月底与盛萌的合同就要签下来,我已联系了相关厂家,现在国内市场对轿车需求正值上升趋势,铝合金悬臂件也是热销,我们若以比同类行家略低2%的价格外发,说不定还能打开国外市场,争取到长期客户。”
  “不错。”他点头。
  苏嫇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反应,只得接着说:“邵总,我略算了一下,即使是比同行低2%的报价,也能令我们每年盈利将近二百万元。五年就是一千万元。”
  “啊!”他终于明白了,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苏嫇以眼神向他保证。
  邵秋森吃惊道:“你是说我的公司马上就要获取到暴利了吗?”
  苏嫇气到笑,难得到了这种时候,他仍不忘记这是笔不义之财。
  “是。”她没好气地道,“我们马上就要成为暴发户了,明天我就去打制一根手指粗的金项链挂在颈子上以示庆祝。”
  邵秋森觉查失言,脸红,苏嫇白他一眼,继续道:“我准备在此盈利部分专门划分出一笔钱奖励给相关业务员。”
  “好呀,奖励方案就由你负责。”
  “一言为定!”她笑吟吟地,准备先不把业务员是路红的真相告诉他,对付邵秋森这种婆婆妈妈仁义兼顾的性格,非要先斩后奏才行。
  很想很想,和路红一样拿了奖金出国读书,把余下的青春浸在伦敦冬日的雾气里,在吡吡地燃烧着松木的壁炉前埋首看一本书,偶尔起身,披上外衣拉了某人的手跑到大街上买热狗吃,耳旁有鸽子咕咕低语,空气里微湿的冷,时间缓慢而悠长,明净单纯得如同头上那顶蛋黄色的月。
  世事相关,再也不必提及。
  苏嫇想着想着眼神便凝在半空,闪着晶莹的憧憬碎光,邵秋森一连叫了几声小苏,她才听见。
  他奇怪:“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她很不情愿地收起思绪,愁怅地,嘟了嘴,“不过是在想我那根手指粗的金项链。”
  邵秋森哈哈大笑,伸手在她头顶拍一记,道:“油嘴滑舌。”
  他转身出去,留下她依旧坠在幻想里,鼻端仿佛有奇异的气味,那是细雨闷透时节,叶子渐渐发酵,黑夜里也能闻出青的味道。碧绿爽脆,令人精神一振。
  忍不住打电话给萧申,他正在教网球课,声音喘吁吁,乘机用大毛巾擦脸,一边悄悄问她:“为什么突然打来电话?是不是想我了?是不是等不及下班看到我……”
  情话软绵绵,苏嫇颊上腾起潮红,似置身在煦暖的阳光下,不,这不仅仅是体贴,体贴只是一种迁就的表现,而宠爱发乎于心,不等她开口,他会抢先说得更多,做得更好。
  她果然急不可待地想见他,平均每隔半小时抬手看一下表,总嫌时间过得太慢,可同时又有些享受,爱情等待渴盼,令人几乎微微发汗的煎熬之苦。
  冬天是恋人最心爱的季节,她可以把手穿过他臂弯,一直塞进口袋里,他还是怕她会冷,自己用手紧紧捂住,在衣料下十指相扣,大庭广众不为人知的亲昵缠绵。就这样一直连在一起,去到花市、商场、电影院,偶尔需要看商品介绍单,他用一只手展开,她用另一只手承接住,时间久了,动作默契利落得如同一个人。
  苏嫇于是想,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在经历过那样一段日子,这些怎么会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然而当她转头看到一双情侣在众目下深吻,立刻又觉得自己尚有所缺,便看了萧申一眼,只一眼,他马上俯身下来吻她。
  太幸运,生命中竟然能有这样的一个人。
  只是还不能把他公之于众,带回家给母亲看。他也何尝不是如此,不能把她带到家里介绍给每一个人,因为,萧镇曾经做过相同的事,这样的换汤不换药,实在有些处境尴尬。
  或许这就是生活, 像身体某处有条丝线绷入肌肤,逼得人在最快乐的时候也要皱眉忍耐,无法摆脱的束缚之痛。而幸福狭窄逼仄,是鱼儿贴身在冰封河面下,口里吞吐含嚅的一缕氧气。
  苏嫇叹口气,转头向萧申微笑,并不觉得伤心,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生存游戏里,伤心本来无用。
  她终于等来好结局,路红主意一定,周晓峰再无回转余地,不得不向国鑫妥协,十天后,双方公司负责人约定见面签字。盛萌那头的代表自然是段绫与周晓峰,而国鑫,只有邵秋森出场。
  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苏嫇反而有不真实感,合同签定日,她亲自去酒店门口看他们赴约。
  那一天下雨,到处污水四溅道路泥泞,并不是个出门办事的好天气,可是本地人狡于言辞,他们称此为有财有水。苏嫇便在这样一个潮湿阴霾的晚上,立在街角,看段绫从一辆崭新的奥迪轿车里钻出来,神气活现,踌躇满志仿佛天之骄子。
  街上人声喧哗,而她自己安静如眠,淋在漫天寒雨下,见证过去的一段伤痕,遥远、惨淡、真实无虚,如同以往所有怨怼愤懑,在满街霓虹灯五彩闪烁中,只一个照面,便已沉淀为生命中灰色片段。

  二十七
  她在原地停留了一会,转身去酒店对面的快餐店买了杯热巧克力,坐在门口落地玻璃窗下慢慢喝下去。天气实在是冷,这种冷,厚毛衣也挡不住,蠕蠕地像是会钻到骨头里,混合了骨髓凝胶住关节。快餐店里人来人往,热气无法供应充足,苏嫇冻得指尖发麻,张开嘴,呵出一团热气,在空中喷成汩汩的影。
  雾气里,她看到一道窈窕的身影,走近了,在对面椅子上坐下。
  路红涂着鲜橙色的口红,随着面部动作在空气中留下明晃晃的印子,她小心翼翼地问:“苏小姐,你的东西可都带齐了吗?”
  苏嫇定了神,点点头,从公文包里取出文件,摊开放在她面前,轻轻道:“这是盖了国鑫公司公章的欠条,聘用协议书一式两份,只需要甲方落款处填一个名字便可合法成立。”又取出一张单子,补充,“这是汇给周晓峰的银行转帐单,你可以让他打电话查询网上存款额。”
  快餐店里光线明亮,路红仔细将文件一字字看毕,这才松了口气,由衷地道:“苏小姐,你办事手法真正爽快利落。”
  她飞快地签了名,将属于自己的文件收起来,又取出手机打了电话,一一交待清楚。
  苏嫇看着她动作停止,侧头面对窗外,声音低低像是在自言自语,道:“爽快利落?倒也未必,我只是怕不小心出了错,你就会立刻阻挠合同签字仪式。”
  “呵呵。”路红笑,她并不否认。目的已经达到,再无顾虑,人彻底放松下来,眼底的精明警觉褪去,换上了些许沧桑与慵懒,自顾自点了支烟,依在桌旁缓缓吞吐。
  “苏小姐,”许久,她抬起头,“真奇怪,我并不很高兴。”语气十分讷闷,百思不得其解似的,像个失望的孩子。
  从未料到果然心想事成,生活如此精彩莫测,富戏剧性,人却无法随之转换心境,像魔法之脸,大开大阖,所以只有无动于衷,本以为得意时必定扬眉吐气神采飞扬,谁知却是憔悴落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该继续做些什么。苏嫇茫然,扭头看了窗外,淡淡说:“咦,你看,雨停了。”
  又等了两个多小时,才见到段绫与周晓峰大摇大摆而出,在酒店门口与邵秋森握手客套,双方似乎言谈甚欢。
  路红突然道:“苏小姐,我若是你,现在就过去打声招呼,口气一定要温和有礼,末了再与邵秋森一齐告辞离开,看段绫脸上能有什么表情。”
  苏嫇一怔,转头看她。
  她也算是个直性子,恩怨分明,掐熄手上烟蒂,两眼炯炯地看住苏嫇,“你以往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今天?现在合同已经到手,再不需要顾忌任何人,为什么不显身到他面前去出一口恶气?难道你是害怕与他见面?”
  苏嫇被她牢牢盯住,不由苦笑,自嘲道:“不错,那样做的确大快人心。可是,路小姐,你是不是八点档的港台剧看多了?”
  “你这算什么话?我是在帮你出气呀!”
  “你就这么想轰轰烈烈地出口气?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对付沈琦呢?”
  这次轮到路红傻了眼,她张口结舌地坐在原地,支支吾吾起来。
  “很难决定吗?你手上已经有一大笔钱,不需要看任何人的眼色谋生,为什么不去他面前冷嘲热讽?我知道你离开国鑫时也恨透了他,现在不就是个报仇的好时机。”
  “……”
  路红无法回答,毕竟是聪明人,眼珠一转,立刻笑,“我明白了,我们都喜欢看别人的热闹,轮到自己头上时却又觉得不值得冲动,得了好处未必再要去卖乖。”
  她边说边站起来,“苏小姐,再见。”停了停,“我这一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情大约就是招聘你进国鑫公司,想不到一场面试竟然改变了我们两个人的命运。”
  “不,改变的绝对不止是两个人的命运。”苏嫇替她纠正,“路小姐,再见。”
  出了门,迎面一头冷风,手机响了,邵秋森打来电话,说:“合同已经签妥。”
  可苏嫇听出他口气里并无喜气,甚至有些怅然,像一不小心踏上贼船,十分委屈无奈。她只当不觉查,温和道,“邵总,恭喜发财。”反思路红所言,自她们相遇后,许多人的命运正在改变,而邵秋森却是其中变化最小的一个,想来这样儒雅谦谦的男子,一辈子不会懂得生活之苦,他们家境丰裕与人无争,年过三十仍不能镇住场面,可以与之结婚或交友,却不适用于商场创业。
  她收了线,拦了辆出租车回家。
  苏太太见她淋得雨水淋漓的回来,也不肯说明去了哪里,大是怀疑,但有萧镇前车之鉴,不好追得太详细,于是皱起眉头嘀咕:“一天到晚野在外面,该办的事情不去办,不晓得在瞎忙乎些什么。”
  一面唠叨,突然又想起件事,说:“刚才常孝铭打电话来,问起家里的情况,我哪有什么好事可以和人家说,只能告诉他你现在没有男朋友,工作也不过尔尔,难得他这么热心,还记得我们……”
  苏嫇不等她说完,截口道:“他有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打我的手机?”
  “我怎么知道?”她母亲摇头,“他找你会有什么事?”
  苏嫇同她解释不清,便去了自己房间,关上门给常孝铭打电话,一连响了十几下也没人来接听,苏嫇左思右想,渐渐心烦意乱,放下话筒拎起外套往外走。
  苏太太听到动静走出来,见她在穿鞋,不由奇怪:“你又要去哪里?”
  苏嫇不回答,披了外套又低头去系鞋带,把两条细绳打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苏太太看不下去,自己俯首上来帮她解开重新系了,埋怨,“你急什么?这么大个人了还毛毛燥燥。”终于忍不住,问,“看你整天早出晚归的,是不是在谈恋爱了?有谁在楼下等你?”
  “没什么,妈,我……公司有些事。”
  她匆匆跑下楼,在门口处招手唤出租车,偶尔一抬头,居然看到自家阳台上窗子开了条缝,苏太太脸贴在缝隙间,向楼下窥视她的行动。两人视线一触,苏太太吓了一大跳,蓦然向后倒退,变戏法似地从窗前消失了。
  苏嫇好气又好笑,自己拦了车赶往常孝铭的住处,窗口里黑洞洞半点灯光也无,苏嫇料定这么个寒冷的雨夜他必定无处可去,便上去用力拍门,一直打了十几下,才听到里面有了些许动静。
  “常叔叔,常叔叔?”她叫。
  有邻居被吵得不耐烦,打开门侧身出来骂,“这么晚了你嚎什么?”
  苏嫇一概置之不理,继续拍门,十分钟有余,房门终于打开,常孝铭沐身在黑暗里,叹气:“嫇嫇,你这是干什么?”
  大约是天气冷了,他说话时略有鼻音,令苏嫇听了伤心。
  “常叔叔,我要和你谈谈。”她不顾他反对,推门进去。
  “唉,不用谈了,全怪我病重乱投医,也不问问别人的处境,硬逼着你给我出主意,幸好你母亲告诉我实话,放心,嫇嫇,我不会再麻烦你,好在我还有一门手艺,要知道有些模具厂做梦都想找我这样的人去帮忙。”
  他跟在她身后一路絮絮不休地说,也不知道是要解释给谁听,口气十分恍惚,老弱与尊严左右为难,因此话说得前后自相矛盾,苏嫇倒被他引出心酸,轻声打断道:“胡说,常叔叔,我答应过的,你的事情我终会放在心上。”
  单身汉的房间缺少打理,扑面有股混浊的酸燠气,家具陈旧物品堆放凌乱,苏嫇抢先上去把窗户打开一角,又将灯光拧亮,转头便看到常孝铭的白发,丝丝裹在灯光里,触目惊心。
  “常叔叔,你别忙了,我还有话要说。”
  苏嫇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用目光示意他坐下,常孝铭看出她眼里的怜悯,很是尴尬,嘿嘿地笑了几声,慢慢在椅子上坐了,自上次见面后不过一月不到,苏嫇只觉他身形佝偻动作迟钝,已完全是个彷徨无助的老人。
  “你不去上班有多久了?”她轻轻问。
  “快有大半个月了,就这么突然地让人事科给我发了份辞退信,连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说不用去上班了。”
  “常叔叔,我记得你刚进盛萌时是签过合同的。”
  “呀?是,的确签过一份合同,不过那时是二十年前的事,而且合同只签了三年。”
  “常叔叔,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段绫应该付给你解聘费?”
  “唉,什么应该不应该,我只知道他肯我就有,弄到这步田地,只好怪现在盛萌的老板不是你爸爸……”他说着说着便灰心,垂下头,眼眶发红,“嫇嫇,别再指望盛萌了,我盘算过,明天就去街道所报名,看看有没有门房清洁工之类的工作,这些年我也存了几万块钱,要是每月再能有三四百块钱的补贴,日子就能混下去。”
  苏嫇别过脸不想听。
  忍忍忍,让让让,老实人对付困境似乎只有这两种办法,惶惶、凄凉、郁伤,抱头缩体,含着一口窝囊气,逼自己去到山穷水尽处。终于节衣缩食至不能再省,连偶尔吃几根肉丝也要精打细算,还得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安慰自己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一定不能轻易让步,对于任何人与任何事,原则上退了半步便会伤害到自己。
  她忽然做手势截住他的话:“常叔叔,我今天来,其实是想为你介绍工作。”
  “什么?”他大吃一惊,眼里焕出光彩。
  “我们公司现接了批铝合金产品的销售业务,急需一名专业懂技术的检验员质量把关,不知道你能不能出面帮我这个忙?”
  “啊?什么检验员?我年纪大……”
  “这个工作不设体力要求,你只需要将图纸尺寸与产品相比较,提供技术上的咨询就可以。”苏嫇话题一转,“段绫为俄罗斯人做的铝合金产品你熟不熟?”
  “熟,当然熟,那只悬臂件本来就是我带头领人画图纸找材料搞出来的项目,从设计到样品完成,一连赶了几个月的时间。”
  “那就好。看来我真是找对了人,这个工作非你莫属。”
  “你什么意思?你们公司也要买这种产品吗?”
  苏嫇笑而不答,找出纸笔算了算,写下个数字展开到他面前:“我们公司有规定的工资标准,并且以前并没有设过相似的工作岗位,我估计你的工资约莫是这个数目,不知道你可同意?如果有问题,我再去向总经理提出申请。”
  常孝铭只扫了一眼,立刻眉开眼笑,点头不迭:“好……好……”他不知道该怎么谢她,跳起来用力搓着手,“嫇嫇……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你……我……放心,我一定好好干,决不会给你丢脸的。”
  其实苏嫇列出的是新进销售员的最低工资额,因为事先没有知会过邵秋森,不敢强拿主张,只开了个保守底限数,谁知道他竟满意至此,相比与段绫的贪婪拔扈,常孝铭何其质朴单纯,她愣一愣,免不了又要心酸,当下血气上涌,一字字保证:“你放心,我也决不会令你失望。”
  第二天找了个机会,向邵秋森提出建议,“邵总,只要一投产,盛萌立刻就会发现合同有问题,我担心他们愤怒之余,会偷工减料,影响到产品质量。”
  “不是有合同限制吗?我记得合同后面附件上的质量参数要求很明确。”
  “可是我们对加工业并不了解,许多细节问题都是外行,如果没有专家指导,只看尺寸参数似乎还不够控制质量。”
  “你有什么提议?”
  “我想把盛萌当初设计这只产品的技术骨干请到我们公司当质量顾问,有了他把关一定不会出差错。”
  “这样也可以的吗?”邵秋森睁大眼睛,“在签了那种暴利合同后,继续挖角盛萌的技术骨干,一再令其惨遭打击,道理上也说不过去呀。”
  苏嫇拍拍脑袋,猛然间明白过来,老板向来是慈悲心肠乌托邦情怀,怎么能以普通商人的利益追求去打动,她眼珠一转,马上动之以情,低声说,“其实,请这个人来倒不全是为了技术支持,只怪盛萌对他太苛刻,过河拆桥,产品一完成就把技术人员辞退,说是为了节约不必要的开支,倒使我们白捡了个好处,也可杜绝以后工作中的不必要损失。”
  “哦?”邵秋森终于心动,皱眉道,“我最反对以刻薄职工来节约成本,记得以前沈琦曾经劝我每隔三个月招聘一批销售员,把工资限制在试用标准以内,可以省下一大笔开销。”
  “唉呀呀,这怎么可以。”苏嫇马上愤然而起,配合老板心情,大声道,“用这种下流的手段欺骗职工,不过是为了多赚一点点钱,钻法律空子,连公司新进员工也不放过,这种馊主意亏他想得出来!”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总不会错,果然邵秋森面色大好,他点点头,算是对苏嫇是非分明的赞同,问:“那个技术人员准备什么时候离开盛萌?”
  “他已经被无故辞退了。”一提起常孝铭,苏嫇火大了,当下源源本本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怒道,“对这么一个在本公司工作了二十年的单身职工,风烛之年不但不予以体恤照顾,反而借项目大功告成之际将其一脚踢开,这样无情无义,盛萌真是欺人太甚!”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邵秋森天性最怜贫惜弱,闻言拍案而起,“盛萌竟然如此明目张胆的欺负老弱员工,也不怕将来遭报应。”

  二十八
  凭借着邵秋森心头的一股正义之火,常孝铭顺利进入国鑫公司担任产品质量顾问,底薪初定为每月八百元,公司试用期为三个月,苏嫇办事极其利落,当下催促人事部办妥手续,并专为他分派了张桌子,用以堆放图纸。
  “常叔叔,在试用期时先委屈一下,只要过了三个月,你的工资就会涨至一千五百元。”
  “什么话?公司环境这么舒适,老板脾气又好,况且我都这把年纪了,就是每月八百元也足够。”他做事分外卖力,天天提早半小时到公司,从老板至普通销售员,把地上扫得一尘不染,每个人的办公桌擦得一干二净,桌上杯子洗刷备好,泡半杯茶头,茶叶放得不多不少,完全按照个人习惯的份量。
  这样勤快,刮风下雨从不间断,清洁工反倒无事可做,眼睁睁看他忙碌,自己立在一边面色尴尬。
  “常先生,你是本公司的产品质量顾问,这种擦拭倒水的工作就让给清洁工去做吧。”邵秋森看不下去,一而再三地向他打招呼。
  “是,是,邵总。”常孝铭嘴里答应动作不停,照旧我行我事,暗地里对苏嫇说,“以前我们当学徒的时候起,就必须懂这个道理,在任何地方都要手脚麻利,做得多才不会被老板嫌弃。”
  “这话倒也不错。”苏嫇抿嘴笑,提醒他,“所以你拼命找活干,把全公司的清洁工作都包了,是不是在提醒老板可以辞退清洁工?”
  “当然不是!”他吓了一大跳。
  “常叔叔,我知道你原本是好心,可是每一个岗位都各司其职,你要是把别人的工作做光了,岂不是要影响到其他人就业?”
  “是,是,是,”他终于明白,脸色也变了。
  话虽这么说,苏嫇也明白他是闲得发慌,盛萌尚未交货,常孝铭手头暂时没有工作,又是公司新进职工,自然心神不宁。好在不久后盛萌那边传来消息:第一批产品已经下线,请国鑫总经理亲自上门验收。
  邵秋森向苏嫇道:“不过是提货。为什么要请我亲自跑一趟?看来盛萌已经查觉合同的问题,这是在请我过去修改合同。”
  “笑话,签定的合同怎么能改变,邵总,到时候我陪你一块去吧?”苏嫇胸有成竹,嘴唇抿成一条线,十分坚决肯定。
  倒是邵秋森神色犹豫起来,偷偷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嘴,又慢慢闭了。
  “邵总,你是担心盛萌和我们闹得不欢而散,会对我们不利吗?”
  “这倒也不是。”他那句话明明就堆在嘴边,可实在说不出口。
  “那就是担心我终于报复成功,会得意忘形大放撅词,做出不知轻重的举动?”
  “不,不。”他脸胀得通红。
  苏嫇笑:“你放心,邵总,小人也分三六九等,何况我自认并不是个小人。”
  验收那天她果然赴约,不过故意晚了半个小时,待赶到盛萌总经理办公室时,段绫与邵秋森已起争执。
  这段日子对段绫来说简直是个噩梦,先是乘他出差之际,周晓峰与人事经理路红突然一前一后离开公司,只交了份辞职信,便没了人影,并且手机电话全部停机,惊愕之余,又见到营销部负责人面色苍白地上来汇报,说给国鑫的合同中材料单位出错,镑与千克重量相差近一倍多,悬臂架的成本因而上涨一倍不止。
  这时他才想起合同的始作俑者周晓峰与路红,派人急急去找,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房东目光比他还要震惊,“怎么可能?房租交到这个月底,怎么会没人住?”
  开门一看,家具一应俱全,所有个人物品全部搬走,箱柜四壁空空,马上好签定新的租约外借。
  这两个人全是外地来本城打工的年轻大学生,没有亲戚与固定住址,真正无牵无挂,段绫翻出周晓峰以前给的一只外地电话,打过去,对方用浓重的东北方言回答他,“俺儿子去大城市打工好几年,早没信儿了。”
  他不死心,一再追问索取,终于求到新的手机号码,也确是周晓峰本人来接听,声音十分无辜,说:“段绫,我在你这里工作的很不愉快,你这么专权强硬的一个人……”
  说了一大堆抱怨的话,像是这几年受了多大的委屈,对合同的事情反而轻描淡写,被追问得急了,他把手一摊,“合同都是事先给你看过的,我本来学的是金融管理,又不是机械制造,我不懂技术,你也是外行吗?”
  电话突然断线,再打过去,已经无法接通。
  段绫这才明白是内贼作怪,抱头悔之晚矣,想起曾见过邵秋森人品儒雅,应该是个文绉绉的读书人,或许还能通融商量,就算是死缠烂打,也要把损失减少到最小。
  提货那天,他一早等候在公司门口,亲自把邵秋森迎进总经理办公室,略略几句开场白后,愈加低声下气起来,恳求道:“我初做铝合金不久,还是个外行,国鑫想必也经历过这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艰难时期,小公司没有技术革新固然不能长期存活,可是稍有差池也会粉身碎骨,比如这次,全怪技术人员不懂国际国内单位换算的习惯,恐怕要连累到贵公司一同配合修改合同。”
  “这怎么可以?”邵秋森立刻摇头,“段总是在开玩笑吧,合同本身就是商业承诺行为,哪有对承诺一改再改的道理?”
  “我明白我明白,出了这种事情确是我方的错误,邵总,此事还要请您多通融通融。”一边说,一边侧身让年轻貌美的助理提着礼盒走过来,笑吟吟端在邵秋森面前。
  “邵总,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先收下,至于其他细节,不如过一会咱们去隔壁的酒店边吃边谈。”
  “抱歉,今天很忙,看了货就要走的。我们还是先去仓库看看吧?”邵秋森觉查出周围气氛不对,站起来推开礼盒,向门口处走。
  段绫哪里肯轻易放他走,一见不妙,立刻向旁边助理使眼色。
  助理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一头弯弯曲曲直到腰际的卷发,是时下最流行的SPA烫,见老板示意,忙扑到邵秋森身边,将双纤细白嫩的小手搭在他肩上,撒娇一样地笑,“邵总先别忙着走嘛,我们段总还有事情和您商量,仓库现在正乱着呢,只怕下午时才能把东西打包装箱,您呆坐在这里等也不是办法,是不是……”
  她声音甜腻,倚在邵秋森身上,拽着他袖管,拉拉扯扯,邵秋森即不能推又躲不掉,果然被她缠住,听耳旁一路咭咭咯咯聒噪下去,自己半句话也插不上,一时脸红发急,无可奈何地用眼神向段绫抗议。
  “呵呵,邵总,不要急,难得有空到盛萌来,何不让我做个东道主。”段绫脸上笑得欢,暗地却在咬牙切齿,下定决心今天说什么也要把邵秋森弄到酒店包房去,届时点几瓶红酒,灌到他神志不清时,把修改好的合同拿上来,就算是强按着手指也要他签上大名。主意拿定,一不做二不休,又去到门口叫来两个女职员,大家上来把邵秋森团团围住,一齐用力往外拖。
  邵秋森这才知道什么叫做岂有此理竟有此事,遇到这群商业无赖,个个如狼似虎,挣扎得汗如雨下,想去摸袋中的手机打电话叫救兵,不料被段绫夺手抢去,拔去电池板,放入自己口袋。
  “邵总,我请你吃饭,就不要再叫别人了吧。”他举了手机得意地说。
  俗话说,不怕穷就怕凶,脸皮一拉什么事都能解决,邵秋森也算经历人生重要一课,虽然恨得牙根都痒,可身不由已,眼看就要被“请”去酒店包房。
  正当众人七手八脚吵吵闹闹一片混乱时,忽然门口处有个女子声音清脆地大声说:“请客吃饭是好事呀,何必搞得鸡飞狗跳?大家真是太客气了!”
  别人听了也没有什么,独独段绫心头大跳,这声音极其耳熟,令他产生不详预感,忙推开身边的女助理,目光穿过乱哄哄的人影,向门口处看去,果然见苏嫇将手机扣在耳边,隔了人群向他微微一笑。
  “你?”他手指住她,目瞪口呆。
  苏嫇先不理他,对着电话里布置道:“你们都上楼吧,盛萌总经理要做东道主了。小刘小王小陈还有小赵,再通知常师傅与开车的小李,大家统统到总经理办公室来,一个也不能少。”
  听对方答应了,她才断线,气定神闲地走进来,拍拍手,“OK,诸位,能不能先停一下?我有话要说。”
  被她打岔,所有人停了动作,女助理转头看段绫眼色,却见他面色白里透青,极其难看。
  乘这一顿之际,邵秋森终于得以喘口气,衣服凌乱领带歪斜,女职员的手还粘在他身上,他掸污迹似的一一拨掉,又要忙着整理衣服领带,神情十分狼狈。
  “邵总,你没事吗?”苏嫇嘴上关心,其实心里不厚道地在偷笑,很乐意看到一向对法制社会充满信心的老板吃了亏,希望他以后别在对她说什么朗朗乾坤国有国法的大道理。
  “原来全是你搞出来的事情!”段绫震惊之后已经慢慢回过神来,短短几分钟,他脑中迅速理出思路,既然苏嫇称邵秋森为“邵总”,想必是国鑫的人,那就一定和这纸合同有关,本来路红周晓峰突然失踪后,他知道自己被人暗地摆了一道,表面上看来是邵秋森路红周晓峰三个人联手骗他的钱,可转念一想,邵秋森木头木脑不像是个会用手段的人,出来混了些年,这点眼光自认是不会错的,现在再见到苏嫇出场,立刻胸中雪亮,所有疑问一一迎刃而解。
  “这算是什么事呀!这事!简直!简直!”他硬声硬气地说,翻来覆去,脸上表情瞬息变幻,似乎是不知该愤怒还是平静,又不知该怎么才能把这口气忍耐下去,于是带动五官挤来扭去,整张面皮微微发颤,仿佛正逐渐与下面的肌肉骨骼抖散分离。
  所有的僵硬尴尬,苏嫇假装看不见,她微笑地,态度诚恳的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问:“段经理,我们只是来提货的,如果你想请我们邵总吃饭,手下人也不能在外面白等,不如大家一齐去喝几杯,岂不更加热热闹闹?”
  她话音未落,楼下“蹬蹬蹬”已冲上来一群人。常孝铭带头,国鑫的业务员连同司机小李,密压压站了两三排。
  国鑫公司手下大多是年轻力壮的青年男子,也有从东北江苏招来的外地大学生,一个个血气方刚,乌眉直眼地瞪过来,把盛萌公司花枝招展的女职员们吓得手忙脚乱,立刻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唉呀,你们这是干什么?准备打群架吗?段总……你看你看……”
  莺莺燕燕娇滴滴向来是段绫的最爱,今天却听得分外刺耳,尤其是此刻苏嫇面带嘲讽地看过来,她高佻的身材在身后男子衬托下愈加修长秀丽,却并不显得柔弱,他看看她,又看看自己周围,更加心烦意乱,猛地推开身边众人,大喝一声:“闭嘴!”
  众人蓦然止声。
  苏嫇叹口气,说:“看来我们是没有酒席吃了,对不对?段总?”
  邵秋森已经走到她身边,衣服虽然已收拾整齐,脸上依然余惊未消,好在段绫现在已不可能请他吃饭,于是向苏嫇道:“小苏,我先回去了,提货的事你和其他人留下来办吧。”
  他从来没有遇到这样荒唐粗暴的事情,也知道自己永远对付不了这些人,索性转过身去把问题抛给苏嫇。
  “是,邵总,按照合同条款,段总一定会在今天把产品交给我们,你放心。”
  这话于其说是讲给邵秋森听,不如说是在警告段绫,段绫当然听得明白,他“哼”了一声。
  “难道不是吗?”苏嫇马上发问,“段总,难道你的产品没有下线?我明明接到你的提货通知,上面还有你的亲笔签名呢。”她笑吟吟地取出文件,遥遥地向他展示一下,重新折好夹进包内,含意不言而明——如果真要对簿公堂,这也是我方有力的证明。
  
  二十九
  那句话怎么说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谁料得才一年半不到,苏嫇竟已能神气活现地站在段绫面前, 且手上捏着那纸要命的合同,段绫纵然气得七窍生烟,可还要勉强镇静,拼命把这口气先咽下去。
  “嫇嫇,我们之间有误会……”他搜肠刮肚的解释,然而自己也无法圆其说,话到一半就已经放弃,终于垂了头,自认晦气,“你到底想怎么办?”
  “段总,我只想按合同办事,请你尽快把货物提交出来。”
  “你不能这样!你知道,这张合同不公平,这……这简直是诈骗行为!”
  “是吗?”苏嫇微笑。
  真奇怪,一年半之前,这些话明明都是她想说的,女人求助的方式更凄惨柔弱些,她也曾想拉着他衣角,痛哭流涕,毕竟他们有过婚约,而他分明说过要爱护她一辈子的话,就算情话都是不可信的吧,总有也十之二三的情份在,她想请求他网开一面。
  可她并没有沾到他一片衣角,段绫不说话,他只是冷冷看着她,像看到沿街乞讨上来的叫花子,脸上厌恶十足,不说话,是因为专等她求上来,好一口果断地回绝过去。
  迎着那种眼光,她到底没有伸出手,明知道结果是拒绝,何必再去自讨其辱。于是,她转头去看窗外,记得那天天色好昏暗,虽然有太阳,可就是昏暗,哪像今天,满目阳光灿烂,明媚得叫人睁不开眼来。
  她一直微笑。
  段绫渐渐无计可施,周围的人这么多,既不能恳求得太厉害,也不能强取豪夺,急得额上满头大汗,实在僵持不下去,只好咬牙命令助理,“你们去让车间主任把货物打包交给国鑫。”
  “是。”女人们妖妖娆娆的出去了,苏嫇才要带着国鑫员工也跟着走,被段绫扬声叫住,“嫇嫇,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在门口顿了顿,似乎想要停住,可马上继续向外走。段绫立在原地又叫了几声,只等来国鑫员工诧异的目光,苏嫇连头也不回一下,态度冷若冰霜。
  国鑫众人提了货浩浩荡荡回公司,每一个人脸上都笑嘻嘻,唯独邵秋森心有余悸,说:“以后提货再不要叫我去,这个段绫根本就是流氓。” 突然又想起什么,犹豫着向苏嫇看了一眼。
  苏嫇马上道,“不错,当初确是我瞎了眼。”
  “不,小苏,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他脸红。
  晚了,苏嫇已经多心,邵秋森确实并无恶意,可是尴尬人难免尴尬事,万事只要涉及段绫,无论什么样的话题都可令苏嫇难堪,喜悦之情顿时一落千丈,不动声色地把其余工作交待了,打电话找萧申。
  “你现在哪里?能不能来接我下班?”
  “OK,小人随时听候公主差遣。”他欣欣然地答应。热恋期就是这点好,仿佛为对方做任何事都能够赴汤蹈火。
  挂了电话,心头阴霾一扫而空,事业成功又如何?纵然手上拿定赚钱合同,女人最要紧的还是感情生活,也幸亏有了萧申,苏嫇才得已逃脱怨妇嘴脸。
  她重新收拾心情,向邵秋森道:“我已经打听过国内行情,盛萌的悬臂件时价每台套二千四百元,我们可以每台套二千二百元的价格出售到市场上,一定会有许多厂家上门求购。”
  “好,这事就由你去联系吧。”
  邵秋森手上正拿着份国家地理杂志新刊,像小孩子找到心爱的玩具,哪有空再管其他的事情,苏嫇方知道老板是真正的好命,完全不用担心前途是什么,反正若是出现穷途困境,总会有像路红苏嫇这样的强势员工迎头顶上去。
  而她的救世主却只有自己,连萧申的出现也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下班后走出公司,萧申早十分钟先到大门口等候,立在落地玻璃窗前,清爽简捷的蓝色夹克衫与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身形修长舒展,叫人看了不知道有多舒服养眼。
  一见他,苏嫇才觉得胸中闷气完全出尽,丝丝缕缕地全部飞到爪哇国去了,忙奔过去把手塞进他臂弯里,仰头一笑,“今天晚上我们去哪里玩?”
  “我家。”他笑嘻嘻地道。
  “什么?”
  “萧瑜和雪华都回国了,今天晚上是家庭聚会日。”
  “唉呀!”她吃一惊,甩手不迭地从他身上挣脱出来,嗔恼,“好一只空心大汤园,你家里有事,还出来见我干什么?”
  “我想带你回家呀。既然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不如乘今天所有人都在场,让我把你带上门去正大光明的和他们打声招呼。”
  “唉,你办事太鲁莽了。”
  “怎么鲁莽了?我为什么不能像萧镇一样慎重其事地把女朋友带回家?你浑身上下有哪个地方见不得人?”
  苏嫇咬着嘴唇,恨不得在他臂上掐一把,人无完人,如果说邵秋森是书生意气到令人讨厌,那萧申就是孩子气到常常叫人难堪,难得他的青春期像是永远过不完似的,以至于总是振振有词的说着自己坚信的道理,从来不关心周围环境与人情世故。
  “难道不行吗?为什么不可以?”萧申还在那里没完没了,霸着她不放,“你在害怕什么?放心,有我在,没有人敢欺负你。”
  他是难得认真说话,可是表情比平时更可爱,眼睁得又圆又大,眉头皱得浓密,于眉心处根根可见,越发显得俊秀,却是孩子气的美,苏嫇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他的脸,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正渐渐融化。
  “好吧,全都听你的。”
  她任他拉了手,或许他仍是稚气与冲动,但一生中能被这样一个清秀真挚的男子牵了手……罢罢罢,也就随他去吧。
  两人开车先去楼下商场买了大篮的热带水果与巧克力礼盒,手拉手站在门前按门铃,萧申不住地回头看她笑,既兴奋又忐忑,而苏嫇还他以微笑,表面沉静云淡风清。
  出来开门的是萧欣然,乍见两人,她倒退半步:“SUN,你这是干什么?”突然想起苏嫇也在,硬生生挤出个笑脸,“苏小姐,你好,我们又见面啦。”
  “萧小姐,你好。”苏嫇笑得比她轻松。
  “你没看到我带女朋友回家吗?爸妈呢?家里还有什么人?”
  “都在!”萧欣然狠狠白他一眼,当着苏嫇的面不好说得太过,无奈把头一别,“你们进去吧。”
  人果然都到齐了,一进门,便看见萧镇与萧丽雯,连同以前曾见过一面的萧睛、萧铭,连同萧伯父萧伯母与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想必是在国外求学才回来的萧雪华和萧瑜,众人不约而同,抬头向他们注目。
  迎着这样的眼色,萧申的手心明显一僵,本能地挡往女朋友身前,“爸,妈,我带朋友回来吃饭。”声音已经变了调,可他自己并不知道。
  “坐吧,不要拘束。”萧氏夫妇总是知识分子,且是经过些动乱坎坷的老人,早已习惯风浪起伏,萧伯母脸上笑得很平和,“苏小姐,来,这边坐。”她示意身边的女孩子给苏嫇让坐。
  苏嫇温顺坐下,萧申总是怕她吃亏,硬是挨着坐在她身边,对面萧镇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突然起身,“舅舅舅妈怎么还没到?我去打电话问一声。”
  “不要去啦,这个时候估计是塞车,等一会他们自然会到的。”给苏嫇让坐的女孩子并不知道状况,好心阻止他。
  萧镇无奈,也不再坐下,径自转头去里面房间。萧欣然随即跟上去。他一走,客厅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只萧雪华和萧瑜仍在打打闹闹地抢电视机遥控器,其余人都不说话。
  苏嫇偶尔抬头,便看见对面萧丽雯目光凉凉地,像是含了许多不屑,瞥一眼,慢慢滑过去,过了一会儿,再转过来瞥一眼,神情态度比第一次见面时更差了几分,然而苏嫇并不动气,只作不见。
  萧申却不甘心,他瞪萧丽雯一眼,“你看什么呢?你眼睛有毛病?”
  “咦,你管我看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见苏小姐,你还怕我会好奇八卦呀?”
  两人立刻针锋相对起来,声音略大些,原先坐在书柜旁边的藤椅上看书的萧伯父抬头皱眉,“吵什么吵?二十多岁了还像是十岁的娃娃,难得大家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休要惹事不安生。”
  萧伯母出来打圆场,道:“没什么,表兄妹吵嘴是常事,只是今天有客人,你们都给我收敛点吧。”她声音柔软但透着严厉,不光是萧申萧丽雯,连萧丽华与萧瑜都立刻噤声,苏嫇自始至终,只是微笑,甚至眼神与萧伯母相对,毫无意外。
  连萧伯母也感到了她的平静,说:“苏小姐人很沉稳,似乎与上次见面时有些不同。”
  “也许。”苏嫇笑,顺手端了茶几上的茶壶,将萧伯母面前的茶杯注满。
  萧申赌气似的,拉过苏嫇的手,道:“爸,妈,嫇嫇给你们带了意大利手工巧克力,是你们最喜欢的那种牌子。”
  他想方设法地要替苏嫇拉关系,萧伯母看出来,怜惜地瞧了一眼儿子,客气道:“又让苏小姐破费啦。”
  电视频道正巧转到《大话西游》画面,萧丽雯马上大声阻止道:“好,好,就看这个,不要再换频道啦,我最喜欢看这个——“老婆,又升天啦!咦!我为什么要说‘又’?”她拍手拍脚地哈哈大笑起来,引得旁边萧铭萧瑜等人也跟着笑。
  萧申的脸突然变得铁青,像是要打人,苏嫇一见不好,忙用力在他掌心捏一记,接口道:“不错,我也喜欢这个片子,很无厘头,并且我认为周星驰的笑话最大成功处不是在于嘲笑别人,而是自嘲。只有懂得自嘲的人才是真正懂得笑话。”
  这次轮到萧丽雯闭了嘴,脸色发白。
  苏嫇一击得中,于是转头向萧伯母道:“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呀,就是那个门,雪华,你指给苏小姐看。”
  萧雪华削瘦得如同T型舞台上的模特儿,她并不知道旧事的来龙去脉,笑吟吟地起身给苏嫇带路。
  这个时候想来萧申已经明白今晚把她带到家里是个多大的错误,不过不要紧,现在的苏嫇已经练就伸缩自如弹簧般的面皮,早不在乎别人的一两句冷嘲热讽,如果有必要,她甚至随时可以奋起反击。苏嫇在萧家独立式玻璃洗脸盆里用冷水扑面,对着镜子大力吸气, 用一方纸巾擦干了,重新走出来,透过半开的房间门,她瞟到萧镇的身影,原来站在阳台上。
  想一想,她径直走过去。
  萧镇并不是一个人,正在与萧欣然说话,他见萧欣然突然止声往后看,回过头,目光一呆。
  “你好。”苏嫇向他微笑。
  萧欣然叹口气,“你们慢慢聊。”她乘机走了。
  萧镇无可奈何,与苏嫇打了照面,“你怎么出来了?”
  “里面人多,出来透透气。”
  她凝视他,确实瘦了许多,面颊两侧陷下去,眼神有些忧郁。
  “听说前些日子你出车祸了,一切还好吗?”
  “没事,只是擦破了点皮,车子伤到发动机,人却没什么事。”
  “呀,那也算大难之后必有大福了,你今年的工作一定非常顺利。”
  萧镇冷笑,“真正工作顺利的人是你吧?我也听说国鑫与盛萌间的事情了,恭喜你,终于向段绫报了仇,果然商场风云最能锻炼人,现今的你真是能干又活络,随口说句话居然都这么圆滑。”
  “是吗?”苏嫇被他得罪,倒也不动怒,伸手抿抿发脚,笑,“这话怎么听上去有些不对味儿,其实你才是真正的青年俊杰,一个眼神便能指挥一批人,我却是个混碗饭吃的小角色,受人指挥的打工仔,当然早习惯到处谄媚拍马,说话讨巧才能有立足之地。”
  “这算什么话?”。
  “这是老实话。”苏嫇见他不悦,也不着急,悠悠道,“你看,你做成一笔生意是目光敏锐手段高超,轮到我便是小人得志,赚陌生人的钱固然是投机取巧,如果不巧赚了熟人的钱,那更加是奸诈报复。钱始终是钱,纯洁又无辜,罪恶尴尬的一直是人,有经历前科的小人物就是这点麻烦,怎么做都翻不了身似的。”
  萧镇被她反驳了一通,不由沉默,半天,才道:“嫇嫇,我承认我刚才说错了话,可是你怎么变成这样口齿锋利,与以前完全判若两人。”
  “不,我与以前并没有变化,只是你看我的眼光已经改变。”苏嫇低了头,看到他双手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萧镇向来注重仪表,手上任何首饰皆无,只有腕上戴只浪琴超薄蓝宝石表面镶钻手表,偶尔他把手表摘下来交给她,她便小心翼翼如临大敌地捧在掌心,因此引得他发笑,怜惜地称呼她小傻瓜,那时的萧镇一定以为苏嫇脆弱又无助,连看管一只手表都兴师动众。
  ——往往是人的财力决定他在场面中到底是缩手缩脚还是扬眉挺胸。
  “不,你真是改变了,你看上去就是和以前不一样,变得……表面很平静,可一触即发,每句话都语带双关。”
  “哦?”。
  “你……,你变成了一个冷静到危险的女人。”
  “是吗?”她终于收回了目光,慢慢地,重新回到他脸上,很坚定,极其温柔,轻轻地道,“那也是因为人人都说我会发疯,所以我才要办事清醒冷静,一丝也不能冲动。”

  三十
  不一会有人来通知他们回大厅,说舅舅舅妈已经来了,在客厅沙发上团团围坐,苏嫇客客气气的一一与之打招呼,坐在萧申旁边,一家人若无其事地吃起饭来。
  席间萧伯母一口一个苏小姐,对她的来历只字不提,萧氏姐妹相互间挤眉弄眼,所有嘲讽神情指桑骂槐之意更不必提,萧申渐渐忍不住气,沉下脸与她们立眉瞪目,还是苏嫇偷偷在桌下轻轻按了他的手,示意他息怒。
  他皱眉向她投去歉意的目光,神情间楚楚可怜,像一个执着却无奈的大孩子,苏嫇看了心底酥软软的发麻,恨不得伸手去在那双挺秀的眉尖摸一下,可碍着旁人眼光,唯有手上用力,温柔地贴在他手背上。
  萧镇把一切看在眼起,沉默半天,慢慢推开眼前杯盏碗碟,起身道:“银行里还有事,晚上必须赶去加班。”
  “这么辛苦!”身旁舅妈不知实情,一迭声的叫萧伯母小名,“阿芬,小镇快变成工作狂了,这样下去你哪一年才能抱到孙子呀?”
  “小孩子的事自己总有主张,光大人着急是没用的。好在我们小镇做事很有分寸,从来不用我们操心。”
  萧伯母嘴上虽说得宽松,心里总是担心儿子,见萧镇进了房间,忙跟过去,“吃饱了没有?我还做了八宝饭和虾肉蒸饺,你要不要再吃一点?羊绒外套我挂在书房衣架上了……”
  走到背人处,拉了儿子的手轻声道:“我知道今天晚上你受委屈了,小申不懂事,晚上我说他几句,那种不知规矩的女孩子也别放在心里了,连眼高眼低都不晓得,实在太胡闹。”
  萧镇心情极差,含含糊糊的应了,拿了外套走到门口,关门时情不自禁向苏嫇扫了一眼,正好她也转过头来,坦然与他面对,微微一笑,落落大方中藏有几分狡黠,秀丽如狐,哪还是当初那个温润含蓄女子的模样,他暗自长叹,扭头出去。
  萧镇走后气氛更是沉闷,连萧伯母也懒洋洋的疏于应酬,去厨房里取出热腾腾的八宝饭和虾肉蒸饺,本该最后上场的酒酿宁波汤园与水果盘也一并端出来,满满堆在桌面上,看得人胃口尽失。
  萧申终于认识到自己的过错,低头一言不发,好不容易挨到桌上热菜冷透,才抬头道:“爸,妈,我要送嫇嫇回去。”
  “也好,晚上天冷,还是早些把苏小姐送回家吧。”
  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萧丽雯干脆跳起来直接去开门。
  萧申恨得脸上变色,手里紧紧拽了苏嫇,走到门口萧丽雯面前,伸手用力将她推开,萧丽雯尖叫,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在地,萧伯母叹,“你这孩子……”
  话未说完,萧申已拖了苏嫇气呼呼冲出家门。
  “你这是做什么?”苏嫇苦笑埋怨,“一顿饭都忍耐下来了,怎么最后做得这样鲁莽?”
  他只是不响,径自去车库取车,坐在车子里,俯身把面孔埋进方向盘。苏嫇见他真正伤心,不由怜惜地抚摸他脑后短发,“SUN,你在想什么?”
  “对不起,今天我不该带你来,害得你受尽难堪。”
  “呵,没什么。这样的情况总要来一遭。”
  他慢慢坐直身体,胸口一起一伏,仍在生闷气,倔强地侧过脸不让她看,苏嫇只见他清秀的轮廓藏在黯淡光线里,嘴型极美极饱满,紧紧抿成一线。
  美少年无论哪个角度看都是赏心悦目,苏嫇凝视许久,慢慢靠过去依在他肩上,“SUN,二十五岁之前你在做什么?”
  “咦?”他没料到她会问这个,转念想了想,回答,“也没干什么,不过是读书,打球,找女朋友到处玩。”
  她倒不意外,似乎俊秀如他,本该如此风流不羁,她只是用力嗅他衣服上的气息,逐渐有些贪婪表情,“SUN,我们同居好不好?”
  他怔住。
  “你父母不会轻易接受我,没有长辈的祝福和理解,也许最后我们还是分手,可是我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她抱住他,闭上眼,“我自认经历过些事故,再不配拥有普通人的平凡生活,缘是一回事,份则是另一回事,我早懂得将之分开看待。”
  “那怎么可以?我一定会娶你。”
  “如果可以,我当然也希望这样,可现实这么坎坷,恐怕我们不会走得顺畅。SUN,乘我们年轻,何不在彼此生命里留下印迹?”
  “不。”他认真地想了又想,坚决摇头,“我决不答应和你同居。这样轻浮的方式只会令我父母和萧镇那些人更看轻你。”
  两人在车子里开始争执,苏嫇又气又恼,啐:“真奇怪,这种事通常是男人主动女人推托,怎么轮到你我身上,不情不愿的倒像是我在逼奸你?算了吧,有什么好矜贵呀?”
  萧申听了,自己回味一下,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同居的事就此不了了之,苏嫇照常上班下班,公司业务越来越好,段绫的人品不怎么样,制造的产品质量却很过关,放到市场上成了热销,国鑫财源广进,每个职工的工资都得到上涨。
  只是偶尔想起与萧申那晚的谈话,苏嫇依旧有些怅怅,眼见萧家决不会答应这门婚事,而苏太太最近又在与她发牢骚,不止一次拍着桌子数落女儿:“你到底有没有男朋友?如果没有,我这里找人给你介绍;如果有男朋友,为什么不带上门给我瞧瞧?他究竟是哪点见不得人了?”
  也不怪苏太太要发急,成年女子放在家中总是像仓库滞货,怎么看怎么碍眼,不光是亲戚朋友指指点点,连不相关的左邻右舍也要插嘴几句,就算上菜场,遇到相熟的菜贩,那人也问:“你家里有什么人?女儿?多大了?结婚了没有?”
  每一句话最后都会戳到她的心窝,苏太太渐渐不敢与人打交道,这不,小区里正在组织老年人腰鼓舞蹈队,虽然心里痒痒地要去参加,可想到那么些婆婆妈妈在一起,难免会问起彼此家庭情况,少不得又把女儿的往事拿出来向人解释,嘴里说不响亮,又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交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唉,就这样算了吧。
  她整天躲在家里看电视,偏偏电视里都是些家庭伦理剧,看别人热热火火三代同堂,越发显得自己孤单无靠。心里不爽,更加不放过苏嫇,专候她下班回来在饭桌上紧追紧赶的问。苏嫇被她逼急了,开始省掉晚饭,在外面挨到母亲睡觉时间回家,苏太太便一个频道一频道的看电视连续剧,硬生生等到她进了门,撑着朦胧睡眼掌灯夜审。
  不过半个月,母女两人都元气大伤,苏嫇上班时哈欠连连,向邵秋森诉苦:“都是工作几年尚未婚娶,怎么没见你被人催促。”
  “呵呵,不好意思,我父母都在国外,偶尔打越洋电话回来,关心体贴都不够,哪有功夫教训我。”
  苏嫇无比嫉妒,嘟起嘴,“你为什么不在国外开设分公司?现在就算把我分派到西伯利亚我都愿意。”
  “真的吗?”邵秋森打趣她,“开分公司并不难,只怕你离开了母亲又想男朋友,到时候放下工作三头两头偷偷溜回来,真正吃亏的还不是我?”
  “嘿!你倒不傻。”苏嫇扬手在他肩头拍一记,门口处突然有人淡淡地问:“请问,我是不是打扰了你们?”
  因为外出见客,萧伯母打扮得整洁端庄,两件式羊毛套装与薄呢过膝裙,颈上戴了串姆指粗雪白的南洋珍珠,淡施脂粉,静静道:“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到外面去等。”
  她突然来访,苏嫇大吃一惊,猛地从邵秋森对面的椅子上站起来。
  “啊!萧伯母,请进请进……呀,不不不,还是请去隔壁我的办公室坐吧。”她知道来者不善,心里忐忑鹘突,客客气气地把她引向自己办公室。
  萧伯母并不马上跟她走,意味深长地看了邵秋森,“这位先生是国鑫的总经理吧,想不到这么年轻有为。”
  “哪里哪里。”邵秋森莫名其妙。
  萧伯母这才随苏嫇去了隔壁,在会客沙发上坐下,安静地等苏嫇为她上茶,直接道:“苏小姐,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我今天为什么会来拜访你吧?”
  苏嫇苦笑,“想来总是为了我和萧申的事情?”
  “唉,你果然明白,苏小姐,小申昨天晚上和他父亲大吵了一架,他就是想和你结婚。”
  “我知道,这事确实令人为难。”
  “不,你不知道的。”萧伯母温和地摇头,她年轻时想来十分美丽,萧申的轮廓便是出于她的影子,属于男子五官的深遂清秀在于女子便是玲珑精致,萧伯母是那种可以跨越年代的美女,从窄窄旗袍至合体套装都可穿出韵味,俗称“长相洋气”的女子。
  “说实话罢,苏小姐,你和小申的事情我们是永远不会答应的。”
  苏嫇沉默,这样的话她早有心理准备,可当面听来,还是心底一沉,五脏六腑都郁郁发痛。
  “本来我们不喜欢你,是因为你以前是小镇的女朋友,半途却又跟小申在一起,感情太过轻率多变。更何况这些天我又听到你另外一些消息,更加肯定了我的看法。苏小姐,我知道自己是个古老的人,许多观念与看法恐怕不入你们时代青年的眼,可一个人总有自己的底限,你可以按自己的手段处理感情生活,我也可以以自己的眼光选择儿媳,我们的做人道理不同,只怕永远不能同住在一个屋檐下面了。”
  她声音柔和,音尾圆润,有些像五十年代的明星口音,娓娓道来,十分客气婉转,可苏嫇听在耳中,像是凌空被人扫了一记耳光。情了在不自禁火辣辣起来。她忍气道:“我在萧镇与萧申的事情上确实处理不当,故令伯父伯母对我的成见很深,只是我自认也是平常人,并不是什么时代青年,伯母对我是不是有些误会?”
  “怎么会?”萧伯母笑,“虽然我并不很了解你,但对于你的经历也是略知一二,怎么会误会?欣然和丽雯把以前的事都告诉我啦,你离过婚,对不对?”
  “是。”
  “你现在的公司业务蒸蒸日上,是因为以极低的价格购进了另一家公司的产品,而那家公司的总经理就是你的前夫。是不是?”
  “是。”苏嫇一字字的回答,自己也觉得冷汗涔涔,原来事情可以这样简单的说清楚,她走了这些弯路,吃了所有的苦,可以用这样不屑的方式随便描述。
  “看来苏小姐在婚姻上确实颇受了点挫折,不过在事业上却是青云直上,你是去年进的国鑫公司做助理,可不到一年功夫就成了总经理的左膀右臂,所有人事财务营销都一把抓,苏小姐,你真是很能干的一个女孩子呀。”
  萧伯母微笑,她的话表面听是称赞,略一琢磨就可听出门道。苏嫇一字字咀嚼,再也听不下去,抬头问:“伯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在说事实,人人都是这样告诉我的,难道苏小姐会有不同的说法?”
  “……”
  苏嫇越听越不是味道,想不到萧伯母这么厉害,所有的话明明藏着骨头,却令她找不到一丝错处。她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只好放弃争辩,叹,“萧伯母是提醒我以后不要和SUN在一起吗?”
  “不,苏小姐,我们不会勉强你和小申分手,现在又不是包办婚姻的年代,谁和谁走在一齐都和旁人无关,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你们走到哪一步,走得多长或多久,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而我和他爸爸的态度也很坚定,小申的户口簿在我家,就是我们的儿子,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同意他取了资料和你去结婚,出了这个家,你们想怎么办是你们的事,但在这个家里,我们不会任他放纵。”
  苏嫇越听越是心里冰凉,看来和萧申绝对没有可能再结婚,就算强硬一记,硬取了资料注册结婚,只怕将来也要闹得鸡犬不宁,萧氏夫妇把话说到这种地步,等于把苏嫇打入黑名单,再不会有回转余地。
  她呆呆立在办公室,脸如土色,离婚那时也不会有这样绝望的境地,一想到萧申含笑的眉眼,立刻心如刀绞,紧紧闭了嘴,只怕一开口,会有热血自动涌出。
  萧伯母见她失魂落魄,倒也有些可怜,叹:“别怪我们把话说绝了,苏小姐,所有的道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当初你走错了道,那就别怪后来会有荆棘刺痛脚心。”
  她起身欲告辞,苏嫇强忍伤心,还是把她送到门口。手扶把手推开玻璃门,“萧伯母,谢谢你……”
  所有的动作言语都只是种本能,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办公室里是否开了空调?怎么这么冷,冷得寒心澈骨,还有外面是否已是阴天,乌云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耳旁嗡嗡尽是杂音,吵得脑子里思绪乱如麻,模糊地似乎听到一记重响,什么东西碎了,哗啦啦尖利刺耳。
  “啊……”有人大叫起来。
  “怎么了?”苏嫇茫然看着萧伯母,那个沉稳凝重的老妇人竟也变了脸色。
  有人从身后扑过来,一把把她推到墙壁上。
  国鑫公司的水泥墙壁只刷了层涂料,苏嫇撞得骨髓也痛,她“唉哟”惨叫一声,这才清醒过来

  三十一
  苏嫇手撑了墙壁慢慢转过身,便见到先前推她的人,他是个三四十岁身材魁梧的男子,拧眉瞪眼,此刻正恶声恶气地指住萧伯母,喝:“苏嫇那个贱女人在哪里?快把她给我叫出来!”
  他并不是只有一人,身后还立着几名手持棍棒的大汉,紧闭了嘴不说话,“咣当咣当”地狠砸公司门面,一时间玻璃、水泥墙灰与木板木屑四下飞散,地上已是大片狼藉。
  “你们这是干什么?快住手!”国鑫的业务员见苗头不对,忙赶过来与他们对峙。
  男子毫无惧色,叉腰看住所有人道:“让姓苏的那个女人出来!”突然瞟到不远处一名员工正要去摸电话机,立刻吹起口哨,一群人如狼似虎地冲进办公室,举了武器对准桌上的电话、电脑设备疯敲,若有人敢反抗,便向人身上乱打一气,边打边骂:“叫那女人再凶!还敢不敢撒泼!”。
  众人眼睁睁看他们施暴,毫无能力阻止,苏嫇眼见萧伯母已经目瞪口呆脸色发青,怕老年人禁不住场面,立刻窜上一步拖住她手臂,扭头往邵秋森的总经理室退去。
  她一口气奔到总经理室前,先把萧伯母推进房间,随即回头向外面叫:“大家千万别拦他们,再不要管办公室了,人最重要。”话一说完马上转身扑回房间,“砰”地将门关住,从里面反锁起来。
  果然,门外的大汉们迅速追上前,举起棍棒迎面便打,不过十几秒的功夫,已将门板砸得震天响。
  邵秋森本来站在办公桌前向外打量,此时也知道出了大事,正取起手机拨打报警电话,百忙之中仍不忘记问苏嫇:“你没事吗?客人怎么样?”
  苏嫇摇摇头,用力按了胸口,这时才觉得浑身酸软,手上抖得连一杯水都端不平,又担心萧伯母,用尽全力先把她扶到沙发上,仔细看看,似乎并没有什么伤口,于是安慰道:“你先在这里坐一下吧,他们冲不进来的。”
  萧伯母急:“唉呀,这些人怎么不讲理?他们想干什么?”她向来雍容大度,现在露出怯意,纠起眉头急切看牢对面苏嫇,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门道,怎么会得罪这些流氓。
  苏嫇喘口气,已经渐渐回过神,略一思索,八九不离十,只怕是段绫那里找来的打手,寻她晦气不要紧,偏赶上这么个要命的时间,幸好没有伤及萧伯母,否则苏嫇一生一世再没脸见萧家的人。
  她一咬牙,索性坦白:“那些人估计是盛萌公司派来的,纯粹是商业报复。”
  “真是这样吗?你可看清楚了?”她半信半疑。
  那头邵秋森已经断了线,向苏嫇道:“已经报了警,最多十分钟110车子便能到了。”
  苏嫇点头,忽然想起件事情,向他要了手机,给外面的业务员打电话。
  只隔了一面墙壁,可以听到外面的人砸不开门,已经转去敲打家具电器,“砰砰磅磅”声音大作,离得这么近,连手机里的对话都听不清,苏嫇努力俯身到窗子外面,大声问:“小刘?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人受伤?”
  电话那头也是一片杂音,终于听到小刘气喘吁吁的回答:“没事,苏小姐,我们的人都退到门外,他们还在里面砸东西。”
  “对,人最要紧,小刘,你的手机有没有摄影功能?”
  “能。”
  “那好,请你和其他同事说一声,大家分散开来,尽可能用手机把这些人的模样拍下,如果可以,再派人去楼下看着,那些人坐什么车子来,有没有车牌号码,一并都拍下来。如果发生什么事,你们一定先自保逃开,千万不要卷进去。”
  “是。”
  话音方断,门外突然没有了声音,再过一会听有人敲门叫:“苏小姐,邵总,没事了,那些人走了。”
  一开门,眼前毫无立足之地,所有的东西,除了办公桌与铁质文件档案柜,从书报架至玻璃花瓶,大到冰箱与复印机,小至计算器与玻璃花瓶,全部被捣成稀烂,苏嫇慢慢走出来,才迈出第一步,“咯吱”,一支塑料圆珠笔立刻粉骨碎身。
  “真是太过份了!”邵秋森面色苍白,情不自禁腔音大变。
  苏嫇沉默,她见常孝铭立在门口,自己托着一条手臂,猛地记起他就是刚才想打电话而被殃及的人,奔过去卷起袖子查看伤处,询问:“肘处是否可以运动?有没有伤到骨头?”不管常孝铭的反对,立刻找人强行送他去医院。
  此时外面的业务员已经回来,说:“苏小姐,对不起,那些人跑得太快了,我们只拍了几个人的背影和侧影,来不及拍下他们当面的模样和车牌,不过看到了车子牌照,是××7857。”
  苏嫇听到这个,才觉得胸口处略微有了底,点点头,道:“好,辛苦你们啦。”
  说话间警铃长鸣,由远而近。
  任何民事案件出动了警车便要登记立案,苏嫇想起萧伯母还在身后,乘众人仍在七嘴八舌之际,便转过头去向她深深一躬,道:“对不起,萧伯母,难得与你碰面,想不到竟出了这么大的丑事,这全是我的不对。只怕呆会所有人都要去警局录口供,你是局外人,不应该遭此麻烦,乘现在警车未到,我先让人送你回去吧。”
  萧伯母面色凝重地看了她,慢慢点头。
  苏嫇不敢大意,陪她至楼下公司车库,亲自为她打开车门,一再道:“真是对不起,萧伯母,请允我改日登门道歉。”
  车子才开走,警车便到达,现场拍照后所有的人果然被领去警局录口供,作为主要当事人,苏嫇在详细记录单子上签名,事到如此,倒也不觉得愤怒或害怕,横了心按部就班,任何人与事都不值得暴怒。
  萧申闻讯赶来接她,等在警局门口,看她面色黯然出来,忙问:“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苏嫇疲惫地贴在他身上,埋首入怀中,半晌后抬起头,忽地一笑:“没什么,我不怕。”又道,“今天萧伯母有没有受惊?想必经过此事,她更加视我为毒虫猛兽。”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没什么,今天晚上你回去就明白啦。”
  她一眼看见有同事经过,于是向那人讨了支烟,转头问萧申:“我可以吗?”
  他温柔的点头。
  萧申就是这点好,他不会用世俗的眼光挑剔女友,在他眼里,苏嫇只需要真心爱他,至于其人是怎样作风的女子,吸烟或饮酒,从始至终毫无差别,可如果是萧镇站在眼前,只怕会责怪她放浪形骸,不懂得举止分寸。
  两人手挽手一齐回家,苏嫇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等我将办公室事务处理完毕,自会去你家向萧伯母谢罪。”她取了手机打电话给常孝铭询问伤势,对方回答:“没什么,只是外伤,人已经回家了。”
  说完话突然觉得左手某处硌吱得难受,仔细一看,原来小指处已经肿成萝卜造型,也不觉得痛,粗壮壮的一条手指,涨得弯不过来,想必是已经骨折。萧申急忙发动车子调头去医院。苏嫇大感意外,自己怔怔低头看了一会,猛然狂笑起来,俯在座位上直不起腰。
  “多滑稽,SUN,生活真是难以预料。”
  他无比心疼,一手掌握方向盘一手搂着她,低声劝:“明天申请辞职吧?何必这么辛苦?这些人若是再来找你麻烦,恐怕不会有这次的好运气。”
  “你要我躲开他们吗?可是天地这么小,我能够躲到哪里去?”她苦笑,“有时候退一步未必海阔天空,你对他忍气,他便当你是好欺负更加穷追不舍,非逼得你拼出老命两败俱伤才肯收手,人性往往就是这么贱。”
  “唉,话虽如此,可我不喜欢听你说得这么悲观。”
  “好,那我就不说。”
  去医院挂号看了急诊,小指用木板纱布固定包扎好,苏嫇开始担心,抱怨道:“真不知道回去后该怎么向我妈交代?”
  “什么?难道你不准备把今天的事告诉苏伯母?”
  “呵,你不知道吧,对于母亲,我向来报喜不报忧。”
  “怎么会这样?”
  “不必了,何苦连累老人一齐陪我操心。”
  话是这么说,才两三天后,苏太太还是从旁人口中打听到消息,这下真正是世界末日,她立刻打电话质问苏嫇。“你这是什么意思!出了这样大的事情都瞒着我,你是不是想不认我这个妈,你是不是想活活气死我!”
  苏嫇正在清点新置的办公设备,被她逼急了,只好喃喃道:“并不是什么大事……”
  “这怎么不算大事?你知不知道那个人是标准流氓,他可能下次派人杀了你!”
  “妈,这只是可能而已,毕竟杀了我他还得偿命。”
  “就算不杀你毁你的容怎么办?现在社会上的人都这么恶,我早跟你说过,做人千万要小心,弄不好……”
  “弄不好出去跌一交,正好跌在玻璃渣上也会毁容,按照这样的逻辑,哪一种假设都会死人,就算我肯收了心躲在家里,吃汤圆时可能噎住,煤气忘关会中毒,小偷入室盗窃也会杀人灭口,既然外面的世界如此危险,我是否还该活下去?”
  “你这孩子,就这么不肯听我的话……”
  “妈,可是听了你的话,所有的问题归根结底还不是由我自己解决。”
  苏嫇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害怕告诉母亲实情,从小到大,最可怕的不是犯错,而是犯了错后不但要自己打扫残局,同时还要照顾到家长的心情,低头聆听教训,好像所有的问题都是她自找的,不等外人动手收拾,家里人第一个开堂严审。从来没有人相信她可以吃一堑长一智,尤其是在苏太太眼里,苏嫇一日为贼,终身是贼。
  好不容易收了线,邵秋森讷闷:“小苏,你怎么能这样同伯母顶撞?”
  “哪有的事,我这个人向来最尊老爱幼。”
  她懒得向他解释。要邵某人明白她的道理,除非鸡鸭同讲。
  下午她借故出去办事,溜了一圈回来,便有业务员向她报告情况:“苏小姐,我们收到封匿名信,邵总正在伤脑筋。”
  “是吗?如此戏剧化,这是不是说明我们公司将要飞黄腾达?”她唯觉得好笑,直接先去办公室放下手里包袋,一进门动看见办公桌对面坐了一人,衣装端正面容可亲,不正是萧伯母?
  业务员在后面解释,“苏小姐,有客人找你。”
  “哦,苏伯母,你怎么有空来拜访,有没有人为你倒茶?”嘴上客气,心里暗自打鼓,糟了,那老人竟然又向虎穴行,看来是要逼她交出虎子——发誓与萧申断绝来往。
  果然,萧伯母微笑着站起来,“苏小姐……”
  “小苏,”邵秋森早在等她回来,此时跟进办公室,把一封信塞在她手里,“你看,果然是国鑫的人作怪,他们竟然假猩猩地写信来安慰我,同时警告我做事要小心。”
  “嘿!”苏嫇好气又好笑,真不用活了,苏太太劝她小心,想不到段绫也来这一套,她挥手将那封信抛在桌上。
  “你不关心?”邵秋森急了。
  “不,邵总,我对这种小人行径毫不意外,港台电视剧里早屡见不鲜,不过人家写得精明大气,比他不知道强多少。”
  “你这是什么意思?”
  “唉,邵总,这个世上有些人,有些话,你大可不必仔细去听,直接当他们放屁好了。”
  邵秋森呆住,苏嫇突然想起萧伯母也在边上,听了这话只怕要多心,忙调转话题道,“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解决此事。”
  “我知道你不怕他,可是现在他在暗处你在明处,以后怕是还会出事。小苏,我想过了,明天开始你不用来公司上班。”
  “什么?”苏嫇吃惊,瞪着他。
  “你继续留在公司很危险,我正准备开设分公司,可以把你调去外地工作。”邵秋森柔声道,“如果段绫再来找麻烦,让他直接对付我,你一个女孩子,何必同这种流氓绞在一起。”

  三十二
  他属于温吞水性格,俗称脾气粘滞疙瘩不爽气,常常会因为犹豫过多而丧失机遇,可苏嫇真心实意的为自己能遇上这样的老板而感到幸运,毕竟此刻,连自己的母亲都不给她好脸色,一个外人倒先来关心她的安全。
  她很感动,“邵总,谢谢你,不过我并不打算去外地工作。”
  “那你准备怎么办?”
  她正要回答,门口突然有人叫,“邵总,有人找你,是盛萌那边段总打来的电话。”
  邵秋森脸色蓦地雪白,秀才终于遇到匪兵,他怒了,大声道,“这种流氓谁要和他说话,说我不在!”
  “且慢,”苏嫇一把拦住,“邵总,你不接这通电话,迟早也要接下一通,而且你越是不理会,人家就会觉得你是怕了他,猫捉老鼠似的,你难道愿意和他玩这样的游戏?”
  “那怎么办?”邵秋众脸色又慢慢涨红,“那我自己去和他说吧,小苏,你千万别理他,他根本就是一个无赖。”
  “不,这事因我而起,我倒想和他好好谈谈。”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响,神秘莫测的一笑,去到办公桌旁举起电话,向邵秋森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直接道:“喂,是段总吗?你好,邵总现在不在公司。”
  房间里没有人料到她真会接这个电话,不仅是邵秋森,连萧伯母也跟了过来,屏息敛声,伸长耳朵立在门口,听她往下讲。
  显然段绫已经开始长篇大论地说客套话,苏嫇认真地听了许久,专等到他换气时插嘴,“是,是,你的信我们已经收到,谢谢你对国鑫的关心,我代表国鑫员工向你表示感激。”
  她知道对方也在仔细地听,所以说得速度很慢,果然,话筒那头段绫鼻息明显一松,似乎已经在轻笑,苏嫇可以想象得到他必定满脸不屑,表情得意洋洋,她自己也笑,却是觉得这样的事情很无聊,倒也不乏有趣。
  “至于国鑫被砸的事件,为了不麻烦段总一次又一次写信来关心,所以我这里先向段总交一个底,报一些相关数据令你安心。比方这次事件后果的确惨不忍睹,公司除了段总的办公室,所有设备与硬件都粉身碎骨,损失清单数目达两万余元。”
  “哟,真是损失惨重。”段绫再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苏嫇毫不动气,静静的等他笑完,才继续道:“的确,损失不少,正因为如此,我更要代表国鑫所有的员工再一次向段总经理致以谢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马上警觉。
  “全是托了段总的福,国鑫如今业务极好,每天都有顾客找上门问关于铝合金悬臂件的事情,所有员工俱努力奋进,所以没有人把这点打击当一回事。”
  “哼。”
  “幸亏与段总这一纸合约,每月五千台套的产品收入令本公司再不用顾忌区区万把块的损失,我不谢段总谢谁?”
  “你这个贱女人!”他泼口大骂。
  “咦,段总骂人的口气怎么和来我公司滋事的流氓是一个腔调?不过既然盛萌有恩于国鑫,还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下次段总找人来国鑫,千万不要派自己厂区下面仓库里人和车来,万一被人拍下来,呈到警局里作证,情况企不是大大不妙?”
  “胡说,你这是造谣诬陷!”
  “呵呵,我等会会命人把照片EMAIL几张到盛萌去,你一看便知。”
  “呸!”
  他听不下去,猛然砸断电话。
  苏嫇轻轻放下话筒,抬头向邵秋森一笑,“同你打个赌,盛萌下次会不会再派人来生事?”
  邵秋森想了半天,还是摇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要一再为难以前的女朋友,况且明明是他欠你更多。”想了想,又问,“你哪来的照片?我们的业务员不是没有拍到他们的人和车辆牌照吗?”
  “嘻嘻,刚才我去盛萌下面的仓库逛了一圈,顺便用小刘的手机拍了些车辆静照。”
  “那是假照片,他不会承认?”
  “那并不重要,做贼的人大多心虚,如果他真敢和我对簿公堂,那就请出示车子不在现场的证据,你觉得他是否提供得出证据?”
  邵秋森这才服了,“小苏,还是你厉害。”
  “不,邵总,与无赖流氓打交道久了,你自然会明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回过头,她看到萧伯母立在门口,脸上表情很不自然。
  “呀,对不起,让你久等啦。”她忙请客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萧伯母方一坐下,苏又亲自去给她换杯热茶,萧伯母连连道,“苏小姐,你不必这样客气的。”
  “为什么不?伯母,即使是走在时代尖端,我至少还懂得礼貌。”她盈盈地笑,其实倒并不是故意调侃,萧伯母立时红了脸。
  “苏小姐,上次是我把话说重了,请你原谅。”
  “没什么,你也是为了萧申好。”
  “唉,苏小姐,我以前对你并不认识,今天看你办事,你真是个有肩格的女人。”
  有肩格?苏嫇啼笑皆非,记忆里这句话是称赞男人敢做敢为,所谓肩膀能担天下事,可什么时候轮到女人头上?这样子表扬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她微笑起来。
  “可是我还是觉得你和小申不相配。”萧伯母叹气,老人家也够为难,一把年纪跑出来与年轻女人理论,她细声细语道,“你太能干了,小申这孩子从小就没个正经,像长不大似的,不懂得人情世故,和你在一起,非但不能帮你支撑场面,只怕将来还要累你为他收拾残局,苏小姐,你是否想过这个问题?”
  “呀,没关系的,我只是在找心爱的人,SUN也许不够精明强干,但我也不是在找生意伙伴。我就是喜欢他这样无忧无虑的一个人,不会和别人虚伪客套。”
  不知不觉话又说偏了,萧伯母有些多心,渐渐沉下脸,叹气:“苏小姐,你这是在怪我虚伪客套吗?”
  “不,哪里,我们其实都是爱SUN,只是各自所处立场不同,自然无法统一口径,请相信,我要是想冷嘲热讽会去找像段绫那样的人,绝对不会对伯母失礼。”
  “那就是苏小姐实在太过厉害,每一句话都挑不出错,可就是觉得伤人。”
  苏嫇沉默下来,这已是今天第二个人说她“厉害”,看来已经不算是好事,她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嘴角,难道真是对外界抵抗惯了,舌尖夹枪带棍也不自知?
  “伯母,无论怎么样,我在你眼里都是个有经历的女人,就算剥了这层皮也无法再单纯可爱,你可以觉得我是话里有话阳奉阴违,但请记住,我毕竟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萧镇和萧申的事,和萧申开始交往,是在与萧镇分手以后。我自以为行为坦荡,不需要承受任何骂名。”
  “唉,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你来了这两次,也知道一些我过去的事情,就算知道我曾经是受害者你还是看不起我,翻了身也还是看不起,觉得我终究是配不上你的儿子,对不对?”
  萧伯母被她一连串看不起问的头晕,哑口无言的坐在椅子上,半天,才道:“看来你对我有误会,也难怪,上次是我说错话,对你太过苛责。其实那天你送我回去,我便认真想过了,其实你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难得的是处事镇定果断,又肯体谅长辈,当时我就有些后悔不该对你说那些话。”
  苏嫇一怔,看着她。
  萧伯母温和地与她对视,道:“你这样的性子和萧镇很接近,都是喜欢拿主意的人,长久在一起是不行的,迟早会因为意见不同而起纠纷。而我担心的是,小申处事随便,自由自在的惯了,对世俗名利毫无追求,你这样上进的一个人,以后会不会因为这个怨恨他?”
  “你这是不是在说我利欲熏心?”苏嫇又好笑,“伯母是觉得我一山更看那山高,迟早要攀高枝跳龙门吧?可是我其实只是个平常的女人,只想找一个自己心爱的男人结婚生子,钱够生活就好,我并不想买别墅造车库,也不会真以为自己接了一票合同就是女强人了。”
  “哦?看来你是真心喜欢小申。”
  “呀,是的,我喜欢他。”苏嫇声音低低,垂了头看茶几,大块透明玻璃表面上吹出粒粒露珠似的玻璃气泡,整块玻璃就像是吐着水滴的湖面,引得人情不自禁地要去抚一下,不过这种风格SUN是不喜欢的,他喜欢欧式尺寸的橡木咖啡桌,平实简单的放在那里,可以让喝咖啡的人舒舒服服把脚跷上去。
  “苏小姐?”萧伯母见她出神,问,“你在想什么?”
  “对不起,我,我只是在想,这一辈子,能够遇到SUN真好。”她抬了头,眼里水汪汪的,依旧含了笑,真的。以前曾经不止一次抱怨为什么要被生下来,遭遇这些灾难与打击,直到萧申的出现,她才明白,原来所有的坎坷自有意义,或许他不会用金钱或手段来助她脱离苦海,可那样清秀真挚的一个男子,只要能在他的身边,就会引得她倦意顿消,像阳光,照得人由内而外暖洋洋起来。
  “苏小姐, 其实……”萧伯母感慨万千,区区两次见面,她已经放弃成见,不再一味抵制眼前的女孩子,可是,若讨了这样成熟精明的媳妇进门,只怕太过刚烈,不利于家庭和睦。
  “唉,我老了,小孩子的事也不便管头管脚,以后的事情再说吧。”她口讷,无法继续谈话,本来满腔的道理渐渐沉陷腹中,同这样目标坚定的女子讲大道理,只怕终要讨得没趣。
  苏嫇便始终赔笑,陪她坐到告辞,又叫了业务员出车,将她送回去了。
  邵秋森见她满面笑容,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邵总,你相不相信?我的霉运快要过完了。”
  “当然,”他毫不犹豫,“你这么聪明厉害,什么事情不能解决。”
  唉,为什么又是‘厉害’!苏嫇现在对这两个字大为感冒,闻言瞪了他一眼,“什么厉害?这叫做好人自有好报,守得云开见明月。”
  “好好好。”他也为她高兴。突然想起一事,皱眉,“那个萧什么然的是不是萧申的姐姐?”
  “是呀。”
  “那么,小苏,你要小心了,听说女人嫁人后最怕遇到刁钻刻薄的小姑,我看她这人很难相处,你一定要有心理准备。”
  “嘿!邵总,你真是个老派男人。”
  “什么意思?”
  “现在哪有婆媳姑嫂同居的事情,结婚后自然是我和SUN分开自己住,每逢喜庆节日,去长辈那里尽孝心凑个热闹,回来后还不是闭门独户的清静生活?再说,你看我现在还会怕谁无理取闹。”
  她笑吟吟地进了办公室,萧伯母这一走,等于是人情道理上输了一筹,以后再不能坚决反对她和萧申的婚事,真的,别说萧氏夫妇,就算是萧欣然与萧丽雯,萧镇本人又怎么样,谁又真正亏欠了谁什么?从今以后,大家只需客客气气的说场面话,她的生活方式,均由她自己作主,只要能和真正心爱的人在一起,做一份足够自立的工作,十步以外,世界自以其荒谬怪诞的方式继续运作,这一切,与她何干!
  她轻松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大大伸了个懒腰,这是她属于自己小天地,所有的东西俱是尺寸正好,用来得心应手,没有外人时,她甚至可以趿了拖鞋关门在书桌旁边的双人沙发上睡一觉。当人不得已遭遇挫折困苦,自然应该奋力打拼夺路而逃,而磨难过后,花香鸟语遍途阳光,现在她所要做的,就是享受这一切,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
  苏嫇正考虑要不要去关门睡一会儿,电话突然响了,急吼吼打破宁静,好在她已不怕任何事,不像以前,每次电话震响都似在胸膛里,人会跟着一起心惊肉跳。
  她慢慢取了来,原来是邵秋森打来的电话,他说:“小苏,刚接到一个好消息,现在国内汽车行业渐渐意识到铝合金部件的优点,大众、通用、奔驰·梅塞德斯等众多汽车制造企业纷纷采用铝合金外壳与零部件,每套悬臂件可能要上涨近一百余元。”
  “是吗?那太好了?”她笑。
  “是,这样一来,公司又赢利不少。悬臂件只怕又要热销。小苏,我一定会给你加薪。”
  “呵呵,大河涨水小河满,公司赚了大钱,员工自然都跟着享福,请邵总不要忘记给其他员工加薪哟。”放下电话,苏嫇再瞌睡全无,想不到一日之中竟然连胜三场,生活得意如此,夫复何求?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喜悦,抬起头面向着窗外,嫣然而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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